《分手美学》 第1章 第1章:「反方一辩」 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百年礼堂高大的窗户,在绛红色的地毯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以及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感。京州大学一年一度的“言鼎”杯辩论赛决赛,即将在这里拉开帷幕。 周晚坐在反方二辩的位置上,微微垂着眼睫,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扉页上,是她昨晚写下的一行字:“公平,不是结果的平均,而是起点的尊严。” 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不容折弯的力道。 她能感受到观众席上投来的各式目光——好奇、审视、期待。也难怪,对阵经济学院,他们文学院几乎是“下克上”的黑马。而经济学院那边,一派精英气象,尤其是坐在正方一辩位置上的那个男生。 他叫周屿。这个名字,在过去的备赛期里,几乎成了他们模拟辩论中的高频词。经济学院的明星学生,绩点高得吓人,据说早已被几家顶尖投行盯上。周晚抬眼望过去,他正侧头和身边的队友低声说着什么,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笃定的笑意。修剪利落的短发,挺括的白衬衫领口,以及那双过于冷静、仿佛能洞穿一切逻辑漏洞的眼睛,都让他看起来像一把出了鞘的、锋芒毕露的剑。 “紧张了?”身旁的队友,同为中文系的周晚低声问。 周晚摇了摇头,指尖在笔记本的那行字上轻轻一按,随即抬起脸,露出一抹清淡而镇定的微笑:“只是在想,该怎么让那位天之骄子知道,世界不是只有一个运行模型。”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股清泉,悄然安抚了己方稍显躁动的情绪。周晚很清楚,面对周屿这种逻辑机器,感性的呼吁是苍白无力的,必须在他的领域里,找到他逻辑链条上最脆弱的一环。 主席台上,主持人宣布辩题:“本届决赛辩题——当代社会,效率与公平,何者更应优先?” 正方,经济学院,所持立场:效率优先于公平。 反方,文学院,所持立场:公平优先于效率。 猜先结果,正方先行。周屿从容起身,甚至没有拿稿纸。他走到立论陈词的位置,目光如炬,扫过全场,那眼神带着一种天然的、属于强者的压迫感。 “主席,评委,各位同学,大家好。”他的声音清朗,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我方坚定认为,当代社会,效率必须优先于公平。” 开场第一句,就定下了不容置疑的基调。 “何为效率?即以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产出。这是社会财富积累、科技进步、文明发展的根本引擎。没有效率,社会将在停滞中僵化,所谓公平,也只能是共同贫穷下的‘公平’。”他引述数据,构建模型,从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谈到现代经济增长理论,逻辑严密,层层递进,将“效率”塑造成一个推动历史滚滚向前的、无可争议的神祇。 “而公平,”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批判,“往往被赋予过多的道德想象,却忽略了其固有的复杂性。绝对的公平不存在,追求结果的公平,更会扼杀竞争活力,导致‘大锅饭’式的懒政。我方承认,公平是美好的愿景,但它必须是效率这棵大树上结出的果实,而非束缚大树生长的枷锁。因此,唯有以效率为先,做大蛋糕,才有足够的资源和空间,去谈论如何更公平地分蛋糕。” 三分钟立论时间到,他恰好收尾,分秒不差。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尤其是经济学院的区域。他的立论无懈可击,像一座刚刚落成的、结构精密的堡垒,巍然矗立。 周晚感觉到手心有些汗湿。周屿的立论,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比模拟时对手的表现更加出色。这种“预料之中”并没有带来轻松,反而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因为你知道对手的强大,也知道你必须用尽全力,去撼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逻辑。 她深吸一口气,在主持人点到“反方二辩进行驳论与质询”时,站了起来。 走到发言席,她先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赢得了几秒钟镇定心神的时间。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周屿。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一丝等待挑战的兴味。 “主席,评委,对方辩友,大家好。”周晚的声音不同于周屿的锐利,更像玉石相叩,清越而沉稳。“首先,我必须指出,对方一辩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效率引领下的美好蓝图,但很遗憾,这幅蓝图是悬浮在真空中的,它刻意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前提——我们的社会,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起点各异的人构成的。” 她没有直接攻击效率本身,而是剑走偏锋,直指周屿立论的基石。 “对方辩友反复强调‘做大蛋糕’,认为只要蛋糕够大,公平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但我想请问,在追求效率最大化的过程中,由谁来负责‘做蛋糕’?又是谁来决定,‘蛋糕刀’掌握在谁的手中?”她的语速稍稍加快,问题如同出鞘的匕首,寒光乍现。“当资源毫无限制地向所谓‘高效’领域倾斜,当教育、医疗、乃至生存的机会,都可以用效率的尺子来衡量和切割时,那些天生握着一手‘差牌’的人,那些处于社会边缘的群体,他们是否连坐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是否注定要成为效率这架战车碾过的尘埃?” 她引用了哲学家罗尔斯的“无知之幕”,阐述在不知道自己在社会中所处位置的情况下,人们会选择更注重公平的规则。她又举出触目惊心的现实案例:某个资源型城市,在追求GDP效率的狂飙突进中,环境污染导致癌症村出现,那里的孩子,从出生起就失去了健康这张最基本的“牌”。 “对方辩友将公平视为效率的枷锁,但我方认为,公平,尤其是起点的公平、规则的公平,恰恰是效率这艘巨轮能够持续远航的压舱石!”她的声音在这里扬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感。“一个阶层固化、机会垄断的社会,或许能在短期内集中力量办成一些‘高效’的大事,但从长远看,它扼杀了底层天才的上升通道,损耗了绝大部分成员的潜力与创造力,这种社会结构的脆弱和内耗,才是对整体效率最大的伤害!没有公平兜底的效率,是野蛮的、不可持续的效率,它终将反噬自身!” 她的驳论,没有纠缠于经济模型,而是将视角拉高到了社会结构、人性伦理和长治久安的层面。她不是在否定效率,而是在重新定义效率与公平的关系——公平不是效率的拖累,而是效率的保障。 质询环节开始。周晚看向周屿,提出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问题: “请问对方一辩,如果一个地区,发现了一种极具经济价值的矿产,开采它能带来巨大的GDP增长,也就是您方所追求的‘效率’。但开采过程会严重污染下游水源,导致数以万计的农民失去清洁的饮用水和灌溉用水。按照您方‘效率优先’的逻辑,这个矿,是开,还是不开?如果开,那些受害的农民,他们的公平,又该向谁去索取?”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将抽象的辩题拉入了一个充满道德困境的现实场景。 周屿显然没料到周晚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他微微蹙了下眉,但反应极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感谢对方辩友的问题。首先,这是一个典型的外部性问题,完全可以通过技术创新和环境税等内部化手段解决,并非效率与公平的必然冲突。其次,权衡利弊,开采矿产带来的巨大收益,可以用于改善更广泛区域民众的福利,这本身就是一种更宏大层面上的公平……” “所以您的答案是‘开’?”周晚敏锐地抓住他话语中的倾向,立刻追问,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并且认为,用一部分人的牺牲(即使有补偿)去换取另一部分人的福利,是‘更宏大的公平’?” 周屿顿住了。他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语言陷阱。如果他承认,就等于认同了为了“效率”或“多数人利益”可以牺牲少数人公平的冷酷逻辑;如果否认,则与他之前“效率优先”的立论相悖。 礼堂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送风的微弱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之间无形的交锋上。 周屿迅速调整策略,避开了直接回答,转而强调监管和制度的重要性,试图将问题引回他熟悉的“解决方案”领域。但周晚没有给他从容脱身的机会,她的追问如同绵密的针,精准地刺向他逻辑中每一个试图模糊处理的地方。 两分钟的质询时间结束。周屿基本守住了阵地,没有崩溃性失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在刚才那几个回合的短兵相接中,那位沉稳冷静的文学院女生,凭借其敏锐的洞察力和伦理拷问,让经济学院的明星一辩,首次显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周晚坐下时,心跳得像擂鼓。她能感觉到周屿投向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最初的审视和兴味,已经悄然转变,变成了一种真正的、面对同等量级对手时的凝重与探究。 辩论还在继续,自由辩论环节更是唇枪舌剑,火花四溅。周屿和他的队友们凭借着扎实的经济学功底和快速反应能力,不断抛出数据和方法论。而周晚和文学院的队员们,则固守着人文关怀的阵地,用一个个具体的、关乎个体命运的故事和伦理悖论,不断冲击着对方看似完美的逻辑高墙。 这是一场思维方式的激烈碰撞。经济学追求的“最优解”与人文关怀关注的“人之常情”,在这个舞台上展开了直接的对话。 最终,比赛结束,评委退席评议。 周晚靠在椅背上,感觉精神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一场高强度的思辨对抗,消耗的体力不亚于一场长跑。她端起桌上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她的桌旁。 是周屿。 他站得很近,周晚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爽的皂荚气息,混合着一丝墨水的味道。 “周晚同学,是吗?”他的声音响起,比在辩论场上少了几分锋芒,多了几分平和,但那股自信的底子还在。 周晚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这么近的距离看,他的眼眸很黑,很亮,像蕴藏着星辰的深潭。 “是的。周屿同学,有何指教?”她保持着一贯的平静,语气疏离而有礼。 周屿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认可,或者说,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你的那个问题,”他指的是关于采矿的质询,“很厉害。差点让我下不来台。” “事实与逻辑如此,我只是陈述出来而已。”周晚淡淡回应。 “但你不觉得,过于强调个体公平,会阻碍整体进步的脚步吗?”他似乎还想延续刚才的辩论,眼神里闪烁着思辨的光芒。 “当‘整体’是由无数个‘个体’构成时,牺牲个体换来的进步,它的根基又在哪里?”周晚反问,目光毫不退让。 周屿看着她,眼里的光闪烁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有欣赏,有不服,也有一种遇到了真正值得重视的对手的郑重。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精彩的比赛。”他朝她微微颔首,“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交流。” 说完,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团队。背影挺拔,步伐沉稳。 评委结果很快宣布,经济学院以微弱的优势获胜。周屿作为最佳辩手上台领奖。 周晚和队友们虽然有些遗憾,但也心服口服。毕竟,经济学院的立论和整体配合,确实稍胜一筹。 她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礼堂。暮色已经降临,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温暖的光晕。晚风带着玉兰的残香,拂过脸颊,吹散了辩论场上的硝烟气息。 她独自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脑海里还在回放着刚才比赛的片段,尤其是和周屿那几次短暂而激烈的交锋。他的敏捷,他的自信,他逻辑链条的严密,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还有他最后走过来,说的那几句话。 那不仅仅是对手间的客套。她能感觉到那背后蕴含的、一种强者之间的相互识别。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稳健的脚步声。周晚下意识地回头。 光影交错处,周屿正快步走来。他似乎是特意追赶上来的,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放缓了脚步。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那双在辩论场上锐利无比的眼睛,此刻在暮色中,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周晚同学,”他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校园小路上显得格外清晰,“下周三晚上,图书馆有个关于‘社会成本与经济增长’的专题书展和讲座,听说有不少前沿著作。我想……或许你会感兴趣?”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仿佛只是偶然想起,顺便告知。但他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试探,牢牢地锁定了她。 周晚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首无字的诗。她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刚才在辩论场上针锋相对的硝烟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却弥漫开一种微妙而崭新的气息。 她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场讲座的邀请。 这是一个开始。一个由最强对手主动递出的,通往未知未来的橄榄枝。 她微微偏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轻声反问: “哦?是觉得我今天驳斥得还不够,想在另一个战场上,再与我较量一番吗,周屿同学?”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却也藏着不容忽视的锋芒。 夜色温柔,故事,在这一刻悄然开启。 始于校园的爱情,双周CP 启动! 她是他的“非理性变量”,他是她的“无法收敛解”。[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反方一辩」 第2章 第2章:「图书馆的休战」 辩论赛的硝烟散去,校园生活重归平静的轨道。但有些东西,一旦被搅动,便再难回到从前。 周晚的生活似乎一切如旧。上课,读书,在社团活动与论文资料间穿梭。只是偶尔,当她抱着书穿过人来人往的广场,或是坐在食堂的角落安静用餐时,会下意识地抬眼,目光在人群中掠过,仿佛在寻找某个熟悉又陌生的挺拔身影。 那个叫周屿的男生,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湖底却留下了真实的痕迹。 她偶尔会想起他最后那个关于讲座的邀请。下周三?她瞥了一眼手机日历,那天晚上她恰好有一个重要的读书会分享。这算不算是命运一种微妙的安排?她不知道,也没有特意去深究。只是那个带着期待和试探的眼神,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周三转眼就到了。傍晚,周晚在食堂简单吃了点东西,便朝着举办读书会的教学楼走去。路过布告栏时,她脚步未停,眼角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一张新贴的海报——“社会成本与经济增长”专题书展暨学术讲座,地点:图书馆报告厅,时间:今晚七点。 她的心跳,几不可察地乱了一拍。 脚步没有停顿,她继续朝前走,心里却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怅然。读书会的分享很顺利,她关于“媒介伦理在消费时代面临的挑战”的发言,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可整个过程里,她的思绪仿佛分裂出了一小部分,飘向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图书馆。 分享会一结束,还不到八点半。周晚婉拒了同学们一起去喝奶茶的邀请,抱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独自一人,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图书馆的方向。 她告诉自己,只是想去社科阅览区借几本老师推荐的书,仅此而已。 夜晚的图书馆像一座沉默的知识殿堂,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轻微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息。周晚穿过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光影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图案。 她来到社会学著作区,目标明确地寻找着彼得·伯格的《现实的社会构建》。指尖在一排书脊上划过,最终停留在那个索书号上。她踮起脚,正准备将书抽出,旁边却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取下了那本书。 周晚心头一跳,侧过头。 光影阑珊处,周屿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本她正要找的书,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作了一个清浅而了然的微笑。 “周晚同学?”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寂静的书架间,像羽毛轻轻拂过耳膜。“这么巧。” 巧吗?周晚看着他。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少了辩论场上穿衬衫时的正式与锐利,多了几分随性的少年气。但那双眼眸里的光芒,却丝毫未减。 “是啊,很巧。”周晚收回手,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周屿同学也对社会学感兴趣?” “讲座刚结束,顺路过来找点资料。”周屿晃了晃手里的书,目光落在她抱着的几本书上——《逃避自由》、《消费社会》、《乌合之众》。“看来,我们关注的方向,有重叠的部分。”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带着探究:“为了下次辩论做准备?” “知识没有边界,不一定非要为了辩论。”周晚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卫,“况且,辩论已经结束了。” “是吗?”周屿轻笑一声,那笑声低沉而悦耳,“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那场讨论,好像还没完。” 他没有将书递还给她,反而就那样拿在手里,顺势靠在旁边的书架上,形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交谈姿态。“关于上次那个采矿的问题,我后来想了很久。” 周晚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她原本以为,那只是对手间礼节性的恭维。 “哦?得出新的结论了?”她顺着他的话问,也放松了身体,靠在另一侧的书架上。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像是一场非正式会谈的开场。 “结论没有变。效率优先的路径,依然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最优解。”周屿开口,依旧是那个坚定的立场,但语气不再是辩论场上那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而是带着探讨的意味,“但我承认,你提出的关于‘代价承担者’的问题,是无法被忽略的。或者说,这正是现代经济学和社会治理需要攻克的核心难题。” 他开始阐述他的思考,引用了阿马蒂亚·森关于“可行能力”的理论,谈到如何将环境成本、社会成本更有效地纳入经济模型,谈到制度设计的重要性。他的逻辑依然清晰严密,但不再是为了驳倒谁,而是在尝试构建一个更完善的、能包容她所提出问题的框架。 周晚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发现,当他卸下“辩手”的身份,纯粹地进行知识分享时,他身上那种过于锋利的攻击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专注于思想本身的魅力。 “你的思考很深入,”等他告一段落,周晚才缓缓开口,她没有直接认同他的观点,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视角,“但或许,问题不在于模型是否完美,而在于我们是否过于依赖模型。经济学试图将人抽象为‘理性经济人’,可现实中的人,是嵌入在复杂的社会关系、情感网络和权力结构中的。规则的公平,有时候无法抵消起点的巨大差异。就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架,随手抽出一本福柯的《规训与惩罚》。“就像这本书里探讨的,权力如何通过精密的规则和知识体系,塑造着我们的行为和认知,甚至定义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异常’。那些在效率评估中被定义为‘低效’或‘异常’的群体,他们的声音和困境,是否就在这种塑造中被系统性地忽略了呢?” 她将书递到他面前,眼神清亮:“有时候,看清规则本身是如何被制定的,比在规则内寻求最优解,更重要。” 周屿接过了那本《规训与惩罚》,低头看了看封面,又抬头看她,眼神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欣赏和强烈兴趣的光芒。 “很有意思的角度。”他摩挲着书脊,若有所思,“所以你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更深层的权力结构和知识话语体系?” “至少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维度。”周晚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按下了一个奇妙的开关。两人就在这安静的一角,围绕着社会学、经济学、哲学,展开了一场完全脱离了胜负心的交流。他们从福柯谈到哈贝马斯,从市场经济伦理谈到社群主义批判。时而观点一致,相视一笑;时而分歧明显,各执一词,激烈处,两人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唯恐打破了图书馆的宁静,但那眼神里的交锋,却比辩论场上更加直接,也更加深入。 他们不再是正方一辩和反方二辩,而是两个纯粹的对思想本身抱有巨大好奇心的年轻人。 周晚发现,周屿的思维敏捷度和对理论的理解深度远超她的想象,他并非她最初以为的、只懂得冰冷数据的“经济机器”。而周屿也同样惊讶于周晚知识的广博和思维的穿透力,她能从文学文本中提炼出深刻的社会洞察,她的论证往往带着一种直指问题核心的锋利。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思维碰撞,无关对错,只在思想的星海里互相照亮对方未曾踏足的领域。 不知不觉,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九点五十,距离闭馆只剩十分钟。广播里响起了轻柔的提示音乐。 两人这才从酣畅淋漓的思想交锋中回过神来,都有些意犹未尽。 周屿将手里的《现实的社会构建》和《规训与惩罚》都递还给周晚:“看来,今晚最大的收获,不是讲座,而是这场……嗯,‘书架间的对话’。” 周晚接过书,唇边也漾开一抹真诚的笑意:“彼此彼此。和你讨论,很有挑战性,也很有收获。” 他们一起将书放回原位,然后并肩走出阅览区。气氛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微妙的试探和防备,而是多了一种惺惺相惜的融洽。 走到图书馆门口,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夜空深邃,缀着几颗疏星。 “回宿舍?”周屿很自然地问道。 “嗯。” “一起走一段?顺路。” “好。” 两人沿着被路灯晕染成暖黄色的校园小径,不紧不慢地走着。争论停止了,一时间,沉默降临,却并不显得尴尬。是一种激烈交锋后,思绪仍在缓缓流淌的宁静。 快到分岔路口时,周屿忽然停下了脚步。 “周晚,”他叫她的名字,去掉了“同学”二字,听起来自然而亲近,“下周末,未名湖那边有天文社的观星活动,据说能看到猎户座星云。不知道……你对星空感不感兴趣?” 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随意,但借着路灯的光,周晚能看到他耳廓似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她的心,再次被那熟悉的、轻微的悸动攫住。 这一次,她没有再用戏谑的口吻反问。她抬起头,望向那片缀满星辰的夜空,然后转回视线,落在他带着隐约期待的脸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融入了夜色里: “听起来,比讲座有意思多了。” 第3章 第3章:「未名湖的坐标系」 下周末的夜晚,来得似乎比往常要慢一些。 周晚没有刻意准备,却在出门前,站在衣柜前犹豫了许久。最终,她选择了一件暖白色的羊绒毛衣,搭配简单的深色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既不失郑重,又带着恰到好处的随意。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类似于期待又夹杂着些许紧张的情绪。 未名湖在夜色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像一块沉静的墨玉,倒映着岸边的灯火与稀疏的星子。天文社的活动设在湖心岛的石舫附近,那里视野开阔,远离主干道的灯光污染。远远地,就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几架天文望远镜深色的剪影。 晚风带着湖水的微腥气息吹来,有些凉,却让人精神一振。 周晚一眼就看到了周屿。 他正站在一架望远镜旁,微微俯身,调整着镜筒的角度。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灰色连帽卫衣,整个人显得利落而挺拔。他专注地看着寻星镜,侧脸在远处灯光的勾勒下,线条清晰而认真。 她走近时,他似乎心有灵犀般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周晚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有光芒亮起,如同此刻天幕上最先挣脱暮色、坚定闪烁的星辰。 “你来了。”他直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和欢迎。没有寒暄,仿佛她的到来是理所当然。 “嗯。”周晚点点头,走到他身边,目光好奇地投向那架看起来颇为专业的天文望远镜,“这就是你们天文社的装备?” “主力器材之一。”周屿拍了拍冰凉的镜筒,语气里带着一点自豪,“用来寻找今晚的主角——猎户座大星云,勉强够用。” 周围还有其他社团成员和前来参加活动的同学,气氛轻松而热闹。但周屿和周晚之间,仿佛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他耐心地给她介绍着基本的观星知识,从如何辨认北极星,到四季星空的变化规律。 他的讲解不像在辩论场上那样充满攻击性,也不像在图书馆时那样偏重理论思辨,而是带着一种分享热爱之物的纯粹热情。周晚发现,当他谈起这些遥远星辰时,他身上那种属于理科生的、精确严谨的特质,与一种近乎浪漫的向往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来,应该找到了。”周屿调整好望远镜,示意周晚上前,“看一下。” 周晚有些期待,又有些笨拙地凑近目镜。一开始,眼前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晕,她下意识地调整着焦距,慢慢地,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片朦胧而瑰丽的光云。 不像照片里看到的那么色彩斑斓,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它更像是一团悬浮在漆黑宇宙中的、发光的雾气,核心处凝聚着更加明亮的光点,如同被精心镶嵌在丝绒上的钻石。它静谧、古老,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和浩瀚。 “看到了吗?那团‘雾气’,就是正在孕育新恒星的摇篮。”周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清晰,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星云。“距离我们,大约1344光年。” 1344光年。周晚凝视着那片微弱而执拗的光芒,心头被一种巨大的震撼所攫取。此刻映入她眼帘的,是它在一千多年前发出的光芒。那时的世界,还处于中世纪。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被奇异地压缩,又无限地拉长。 她直起身,将观测位置让给其他等待的同学,内心仍激荡着那片星云带来的余波。 “感觉怎么样?”周屿看着她问,眼里带着笑意。 “很……震撼。”周晚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却发现语言在此刻显得有些苍白,“感觉人类的那些烦恼,在它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是啊,”周屿也抬起头,望向猎户座的方向,尽管肉眼看去,那只是几颗明亮的星星,“所以我很喜欢天文。它总能在我纠结于某个具体数据或模型的时候,把我拉出来,提醒我世界的广阔和生命的偶然。我们的一切悲欢离合,都发生在这个微不足道的、悬浮在宇宙一隅的‘暗淡蓝点’上。” “暗淡蓝点……”周晚重复着这个充满诗意的词,深有感触,“卡尔·萨根。从这个视角看,所有的主义、争论、边界,似乎都模糊了。” “但争论本身是有意义的。”周屿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正是在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之后,依然能投入地去思考、去创造、去争论如何让这个‘暗淡蓝点’变得更好,这才是人类最可贵的地方。”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周晚的心湖,漾开层层涟漪。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看似迥异的思维方式——他追求效率与模型的精确,她关注个体与叙事的价值——在某个更宏大的层面上,竟然指向了同一种对世界的好奇与责任感。 只是路径不同而已。 观星活动临近尾声,人群渐渐散去。周屿和周晚却默契地没有离开。他们沿着未名湖畔的小径,慢慢地走着。石舫在身后远去,灯火也变得稀疏,四周愈发安静,只有风吹过枯荷的沙沙声,以及他们踩在落叶上的细微声响。 “所以,”周晚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你用效率模型计算过吗?邀请我看星星,投入产出比如何?” 周屿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湖畔传开,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问题,可能需要引入一个新的变量,它无法被传统的模型量化。”他停下脚步,面对着她,神情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认真,“比如,和一个人交谈时,思维被点亮的愉悦感。又比如,发现世界上存在另一个同样对世界充满追问的灵魂时,那种……罕见的共鸣。”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让周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她微微别开脸,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听起来像是定性分析,不够严谨。”她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静,试图用熟悉的辩论方式来掩饰内心的波动。 “那就换一种更严谨的表述。”周屿似乎早有准备,他从冲锋衣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又顺手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张便签纸——上面似乎还印着某个经济模型的草稿。他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在纸的背面飞快地画了起来。 周晚好奇地凑过去看。 他画了一个简单的平面直角坐标系。然后,在横轴上标上了“时间(t)”,在纵轴上标上了“财富/成就(W)”。 “看,这是一个简化的人生路径模型。”他用笔尖点着坐标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的目标函数可能是在约束条件下,追求W的最大化。这是典型的效率最优路径。”他在坐标系右上方画了一条斜率很大、向上延伸的射线,凌厉,果决,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然后,他笔锋一转,在那条代表他个人路径的射线旁边,又画了一条线。这条线起始点与他相近,但初期的斜率似乎平缓一些,路径也显得更为曲折、丰富,它并非直线向上,而是带着独特的波动和韵律,同样坚定地指向远方。 “但是,”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如果引入了另一个变量,比如,你。” 他抬起笔,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晚。 “那么,最优解就不再是孤立的W最大化。目标函数本身发生了变化。它可能变成了……在时间t的每一个区间内,两条路径之间,精神距离(D)的最小化,以及共同视野(V)的最大化。” 他用笔在那两条路径之间,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交集的阴影区域,又画了一个双向的箭头,将它们连接起来。 “这是一个更复杂的动态优化问题。但直觉告诉我,”他放下笔,将那张便签纸轻轻递到周晚面前,眼神如同最亮的星辰,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它的解,远比单一变量的最大化,更有价值,也更……值得求索。” 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周晚脸上蓦然升腾起来的热度。她看着那张简陋的便签纸,上面是他干净利落的笔迹,画着属于他的、独特的“浪漫”。 他用他最熟悉的语言,最严谨的符号,构建了一个关于“我们”的可能性。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情的告白,只有两个坐标轴,两条路径,和一个经过重新定义的目标函数。但这比任何情话都更具冲击力,因为它源于他们思想的共鸣,是对她智力最高级别的尊重和认可。 他看懂了她,也用自己的方式,回应了她。 周晚接过那张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便签纸,指尖微微蜷缩。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个坐标系,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迎上他带着紧张和期待的目光。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支常用的钢笔。 她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将便签纸垫在膝盖上,在他画的那个双向箭头上,轻轻地、郑重地,写下了一个函数表达式: D = ∫?^∞ e^(-rt) · U(t) dt 周屿凑近一看,瞳孔微微放大。 这是一个经过简化的、用于计算现值的积分公式。但她赋予了它全新的含义。D(Distance)代表距离,U(Utility)代表效用,而 e^(-rt) 是贴现因子…… 她直起身,目光清亮如水,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却无比清晰: “在我的坐标系里,最优解或许不是瞬间的距离最小化。而是……在从此刻延伸到无穷远的时间长河里,每一个贴现到当下的、共鸣的瞬间,其效用的总和,最大化。” 她顿了顿,唇边终于绽开一个清浅而明媚的笑容,如同月光刺破云层: “周屿,我的未来函数里,希望始终有你这个变量。” 那一刻,万籁俱寂,唯有湖水轻拍堤岸。 周屿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闪烁的智慧光芒和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隐藏在平静下的勇敢。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星云在他胸腔里爆裂、扩散。 他伸出手,不是去牵她,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拿着便签纸的那只手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么,”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目光紧紧锁住她,“周晚,我们是否可以通过一次正式的‘合作研究’,来验证这个目标函数的最优性?” 周晚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坚定而克制的力量,看着他眼中那片只为她亮起的星辰大海。所有的犹疑、所有的试探,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她反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带来一阵清晰的战栗。 “我接受你的,”她微笑着,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回应, “合作邀请。” 未名湖的夜色,温柔地包裹了这对刚刚在彼此的人生坐标系里,确认了对方位置的年轻人。遥远的猎户座星云,依旧静静散发着千年之前的光芒,见证着地球上,两个独立而闪耀的灵魂,如何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关于理性与心动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