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女帝》 第1章 第 1 章 东朝国乃九洲大陆中部的一个弹丸小国,苏步月穿越至此已经十四年整。 十四年前,东朝国王后即墨清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临盆那日,大雨倾盆,雷电交加。 从凌晨至午夜,暴雨如注,蓝紫电弧绕着皇城连劈了整整一天。 经历了十多个时辰的阵痛,王后已经精疲力竭,昏死过去。 就在众人几近绝望之时,嫡公主苏步月终于降世了。 婴儿一出生就乌发齐眉,圆润饱满,比一般的胎儿巨大,这就难怪如此折腾娘亲了。 出了产道,稳婆剪了脐带。婴儿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天宇,漫天雷雨立时止住。 几息之间,拨云见月,繁星万里。 紧接着第二声啼哭响起,如泼墨般的万米苍穹突然掉落下十多颗斗大的流星,星尾如利刃划破天际,引来旱雷滚滚。 大约只沉寂了少顷,第三声啼哭再次响起。这一声愈发的激扬顿挫,伴随着哭声,东朝国东南夜空,惊现漫天的流星雨,一时之间,照亮了寰宇。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切归于平静。 即墨王后和新生的小公主在稳婆、丫鬟的伺候下沉沉睡去。 就在众人以为这次凶险异常的生产终于结束,大家如释重负之时。一个丫鬟的惊呼再次把守候在外间的太医、仆妇们吓得不轻。 刚刚净手换衣的两个稳婆闻声,来不及套上净衣就又冲进了产房。 只见床榻之上,即墨王后的双腿之间又滑出一名瘦弱婴儿。 这名婴儿就是苏步月的孪生弟弟苏鸣鹤。因在母胎中受到姐姐挤兑,苏鸣鹤出生时便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多病。 要说这事还颇为蹊跷。 自即墨王后坐胎之日,太医院便安排了三位妇科圣手为其联合保胎。 无论是平日诊脉,还是临盆之前稳婆手诊,都万分确定王后腹中乃是单胎,而且胎儿也被精心控制在与王后产门适宜的大小。 这几人都是国内最具经验的妇人科高手,断然不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那只有一个原因! 这两个婴儿当中,有一个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毫无疑问,那个多出来的,就是苏步月。 可当年亲眼目睹这一天象奇观的司天监安易安大人却不这么认为。他曾道破天机:“天降紫微,圣人出世。” 可惜,安大人说完此话不久,便得了疯傻之症。 自那以后,东朝国司天监一职空悬至今,再无一人可担当。 说来也怪,东朝国的这位嫡公主,自初生之日的三声惊天啼哭之后,就再未哭过。 神态举止也不似寻常婴儿,似乎从出了娘胎起,就通了灵智。 她不到周岁便能言语,一开口就惊呆了众人。 嫡公主自称来自于另一个时空,不知道是何种机缘巧合,穿越到了这里。 一个仅仅半岁有余的婴孩,尚在襁褓之中,便开口请求父王为她在这皇宫之中修建一所用来清修的道观。 周岁那天,刚刚蹒跚学步的嫡公主就自断了母乳,诀别了母后,独自幽居于皇宫一角的紫微观中。往后十多年,鲜少再出道观。 除了贴身伺候的几个仆妇丫鬟,就连她的亲生母亲即墨王后一年也不得见她两次。 今日是大夏历,征和二十八年仲春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三年之后,九州大陆最强大的两个国家,西方大石国、东方大夏国将爆发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战争向来劳民伤财,这对于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扩张版图的两个大国来说,是必然的代价。 就是苦了九洲中部,夹在两个大国之间的十多个小国,至去岁备战征兵起就开始遭受战乱之苦,未来更是民不聊生。 尤其是苏步月所在的东朝国,西连大石国,东边又与大夏国接壤,正好处于两国正中的位置。 首当其冲,在大战爆发的前一年就被大石国给灭了国,后又成为两兵交战的第一个战场。 如无意外,东朝王室众人也将在两年后,死于那场灭国之祸。 这是苏步月从穿越那日起就洞悉的历史,只是这段历史里并没有苏步月。 如今,苏步月便成了这段历史中唯一的变量。 但她与众多穿越者的想法有些不一样。 她根本不想去破坏这个世界本身的因果,更不想为这个陌生的世界重写历史。 在苏步月的心里,她只是一名误入此间的过客。 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二十二世纪的一名特种兵指挥官,死于高度文明社会的一次世界大战。 上一世她过得太苦,无一日为自己而活,无一刻不是在搏命。 如今重生一世,她一心只想躺平,只想尽情享受这意外偶得的几十年光阴。 至于两年后,不如等到两年后再说吧! 凭她一身本领,即便在乱世之中,自保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紫微观内。 苏步月脚踏着木质的机关舷梯将一本古书放入书架的最高处。随后她又驱动机关,舷梯缓缓从高处降下。 穿着一身青白布袍的苏步月,未施粉黛,满头青丝只在头顶挽了个松散的混元髻,插了一支通体乌黑的流云簪。 她缓步走下舷梯,那梯子便自动收叠起来,连同几十座数米高的书柜一起转动,机关流转,不一会功夫,偌大一座书库便隐没于地下,只留下一面雕刻了阴阳鱼的青石地板。 苏步月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肩背,抬腿出了大殿,往院子里的一棵蓝楹树走去。 静候在一旁的丫鬟赶忙快走几步,将一面羔羊毛的毯子铺到树荫下的黄檀木摇椅上。随后又服侍苏步月斜靠坐下。 一旁的小几上摆着两个果盘,一壶清茶,燃着一炉寥寥的沉香。 初春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苏步月舒服地闭上了眼。 观门外,一个木钗布裙的丫鬟满面惊惶地疾步而来,远远看见蓝楹树下的苏步月,等不急走到近前,就开口喊道:“公主,不好了!” 菡萏这个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 苏步月无奈地蹙眉,连眼都未抬,只懒懒地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大王有令,命嫡小公子苏鸣鹤为质大夏国,三日后启程!” 菡萏喊出这话时,已是哭腔。 苏步月身下晃动着的摇椅立时定住。她的眼睛还微闭着,但眼睫在微微颤动。 “弟弟体弱,此去大夏国舟车劳顿,要横穿整个青昌高原,怕是有去无回!”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 沉默了好半晌,摇椅上传来一声叹息! “本宫代他去便是!” 苏步月说完,仍旧懒得睁眼,身下的摇椅再度摇晃了起来。只是没了先前的轻盈,转轴处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听着让人心绪焦躁。 要说这世间还有什么人能让苏步月挂心的,那就只有她这个同胞双生的弟弟了。 若不是她穿越而来,母胎里抢了这个弟弟的命格生气,依着帝王家养胎的水准,他断然不会如此羸弱多病。 苏步月打小就亲眼看着,她这个襁褓中的弟弟每日被药汤子灌着,小小的婴儿,终日里气若游丝,瘦弱得连哭声都时断时续。 后来勉强长大了,也因身子弱,大多数时日都被困在床榻之上,轻易不敢出门。 十多年来,冷了,热了、累着了,稍有不慎他都要大病一场。 即便伺候他的丫鬟仆妇们再小心,一年也少不得要生一两次大病,小病更是日月不断。 哪次生病,都要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小小年纪,便受尽了病痛苦楚。 得亏王宫里那几位医官医术高明,次次都能把他从鬼门关前拉回半条命来。 这些年正值小男孩顽皮嬉闹的年纪,他也只能寻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躲在厚重遮风的步撵上远远看着兄弟姐妹们肆意玩耍。 即便是这样地看几眼,也不是随性的,顶多不敢超过一刻钟,只怕在外面呆的时间稍微久了些,就又要发病受罪。 如今父王却要送他去几千里之外的大夏国做质子,这不等同要了他的命吗? 可即墨王后嫡出的公子只有两个,如若弟弟苏鸣鹤不去,难不成要让太子哥哥苏擎苍去大夏国当质子? “我也是即墨王后嫡出,我要代弟为质!” 苏步月说着从摇椅上起了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一直近旁伺候的丫鬟凌霄将一盘樱桃捧到苏步月跟前,有些担忧地说道:“向来都是嫡公子出使为质,九洲之内,还没有听说过哪国是派遣公主去当质子的?” 苏步月捻了一颗樱桃扔进嘴里,随后又找了一颗通红饱满的,塞给丫鬟菡萏。 “菡萏,你说,我可去得?” 菡萏咬了口嘴里的樱桃,嘴角还挂着暗红的果汁,含混着答道:“去得,去得!我家公主可不是寻常女子!” 凌霄瞪了菡萏一眼,这个丫头平日里被公主惯坏了,说话行事没有体统!此时不劝导公主,竟还火上浇油。 “公主殿下,女子为质,怕是不妥!” “那你可还有别的法子?”苏步月抬眼看着凌霄,眼神灼灼地问。 凌霄被苏步月问住了,思忖了少顷,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步月见状笑了,又捻了一颗樱桃塞进凌霄的嘴里。柔声说道:“你和菡萏还不快去为我准备行装?” 旋即苏步月转身,对着一处虚空道:“荆鸿,随我去趟公子府!” “喏!” 一晃眼工夫,一个黑衣男子便凭空出现在苏步月面前。 第2章 第 2 章 都城东南嫡公子府门前来了两位俊俏的少年。 走在前头的身穿白底竹纹长袍,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只见他生得肤如凝脂,五官如画。尤其是那一双狭长的媚眼,配着一弯尖俏的下巴颌,竟是一位美如娇娘的俊秀公子。 后面紧跟着的玄衣男子,略年长些,身姿高挑、挺拔,一身玄色劲衣勾勒出宽肩窄背,一看就是个武者派头。 他们从偏门进了公子府,绕过影壁,便是一条由黑色湖石铺就的小道,道旁错落地栽了细竹。 过了垂花门,后院正中也是一片疏落有致的竹景,搭配了流水奇石,格外得清淡高雅。 苏步月从西侧的游廊往北面的一排正房缓步走着,沿路欣赏着院中景致。 景如其人,弟弟苏鸣鹤虽然受制于病体,但精神高洁,出尘绝世。 “今日这窗户多开了半个时辰,公子您若是受了风,奴婢可是罪该万死!” 一个娃娃脸的小丫鬟边说边伸手卸了叉竿,要把那扇半开的棂窗关了。 “且慢!等我写完这幅扇面可好?”一道清新温润的少年声音悠悠传来。 正要关闭的棂窗被一支通体乌黑的发簪卡住。 苏步月正隔着窗户,对小丫鬟莞尔一笑道:“泠月,就让你家公子写完扇面再关也不迟!” 泠月抬眼看着窗外的苏步月,眉头皱的更深了,语气里尽是娇嗔:“嫡公主莫要什么事都依着公子,我家公子身子弱,禁不起这春寒。” 说完伸手拔了那发簪,把棂窗关了。 苏步月看着眼前紧闭的窗棂,只得无奈地浅浅一笑。转身从正门绕过堂屋往弟弟苏鸣鹤所在的书房走去。 刚进了房门,就见刚刚那个小丫鬟双手捧着发簪,跪伏在她面前。 “奴婢不敬,还请嫡公主责罚!” 苏步月一愣,旋即从丫鬟手里取回自己的乌金发簪,随意地摆了摆手道:“知道你是为公子好,我怎会怪你!” “泠月,快些起来,地上凉!” 说话的是地炉旁坐着的一位纤弱少年,身上披着白狐皮的大氅,越发显得他面色如雪。 苏鸣鹤虽是一副病态纤弱模样,但一头墨发整齐束于冠中,剑眉入鬓,姿态舒展坦荡。尤其是那一双乌黑的眸子,俊美深邃,看着人时,似有五彩流光。 他见泠月依言起了身,便转动眸子,看向苏步月。 那净白皮肤上的黑眸,幽幽地泛着水光,刚与姐姐的眸光撞上,就好似春水里起了涟漪,连波光都是暖的。 “姐姐过来,看我今日写得扇面如何!” 苏步月嫣然一笑,几步走到弟弟身侧。 桌案上一幅行草遒劲沧桑,笔锋如刀,任谁也想不到,这幅力透纸背的字是出自眼前这位病弱少年之手。 “少年鸿鹄,骏马平川!”苏步月轻声念着,转而击掌赞叹:“好字!” “那我用它做成一把折扇送给姐姐,可好?” 苏鸣鹤边说边从书案下的小柜里取出工具,开始做起了折扇。 苏步月坐到弟弟身边,静静地看着他那双苍白纤细、骨节分明的手熟练地操持着刻刀、竹篾,没多一会儿工夫,一把折扇就做得七七八八了。 苏步月看着书案上裁好的扇面,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轻声问道:“此去大夏国山高路远,姐姐替你可好?” “好!” 苏鸣鹤随口应下,连头都没抬一下,只专心做他手里的折扇。 苏步月闻言呆愣了半晌,没想到弟弟竟答应的如此爽快,反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提前想好的诸多说辞一时也没了用武之地。 苏鸣鹤将做好的折扇捧在手里细细端详,见毫无瑕疵,便递给了姐姐。 “我自小便知姐姐不是寻常女子!既是鸿鹄,就不该困于檐下。” 苏鸣鹤边说边缓缓站起了身,嗓子里忍不住轻咳了两下。 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缓步走到那扇紧闭的棂窗前,双眼却好似看见了窗外的万千景致。那神情仿佛东朝国的锦绣江山尽在他眼前。 “弟弟真想与姐姐一起纵横天下,守我东朝河山……” 苏步月看着弟弟脸上的悲怆之色,心里愈发的愧疚难当,若不是因为她,面前这位少年会不会鲜衣怒马,成就一番盖世伟业! 想到这里,苏步月有些动情地问弟弟:“你有何愿望,姐姐定帮你达成。” 苏鸣鹤侧头看了姐姐一眼,浅浅一笑。 “惟愿九洲和平,百姓安居。” 苏步月被眼前这病弱少年的寥寥数语震撼,他虽困于一隅,却心怀天下! 上一世她也曾是这样的少年英发。 苏步月的心弦被拨动,前世少小离家,为国从戎的记忆浮上心头。 “若九洲不得和平,百姓难以安居呢?”苏步月喃喃问道。 这两年,大夏国与大石国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多次出兵在边境试探,九洲大陆自即墨高祖创邦立国以来,延续了几百年的和平眼看着就要土崩瓦解,大战已经是一触即发。 到时候,这九洲沃野定然是狼烟四起,横尸遍野。 这其间最苦的,恐怕就是劳苦百姓,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苏鸣鹤低头不答,沉默好半晌,再抬起头来时,他竟已泪湿满襟。 “那便以我这残病之躯求之、争之、夺之!” “好!姐姐帮你去争去夺!” 苏步月起身走到弟弟身边,与他并排站着,两双一般美好的黑眸一起看着紧闭的窗棂,仿佛透过这一扇小窗,便能看见彼此胸中的万千气象。 这一晚,苏步月宿在了公子府,与弟弟详细商议了此后的诸多细节。 三日后,一个数十人的车队在嫡公子府门前整装待发。 头车是一驾舆饰华美的王青盖车,紧随其后的是两辆专供府医、丫鬟乘坐的驷骊。 最后的两辆骈车,一辆装的是送给大夏国王公贵族的礼物,另一辆车里则是嫡公子未来旅居大夏国可能要用到的生活用具。 除此之外,车队前后分别有二十多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一路随行。 看得出来,大王对派遣这位病弱的嫡公子为质大夏国心存愧疚,随行规制都给了最好的。这样一套车马仆从,到了大夏国简直都可以直接开府了。 吉时一到,车队沿着都城最繁华的街道缓缓而行,都城百姓皆出门相送,对着那驾巍峨的王青盖车作揖跪拜。 在强国林立的九洲大陆,东朝国这样一个贫弱的弹丸小国,能矗立百年实属不易。仅这五年间,远嫁和亲的公主就已经送走了三个,如今又多了一个远离故土的年幼公子。 上位者,食万民俸禄,就要承担对社稷百姓的护卫之责。这是王室子女身不由己的宿命。 车队刚出了都城不久,便有一辆粗布轺车轻装先行。驾车的玄衣男子五官立体,眉目硬朗,只是那张还算好看的脸上跟刷了层浆糊似得紧绷着,眼神里更是杀气十足。 倒是和他并排而坐的小书童长得颇为喜气,一张巴掌大的鹅蛋小脸白白净净,桃仁似的乌黑眸子里尽是兴奋愉悦,一张樱桃小嘴正吧嗒吧嗒不停地跟车舆里的主子说着话。 “奴婢可是听说,大夏国四季如春,连河水都不会结冰。那里有数不尽的牛羊财宝,穿不完的绫罗绸缎。那里的人都能活到300岁!公主您可知……” “菡萏!慎言!” 小书童的话被正在驾车的玄衣男子厉声喝止。 做了男童打扮的丫鬟菡萏用小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粉嘟嘟的脸颊,赶忙改口道:“奴婢该死,应该叫公子!” 车舆上的布帘被掀了起来,露出一张俊俏的少年面庞。只见他面如冠玉,黛眉如墨,一对乌黑星眸似星瀚,又似幽潭,直让人挪不开眼。 “你也不可自称奴婢!就连菡萏这个名字也不可再用,以后唤你星河可好?” “谢公子赐名!” 小书童抬手作揖,对着苏步月嬉笑道:“还要谢公子肯带小人随行。” 驾车的男子似乎想起什么,蹙眉问道:“凌霄顶替公子坐在那王青盖车上,可有不妥?” “无妨,凌霄向来机敏,且行事稳妥。”苏步月耐心宽慰荆鸿。“何况我们也不与车队离得太远,若有什么事她应付不来,会及时传来音信。” “我们这样没了约束,可以沿途观光,甚是有趣!” 菡萏边说边将一把果干递给苏步月,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刚刚说到哪了?小人还听说,那大夏国的男子都长得矮小,身长不及大豕,大概……大概……只有这么高!” 菡萏边说边比划着,和苏步月笑作了一团。就连一直板着脸的荆鸿也忍不住嗤笑出声。 三人一路笑谈,路程就走得格外轻快。 “公子,前方就是坪州,我们今晚要在此地歇息。”荆鸿放慢了马车速度,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片城墙说道。 “这么快就到了二王叔的属地!” 苏步月说着跳下了马车,顺着荆鸿手指的方向看去。 索伊湖如同一块光滑的鹅卵石镶嵌在一片广袤的草原上,湖岸星星点点散落着几顶白色的帐篷,大片的羊群如绿布上的绣花。对于逐水草而居的牧民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坪州城傍水而建,巍峨的夯土城墙将一小半索伊湖纳入城中。 这里是东朝国最东面的城池,与大夏国的安西省接壤,如今由信王苏穆管辖。 苏穆乃大王同父异母的兄长,骁勇善战,麾下数万骑兵闻名九州。这些年厉兵秣马,为东朝国死死守住东南门户,功劳不小。 “我们走得快,车队估计须待明日才能抵达!” 荆鸿一边说着一边将菡萏手里捧着的一件青绿斗篷披在苏步月身上。 苏步月下意识挡了一下,不想穿这么厚重的衣裳。 荆鸿不依,坚持替苏步月披上斗篷,并替她将颌下的系带系上。 “草原夜寒,公子出门在外,不可大意!” 苏步月一愣,但看荆鸿一脸严肃,便只得娇俏一笑,不再坚持。 荆家是九洲大陆最神秘的家族,专为守护即墨嫡系血脉而生。据说他们有密不外传的武学秘笈,人人都是绝世高手。 即墨先祖有创世之功,是九洲最尊贵的血脉。 荆家每一代都会精选儿郎上千名,历经数年残酷训练,再通过重重筛选、考核,唯有最后胜出的,才有资格辅佐即墨幼主。 荆鸿是在苏步月5岁那年由荆家族长送到紫微观的。自那以后,荆鸿便成了苏步月的贴身暗卫,将一生不离她左右。 荆家祖训,世代荆姓人以即墨后人马首是瞻,无论何种原因,所奉主人身故,或者被主人厌弃,暗卫都要自戕谢罪。 “公子,快看!前方有异况!”站在一旁的菡萏指着坪州城方向高声喊道。 苏步月和荆鸿闻声一起抬头看去。 只见一队墨甲骑兵,少说有数百人,正快速在坪州城门前聚集。 第3章 第 3 章 刚刚还群马奔腾,连马蹄激起的尘土都还未落定,那一队骑兵便列队齐整,布阵于城门前。可见这一队兵马虽人数不多,却乃是一支治军严谨的铁骑。 “看那黑虎旗!” 荆鸿指着尘土飞扬中猎猎飞舞的旌旗沉声道:“那是大石国叔父摄政王的兵马!” 九洲创世之初,即墨先祖雄踞于西方,与拥有华夏文明的大夏国二分天下。 大约数百年前,苏步月的高祖父退位。十一个儿子各自划地自治,一个西方大国被瓜分成了如今的西十一国。 后又经过三代帝王苦心经营,如今的西方十一国逐渐呈现了一家独大的局面。 位于九州大陆最西边的大石国国土面积绵延上千万公里,人口高达数千万,成为了这九洲大陆最强盛的国家,国力甚至超过了拥有古老文明的大夏国。 大石国崇尚武力,民风彪悍,向来主张有能力者居上。如今执掌于武勋卓著的敖家之手。 敖家上一代帝王有兄弟二十三人,其中最骁勇善战的当属排行最后的这位叔父摄政王敖德蓝。 传说敖德蓝身长一丈,青面獠牙,有拔山蹈海之力,乃黑虎化身。传言还说,敖德蓝凶残暴戾、乖张跋扈,性情阴晴不定,为人放荡不羁。 在九洲大陆,大石国叔父摄政王敖德蓝的恶名与盛名同在,人人避他唯恐不及。 “公子,我们晚些时候再进城。” 荆鸿说着将马车行到偏离大道的一片树林中,扎桩停妥之后,又砍了四周的灌木,收拾出一大片宽阔干燥的地面来。 随后又从马车后面的暗箱里搬出油毡,吩咐菡萏铺了羊绒的厚毯。 忙完这些,他才走过来请苏步月过去歇息。 苏步月正远眺着城门方向,见那一队骑兵簇拥着一辆六驾马车缓缓往坪州城内行进。 “摄政王开路,驾天子车!”苏步月转头问荆鸿:“什么人能享受这待遇?” 苏步月见荆鸿也是满脸疑惑,闭口不言,便吩咐道:“星河,你在这里稍待,我和荆鸿去前方看看!” 说完她便将身上厚重的斗篷脱了,随手扔给菡萏,一闪身几个弹跳,已在数十米之外。 荆鸿被苏步月这身法惊呆了。 他虽然知道自家主子日常会修习一些怪异的功法,但从未见她在人前施展过。 荆鸿只当她是用来强身健体的,竟不知如此精妙。 坪州城城门大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大石国骑兵分列两排,护送着一辆豪奢至极的六驾马车缓缓前行,金丝楠木的车舆雕龙画凤,双层的棚顶,飞檐翘角,行过之处暗香阵阵。 只是那车帘紧闭,看不到里面坐着的究竟是何人。 车前正中位置,是一位龙行虎步的威猛将军,只见他骑着一匹毛色发亮的黑色战马,身披乌金战甲,头顶墨色盔缨,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睛如同鹰隼一样直视着前方。 那人便是威名赫赫的西域战神,大石国叔父摄政王敖德蓝。 “这人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年轻!” 一身男装打扮的苏步月正混在车道两旁的人群中看热闹。她脸上带着一副吃瓜群众的悠闲表情轻声跟身旁的荆鸿耳语。 敖德蓝看上去也不过30出头,完全没有外界传言的那般形容可怖,相反,倒有些英武不凡。 更加没有青面獠牙,只是面色粗黑了些,尤其是那满脸浓密的络腮胡格外得唬人,让他看上去比一般人凶狠。 他确是生得高大,但也只是地域特征。 九洲西部的人喜爱生食,多以牛羊肉类为主食,身材普遍高大壮硕。 苏步月盯着他那双深邃的浅紫色眸子看了许久。 这种瞳色在整个九洲都甚是少见,莫名泛着股妖气,又被他掺进了太多的杀气,让人有些胆寒。 “若细究起来,公子还应称摄政王一声舅爷爷!” 荆鸿边说边格外警惕地紧贴着苏步月,为她抵挡拥挤的人流。 苏步月听到荆鸿的话,有些吃惊的扭头看他! 见苏步月疑惑,荆鸿继续解释道:“摄政王的正妃乃是您外祖父——中都国太上皇的胞妹,即墨王后还得尊称他一声姑父。” 苏步月闻言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九洲西十一国的王室子女数百年来频繁和亲,若细究起来,哪个都沾点亲带点故。就是这辈分早就不知道乱到哪里去了!” 苏步月又扫了一眼马上那个孔武不凡的男人,打趣道:“大前年,我三姐就是和亲给了这位摄政王爷爷吧?” 荆鸿没有觉察出苏步月语调中的戏谑之意,格外正式地答道:“语蝶公主乃庶出公主,只是摄政王侍妾,不作数的!” 苏步月不再言语。这个世界男尊女卑,嫡庶有云泥之别。除了正妻,其余女人在男人眼里,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女人自出生起,一生的命运便依照家世背景有了大体的定数,不能自主。即便是贵为公主,也逃脱不掉。 “前面那位牵马的少年是谁?”人群中有人轻声质疑。 苏步月好奇地垫脚看了看,但因她站得太过靠后,根本没注意到车队低处竟还有步行之人。 荆鸿见状,上前拨开人群,领着苏步月站到了人群前排的一处宽泛位置。 视野一下子开阔,苏步月得以把这车马仪仗看得格外清楚。 只见敖德蓝□□神驹正被一个满面风尘的少年牵着。 那少年比马高不了多少,瘦骨嶙峋,格外纤弱。此时看上去,似乎是饱受了一路风尘,一身粗麻白袍染了黄土,不甚洁净。连发髻都有些松散了,几绺乱发随风舞着,略显狼狈。 苏步月刚刚挤过人群,引得身边一阵骚动,少年下意识地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一双略显疲惫但格外清丽的眼睛看向苏步月。 苏步月被眼前这少年的姿容惊呆了。 她两世为人,从未见过哪个男子,或是女子,能如他这般好看。 少年骨相清瘦,皮肉轻薄,挺拔的眉弓下,一湾深邃悠远的眸子流淌出高贵、桀骜的气质,又因那粗布衣裳、满面风尘,让他多了些忧郁和无辜,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凄凉美感。 他只瞥了苏步月一眼,眼神未做任何停留,继续牵着马往前走。 “站住!” 车马行至城门之下,敖德蓝突然大喝一声,收紧了缰绳,□□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声。 马前少年一时不察,被那缰绳拖拽,整个人重重摔到地上。 少年在干燥粗粝的砂石地面上被战马拖行了数米,身上沁出数道血痕,粘在白袍上,犹如皑皑雪地里开出的滟滟红梅。 突发状况,周围数百骑兵、仆从竟都无动于衷。 而那少年也不知死活,双手仍然死死抓住缰绳不放,任由那战马拖拽,马蹄眼见着就要践踏下来,看得人一阵心惊肉跳。 人群中不断发出唏嘘惊呼,但没人敢上前,反倒都躲闪着靠后,生怕累及自身。 苏步月本不是个多管闲事之人,但眼巴巴看着那美好少年就要葬身马下,实在于心不忍。便纵身一跃,跳到少年身前,将他护在自己身后。旋即抬起右手,轻轻一划,烈马的牵绳便被一枚乌金发簪一斩为二。 苏步月护住了白袍少年,荆鸿又纵身而来,把苏步月护在了自己身后。三人就这样挡在了那匹黑色战马之前。 电光火石之间,荆鸿抽出腰间软剑,斩向朝他们三人踏落而来的马蹄。 苏步月暗自叫好。这等仗势欺人的畜生就该给它一个教训。 马上的敖德蓝见状面色一凛,双腿夹紧马腹,猛然收了缰绳,驱使着马儿向右一转,堪堪躲过了荆鸿的剑锋。 “何人敢挡本王?” 敖德蓝满脸凶色,那双妖异的紫眸在苏步月和荆鸿身上梭巡。与此同时,一条乌黑的鞭影兜头向苏步月砸了下来。 不等苏步月躲闪,那马鞭被荆鸿一脚踢开。眨眼工夫,荆鸿就绕着战马与敖德蓝交手了数个回合。 “公子,快跑!”荆鸿一边出招一边急声提醒苏步月。 “公子,快走!”那白袍少年也提醒苏步月,他见苏步月的目光迟疑,补充道:“敖德蓝不会伤我。此刻,你先走为上!” 苏步月闻言,略一思量,趁着敖德蓝的一众士兵还没来得及围堵过来,就近冲开人群逃了出去。 荆鸿见自家主子脱险,也不恋战,虚晃了一招,躲过敖德蓝斜劈过来的长刀,抢了一匹战马,向城外的一处密林逃遁。 几个士兵打马欲追,被敖德蓝喝止。 “大王,为何放过那两个小儿?”副将沙岳不解地问道。 刚刚敖德蓝明显未用全力,否则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可能逃得掉? “那黑衣的,是荆家人!” 沙岳闻言朝荆鸿遁走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九州大陆能如此这般在摄政王手下撑过十多个回合的,不超过十人。 “沙岳,苏禹老儿挑了哪个儿子去的大夏?” “禀大王,要送走的是即墨王后嫡出的小公子苏鸣鹤。” 敖德蓝蹙眉沉思,似乎对这位叫苏鸣鹤的嫡公子没什么印象。 沙岳赶忙解释道:“就是十多年前,与紫微星一同诞下的那个男胎。” “他姐姐就是那个封印于紫微观中的妖星?”敖德蓝看着刚刚苏步月逃走的方向喃喃自语。 的确,九洲关于苏步月的离奇传闻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第一种说法如前司天监安大人口中所言,乃是紫微帝星出世,天降圣贤。 但众人听闻那日引来天象奇观的乃是一名女子,画风立转,口口相传中又诞生了第二种说法。说苏步月乃祸国妖星,当日雷雨让数千良田被毁,就是老天给世人的警示。 而且渐渐地,第二种说法成为主流。幸亏即墨王后极力庇护,再加上后来的十多年间,苏步月一直躲在紫微观中,闭门不出。 东朝国大王苏禹,也就是苏步月的父亲顶不住舆论压力,便对外宣称,已有高人将紫微星封印在紫微观中,民怨才渐渐平息。 “大王是怀疑刚才那个玉面小儿是质夏的公子苏鸣鹤?” 沙岳边说边使劲儿摇着他那颗磨盘大的肥硕脑袋道:“绝无可能!属下可是听说,那个嫡小公子弱不禁风,连行走都困难,一年里有大半时日都是病着的。” 见敖德蓝眉头仍然紧锁,沙岳接着说道:“适才那个小儿虽然瘦瘦小小。可身上还是有点功夫的。” 敖德蓝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觉察的浅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对着马下那个满身血污的白袍少年问道:“征嵘公子,适才为何不躲?” 征嵘将掉落于地上的一把折扇收进袖袋中,对着马背上的敖德蓝略一施礼道:“我既答应为摄政王牵马,自然要有始有终。” 一旁的沙岳嗤笑道:“大夏人果真迂腐,公子可知,受惊的马儿是能踩死人的!” 征嵘正色道:“这不是迂腐,是重诺!” 敖德蓝闻言仰头大笑,从战马上一跃而下。 他把手里的缰绳随手扔给一名士兵,头也不回的吩咐道:“立刻把这匹伤到征嵘公子的畜生宰了!” 敖德蓝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走到征嵘面前,抬起了双臂,豪气万千地拍了拍征嵘的胳膊朗声道:“本王奉命送公子归夏,却要劳烦公子为本王一路牵马,实在过意不去!” 征嵘躬身行礼,语气里尽是惶恐:“征嵘在大石国为质的这十年,幸得摄政王的照拂。如今能提前回朝,乃是摄政王垂怜。” 征嵘越说越动情,一下子跪伏在地,趴在摄政王脚下涕泪横流:“别说为摄政王牵马,就是要了征嵘的性命,征嵘也毫无怨言。” 摄政王见状,开怀大笑。他一只手轻飘飘地拉起地上的瘦弱少年,朗声道:“如今已到坪洲,明日便可跨过国境,公子即将进入大夏境内。” 征嵘闻言再次躬身行礼,作势又要跪下。敖德蓝赶忙将他拉起,三两步送到那辆奢华至极的六驾马车旁。 “征嵘公子还请上车驾,随本王进城拜会坪州信王!” 摄政王一声令下,立即便迎上来十数个丫鬟仆从。他们先是将一把雕花的车凳放在车舆近旁,又有两个穿着宫装的婢女上前去扶征嵘上车。 征嵘轻拍了一下衣袖上的尘土,躲开了搀扶。他看了眼面前华贵的车舆,面色平静地拾级而上。 他虽穿着一身脏污的布袍,形容狼狈,但行走之间却仍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矜贵不凡,与刚刚匍匐于地的形象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