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伴”故作不识我》 第1章 第一章 姜怀之,男,上个月刚满两千岁。 一千九百八十四年前,他孤身一人来到五神宗求道,被当时初出茅庐的修仙奇才素白道人收为徒弟,成为五神宗下幼碧门的修士。一转眼,就来到了今天。 今天,是为他举行门主继承人受封仪式的日子。 说来话长。姜怀之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他也曾抱有疑惑地问师尊,为什么要收他为徒?素白仙师回答他两个字:眼缘。 入门那年,师尊带他去测灵根,结果却是丹田空空,不见任何天赋萌芽。师尊宽慰他:“你还小,许是灵根还未长成。” 后来,五十岁时又测一次,一百岁时又测一次,结果依旧是,姜怀之什么灵根也不是。 相较于三灵根的大师兄和双灵根的二师兄,姜怀之这个零个灵根持有者,实在是平庸得刺目。不仅如此,他的修炼速度也是慢如龟爬,素白仙师时常恨铁不成钢地斥他:“呆灵根!” 天资愚钝,唯有以勤补拙! 小小的姜怀之曾在心底暗暗发誓。 于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修下,他总算凭借时间堆积,触及了五神宗的最低门槛,于千岁前破丹成婴。然而,也就此止步,再无寸进。 直至今日,两千岁的他,仍是条咸鱼。 身为咸鱼的他,又怎会在今日,成为幼碧门的门主继承人呢? 说来可惜,他的大师兄宋贞贞,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却因急于求成,在修炼时走火入魔,被镇压于禁地;他的二师兄穆白彬,惊才绝艳,天纵奇才,却在一千年前经了一场意外,身死道消。 而今,已贵为五神宗宗主千年、被誉为仙下第一人的师尊素白仙师,临近飞升,急需寻一人立为宗主继承人,代管幼碧门。 所以,身为他三弟子的姜怀之,糊里糊涂地成为了第一人选,并在众多长老阻拦的情况下,依旧被素白仙师坚定地选择,最终“脱颖而出”。 然而,此刻吉时已至,素白仙师却迟迟未现身影 日头正盛,姜怀之依旧只能立于受封台正中央,一动也不能动。 台下,长老席中“议论”纷纷。 “身为五神宗的修士,两千岁了,尚是个元婴,让他继承幼碧门的门主之位,如何能服众?我看呐,这素白,也是老糊涂了!” “你看,素白仙师迟迟不肯来,准是后悔啦,此时正躲哪里想法子改变主意呢。” “他竟然真肯同意?估计素白也没想他脸皮这么厚。” “要我说,不如把宋贞贞放出来,再疯魔的宋贞贞,也比一个小小元婴强吧!” 长老们在用心神传音,按理来说,姜怀之与他们的境界相差甚远,是听不见他们的心声的,不知为何,此时他能听得一清二楚。 “修炼得慢也就算了,一千年来毫无长进,他是故意的不是?五神宗怎么能教出如此这般的废物!素白仙师有他这个徒弟,估计是要晚节不保喽……” “我倒是听说过,这姜怀之,在他破丹那一年,遭过一‘情劫’,后来呀,就一蹶不振,事无所求了。” “青云仙师,你说笑了,他一个小小元婴,离飞升之日还差着十万八千年,何来‘情劫’一说?” “令悟仙师,你有所不知,此‘情劫’非彼‘情劫’,他呀,不过是在山下遇到一凡人,与其情意绵绵,私定终身,又被人家狠狠抛弃,回来后,便成了这副无药可医的样子了。” “不曾想,青云仙师连这等秘辛都知晓,啊?哈哈哈哈哈……” 忍无可忍。 姜怀之亦凝聚心神,传音过去:“青云仙师,当着我的面语我非议,并非君子所为吧?” 岂料青云仙师骤然起身,指着他喝道:“混账!你这等修为,如何能窃听我等心神传音?莫非是偷学了什么邪术!” 姜怀之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反问:“我倒想问,二位仙师是否故意降低了心神境界,好让我一字不落地听见?” 令悟仙师勃然大怒:“你当我等是什么人?此举于我又有何好处!” 姜怀之道:“无论是什么原因,我听见了,就是听见了。诸位议我是非,难道错的是我吗?” 令悟仙师是个急性子,听他这么说,只想冲上去教训他一番,青云仙师拦住他,冷笑道:“那你说说,我们议论你什么了?” “他没有将我抛弃,他是有苦衷的,有难言之隐的……总之,他没有那么做!你再如何骂我、辱我、看不起我,我也当你是长辈,说不出半个‘不’字,但我不会允许你那样说他!” 姜怀之平日并非多言之人,人虽平庸,礼数却从未欠缺。青云仙师和令悟仙师也不料他反应会如此之大,“你你你”了半天,气得说不说话。 “怀之,”一道玉音袭来,清冷如结冰的泉,止住了所有骚动,“不得无礼。” 众人齐齐向后看去,果不其然,是素白仙师姗姗来迟。 素白仙师五千岁了,样貌,却依然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模样。他白衣翩跹,犹如仙人下凡,降临在这块平平无奇的典礼台。 青云仙师当即冷哼:“素白,你这好徒弟,今日敢当众给老夫脸色看,明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来!这宗主继承人的人选,我劝你三思!” 素白仙师却只淡淡一笑:“青云师兄言重了。”随即转向姜怀之,语气不容置疑:“怀之,道歉。” 姜怀之自然是心有不愿。他尚未原谅对方的污蔑,又如何能低头道歉? 可是,他可以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但怎么能不在乎师尊的名声? 正当他欲开口,四师弟韩追忆却快步上前,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温言劝道:“师兄,师尊既已给了台阶,你便下来吧,莫让师尊为难。” 好一番义正辞严,恰逢其时的“劝解”。 姜怀之真想用心神传他:你装什么? 知晓他那段私密往事的人寥寥无几,除师尊外,便只有这位“好”师弟了。可不知从何时起,五神山上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便不曾断绝。而在素白仙师闭关期间,韩追忆与青云仙师一脉,走得可不是一般的近。 姜怀之终是没有说他什么。毕竟,他说的话没错。哪怕姜怀之原就想通了这一点,此时,也只能任由师弟做个懂规矩的理中客。 他只是斜睨了韩追忆一眼,便转过图,正襟俯身,向青云、令悟二位仙师说了句:“对不起。” “青云师兄,令悟师弟,小徒已知错。”素白仙师顺势而言,目光扫过二人,“想必二位,也不会与一个小辈一般见识吧?” 五神宗内,谁人不知素白仙师护短的性子?青云仙师虽满腹不悦,却也不愿为此小事彻底撕破脸,只得冷哼一声,愤然坐下。 素白仙师行至台中央,目光所及,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其凛凛威仪,不容小觑。 “是我来迟,累诸位久候,在此赔罪。”他向台下众人微微欠身,姿态平和,毫无宗主架子。 而后,又转过身来,小声对姜怀之道:“怀之,我们现在开始?” 姜怀之微微颔首。 就在他抬眼的瞬间,目光却被台下不远处一道玄色身影牢牢攫住。 那人似是随素白仙师同来,只因方才场面混乱,加之其玄衣墨裳,面覆面具,又静立于角落阴影中,竟无人留意。 此刻,他正低着头,默然望着地面,悄无声息。 不知为何,此人身上像是被下了什么玄术,让姜怀之挪不开眼。他很好奇,师尊带回了什么人。没过多久,那人却似有所感,倏然抬头。 四目相对。 姜怀之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是他。 那双幽邃的、具有掠夺性的眼睛,那双姜怀之辗转千年从未忘记的眼睛。 不,并不完全相同。它失去了曾经的灵动,填了几分浓烈的深沉。 初入宗门那一年,姜怀之蹭问素白仙师:“师尊,我们追求修炼成仙,是为了什么?” 当时的素白仙师垂眸答他:“为了不再痛苦。” 不再痛苦吗? 年幼的他,曾眼看着父亲被病魔折磨,活活痛死,同一天,他又眼看着母亲飞升,以另一种方式离他而去。 师尊,如果我也能做到,就不会再痛苦了吗? 素白仙师却说,你仍会觉得痛苦,是因为你还不够强。 姜怀之曾深信不疑,将师尊的教诲奉为圭臬。他日夜苦修,不敢有片刻懈怠,终于在八百岁时证得元婴,突破了自身资质的极限。 可当他再次体会“失去”的痛苦时,却依旧溃不成军,痛不欲生。 四十三万个日日夜夜,他的世界,黯淡无光。每次闭上眼睛,都是那个人决绝的眼神,毫不留情的背影。 “我最后说一次,今天你走了,我就再也不会见你,再也不会。” 这是他留给姜怀之的最后一句话。 姜怀之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绝情,他们之间,又何时有了道不能说清的嫌隙。 哪怕那时姜怀之一再承诺,待他将师兄的尸体带回家,为他安葬,让他安息,就会回来找他。或是和他一起永远留着那个不见天日的悬崖,或是带他出去,策马天下,他都愿意。 可是,那个人却连一丝等待都不愿给予。 当他再次回到无尽崖时,那里已没有他的身影,整个世界,也不再有他的踪迹。 姜怀之曾拼了命地寻找,三川五岳,四海九州,他将这世间每一片土地都踏了过来,一晃千年已逝,依然无果。 素白仙师多次暗示,那人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但姜怀之不愿相信,或者说,他害怕那是真的。 一千三百年,太久了。 久到姜怀之已在绝望中开始试着接受现实;久到沧海桑田,万物变迁;久到那名为“思念”的滴水,早已将他一颗心蚀得千疮百孔。 直到今天。 一切犹如梦境。 这个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他黯淡的世界,仿佛被重新注入了色彩。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伤,也终于传来了结痂的微痒。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出口时,却只剩一声干涩而轻颤的低唤: “小唯。” 他小心翼翼地,唤着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 然而,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千年的人,却毫无反应。 是声音太轻?是距离太远? “小唯!”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提高了声音,再次呼唤。 对方终于再次抬眼望向他,目光却依旧空洞、陌生,没有丝毫波澜。 “哦?”素白仙师却在此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怀之,你认得他?” 事到如今,师尊还要明知故问,有意逗他玩。 他声音发颤:“师尊,这是你为我准备的受封之礼吗?” 姜怀之,男,上个月刚满两千岁。 在他受封为宗主继承人的这一天,重逢了他失踪一千三百年的旧爱。 第2章 第二章 “怀之,你想要什么礼物?”素白仙师微微蹙眉,随即轻叹:“怪我,今天确实是个大日子,我本该为你准备些什么的。” 姜怀之的目光,却早已死死钉在那玄衣人的身上,无法挪开分毫。 尽管对方面具覆脸,但姜怀之确信无疑。那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早已刻入他的骨髓,即便隔着面具,他也绝不会错认这双眼睛。 “师尊,弟子都明白,您不必再铺垫了。” 姜怀之心急如焚,只想快点冲到令他日夜思念了千年的人身边。 他语气急切,几乎带着恳求:“师尊,先让我……抱抱他。” 素白仙师却横步上前,将他牢牢拦住,声音沉了下来:“怀之,你别乱来,这是客人。” 客人?没错,对于旁人来说,他确实是五神宗的客人,是幼碧门的客人,可对姜怀之来说,怎么能是客人?不,以他们的关系,他甚至不能算幼碧门的客人。 “小唯,”姜怀之不管不顾,望向那人,“你怎么不过来?” “这位仙师,你可能认错人了。”那人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澜。 这声音入耳,姜怀之心中更加笃定。 “不,小唯,就是你。” 那人语气依旧淡漠,甚至带上了一丝疏离:“我没理由骗你的。我的名字里的确有个‘维’字,但在此之前,我从未造访过五神宗,也从未见过你。” 从未见过。 他的话掷地有声,狠狠砸在姜怀之心上,留下深可见骨的坑洼。 他们的分离并不平静。 可对方此刻的漠然与事不关己,更让姜怀之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与不安。 “小唯,你还在怪我,是不是?”姜怀之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怀之,你这是怎么了?”素白仙师打断他,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语气关切,却暗含力道:“太阳太大,把你晒迷糊了?” 姜怀之抿紧双唇,答非所问:“师尊,您带他来此既不是为了我,那是为了什么?” 素白仙师闻言,唇角竟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你说呢,我还能为了什么?” 姜怀之心中那根绷紧的弦,应声而断。 他这位师尊,素白仙师,当今“仙下第一人”,虽生着一副冰清玉洁、人淡如菊的面样貌,却是个从年少时便“修伴”不断,深谙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之道的风流人物。 说起“修伴”一词,还是由他创造出来的,就像字面意思那样——修炼的伴侣。他创出这词,正是为了与“道侣”作区分,据他所言,道侣是深刻长久、一心一意、彼此承诺的羁绊,而修伴则是浅显短暂、萍水相逢、只伴一程的露水情缘。 五千年来,素白仙师的修伴无数,陪伴最久者,也不过陪了他一百多年。曾经,姜怀之还把师尊的那些修伴搞混过,叫错过称呼。后来,他也无心去费心结识,毕竟才熟络一个,转眼便换了新人,周而复始。 更何况,师尊寻的修伴年纪愈来愈轻,渐渐地,姜怀之连“前辈”二字都难以唤出口,索性避而不见。 距素白仙师送走上一任修伴,已过去三年。他很少让身边空置如此之久,姜怀之本以为他已将精力全全放到飞升上,没想到,如今又带回来一个新的。 怎么就那么巧,不偏不倚,选到他了? 姜怀之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我不同意。” “别闹了,怀之,”素白仙师并未将他的反抗放在心上,“大家都等很久了,仪式该开始了。” “是我叫他们等的吗?”姜怀之语带讥讽,毫不留情。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窃窃私语的心声如潮水般涌来。不必去听,姜怀之也知尽是些“目无尊长”、“忤逆不孝”的斥责。 素白仙师却不恼,仍是平静如常的模样:“迟到确是为师之过。怀之,若有怒气,容后再说。” 他身形微侧,恰好挡住姜怀之投向那玄衣人的视线,姿态宛若将那人护在羽翼之下。 再见之时,你竟是以这般身份站在我面前么? 姜怀之鼻腔一酸。他并非没有想过,若那人尚在人间,或许早已心有所属,与他人缔结良缘。他本可以不在乎,只要确认他安好。可为何……偏偏是素白仙师?这位他最敬重、最尊崇的师尊? 就在此时,三声浑厚的钟鸣响彻云霄,肃穆的鼓点随之擂动,象征着受封仪式正式开启。 素白仙师广袖一振,转身面向众人,先前那点私语时的随意顷刻间荡然无存,周身散发出属于宗主与师尊的凛然威仪。他步至典礼台最前方,声音清越,传遍每个角落: “怀之,你自入门以来,勤勉不辍,心性纯良,修为日进,更难得的是,你心怀宗门,处事公允,已有擎天架海之才,经世济人之德。” “为师与诸位长老商议已定,今日,便正式立你为我五神宗幼碧门的门主继承人。” 素白仙师上前一步,双手捧起一柄古朴长剑,剑身隐有流光——正是象征着幼碧门至高权柄的恒心剑。 “此位,非权柄之巅,乃千钧之担。自此,你当时刻以宗门荣辱为己任,以门人福祉为根本。需谨记:上,不负祖师基业;中,团结同门道友;下,教化后世子弟。” “望你持心如镜,明辨是非;望你砥砺前行,勿忘初心。他日,当你接过这门主之位,便要成为宗门的基石,成为所有门人的依靠。你可能做到?” 姜怀之望着他,缓缓接下了这把沉重的剑。 他深吸一口气,先向素白仙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转向历代祖师画像和在场长老、同门深深一揖,最后昂首,迎上素白仙师的目光。 “弟子姜怀之,叩谢师尊与宗门厚恩!此信托付,重于千钧,弟子诚惶诚恐,唯恐才疏德浅,有负师门期望。”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的“小唯”,嘴唇止不住地轻颤。这段誓词他已背诵数十遍,此刻出口,却显得苍白无力。 “然,师尊教诲,弟子铭记五内。守护宗门,光大道统,乃我辈弟子毕生之责,弟子不敢推辞!” 鼓声愈发激昂,昭示大礼已成。姜怀之却阖上双眼,仿佛周遭一切喧闹皆与他无关。 “怀之,从今日起,幼碧门就交给你了。” 闻言,姜怀之睁开眼睛,望着素白仙师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道:“师尊,弟子定会以您为楷模,替您……照料好幼碧门的一切。” 包括你这位新的修伴。 姜怀之默道:“师尊,您非要和自己徒弟的旧情人搞在一起,是您为老不尊在前,所以,也不要怪弟子挖您的墙角了。” 仪式既毕,席间长老与同门纷纷起身,预备离去。依照既定规程,姜怀之移步至幼碧门的大门下,肃立为众人送行。 宾客三三两两结伴而行,面上大多维持着和气的笑容。然而姜怀之并非痴傻,一人眼中藏着的是喜是恶,是满意还是轻蔑,他看得分明。 行至青云、令悟二位仙师面前,对方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径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三师兄,”落在最后的韩追忆叫住他,唇角噙着惯有的温和笑意,“日后,门中诸事,可要多仰仗你了。” “仰仗?”姜怀之淡淡回他:“四师弟,此言甚重,万不敢当。” 韩追忆入门仅比他晚几年。曾几何时,他们是最亲近的友人、兄弟。而今,却只剩这般淡漠疏离的客套,近乎沦为点头之交。 “师兄,”韩追忆忽又凑近一步,气息几乎拂过姜怀之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师尊待你如此信任,你可莫要……令他失望啊。” 他的话,姜怀之一个字也不想听。他狠狠将他推开,留下一句:“师弟,好自为之。” 韩追忆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被弄皱的衣袖,眼中那点伪装的温和瞬间褪去,显露出毫不掩饰的冷意,轻嗤一声:“哼。” 夕阳西沉,将众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宾客渐次散去,广场上最终只剩下素白仙师与那位玄衣客人。 只见素白仙师侧首,与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对方微微颔首,并未多看姜怀之一眼,便转身化作一道玄色流光,悄然离去。 姜怀之下意识欲追,却被素白仙师横伸出的手臂拦下了去路。 “怀之,你跟我来。”素白仙师道:“陪为师去洗心院,饮一壶茶。” 他本就要跟去问个明白的,所以,就算素白仙师不这么说,他也不甘心离开。 “是,师尊。” …… 洗心院是素白仙师的居所。室内,茶香袅袅。 二人于窗边蒲团对坐,中间隔着一张梨花木矮几。姜怀之沉默地执壶,为师尊斟茶,动作间带着压抑的滞涩。 素白仙师尚未开口,姜怀之已按捺不住,率先打破了沉寂:“他就是小唯。” 姜怀之斩钉截铁:“是我寻找了千年的人。” “哦?”素白仙师面露讶异,轻抿一口清茶:“他戴着面具,你如何断定?” “说起来,怀之,为师一直心存疑问……” 他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姜怀之眉头紧锁:“师尊想问什么?” “你和那个人,双修过吗?” “……”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见姜怀之耳根肉眼可见地泛红,素白仙师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没再追问。 “怀之,若我没记错,你们在无尽崖下一起生活了两年之久吧?若真的两情相悦,怎么可能没有过情难自抑的时候?怀之,你跟师尊说实话,莫非当年,只是你一厢情愿?” “怎么可能?”姜怀之脱口反驳。 他真想对师尊说:并非人人都如您这般“随性”!若非要说个缘由,便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已分离。想到这,他心头又是一阵酸楚,竟鬼使神差地低声道:“现在做也不迟。” 谁知,素白仙师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姜怀之恼羞成怒,面色涨红。 “怀之,人家认识你么,你现在做什么做?” 素白仙师用杯盖刮了刮茶沫,继续说:“为师不是想泼你冷水,只是要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怀之。” “他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人。因为,他是个妖修。据我所知,你的那位旧情人,就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吧?” “妖修?”姜怀之愕然。 的确,在他的认知中,小唯既不是妖,也不是修士。 但这解释反倒让他瞬间释然——若小唯真是凡人,又如何能在阴气缭绕的无尽崖底独自生存那般久? 他从前就对小唯的真实身份有过多番猜测,什么落魄游医、叛逆弟子,甚至魔教叛贼都想出来了,唯独没有往妖精这方面想,只因在小唯身上,他从未感知到半分妖气。 姜怀之亦深知师尊的喜好:素白仙师向来不寻妖修作伴,无论是其他宗门里正统的妖修,还是流浪着的江湖散修妖怪。而今,竟然破了例。 姜怀之叹了口气,他的小唯,魅力还是太大了。 “那也更证明是他。”姜怀之固执道。 “你说他是,他自己说他不是,那你说,他到底是不是?” “他是。” “犟种。”素白仙师骂道。 “那你说,他叫什么名字?你是不是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姜怀之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他,他只告诉我,他叫‘小唯’。” “死心吧,怀之。”素白仙师摇头叹息:“若真如你所言,你们当年你侬我侬,浓情蜜意,他怎么会连大名都不愿意告诉你?要么他不是,要么他心里根本没你,你选一个接受一下吧。” 真是狠戾无情的话,字字诛心。姜怀之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素白仙师接着说:“只可惜,你们未曾双修过,不然,为师倒有法子帮你验证。” 姜怀之震惊地看向他。素白仙师却神色如常:“如此,方能让你彻底死心。” “这也能……验证的?” “自然可以,只是方法略显邪门。” 沉默片刻,姜怀之再度开口,声音细微几不可闻:“但我们……我们‘那个’过。” 素白仙师挑眉:“还有哪个?” 姜怀之犹豫再三,终是抬起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唇上。素白仙师看清他的动作,一口茶水险些呛住。 “唉,怀之啊怀之,”他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你修为上比不过旁人,情路上竟也垫底。你大师兄如你这般年岁时,孩子都生了三个了。” “这种事情没有用年龄比较的必要。”姜怀之冷淡回应:“二师兄像我这么大时,都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带着热茶余温的茶杯就砸向了他的脑袋。 素白仙师敛去笑容,怒斥道:“混账,你说的什么话!懂不懂死者为大!” “师尊,是您先提起大师兄的孩子的。” “顶什么嘴?滚出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姜怀之求之不得。他依照规矩与素白仙师行礼拜别,起身便走。 行至门边,素白仙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语气缓和了些许:“怀之,虽然为师有点生气,但关于你二师兄之事,见你已能坦然提及,为师心下亦是欣慰。” 姜怀之搭在门框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未曾回头,只低声问:“师尊,若我能向您证明,他便是小唯呢?” “你也看到他今日对你的态度了,实在不像认识你,亦或是想认识你的样子。” “师尊,弟子只问您,”姜怀之猛然转身,目光灼灼,“若他真的是,您愿意我和他在一起吗?” 素白仙师见他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模样,无奈一叹。 “若你情愿,他也情愿,为师有何道理阻拦?纵使你想与猫儿狗儿厮守,为师也不会道个‘不’字。”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方、体面、游刃有余。 “贺维则。”素白仙师复又开口:“他叫贺维则,你便称他……小贺吧。他都说了不识你,你还总是小维小维地叫,于礼不合,过于冒犯。” 姜怀之将牙关磨得咯咯作响,终是拂袖而去。 他实难理解,师尊为何能作此云淡风轻之态?莫非那贺维则,已对他死心塌地到让他全然放心? 不,师尊。姜怀之心中冷然。您可以信任他,但不该信任我。 姜怀之踏行于回廊之中,一步一响,几欲将木质地板踩穿。然而,这股无名邪火很快便被眼前景象骤然浇熄—— 让他牵肠挂肚千载、方才引发诸多风波的那道玄色身影,此刻正静静倚靠在不远处的朱红围栏旁,失神地望着湖心方向,侧影在日光中显得孤寂而迷离。 后方提示,此文无任何背德内容,只有误会重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小唯。”他唤道,将素白仙师先前的告诫全然抛诸脑后。 贺维则依旧望着沉寂的湖面,并未看他,只淡淡道:“姜仙师,不要叫我小唯了,很恶心。” 姜怀之却不接话,反问道:“那师尊是如何唤你的?” 贺维则避而不答,转身欲走。 “维则?”试探着改口。 贺维则的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虽即刻恢复如常,却已被姜怀之敏锐捕捉。他心下暗忖,莫非自己猜对了? “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换一个,嗯?” 贺维则道:“随便你。” 姜怀之眼底漾开欣喜:“随便我?小唯。” “好恶心。” “好吧,维则。” “……姜仙师,请你自重。” 姜怀之又逼近几步,语气带着一□□哄:“我如你所愿,不那么叫你了,那你能不能也圆我一愿?” 贺维则斩钉截铁道:“不要。” “别一口一个姜仙师地叫我了,好吗?” 对方的声音依旧冷冽:“姜仙师似乎没有仙号。” 口中说着初次到访、素未谋面,却在几个时辰内连他无仙号这等细枝末节都探听清楚了,这不就是无比地在乎么! 想到这里,姜怀之心头不免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意:“没说那个。我要你像从前那样,唤我‘阿容’。” 贺维则垂下眼眸:“姜仙师,我和你没什么从前。” 真是再狠心不过的话。甜枣还没咂摸够味,冰冷的巴掌便已狠狠掴下。 姜怀之道:“维则……” “况且,据我所知,姜仙师的仙讳中,似乎没有一个‘容’字。” “那是我的大名。” 闻言,贺维则似有片刻动容。姜怀之看在眼里,却暂不点破。 “姜容,是我的大名,‘怀之’是我成年那日,我师尊为我取的。在那之后,师尊也没再叫过我‘阿容’。”他继续道:“‘阿容’这个称呼,除了我的父母和师尊,就只有你叫过。我也只给你叫。”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吗?” 贺维则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良久,才挤出一句:“不要脸。” 姜怀之还想上前几步,却被他用手抵住胸口,狠狠推开。 “姜仙师,我已再三忍让,念你脑袋似乎有旧疾,而导致如今不太聪慧,便没同你过多计较。现在我郑重地警告你,若再敢骚扰我,就休怪我无情了。” 姜怀之低下头,看着他抵着自己的手——他戴着露出指尖的手套,不知为了什么。他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除了眼睛和嘴巴,就唯独指尖是露着的。 姜怀之自作主张地抬起手,将自己的掌心覆在了他的手掌之上,说:“维则,你本就是有情有义之人,能做出什么无情之事?” 贺维则猛地抽回手,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素白仙师去。” 他压低声音,说着毫无威慑的威胁。素白仙师尚在屋内,但凡他声音大一点,何须特意去求告状。想到这里,姜怀之竟放声大笑,下一刻,他已揽过对方的头,不由分说地堵住了那双因惊怒而微喘的唇。 姜怀之,就这般毫无预兆地吻了上去。 在他正式成为素白仙师继承人的这一日,在素白仙师的院落中,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师尊的修伴。 姜怀之未曾阖眼。他渴望贺维则的所有反应,厌恶也好,震惊也好,如果其中还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就是让他今天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贺维则瞳仁骤缩,狠狠将他推开,怒呵:“混账!”而后,抡圆了手掌欲要扇他。 姜怀之静立原地,安然等待他的巴掌落下。可是,疼痛始终没有显现在他脸上,他眼看着贺维则的巴掌停在半空,又转换方向,握成拳,锤在他的胸口。 不痛不痒,毫无威势。 姜怀之叹气道:“维则,你一直都是个心软的人。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依然。” 贺维则厉声呵道:“滚开!” 姜怀之置若罔闻:“你去告诉师尊吧,我是怎么对你的,你一字不漏地告诉他,添油加醋也无所谓。我也是很好奇,师尊他能为了你做到什么地步。” 他俯身,平视对方双眼,一字一句:“我只想你明白,我能为你做到的,只会比师尊多百倍千倍。” 闻言,贺维则皱起眉头,眼神带上了几分疑惑,可很快又如了然一般。他唇瓣微颤,半晌无言。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维则,我即敢这么做,就不会怕任何人知道,包括我师尊。是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我吻了你,但你只有软绵绵的一句话,维则,你让我怎么想?你矢口否认我们的曾经,却在被我吻过之后只有这点反应,你觉得,我还会信你的谎话,信你演出来的绝情吗?” 贺维则似已忍至极限,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狠狠刺入姜怀之肩头。 鲜血汩汩流出,姜怀之却面不改色。 他紧紧凝视贺维则,见其瞳孔骤然放大,紧咬的下唇微微颤抖。姜怀之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贺维则狠狠拔出匕首,声色俱厉:“再敢骚扰我,就不止这一个窟窿了。” 姜怀之却恍若未觉,从容依旧:“一刀换吻你一次,我认为很值得。如果你愿意和我从头来过,我宁愿被扎得千疮百孔。” “滚,滚开。我不想再看到你,一眼也不想。” “无论你信与否,我都要说个明白,我对你的爱从未改变过,从来没有。从前,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如今亦然。” 姜怀之目光如炬,句句诚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 “好,你不走,我走。” 他言语决绝,转身即要离去,可行出不过两步,未待姜怀之举步追上,他又猛地折返方向,朝着素白仙师的内室疾步而去。 姜怀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才离开洗心院,回到自己居住的孤安馆。 居所的环境与主人的心境密切相关。千年来,姜怀之心无所求,孤安馆也随之变为荒芜模样。而今再遇旧爱,馆中立即生出了些野草。 负责洒扫的小门生向他行礼,抬起头,便看到这位刚刚继承大任的姜仙师右肩上血淋淋的伤口,而他本人竟浑不在意,不仅如此,还咧着嘴角傻乐。 “姜仙师,是,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姜怀之啧道:“少见多怪,这是爱的印记,你懂不懂?” 小门生语塞,谁要懂这种印记啊! “我去给您找些止血的药来。”他欲要离去,却见姜怀之身上还有另一番异常。 小门生再次惊呼:“姜仙师,你,你好像在发光。” 姜怀之心情不错,并未将他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调皮,我又不是太阳,发什么光。” “真的,您真的在发光!” 小门生并未看错。此刻若有旁人在侧,定能看见姜怀之周身确实萦绕着一层极淡却温暖的金色光晕,如晨曦微露,流转不息。这光并非源自外界,而是自他体内经脉透出,与他激荡的心绪、汹涌的情感隐隐共鸣。 见小门生神色认真,姜怀之终肯低下头去看自己。果不其然,如他所说,自己身上在发光。 他回到自己房中,阖门静坐,试着运转丹田周天。 果然,灵力奔涌澎湃,远胜以往,其势汹汹,竟似要冲破肉身束缚,化作实体光华缭绕身周。 难不成,他真的大器晚成,灵力竟在他两千岁这一年突然自己开悟,一飞冲天? 他凝神静气,尝试引导,那周身流转的金色光晕渐渐收敛,复归于体内。 期间,贺维则的身影不断在自己眼前闪过,一次又一次。 待他再次睁眼,窗外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沉入墨色。 望着窗外幽黑宁静的夜空,姜怀之很想见他。 他解开外袍,将肩上那处由贺维则亲手留下的伤口袒露出来。 他早已不惧小小肉身之伤,可这是他心爱的小唯给他的,所以他生不出一丝一毫将其疗愈的念头。 敲门声轻轻响起。门外是去而复返的小门生,手中捧着一瓶伤药。 “姜仙师,药、药取来了。” 先前他已经拿来过一瓶普通药粉,此时还好好地躺在桌上,姜怀之碰都没碰一下,如今又拿来一瓶,很难不让人起疑。 姜怀之目光扫过那寻常的白瓷药瓶,心中一动,问道:“何处得来的?” “是……是……”小门生眼神躲闪,支支吾吾。 姜怀之眸色骤亮,不及细整衣衫,甚至来不及妥善处理伤口,当即夺门而出! 夜风拂过他微敞的衣襟,掠过未愈的伤处,他却浑然不觉,目光疾扫,果然在院门外的石径上,捕捉到了那道尚未远去的玄色身影。 他闪作一阵金光,下一刻,便出现在那人身边,一把擒住对方手腕。 “放手。” 姜怀之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肩头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才听得那冷硬的声音:“一个窟窿还不够吗?” “心疼我,直接来找我就好,何必麻烦旁人呢?” “谁心疼你了?” “是谁,谁心里清楚。” 贺维则斜睨他一眼,瞥见他衣冠不整、胸膛半露的模样,挣脱的力道又添几分,同时低声斥道:“无耻!衣衫不整便敢外出,成何体统?流氓,放开我!” “不是心疼我,为什么还要偷偷给我送药?维则,你很闲吗?” 贺维则别过脸:“不是我送的。” 姜怀之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语气平和:“好,你说不是,那便不是。” “那就请你解释一下,为何会在三更半夜出现在我院附近吧。” 贺维则面不改色:“我只是路过。” 姜怀之语气倏然转冷,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从哪来,到哪去。维则,说明白。我不知师尊予你何等权限,但想必并非最高。若非最高权限,此时此地,你已违反五神宗规。按律,我不能轻易放你离去。” 他此刻语气冰冷,仿佛先前那个死缠烂打的人不是他。 “我……” 姜怀之步步紧逼:“说吧,维则。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是来做什么的,总得让我知道,是不是?只要是在情理之中,我就不会难为你的。” 贺维则不说话了。咬着嘴唇,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见他如此情状,姜怀之浅笑道:“不想回答这个,那我们就回到上一个问题。维则,若不是心疼我,为什么要偷偷给我送药?” 良久挣扎后,眼前之人终于肯松口。 “得罪你,我有什么好处?” 姜怀之一脸无辜:“得罪我?你得罪我什么了?” 姜维则看向他的伤口,沉默不语。 姜怀之故作恍然:“维则,这不是我为了吻你换来的么?你情我愿的事,‘得罪’二字,说得太重了。” 闻言,贺维则冷笑道:“是吗?那真是我多虑了。姜仙师,既然你乐在其中,我也不打扰了,告辞。” 言毕,便转过身去,抬脚要走。 姜怀之叫住他:“不准走。” 贺维则哪里还会理他?他没有停下脚步。 “药都送来了,不如送佛送到西,帮我敷上吧。”姜怀之默默跟上,在他身后说道。 随即,他便“听”见贺维则用后脑勺回应:“你自己没手?” 姜怀之瘪着嘴,很是委屈地说:“我就是想多和你待一会儿。” “恶心死了。” “算我求你了,维则。你帮我敷药,明日起,我就再也不打扰你了。” 贺维则停下脚步,又转过身来,他的眼睛上下浮动,扫视着姜怀之,似在仔细权衡这桩交易是否划算,当即问道:“真的?” “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我凭什么信你的话?”贺维则语锋一转,却又像是说服了自己:“罢了。你最好是别骗我,否则……” 否则什么,贺维则再次顿住,未尽其言。姜怀之也不在乎他要否则什么了,无非是轻则跟师尊告状,重则捅他两刀,小打小闹,都是情趣。 他欺身而上,握住维则的手腕,急不可耐道:“不骗你,走吧。我的伤口还在流血,好疼。” 贺维则边挣脱他的手边说:“那就抓紧时间,少废话。” 二人回到姜怀之房中。贺维则让他坐好,依言取过药瓶。 贺维则倾斜瓶身,将其中药粉均匀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动作间,他故意加重力道按压,偷偷抬眼,却见姜怀之眉都不皱,依旧目光灼灼地凝望着自己。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很深情。” “很恶心!” 姜怀之忽然蹙眉,低吟:“……好疼。” 听他说疼,贺维则手下动作一滞,随即悄然放轻了许多。 姜怀之没有遮掩嘴角露出的笑意,继续痴痴地看着。 “疼就对了,以后要是再敢耍流氓……” 说着,却再次没了然后。 姜怀之好奇地问:“你就怎样?” “我就扎死你。” 姜怀之忍俊不禁:“哈哈。” 笑声牵动伤口,刚撒上的药粉簌簌落下些许。 贺维则啧道:“别动!” “维则,你这话说得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怎么能让我长记性呢?”说着,姜怀之一只手搭上他白净的手腕,像蛇一般地缓缓钻进他袖里。 而后,他感受到贺维则臂上肌肤瞬间浮起一层细密的粟粒。 贺维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接甩开他的手,一拳锤向他的伤口。才有愈合之色的伤口,即刻裂开,流出丝丝鲜血。 他咬着牙骂道:“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姜仙师,你真是个厚颜无耻之徒!” 姜怀之却笑了:“这点小伤带给我的疼痛,不及失去你的万中之一。” 他边说,边用那脉脉含情的目光将人牢牢锁住。 “你……” “维则,我曾经想,只要能让我再见你一眼,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距离,怎样的情景,我都可以接受,只要能让我再见你一眼,我便别无所求。” “可是,当命运愿意垂怜我,真的肯再让我再次见到你时,维则,我又怎么能做到只是看着你,却无动于衷呢?” “……” “我的命是你给的,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只是无尽崖下众众白骨中的一具,命都没了,又谈何疼痛?维则,我这个人,你想打便打,想骂便骂,本就是你的,怎么着都依你。” 贺维则竟真的默默听他说完了这一席话,然后撂下一句:“疯子。” “但我想告诉你,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我的心都不会变。我信你有苦衷,信你有难言之隐,没关系,我愿意等。一千多年我等来了,就是再有一千年,我也等得。” [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一千年前,姜怀之去到无尽崖边,是为了寻一株名为“圣愈”的神草。 彼时,魔教气焰嚣张,大肆侵吞凡人疆土,屠戮生灵。姜怀之的二师兄穆白彬身为正道翘楚,首当其冲,浴血奋战于最前线。 穆白彬乃彼世罕见的金、火双灵根奇才,却也不敌魔教之人阴招无情,身负重伤,难以疗愈。 自知资质平庸、于大局无甚助益的姜怀之,自作主张,孤身前往凶险莫测的无尽崖,欲为师兄寻得古书中有所记载的神草,为他疗伤。 然而天不遂人愿,神草没找来,还把姜怀之自己赔了进去。他失足掉入崖下,没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混沌中醒来。睁眼所见的第一幕,便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伏在他身侧,正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胸口狰狞的伤口。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他想说话,却只发出来嘶哑的声音。 “别……” 少年闻声抬起头看他,见他醒了,很是惊喜:“你醒啦?” “你别怕,我在替你疗伤。”少年再次伸出鲜红的舌尖,往他胸口那块可怖的伤口上舔。 伤口周遭脓血交混,岂能用口舌直接触碰?姜怀之挣扎着想要挪动虚弱的身体,却压根没有力气挪开半寸。 “你的胸口险些被那根枯树干扎穿了,”少年抬起身子,拿起一盏形状怪异、不知是何黏土捏成的碗,仰头进水,漱了漱口,“还好你命大,我找见你时,你还留着一口气。遇到我,也是你命好,天不在此时夺你性命,你是想死也死不成。” 待他漱口完毕,又将那碗凑到姜怀之唇边,碗壁凹凸不平,还剩半碗水。 “你也喝点吧。” 姜怀之没有动。一是伤重初醒,头脑昏沉,二是周身剧痛,难以动弹。 对方却误解了他的沉默:“怎么,嫌弃我啊?” 自然不是。姜怀之想开口解释,可仍旧发不出什么声音,口中还因用力地撕扯而牵动出一团血气。 少年眸光暗了暗,起身走了。 姜怀之以为他生气了,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强忍撕裂般的痛楚,硬是撑坐起来。 “怎么坐起来了?快快躺下,别扯到伤口!”少年匆匆而来,随意地将装满水的碗放在一旁——甚至因为没有放稳而洒出一些——腾出双手来扶姜怀之。 扶住他后,又改变了主意:“算了,起都起来了,把水喝了再躺吧——喏!” 他重新端起碗,坐到姜怀之身旁,将碗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喝吧。我换了新水,不让你喝我剩的。这下不能再嫌弃我了吧?” 姜怀之仍想为自己辩解,可是嗓子仍痛得发不出声音。眼前这个破碗如盛着玉露甘霖,散发着诱人的清甜。 他喉结滚了滚,终是嘴唇凑了过去,低头抿了几口。 液体滑过喉咙,流向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像被浇灌了一般,有了复苏的迹象。 很快,碗中见底。少年将碗拿开,说:“还要吗?算了,我多一问,没多余的水了,你只能忍忍了。” 姜怀之再次试着发声,这次,不再只有微弱的气声。他扯着干哑的嗓子问:“这是哪儿?你是谁?” 少年答:“这是无尽崖之下,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无尽崖……之下?” 无尽崖下,不是只有数不尽的鬼魂和堆成山的白骨么?怎么还有“人”在这里? 少年却语气轻松:“对啊,怎么,摔得丢掉记忆啦?不记得掉下来之前在哪里啦?” “……” 姜怀之只觉得头痛欲裂,伸手轻揉额角。少年见状,扶着他缓缓躺下。 “歇着吧,不吵你了。”少年帮他抚平盖在他身上那一块不知哪来的破烂布拼凑出的被子,接着说:“你失血过多,我去找点吃的东西,给你补补。你先睡一觉吧。” 姜怀之道:“不必麻烦,我已经辟谷了。” “啊?”少年疑惑地看向他,又忽然明了:“啊!修仙的啊,那你自己……嗯,‘修炼’一下?自我修复一下?多保重。” “多谢。”姜怀之颤抖着扯出一个微笑。 “多谢。”他又说。 少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你若真的心存感恩,就从今日起,彻底断了轻生的念头,别再做傻事了。” “轻生?”姜怀之皱起眉头:“我没有要轻生。” “没有想不开,来无尽崖做什么?” 无尽崖下,相传是上古战场遗址,无数战士的尸体留在此处,堆积如山,甚至有人说,无尽崖,就是由上万具白骨堆成的。 悬崖之下,深不见底,阴气缭绕。 千百年来,除了想寻死的,没谁会主动到这个地方来的。 姜怀之不答反问:“那你为何会在这里?你也是想不开的?” “对啊,那又怎样?”少年坦然承认,随即又扬起下巴:“我不仅求死不成,还在底下活了这么多年。你说,这不就是老天给了我再活一次的机会吗?我是再也不会寻死了,你也别了。” 说完又觉得不够,他又补充道:“你答应我,快,保证!不然我就不管你了,你接着死你的就好了。” 姜怀之便在床上发起誓来:“我发誓,再也不会想不开了。” 虽然他原也没有想不开。 少年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自己睡会儿吧,我走……” 话音未落,姜怀之胸口刚包扎好的伤处又渗出鲜血,想必是方才强行动作崩裂了伤口。少年便立即停下了准备离去的脚步,折返到他身边。 “怎么搞的?你真是的,能不能小心点,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他嘴上抱怨着,手却一刻不闲地为姜怀之解开包扎,擦去渗出的血,又从一旁拿来一片又干又大的树叶,上面放着一团糊状物。 应该是药。姜怀之想。因为下一刻,少年就挑起一些,轻柔地敷在他的伤处。 “恩公,”姜怀之轻声唤他,“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少年却沉默着,似在思索。 “维。”他终于说。 “唯?”姜怀之向他确认。 少年点点头:“对。” “小唯。”姜怀之小心翼翼地问:“这么叫你,可以吗?” 少年听了,眉眼弯弯,笑意晏晏。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咯,一个人称呼而已。”小唯收好剩下的药糊糊,又说:“上好啦,你继续歇着吧。” …… “姜仙师,药给你上好了。” 贺维则冰冷的声音切入回忆,将姜怀之从千年前的温暖幻梦中狠狠拽出。那充满寒意的语调,与小唯轻快活泼的嗓音纠缠在一起,难以剥离。而眼前这张被面具彻底覆盖的脸,也与他记忆中那张明媚笑颜重重叠合。 千年岁月,仿佛在此刻打了个结。 时过境迁,当真就物是人非了吗? 真相真如贺维则所言,他并非小唯,也从不认识姜怀之吗? “小唯,”他再次唤出这个刻入骨髓的名字,“从前我受伤时,你亲自为我舔舐伤口,我们像相依为命的幼犬,你还记得吗?” “听起来很恶心。” “那时我问你,为什么要去舔我的伤口?你说,你练就了神功,将药吃了,可以将药液转化成自己的津液来医治我。我当时竟真的信了。” 姜怀之的眼眶泛起红晕,望着他,继续道:“今日师尊告诉我,你是妖修,我一下就明白了,你的原身是药兽,是不是?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一种药兽?” 贺维则平静道:“你自己发疯吧,我要走了。” “去哪?” “洗心院。” “……去陪师尊。”姜怀之喃喃道。 贺维则悄悄抬起眼皮斜了他一眼:“有正事要办。” 像是在解释什么。 姜怀之的心情又好了回来。 “好。我送你去。” “不必。” “维则。” “又怎么了?“ “师尊给了你多少权限都无所谓,以后只要你想来我这,随时都可以。” “不会来第二次了。” “你若想去宗门别处,告诉我,我也能带你去。” “……” “走吧,我送你回去。” “都说了不用。” “要么让我送你,要么你今晚就留在这里,你选一个吧。” 贺维则沉默不语。姜怀之虽未抬头看他,却能想象他气鼓鼓的模样。 “选。”姜怀之又道。 “你方才明明承诺,只要我给你上药,你就不再纠缠我了。姜仙师,你的话,就这么没有份量么?” 姜怀之无辜道:“维则,我说的是‘明日起’,今晚尚不算数。” “你……你这个无赖!” “维则,只是送你一程。夜色已深,你路径不熟,我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贺维则冷笑一声:“原来幼碧门是什么凶险之地,夜里走路还要人护着的。” “维则……” “罢了,”贺维则倏然起身,走向门边,“你要跟,便跟着吧。” 见对方松口,姜仙师像是化身为小狗,尾巴都要摇起来了。他飞速起身,扶正内衫,又拿过一旁的外袍往身上套。 贺维则道:“你慢点!我是不会再给你敷第二次了。” 姜怀之笑道:“你会的。” “无耻!” …… 月色如水,洒在蜿蜒的山径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行其间。 夜极静,除了“呼呼”的风声,只有姜怀之偶尔的低语,试图打破这份寂静,却只换来前方更冷的背影。 “维则,你曾和我讲过你的故乡,熙谷。你说,那里冬日不冷,夏日不热,四季如春,桃子一年能结果两回……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每年都会去一次。那里的确很美,教人住下就不想离开。但你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也挺没趣的。维则,待你得了空,我们再去一回?” “……” “维则,你说你不是小唯,那你的故乡又是哪里?”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至洗心院外。院门坐落于陡峭的山峰边缘,脚下是云遮雾绕的深渊,石阶窄而险,在夜色中更显峻峭。 贺维则停下脚步,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 “我进去了。姜仙师,你回吧。”贺维则的声音比山风更冷。 “明天,我们还会再见吗?”姜怀之问。 静得可怕。 姜怀之本以为他会继续保持沉默,可他突然做出回答:“一切看素白仙师的安排。” 一切看……素白仙师的安排? 姜怀之仔细讲此话品味一番,忽而恍然大悟。 他想见我,他说他明天还想见到我,只是碍于师尊那层关系,不能宣之于口。 得到此结论,姜怀之便做不到轻易地离开了。 “维则,我不知道这一千多年你经历了什么,为何要装作从不认识我。” 夜风拂过,吹乱姜怀之未束的长发,几缕发丝贴在他脸颊,他却无心整理,只是深深望着对方的背影。 “但我必须告诉你,这一千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没有一刻忘记过我们的过去。” 他向前一步,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维则,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还记不记得我? “姜仙师,你问多少遍,我的回答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从未见过你,从不知道你这个人。我不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是谁,但那个人绝不是我。你不要再以此为借口打扰我了。” 姜怀之静默片刻,轻声道:“好。” 语气平静得出奇。 在贺维则尚未察觉之际,姜怀之已一步步退至崖边。眼前,由贺维则的身影变为幽静的夜空。下一刻,他闭上双眼,任由自己倒了下去。 失重感骤然袭来,却在顷刻之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滞。 姜怀之猛地睁眼,只见千丝万缕的白色丝线犹如万箭齐发,如同有了生命般,一齐向姜怀之激射而来,精准地缠绕住他的四肢与躯干,将他牢牢缚住。 是蛛丝。 而贺维则也出现在他眼前,与夜空交叠,仿若冲上天际,炸开的烟花。 真是个很烂的比喻。姜怀之默默自省道。烟花哪里配和小唯相提并论? 一根蛛丝的力量很渺小,但千万根汇聚一处,竟坚韧无比,将姜怀之紧紧捆缚,悬吊在半空之中。贺维则亦随之跃下,眼疾手快地抓住崖壁斜生出的一截枯枝,借力稳住了身形,也拉紧了缠绕着姜怀之的蛛丝。 姜怀之就这样被悬挂在峭壁之上,心脏剧烈跳动,却非因恐惧,而是为贺维则这义无反顾的追随与相救。 而那些蛛丝的源头,正是贺维则的十指指尖。 他的小唯,原来是只蜘蛛吗? “你疯了吗?” 贺维则怒目圆睁,声嘶力竭地吼道。 或许因方才动作过于剧烈,他脸上面具的系绳骤然松脱。那遮掩真容的面具,直直坠落,最后轻轻落在了姜怀之的胸前,被蛛丝粘附。 借着清冷皎洁的月光,姜怀之终于将那张隐藏在面具下的脸庞,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见,他的小唯,左眉骨处一道狰狞的伤疤,如同流星的尾巴,一路斜划而下,直至右下颌。月光照亮了那道深重的旧痕,也照亮了贺维则眼中未能及时掩去的惊惶…… 与难以言说的痛楚。 其实每次码字都会想好作话要写点啥,然后发布前又忘记……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