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百合,一株玫瑰》 第1章 序章 《我的阿母》 《我的阿母》 大家好,我是江嘉言。今天老师有叫我们写“我的家人”,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写我的阿母。不过,我有两个阿母哦!一个是妈妈梁女士,一个是阿母“江老虎”。老师说这样很特别,但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家啊。 先讲我的阿母江美方吧!她是土生土长的台南人,讲话有时候会夹杂一些我听不懂的“台语”。比如她叫我“囡仔”,说我很“古锥”。一开始我听不懂,后来才知道是“小孩”和“可爱”的意思。阿母很温柔,每次我生病,她都会煮一锅热乎乎的鱼粥,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我。她的手掌软软的,摸我的额头时,像夏天的风拂过。阿母常说:“囡仔,快乐就好。”她还会带我去吃巷口的红豆饼,偷偷多给我加一颗奶油。 不过,阿母也有严肃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同学吵架,她把我拉到旁边,用台语慢慢讲:“做人着爱有量,毋通小鼻子小眼睛。”(做人要有度量,不要小心眼。)我虽然半懂不懂,但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教我重要的事。 而我的妈妈梁敏,她讲话很温柔,但对小孩应该吃蔬菜这件事特别“严厉”。每次我把青椒偷偷挑出来,她就会瞪大眼睛说:“江嘉言,不可以挑食!”然后阿母会在旁边偷笑,用方言说:“伊是为你好啊!”(她是为你好啊!)妈妈还会教我写书法,她说汉字是一笔一画都不能错的。虽然有时候觉得她太严格,但我知道,她是希望我变成更好的人。 我最喜欢晚上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挤在沙发上看电视。阿母会剥橘子给我吃,妈妈则会问我学校发生的事。有时候她们会用我不太懂的话聊天,比如“职场”“设计案”,但我喜欢看她们说话时眼睛亮亮的样子。阿母常说:“咱是一家人,互相扶持着行。”(我们是一家人,要互相扶持着走。) 记得有一次,我发烧到迷迷糊糊,阿母整夜没睡,一直用湿毛巾擦我的额头。妈妈则天亮就去买药,回来时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那时候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囡仔。 老师说过,家人的爱像阳光和雨水,让小花慢慢长大。我的阿母和妈妈,一个像台南的太阳,暖暖的;一个像安微的微风,轻轻的。她们不一样,但她们都一样爱我。 作者江嘉言,谢谢我的阿母们。也谢谢大家听我讲我的作文!台上小嘉言读完自信的昂头,望向座位上的“妈妈和阿母”,她们总是一场不缺的参加你的人生片段。 第2章 第1章 离巢与归家 今天,她收到了公司人事部的邮件——一份关于派遣至台湾总部LG美学书籍装帧设计部的调职征询意见书。 梁敏关掉电脑,显示屏暗下去,映出她略显苍白且疲惫的脸。 这间租来的小公寓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以及自己心里那根弦,绷得太久,几乎要断裂的细微声响。 “留在安市,按部就班,前途清晰可见。或者,去那个只在新闻和地图上见过的岛屿,一切未知。” 这两个选项在她脑海里拉锯。留下,意味着安全,也意味着永远困在这间小小的、没有家人等候的公寓里。姑妈家是亲戚,是恩人,但终究不是可以肆意倾诉和依赖的“家”。父母在地震中逝去的阴影,早已沉淀为骨子里的一种孤寂,热闹是别人的,她只有自己。 去台湾?那里有素未谋面的血缘根系,也有完全陌生的环境。总部,听起来光鲜,但“空降”的身份会遭遇什么,她用脚趾头都想得到。那里没有姑妈偶尔的、带着歉意的关心,没有熟悉的街角面馆,没有……任何牵挂。 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绿化带上几只蹦跳的麻雀。 鸟儿时而聚拢,时而“扑棱”一声飞散,投向未知的远方。梁敏忽然觉得,自己是其中离群的那只。巢穴或许温暖,但风雨来临前,它已不在。留下,也只是在熟悉的枝头重复孤独的跳跃。而远方,也许有新的树林,新的同伴,也许有风暴,但至少……那是一片不同的天空。 “因为这里,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低声自语,带着一丝自嘲的决绝。那颗被现实磨得有些迟钝的心,竟因这“未知”而泛起微弱的、渴望改变的波澜。 她拿起手机,想找个人商量。 通讯录滑动到底,指尖停留在“姑妈”的号码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姑妈有她的生活,儿子的房贷,婆媳的琐碎,丈夫的不体贴,已是满身疲惫。自己的困惑与野心,在这些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矫情。 最终,她只回复了邮件:“本人同意接受派遣安排。” 决定做下的瞬间,心反而定了。她开始默默收拾行李,动作利落,如同她这些年独自生活练就的干练。在离开前一夜,她去了姑妈家,吃了一顿寻常的晚饭。姑妈絮叨着家长里短,抱怨着生活的不易。梁敏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离开时,她将一张存了五万块的银行卡,悄悄塞进了姑妈常年放在玄关插伞的陶瓷罐里。这是她工作几年省吃俭用存下的,不多,是一点心意,也是对过去养育之恩的一种了结,或者说,一种笨拙的回报。 机场送别,姑妈的眼圈有些红,拉着她的手:“小敏,到了那边,凡事自己当心,不行就回来……”话没说完,声音已哽咽。 梁敏用力抱了抱姑妈,这个拥抱里,有感激,有告别,也有对她半生辛劳的无声慰藉。 “姑妈,保重。” 转身过安检,没有回头。 她知道,姑妈会发现那张卡,也许会对着空荡了许多的屋子,想起这个不算太亲近的侄女,心里泛起复杂的情绪——有后悔过去关怀不够,有对她未来的担忧,或许,也有一丝被记挂的暖意。而这,已是梁敏能为这段关系画上的,最圆满的句号。 飞机冲上云霄,穿透云层。 梁敏看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感觉自己正被抛向一个全新的、吉凶未卜的剧本。她闭上眼,不是休息,而是试图安抚那颗因悬空而加速跳动的心。 与此同时,台南—— 江美方趿拉着人字拖,穿着宽松的T恤短裤,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电视屏幕上的画面飞速切换,没有一个能停留超过十秒。 “江美方!你是打算把这沙发坐穿,跟它比谁先发芽哦?”中气十足的女声从厨房传来,伴随着菜刀落在砧板上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美方撇撇嘴,把遥控器丢到一边:“妈——找工作又不是去菜市场买菜,哪那么容易啦。” 江母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来,她年近六十,身材微胖,眉眼间能看出年轻时的爽利,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却也赋予了她一种通透和坚韧。她将水果盘“啪”地放在女儿面前的茶几上,动作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容易才要去找啊!你以为人生是等你准备好了,才把机会端到你面前哦?”江母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叉着腰,“我告诉你,女孩子家,不管将来嫁不嫁人,有没有人靠,自己手里要有本事,心里要有经历。赚钱多少是其次,重要的是你去碰、去看、去失败、去站起来!这些经历,成为你人生的铠甲,遇到大风大浪才都不后怕啊!” 她看着女儿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阿母不是逼你非要赚大钱,是怕你年纪轻轻,就把自己活成一潭死水。你看隔壁阿叔家的女儿,一毕业就结婚,现在整天围着老公孩子灶台转,跟社会脱节,上次跟我聊天,眼睛里头都没光了啊!” 美方拿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嘟囔:“哪有那么夸张……” “夸张?”江母挑眉,“你阿母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女人这辈子,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最可靠的就是自己“丰满的羽翼”。你现在不出去扑腾翅膀,难道等老了,飞不动了再后悔?去!明天就去把那家什么L的公司的招聘会给我看了!” “LG啦,妈。”她皱眉道,“人家大公司诶,我有必要自讨没趣嘛”。 “成不成另说,你得先给我跨出这个门!” 话语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美方心上。她知道,阿母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只会催婚催生的“妇人”。而她的人生,就是一部从被婚姻裹挟,到丈夫病逝后独自撑起家、活出自我的奋斗史。 她逼自己出走,不是为了面子,也不是为了那点薪水,是真的相信,经历风雨才能让人生扎根,抵御未来的无常。或许这种深沉的、带着前瞻性的爱,比单纯的嘘寒问暖更让美方无法抗拒,也更有力量。 “好啦好啦,去就去嘛……”美方投降般地举起手,“公司而已啊,又不是上战场,去试试总行了吧?”她心里嘀咕着,一个学计算机的,跑去应聘编辑,真是人生编剧的荒诞。 第二天,美方还是收拾了一番,去了招聘会。人很多,她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填表、等待。测试环节,考官要求测试打字速度。美方心想,这大概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了,当初为了编程敲代码,她练就了一手盲打快如飞的技能。 指尖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密集如雨。考官看着屏幕上的数据,略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几天后,她收到了录用通知。看着邮件,江美方愣了很久,感觉这出戏的走向,确实比她想象的更不按常理出牌。 阳光炙热而直接,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梁敏拖着行李箱,办理了入职手续,被领到设计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口音,同事投来打量、探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排外的目光。 而另一端的江美方正对着新人工牌发呆,上面写着“LG娱乐经纪公司 - 新闻部实习生”。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这份荒诞,当作母亲所说的,人生“经历”的第一步,“哇!上帝,这是什么街头整蛊游戏吗?” 两只原本平行飞行的鸟儿,即将被无形的风,吹向同一片树林。 第3章 第2章 茶水间的相遇 太阳上升,总是比人的斗志醒得更早。 江美方挤上闷热的公交车,身体随着车厢摇晃,脑子里还在回放老母的念叨:“查某囡仔,找份头路不只是为着赚食,是欲予家己的人生较丰富啦!经历过了,才会当抵挡未来的风飏天。”(女儿,找份工作不只是为了赚钱,要丰富人生经历,经历过了,才能抵御未来的台风天) “头路……”江美方在心里用闽南语复述了一遍“工作”这个词,叹了口气。她这个死板的计算机专业,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最后竟靠打字速度这种算不上技能的技能,进了“花边八卦”公司,当个写桃色新闻的小编辑。 另一边,梁敏已经坐在了大楼设计部的工位上。冷气开得过足,她觉得有些凉意。崭新的电脑,空荡的桌面,一切都提醒着她,这是一个全新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开始。想起昨天部门助理带她熟悉环境时,那些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她从大陆过来,属于短期外调支援,这个身份,本身就足够引人遐思。 早晨的设计部,弥漫着咖啡因和略显紧绷的氛围。梁敏起身,想去茶水间倒杯热水,暖暖手,也定定神。 她刚走到门口,里头几个同事的闲聊声就飘了出来,用的是她半懂不懂的话,语速快得像夏天的骤雨。 “彼个新来的梁……啥物敏?听讲是大陆子公司彼边过来的?”一个略带尖锐的女声。 “是啊,空降部队呢。毋知影有啥物背景?”另一个声音附和着。 梁敏的脚步顿住了,进退两难。那些音节她捕捉不全,但“空降”、“大陆”、“背景”这几个词,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皮肤上。她正犹豫着是装作没听见直接进去,还是默默退开,一个爽利的声音带着笑意,介入了这场对话。 “哇,我看恁设计部毋但画图厉害,想嘛真济呢!”(哇,我看你们设计部不仅画图厉害,想的也多) 是江美方——她手里端着一个印着卡通猫咪的马克杯,靠在茶水间门框上,嘴角噙着一丝戏谑的笑,目光扫过里面略显尴尬的几位设计部同事。她故意打趣开头,随即流畅地切换成了带着国语强调,确保所有人都能听懂: “同事一场,想这么多不累哦?阿财哥你这么厉害,不如去跟文姐挖几个独家新闻来写啦,在这里猜谜,太浪费人才了嘞!” 被点名的男同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笑了笑:“小妹妹,无啦无啦,随便讲讲笑而已。啊新人嘛……说不定是实力派也不一定。” “就是讲啊,”江美方顺势走进来,接了杯水,目光这才仿佛不经意地落到僵在门口的梁敏身上,笑容真诚了几分,“嗨,你是新来的梁设计师哦?我是江美方,在楼下新闻部,欢迎啊!” 梁敏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替她解了围的女孩,心里微微一松,那股无形的压力瞬间消散了大半。感激地点点头,也用带着些鹦鹉学舌的口音,仍努力咬字清晰回应:“你好,我是梁敏!谢谢。” “谢什么啦,”江美方摆摆手,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那些人就是闲闲没事做,嘴巴比较坏,你别往心里去。”她身上有淡淡的、像橘子汽水一样的香气。 “不会。”梁敏摇摇头,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点弧度。她注意到江美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这时,旁边一个同事插话,试图缓和气氛:“对啊,梁工,以后就是同事了,多多指教。” “梁工”这个在大陆常见的称呼,在这里听起来有些正式和疏离。 江美方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睛眨了眨,看向梁敏:“梁……工?哇,这个称呼好酷哦!感觉很厉害的样子。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要称你梁工?” 梁敏被她逗笑了,那点初来乍到的拘谨在对方活泼的气场里融化了些许:“不用,叫我梁敏或者阿敏就好。” “好啊,阿敏。”江美方从善如流,念出她的名字时,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特有的软糯腔调,听起来格外不同。“那你叫我美方就行。好啦,不打扰你们忙,我先下去忙了,最近文姐催稿像催命一样。” 她说着,端着那杯水,像一阵轻快的风似的离开了茶水间。临走前,还回头对梁敏眨了眨眼,用口型说了句“Fighting!”。 梁敏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头那点不安和凉意,似乎被这阵风悄然吹散了。接好热水,捧着温热的杯子回到工位。设计部的同事似乎也因刚才的小插曲收敛了些,各自埋头工作。 她坐下來,脑海里卻不由得浮現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帶著果香的气息。這是她在這個陌生城市裡,接收到的第一份,不带任何探究与评判的、纯粹的善意。 楼下新闻部,江美方正叼着笔杆,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明星绯闻草稿发呆。脑子里却晃过梁敏刚才站在茶水间门口,那有些无措又强自镇定的样子。“空降兵哦……”她无声地笑了笑,心里有点好奇,又有点莫名的、想要再多了解一点的冲动。那个被称为“梁工”的女子,看起来安静而认真,像一株需要细心呵护的萌芽,与这个嘈杂的、充满八卦与速食文化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光线透过百叶窗,在梁敏的绘图板上投下斑驳。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专注於眼前的书籍装帧设计稿绘制。 第4章 第3章 关东煮与梁小姐 部门的欢迎聚餐,选在了一间颇有格调的日式居酒屋。暖黄的灯笼光晕染着木质隔间,空气中弥漫着烤物的焦香和清酒的醇冽。人声嘈杂,七七八八的部门同事混坐在一起,酒杯碰撞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梁敏安静地坐在角落,她不太适应这种过于热闹的场合。几位男同事,特别是财务部领头“王然”,正以“欢迎新人”为由,轮番向梁敏敬酒。她面前的小瓷杯一次次被斟满,透明的液体晃动着,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和微蹙的眉头。 “梁小姐,来,再喝一杯!这可是规矩,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老人”咯!”王哥嗓门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或者说,是一种权力无声的压迫。 梁敏勉强笑了笑,端起酒杯,指尖有些发凉。 她正欲仰头,旁边忽然探过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她的手腕。那手温暖,指节分明。 “王哥,财务部今天是想把我们新闻部未来的合作伙伴直接灌趴下哦?”江美方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她不知何时已从隔壁桌挪了过来,“梁小姐一看就不太会喝酒啦,这杯,我替她好了!” 她不等众人反应,极其自然地接过梁敏手中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喝完,她还对着王哥亮了亮杯底,笑眯眯地说:“怎么样?够意思吧?下次有独家爆料,我第一个想到文姐哦!” 王哥愣了一下,想起来家中老婆文姐的脸,顿时失了兴趣,随即哈哈大笑:“美方啊,就你会做人!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梁小姐啦!” 周围的起哄声转向了江美方,梁敏身边的压力骤然一轻。侧头看向江美方,对方正眉飞色舞地和同事插科打诨,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在桌布的遮掩下,梁敏的手腕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温热、坚定的触感。 一种被保护、被理解的暖意,悄悄顺着血液流遍全身。这是她对这陌生城市、陌生职场,第一次感受到的、来自同性的、毫无缘由的维护。 聚餐在一种表面的哄闹中临近尾声。梁敏没再被多灌酒,而江美方显然成了被集火的目标,喝得脸颊绯红,眼神都带了点迷离的水光。散场时,大家三五成群地道别,江美方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梁敏身边。 “喂,阿敏,”她声音带着醉后的软糯,“刚才光顾着喝酒,都没吃饱诶。我知道附近有家711,关东煮超赞的,要不要……再去垫垫肚子?” 梁敏看着她微醺却亮晶晶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夜已深,白日的喧嚣沉淀下来,街道被路灯染成橘黄色。两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并排走在空旷了些的街道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晚风微凉、干涩的吹来,拂动了两人的发丝。 便利店的白色灯光冰冷而明亮,与刚才居酒屋的昏黄暖昧截然不同。她们选了鱼豆腐、萝卜、竹轮和几串贡丸,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塑料长椅上。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像一场沉默的梦。 江美方大概是真饿了,大口且迅速地嚼着热乎乎的萝卜,烫得直呵气。梁敏则小口喝着汤,温暖的液体落入胃中,驱散了最后一丝酒意和寒意。 “刚才……谢谢你。”梁敏轻声说,声音融在夜风里。 “安啦,”江美方摆摆手,咽下食物,用带着浓重的鼻音混着一点嘟囔,“啊那些人就系阿捏(就是这样),看到新来的,还是女生,就想给下马威。阮看毋惯势啦(我看不习惯)。” 梁敏对她话语里夹杂的口音似懂非懂,但那份仗义执言的意思,她真切地收到了。 吃了几口,江美方似乎累了,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倾斜,最终,脑袋轻轻靠在了对方的肩上。很轻的一个触碰,却让梁敏瞬间绷直了背脊。 属于另一个女性的体温、发丝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清酒的微醺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这是一种极其亲密且信任的姿态。梁敏能感觉到肩上人的呼吸起伏,透过薄薄的衬衫面料,传递过来。她没有动,甚至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肩膀上的人靠得更舒服些。 风吹过,路边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彼此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便利店的灯光下,分享着这一刻无需言说的安宁与靠近。 过了不知多久,江美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像是睡着了。梁敏轻轻唤了她两声,没有回应。她小心地扶起江美方,拦了一辆计程车。 根据她迷糊中报出的地址,车子停在一栋旧式公寓楼下。梁敏半扶半抱地将她弄上楼,从她包里翻出钥匙,打开了门。 房间不大,有些凌乱,却充满了生活气息。沙发上丢着几本杂志,桌上还有吃剩的零食袋。梁敏把江美方安置在床上,慢慢脱掉鞋子,盖好薄被。看着那张熟睡中毫无防备的脸,与白天印象中伶牙俐齿、活力四射的“她”判若两人,梁敏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她想起今天谁都没怎么吃饱,醉酒的人醒来容易胃空。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东西不多,显得有些冷清。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江美方更喜欢粥还是面。 最终,她决定都准备一点。 用现有的米熬了一小锅白粥,又用简单的调料煮了一小份清汤面。分别用保鲜盒装好,放进了冰箱冷藏室。在便签纸上,携着清秀的字迹写下: 「“美方: 粥和面在冰箱,醒来如果饿,热一下再吃。 ——阿敏”」 便签被贴在冰箱门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又返到床边,再次确认江美方睡得安稳,轻轻带上房门,走入沉沉的夜色中,返回自己暂住的酒店。 第5章 第4章节 风雨中的依靠 LG大楼里,冷气开得足,却吹不散新闻部上空凝聚的低气压。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江美方对着电脑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心思却早飞到了九霄云外。早上一进来,氛围就不对,文姐的脸色铁青,几个平时爱嚼舌根的同事也噤若寒蝉。窃窃私语像潮湿墙角蔓延的霉菌,细细簌簌,捕捉不到源头,却无处不在。 “听说了没?那个匿名投稿……捅到马蜂窝了啦!” “夭寿哦,敢写李议员的花边报道,还附了模糊照片,这下好了,捅到马蜂窝诶……” “上面很火大,要抓人咧……” 江美方撇撇嘴,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又有点莫名的烦躁。政治人物的桃色新闻云云,真真假假,向来是浑水,她平时懒得碰,都是文姐指派谁谁就去跟。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敢这么直接捅出来。 “美方姐,”旁边工位新来的小妹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说,会是谁啊?会不会是……阿兰?她之前好像有跟过议员的行程喏。” 江美方心里咯噔一下,兰兰?那个总带着点天真和羞涩,一心只想祈祷爱情的姑娘?想起上次实时采访,兰兰看着李议员时那崇拜又热切的眼神,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麦乱讲啦,”她打断小妹,“无凭无据的。” 茶水间成了临时的信息交换站。江美方端着杯子走进去,正好听到设计部那两个之前议论梁敏的同事又在嘀嘀咕咕,这次话题却转了向。 “……所以说,空降的就是不一样,风平浪静哦。哪像我们新闻部,快要地震了。” “说不定人家后台硬,根本不怕啦。” 江美方莫名火起,刚想开口,一个清冷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起。 “后台硬不硬,不如工作实力硬。” 是梁敏,人站在咖啡机旁,身姿挺拔,手里端着白色的瓷杯,眼神平静地看着那两人,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两个同事顿时讪讪的,端着杯子溜走了。 江美方走过去,肘尖轻轻碰了一下梁敏的手臂,嘴角弯起:“喂,很敢讲哦,梁小姐。” 梁敏侧过头,看到她,清冷的眉眼柔和了些许,但依旧能听出坚定的回答:“事实而已。”她顿了顿,看向江美方,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们部门……没事吧?” “安啦,”江美方挥挥手,想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倦色,“就那样呗,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她看着梁敏线条优美的侧脸,心里那点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些。“倒是你,房子看得怎么样了?找到合适的没?” 梁敏轻轻摇头:“看了几间,都不太满意。”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要么太旧,要么……太空。” 那个“空”字,她说得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落寞。江美方心念一动,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下班陪你去看啦!我台南土生土长,哪个巷子里的房子好,我比你清楚。而且两个人看,也有个商量。” 梁敏抬眼,有些惊讶,随即眼底漫上一点真实的笑意,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啦!跟我客气什么。”江美方笑得爽朗,“就这么说定了!” 下班后,两人并肩走在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街道。梁敏今天看的是一间老公寓的三楼,离公司不算远,环境也安静。打开门,一股淡淡的尘螨味道。房间不大,客厅显得有些空旷,老式的地砖擦得还算干净,但冰冷的反光更衬得这里缺乏人气。 夕阳余晖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孤独的光斑。 梁敏默默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一棵茂盛的玉兰树,轻声说:“这里……视野还不错。” 江美方看着她站在光影里的背影,那纤细的、似乎一碰就会碎的轮廓,心里突然被一种柔软的情绪填满。她走过去,站到她身边,手臂不经意地再次擦过她的。 “阿敏,”她叫了她一声,用的是这几天偶尔会冒出来的、更亲近的称呼,“你以前在安市,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梁敏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和这里差不多大,一个人住。”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只是那里没有玉兰树,冬天会下雪。” 江美方听着,心里蓦地一酸。她想起妈妈总说她像只无头苍蝇,乱闯乱撞,可至少她飞累了,知道家在哪个方向。而梁敏呢?像一只候鸟,飞越海峡,停在这片陌生的土地,没有家人,没有故土熟悉的四季。 “这间房子啊,”江美方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语气变得轻快,“就是缺了点东西啦!你搬进来,买块暖色系的地毯,沙发上丢几个抱枕,餐桌上摆个花瓶,每周买点花回来插,保证就不一样了!到时候温锅(乔迁宴),我来帮你弄,保证热热闹闹的!” 她描述着,手还比划着,眼睛里闪着光。梁敏转过头看她,被她话语里描绘的那幅温暖、琐碎、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所吸引。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似乎也点亮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好。”梁敏应着,嘴角弯起的弧度明显了许多,“到时候,麻烦你了。” “都说了麦客气!”江美方笑,心里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好像亲手参与构建了某种未来。 就在这时,江美方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是文姐。接起来,只听了几句,脸色就瞬间白了。 “什么?……好,我……我马上回公司。” 挂断电话,她似还有些回不过神,手指微微发凉。匿名信的IP地址查出来了,源头指向新闻部一台公共电脑,而最后使用那台电脑、且有动机的人……线索几乎明晃晃地指向了请病假消失的兰兰。但上面需要一个准确的交代,而作为兰兰的“直系学姐”,以及之前曾共同负责过议员相关报道的人,江美方被要求立刻回去“协助调查”,甚至有人隐晦地暗示,她可能知情不报,或者……就是同谋。 “怎么了?”梁敏察觉到她的异常,关切地问。 江美方张了张嘴,想扯个谎,却发现自己在她面前说不出假话。她简单说了情况,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委屈:“欸……我不知道,发生事情就突然跟我有关系啦?” 梁敏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知道。”梁敏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任何一丝怀疑,“我陪你回去。” 没有多余的疑问,没有世俗的揣测,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我知道”。和一句——“我陪你回去”。 江美方望着她,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眶发热。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这毫无保留的信任,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她反手用力回握住梁敏的手,点了点头。 暮色更深了,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融在一起。她们牵着手,走下空荡的楼梯,走向即将来临的风暴。而此刻,心里那点恐慌,似乎被掌心的温度悄然驱散了一些。 第6章 第5章 信任与支持 办公室的空气像凝固的果冻,黏稠而令人窒息。 江美方端着空茶杯站在茶水间门口,里面原本谈笑风生的几个同事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咖啡机还在不识趣地嗡嗡作响。 “早啊。”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早。”几声零落的回应后,人们像退潮般散去,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门口。 这已经是“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三天。整个新闻部都笼罩在“匿名信风波”的低气压中,而江美方莫名其妙成了众人眼中的靶子。走廊上,她经过时人们的谈话会戛然而止;午餐时,原本总是满员的餐桌会突然多出几个空位。 “我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封关于李先生的匿名信,怎么可能会是我写的?”回到工位,江美方忍不住向旁边的林姊低声抱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键盘,“我连他老婆叫什么都不知道。” 林姊尴尬地笑了笑,眼神飘忽不定:“清者自清啦,不要想太多。”说完就借口去洗手间匆匆离开。 江美方盯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那张脸陌生而疲惫。 “江美方,文姐找。”部门助理在门口喊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竖起耳朵。 “我真的没有写那封信。”一进门,江美方就直接说道,声音比预想中要尖锐。 文姐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我还没说话呢。” “但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做的。” “那你为什么觉得大家会怀疑你?” 江美方噎住了。为什么?因为上周李处长来部门视察时,唯独对她的报道提出了批评?因为她曾经在茶水间开玩笑说那个人看女同事的眼神让人不舒服?还是因为她是部门里最“傻仔”、最好欺负的那个? “坐下来吧。”文姐叹了口气,“LG决定让新闻部所有涉事人员暂时休假几天。” “涉事人员?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这是上面的决定,不是我说的算。”文姐递过来一张通知单,“带薪休假,就当做个短暂的假期吧。” 江美方盯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重如千斤。 从公司出来,午后的阳光刺眼得让人晕眩。江美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公司附近那家他们常聚的咖啡馆。点了一杯冰美式,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打开手机又关上。 通讯录里,妈妈的名字在眼前闪烁。她不能打给她,不能让她知道女儿在工作上受了委屈——那个总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太辛苦”的妈妈。 然后是梁敏。 她的手指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上周她们还一起去看房,梁敏说喜欢有阳台的单位,可以种些花草。看房结束后,她们在市场买了菜回梁敏的酒店套房做饭,江美方教她怎么做正宗的台南炒米粉,梁敏则分享了她从大陆带来的辣椒酱。辣得两个人眼泪直流,却笑得前仰后合。 但此刻,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打扰这份刚刚萌芽的“亲密”。 “江小姐?”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抬头,一位穿着淡杏色衬衫、戴着珍珠项链的女士站在桌前——是李太太,李议员的妻子。她们曾在公司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我可以坐下来吗?”李太太问,手指紧张地绞着皮包的带子。 江美方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很抱歉...”李太太开口,又停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我先生他...给你添麻烦了。” 服务生适时地出现,李太太点了一杯草莓冰沙。当那杯粉红色的甜品端上桌时,她轻轻笑了:“年轻的时候,我也很喜欢吃这个。现在怕胖,都不敢点了。” 江美方默默看着对面的女人——精心打理的卷发下是掩饰不住的细纹,名牌手提包边缘有细微的磨损,就像她完美无瑕的笑容下藏着的疲惫。 “那封信不是我写的。”江美方直接说道。 “我知道。”李太太舀起一勺冰沙,却没有送入口中,“公司已经查到了IP地址,是另外一个女孩...你也…认识。” 江美方怔住了:“那为什么还——” “因为我先生坚持说你也参与其中。”李太太放下勺子,金属与瓷器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说你曾...对他表示过好感,被拒绝后怀恨在心。”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江美方提高了声音,引来旁边桌客人的侧目。 “我知道。”李太太平静地重复,“我看了监控录像,访谈结束,你是和摄影师一起离开的。” 江美方感到脸颊发热,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被戳破心事的尴尬。 “婚姻,有时候就像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降下来的任务。”李太太突然说,眼神飘向窗外,“年轻时拼命想完成它,完成之后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给自己判了刑。” 江美方安静地听着,看着对面的女人一点点剥去精致的外壳,露出内里的脆弱。 “他找过...很多次出轨。”李太太轻声说,像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每次我都原谅他。因为身边人说过,婚姻就是这样,忍一忍就过去了。” 草莓冰沙开始融化,粉红色的汁液沿着杯壁流下。 “但这次不一样。那个叫兰兰的女孩...她怀孕了。”李太太终于抬起头,眼中有着江美方看不懂的情绪,“我先生为了自保,只能找个人来转移视线。而你,正好是他选择的那个替罪羊。” 江美方感到一阵恶心。她想起公司里那些窃窃私语,那些回避的眼神,那些欲言又止的关心——原来都源于一个男人为了自保而编造的谎言。 “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李太太微笑,眼角细纹更加明显,“敢在年会上建议节目安排不合理的那个女孩...我不忍心看着你也变得像我一样,被婚姻、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直到连出门面向大众都变成一种负担。” 她站起身,留下几张钞票在桌上:“这杯冰沙我请你。算是...一点补偿。” 江美方看着那杯融化成水的粉红色液体,突然觉得它像极了被稀释的血。 回到公寓,江美方直接打开了冰箱,拿出两瓶啤酒。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妈妈打来的。她不想回电,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 门铃在这时响起。 透过猫眼,她看到梁敏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额头上有着细密的汗珠。 “你怎么来了?”开门后,江美方惊讶地问。 “文姐给我打了电话。”梁敏径直走进来,熟门熟路地从厨房拿出两个杯子,“说你今天心情可能不好,需要人陪。” 江美方关上门,靠在门上看着梁敏忙碌的背影。她今天穿了件浅绿色的衬衫,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我带了卤味和咸酥鸡。”梁敏转身,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还有这个——”她又从包里掏出一瓶金门高粱,“你说过这是你爸爸以前最爱喝的。” 江美方的眼眶突然热了。她没想过梁敏会记得这些——这些在深夜聊天中随口提及的琐事。 “你不问问我今天发生了什么吗?”她问,声音有些哽咽。 梁敏打开餐盒,香气瞬间弥漫整个房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她倒了两小杯高粱酒,推了一杯到江美方面前,“先吃饭吧,你一定饿了。” 他们默默地吃着,偶尔杯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高粱酒的辛辣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让江美方感到温暖。 “他们让我休假几天。”最终,她还是开口了,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梁敏——从办公室的冷遇,到与李太太的对话。 梁敏安静地听着,不时往江美方的碗里夹她爱吃的甜不辣。 “你知道吗?”当江美方讲完,梁敏轻轻地说,“在大陆,我们管这种情况叫''吃瓜落''——莫名其妙替别人背黑锅。” 江美方笑了,这是今天她第一次真心地笑:“好奇怪的词。” “但我相信你。”梁敏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从一开始就相信。”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梁敏的回答简单而坚定,“你看待感情太真诚了,又懒到连暧昧的游戏都不愿意玩。” 江美方感到心跳漏了一拍。梁敏的眼神太过直接,几乎要看到她内心深处那些连自己都不敢确认的情感。 “而且,”梁敏突然笑起来,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如果你真的对男生有兴趣,早就接受上周那位企划部的约会邀请了。” 江美方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企划部有人约我?” “公司里没有秘密。”梁敏神秘地眨眨眼,端起酒杯轻啜一口。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窗外的台南亮起万家灯火。两个空酒瓶立在桌上,咸酥鸡的餐盒里只剩下几片九层塔。 “我可能要失业啦。”江美方突然说,声音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含糊,“就算回去,也不会是原来的位置了。” 梁敏没有说话,而是起身坐到了她身边。沙发因额外的重量而下陷,他们的手臂不经意地贴在一起。 “那你打算怎么办?”梁敏问,声音很近,近到江美方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像是雨后的青草。 “我不知道。”江美方老实回答,“也许该换个环境了。互联网公司可能更适合我。” “那就去试试。”梁敏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温暖而坚定,“你还这么年轻,美方。人生不该被困在一个地方。” 江美方低头看着她们交叠的手,梁敏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她忽然想起那个酒醉的夜晚,也是这只手,为她盖好被子,在冰箱上留下那张写着“粥在冰箱,热了再吃”的便签。 “敏...”她轻声说,第一次用这个亲昵的称呼。 梁敏的手指微微收紧。 “谢谢你。”江美方转过头,发现她们的脸靠得如此之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谢谢你相信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车流声、邻居的电视声、自己的心跳声——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退去,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梁敏的视线从她的眼睛缓缓移到嘴唇,又抬起来。 “不需要谢我。”她轻声说,声音如同耳语,带着漫威英雄拯救者的口吻,“I trust you,美方” 那一刻,江美方和梁敏不禁哈哈大笑。 第7章 第6章 未完成的幸福 “哇,好心计……呵呵” 电脑屏幕上冰冷的“解雇通知”四个字,像一枚精准投掷的炸弹,将她这些日子以来努力重建的秩序与信心,再次炸得粉碎。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微弱。周围的同事或同情或避讳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不是因为能力,不是因为失误,仅仅是因为那场无妄的“小三”风波,公司需要一个尽快平息事态的牺牲品。而她,这个没有背景、只有“打字快”这项技能的技术员,成了最合适的那个。 她拒绝了几个同事“去喝一杯散散心”的客套邀请,一个人收拾好东西——其实也没多少私人物品,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一小盆绿萝,还有梁敏送的那个她一直没舍得用的精致笔记本。走出LG时,夕阳正斜斜地打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她眯起眼,觉得这阳光真不公平,怎么还能如此灿烂。 她没有直接回家,那个她和梁敏共同租下不久,充满了乔迁喜悦的小窝。她无法面对梁敏关切的眼神,至少现在不能。她拐进了一家常去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酒屋。 “老板娘,先来一手台啤。”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冰凉的啤酒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一杯接一杯,她试图用酒精冲刷掉那份屈辱和迷茫。脑海里翻腾着同事们事不关己的脸,李太太那张哭泣着道歉却又隐含怨恨的脸,还有……梁敏那张总是沉静,却在她说“我信你”时格外坚定的脸。 “空降又怎样?人家有实力啊。” “美方,你别怕,我信你。” “冰箱里有粥和面,不知道你爱吃哪种,醒了热再吃。” …… 那些话语,混着酒意,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小姐,一个人喝闷酒哦?”一个略带轻浮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江美方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抹得油亮的中年男人凑了过来。她皱皱眉,懒得搭理,只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男人却似乎觉得更有趣,又靠近了些:“心情不好喔?阿哥陪你聊聊嘛……” “免。”江美方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带着明显的拒意。她此刻尤其厌恶这种来自男性的、不自知的打扰。 男人还想说什么,一个清冷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插了进来: “她讲‘免’,你是没听到哦?” 江美方循声望去,只见梁敏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旁,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大概是刚下班赶过来,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个搭讪的男人,明明身形纤细,眼神却像出鞘的刀,锋利又冷静。 男人被这气势慑了一下,悻悻地嘀咕了一句“吼,查某郎凶巴巴”,摸摸鼻子走开了。 梁敏这才在江美方对面坐下,看着她面前空了的几个啤酒瓶,眉头微蹙,却没有立刻责备。“打你电话都没接,我问了阿惠,她说看你往这边来了。” 江美方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忽然傻笑起来:“阿敏……你来啦……你好像……好像《射雕》里来救人的女侠哦……”她的国语因为醉意,带上了更浓的、软糯语调。 梁敏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她还想倒酒的瓶子。“别喝了,我们回家。” “家?”江美方眼神涣散了一瞬,随即涌上巨大的委屈和自嘲,“我冇家啦……工作也冇了……我阿母要是知影,一定又爱念……讲我读册读遮尔悬,结果连一份头路都顾未牢……”(我没家了……工作也没了……我妈要是知道,一定又要念叨……说我书读那么高,结果连一份工作都保不住……) 她开始用夹杂着模糊的醉话倾诉,说到激动处,眼眶泛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梁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递上一张纸巾,或者在她语无伦次时,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好了,我们回去。”梁敏起身,搀扶起已经有些站不稳的江美方。江美方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梁敏身上,女性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淡淡的书墨和茉莉花香水的味道,奇异地安抚了她躁动不安的情绪。她没有抗拒,任由梁敏半扶半抱地带着她离开。 夜风一吹,酒意更上头。回到公寓楼下,江美方说什么也不肯立刻上楼,拉着梁敏坐在小区花坛的边缘。 “阿敏,”她靠在梁敏肩头,声音含混不清,“你真好……你真的……真好……” 梁敏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任由她靠着。夜晚很安静,能听到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和近处的虫鸣。月光洒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江美方抬起头,醉眼迷蒙地看向梁敏近在咫尺的脸,呼吸间带着酒气,却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你毋惊哦?惊我是……是彼款人讲的……坏查某?”(你不怕吗?怕我是……是那种人说的……坏女人?) 梁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江美方因为醉酒而泛红的脸颊,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脆弱和不确定。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江美方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滚烫的耳垂。 “我讲过了,”梁敏的声音很低,在夜色里像潺潺的溪流,“我信你。你不是。” 简单的几个字,却比任何华丽的安慰都更有力量。江美方怔怔地看着她,看着月光在她清亮的眼眸里流淌,看着那微抿的、似乎总是带着一丝疏离的唇瓣。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她心里滋生,她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但最终,她只是更紧地靠回了梁敏的肩头,像寻求温暖的小兽,低声喟叹:“我真多谢你……阿敏。”(我真谢谢你……阿敏) 那一晚,梁敏几乎没怎么睡。她帮江美方换下带着酒气的衣服,用温毛巾帮她擦脸,喂她喝了点温水。江美方睡得很不安稳,时而嘟囔几句梦话,时而又像被噩梦惊扰。梁敏就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她沉睡的侧脸。 这个女人,像台南的阳光,直接、热烈,有时又带着点莽撞的可爱。她闯入自己原本规划清晰、却略显灰白的世界,带来了吵闹,也带来了生机。在她被全世界质疑的时候,自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这种相信,仅仅是因为正义感吗?还是因为……在茶水间初遇时,她那句带着侠气的解围?还是在夜风里,她靠在自己肩头那份全然的信任?抑或是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因为她的存在,而开始有了“家”的温度的每一个瞬间? 梁敏伸出手,指尖悬在江美方脸颊上方,终是没有落下。一种陌生的、柔软而又酸胀的情愫在她胸腔里蔓延。是怜惜,是信任,还是……更多? 第二天江美方在头痛欲裂中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洒了进来。她揉着额角坐起身,发现自己穿着干净的睡衣,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和几颗解酒药。记忆断断续续地回笼,昨晚的狼狈、醉酒、梁敏的突然出现、夜风里的依靠……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死了死了……这次形象全无了……”她懊恼地捂住脸。 走出房间,餐桌上放着简单的早餐——清粥小菜,旁边照例贴着一张便签,梁敏清秀的字迹写着:“先把药吃了,再吃东西。今天请假在家休息,别乱想。” 粥还温着,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似乎连带着心里的滞涩也融化了一些。梁敏已经去上班了,屋子里很安静。这份无声的体贴,比任何言语都让江美方感到心安,同时也滋生出更深的彷徨。 接下来的日子,江美方陷入了低谷。她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家面试,也总是在听到她被LG辞退的原因后(尽管她尽力解释),态度变得暧昧起来。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劲?是不是当初选择回来台南,选择……靠近梁敏,是一个错误? 梁敏将她的消沉看在眼里,她没有过多地安慰,只是默默地将更多的生活琐事接手过去。晚上,她会拉着江美方一起看无聊的电视剧,或者分享一些公司里无关痛痒的趣事。她甚至会学着做几道台湾本地的小吃,虽然味道总是差强人意。 有一次,江美方半夜醒来,发现客厅有微光。她悄悄走过去,看到梁敏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笔电,屏幕上显示的是几家台南本地互联网公司的招聘信息和行业分析报告,旁边还摊开着笔记。柔和的屏幕光映着她的侧脸,神情专注而认真。 江美方没有出声,她退回房间,靠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梁敏在用她的方式,默默地支持她,为她寻找出路。这份细致入微的守护,比酒精更让她感到晕眩。 三个月的同居时光,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流逝。江美方在沉寂中慢慢积蓄着力量,而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在日复一日的相互依靠中,悄然发生着变化。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碰触又快速分开的手,一份默默放在对方桌上的小点心……空气里弥漫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甜而微涩的气息。 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傍晚。江美方收到了一家新兴互联网公司的面试通知,职位是她感兴趣的内容运营。她兴奋地和梁敏分享这个消息,两人难得地一起出门,去常去的那家小馆子吃了顿饭,算是庆祝一个小小的开端。 饭后,梁敏提议去海边走走。 黄昏的海边,游客散去,只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永恒节律。两人并肩走在沙滩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美方,”梁敏停下脚步,望向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海平面,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总部那边的外调期……下个月就结束了。” 江美方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一直刻意回避去想这个问题,此刻被猛地提起,才发觉它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所以……你要回去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梁敏轻轻应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她,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江美方看不太懂的情绪,“公司征求我的意见,是留下,还是回去。” 海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江美方看着梁敏,看着她被海风扬起的发丝,看着她眼中映着的、即将沉入海平面的夕阳,也看着那夕阳映照下的、属于自己的,微小而清晰的倒影。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她脑海中叫嚣:留下!说你想她留下!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怯懦地阻止:你凭什么?你连工作都没有,你刚刚从一场狼狈中挣扎出来,你拿什么留住她?大陆有她更好的发展,那里或许才是她该回去的地方……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到梁敏的眼神,从最初的期待,慢慢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然后缓缓地,重新归于平静,甚至比平时更疏离一些。 梁敏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她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回头,继续望向大海。 “走吧,风大了。”她最终只是这么说,声音融入了海浪声中,听不出喜怒。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那种之前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蜜暖昧,被一种沉重的、未竟的怅惘所取代。江美方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心里像破了一个大洞,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错过了吗?在幸福的门口,因为内心的怯懦和自我的怀疑,她又一次,习惯性地退缩了。 梁敏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在明明灭灭的路灯光影里,看不出表情。只有紧握着方向盘的、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海边的答案,随着夕阳,一起沉入了黑暗的海底。 第8章 第7章 确定的答案 “江美方,你是不是脑子有坏掉啊,干嘛折磨自己呢……” 她坐在相亲咖啡馆的窗边,心思飘远,指尖无意识地搅动着早已冷掉的拿铁。对面的男士西装革履,正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科技园的成就,以及对未来五年买房三年买车的详尽规划。他条件很好,是母亲透过三姑六婆精挑细选出来的“优质股”。他说的每一个字江美方都听得懂,组合在一起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江小姐看起来很有气质,在哪个公司高就啊?”男士终于停下他的宏图大业,抛出一个问题。 “啊?哦……之前在杂志社,现在在互联网公司。”美方回过神,勉强笑了笑。 “互联网好啊,有前景。不过女孩子做这个会不会太辛苦?我比较倾向未来太太能多照顾家庭一些。”男士语气温和,内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框架。 “家庭当然重要……”美方应和着,心里却泛起一丝荒谬感。她看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思绪飘到了昨天和梁敏一起在超市采购的场景。梁敏拿着两包不同的卫生纸,认真比较成分和柔软度,侧脸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只因为美方随口提过一句最近皮肤容易过敏。那种被默默放在心上的体贴,与此刻对面男士程式化的“关怀”截然不同。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美方几乎是逃离了座位。 在洗手间明亮的镜子前,她看着自己。眼底有昨夜失眠的痕迹,更多的是一种从心底漫上来的迷茫。和她分开已经三天了。那句“这次要走了,外调时间结束了”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 她当时为什么没有立刻回应? 在害怕什么?怕社会的眼光?怕家庭的阻力?还是怕自己不够好,承载不起另一份完整的人生? 她掏出手机,手指在梁敏的号码上悬停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反而鬼使神差地,登录了一个很久没用的网络聊天室。 匿名的环境里,各色人等着。有人直接露骨地询问身材尺寸,有人文艺地抒发孤独,有人单纯想找个人打发时间。她和一个名叫“海风”的人聊了几句,对方言语风趣,似乎很懂生活。可当“海风”试探性地问“要不要出来喝一杯,现实里认识一下?”时,美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敲下“不用了,谢谢”,然后退出了聊天室。 虚拟世界的试探,比现实的相亲更让她感到空虚。 夜晚,她独自走进一间喧闹的酒吧。震耳的音乐,晃动的人影,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香水的味道。她坐在吧台,点了一杯龙舌兰。很快,就有穿着时尚的男女过来搭讪。 一位穿着紧身裙,妆容精致的女人坐到她旁边,眼神大胆地打量她:“一个人?请你喝一杯?” 美方看着她,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丝心动的感觉,但没有。她礼貌地拒绝:“谢谢,不用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年纪颇轻,带着几分艺术家气质的男人靠过来,声音带着刻意的磁性:“姐姐,你看起来很有故事,要不要聊聊?” 美方看着他年轻却略显浮夸的脸,忽然想起梁敏。梁敏从不刻意,她沉静如水的目光,偶尔流露出的脆弱,还有那份在专业领域里的笃定和自信,才是真正吸引她的东西。 她再次摇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烦躁。 这一整天的“尝试”,像一场荒诞的闹剧。相亲对象勾勒的传统家庭图景,聊天室里虚无的**,酒吧里流于表面的暧昧……这一切都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她无法在这些“正常”的轨道上找到归属感。 她的心,早就偏航了。 她爱的是梁敏。 她爱的是她。 这个认知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冲垮了所有犹豫和怯懦。什么社会眼光,什么未来艰难,在可能失去梁敏的恐慌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太急,带倒了吧凳,发出一声闷响。她也顾不上,抓起包包就往外冲。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让她有些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怎么办?去哪里找她?机场!对,机场! 她拦下一辆计程车,报出机场的名字,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颤抖。车子驶上台南通往桃园的夜路,窗外的灯火飞速向后掠去。 路过一片不知名的花圃时,夜色中大片摇曳的白色影子抓住了她的视线。 “司机先生,麻烦停一下!”她几乎是喊着出声。 车子靠边停下,美方推开车门,跑了过去。是百合!在清冷的月光下,这些百合静默地绽放,花瓣上还带着夜露,如同梁敏一样,清雅又坚韧。她小心地折下一支,仿佛折下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和决心。 回到车上,她紧紧握着那支百合,仿佛握着唯一的希望。“司机先生,麻烦快一点,再快一点!”她不停地看表,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膛。 抵达机场时,天光已微微放亮。她冲进出发大厅,茫然四顾。人流穿梭,广播声此起彼伏。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几个值机柜台间奔跑寻找,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中的花瓣也被捏得有些蔫了。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脚步慢了下来。 在熙攘人群的边缘,一排靠窗的座椅处,阳光正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落,形成一道道光束。一个人影安静地坐在那里,周身被笼在柔和的光晕里,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是梁敏。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米色风衣,侧影清瘦,低着头,仿佛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她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 美方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就定了下来。她放轻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越来越近,她看清了梁敏手里拿着的,是一株用透明花纸小心包裹起来的红玫瑰。花朵娇艳欲滴,与梁敏沉静的气质形成奇妙的对比。美方记得,有一次闲聊时,她说过,自己最喜欢玫瑰,热烈、鲜活,带着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原来,她也记得。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靠近,梁敏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质问,也没有痛哭流涕。梁敏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那里面慢慢漾开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有了然的温柔,有深藏的思念,有小心翼翼的期待,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委屈。 阳光在她眼中跳跃,像碎了的金子。 美方停在她面前,呼吸还有些不稳。她看着梁敏,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玫瑰,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支带着夜露和仓促痕迹的百合。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 她们两个人,一个拿着对方最爱的百合,一个握着对方钟情的玫瑰,在这清晨的机场,完成了一场无声却盛大至极的告白。 美方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泪意的微笑。她走上前,将手中的百合,轻轻放在梁敏膝上,和那株玫瑰并排在一起。 梁敏没有动,只是仰头看着她,眼底的水光越来越亮,最终汇聚成一颗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但她也是在笑着的。 美方伸出手,不是去擦她的泪,而是坚定地,握住了她拿着玫瑰的那只手。指尖微凉,却在触碰的瞬间,传递过一股足以融化所有不安的暖流。 梁敏的手指微微一动,然后反手,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周围的一切喧嚣——广播声、人流声、行李车轮滚动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褪去,成为模糊的背景音。在阳光照耀的角落,只剩那支百合与一株玫瑰,静静依偎。 第9章 第8章 家的雏形 婚礼前一周,梁敏和江美方并肩站在即将成为新家的阳台上,望着远处蜿蜒的河流。傍晚的风带着湿热的水汽,拂过她们汗湿的额发。 “这视野真好,能看到整个河滨公园。”梁敏轻声说,手指不经意间触到江美方搭在栏杆上的手。 江美方没有移开,反而将手翻转,轻轻勾住梁敏的小指。“是啊,离我阿嬷家也近,她老人家开心得很,说以后可以常来送自己种的菜。” 这是一栋二十年的公寓,三房两厅,面积不大,但布局合理。前房主移居国外,留下的家具虽不新,却干净整洁。两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 “这里可以放一张大桌子,”梁敏比划着,“我们都能在上面工作,你写你的代码,我画我的美工。” 江美方从背后抱住梁敏,下巴搁在她肩上。“还要放一张舒服的沙发,能窝在一起看电影的那种。” 梁敏转过身,额头抵着江美方的额头。“都好,只要是和你一起。” 她们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这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共同空间。 婚礼很简单,只在美方家乡的小教堂办了仪式。江美方穿着浅蓝色的及膝连衣裙,梁敏则是一身米白色裤装。没有婚纱,没有繁琐的仪式,只有二十多位亲近的亲友。美方的母亲——蔡君茹,坚持要按传统准备十二样聘礼,只不过这次是双份,两个新娘都有。 “虽然你们这样...特别,”外嬷用闽南语说着,一边将金饰分别塞进两人手里,“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不然会被人看轻。” 梁敏的闽南语还在初级水平,只能听懂三四分,求助地看向美方。美方笑着翻译:“阿母说我们是特别的,但爱是一样的,所以要给我们一样的祝福。” 外嬷瞪了女儿一眼,显然美方做了诗意化的转译,但她没再纠正,只是轻轻拍了拍梁敏的手背。那双手粗糙,布满岁月和劳作的痕迹,却异常温暖。 婚礼后的第二天,她们就飞去澎湖度过了短暂的三天蜜月。在海边的民宿里,她们第一次以“妻子”的身份相拥入睡。清晨,梁敏总会先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美方,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安稳的画面。 “我小时候,”梁敏在第三天早晨突然开口,“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生活。” 美方侧身看着她,“什么样的生活?” “被接纳的生活,有家的生活。” 美方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我也是。” 回到台南后,现实问题接踵而至。第一个挑战是去户政事务所办理登记。 柜台后的中年男子接过她们的材料,推了推眼镜,仔细地看着每一页。当看到两人的结婚证明时,他皱起眉头。 “两位是...什么关系?” 江美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我们是配偶关系。我们结婚了。” 男子露出困惑的表情,翻看着文件。“可是...两位都是女性啊。” “是的,”梁敏接过话,“我们在美国登记结婚的,这些文件都已经经过公证和认证。” 男子拿起文件,站起身。“请稍等,我需要请示一下领导。” 他离开后,美方轻轻碰了碰梁敏的手肘。“别担心,这是正常的,他们可能没见过这种情况。” 梁敏点点头,但紧握的拳头没有松开。 十分钟后,男子带着一位年纪稍长的女性回来了。她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语气却不容置疑。 “很抱歉,根据我国现行法律,我们无法将两位登记为配偶关系。法律只承认一男一女的婚姻。” 江美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但我们是在美国合法结婚的,根据《涉外民事法律适用法》,在境外合法成立的法律行为,在境内也应该被承认。” 主管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对方如此了解法律。“这个...情况特殊,我们需要进一步研究。而且即使承认婚姻关系,也不代表能在户口簿上登记为配偶。” 梁敏轻声用国语问美方:“她们在说什么?” 美方简短翻译后,梁敏的眼神黯淡下来。 最终,她们只完成了基本的居留和户口迁入手续,但在配偶栏上,两人依然是“未婚”状态。 走出户政事务所,台南午后的阳光刺眼得让人晕眩。美方突然在路边停下,狠狠踢了一脚路灯基座。 “干!什么烂规定!” 梁敏被她少见的粗口吓了一跳,随即忍不住笑起来。 “你还笑?”美方瞪着她,眼眶却红了,“这不公平。” 梁敏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我知道不公平。但至少我们住在一起,有一份共同生活的证明,这已经是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得不到的了。” 那天晚上,她们坐在新家还没拆封的纸箱中间,分享着一瓶红酒。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铁皮屋檐,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在想...”美方突然开口,声音因酒精而柔软,“也许我们可以...养一个bibi。” 梁敏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孩子?” “嗯。一个需要我们,也需要一个家的孩子。”美方挪到她身边,靠在她肩上,“我想和你建立一个完整的家庭,阿敏。不只是我们两个人,而是一个真正的家。” 梁敏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描摹着美方的眉毛。“你确定吗?这条路会很难走。” “会有什么难的呢?”美方握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和你在一起,我好像觉得什么都不可怕。” 几周后,她们开始参加收养准备课程。第一堂课设在台南一家社福机构的教室里,台下坐着七八对夫妻,只有她们是“阿母和妈妈”。讲师是一位和蔼的中年女性,讲话带着轻微的客家口音。 “收养不是慈善,”讲师说,“是建立亲子关系的过程。你们将要面对的挑战,可能比生身父母更多。” 课间休息时,一对坐在她们前面的夫妇转过头来搭话。 “你们也是来上课的?”微胖的男子问,目光在梁敏和美方之间游移。 美方点点头,握住梁敏的手。“是的,我们想了解收养程序。” 男子旁边的妻子好奇地打量她们。“所以...你们是...姐妹?一起收养?” 梁敏感到美方的手僵了一下。她轻轻捏了捏,平静地回答:“我们是伴侣,希望共同抚养一个宝宝。” 夫妇俩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有惊讶,有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男子干笑两声:“这样啊...那还真是不容易。” 他们随后借口去倒水,再也没有回来。 美方低下头,用只有梁敏能听见的声音说:“以后孩子会不会也因为有两个妈妈而被这样对待?” 梁敏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轻轻捧起她的脸。“那么,我们就教她,爱有多种形态,而我们的家,是其中最有爱的一种。” 课程结束后,她们沿着昏暗的街道步行回家。夜晚总是热闹,路边小吃摊飘来阵阵香气,机车呼啸而过,邻居们在门口用白语大声聊着天。 “你刚刚在课上说的,”美方突然开口,“关于爱有多种形态...你真的这么想吗?” 梁敏停下脚步,转向她。“我失去了亲生父母,在姑妈家寄人篱下长大。我知道一个孩子多么需要被无条件地爱着,而不在乎这爱来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家庭。” 美方注视着梁敏在路灯下格外柔和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疼痛的柔情。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梁敏时,那个在茶水间被人议论却依然挺直脊背的身影;想起她为自己挡酒时的坚定;想起她冰箱里永远准备好的便当和那张张写满关心的便签。 “我爱你。”美方突然说,声音在喧嚣的街道上几乎被淹没。 梁敏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眼角泛起细纹。“我知道。” “不,我是说...”美方深吸一口气,“我真的很爱很爱你,爱到愿意和你一起面对所有困难,爱到想和你一起养大一个bibi,爱到...”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梁敏的唇已经覆了上来。这是一个带着咸湿夜风和白莲花清香的吻,短暂却深刻。 “回家吧,”梁敏牵起她的手,“我们的家。” 新家的阳台上有前房主留下的几盆植物,其中一盆百合正在绽放。美方小心地剪下一枝,插在床头的玻璃瓶里。 “你记不记得,”她边整理花瓣边说,“那天在机场,你手里拿着一枝玫瑰。” 梁敏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湿漉漉的。“是那个卖花的小女孩硬塞给我的。” “就像命运把我们硬塞给彼此。”美方笑着说。 梁敏走到她身边,看着那枝百合。“其实那天,我本来已经过了安检,又特意返回来。我告诉自己,如果看到你,就把那枝玫瑰送给你;如果没看到,就搭乘下一班飞机回大陆。” 美方惊讶地看着她。“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因为我看到你了,”梁敏轻声说,“你站在大厅里,手里拿着一枝百合,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跑了好远的路。那一刻我知道,我不必再做选择。” 她们并肩站在窗前,远处是台南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故事。而她们的,刚刚开始书写。 “下周的育儿课程,我们还去吗?”美方轻声问。 “去。”梁敏的回答简短而坚定。 美方靠在她肩上,闻到淡淡的百合香气。“不知道它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宝宝。” “不管是什么样的,我们都一起面对。”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皎洁的月光洒在阳台上那几盆蓬勃的植物上。玫瑰含苞待放,百合静静盛开,如同这个刚刚成形的家。 第10章 第9章 意外掉落的“星星” “好,那就先这样哦……” 梁敏签完最后一份文件,从社工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时,手心里沁出的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小姑娘就站在社工身边,瘦瘦小小的,穿着一条不太合身的碎花裙子,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磨得有些发旧的鞋尖,手指紧紧绞着裙侧。她叫嘉言,八岁。名字是福利院给的,据说捡到她时,身边有张字条,写着这个名字。 “言言,这是梁妈妈,还有江妈妈。”社工阿姨柔声介绍。 嘉言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妈妈,阿母。” 江美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天生的大嗓门此刻压得极低,生怕惊飞了眼前这只受惊的小鸟。“哎哟,我们言言好乖哦。来来来,外面热死人了,我们赶紧回家,阿母买了好吃的爱玉冰哦!” 她说着,很自然地想去牵嘉言的手,小女孩却像是受惊般,猛地将手缩到背后。气氛瞬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梁敏立刻上前,语气温和而坚定,带着她特有的那种清冽:“没关系,家里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她接过那个小帆布包,轻得像没有重量。 回“家”的路不长,是她们为了迎接新成员,特意租下的一处带着小院子的旧公寓。车里,冷气呼呼地吹,嘉言紧紧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骑楼、庙宇和槟榔摊,眼神里是全然陌生的茫然。 江美方试图活跃气氛,用她那口标准的台式国语,夹杂着不自觉的闽南语词汇:“言言,你看那边,那间庙口的米糕超——好吃的!下次阿母带你去吃好不好?还有啊,我们家旁边有个卖粉圆的阿伯,他家的粉圆Q到不行,保证你喜欢!” 嘉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依旧看着窗外。 梁敏从后视镜里看着,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她懂那种感觉,天地之大,无处为家的漂泊。 到了家,江美方兴冲冲地推开院子的铁门:“登登!言言你看,这就是我们家啦!” 小院子被打理过,种了些容易成活的金盏花和九层塔,角落还放着一个崭新的小秋千。嘉言的目光在秋千上停留了一秒,依旧没什么表情。 走进屋里,窗明几净,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两个崭新的卡通抱枕,一看就是为了孩子准备的。只是,一切都太新了,新得缺乏生活气息,新得让嘉言更加手足无措。 “言言,这是你的房间哦!”江美方推开一扇门。 房间里,一张小床,书桌衣柜一应俱全,墙上贴着淡雅的碎花壁纸,窗台上放着一盆小小的、含苞的茉莉。看得出来,布置的人花了十二分的心思。 “喜欢吗?”江美方蹲下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嘉言点了点头,小声说:“喜欢。谢谢……阿母。” “哎呀,免客气啦!”江美方高兴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次嘉言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梁敏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她把那个小帆布包放在书桌上:“言言,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可以随意布置它。” 晚餐是江美方使出浑身解数做的一桌子菜,卤肉、白菜卤、煎虱目鱼、蛤蜊汤,香气四溢。可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嘉言吃得极其小心,米饭一粒一粒地数着吃,夹菜只夹自己面前的那一盘,而且只夹一点点。 “言言,多吃点鱼哦,吃鱼会聪明。”江美方夹了一大块鱼肚肉到她碗里。 嘉言看着那块鱼,没有动。 梁敏轻声问:“是不喜欢吃鱼吗?” 嘉言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有刺。” 两个大人瞬间明白了。这孩子不是挑剔,是害怕。害怕被鱼刺卡住,害怕给别人添麻烦,害怕做错事。 江美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立刻把那块鱼夹到自己碗里,利落地剔掉所有的刺,再把干干净净的鱼肉放回嘉言碗里:“呐,阿母帮你把刺都挑掉咯,放心吃!” 梁敏则盛了一碗汤,轻轻放在嘉言手边:“慢慢吃,不着急。在我们家,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怕。” 嘉言抬起头,看了看碗里雪白无刺的鱼肉,又看了看面前两个目光温柔的女人,眼眶微微红了,但她迅速低下头,扒拉着米饭,小声说:“谢谢妈妈。” 晚上,洗澡成了另一个难题。嘉言坚持要自己洗,并且把浴室门锁得死死的。江美方和梁敏只能在门外干着急。 “言言,洗发精和沐浴乳会用吗?要不要阿母帮你?”江美方贴着门问。 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和一句模糊的“我会”。 梁敏拉了拉江美方的衣角,示意她别太紧张。两人走到客厅,听着浴室隐约的水声,心情复杂。 “她太小心了。”梁敏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江美方靠在她身边,语气里是满满的心疼:“对啊,小心得让人心疼。你看她那个小书包,轻飘飘的,里面就两件旧衣服和一本破旧的图画书……诶,你说我们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给她时间。”梁敏握住江美方的手,声音沉稳,“我们有的是时间。” 浴室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嘉言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江美方给她准备的新睡衣,湿着头发走了出来。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把她瘦弱的肩膀都打湿了。 “哎呀!怎么不擦干就出来啦!会感冒的!”江美方立刻跳起来,跑去拿毛巾。 梁敏则去拿吹风机。 嘉言像个洋娃娃一样,被按在椅子上。江美方用干毛巾细细地帮她吸着头发上的水,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梁敏插好吹风机,试了试风温,才对着她的头发慢慢吹。 嗡嗡的声响中,温热的风拂过头皮,带着妈妈手上淡淡的、好闻的纸张和墨水味,还有阿母在一旁碎碎念的关切:“以后洗完头要马上擦干知不知道?不然头会痛哦……你看你的头发这么软,以后阿母给你扎漂亮的小辫子……” 嘉言僵硬的身体,在这双重温柔的攻击下,一点点软化下来。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陌生的、几乎令她惶恐的暖意。 吹干头发,该睡觉了。嘉言爬上那张属于她的小床,盖好薄被,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站在床边的两位母亲。 “晚安,言言。”梁敏俯身,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晚安啦,我的心肝宝贝,要梦到阿母哦!”江美方给了她一个飞吻,笑容灿烂。 灯被关掉,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路灯的光晕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嘉言睁着眼睛,看着陌生的天花板,闻着被子上阳光和茉莉清香的味道。这一切美好得像一个易碎的梦。她不敢睡,怕醒来又回到那个冷冰冰、很多孩子挤在一起的大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 是阿母江美方。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小碗爱玉冰,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用气声说:“要是渴了或者饿了,就吃一点哦。” 她借着门缝的光,仔细端详了一下嘉言是否真的睡着,帮她掖了掖被角,才又像只猫一样溜了出去。 门外,传来她压低声音和梁敏的对话:“睡着了欸,好像有点踢被子……” “你小点声……” “我很小声了啦!走走走,我们去看看给她买的那些衣服合不合身……” 声音渐渐远去。 黑暗中,嘉言悄悄侧过身,看着床头那碗晶莹剔透的爱玉冰,上面还点缀着几颗胖嘟嘟的粉圆。她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冰凉的碗壁。 一种酸酸涩涩又带着一丝微甜的情绪,像今晚的爱玉冰,悄悄漫上她小小的心房。她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里,好像真的不一样。 第11章 第10章 藏在抽屉里的作文 傍晚蝉鸣声拉得老长—— 江嘉言背着比她肩膀宽出许多的书包,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小巷里。她的手不时伸进书包,摸到那本硬皮作文簿,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 “我回来啦。”她推开漆成淡绿色的铁门,声音比平时小了许多。 “言言返来啊!”江美方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快去洗手,今嘛日煮你上爱吃的卤肉饭。” 梁敏正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看设计稿,抬头看了眼孩子,“怎么了?没精神的样子。” “没、没有啊。”江嘉言急忙摇头,把书包紧紧抱在胸前,飞快地溜进自己的房间。 梁敏与江美方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江美方压低声音,用闽南语问道。 “等一下我问问。”梁敏放下稿子,朝厨房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的卤肉快焦了。” “哇!我的卤肉!”江美方惊呼着冲回厨房。 房间里,江嘉言把作文簿从书包里拿出来,盯着封面上《我的阿母》四个字看了好久,最终把它塞进抽屉最底层,用几本图画书严严实实地盖住。 一周前,林老师在班上布置了这篇作文时,江嘉言是那么兴奋。她终于可以告诉所有人,她有两个多么棒的妈妈。她花了整整三个晚上,一笔一画写得格外认真。 「我有两位阿母,一位是妈妈——梁女士,一位是阿母——“江老虎”。妈妈是从另一端来的哦,讲话很好听,做事很认真。阿母是台南人,讲话有时候很“轮转”,我听不大懂,但是她很温柔。在我生病时的阿母是温柔,在我讨厌吃青菜的妈妈是严厉的,我爱我的两位家人——阿母和妈妈。」 作文得到了陈老师大大的“优”字,还画了一朵红花。 “嘉言的作文写得很好,感情真挚。”陈老师在课上说,“要不要参加这次的校刊征文?很有机会入选喔。” 教室里响起几声羡慕的惊叹,江嘉言却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校刊?那不就是全校都会看到?高年级的学长姐也会看到?那些会在背后指着她说“她就是有两个妈妈的那个怪胎”的人? “我、我还要再修改一下。”她小声回答,接过老师递回来的作文本时,手心全是汗。 “吃饭啦!”江美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江嘉言的思绪。 餐桌上,卤肉的香气弥漫整个空间。江美方正用流利的闽南语跟梁敏抱怨公司里新来的实习生。 “彼个少年家,一日到晚滑手机,讲几句就面臭臭,亲像我欠伊几百万。”江美方翻了个白眼,夹了一块卤肉放到梁敏碗里。 梁敏听着,嘴角微扬,虽然来台南一年多,她仍不能完全听懂快速的闽南语,但已能从江美方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读懂大半。 “那你跟他好好沟通嘛。”梁敏用带着点安微口音的普通话回应。 “讲啊!拢讲无效啦!”江美方摇头,转头看见默默吃饭的江嘉言,立刻切换成国语,“言言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不好吃吗?” “好吃。”江嘉言扒了一口饭,犹豫了一下,小声说:“老师今天夸我的作文了。” “真的啊!”江美方立刻眼睛一亮,“什么作文?给我们看看嘛!” “对啊,很想看。”梁敏也温柔地附和。 江嘉言咬着筷子,低下头:“我...我放在学校了。” 一阵微妙的沉默在餐桌上蔓延。江美方与梁敏又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就下次再看啰。”江美方轻松地说,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江嘉言碗里,“多吃点青菜,你妈妈会高兴。” 梁敏轻轻踢了江嘉方一下,眼神里带着责备:“不要拿我当坏人。” 江嘉言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为什么别的同学可以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阿爸阿母,而她就要把优秀的作文藏起来? “我吃饱了。”她放下碗,声音有些哽咽,快速跑回房间。 “这孩子真的不对劲。”梁敏皱眉。 “我去看看。”江美方起身。 “让她静一静吧。”梁敏拉住她的手,“明天是家长会,也许到时候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江美方反手握住梁敏的手指,轻轻捏了捏:“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们...” 她没有说完,但梁敏已经懂了。 第二天下午,江嘉言坐在教室里,手心不断冒汗。陈老师正在与一位家长交谈,教室里已经来了十多位家长,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聊天。 当梁敏和江美方一起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谈话声突然低了下去。 “言言,你妈妈们来了!”坐在前排的同学大声说,有几个孩子窃窃私语起来。 江嘉言低着头走过去,不敢看任何人的目光。 “哇,你们家好特别,两位都是妈妈啊?”一个略带尖锐的声音响起。是班上有名的八卦王吴阿姨,她上次还跟江美方在line群里聊得火热,说好要一起组团买校服。 江美方脸上笑容不变:“是啊,吴太太你好。” 吴阿姨打量了一下梁敏和江美方,嘴角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弧度:“原来如此,我之前还在想,嘉言怎么有时候叫梁女士妈妈,有时候叫江女士阿母,还以为是她叫错了呢。” 梁敏轻轻握住江嘉言的手,感觉到那只小手冰凉且微微发抖。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组成方式,重要的是充满爱,不是吗?”梁敏平静地说,声音不大,但足够周围几个人听见。 吴阿姨干笑两声:“当然,当然。”说完就转身去找其他家长聊天了,不再看她们一眼。 接下来的时间里,江嘉言注意到,除了林老师主动过来与她的两位母亲交谈外,几乎没有其他家长靠近她们。原本在line群里聊得火热的几个妈妈,此刻都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你看,那就是江嘉言的两个妈妈。”她隐约听到后排有同学小声说。 回家的路上,三个人都很沉默。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江嘉言走在中间,看着地上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的影子,突然希望影子能重叠在一起,变成“正常”的一家人。 晚餐后,江嘉言早早回了房间。江美方和梁敏在阳台上晾衣服,夜色温柔,远处传来依稀的狗吠声。 “是因为我们。”江美方突然说,手中的衣架微微变形,“言言把那篇作文藏起来,是因为我们。” 梁敏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江美方手中变形的衣架,轻轻把它掰回原状,然后挂上一件小衣服——是江嘉言的校服。 “孩子们会嘲笑她吗?”江美方的声音有些发抖,“因为她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 梁敏挂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身面向江美方:“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害怕什么吗?” “什么?” “地震后的那几年,我害怕任何人的怜悯目光。我知道他们在想‘那个可怜的孩子,父母都没了’。”梁敏的声音很轻,几乎融进夜色里,“但我姑妈告诉我,爱从来不是一件需要羞愧的事情。” 江美方握住梁敏的手,发现她的指尖冰凉。 “但我们让言言承受这些...”江美方的眼眶红了。 “不,”梁敏摇头,“不是我们让她承受,是这个还不够包容的世界让她承受。” 突然,她们注意到门口有个小小的身影。江嘉言站在那儿,脸上挂着泪水。 “对不起...我把作文藏起来了...”她啜泣着,“我写得很好的,老师还给了‘优’...但是我不敢交去校刊...我怕别人笑话我...笑话我们家...” 江美方快步上前,把哭泣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梁敏也从后面环抱住她们俩,三个人的身影在阳台的灯光下重叠成一个。 “傻仔,”江美方用闽南语轻声说,声音哽咽,“你知不知道,有你们两个,是阿母一世人的骄傲。” 梁敏轻轻抚摸江嘉言的头发:“言言,记住,爱从来不需要藏在抽屉里。” 江嘉言抬头,泪眼朦胧中,她看见阳台上那盆梁敏精心照料的百合正在月光下绽放,洁白而坚定。而江美方种的玫瑰在隔壁阳台上开得热烈,如同她爽朗的笑声。 那晚,江嘉言把作文本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封面上那朵老师画的红花,在台灯下像一枚小小的勋章。 第12章 第11章 面包纸与眼泪 窗外的霓虹灯牌一闪一闪,将屋内三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扭曲不安。 “所以咧?所以你就打算这样放弃?阿敏,那是上海!不是台南的哪个小公司!机会多难得你知不知道!”阿母江美方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焦躁和不解。她手里攥着遥控器,无意识地按着,电视屏幕的光在她脸上快速变幻。 妈妈梁敏坐在单人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倔强的小草。她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目光低垂,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我没有说要放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只是需要时间考虑。” “考虑什么?考虑我们吗?我和言言不需要你这样牺牲!”美方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敲打着沉闷的空气。“LG总部那边调职回去的机会不是年年有的,你专业又对口,薪水翻倍……梁小姐,请你清醒一点好不好?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发展啊?” “我想要什么,我自己清楚。”梁敏抬起头,看向美方,眼神里有疲惫,也有一种深藏的痛苦,“美方,不是所有‘好机会’都必须要抓住。这里……这里也是我的家。” “家?家就不用吃饭不用生活了吗?你知不知道现在景气多差?我那间互联网公司也一直在传要裁员……我们还有言言要养!”美方走到梁敏面前,蹲下身,试图与她平视,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恳求,“阿敏,你去,没关系。我和言言在这里等你,或者……或者我们也可以慢慢计划过去……” “说得简单!”梁敏打断她,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激动,“手续呢?言言的上学问题呢?你阿嬷呢?还有我们……我们这样的关系,到了那边,一切都能顺利吗?”她深吸一口气,“美方,我不是二十岁出头可以不管不顾往前冲的年纪了。我有了你们,就必须想得更多。” “我”——江嘉言,缩在客厅角落的小餐桌旁,假装在认真写作业,铅笔在数学演算纸上划拉着,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竖得老高,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妈妈和阿母很少这样吵架,至少不会在她面前吵得这么厉害。陌生的争吵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小嘉言”的皮肤上。 “哇,你想得多?你就是想太多!前怕狼后怕虎!当初是谁在海边告白说同我在一起?那个时候的梁敏去哪里了?”美方的声音又扬了起来,带着被误解的委屈和愤怒。 “就是因为经历过了,才知道在一起有多不容易!我会更怕失去!”梁敏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别过头,不想让美方看到自己泛红的眼圈。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电视里无聊的购物广告还在聒噪地叫卖。 江嘉言觉得喉咙发干,胃里也空落落的。桌上放着阿母下班时买回来的小餐包,用透明的油纸包着。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拿起一个,心不在焉地剥开油纸,机械地把柔软的面包塞进嘴里。咀嚼,吞咽,尝不出任何味道。紧张和难过像一团棉花堵在胸口,感觉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那张油腻的面包包装纸,把它捻成一个小球。脑子里全是妈妈要去很远很远的大陆,可能很久都见不到的恐慌。 怎么办? 妈妈会不会走? 阿母会不会更生气?“我”这个“拖油瓶”是不是让她们更烦恼了? 鬼使神差地,江嘉言把那个皱巴巴、沾着油渍的面包纸小球,塞进了嘴里。 几乎是在同时,原本背对着她的妈妈梁敏像是心电感应般转过头来。她的目光掠过小嘉言的脸,然后猛地定格在蠕动的嘴巴上。 “言言!”她失声叫道,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那种惊恐的表情,比任何一次科目考砸了都要严重百倍。 争吵戛然而止。阿母江美方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愣住了。 梁敏几乎是扑过来的,速度快得带起了一阵风。她冰凉的手指有些粗暴地撬开她的牙齿,将那块几乎要被咽下去的面包纸抠了出来,扔在地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慌乱。 “诶,言言!那个不可以吃啦!”阿母也反应过来,惊呼。 小嘉言完全懵了,看着妈妈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她瞬间涌出眼眶的泪水,不知所措。“我……我……”她想解释,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梁敏没有骂她,她只是看着江嘉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然后,她猛地伸出手,将女儿和站在旁边的江美方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揽进怀里。 她的肩膀在颤抖,压抑的哭声低低地传出来。阿母先是身体一僵,随即也反应了过来,反手抱住了妈妈,也抱住了嘉言。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的声音哽咽着,埋在她们的肩颈处,“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好……” 阿母的声音也哑了,她用力摇头,脸贴着妈妈的头发:“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太急了,我乱讲话……阿敏,对不起,我们不吵了,不吵了……” 江嘉言被夹在中间,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位母亲身体的颤抖和温热的泪水。阿母的怀抱有力而温暖,妈妈的拥抱则带着一种脆弱的依赖。她们的脸颊贴着丝丝头发,眼泪蹭湿了出汗的鬓角。 那一刻,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妈妈哭,不只是因为吃了不能吃的东西。她哭的是可能要面临的分离,是“职业”和“家庭”两难的选择,是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 阿母哭,是因为她心疼妈妈,也心疼我,还有对自己刚才口不择言的后悔。 “我们仨”这个家,像茫茫大海上的一艘小船,外面风浪很大,我们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才能不被吹散。 “妈妈……”江嘉言小声地叫着,伸出手,笨拙地拍着梁敏的背,“你不要哭……我不吃纸了……我以后都乖乖吃青菜……”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情感的闸门。梁敏哭得更厉害了,江美方也收紧了手臂。 “傻囡仔,”阿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闽南语在她耳边说,不知道是在说小嘉言,还是在说妈妈,“咱是一家人,有啥米困难逗阵行,毋免惊。”(傻孩子,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困难一起走,不要怕。) 黑暗中,只剩紧紧相拥的一团。霓虹依旧闪烁,电视广告还在喧哗,但这个小小的客厅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温热的体温和潮湿的泪水交织成的无声誓言。 争吵暂时平息了,留下的是更深的羁绊,和一种混杂着苦涩与温暖的、复杂的爱。 而那张被扔在地上的、皱巴巴的面包纸,像一个小小的、被遗忘了的注脚,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第13章 第12章 火锅店的烟 周末的火锅店人声鼎沸,热雾弥漫在暖黄色的灯光里,空气中交织着肉香与笑语。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靠窗的位置,妈妈细心地将肥牛片放入沸腾的锅中,数到五秒便捞起,一片放进阿母碗里,一片放进我的。 “言言,多吃点,你最近都瘦了。”妈妈说着,又夹了一筷子青菜给我。 我嘟起嘴:“妈妈,我不要青菜啦。” 阿母立刻板起脸,用她那带着浓厚台湾腔的普通话说道:“江嘉言,不吃青菜会长不漂亮哦,你看你妈妈这么美,就是吃青菜长大的啦。” “阿母骗人,妈妈说过她小时候也不爱吃青菜。” 梁敏轻笑,眼角泛起细纹:“是啊,所以我后来才遇到你阿母,被她管着吃青菜呀。” 我们三人相视而笑,这样的对话在我们家再寻常不过。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温暖得如同火锅里不断升腾的热气,将我们紧紧包裹。 阿母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在火锅蒸气的晕染下,显得格外柔和。妈妈则是一贯的简约风格,白色针织衫配深色长裤,唯有耳垂上那对小小的百合花耳钉,透露着不易察觉的精致。 “我去调酱料,”阿母站起身,“阿敏你的芝麻酱多加香菜对不对?” 妈妈点头,眼神跟着阿母的身影穿过餐桌,那目光里藏着十六年都未褪色的温柔。 就在阿母往回走时,经过一桌坐着夫妻和一个小男孩的餐桌。那男孩正吵闹着不肯吃饭,丈夫一脸不耐烦地翻看手机。阿母经过那位丈夫身边时,突然喉咙发痒,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快步走回我们这桌。 “怎么了?”妈妈注意到阿母脸色微变。 “没事,就是突然喉咙痒。” 没过多久,那位丈夫竟起身朝我们这桌走来。他站在阿母身边,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一个自以为迷人的笑容。 “小姐,刚才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他的声音压低,却足够我们一桌听清。 阿母愣住了,眨眨眼,一脸困惑:“什么?” 那位男子瞥了一眼他的家人,又转向阿母:“你不是刚才对我咳嗽吗?这种搭讪方式挺新鲜的。” 我看见妈妈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而阿母先是震惊,随后变成哭笑不得的表情。 “先生,你误会了,我只是喉咙不舒服。” 男子不依不饶:“别装了,我注意到你刚才一直往我们那桌看。我老婆还在那边,长话短说,你给我个联系方式?” 阿母深吸一口气,我认得那种表情——那是她即将发火的前兆。她站起身,虽然比那男子矮了半个头,气势却不减。 “大叔,”她故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第一,我有爱人;第二,你这不是自信,是自恋;第三,麻烦你回去陪你的家人,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那男子的脸瞬间涨红,嘟囔了一句闽南语的脏话:“夭寿,查某郎不知好歹。” 这句话刚落,妈妈立刻站了起来,她的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她走到阿母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面向那名男子。 “先生,请你离开。”妈妈的声音平静却冰冷,“否则我会请店长过来,顺便让你的妻子了解一下情况。” 男子悻悻地瞪了我们一眼,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阿母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气愤还是觉得羞辱。妈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声说:“先去外面透透气,我和言言结完账就出来。” 阿母点点头,拿起外套走向门口。 结账时,我瞥见那位男子的妻子正笑着喂孩子吃东西,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为她感到难过。 走出火锅店,夜晚的凉风迎面扑来。阿母靠在街边的墙上,仰头望着夜空,侧脸在街灯下显得格外落寞。妈妈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阿母。 “你不是戒了吗?”阿母惊讶地问。 “偶尔还会带在身上,以防你需要。”妈妈轻声回答,为她点上火。 橘色的火光在夜色中一闪,阿母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我站在几步外,看着这对相伴六年的爱人,突然觉得她们之间的空间仿佛有了密度,任何人都无法介入。 “十几年了,还是会有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阿母吐着烟圈,苦笑一声。 妈妈靠在她身边的墙上,肩膀轻轻碰着阿母的肩膀:“因为你还是那么好看。” 阿母转头看她,眼神柔软下来:“只有你这么觉得。” “不止我,”妈妈微笑,“刚才结账时,隔壁桌的两个女生一直偷偷看你,还说‘那个姐姐好飒’。” 阿母被逗笑了,眼角泛起细纹:“三八啦。” 她们沉默了一会,共享着那根烟。街上车流穿梭,车灯划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轨迹。我看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成长——学会在苦涩中辨认甜蜜,在无奈中坚守自我。 “敏,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们是一男一女,带着言言出来吃饭,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阿母轻声问,烟即将燃尽。 妈妈接过她手中的烟蒂,在附近的垃圾桶摁灭:“也许不会有这种困扰,但那我们就不再是我们了。” 她转身面对阿母,轻轻整理她额前的碎发:“我宁愿面对一百个这种尴尬瞬间,也不要过一个不是我自己的人生。” 阿母的眼睛在夜色中闪亮,她伸手握住妈妈的手腕,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腕内侧的皮肤。那是一个细小到几乎不会被察觉的动作,却让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害怕时,她们总是这样牵着我的手,拇指轻轻抚过我的手腕,像是无声的承诺:我在这里。 “回家吧,”妈妈柔声说,“言言明天还要上学。” 阿母这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我,她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张开双臂:“来来来,给阿母抱一下,刚才吓到我的宝贝了。” 我投入她的怀抱,熟悉的柑橘香扑鼻而来。“阿母,那个人很讨厌。”我闷在她的肩头说。 “是啦,很讨厌,”她轻拍我的背,“但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重要的是我们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爱什么样的人。” 回程的车上,阿母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等红灯时,我看见妈妈的手轻轻放在阿母的膝上,阿母的空闲手立刻覆上她的手背,指尖滑入指缝,十指相扣。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爱情——不是在众人面前的拥吻,不是在社交媒体上的告白,而是在经历了尴尬、愤怒和无奈之后,依然选择在回家的车上握住对方的手。 窗外,台南的夜色流淌而过,如同一幅永不完结的画卷。而车内,我们三人自成一个小世界,完整、坚固,足以抵御外界的任何风雨。 “妈,阿母,”我轻声说,“我这次的作文,想写我们家的故事。” 后视镜里,我看见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微笑起来。 “写吧,”妈妈说,“但记得,这是你的版本,不是别人期待的版本。” 阿母接话:“对啦,要是你们老师有意见,叫她自己来跟我讲啦!” 我们全都笑了,笑声在车厢内回荡,盖过了窗外的世界。 《我们仨》 署名——江嘉言 第14章 第13章 第一次,成人礼 夏日蝉鸣一声长过一声,催得人昏昏欲睡。 十六岁的江嘉言蜷在客厅的竹编沙发里,吹着嘎吱作响的老旧冷气,正与一本厚厚的课外读物奋战。小腹从早上起就隐隐传来一阵阵酸胀的坠痛,她只当是昨天贪凉多吃了冰,并未多想。 直到她起身想去倒水,一股熟悉的、比往常更汹涌的热流倏然涌出。 她愣在原地,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往后一摸,指尖触到裤子上一点湿濡,低头一看,浅色的短睡裤上,已然绽开了一小朵刺目的红梅。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她几乎是跳了起来,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手忙脚乱地抓过旁边的抱枕,死死挡在身后,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是梁敏。她正坐在餐桌旁,对着笔电修改设计稿,听到女儿那声压抑的惊呼,立刻抬起头。嘉言那副面红耳赤、姿势怪异、眼神里混杂着惊慌和无措的样子,让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言言?”梁敏放下电脑,声音是惯有的温和,但脚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走了过来。 “妈……妈妈……”嘉言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眼圈瞬间就红了,是羞窘,也是对这种陌生状况的害怕。 梁敏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去拉她,只是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问:“是不是……肚子不舒服?那里……来了?” 嘉言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事,没事的哦,”梁敏的声音更柔了,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的。来,先跟妈妈去房间处理一下。” 就在这时,阿母江美方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客厅里这“对峙”的一幕,尤其是女儿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立刻提高了嗓门:“干嘛啦?言言,谁欺负你了?”她的台湾腔在情急之下显得格外鲜活。 梁敏回头,对她使了个眼色,用口型无声地说:“那个来了。” 江美方眨眨眼,反应了一秒,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混合着“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惊喜和“终于来了”的松快。“哦——!”她拖长了语调,把水果盘往桌上一放,几步就跨了过来,语气夸张地想驱散凝重的气氛,“哎哟,我以为是怎样,原来是这件代志哦!恭喜啦我们家小嘉言,变大姑娘了捏!” 她的活泼反倒让嘉言更不好意思了,跺着脚小声抗议:“阿母!” “好好好,不说不说。”江美方笑着,动作却利落起来,“阿敏,你去拿那个,‘面包’啦!我陪她去浴室。” “面包”是她们之前就悄悄备好的卫生巾,放在梁敏衣柜下面的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梁敏应了一声,转身就去主卧翻找。 江美方则搂着嘉言,一边往浴室走,一边用她那口软糯的闽南语夹杂着普通话絮絮叨叨:“免惊免惊(不要怕),阿母在这里。啊你等一下记得要用温水洗,不通(不能)用冷的,知否?肚子会不会痛?等一下阿母泡黑糖水给你喝……” 浴室门关上了。梁敏拿着卫生巾过来,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一条缝,江美方探出手接过去,又迅速关上。梁敏就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声,和水龙头哗哗的水声,间或夹杂着女儿细小的应答和阿母压低嗓音的指导。 她靠在墙边,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女儿长大的欣慰,有一丝时光飞逝的怅然,更多的,是一种紧密联结的温柔。这一刻,她们三个,被这件女性生命**同的小事,牢牢地系在了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浴室门开了。嘉言换了一条干净的睡裤,脸上的红潮退了些,但眼神还是有些羞怯,不敢看她们。江美方跟在后面,对她俩挤挤眼,比了个“搞定”的手势。 “来,言言,躺到沙发上去休息。”梁敏上前,牵着女儿的手,把她安置回沙发上,又拿过薄毯仔细盖在她的小腹上。 江美方已经钻进了厨房,叮叮当当地翻找着黑糖和生姜。“阿敏啊,咱家老姜还有没有?啊我记得还有桂圆肉……” 梁敏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那个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她走到嘉言身边坐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用极尽温柔的声音开始解释月经的由来和注意事项。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像在讲述一个自然百科知识,驱散了嘉言心中最后一丝不安和羞耻。 江美方端着热气腾腾的黑糖姜桂圆茶出来时,正听到梁敏在说:“……所以这几天要特别注意休息,不能吃生冷刺激的,像你昨天吃的那些冰,绝对不可以了哦。” “听到了没有啦!”江美方把杯子小心地放在嘉言面前的茶几上,叉着腰,故作严肃,“以后每个月这几天,你都是咱家的小公主,要乖乖听话,知否?” 嘉言捧着那杯暖融融的甜茶,热气熏着她的眼睛,也暖着她的心。她看着面前两位母亲——妈妈温柔理性,像沉稳包容的百合;阿母热情活泼,像带刺却芬芳的玫瑰。她们用两种不同的方式,共同守护着她生命中这个微小而重要的时刻。 她小口啜饮着甜滋滋的姜茶,小腹的坠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不少。她小声说:“谢谢妈妈,谢谢阿母。” 江美方立刻眉开眼笑,凑过去在嘉言额头上“啵”地亲了一口:“哎哟,咱家宝贝真乖!” 梁敏也微笑着,目光扫过江美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却又满是暖意。她伸手,将嘉言额前一缕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珍贵的瓷器。 少女生命中的一次小小动荡,在两个女人的爱与呵护下,化为了一场温暖而郑重的成年礼。 第15章 第14章 17岁那年的雨季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来得绵长而黏腻,连带着少女的心事,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水汽。 餐桌上,气氛有点微妙的紧绷。江嘉言低头扒着饭,眼神躲闪,不敢看坐在对面的两位母亲。妈妈梁敏今天炖了她最爱的排骨汤,阿母江美方则不停往她碗里夹青菜。 “言言,最近……放学好像都回来得比较晚哦?”梁敏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设计师特有的细致观察力。 江嘉言心里咯噔一下,含混地“嗯”了一声。 江美方立刻接上,语调是那种刻意放松的台南腔国语:“系喔~ 我看你最近line的讯息响不停,系不系交到新朋友了啦?”她那句“系喔”尾音上扬,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完了。江嘉言头皮发麻。两位阿母最近对她的关注度直线上升,尤其是自从她上了高中以后,那种担心她“误入歧途”又怕她“被男生骗”的复杂情绪,几乎凝成了实体。她晓得,她们怕,怕她像阿母当年那样,在感情里跌撞,更怕她……喜欢女生。虽然她们自己就是这样,但为人父母,那份希望孩子走“更轻松”道路的私心,总在作祟。 “就……就一个学长啦。”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学长哦——”江美方拉长了语调,和梁敏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梁敏放下筷子,语气更柔了:“言言,妈妈和阿母不是要干涉你。只是你这个年纪,很多事情要多看看,想清楚。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最重要的是人品,是负责任。” “哎呀,妈!我知道啦!”江嘉言有些烦躁地打断,脸上烧得厉害。这种被放在显微镜下审视的感觉,让她既尴尬又有点莫名的委屈。她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我吃饱了,学长……约我去他家讨论社团的事情。”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餐桌,忽略了身后两位母亲那交织着忧虑和无奈的目光。 学长的家是标准的台式透天厝,收拾得干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规整和压抑。客厅里,他母亲——一位妆容精致却眉眼锐利的阿姨,正端着水果招呼她。 “言言是吧?常常听我们阿宏提起你哦。”阿姨笑着,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过,“我们阿宏很优秀的啦,从小到大都不知道多少小女生喜欢他。我就讲啊,男孩子要以学业为重,现在谈感情都太早……” 江嘉言局促地坐着,手指绞着衣角。吴致宏坐在旁边,有点不好意思地打断:“妈,你讲这些干嘛啦!我们上去讨论功课了。” 阿姨嗔怪地拍了儿子一下,“好啦好啦,你们去。房门不要关哦,透气。” 那句“房门不要关”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江嘉言心里。她跟着学长上楼,心里那点朦胧的好感,在这样**的审视下,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吴致宏的房间充斥着男生的汗味和运动器材。一开始,两人确实是在看社团的活动计划。但不知怎么的,距离越来越近。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房间里只剩下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学长的手试探性地揽住她的腰,嘴唇笨拙地凑了过来。 空气中弥漫着青春期荷尔蒙的躁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江嘉言心脏跳得飞快,脑子里却乱糟糟的,闪过妈妈欲言又止的脸,阿母那了然又担忧的眼神…… 就在两人的嘴唇即将碰触的瞬间—— “阿宏!妈妈切了凤梨,给你们送上来……” 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吴母端着果盘,笑容僵在脸上,视线锐利地钉在两人迅速弹开的身体和泛红的脸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下一秒,风暴降临。 “江嘉言!”阿姨的声音瞬间拔高,尖锐得刺耳,“我看你乖乖的,没想到你这么……这么不知检点!跑来男生房间,还关起门来做这种代志!” 那盘凤梨被重重地顿在桌上。 江嘉言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浑身冰凉。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向吴致宏,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然而,那个平日里阳光开朗的“学长”,此刻却像鸵鸟一样,低着头,缩着肩膀,小声嘟囔了一句:“妈……我们没有……” “你闭嘴!”阿姨的炮火立刻转向儿子,语气却奇异地带上了一种……仿佛是“护犊”般的委屈和愤怒,“你看看你!妈妈怎么教你的?啊?现在好了啦,被这种“查某”缠上,你以后要怎么办啦!” “这种查某”。 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捅进了江嘉言的心口。她看着学长在他母亲咄咄逼人的话语下,越来越沉默,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一眼。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在这个阿姨眼里,所有的女孩接近她儿子,都带着目的,都是潜在的“坏女人”,是来抢走她儿子的“敌人”。而那个关键节点的男生,却躲在母亲的羽翼下,连站出来澄清的勇气都没有。 心里那点刚刚萌芽的、模糊的好感,瞬间被碾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被羞辱的难堪。 “阿姨。”江嘉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我们只是在讨论社团活动。而且,房门没有关。” 她站起身,不再看那对母子一眼,挺直背脊,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雨还在下,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冰冷的雨水反而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第二天在学校,天台——风很大,吹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学长一脸愧疚地站在她面前。“言言,对不起……我妈妈她……” “我们分手吧。”江嘉言平静地打断他。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像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吴致宏愣住了。“为什么?就因为昨天……” “不只是昨天。”江嘉言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看清楚了,你心里根本不成熟。遇到事情,你只会躲起来,让你妈妈冲在前面。你连为自己、为我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你,不够资格和我在一起。” 她说完,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天台的铁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仓皇失措的少年,也隔绝了她兵荒马乱的十七岁初恋。 那天晚上,江嘉言没有开灯,一个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失恋的苦涩和被羞辱的委屈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让她鼻子发酸。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然后是阿母江美方轻快的声音:“言言,我们回来啰!今天跟你妈妈去吃了超赞的担仔面……” 话音在她看到黑暗中那个蜷缩的小小身影时戛然而止。 “怎么了?”梁敏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按亮了客厅的灯。 温暖的灯光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江嘉言红红的眼眶。 下一秒,两个身影几乎同时冲了过来。江美方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梁敏则坐在旁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怎么了,宝贝?告诉妈妈和阿母。”梁敏的声音柔得像水。 江嘉言再也忍不住,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出来。说到被学长母亲辱骂“不知检点”,说到学长的沉默和退缩…… 江美方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她的下巴抵着女儿的头顶,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情绪,像是透过她在拥抱当年那个同样无助的自己。“傻囡仔,不哭了。那种没担当的查甫,咱不稀罕!” 梁敏则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泪,“你做得对,言言。及时离开错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三个人在温暖的灯光下抱成一团。江嘉言的眼泪濡湿了阿母的衣衫,而阿母的怀抱,则像最坚固的港湾,驱散了她所有的寒冷和委屈。 哭够了,江美方忽然松开她,神秘兮兮地跑去厕所,拿了一卷卫生纸回来。 “来,阿母教你。”她撕下几张纸巾,塞到江嘉言手里,“以后啊,要是生气,难过,就像这样——”她用力把纸巾撕成一条条,再揉成一团,“把那些不爽的代志,想象成这些纸屑屑!” 她拉着女儿走到马桶边,把手里的纸团丢进去,然后按下冲水钮。 哗啦—— 水流漩涡带着那些白色的碎屑,瞬间消失不见。 “看!把它们统统冲掉!烦恼拜拜啦!”江美方拍拍手,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得意和释然。 江嘉言看着马桶里恢复平静的水面,又看看阿母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笑容却已经重新绽放。 梁敏在一旁看着,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看着江美方,仿佛在看另一个需要被呵护的女孩,也在这略显荒诞的“仪式”中,看到了爱的传承与疗愈。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那场“十七岁的雨季”或许还能再忆—— 第16章 第15章 无声的勇敢 校门口的布告栏前挤满了家长,七嘴八舌的讨论声混杂在潮湿的空气中。 “听说这个赵安民老师很厉害啦,他班上学生理科成绩进步超多的!”吴阿姨眉飞色舞地对江美方说着,一边用手扇着风,“要不是看在咱们交情上,我才不特地告诉你欸。” 江美方盯着布告栏上那张过分端正的证件照,轻轻点头。言言这次的月考成绩确实不太理想,尤其是数学。她揉了揉太阳穴,这几天为了赶项目已经熬了好几个晚上,此刻只觉得头昏脑胀。 “言言就是有时脑子转得慢一点啦,找个家教补一补应该会好很多。”吴阿姨又补充道。 江美方微微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掏出手机拍下联络方式。 晚饭时分,梁敏端上最后一道青菜,解下围裙。“言言,妈妈和你商量件事。”她轻声说,夹了一筷子鱼放到女儿碗里,“阿母她今天去问了位理科家教,听说教得不错,要不要试试看?” 江嘉言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点点头。“好啊。” “我们言言最乖了。”江美方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没注意到她僵直的背脊。 赵安民第一次上门是个闷热的周三傍晚。他穿着熨烫整齐的衬衫,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在屋内迅速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江嘉言身上。 “这就是嘉言吧?看起来就很聪明。”他笑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得在客厅里回荡。 江美方客气地倒了茶,“赵老师,我们言言就拜托你了。” “放心啦,我教过的学生没有不进步的。”他自信地拍拍胸脯,随即压低声音,“不过有些话要私下跟小朋友讲,不如我们到书房?” 梁敏从厨房探出头,“就在餐厅不好吗?空间大一点。” “哎哟,专业教学需要专注的环境啦。”赵老师已经起身,示意江嘉言跟他进去。 门轻轻合上,江美方和梁敏对视一眼,耸了耸肩。 “可能是现在新的教学方法吧。”梁敏小声说,继续切水果。 书房里,赵安民一开始确实在认真讲课。但不到二十分钟,他的椅子就越挪越近。 “这题很简单,你看——”他的手突然搭上江嘉言的大腿,“就是这样解。” 江嘉言浑身一颤,笔从手中滑落。赵安民自然地弯腰捡笔,手却在起身时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胸前。 “对不起啊,不小心碰到的。”他微笑,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歉意。 江嘉言低下头,耳朵嗡嗡作响。她盯着练习本上的数学公式,它们扭曲成一片模糊的黑线。脑海中闪过学校健康教育的影片,那些关于“保护好自己”的宣导,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第二次上课时,赵安民变本加厉。他的手在讲解时不停在她背上滑动,美其名曰“检查坐姿”。 “女孩子驼背就不好看了哦。”他的呼吸喷在她耳边。 江嘉言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应该喊吗?客厅里,阿母和妈妈正在看电视剧,笑声隐约传来。如果她大叫,她们冲进来,然后呢?这个老师会怎么解释?会不会说她太敏感?会不会影响妈妈们的工作?她们最近已经够累了...... 第三次,当那只手再次爬上她的大腿内侧时,江嘉言猛地站起来。 “老师,我要去洗手间。”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赵安民愣了一下,随即恢复笑容。“快去快回啊,这题还没讲完。” 江嘉言快步走进洗手间,锁上门,双手撑在洗手台边缘。镜中的女孩脸色苍白,眼睛里满是惊恐。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拍打脸颊。 回到书房时,她已经恢复了平静。赵安民正翘着腿玩手机,见她进来,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坐近一点嘛,方便讲题。” “不用了,老师,我看得见。”江嘉言坚定地坐在原位上,双手在桌下紧握成拳。 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她以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力听着课,每当赵安民试图靠近,她就会迅速挪开或递上一本书询问问题。下课铃响的那一刻,她几乎是冲出了书房。 “今天学得怎么样?”江美方抬头问,注意到女儿不自然的脸色,“言言,你还好吗?” “很好。”江嘉言挤出一个笑容,“就是有点累了。” 梁敏皱眉看着女儿匆匆回房的背影,又望向从书房走出来的赵安民。 “赵老师,言言今天状态如何?” “很不错啊,小朋友很认真。”他笑得灿烂,一边整理着衣领,“不过下次可能需要在更安静的环境,今天外面电视声有点大。” 江美方客气地送他到门口,“辛苦了,下周同一时间?” “当然,我很喜欢教嘉言这样的学生。”他的目光在江美方身上停留太久,让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门关上的瞬间,梁敏已经起身走向女儿的房间。她轻轻敲门,“言言,妈妈可以进来吗?” 房内没有回应。梁敏推开门,看见女儿坐在书桌前,肩膀微微发抖。 “怎么了,宝贝?”梁敏蹲下身,抚摸女儿的头发。 江嘉言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妈妈,我不想上赵老师的课了。” “为什么?是他教得不好吗?” 江嘉言摇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他...他老是碰我。” 空气凝固了一瞬。梁敏的手停在半空中,江美方刚走到门口,闻言猛地停住脚步。 “碰你哪里?”江美方的声音异常平静。 江嘉言指了指大腿和后背,“这里,还有这里。他说是检查坐姿,但...但感觉不对。”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很快。梁敏立即致电赵安民,以“讨论教学进度”为由请他明天再来一趟。江美方则翻出旧手机,调试好录像功能,放在书架的隐蔽处。 “言言,明天你正常上课,妈妈和阿母会在客厅守着,有任何不舒服就大声叫,知道吗?”梁敏紧紧抱住女儿。 江嘉言却摇头,“不,我要自己面对他。你们在,他不敢怎么样。” 江美方想反对,但看到女儿眼中的坚定,最终只是握紧了拳头。 第二天,赵安民准时出现,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微笑。 “两位妈妈今天都在啊?”他环顾四周,“嘉言呢?” “在书房等您。”梁敏勉强维持着礼貌的笑容。 赵安民点点头,径直走向书房。门一关上,江美方立刻打开手机上的监控画面,梁敏则戴上耳机开始录音。 书房内,赵安民果然故技重施。当他的手第三次搭上江嘉言的肩膀时,她猛地站起来。 “老师,请你不要再碰我了。” 赵安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老师这是为你好,看你姿势不对——” “我姿势很好。”江嘉言打断他,声音清晰而坚定,“如果你再碰我,我会报警。” 门外,江美方和梁敏对视一眼,同时推开书房门。 赵安民的表情从惊讶迅速转为恼怒。“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好教课,你们女儿自己不认真,还污蔑我?” 江美方一把将女儿拉到身后,“赵老师,我们已经全程录像录音了。” 梁敏举起手机,屏幕上正是赵安民刚才的所作所为。 一瞬间,赵安民的脸色变得铁青,随即又挤出油腻的笑容。“哎呀,这都是误会啦!教学需要肢体接触很正常啊,你们想太多了。” “想太多?”江美方的声音危险地压低。 “不然呢?”赵安民上下打量着她,突然笑了,“说真的,人妻你这一款是有点老了啦,要是非得倒贴我,我也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继续教你囝仔啦。” 下一秒,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他脸上。 “食屎啦你!你老豆系噉教你大个啊?生你这么个乐色出来危害社会?”江美方的骂声如连珠炮般爆发,“干,林北今天就要替天行道啦!败类!人渣……” 梁敏急忙捂住女儿的耳朵,但江嘉言轻轻推开妈妈的手,静静地看着阿母揪住赵安民的衣领,一拳接一拳地揍下去。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结了一层冰。 警察局里,值班警员无奈地看着鼻青脸肿的赵安民和依然怒气冲冲的江美方。 “江女士,打人总是不对的。”年轻警员试图讲道理。 “那种对未成年女生上下其手的就对啦?”江美方反问。 赵安民大声嚷嚷要提告伤害,一旁的梁敏冷静地递上手机。“这是证据,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利用家教身份对未成年人进行性骚扰。根据刑法第224条...” 警员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条理清晰的母亲,转头对赵安民说:“先生,这件事如果查证属实,你可能面临更严重的指控。” 赵安民的表情瞬间变了。“我...我就是教学需要...” “需要摸大腿?”江美方冷笑。 最终,在警方协调下,双方达成和解——赵安民放弃对江美方的伤害告诉,而她们则提交了所有证据,确保他的行为被记录在案。 回家的路上,江嘉言一直沉默着。直到走进家门,她才突然开口: “为什么那些女生都不说出来?” 梁敏和江美方对视一眼,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了,”江嘉言轻声说,眼神望向窗外,“因为说出来也没人相信,或者,她们自己也不确定那算不算‘侵犯’。” 江美方走上前,从背后抱住女儿。“言言,对不起,阿母应该早点发现...” 江嘉言摇摇头,转身把脸埋在阿母肩头。“我今天在警察局看到一本杂志,上面写着某个作家...和她笔下的苹果。那个苹果从一开始就被咬了一口,再也长不回去了。” 梁敏走过来,将两人一起搂住。“但我们的言言很勇敢,你保护了自己,也可能保护了其他女孩。” 夜深了,江嘉言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两位母亲压低的交谈声。她想起赵安民最后在警局那惊慌的眼神,想起阿母那不顾一切的愤怒,想起妈妈冷静取证时的专注。 “有些尖叫是无声的,”她对着黑暗轻声说,“但总会有人听见。” 第17章 第16章 阿公的“遗物” 冷气开足的客厅里,江嘉言正兴奋地调整着VR头盔。 “阿母,等一下我就会看到海底世界啦,还有鲸鱼哦!”她对着正削苹果的江美方嚷嚷,国语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台湾腔的软糯。 梁敏从书房探出头,笑着用她那口始终改不掉的安微腔调侃:“让你阿母小心点,她连游泳都不会,别吓晕在海底了。” “喂,梁女士,你很烦诶!”江美方佯怒,抓起一片苹果扔过去。梁敏精准接住,得意地挑眉。双方眼神里的亲昵,让整个房间都甜得发腻。 VR世界里的江嘉言“大呼小叫”,现实中的江美方却有些心不在焉。 明天是重阳节,阿母的“阿母”要来了。 她既期待又有点头疼——“阿母”的唠叨功力,随着年龄增长愈发登峰造极。 第二天一早,门铃还没响,大嗓门就先到了:“孙孙啊!紧来开门,阿嬷提一堆物件啦!” 江嘉言蹦跳着去开门。 外嬷站在门口,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大包小包全是自己种的蔬菜和腌制的酱菜。 “阿嬷!”江嘉言扑过去。 “哎哟,我的乖孙,”外嬷摸着她的头,眼神却瞟向江美方,“不像某个人,这么久也不带团仔转来给我看看。” 江美方翻了个白眼:“妈,拜托我上礼拜才回去过诶。” “你那叫转来?坐没半小时就跑,比总统还忙。”外嬷放下东西,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开始整理她带来的食材,嘴上一刻不停,“阿敏没在哦?” “她去扫墓啊,”江美方自然地接话,“今天是爸和妈的忌日。” 外嬷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刻,江美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在厨房忙碌,背影单薄却倔强。 父亲病逝后,她像换了个人,不再唯唯诺诺,反而活成了台南街头最“飒”的阿嬷——学开车、参加社区义工,甚至敢和里长据理力争。 午后,为了“躲避”她阿母的唠叨攻势,江美方提议去看电影。 最近有部老片重映——《豆花女》。 影院昏暗的光线下,江嘉言坐在中间,左边是“阿母”,右边是“阿嬷”。当银幕上饰演母亲的女主角为了抚养孩子,深夜推着豆花车在雨中叫卖时,江嘉言明显感觉到身边的阿母僵硬了。 她偷偷侧头,惊呆了——坚强的阿母和总是笑呵呵的外嬷,竟然都在默默流泪。阿母咬着下唇,眼泪却不停使唤地往下掉;阿嬷则用手帕捂着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江嘉言不懂。 这电影这么感人吗?她只觉得辛苦,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哭得这么伤心。 电影散场,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阿嬷突然开口,闽南语软软糯糯,却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阮以前,也卖过豆花。” 江美方猛地转头看母亲。 “恁爸身体没好,赚没三仙钱。阮白日种田,暗时推车去夜市卖豆花,一双脚走到全泡。”外嬷的语气平淡,像在讲别人的故事,“那当时,美方还细汉,困了就直接睡在车底下的篮子里。” 江美方的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从来不知道这些。只记得母亲永远是在忙碌,记得父亲病榻前那副熬红的双眼,却从没想过,那些年是“谁”咬牙用一副瘦弱的肩膀来撑起整个家。 “妈……”她终于哽咽着喊出声。 阿嬷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很多的女儿。夕阳给她镀上一层金边,脸上的皱纹像刻满了故事的书。 “美方,”她突然用国语说,字正腔圆,“都是你死掉阿爸的“错”啊。” 江嘉言屏住呼吸。 阿嬷伸手,轻轻抚上女儿的脸,眼神里有太多江嘉言看不懂的情绪:“你是他留给我的“烂摊子”——” 江美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也是我宝贵的遗物。”阿嬷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妈妈爱你啦,囝仔。”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江美方猛地抱住母亲,像小时候那样把脸埋在她肩头,哭得像个孩子。阿嬷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一首久远的闽南老歌。 「提手巾仔来乎你拭汗……」 江嘉言站在一旁,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明白了为什么阿母总在睡前多看她一眼,明白了为什么妈妈放弃高薪工作也要留在她们身边。她明白了那场电影里,阿母和阿嬷看到的不是别人的故事,是她们自己的人生。 梁敏不知何时站在了街角,手里拿着一束百合。她远远地看着相拥的母女,没有上前打扰,只是温柔地笑着。 回家路上,江美方牵着江嘉言的手突然紧了紧。 “妈,”她轻声说,带着鼻音,“我差点忘了,当年要不是你逼我出去找工作,我也不会遇到阿敏。” 阿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还在心里骂我啰嗦,对不对?” “哪有!”江美方矢口否认,耳根却红了。 江嘉言看着阿母撒娇的样子,看着阿嬷得意扬扬的表情,看着不远处默默跟随、守护着她们的妈妈,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变得很软很软。 晚饭时,阿嬷又恢复了“唠叨本色”,从两位女儿的工作问到孙孙的成绩。可这一次,江嘉言不再觉得烦了。她听着阿母用流利的闽南语和阿嬷斗嘴,看着妈妈在桌下悄悄握住阿母的手,忽然懂得了—— 原来爱有很多种样子。 有时是一句唠叨,有时是一个拥抱,有时是默默扫墓后的那束花。 而在这个夏夜,爱是三代女人围坐在一桌,用哭过笑过的声音,吵吵嚷嚷地,把日子过成了诗。 第18章 第17章 “致三十岁的我” 重阳节刚过,台南终于少了几分燥热。 窗外飘来邻居家烧金纸的烟火气,我在书桌前盯着参考书,思绪却飘得好远。 “言言,出来吃粉圆冰啦!”阿母在客厅喊道,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活力,“你阿嬷今天特地送来的,再不来吃要被妈妈吃光光了哦!” 我放下笔,走出房间。妈妈正端着碗站在空调前吹冷风,一边笑着说:“快热昏了,这种天气吃粉圆冰最舒服。” 阿母舀了一碗递给我,我接过时注意到她手腕上新增的一道浅疤——上周她做饭时不小心烫伤的。这些小小的伤痕像地图上的标记,记录着她为我们这个家付出的每一寸。 “阿嬷今天怎么没多坐一会儿?”我问。 阿母翻了个白眼,“还不是赶回去看八点档,说什么今天剧情会很精彩,那个恶毒女配要现出原形了。”她模仿着阿嬷的语气,惟妙惟肖。 我们三人窝在沙发上吃冰,空调呼呼地吹着,电视里播放着本地新闻。这样平凡的夜晚,却让我莫名感到安心。 “妈,你为什么取名叫美方啊?”我忽然想起困扰已久的问题,“现在讨论起来大家都说这名字好老气,像阿嬷那一辈的。” 妈妈和阿母对视一眼,突然一起笑起来。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阿嬷诶,”妈妈用勺子指着电视,“当初恋爱感觉像在上演村花和傻小子。” 阿母立刻抗议:“喂!梁小姐!你这样讲,我很伤心哝”她用台湾话回应,这是她害羞或激动时的习惯,“是你阿公啦,取名字翻了三天的字典,。” “最后是阿嬷她说太男生了,不然叫‘美方’好了,寓意好,希望她以后拥有美丽和远方。”妈妈补充道,眼神温柔。 阿母凑近我,压低声音:“我跟你讲,我出生前三个月,阿嬷她每天对着肚子念诗词,说是要做胎教,害我现在听到‘床前明月光’就会打哈欠。” 我们笑作一团,冰碗里的糖水都在晃动。 ““美方”——这名字哦,差点让我错过我老婆,改掉。”阿母突然正经起来,伸手握住妈妈的手,“说起来,要不是考虑某个人在海边哭得那么惨,我才不会追到机场嘞。” 妈妈轻轻靠在阿母肩上,“活该让你等那么久。” 我看着她们,突然想起八岁写的那篇作文。如今我十八岁了,终于明白那篇作文为何会让老师犹豫是否刊登在校刊上——不是写得不好,而是我们的家庭在某些人眼中仍是“特别”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 梦里我三十岁了,穿着不合身的婚纱,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怀里有个哇哇大哭的婴儿,我怎么哄都停不下来。远处一个模糊的男人声音在喊:“老婆,我的袜子放在哪里?”我转身,看见妈妈和阿母站在门口,她们朝我挥手,脸上带着祝福的笑容,却越退越远。我想追,脚却像被钉在原地。怀里的婴儿哭声越来越大... 我猛地惊醒,枕头湿了一片。看了眼手机,才凌晨四点半。 悄悄走出房间,我倒了杯水,坐在客厅的黑暗中。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银线。 “言言?”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打开小灯,眯着眼看我,“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妈妈坐到我身边,身上还穿着睡衣。她没多问,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那样。 不久,阿母也揉着眼睛走出来,“你们俩半夜不睡在干嘛?开小派对不找我哦?”她夸张地撇嘴,却敏锐地注意到我红肿的眼睛,“哎哟,我们家大学生怎么啦?” 听完我的噩梦,她们沉默了片刻。 阿母先开口:“所以你是害怕结婚生小孩,还是害怕变成你梦里那个找不到袜子的大叔的老婆?” 我愣了一下,“...都有吧。我怕变得像阿嬷那样,整天唠叨、抱怨,然后劳动被当作理所当然。我怕当下的我会讨厌三十岁的我,觉得这人怎么会选择如此无趣的生活。” 妈妈轻轻搂住我,“言言,你知道吗?婚姻本身没有对错,重要的是你选择与谁共度。我以前也没想过会和你阿母组成家庭,但当我们决定在一起时,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 “可是社会对结婚的女人有那么多期待,要会做饭、要照顾小孩、要体贴老公...” “所以才要选择对的人啊,”阿母插嘴,盘腿坐在我对面,“像你妈妈,煮饭每次都差点烧厨房,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她眨眨眼,“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分担,一起成长。你看过你妈妈设计书的封面吧?最初几版总是被退稿,要一直修改才能变得完美。婚姻也是一样,没有一开始就完美的关系。” 妈妈点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决定结婚,我们一定会站在你身后。你累了,转身就可以看到妈妈和阿母。” 阿母立刻接话:“哦,原来你之前心里没有考虑我哦?”她故意鼓起腮帮子,“生气,哄不好的那种。” 我破涕为笑,知道她们懂了我的恐惧——不是抗拒婚姻本身,而是害怕在婚姻中失去自我,变成社会期待中那个“理所当然”的母亲和妻子。 “来,”阿母突然站起来,“教你一个秘诀。”她走进卫生间,拿了一卷卫生纸出来,撕下几张递给我,“把你现在的烦恼想象成这些纸。” 我照做了。 “现在,我们去把它冲掉。”她带头走向卫生间,我跟着,妈妈也好奇地走在后面。 阿母郑重其事地把纸巾扔进马桶,按下冲水按钮。水流旋转着将纸巾卷走。 “看,烦恼通通冲走了!”她夸张地挥手,“这是你阿母我年轻时发明的独家秘方,每次失恋、被老板骂、心情不好,就这样做。很有效哦!” “明明是你上次看我这样安慰言言,现学现卖的吧?”妈妈挑眉。 “梁女士,你这样拆台我很没面子诶!” 我们三人挤在卫生间门口笑作一团。我知道烦恼不会真的被水冲走,但这个有点傻气的仪式,确实让心里轻松了不少。 几天后,我们全家路过区政府,正好看见一对新人从婚姻登记处走出来,身边围着欢呼的亲友,彩纸在空中飞舞。 “还记得吗?十六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妈妈轻声说,目光停留在那栋建筑上。 阿母哼了一声,“怎么不记得,跑了两趟才办成。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个承办人员一直说我们‘资料不齐全’,明明每一份都按要求准备了。” 我们站在街对面,望着那栋象征着爱情与承诺的建筑。 “后来隔了半年又去试,换了个年轻的承办员,很快就办好了。”妈妈回忆道,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阿母转向我:“所以你看,有时候不是事情本身有问题,只是遇到的人不对。就像你妈妈,当年要是因为第一次被拒绝就放弃,现在就没有人天天嫌我袜子乱丢了。” “我哪有嫌!”妈妈抗议,却带着笑意。 我看着她们,突然明白了什么。婚姻不是童话故事的结局,而是另一个开始——有妥协,有坚持,有无数次想“掐死”对方的冲动,却依然选择在一起。 “走吧,热死了,”阿母拍拍我的肩,“去吃冰,你阿嬷说新开的那家芒果冰很好吃。” 走过马路时,我回头又看了一眼婚姻登记处。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牵着某个人的手走进去,不是因为社会压力,不是因为年龄到了,只是因为想与那个人共度余生——像妈妈和阿母那样。 妈妈轻轻握住我的手,仿佛读懂了我的心事。 “别怕,”她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你身后。” 阿母从另一侧挽住我的手臂,“对啊,而且你阿母我会帮你审核对象的,标准很严格的哦!” 我笑着靠向她们,未雨绸缪的忧虑依然在心底,但已不再让我恐惧。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家人,是你永远的回身之处。 爱从来不是拖累,而是让你敢于飞翔的底气。 ——致三十岁的江嘉言 2020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