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冕下的王冠》 1、重生 荒芜贫瘠的星球上,风沙肆虐。 一缕残留的精神力在宇宙间游荡,奇迹般地存活下来,在这片土地上孕育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空壳。一年,十年,一百年……时光流逝,这枚蛋壳的表面在不起眼的角落渐渐钙化,看上去变成了一枚死蛋。 直到百年难遇的降水期来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这枚蛋从某处冲刷了出来,在水底的暗流中一路飘向下游被湿软的沙砾所覆盖。 溪流很快干涸,掩藏在石块中的白蛋也慢慢暴露在风沙下。 036开始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蛋壳里了,一向倒霉的他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还活着的现实。 想过自己惨,但没想过自己那么惨,神明竟是连死亡都不肯赐予他。 036是一个孤儿,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孤儿院里,星际联邦虽然对孤儿院和福利院这种慈善机构有一定的补贴,但奈何他们的孤儿院太过偏远,经过层层审批后能拿到手的资金太少,根本不够一个孤儿院的正常开销。 这里的孩子没有名字,只有身份编号,一旦满了16岁还没有被“领养”,则会被送往灰色地带打黑工自谋生路。 那些混的好的孩子如果善心大发,还会偶尔接济一下孤儿院送点营养剂,毕竟他们所生活的孤儿院除了一个遮风避雨的房间和三天两顿的吃食什么都给不了。 036都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他都已经十五岁了,早就没有被领养的可能;他不想被送去打黑工,也不想在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苟活,所以他趁着夜色逃了出去。 即使知道逃出去也活不了,少年还是义无反顾的翻过了孤儿院那生锈的铁栅栏,即使是锈迹斑斑的铁皮刺破了掌心也不在意。 他希望自己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那一瞬间,他好像是重获新生的蝴蝶,连带身体上的伤都没有那么痛了。 少年这辈子都没见过真正的蝴蝶,只有和其他孩子共享图书的时候才见过;漂亮的像是神明遗留在世间的精灵,瑰丽至极,绚烂无比。 长时间被关在名为“爱”的囚笼中,那是他第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短暂的兴奋让他的大脑不停分泌多巴胺,那种虚无缥缈的自由感还没体验太久,他就被抓回去关了起来。 难得的冲动以失败告终。 迎接他的是不分昼夜的折磨,时不时还会带领其他孩子来“欣赏”他的下场,那些都是或多或少被他照顾过的小孩。 这种时候036都会闭着眼睛,他心里很害怕,自己身上血淋淋的肯定难看死了,他没有勇气去看他们的神情。 现在又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多看两眼的。 兴许是被不小心打死了,他也是运气好了一回。 所以他现在是在哪里?036想。 他的眼前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自己周身的黏腻,无法判断自己的处境。 都说人死后会忘掉一切,为什么他还记得呢,是因为他偷了藏在橱柜里的面包,做了坏事,这算是给他的惩罚? 036讨厌这种被束缚禁锢的感觉,他尝试着左右动起来,没过一会便耗完了体力,累的身体直发软。 河床上的白蛋因为他的闹腾轻轻的动了一下。 大概是身体的保护机制,在036第三次胡乱摆动的时候,困意于一瞬间占领了他的思绪,迫使他陷入睡眠。 小小的胚胎在蛋壳内快速成长。 再次醒来时,036发现自己的手脚能动了,好消息,他现在可以稍微活动一下,坏消息,他好像不是人了。 视线中不再是人类的手掌,倒像是什么虫类的足,小小的,还很有抓力。他用前肢抹掉脸上的粘液,四处摸索了一下,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死了,现在又活了,还变成了一只未孵化的虫子。 036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既然如此那他希望自己变成一条漂亮的虫子。 密闭的环境同样让他不喜,036试图从内向外挠破虫壳。无果,他只好瘫在蛋壳内,颇有点自暴自弃的念头。 “看来只能慢慢等了。” 无所事事的幼崽除了睡觉就是回忆往昔——其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直到他感受到蛋壳外传来细微的晃动,脑海的放空才终于收回。 外面不断传来石块破碎和翻滚的声音,一声声闷响让他在蛋壳内都听得一清二楚,相较于之前安静的世界,036反而不习惯了,甚至有点害怕。 他不会成为一只还没破壳就死在壳内的小虫子吧? 外面突然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是一阵滞空感,好像是整个蛋都被举了起来。 036:! 像是被什么生物发现了,036能感受到自己在移动,虽然是被动的一方,但他却没有体会到过多的不适。 过了很久,对方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长时间的晃动让他有些头脑发晕,他忍不住紧紧抱住自己,利用蛋壳内残留的粘液来缓冲震感。像是感受到了他的不舒服,对方的移动速度居然明显减慢了下来。 这是一群荒漠沙虫,它们是生活在这个偏远星球上的低阶虫族。 它们身形巨大修长,浑身布满了坚硬的盔甲,一眼看过去像是放大版的红蜘蛛。 一只幼崽形态的荒漠沙虫用它的虫肢紧紧地抱住虫蛋,生怕虫蛋掉落下去;它贴在成年虫稍微柔软的脖颈处,由成年虫带着它们前进。 它们如获至宝,一群虫的移动步伐中都带着隐秘的欢快。 在抱着虫蛋回到巢穴后,它们小心翼翼地将虫蛋安置在最舒适的地方。 经过短暂的摇晃,036感觉到自己被放了下来。奇怪的是,他在蛋壳内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知到外面有很多生命体。 036不由生出淡淡地危机感,这种任人宰割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好受,甚至已经想好了下一秒就被某种不明生物破壳吞掉的场景。 大概是害怕的情绪太明显,他甚至都出现了幻听。 好像有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笨拙地安抚他: 「不要怕。」 「不要怕。」 「虫母,这里很安全。」 「不会有不长眼的东西来伤害您。」 声源就在面前,很奇怪的语言,036却能直观的听懂其中的含义。 036愣神,他不知道是先震惊自己为什么能听懂外面的生物对他说的话,还是震惊对方叫他虫母。 虫母是什么?是虫的母亲吗? 036晕晕乎乎的脑袋还没有恢复思绪。 对方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反而将声音压得更低,语气虔诚无比,让他无端想起书中守护珍贵财宝的恶龙:「我们会守护您,直到您破壳。」 「您不要怕。」 这是对方重复最多的话。 其实他已经不害怕了。 稀里糊涂变成了“虫母”,少年面对突然到来的照顾有些不知所措。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036一时间心头发热,略微着急的想要回应点什么。 真的是在孤儿院里关太久了,显得他像没见过世面。 036对着这个想法默了一瞬,破罐子破摔:他还真就是没见过。 在荒漠沙虫的认知里,虫母的声音应该是充满磁性和威严的,因此,在听见那稚嫩清脆的嗓音时,虫们差点没站稳。 036道:“谢谢?” 虫母的话传达到了荒漠沙虫那里。 得到回应的荒漠沙虫兴奋的颤动头顶的触角。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感谢您对我们的尊重。」 除开这道声音,036觉得其他话都不太正经。 「真的是冕下,激动得我想蜕壳。」 「好好听的声音,冕下请坐在我的虫肢上说话。」 「想蹭蹭虫蛋。」 036:“……” 为了让虫母顺利破壳,基因里的本能促使荒漠沙虫严守巢穴,他们自发担起重任,决不让其他生物有机可乘。 半个月前,它们向往常一样趴在巢穴中小憩。 突然,身体里无法忽视的陌生感应让它们瞬间清醒,它们第一时间面面相觑,先是微微呆滞,随后集体暴动。 是虫母的精神力。 而且就在它们所生活的星球! 那气息非常微弱,导致荒漠沙虫根本安静不下来,它们非常焦灼地想去寻找精神力的来源。 荒漠沙虫们当即出发,只留下两只成年体看守巢中幼崽。 在感应到虫母精神力的那一刻,它们仿佛真正活了过来,不再是行尸走肉般的猎食者。 荒漠沙虫们不知道虫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无法像高阶虫族那样去思考更多;它们只知道遵循本能,但对于如今处境的036来说,已经足够了。 小族群内诞生的幼崽很少,每一个幼崽它们都会尽心呵护,有充足的经验打底,照料起虫蛋来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等待破壳的日子总是漫长的,036能感觉到蛋壳内的空间一天天缩小,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异样的变化。 比如,他闭上眼睛能透过蛋壳看见外面趴守在一旁的巨型虫族;脑海里也多了一团像雾一样的东西,丝丝缕缕的缠绕,如果他想,甚至可以穿过蛋壳的屏障连接到外面的虫族身上。 他能和对方共感。 但这样做会让他感到疲惫。 036终于想起,自己曾在书中看过的有关虫族的部分,只有模糊的一小段,却在此刻逐字清晰。 ……虫族是凶悍残暴的种族,高阶虫族和低阶虫族共同组建成了一群星际悍匪,在虫母的带领下,它们占领星系,抵御侵犯;因其虫母强大的精神链接,所有虫族紧紧联系在一起,虽然虫族蛮横,但这种团结一致的精神,仍然值得联邦人民学习。 虫母,虫族,精神链接。 036反复琢磨其中的关系,在摸清一点门路后,他恍然大悟:那他和虫族岂不是家人的关系?难怪对方会保护自己。 虽然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家人,但好在036对“家人”的概念本身就有不同的理解。 他不会执着于血缘至亲的爱,这对于一个长年生活在孤儿院的孩子来说关于遥远。 能拥有的就是最好的。 036一点也不介意虫族的外貌,相反,他从小就很喜欢昆虫一类的生物。 而虫族简直就是昆虫的进化精修版。 036心情愉悦,无比庆幸自己能变成虫族的一员。 相比死亡后的宁静,当个自由自在的小虫也挺好的。 2、唯一 荒漠沙虫几乎一直守在他的身边,除了寻找食物时的交接班,它们甚至连玩闹都没有。连小幼崽都作出一副沉稳的样子,没有到处乱跑。 036都看在眼里,他中途劝过几次,虫们对此选择闭麦。 好吧,这照顾的其实有些过头了,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是十分开心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被珍视的感觉。 这种模式与孤儿院的孩子们相处时截然不同,照顾方和被照顾方调转了位置,让他感到了别样的幸福。 得亏荒漠沙虫和其他虫族不知道他现在的想法,不然可能会气红眼。 倒不是生虫母的气,他们永远不可能对虫母心生不满——他们是生自己的气。新生虫母因为一点点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就感到了幸福,他们真的太失败了。 时间过得很慢。 036无聊就和荒漠沙虫说说话,也不指望对方次次给予回应,其余时候就在睡觉打发时间。目前看来应该是安全的,被一群强悍的“保镖”守着,他整个虫都处于放松的状态。 荒漠沙虫偶尔也会主动搭话,大多是小声的询问他舒不舒服,有没有哪里难受,需不需要它们做什么。面对虫母,它们生怕有哪里做的不好;可惜这个星球太小,只有它们一个种群在这里繁衍生息。 它们的力量实在微乎其微,还是得等高阶虫族发现虫母才行,在此之前,它们能做的只有守在虫母身边。 036心想,他一个虫蛋其实也没那么金贵。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036心里一直尊崇着这样的理念。 但当他发现族群内的其他小虫蛋时,036就将这个理念抛开的彻彻底底。他只想“谴责”这些虫族,它们怎么能不管那些未出生的小虫崽? 036不清楚状况,第一时间看见那角落里的两枚虫蛋时,还以为是被成虫给忽视了。他身边不远处也有虫蛋,可比起角落里的那几枚要明显大的多,更衬的那两枚小虫蛋可怜。 036联想过了头,将那些小虫蛋误以为发育不良或者天生缺陷。想到曾经在孤儿院的时候,也有几个出生就带有残疾的孩子,身体的缺陷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无法选择。 还没破壳的小虫母就开始替这些虫蛋感受到心酸,连虫族也有这种歧视吗? 事实上,荒漠沙虫的虫蛋对环境要求极低,在虫蛋时期也会有大小之分,那两枚虫蛋只是为了给虫母腾地方才挪了过去。 但它们默默听着虫母对它们“教育”,没有反驳,仿佛听训话也是一种享受。况且这根本算不上训话,那声音软软的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是好听得想多听几句。 直到他们察觉到虫母的失落,它们才对其作出解释。 036:“……” 这么重要的事,下次能提前说吗? 036是在某天傍晚破壳的。 蛋壳内的营养已经被他吸收干净,表面的钙化层也自己脱落,036见时机成熟,使出浑身力气用自己的前肢破开一个缺口,整个幼崽身体往前一顶。 “咔。” “咔。” 蛋壳破碎的声音吸引了荒漠沙虫的视线,它们俯下身,复眼目不转睛的盯着虫蛋。 它们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巢穴中回荡着它们低低的虫语。 在落日余晖下,它们以臣服的姿态迎接虫母的诞生。 “嚓。” 蛋壳裂开,轻轻掉在一旁。 036先是警惕的探出脑袋,和许多双眼睛对上,霎时间,虫们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感受到现在的气氛,他恨不得捂住脸,又缩了回去。 面对如此真诚的目光,刚刚破壳的036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他没缩多久便鼓起勇气再次出来,经过短暂的自我开导,这次他整个小虫都扒住破裂的边缘,小心翼翼的翻越蛋壳,试图到达地面。 蛋壳的周围铺满了柔软的干草和某些鸟类的羽毛,036落在上面一点也不疼。他随手清理了一下身上残余的蛋液,然后小心翼翼的往前,看向僵滞了半天的荒漠沙虫。 036见虫们还是没动,他好奇地打量自己。 他的头顶有一对短短的触角,前肢上面生有虫刺,看着有点像螳螂;身体如蚂蚁般轻盈,上腹部有一圈绒毛,背后的翅膀似乎还没有长开,羽翼蜷缩成紧巴巴的一团——没有他想象中的丑陋。 虽然不清楚虫族的审美,但是这副模样和荒漠沙虫比起来的确算不上威猛帅气。 荒漠沙虫才像真正的虫族,而他像是虫族幼崽的仿真玩具。 036忐忑的打招呼:“你们好?” 破壳后的第一次开嗓难免有些沙哑,但声音意外地和他以前的音色差不多。 说话时,头顶的触角因为嗓音的震颤而微微抖动。 荒漠沙虫没应。 “我是不是不太好看?”刚刚破壳的虫母有些不太自信,不是感到自卑,是单纯的有些许局促;哪怕他刚刚破壳,内里也是一个15岁的少年,尤其是在看清了荒漠沙虫的幼崽后。 怎么办,他看起来好弱,好像连人家的幼崽都比不过。 荒漠沙虫终于反应过来,宕机的虫脑开始运转。 有些生活在偏远星球的低阶虫族,可能一生都不会见到虫母,只有与生俱来的基因记忆中刻画了虫母模糊的模样。 「虫母很漂亮……」 荒漠沙虫的头虫率先说道。 「您比我们记忆中的样子更加美丽。」 其实记忆中的模样根本看不清。 但善意的谎言不易被戳穿。 036没有注意这些,他伸出前肢,想要触碰对方。许多根肉眼看不见的银丝本来游走在空气中,突然像得到指令般,纷纷缠绕上荒漠沙虫,连接上对方的精神体。 这些是伴随着他破壳而外泄的部分精神力。 荒漠沙虫的情绪通过银丝传达到036这里。 是纯粹到极致的喜悦。 这个是精神链接吗?036反应过来。 被虫母用精神力连上的一瞬间,所有虫的精神体像是被一双手轻轻触碰般,舒服到灵魂颤栗,连健硕身体上细微的小虫毛都软了下来。 连接只持续了一小会,036便试着将这些精神力收回来,幸运的是,他可以很轻松的操控这些精神力,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新奇。 当人类的时候可没有这项神奇的技能,036更喜欢现在虫族的身份了;不过使用大面积的精神力会令他短暂眩晕,036觉得是他刚刚破壳的原因。 而这些外泄的精神力在使用过一次后就消失了,剩下的精神力则老老实实储存在036的身体里。 “因其虫母强大的精神链接,所有虫族紧紧联系在一起。” 036莫名其妙想到这段话。 其实他还有一点疑惑:虫母是一位?还是有很多。是每个虫族族群都诞生一位虫母,还是…… “请问,虫族一共有多少位虫母?” 当036问出这句话时,刚刚被虫母精神力抚慰过的荒漠沙虫还没缓过来,听见后只是下意识地回答他: 「一位。」 「虫族有且仅有一位虫母。」 036:…… 036的思维有点转不过来了:“那,我现在是虫母的话,你们之前的虫母呢?” 荒漠沙虫们稍微清醒了一些。 「上任虫母已经陨落好久了。」 「几百年?」 「很久了。」 「不记得了。」 说着说着便羞愧地低下了头。 低阶虫族的寿命有五百年,高阶虫族的寿命则高达千年。高阶虫族比低阶虫族更难孕育子嗣,但他们拥有更强大的虫身和精神力,毫不吝啬的说,整个虫族的发展都是在高阶虫族的带领下前进。 如果是他们,一定记录了和虫母有关的一切。 036惊讶的同时也认为自己现在的身份有点夸张。 他很后悔,当初在孤儿院的时候为什么没能多看一些和虫族有关的书籍,如果自己多了解一些,现在也不至于这么无措。 036又突然想起,孤儿院其实根本没有这些书。 他无奈接受现实,在脑子里飞速搜刮有关虫族的知识。 虫族是一个很庞大的种族。 如果虫母只有一个,那他的诞生意味着唯一。 他有好多问题: 虫母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高阶虫族会像低阶虫族这样接纳他吗? 身为虫母应该做些什么? 036还是想再确认一下,他谨慎问道:“你们能确定我是虫母吗?” 他一点都不想霸占属于别人的位置。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你们会不会弄错了? 荒漠沙虫对此是十分笃定的。 眼见不一定为实,但是血脉上的吸引不会说谎,因为没有任何一个虫族会拥有像虫母这样能够连接精神体的能力。 无法复制,不可代替。 它们的虫母是整个虫族期盼已久的冕下,也是宇宙间独一无二的宝藏。 3、抵达 最近几日的风沙越来越大,巢穴外狂风呼啸,连带着热浪滚滚袭来。恶劣的天气让荒漠沙虫感到烦躁,几只成年的荒漠沙虫利用坚硬的背部堵住洞口,以此抵挡风沙。 在昏暗的环境下,036只得将身体紧紧的挨在年幼的荒漠沙虫旁边。 他有一点怕黑。 他才15岁,还没有成年,认识的同伴都和他一样怕黑,就算不怕黑的孩子也总有自己害怕的事物;怕雷,怕雨,怕面露狰狞的大人……他们还是孩子,所以怕黑很正常。 036自己说服了自己,下意识忽视掉自己身处于黑暗之中,闭目养神。 破壳后的这几天,他没怎么吃东西,食物在这个星球上很稀缺,虫们费力收集来适合幼崽吃的那些果实和植物根茎也没有多少;还好他不是很饿,便索性将大部分的食物都让给了另外几只幼崽。 现在看来,节省体力才是最好的选择。 荒漠沙虫们看着它们的小虫母渐渐睡去,又看向被虫母依靠而受宠若惊的小幼崽,第一次生出了和幼崽争的念头。 它们很清楚,虫母在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会被高阶虫族带走,回到虫族主星,那里才是冕下应该去的地方。它们和虫母相处的时间是短暂的,因此它们无比珍惜现在的时光。 但虫母对于它们的投食兴致缺缺,荒漠沙虫感受到隐隐不安。 等到036睡着后,巢穴口的荒漠沙虫悄悄挪开一点,两只荒漠沙虫迎着风沙,消失在漫天的尘土中。 虫族主星,瑰巢。 格兰纳又收到一封来自西塞维的通讯。 通讯非常官方,甚至一看就知道是机发的。 在他的文件接收工作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对方说要延迟归巢的日期,这样一来,本该由西塞维处理的军事文件就会转递到他这里。 他绷着脸上虚假的笑意给他发起通讯。 三秒后,通讯被挂断。 格兰纳:“……” 与此同时,距离虫族主星四百五十万光年的a19星系,一艘星舰正在飞速前行。通体漆黑的舰身融入宇宙,只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乍一看仿佛割裂了星云。 操控室内。 西塞维面无表情的挂断格兰纳的通讯申请,他将自己的银灰色长发束起来,简单捆绑,配上他一身黑红的军装更显凌厉;他的胸前佩戴了一枚金色的徽章,上面印着玫瑰的图案。 西塞维刚打开面板准备查看目前航线,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西塞维头也不回:“进。” 那位虫族士兵先是敬礼,随即将几份量子声波的分析图放在桌上,恭敬道:“上将,这是您让我们探测的其中几个星球,根据声波显示,在较为偏远的f111行星附近,有低阶虫族生存的星球,都发生了不同规模的精神力暴动。”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其中一份画着红圈的部分单独拿了出来。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f111行星。” 他取出自己上衣口袋中的笔,在声波下面的日期那划上波浪线。 “我们曾经投放在附近的检测器显示,这个星球上的暴动时间发生最早,持续时间最长,一直到最近才稳定下来。” “其中有两次的精神力发散甚至快到达临界点,这对于长期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低阶虫族来说,很反常。” “初步怀疑是低阶虫族预知到了一些我们无法感知的灾难,目前已经派出小型飞行器到附近的星球查探情况。” 西塞维拿起分析图仔细翻阅了一下,总感觉差点什么,大约过了十秒,他问道:“情绪分析呢?” 情绪分析是针对于低阶虫族的一种检测方式,该方法可以小范围提取低阶虫族所散发在空气中的精神力分子,以此判定低阶虫族所传达的情绪。 通常用作于小部分情绪激动的低阶虫族。 虫族士兵一时语塞,解释道:“像这种范围性暴动,低阶虫族的情绪值都被默认化,所以我们并没有摄取其中的精神力分子用来检测。” 西塞维看像他,面色如常:“所以?” 虫族士兵咽口唾沫,心虚地低下头:“我知道了。” 西塞维不紧不慢的说:“这边是我们少有涉足的星系,该有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去测一份,下次记住。” 虫族士兵额头上的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他如蒙大赦的点头:“是!我这就去安排。” 虫族士兵逃命般离开操控室。 西塞维的通讯设备又响了起来。 “您有一封通讯,请问您是否接收?” 西塞维看了下备注,无情挂断;也不算特别无情,这次他发了一串文字过去。 在遥远主星收到消息的格兰纳忍不住爆了句脏话。 电子屏上只显示了短短一句话:低阶虫族暴动,解决完归。 天色渐晚,风沙终于小了一点。 两只荒漠沙虫平安回来了,还带着一些泛红的浆果;它们在一处岩下的裂缝里找到一株罕见的可食灌木,采摘了一些成熟果实后便迫不及待地往回赶。 然而虫母没能吃上,就先病倒了。 在它们出去寻找食物的半天时间内,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病来势汹汹。 它们回来时,看见整个小虫病恹恹地缩成一团,没有力气的躺在零散的羽毛上,整个虫都在发烫。 成年的荒漠沙虫根本不敢靠的太近,害怕自己庞大的身躯无意间伤到虫母,只能焦灼的围成了一个圈,看着族群的幼崽上前将清晨收集的露水慢慢喂到虫母嘴中。 036听见了虫们几近哭泣的声音。 他强撑开眼睛,轻声安慰:“我没事,别担心。” “我不是虫母吗,肯定很强的。” “小病而已,很快就好了。” 小时候他也经常这样,所以他自嘲倒霉也不是没有依据。明明都是吃一样的东西,睡一样的地方,体质偏偏就比其他人差那么一点,为此没少受院长的白眼。 治病是需要花钱的,像他这种体质差的小孩在孤儿院就是个麻烦体。他们不想花钱给他治病,又不能放任他自生自灭,一旦被监察人员发现,这个孤儿院就会受到清查。 所以036只能自己硬抗,每次都靠着一点吊命的药物,拖着病弱的身体撑过了一年又一年。 如果没有被打死,036觉得他自己也活不到二十岁,说不定在某个平常的一天,他就会突然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老板会庆幸少结一份薪水,有能力选择的工友会觉得晦气而换个地方继续工作,当然大部分人还是麻木的留下来;然后自己被负责清扫的人粗鲁地丢到一个不起眼的肮脏角落,静静腐烂,无人问津。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有个埋自己的坑,身下有土壤的话还能增增肥,来年开出花儿来,招引那扑闪翅膀的漂亮蝴蝶。 哦,他差点忘了,那种地方大概率开不出什么花朵,更不会有蝴蝶。 只要熬过去就好了……036想。 虫族的身体总不会比人类的身体还差吧? …… “嘀。” “嘀。” 检测仪器在接收到精神力分子后开始检测。 之前递分析图的虫族士兵后怕地冲泡了一杯咖啡,浅抿一口,表情丰富:“哇,你是不知道,上将当时的眼神——我差点以为我要被他就地处决了。” 另一个士兵盯了眼仪器上的倒计时,转头看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西塞维上将本来就严厉,你们几个这不是自讨苦吃?” “事实就是,被眼刀威胁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知足吧,都没用精神力把你撵出来。” “还精神力?上将要是用了精神力我直接被打成精神病!” “哎。”他放下手中的咖啡,觉得有点苦涩,“不说了,检测好了没,我还要早点交差。” 虫族星舰正在往f111行星靠近。 西塞维总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些异样的不适,这股强烈的不适感一点一点地撕扯着他的神经,一直到检测报告被送来也没有丝毫缓解。 目前星舰上只有他是ss级精神力,他在想会不会和精神力等级有关系。 直到离f111行星越来越近,他似乎感知到什么,猛然从自己的座椅上站起来,瞳孔骤缩。 若有若无的精神力消失,西塞维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是最近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他疲惫的揉揉眉心,翻看起桌面上的检测报告。 xx年xx时xx分——地点:f111行星——精神力分子检测结果:兴奋 xx年xx时xx分——地点:f111行星——精神力分子检测结果:兴奋 xx年xx时xx分——地点:f107行星——精神力分子检测结果:兴奋 一连串下来几大页,全是兴奋字体的红色标注。 西塞维第一时间觉得是这些低阶虫族疯了。 正想着要不要重新检测时,那股陌生的精神力再次侵入,像是终于找到时机,求助般碰撞了一下他的精神体,那力量轻轻的,好像随时都会消散。 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温和。 几乎是瞬间,西塞维就知道这些低阶虫族为什么会兴奋到精神力暴动。 他不可置信透过船舱的隔离窗望向f111行星的方向,连血液都开始沸腾。 是虫母—— 他们虫族诞生了新的虫母。 如果猜测无误,应该就在f111行星! 4、存在 f111行星可能诞生了新任虫母的消息被西塞维传达下去,他告诫这群年轻气盛的虫族,在事情未证实之前,一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 即使证实后也不能。 当星舰上四处弥漫着虫族混杂的精神力时,西塞维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也算不上失态。 西塞维完全是凭着潜藏在基因里的本能认出虫母的精神力,就像鱼生来就会游泳那般理所应当。 在触碰过他的精神体之后,那股温和的精神力又不见了。 唯独他的心头还在隐隐发闷。 他很少会有这种感觉,通常拥有ss级精神体的虫族身体素质同样强悍。 抛开这个,西塞维突然不敢想,如果他们真的在f111行星发现新生的虫母……根据记载,虫族距失去虫母已经过去了1035年。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且绝望的数字。 漫长的时光看不到尽头,渐渐腐蚀每个虫族埋藏在心底的期望,虫母二字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个美好荒诞的童话,越往下读越是压抑。 往前看是孤寂的未来,往后看是万丈深渊。 尽管失去虫母,虫族依旧强势,其他种族想趁机来犯都被打了回去——他们掌握了全星际最先进的科技,尤其在军事方面遥遥领先。 除了一些必要的有利于科技发展的合作,虫族不接受任何往来,全心全意用来提升种族实力,一年到头总有打不完的架和占不完的地,因此星际各族对虫族的评价都差不多。 名声自然从头臭到尾。 但是有虫母就不一样了。如果虫母在,整个虫族应该会“老实安分”得多,他们会争取在虫母面前当一群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虫。 揍完人还会笑着和对方握手。 星舰内的精神力越来越混乱,一直到西塞维下令警告,他们才各自收起那躁动不安的精神力。 真的不是他们反应过度,这是每一个虫族的正常反应。 有好几个虫族士兵壮起胆子来询问西塞维,但都被西塞维撵了出去。 按照他的意思来说就是:有这点闲工夫不如去打扫一下星舰内的卫生,准备一些可能用上的物品。 此刻整个星舰内都洋溢着欢快的氛围,他们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出行了这趟任务,就算最后一无所获也没关系,像诞生虫母这样的假消息,别的虫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毕竟不会有哪个虫族会拿虫母开玩笑。 f111行星。 当虫族星舰真正抵达这个星球时,众虫都被眼前荒芜的景色震惊到说不出话,连西塞维的表情都算不上好看。 这里几乎被风沙所覆盖,一眼望去全是戈壁和断岩,唯一能寻到的植物大概就是那些枯黄的灌木丛。 经过仪器的扫描检测,这个星球的植被覆盖率只有可怜的0.7%,还是零零散散的分布在各块区域。偏远星球大都如此,他们早该想到的,只不过这个星球的环境尤其苛刻。 他们很快调整好心态,西塞维则带了几个稍微沉稳的属下搭乘低空飞行器一同前往,试图找到那缕精神力的来源。 036是被机器的嗡鸣声吵醒的。 那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耳边,直接将他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他虚虚睁开眼睛,看见荒漠沙虫们都退在了一边,谨慎地看着这边。而眼前站着几个陌生的男人,他们挡在巢穴洞口,遮住了本来就昏暗的光线。 对方也是虫族。 只见为首的男人走上前来俯下身体,单手握拳放在胸口,将头埋得很低很低,那银灰色的长发垂下来落在肩上,好半晌,036听见了一道略微沙哑的成年男音。 “冕下。” “我们找到您了。” 语气珍重至极。 他身后的几个虫族全部以半跪的姿态蹲下,没有说话。 036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声音很好听。 居然真的有高阶虫族来找他。 虫母的待遇这么好的吗? 他恍惚间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不由自主地撑起身体。背后的翅膀传来阵阵痒意,他回头,发现翅膀原先蜷缩的部分在抖动、伸展,慢慢绽开。 那竟是一对漂亮的透明蝶翼。 036开心极了,第一时间飞到荒漠沙虫的面前展示他的新翅膀,不停地扑扇。他很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攥住般发不出声音,他有点气馁,晃晃悠悠地落在了男人的肩上,却因为不小心踩到他的银发而打了个滑。 “小心。”他说。 男人的手接住了他。 随后他看见了男人的脸……和他曾经看过的故事插画上的人物一模一样。 036被一张软质毛巾包裹着,由一位虫族士兵抱在怀里,他不断发出微弱的嘶嘶声,似乎是睡得不太安稳。 那个虫族士兵的体温还在不断升高,额头泛起了细密的汗;他站的笔直,身体绷紧,以前被单拎出去罚站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神明在上,这真的是虫生的高光时刻了。 036已经被西塞维一行人带离了巢穴,正在往虫族星舰的方向驶去。 西塞维等人找到巢穴时,036已经被烧得晕了过去。 是真的虫母。 小小的。 活的。 但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因为虫母看上去病得不轻。 负面情绪很快便占据上风,只剩下对虫母的心疼,虫们心中酸软一片。他们当即决定带着虫母离开,回到星舰上进行治疗。 这个偏远星球是一刻也不能呆了。 离别时,西塞维先是将虫母安置好,去飞行器的储备箱里拿了什么东西,在巢穴里停留了好一会才出来。 “上将,您做了什么?”抱着036的虫族士兵好奇问道。 西塞维的目光在036的身上游走,不知从哪里翻找出一条干净的柔软毛巾给他轻轻盖住,遮挡他因为难受而发颤的身体。 西塞维回道:“留了点东西。” 他看向前方,在面板上一顿操作。 “降低飞行速率,让医疗士兵提前准备好治疗舱;准备调整飞行方向,继续行驶3公里后改航为东南方,尽量避开前方移动的大型风沙。” “是!” 西塞维缓缓吐出一口气,刚才抱过虫母的手指微微曲起……实在是太轻了,比起他曾经抱过的那些虫族幼崽要轻的多。 看样子是刚破壳没几天,根据巢穴中的蛋壳来看,虫母应该是在尚未破壳的时候就被那些低阶虫族发现并带了回去。 西塞维取走了一部分新生虫母的蛋壳样本,他对这些方面的了解甚少,打算回去之后把蛋壳交给格兰纳处置。 他想:虫母为什么会诞生在这样的星球? 这里偏僻,风沙遍地,毫无生机。 万幸的是,这个星球上有低阶虫族生存。更巧的是,他们在这个星系执行任务,在察觉到异常后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顺带处理。 如果是一颗没有低阶虫族的星球,他们的虫母会不会被其他捕食者盯上?如果他们对这次的异常暴动不作为,是不是就会再次失去他们的虫母? 哪怕当了几十年的虫族将领,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西塞维还是会感到后怕。 还好,这些糟糕的设想都没有发生。 西塞维停止胡思乱想,冷声说道:“专心驾驶,再往这边瞟你们回去就准备撤职吧。” 其他虫族:…… 偷看被发现了。 委屈。 回到虫族星舰上,所有虫族都围了上来,他们丢下手里的工作,一个推一个的靠近西塞维,眼神中透露着急切的渴望。 “真的是虫母吗!真的是虫母吗!” “我刚刚掐了一下自己,痛的,我居然没有在做梦。” 西塞维懒得理他们,抱着小虫母径直走向治疗舱。 而抱了036一路的小士兵还在原地发楞,直到看不见西塞维的身影,他才回过神,心中不断碎碎念。 虫母一定不能有事。 他这辈子都不想洗手了。 虫母怎么这么轻。 他这辈子都不想洗手了。 …… 西塞维再度轰走了乱嚷嚷的虫们,吩咐他们去干自己的工作。他多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便没有去指责这些情绪高涨的虫族。 他万分小心地将036放在治疗舱内,不自觉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指腹无意间划过触角,惹得小虫母不舒服得动了下。 西塞维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他退出去,透过玻璃看见微型治疗机器人悬浮到虫母的上方进行全身扫描。 像这种全自动的高级治疗舱,每艘虫族星舰上都配有至少三间。 “检测为虫族幼崽,生命气息为72%,切换为幼崽看护模式。” 原本准备直接将针头怼到对方身上的机器人在初步检测后默默地修改程序。 半分钟后,程序修改完毕。 小机器人机械式的为036盖上被子,开始调试治疗舱的温度,将心电仪器连接到他的身上后,从柜中翻找出最小号的针头,因为太久没用过这种类型还贴心的查看了一下存放日期,最后用医用酒精轻轻擦拭后才开始抽取血液样本。 西塞维是有点震惊的,因为他从未见过这般细心的治疗。 记忆里这种机器人是一个比一个粗暴,虽然成效好,但每次被“照料”后的虫族都忍不住吐槽,什么时候能给这群破铁皮安排上温情系统,体恤一下心灵脆弱的他们。 大概是因为虫族决不会让未成年出行任务,所以也就不会有幼崽受伤,甚至需要用到高级治疗舱的情况。 但他认为理所应当,甚至觉得那个针头还是太粗了,刚刚出生的虫母怎么能使用这样可怕的医疗设备,虫族在这方面还是得继续改进才行。 治疗舱内的电子屏上慢慢显示各项数据,伴随着心电图的滴滴声,西塞维莫名觉得有些烦躁,心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去做个全身检查。 他安排了几个虫族在治疗舱外守候,独自回到操控室里给格兰纳拨去了通讯。 西塞维准备先告诉对方找到虫母的事,毕竟返回主星还需要近一个周的时间。 几秒后,通讯被挂断。 西塞维:“……” 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5、病愈 挂断西塞维的通讯申请,格兰纳心中畅快无比,他嘻嘻笑道:“我可算是扳回一局。” 奇怪的是对方居然没有生气,又给他拨了过来。 “您有一封通讯,请问您是否接收?” 声音响起,格兰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暗道不好:“这是遇到急事了?” 他赶忙准备接收,就在手指即将触到的一瞬间,通讯屏幕上弹出一个灰色条框,上面显示对方已挂断。 格兰纳收回了悬在半空中的手指,微笑着将他拉进黑名单。 十分钟后,格兰纳挣扎半天,还是把西塞维从黑名单中放了出来,心想真的是上辈子干了十恶不赦的事这辈子才会和西塞维组成塑料搭档。 在这十分钟内,西塞维没有向他发起通讯,但是却显示有两条来自八分钟前的文字消息。 格兰纳放平心态,心平气和地点开。 西塞维:「找到了冕下,预计一周内回到瑰巢。」 西塞维:「冕下现在有点发烧,为了不引起轰动,你把和虫母有关的资料都发我一份。」 身为虫族的通讯联络官兼任科研工作者的格兰纳,被这两条消息打懵在原地。 心平气和是不可能的,他直接原地爆炸。 另一边的西塞维在收到无数个来自格兰纳发来的视频申请时,就知道对方肯定是自认为大度的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在这种事情上他也不忍心吊着这位可怜同事太久,最终还是选择接收。 通讯屏幕上立刻传来格兰纳的咆哮,西塞维略微嫌弃的侧过脸,他可以发誓,认识对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用这么大的嗓音说话。 格兰纳现在恨不得扒开显示屏整个虫穿过去: “什么冕下?” “什么情况!” “你在哪里找到冕下的!” “真的是冕下吗!” “冕下怎么会生病发生了什么事你先让我看看!” “你可别骗我啊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谎报明天你就等着被万虫唾弃吧!!!” 格兰纳说完话都不带喘,整个脸被憋的通红。 西塞维认真的说道:“真的,没骗你。” 他花了半天向格兰纳解释这一路的磕磕碰碰,听的格兰纳胆战心惊,但凡这中途出现一个差错,他们都会永远见不到他们新生的冕下。 都说好男人流血不流泪,但他真的有点绷不住鼻尖的酸涩,只好偏过头装模作样地扶了扶自己的单框眼镜,顺带擦拭掉眼角的泪水。 是心疼,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西塞维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他装作没看见,声音依旧毫无波澜:“资料记得发我,回见。” 036的第一轮治疗已经结束。 本以为会很棘手的病情,在分析报告出来的时候星舰上所有虫都不禁松口气。原来是因为昼夜温差太大,新生幼崽的免疫力低下无法适应环境而引起的低烧。 比预想中的结果要好上太多。 但一想到冕下出生后没有得到最好的照顾而导致生病,在场的虫们心里都压着情绪。 036服用过药物后,在治疗舱内沉稳睡去,没了病痛骚扰,他睡得格外香甜,小小一团安静地躺着那,让他们这些长年在外的糙虫大汉们搁着玻璃都忍不住夹着嗓音小声说话。 一支装有036血液样本的试管被治疗机器人送到西塞维这里,这些未用完的血液样本,正好能将就给他们的冕下在虫族信息库里注册身份。 西塞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冕下能睡个好觉。 深夜,西塞维终于将格兰纳发来的那些资料看完,俩人开着通讯絮絮叨叨聊了很多。 明明虫母对虫族的意义非凡,相关资料却少得可怜,大部分都是晦涩难懂的文字概述,连一张可以用作参考的图片都没有。 格兰纳也解释了为什么只有他会感到不适,西塞维之前的猜想算是对了一半,这的确和他的ss级精神力有关。 虫母在生病或是遇见生命威胁的情况下,但凡是靠近虫母的高阶虫族拥有s级以上的精神力,便会被虫母无意识地当做情绪释放的微载体。 初步症状可表现为头晕、胸闷、出虚汗和指关节震颤;严重情况下则会呕吐、晕厥、精神力崩溃。 虫母只是普通的低烧,所以他才会感到这些轻微不适。 西塞维将目光移到后面,停留在了“呕吐、晕厥、精神力崩溃”这一行。 “什么情况下会发生精神力崩溃?” 他有点明知故问的意味。 格兰纳沉默半晌,还是回复了他: “死亡吧。” 他们都默契地不再说话,自动掠过这个话题。 和虫母有关的所有文献都是依照现实抒写,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虚假,有的东西查得太深未必是件好事。 真实的虫族史令虫抑郁。 格兰纳再次挑起话题:“对了,关于上任冕下影像资料的事,我这里倒是有些传言,你要不要听。” 西塞维点头:“只要不是违禁内容。” 格兰纳道:“和违不违禁没有关系,就是这件事吧……很难说得清。我先说好啊,我当个故事讲你也当个故事听,别想太多。” 西塞维应了声,听见格兰纳喝了口水才开始细细道来。 新生代的虫族都没有见过虫母,而上一任虫母连一点影像都没有传下来,不是他们没留,是全都被删干净了。 据说是发生在第一任虫母,也就是上任虫母逝世后的第二年,虫族有位科研专家在精神力崩溃之后便一直疯疯癫癫,到处传着虫族再也不可能有虫母的言论,故意制造恐慌。 他甚至借助自己新研发的设备入侵了虫族的所有网络,那年,虫族的防御系统远远没有现在完善。 他疯了般删掉与上任虫母有关的所有图片和影像。 等到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变回原型,巨大的虫肢断开散落一地,惨死在了自己的研究室里。 西塞维平静地听着格兰纳讲述完,就像这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故事。 “没备份?”西塞维问,“就真的连一张都没有?” 格兰纳噎住,“传言就是这么传的,事实也是一张都没留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别问这么多,因为我回答不上来。” 虽然知道这其中确实含有夸大的成分,但毕竟太久远了,这是上一代虫族的事情,有的东西传下来变了味他都不一定知晓。 “对了。”格兰纳想到对方刚刚说的话,轻咳一声:“关于冕下的身份登记,我建议越快越好。待冕下醒过来,就可以给冕下注册一个初级身份上传到虫族的信息网上。” “你建议?” 格兰纳:“……” 身在瑰巢还看不到冕下的某只虫,只有在冕下的身份信息亮起时,他才会心安;或许那个时候,他才会有“原来我们虫族真的诞生了冕下”的实感。 格兰纳的小小私心被看穿,但他还是希望能听见他想要的答案,耐心等待西塞维回答。 “可以。” 西塞维思考后说:“目前冕下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不过这件事还是得询问冕下的意愿。” 格兰纳笑了,“那是自然。” 俩人挂断通讯,西塞维开始慢慢处理公务。 高阶虫族因为军权和政权的割裂,导致最近不断发生冲突,那些老虫们一个个都是守旧派,手头上拿着薪资还天天找事,认为军权全在他们这几个虫族上将的手里不利于虫族的发展,多少都要匀一部分出去。 这些军权全是他们通过不断征战自己打来的实权,谁都不愿意将自己肥肉切一块,去当这个冤大头。 其中当属西塞维的军权最多,瑰巢和主星系的大部分军权都被他握在手里。 年少有成,又凭借自己的实力继承了父亲的军权,还是现下唯一拥有双s级精神力的虫族。 他这块肉可没那么好啃,西塞维都担心把别人的牙磕坏了。 但如今冕下诞生,军权和政权都该收收了。 总不能让冕下像其他种族的王储那般,手上空无实权,被臣民架空王位,这跟提线傀儡有什么区别。 他扪心自问,只要冕下想要他的军权,待冕下回到瑰巢有能力掌控这些的时候,他愿意全权交付。 没什么好可惜的,他们这些虫族这么努力的扩张领土,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几百年的相互试探也是时候结束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回到瑰巢前就得处理好,犯不着要他们新生的冕下来操心。 星舰上,除了一些有重要工作不能离开岗位的虫族苦着脸离开,其他人都守在冕下的治疗舱前。 所以当036即将醒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通知到西塞维。 036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小虫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医疗间内,身上还连接着某种器械。 这时,治疗舱的门被推开。 西塞维走到036面前恭敬的躬下腰,和036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非常具有侵略性的脸,036在孤儿院里从未见过这样标致的人;他的下颌分明,眼眸深邃,像是邪恶教皇从画中走了出来。 “冕下。” 西塞维的声音和他的梦中的男人别无二致。 “我的名字是西塞维。”他摘下胸前的玫瑰徽章,献上最真挚的忠诚。 “我代表瑰巢欢迎您的降临。” 6、检测 036满脸愕然。 他们离得太近了。 尤其是突然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036感觉自己身体发麻,疯狂地叫嚣着逃离,本能促使他往后撤了一点。 西塞维还以为他是怕生,满怀歉意的说道:“请您原谅我们迟来的祝福。” “您的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吗?” 036摇头,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身体又逐渐放松,恢复正常。 西塞维浅浅笑了,“那我先带您去休息室,可以吗?” 对方的态度太过温柔,036有点不敢正面看他,便将视线撇开看向别处。 “嗯。” 得到回应的西塞维,在短暂的凝滞后,连虫带被地将他抱起来,单手环在怀里。 036:“!” 他在西塞维的怀中轻轻挣扎,软声谈判:“没事,你不用抱我,我自己可以走的。” 西塞维边走边耐心解释道:“冕下,休息室离治疗舱很远,您的病情刚刚恢复,不要逞强。” 036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真的没有逞强,他只是生了个病,又不是废了,还不至于走路都要麻烦别人。 他干巴巴的说道:“我没有逞强。” 036在陌生的地方还要面对这群陌生的虫族,他如果还是人类的模样,西塞维一定会发现他们虫母的眉心紧拧,表情苦涩。 感受到对方的不情愿,西塞维的思绪倏然冷静下来。他停住脚步,声音比刚才听上去要低沉一些:“当然,我尊重您的意愿。” 036被轻轻放下,虫足在接触到冰凉的地板时条件反射地跳了一下。他好奇的打量四周,入目全是一片灰白,风格机械,房间错落分布,头顶刺眼的白光拖拽出他们的影子——他们现在处于星舰内的某处回廊。 西塞维站在一旁顺手将小被子折好。 “冕下,我来给您带路吧。” 036心里有点慌,他问道:“这里是哪里?” 西塞维回答:“这里是虫族星舰,我们在返航途中。” “返航……要去哪?” “虫族主星。” 有关虫母的资料西塞维都看得很仔细,他知道,虫母和普通的虫族不一样,诞生时心智远远高于其他幼崽;据说上任虫母在出生时经过测验,心智早已成年。 刚刚出生的虫母除了本体还是幼崽的模样,人形都是成年形态。 西塞维在回过神后深知方才的失礼,现已将对方当做成年虫族对待。 “您降生于f111行星,在低阶虫族的巢穴中发起低烧。恰好我们在此星系执行资源矿的样本采集任务,发现了您,于是将您带回了星舰进行治疗。” 西塞维精简过程,向对方阐述这中途发生的事情和原由,试图听见虫母的下一步安排或者是询问其他相关问题。 他没有听见预料中的话。 因为他从虫母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茫然。 036听得云里雾里,所有事杂糅在一起,对于一个小少年来说还是太复杂了。 怎么办,对方好像很认真的样子,可他一点也听不懂。 036心虚得紧,他怯生生的说道:“对不起,其实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可以再解释一遍吗?” 西塞维:“?” 他是不是说得太复杂了? 西塞维陷入沉思。 直到带着036回到休息室内,治疗机器人才搬着一台小型精神力分析器嘿咻嘿咻的跑过来,准备给清醒状态下的036做个测试,检测幼崽的精神力等级和心理年龄。 毕竟尚未分化成人形的幼崽都具有迷惑性,从外表上根本判断不出。 机器人先是瞪了西塞维一眼,似是指责他擅自将036带走的行为。 莫名读懂的西塞维理亏,没有说话。 机器人操作好开关,两条机械臂指着分析器,随后冷冰冰的说道:“请幼崽对着这个小机器释放你的精神力哦,宝宝不用害怕,这是要给你进行一个检测,很快就好啦。” 西塞维:“……” 机器人口中的宝宝:“?” 估计是幼崽看护模式还没切换回来,听起来莫名喜感。 036反应了一下发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于是乖乖照做。 他现在已经能完全掌控自己的精神力,在不需要的时候可以选择性收起来不往外泄露。 西塞维离得近,还是感受到了一点。 那是能令虫族为之疯狂的感觉。 等待检测结果的时间,西塞维去拿了一些能果腹的食物,都是些有营养但没什么味道的压缩饼干,顺便给虫母泡了一杯中等甜度的咖啡。 虫族都很喜欢喝咖啡,有些成年虫族甚至将咖啡当水喝,大概是因为咖啡中富含某种物质,能让他们头脑清醒,同时刺激他们的神经中枢,让他们体会到到细致的快感。 想到虫母的幼崽本体,他还贴心地往里面兑了一点牛奶。 这艘星舰属于中小型,因此没有配有单独的厨房;他们对食物的味道和口感没有什么要求,牛奶也只是他们带来助眠的饮品,库存不多。 西塞维有些自责,他们现在的确拿不出什么能给虫母享用的美食。 明明星舰的造价那么高,各项功能都配备齐全,却唯独在生活舒适方面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们是习惯了,但是虫母不行。 036不知道西塞维在脑海中已经把娱乐区都划入了未来星舰的修建范围,他整个虫窝在沙发上,看着面前西塞维给他单独找来放水杯的小凳子、几块干巴巴的饼干和一杯黑色冒泡的不明液体:“……” 他不太饿,眼前的东西看上去也丝毫提不起食欲。 但他还是拿起一块饼干,在西塞维希冀的目光中小小地咬了一口。 036将嘴里无味的饼干咽下,抬头看向西塞维:“请问……那些大虫们呢?” 西塞维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问道:“什么大虫?” 036道:“就是你说的,那些把我带回去的低阶虫族。” 西塞维若有所思的“啊”了下,“我知道了,您说的是那群荒漠沙虫。” 036道:“它们还在那,是吗。” 036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 西塞维嗯道:“冕下,那里是它们的家。虽然环境恶劣,但您不用担心,他们早已熟悉这样的生活规律。” 他们的冕下似乎听懂了,但又绕到了别处。 “因为我是虫母,所以你们将我带走,可我还没和他们好好告别。” 西塞维这个时候才知道他们冕下在意的点在哪。 036语气急切:“请问你们的主星有多远,我去了那里还能回去看他们吗?” 西塞维连忙打断他:“冕下。” 036怔怔得看着他靠近自己。 西塞维蹲下身,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干净的白色手帕,本来探往眼眶的方向突然调转往下,轻轻地擦了擦他嘴边的碎屑。 “您的情绪很不安。” 036被他的举动弄得不好意思,知道刚才自己语气不对,他小声道歉:“对不起……” “冕下,您不用抱歉。” 西塞维语气坚定:“您无需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西塞维稍稍回忆,描述当时的情况:“我们找到您的时候,您发烧了,看上去很严重,我们只能将您带走。但我回头的时候,看见荒漠沙虫都在巢穴口驻足观望,我知道就这样离开,对您,对那群荒漠沙虫都很不公平,且行为很野蛮。” “所以我给它们留了一个能依靠太阳能充电的微型联络机,这是我与另一位虫族的私人通讯器,我将我的那份交给了荒漠沙虫里的一位新生幼崽。” “它很聪明,学得很快。我感受到了它身上不一样的精神力,说不定以后还有分化成高阶虫族的可能。我认为,这是因为它接触过您。” 036抓住某个字眼:“分化?” 西塞维收起手帕,缓缓开口道:“是的。虫族分为低阶虫族和高阶虫族,虽然都是虫族,但是低阶虫族无法化形,一辈子都只能用虫身形态生活。” “可族群中总会出现一两个特殊的幼崽,他们在成年后有概率分化为高阶虫族,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主星系。” “有的低阶虫族就算接触您,也不一定有这个机遇,所以它很幸运。” “回到主星后,我去把另一个联络器要过来,你们随时都可以联系。如果您想回去看它们,等我们回到主星后,我们会马上计划实施关于星舰的部分整改,因为现在的大部分星舰还达不到您的出行条件。” “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您的。” 036听对方说完,才知道自己的所有担心都已被处理妥当,他真心实意说道:“谢谢你。” 西塞维总觉得他们的冕下是不是出生的时候缺少了对自己身份的认知,他温柔道:“冕下,您太客气了。无论您面对的是哪一位虫族,您都不用这么拘束。” 一声机械的电流音响起。 测试的结果被打印出来。 西塞维走过去拿起那张纸,他越过前面一长段,直接跳到了最后的数据。 精神力等级:s(注:幼崽尚未成年,成年后有二次进阶的可能) 心理测试:15情绪不稳定(注:幼崽的潜在年龄超出预期,请家长多多关心幼崽的心理健康发育) 西塞维扣着纸张的手指渐渐发白,连自己的精神力都出现微微躁动。 他扫了眼坐在沙发上安静吃饼干的冕下。 他在想,有的资料也不能完全当做参考。 这次回去要安排的事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冕下的安全必须排在首位。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心里想的都是:他们的冕下居然还尚未成年。 7、认知 036面前的咖啡被西塞维端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饮品。 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甜腻的味道。 咖啡含有上瘾成分,对方还处于身体发育的阶段,西塞维不打算让他们的冕下过早接触,他罕见地生出一丝“家长”情结。 而036根本不在意那杯咖啡。 他现在很馋。 因为面前放着一整杯牛奶。 牛奶在他的潜意识里是很珍贵的东西,只有年龄足够小,才有喝少量牛奶的权利,或者是那些那些乖乖听话给大人摸摸的小孩才会有。 036不太喜欢被那些大人触碰,所以他没有牛奶喝。 记忆中的味道他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太久了,他只记得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抓着玻璃杯舔舐上面残留的奶渍。 036咽口唾沫,往前嗅的时候整个小虫都险些掉下去……他的世界现在已经容不下其他东西。 036试探性的问西塞维:“请问,西塞维。这个我可以喝吗?” 西塞维站在一旁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戴在手腕上,因为太久没有使用指尖还在不断敲击屏幕,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使用步骤。 听见036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同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他的动作凝固。 “当然可以……”西塞维说完表情变得僵硬,他的眼神逐渐暗淡下来。 西塞维想道:冕下总是拘束着自己,这该怎么办才好。回去之后要不要找一群心理年龄相仿的幼崽来陪冕下? 西塞维心中纠结,面上仍是维持着平静。 得到肯定回复的036便不再关注其他,他试着用虫肢握住杯子,出乎意料的是,杯子竟然是防滑设计。 牛奶接触到舌尖的一刹那,香醇的味道在唇齿中炸开,036的瞳孔一震,呼吸瞬间停滞。 他满脑子都是两个字:好喝。 “咕噜咕噜。” 温暖的液体顺着食道一直往下。 “咕噜咕噜。” 怎么这么好喝。 西塞维沉默地看着他们的冕下喝完,一脸的意犹未尽,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现在的愉悦。 可这只是一杯再普通不过的牛奶。 036喝完将杯子放回原位后,他就有点后悔自己喝得太急,原来看上去这么大一杯的牛奶喝完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西塞维放弃鼓捣自己的设备,给036递去一张纸巾:“冕下,如果您喜欢,我会在下次用餐时间吩咐人给你送来。” 036一听还有,他眸光微亮,疯狂压下心中的雀跃,“好啊!谢谢。” 西塞维见他不太熟练的接过纸巾使用自己的前肢擦嘴,他还是没能按耐住帮对方代劳的欲望,但一晃神,036已经擦好了,纸巾被平平整整地叠放在凳子的边角。 乖巧得不像话。 怎么会有这么乖的虫族幼崽……其实十五岁也不算小,虫族也有在这个年纪很听话不瞎闹的青年虫,但这可是十五岁的冕下。 西塞维觉得自己在面对冕下时呼吸总会快上两分,他见036的眼神不断地往那个空空的杯子上瞟,提醒说道:“冕下,考虑到您还未化形,所以一天最多只能喝两杯,喝多了我担心您的肠胃受不住。” 036遗憾的看了最后一眼,然后顿感疑惑的问西塞维:“化形?我也可以化形吗。” 西塞维理所应当地说道:“您是虫母,肯定会化形的。” “哦。”036有点无聊地摆弄自己虫肢上面那些没有棱角的虫刺,随口道:“虫母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呀。” 西塞维并没有觉得这个问题很傻,他认为他们的虫母在各方面的认知都还不够完善,大概只能进行基本沟通。尤其是在关于虫族的方面,新生虫母表现的完全像张白纸。 但他们也不能要求虫母一诞生就什么都懂。 虫母能诞生已是宇宙的恩赐,他们不能将上一任虫母直接转化成模板套在新生虫母的头上。 想到这,此西塞维不自觉地蹲下,争取和对方平视。一旦要认真和虫母说话时,他就忍不住让自己处于等位或低位。 西塞维还没来得及将测验结果发给格兰纳,无法征求意见;他担心说错话影响新生冕下的价值观,只好采取中规中矩的说法:“虫族只会拥有一位虫母。” 036点点头,荒漠沙虫也这样说过。 西塞维的眼光柔和,他道:“我们称呼您为冕下,是为尊敬和服从。您可以把我们当做您的子民,就像大自然里的蚁后和蜂后,您对我们非常重要。” 036不太喜欢“服从”这个说法,他大抵是知道其中含义的,遂挪动自己到沙发边缘,声音天真的反问:“不是家人吗?” “我是虫族,你们也是虫族。”036举起自己的稚嫩的前肢比划。 “我以为家人是不用服从的。” 西塞维的心脏像是被侵略者重重砸开,任由鲜血淌下,然后对方干脆利落地扔掉作案工具,往里面放了朵花。 西塞维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大概就是被冕下亲自授予了最高荣誉吧;反正“虫族”也包括他自己,就当自我激励了。 西塞维的眉眼舒展开,语气中多了笑意:“您也可以这样理解。我的话只能当个参考,不足以下定论。” 西塞维心道:冕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就被对方掐灭。 036很会抓重点,他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可是我是男孩子啊,虫母听起来像是母亲的意思,男孩子也可以当妈妈吗?” 西塞维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036又道:“我知道蚁后和蜂后,他们是一个族群生存的中心纽带。” 036说的话直接照搬曾经读过的某本《自然史学》,喜欢昆虫的他直接跳过了其他动物的部分,只愿意看自己想看的,以至于现在还记得。 他是真的很好奇,也是真的想弄明白:“我是不是像它们一样,以后也要生小虫?我记得有个话是什么来着……” 036想到某个形容词,对着已经愣在原地的西塞维又是一拳重击:“生育机器。” 西塞维身体里循环的血液已经供应不上他的思维。 “冕下。” 西塞维强颜欢笑:“您从哪里听来的?” 那表情像是只要036说出一个名字,西塞维就会马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036当然不会说他是从书中看到的,只好小声嘀咕:“我自己想的。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想问问你。” 也不知道西塞维信没信,036说完这些话后觉得气氛不对,局促的挠了挠自己的触角。 “哎。” 036听见西塞维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没有追问,算是暂时放过了他。 西塞维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花了近一个小时给他们“无知”的冕下科普各种基本常识,生怕再从他的嘴里听见什么炸裂的发言。 036记住了一些,譬如西塞维一直在反复强调的:“虫母只是一个身份,没有任何负面隐喻。” 036能听出西塞维是真的在很努力地纠正他的某些错误观点,虽然有些和他之前学习的内容大相径庭,但他欣然接受,听着对方温柔耐心的话语乐在其中。 西塞维担心对方不感兴趣,中途一直在往里面添加能够增添趣味性的故事,丰富他的讲述内容。 “西塞维。”036在结束时轻轻唤他。 036发现,西塞维每次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都会轻轻眨一下。 036也学着他眨巴眼睛:“我好喜欢听你说话。” 036没有撒谎。 孩子对于样貌的见解通常比较统一,无非就是好看和不好看。但是每个孩子对声音的敏感度不一样,他们都有自己喜欢的声线和风格,西塞维的嗓音本来就很好听,再加上和他说话的时候格外温柔。 036道:“你以后可不可以再多给我讲一些故事?” 冕下的要求,自然不会有虫拒绝。 西塞维也顺势提出:“那冕下您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036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想也不想就直接应了下来,连对待别人的请求都没有丝毫犹豫。 西塞维看着虫母小小的身形,忍不住将对方拥入怀中,那是一个充满怜爱,仍满怀敬重的拥抱。 明明是虫母,他却有一瞬间觉得他们的冕下很可怜。 他们虫族目前没有任何有关养育幼崽虫母的资料,这部分的空白估计只能靠他们去自己完善。 这往往充满未知性。 西塞维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036的侧脸。 他本来是想去摸036的触角的,因为触角能准确反映主人的情绪,每一次做出动作时都让他喜欢的不行;但考虑到幼崽的触角太过敏感,同时还是他们的嗅觉器官,西塞维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036这次没有挣扎。 他的触角微微颤动,闻到了一阵冷冽的花香。 是西塞维身上的味道。 对方轻轻拍了拍他。 036听见西塞无比真切的对他说了句没有掺杂个人私欲的话:“冕下,答应我,您要好好长大。” 036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蛮坚强的小孩,过去还总幻想自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骑士,手握宝剑打倒坏蛋,给孤儿院的伙伴们带去数不清的面包。 然后他们会赠予自己属于荣誉的鲜花——就像童话书里写的那样。 但他的眼前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原来小虫也会哭。 036把自己整个脸都埋在西塞维的胸前,紧紧地回抱住他,力道大的让西塞维察觉到了不对。 西塞维担心道:“怎么了?” 他赶紧将036从怀中捞出来。 胸前的衣襟染上两点水痕,刚才还没有异常的冕下现在却不知受到什么刺激在他的面前扑簌簌的掉眼泪。 西塞维慌张的去顺他的背部,一边拍一边回忆他家中长辈安抚幼崽的情形,手法略显生疏。 “冕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036其实已经没有哭了,在掉了两滴生理泪水后便止住了心头的酸涩。 “还是我刚才说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话?您告诉我好不好,我都会帮您解决。” 还没怎么听见冕下在他这里笑,就先看见了冕下在自己这里哭。 西塞维感觉自己人生的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 “冕下,不要哭。” 036好不容易才收回去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别拍了。 再拍我真的要哭了。 8、观星 西塞维在安抚好036后,将他带到了休息室隔间内的床上,这期间的过程十分漫长。 036反复表示自己已经没有哭了。 西塞维则半信半疑的一直哄他。 他不常在这里休息,对床也没什么依赖感,但这的确是这艘星舰上最好的房间了,只能委屈自家冕下在没有抵达主星之前将就住在这里。 房间的灯亮着,西塞维已经离开;他在离开之前,费尽心思地找了几本比较容易读懂的书留给036用来解闷。 036在柔软的大床上滚了一圈,呆呆的望着天花板,心里建设好半天才抛开自己那丢脸的一幕。 西塞维说,这里是他是私人空间,每周都会清扫一次,让他安心在这里休息。 房间空荡,装潢简约,除了床就只有一个书桌和衣柜,再往里走就只剩下洗浴间。 唯一的特殊之处是书桌上摆放了一株翠绿的绿植,它的枝条很长,盘旋延伸到地面,上面还有几朵白色的小花。 有点像院长妈妈摆在窗台上精细照顾的吊兰,但她从不让他们靠近,每次都把他们赶得远远的。 那是萧条枯败的孤儿院里最漂亮的植物。 036盯着盯着突发奇想,他歪了下脑袋在心里默默计算距离,觉得可行后,他从床头边飞跃到椅子上,再一个弹射成功到达桌面。 他回头震了震自己蜷缩的翅膀,暗道可惜:“要是我能飞就好了。” 小虫母满怀期待地凑上去,用头部轻拱。 “沙沙……” 上端的动静导致垂落在半空的枝条发出类似于砂纸摩擦的声音,036这才发现这是一盆用塑料胶做的假花。 希望扑空。 作为房间内唯一的活物,036沮丧的回到床上,打开了西塞维给他留的书。 …… 操控室。 西塞维将所有文件整理好后发给格兰纳,在对方的狂轰滥炸中提取重要信息。 他抬起手腕上的电子设备,用手指长按住侧方的按钮,在显示屏发出淡淡蓝光时录入自己的指纹。 上面显示登入成功。 手指往下划动,最后停在了“身份创建”这一行。 这是一个移动的微型权限。 虫族在出行任务的途中,会有极小概率遇见在外分化的高阶虫族,他们都是低阶虫族族群中最优异的个体。 这种时候就需要给对方建立身份档案,上传到虫族专用的信息网络上,方便进行管辖统计。 当然,去留还是由他们自己决定。 除开这个,虫网上还专门开设了一个“存活榜”,方便普通虫族了解那些虫族战士在外的生死状况。 反正虫族对生死一向看得很淡。 虽然名字起的很骇虫,但实用极高。 在榜上挂名的虫族身体内都被植入了血液芯片,这些几乎都是有隶属军团的虫族士兵,亦或是虫族将领和高层管理。他们依次排下来,顺序由军到政,由高到低。 还根据精神力级别的不同做了分类。 一旦主体死亡,血液芯片便会并发出定位,“存活榜”上的信息栏也会实时更新转为灰色,并标上“牺牲”的字样。 近百年来虫族安定,医疗水平发达,很少有虫族在死于战场上,大多时候还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虫族权贵自己身体不好而被迫刷下存活榜。 西塞维拥有直接创建新身份的权限,但虫母的身份特殊,还需要他自己手动修改其中程序。 他用自己的账号连接在星舰自带的网络中,将虫母的血液试管放入检核仪器,并同步到自己的微型权限上,在一堆乱码中反复修改。 一切准备完毕,西塞维再次点开,输入之前检测出来的基础信息。 他没有按下上传。 做完这些的西塞维回到休息室内,看见已经趴在床上睡着的036。 036整个虫都压在书页上,发出沉稳的呼吸声,另外几本书也被翻阅了一些,搁置在脚边。 西塞维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才动作小心地给036盖上被子,没有去动他的姿势,走出房间时顺带关掉了灯。 036看书看得很起劲。 西塞维给他的这几本书籍都很有趣,虫族的文字对他来说没有丝毫难度,就像他生来就会的语言,不用去刻意学习,这或许就是变成虫族的好处吧。 但这些文字太小,密密麻麻的,他越读越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就像西塞维说的,他在梦里化作了人形。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看见数不清的虫族在星舰前相互推搡,直到他靠近,那些虫族才安分下来。 他像个旁观者,无法掌控自己的梦境。 本来处于光亮的世界骤然陷入黑暗。 头顶星空出现,流星划过。 梦中的036没有驻足欣赏这浩瀚美景,他只记得自己在疯狂地输出精神力,眼睛模糊了没停,呼吸困难也没停,直到他最后站不住了猛得跪在冰凉的地上,头痛欲裂。 036惊醒,出了一身的汗。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发现原来是自己将被子裹得太紧,在拉扯被子的途中,一本书“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守在休息室外的西赛维听见声音推门而入,他打开灯,看见床上一片狼藉。 西塞维道:“冕下,你醒了?” 036的声音在抖:“我不想睡觉了。” 西塞维捡起书放在桌上,整理了一下杂乱的床褥,他跪在床边,向036伸出手握住他的前肢,他语气担忧:“是不是做噩梦了?” 036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闷声说道:“你别跪。” “好,不跪。” 西塞维的表情严肃,顺着他的话起身坐在床边。 036还是觉得不舒服,梦中的场景谈不上真实,传达的感受却如此刻骨铭心。 他知道西塞维对自己很好,也很纵容自己,便磨磨蹭蹭的钻到西塞维的腰间,在闻到之前那股清香时才缓过来。 西塞维没有动。 036觉得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没什么好矫情的。 他本想再往对方的身体上爬一点,头部却磕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撞得他有点疼。 “抱歉,冕下。”西塞维从怔愣中回神,赶紧将徽章摘下来放到一边,手掌覆上去揉他的头:“是不是撞疼了?” 036道:“不疼。” 他停顿片刻。 “刚刚梦见自己没有牛奶喝了。” 西塞维一听哑然失笑,“冕下,您放心。等您化形后,您想喝多少都可以。” 036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化形啊。” 西塞维扶住他往下滑的身体,模棱两可的哄道:“一年,一个月,也可能就在明天,甚至是今天。” “这需要耐心。” “冕下,不要着急。” 036又和西塞维说了几句,轻轻松松把噩梦的话题给糊弄过去。 西塞维终于想起自己的来意。 “对了,冕下。我已经将您的身份信息录入在我的设备上,只要您愿意,我待会便可以上传。” 036听不懂:“什么信息。” 西塞维点开手腕的微型权限给他看。 036在西塞维的一通复杂讲解中大概明白,身份信息上传后,他将正式成为虫族的一员,并挂着“虫母”的头衔。 同时还会显示在某个所有虫族都能查看的榜单上。 西塞维道:“原本应是等您到达主星之后再去安排的事,但是我希望让那些呆在家里的虫族们知道您的存在。” 顺便敲打一下那些虫族的老封建。 他现在不想操多余的心去处理军政间的矛盾。 036道:“上传后,大家都能看见吗?” 西塞维点头,“只要他们上虫网,就能看见。” 036对此没有反对的理由,唯一的不情愿还是来自即将被所有虫族知道自己身份所带来的羞涩;他的扭捏情绪还没有持续太久,就听见西塞维说:“冕下,想看虫族主星吗?” 西塞维在心里默默打起算盘。 036很想看,但他坚持要自己走,并且言辞拒绝了西塞维的代步申请。 于是他像个尾巴似的跟在西塞维的后方,姿态表现得如同一只小猫巡视地盘。 星舰内的所有通道都很宽敞,036发现每隔一段就会摆上一棵小树,他仔细观察,无一例外都是假树。 036好奇的问西塞维:“这里没有真的植物吗?” 西塞维扭头道:“嗯。星舰上的植物都是假的,我们放置这些只是为了完成星际联邦的指标,做做样子罢了。” 036道:“什么指标啊。” 西塞维回想当时签署的协议:“大概是和环境有关,这些年宇宙间的污染越来越严重,为了约束各种族的不良行为,才颁布了这一项条约。” “这些年稍见成效,但远远不够。” “环境整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036看着那些假树:“那为什么我们不放真的植物呢。” 西塞维道:“能够在虫族地盘上生长的植物大部分都在我们的食谱里,外貌也不够美观。” “虫族暂时还未开通和其他种族的非军事贸易,且进口植物贵,运输成本和养护成本一直居高不下。” “我们不愿投入太多资金。” 036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西塞维停下脚步:“冕下,到了。” 舱门打开,里面只有一个虫族,他蹲在机器的下方似乎是在修理,听见声音条件反射地抬头望过来,看清来人后手里的工具差点没拿稳。 他立刻离开操作台面,站得笔直。 他先是毕恭毕敬的叫了声:“上将。” 然后视线往下,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在他们上将的身后东张西望,小虫的身高才堪堪到男人的小腿,却在此刻比西塞维还要高大,他的腿一软差点又钻回去。 “冕下。” 他的脚指都在发力,声音如常,只有额间滚落的汗珠彰显紧张。 西塞维不紧不慢的道:“嗯,做你自己的事。” 他们来到最右边的一扇密码门前,西塞维熟练地按下密码。 门后先是一片漆黑,西塞维的指节往边上一探摸索到开关。 头顶的白光缓缓照亮。 里面是一个由钢化玻璃建造的全景空间,半圆的金属台面将一个巨大的天文望远镜围起来,上面镀了层金边,雕刻着精细的花纹;而玻璃之外是在不断移动地,无边无际的璀璨星空。 036被西塞维抱起来,对方说:“冕下,这样您才看得见。” 西塞维在天文望远镜上操作的步骤太多,036认认真真看了半天也没记住。 但他现在不用担心这个。 西塞维已经替他调好,还亲自试了几次,觉得可以后将036的身体往前送了一点,让他整个脑袋都贴在椭圆的镜面上。 西塞维感觉距离太近,又轻轻用手指将036的脸往回勾了些。 036问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西塞维用空闲的另一只手伸到天文望远镜的下方凭借肌肉记忆摆弄:“嗯。” “冕下,看见了吗?” 036只看见了几片模糊的云,但在西塞维的操作下,雾霭褪去,他的眼中倒映出一个完整的星系。 紫白色的星云像墨水般晕染开,包揽无数颗行星;那些数不清的微光落在星系的圆环上,像是一座座指引迷途的灯塔。 这是虫族的主星系。 它仿佛拥有着巨大的磁场,不断吸引在外的虫族回到这里。 西塞维道:“我们在以最快的速度往这个方向前进。” 036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对方的用意。 他们在回家。 9、初茧 万千星辰纳入眼中,星辰汇聚万家灯火。 时间齿轮的转速慢下来。 西塞维就这样一直抱着他,没有注意到怀里的小虫在悄悄用余光打量他骨节分明的手。 036没有把孤儿院当家,也没有将自己破壳的巢穴当家,但他拥有的家人却很多。 和他一起在孤儿院里生活的孩子都是他的家人,悉心照顾他的荒漠沙虫们也是他的家人,西塞维……西塞维现在也是。 036的心里有一套自己的划分标准。 那是一个巨大的圆,他自己站在中间,以他为点。那些靠近他的,对他散发善意的人或虫,经过他的挑选后会被036珍重地圈进去。 这是他的小小世界,是属于他的秘密,他谁也不会说。 036向后仰头,正好能看见西塞维低垂的眉眼,他听见西塞维道:“冕下,您还看吗?” 036没有回答,他轻轻喊道:“西塞维。” 像撒娇一样。 对方道:“怎么了?” 西塞维总是能第一时间给予他回应。 虫族幼崽的形态能表现出来的情绪不多,但西塞维总觉得他们的冕下在对着他笑。 “虫族主星真漂亮。” 036说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的身体底部有股暖热不停翻涌,体温在悄然升高。 西塞维承诺:“您若是遇见喜欢的星系,我们也可以为您抢过来。” 话音刚落,西塞维自觉这话过分霸道,改口道:“以正规途径。” 036没觉得不好,凭借自己实力得来的事物,无需拐弯抹角的遮遮掩掩。 “喜欢的东西,只要不伤害它,当然是要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最放心呀。” 西塞维赞同道:“嗯,冕下说的很有道理,您能这样认为,我很高兴。” 036纳闷:“你怎么都不反驳我的。” 所有虫族给他的都是正面反馈,他感觉自己都被捧的飘飘然。 可西塞维巴不得给他捧到天上去。 西塞维难得地没有收起他的野心,直白的说道:“冕下,我为什么要反驳您?您的意愿就是我们的目标,就算您现在想掉头去把星际联邦的资源星球占一个过来,我也只会觉得您占得太少。” 036道:“……倒也不用啦。” 西塞维是和他走得最近的虫族,自从他离开f111行星,每次醒来第一眼看见的都是这张脸。 036尚未意识到,西塞维在这短暂的相处里,所提供的情绪价值和安全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超过了其他虫族。他靠在西塞维的怀抱中泛起困意,眼睛已经闭上,敷衍的说了声:“困。” 小虫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酣然地枕着对方的臂膀入睡。 西塞维没有想到这样也能睡着,只能抱着036慢慢折返回休息室,将036放在床上为他掖好被子。 冕下对他充满信任,西塞维无比受用,但冕下是不是过于嗜睡了? 西塞维静静看了一会,转身走出房间,安排了两个空闲的虫族士兵守在门口。 “冕下清醒的时间太短,这不像是正常幼崽的打盹。” 西塞维在同格兰纳通讯。 但格兰纳一点都不想和他聊。 明明是除开西塞维他们,第一个知道冕下诞生的虫族,却连冕下的影子都没见到。 冕下醒来后的时间都被西塞维那个狗贼霸占得干干净净,他就只能在背后听他讲他和冕下的“甜甜蜜蜜”。 反观格兰纳已经被工作摧残的不成虫形。 “冕下本来就不在虫族幼崽的范畴内。”格兰纳无端冒出一个想法:“不会是化形吧……” 他赶紧去查阅相关资料。 草草看完后,格兰纳道:“长时间的睡眠是在为身体的异变做准备,幼崽的虫身想必是承受不住虫母那日渐增长的精神力。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可冕下还未到达瑰巢,在星舰上化形必有风险。 西塞维同样没有往这方面考虑,他不曾想化形来的这么快。 事发突然,格兰纳对此忧心忡忡,他隔着屏幕快给自己的头发都挠秃了。 普通的虫族幼崽在五岁之前就能掌握化形,人形也会随着虫身一起长大。他们的虫母和普通虫族可不一样,根据冕下的测验结果,估计是直接带着十五岁的身体来的。 “虽然冕下不在主星,但好在有你陪着。”格兰纳忙活半天,给他发过去一份“虫族化形注意事项”,语重心长地道:“虫族没有记录过虫母的化形,你可得好好守着啊,以防万一我把这个发给你。” 西塞维看见那高达几个g的文件。 “……” “你把整本书都发给我了?” 听见西塞维的嘲讽,格兰纳摊手:“这不能怪我,可能是里面的视频占了点空间,再说你能保证那些内容最后不会用上吗?这叫有备无患!” “还有。”格兰纳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最好提前给冕下准备一套合适的衣服,虽然不确定日期,但要是让我打听到你让冕下在化形后衣不蔽体,我会直接把你举报到未成年幼崽保护协会。” “这些年星际各族对幼崽的重视率广泛提高,就算你是战神在世都不行。” 格兰纳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 前些日子爆出来的肮脏事他光是看一眼都觉得痛心,跟其他同事一起对着那群衣冠禽兽骂了个痛快。 现在联想到他们冕下……他根本不敢联想。 保护冕下的身体隐私也是一件大事,格兰纳这才给西塞维提个醒。 西塞维:“……” 这是存心报复他呢。 星舰上哪里会有适合冕下穿的衣服? 格兰纳清清嗓:“一切都是为了冕下。” 西塞维不说话了,他默默地点开,下载文件。 “对了,你说你给冕下看书,我倒是很好奇,你们那破星舰上还能有什么书是可以给冕下看的。” 想到虫族战士的一贯作风,格兰纳一个激灵差点破音:“等等,你不会给冕下看血腥暴力的书吧!!!” 西塞维不理解他怎么突然提起这茬,在对方的惊恐声中低沉着道:“别吼。”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放在床上的那几本青年读物,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好像有《量子机械的入门》和《虫族史大纲》,都是我看过的正经书,真不清楚你一天到晚在瞎想什么。” 格兰纳:“……” 的确是好书。 格兰纳:“?” 你再说一遍,你给新生冕下看的都是些什么高深玩意儿? 格兰纳望向西塞维的眼神变得格外复杂。 下载完成后,西塞维便静下心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处理要务,查看星舰的各项状态,最后整理出一堆坐标打包发给德拉文。 消息提示的声音很快响起。 德拉文:「你回来了?」 西塞维:「这些坐标都是a19星系内含有丰富资源矿的行星,等样本分析的结果出来后我再单独发给你。」 德拉文:「好。」 德拉文:「你这趟还顺利吧。」 西塞维轻笑,想到对面那只虫好不容易执行任务归来,却倒霉地撞上了陨石群,在一顿骚操作后平安落地,却被一截撞歪的铁板绊倒摔断了腿,喜提一个月的修养特批。 西塞维:「顺利。」 过了几秒,西塞维补充:「你这辈子都遇不到的顺利。」 各种意义上的。 德拉文看着这条消息,满脸问号。 这是在讽刺他? 西塞维看了下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他起身,准备去给他们的冕下倒杯牛奶。 这种奶制品都有专属的储藏冰柜,西塞维拿出来后还需要进行加热。 十五分钟后,西塞维端着牛奶,看见那已经神志不清的虫族士兵;他们站在离休息室最远的地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西塞维过去拍了下他们的肩膀,没有反应。 他略略检查一番,俩人身上皆没有受伤打斗的痕迹。 西塞维将牛奶放下往前走。 但休息室的门打不开。 西塞维神情凝重,心中已有猜测,他往后退一步发动精神力,没有丝毫的犹豫。 为了避免精神力影响到房间内的人,他将精神力范围控制到最小。 “砰。” 休息室的大门被强制挤压变形,从门框上掉落。 只见整个房间内都铺满了银白色的茧丝,它们像一张张层叠地大网,将休息室隔间的房门护得死死的,阻拦那些试图闯入的所有生命体。而茧丝的边缘部分还在不断地向外延伸,发了疯般扩张它的领地。 这些茧丝里面充斥着虫母独有的精神力。 西塞维试图靠近,却被那些茧丝毫不留情的抽开。 外表看上去柔软的银丝坚韧无比,力量也大得惊人,被它碰过的地方立刻传来剧烈地灼烧感。 西塞维看见它们像蛇一样盘踞扭曲,随时准备着发起进攻。 它们可没有虫母那样好说话。 西塞维无法,只能不断往后退,眼睁睁的看着它们慢慢挤满休息室外的半边走廊,似乎是终于满意这个侵略范围,它们快速硬化边缘,在走廊上不动了。 只有内部无数条蠕动的茧丝宣告着一切才刚刚开始。 这是所有虫族都不曾见过的,虫母独特的化形方式。 怪诞强势,如蝶成茧。 10、新生 “036!你在那边干嘛呢,快点过来。” 一个瘦瘦矮矮的男孩蹲在秋千旁边,手里握着一根枯树枝,在草丛里轻轻扒拉那只黑背甲壳虫。 甲壳虫很积极地和他互动。 男孩听见声音回头,他的小脸被寒风刮得红扑扑的,枯黄的头发杂乱不堪,一身简单的长袖被洗得发了黄,唯有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 这是十五岁的036。 “来了,妈妈。” 他立刻将枯树枝放到秋千旁边,边往回走边努力拍掉手上的灰。 女人嫌弃的撇了他一眼:“你没事去弄那些干什么?脏死了。” 她伸手拽过男孩的手腕,使劲将他拉着往前走,嘴中催促道:“快点收拾收拾,今天有客人要来,你把自己打扮得干净点。” 036被拽得有些疼,但他还是乖乖点头:“知道了。” 回到简陋的集体宿舍内,036顶着刺骨的凉水洗完澡,从自己的柜子底部翻找出自己最漂亮的衣服。 是一件老款的学校制服。 036迅速换上,急匆匆的往音乐室走。 “036哥哥。” 路上突然冒出一个小孩,她似乎跑过,大口喘着粗气,脸颊上还挂着几珠汗水。她的手轻轻扯了下036的衣摆,小声祈求道:“你别去了。” 036道:“为什么呀,我不去的话妈妈该生气了。” 那小孩比036矮上一个头,她看着036整齐的打扮,有点不开心:“真的要去吗。” “我听说那个来领养的先生脾气不好……” 036好奇地问她:“你听谁说的啊。” 小孩的手攥得紧了两分,仍克制着力道不弄乱对方的衣褶:“反正你不要去了。” 036去摸小孩的脸,没什么力道的捏起一块软肉,温声说道:“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怕。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没和其他伙伴在一起吗。” 小孩的眼睛逐渐发红,她摇摇头,鼓起勇气说出来:“你逃跑吧,036哥哥!” 他们孤儿院的地段十分偏僻,外面全是荒凉的山地,可以说,一旦离开孤儿院,他们的生命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逃跑,无异于变相地放弃自己。 “我不能跑。”036语气轻松:“我要是跑了你们就看不见我了。”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却听见拐角处传来了高跟鞋踩踏的声音。 她下意识的感到恐惧,赶紧噤声。 “036。”女人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你怎么还在这儿。” 036拍了拍小孩的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扯着衣摆的手渐渐松开。 女人注意到少年身后的小小身躯,眼神诧异地吼道:“142,你磨磨蹭蹭想去哪里鬼混?还不快去前院集合!” 名叫142的小女孩埋着脑袋点头,声音虚虚道:“我刚刚落了东西……知道了,妈妈。” 两个孩子一个往前走,一个转身离开。 女人不耐烦地领着036来到音乐室门前,拉开大门后一把将036推了进去。 大门被重重关上,036瞬间被黑暗吞噬;他对此习以为常,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音乐室内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需要走到最里面才能看见真正的房间。036来过这里太多次了,他单手扶着墙壁摸黑前行,熟练的找到那个门把。 “咔哒。” 灯光明亮。 房间内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的右眼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眼眶凹陷,手里正拿着一条黑色的长鞭反复把玩。 不等男人开口,036就已经很自觉的走上前,姿态恭顺:“先生。” 男人阴恻恻的目光凝聚在036的脸上,评价道:“脸倒是不错。” 036听见这话,对着男人傻傻的笑了一下。 “多少岁了?” 036故作思考,然后老实回答:“十五岁了。” “唰!” 男人举起手,一记长鞭毫无预兆地落在036的背上。 他被打的身形一晃,拼命稳住。在短暂的麻痹过后,疼痛蔓延,火辣的痛感刺激着少年的泪腺。 036强忍住眼睛的酸麻。 男人觉得无趣,冲他说道:“不疼?” “疼的,先生。”036说话木讷,“但是妈妈说不能随便哭闹,不然就没有饭吃。” 036深呼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没那么抖。 在孤儿院里,装乖不是万能的,但装傻可以。 因为傻子不能提供给他们情绪价值。 好不容易结束后,036强拖着伤痛的身体回到宿舍。 这次出来后妈妈没有训他,不是个好兆头。 142和另外几个孩子提前回来了,她拿着药膏,坚持要给036涂抹背上的伤。036自知拗不过她,无奈把衣服褪下,露出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新伤旧伤混合在一起,交错于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142涂着涂着就开始哭。 “036哥哥……前院有孩子说,那个先生是来看最后一个货的。就算这个先生不要你,也还会有其他的先生来。” 036很不幸就是最后一个“货”,这些人对他虎视眈眈,他怎么会不清楚。 036淡淡道:“没办法啊,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同伴都已经被领养了……第一批里的孩子就剩我了,妈妈肯定会想方设法送我走的。” “因为我是个傻孩子,妈妈觉得我翻不出什么浪花,所以才选择留下了我。” 142涂药的动作停顿一下。 036豪不掩饰的说道:“但是她又想赚最后一笔钱。” “妈妈为什么对你们这么坏。”142的眼泪直直往下淌,她太小了,有很多事情都想不通。 036自己也懂得不多,他只能苍白安慰道:“好在我是最后一个。” 这话并不能安慰这群小孩。 涂完药后,小女孩转身想去洗手,却被036喊住:“142。” 036慢慢挪动身体,从墙砖里的裂缝中取出一块不知被折叠过多少次的纸页,无比郑重地塞到对方的手中。 142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听见036微笑着对她说:“如果明天我没有回来,你们一定要将这个纸藏好。” 142抿着唇不说话,另外几个小孩像是被这句话触到,都红着眼睛站在一旁。 在036的注视下,142小心翼翼的摊开纸条。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早就氧化的血迹,时间久了连血腥味都消散了——那是很多个血指纹,以及指纹下面那些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字迹。 036不记得自己上次打开这张纸是什么时候。 第一批进来的孩子,编号依照年龄排序为“000”到“050”。 那个时候他们孤儿院还有一个别称——“青果园”。 他们还曾被大人戏称为“小青果”,但是他们不太懂得其中喻意。 曾经他们聚在一起,将从书上翻阅到的喜欢的文字,当做自己的名字写在这张纸上,以自己的血液为章。 没有小孩会喜欢自己的数字编号。 这种模仿大人的行为是如此幼稚,却是他们鲜活存在过的证明。 036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我希望它能保留下去。” 142将纸张收好,重复之前的话:“036哥哥,逃走吧。” “妈妈这次铁了心,她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周围响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036点头嗯道:“情况糟糕的话,我会的。” “如果死后有灵魂,我会回来看你们。” 少年说完这话,不知是哪个小孩开始低低啜泣,他的声音忽远忽近:“不要回来……” “……” 036耳朵嗡鸣,渐渐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什么?” 面前的几张脸随着墙壁一起扭曲,整个房间的墙皮脱落成不规则的碎片,地面豁然裂开一条大口。 他们的身体渐渐透明,却还是在消散前使劲将他推下去。 一截书上撕下的残页从他的口袋中飞出,上面的文字记载了古蓝星的某个文明,其中一段用夸张的词藻描写了他从未见过的蝴蝶,还有一个他很喜欢的名字——普绪赫。 这张残页落在了他逃跑的路上。 和他的生命一起埋葬。 036毫无预兆地跌在一处铁笼内,被无数狰狞的面孔包围;它们嘶哑地尖叫,想要啃食他的血肉,像是永远填不满欲望沟壑的怪物。 036感觉自己又死了一次。 随后他被银丝温柔地包裹,在床上结成了一个巨大的,厚厚的茧。 里面的银发少年初具人形。 背后的翅膀也不再蜷缩,它轮廓似蝶,薄如蝉翼,上面的纹路如流沙般轮转,仿佛在一深一浅地呼吸。 036的脸庞复刻了上辈子的模样,但更添精致,红润白皙;他的眼角湿润,顺着弯弯的睫毛落下一滴泪来。 原来是他自己逃避了领养。 “永远不要回来。” “036哥哥,你自由了。” “就算死后变成一只蝴蝶,也要飞得远远的。” 虫母的化形持续了整整三天。 「第一天」 两名被036精神力所操控的虫族士兵清醒过来,他们感叹当时的情况万分凶险,若非虫母及时操控他们离开,他们可能会被那群发狂的茧丝打下星舰。 一位兢兢业业加班加点忙完自己工作的虫族准备来看看他们的新生冕下,却得知了冕下已经在化形的消息。 那个虫族崩溃道:“那我这十几个小时的拼命工作算什么!” 在走廊外偷偷摸摸观望的虫族:“算你能干。” 「第二天」 西塞维终于将那些“虫族化形注意事项”过了一遍。 在确认没有发生任何异常后,他才有空安排虫族士兵去储藏室翻找有没有适合冕下穿的衣物。 他们纠结了很久,将一套白色睡衣和一件尺寸偏小的红色披风仔细清洗后送到西塞维的面前。 「第三天」 西塞维和格兰纳通讯时,才想起将微型联络机送给荒漠沙虫的事。 顺便问候了一下受伤的德拉文。 然后被对方挂到虫网阴阳怪气了一番。 就在大家以为冕下要回到瑰巢后才能化形完成时,守在旁边的西塞维发现茧丝出现了软化的迹象。 当时大部分虫族都还在忙自己的事,直到一缕精神力连接到星舰上的所有虫族。 一双手从内部撕开了柔软的茧壳,那些茧丝化作纤维融化一地。 西塞维这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一幕。 他们的冕下一路低飞,薄薄的茧衣勾勒出少年的完美身形,细软的触角还湿润着,身后是一对刚刚伸展的绚美蝶翼。 银白的发丝恍若揉进了细碎的星辰。 036跌跌撞撞地扑进他的怀里。 “西塞维!” 036的声音比作为小虫时更加悦耳:“我变成人了!” 西塞维揽着036的手不敢收得太紧,担心蹭伤他看起来易碎的透明翅膀。 西塞维想道:这样的拥抱很失礼数。 可是冕下好漂亮。 西塞维反思:我怎么能抱着化成人形的冕下? 可是冕下真的好漂亮。 “西塞维,你看我的翅膀!”他的眼眸亮亮的,少年的声音喜极而泣:“好像是蝴蝶。” 说罢炫耀般使劲扑闪了几下。 噩梦散去,036回到现实。 西塞维真心实意道:“……很好看。” “冕下。”西塞维带着一丝绝望阖上眼睛,他道:“您不要乱动。” 11、名字 虫母的化形很成功。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036只能维持现在的模样,格兰纳说虫母的身体比较特殊,这些虫族的第二性征可能要等到成年后才能消退。 但036本人和其他虫族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对自己的新形象满意得不行;触角很可爱,他也很爱他的翅膀。 能变成蝴蝶,也算是美梦成真了。 036套上了西塞维递给他的白色睡衣,为了迁就翅膀只能在衣服的背部裁了个缺口。星舰上有恒温系统,所以他没有穿披风。 休息室还在清理,西塞维便将036带到了操控室内,给对方的座椅安上靠枕,再去热了杯牛奶放在面前的桌上。 本该堆放在上面的资料和报告被西塞维随意搬到角落。 036盘坐着,他没有穿鞋。因为星舰上的那些小军靴尺寸太大且笨重,所以只能勉勉强强套个白袜。 鞋,无所谓;036甚至可以光脚。 牛奶,036没了它真不行。 036端起杯子道:“西塞维。” “怎么了?” “你也喝。” 036将杯子举过来:“上次我喝得太急,都没有给你留,这次你先喝。” “……不用,冕下。”西塞维的心被对方扰得乱乱的,“这本就是为您准备的。” 036坚持道:“就喝一点,反正还有很多的。” “……” 西塞维最后还是喝了。 长年喝咖啡的味蕾在接触到牛奶时还有些不适应。 甜。 西塞维想。 少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过于贪食,喝牛奶的时候故意放缓速度。 西塞维则在一旁耐心地等他喝完,看见对方放下杯子才出声提醒道:“冕下。” “您的精神力。” 036这才发现,他在破茧的时候精神力自发的连上了其他虫族;因为大家的情绪格外统一,导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036没有察觉。 被虫母的精神力连接到是非常爽的。 甚至连身体和精神的倦怠感都被抚平。 这是大家的统一感觉,西塞维也不例外,他其实很希望虫母的精神力能在他们的精神体上多作停留。 如果只在他这里停留就更好了——这个想法从西塞维的脑海里闪过。 想到冕下才刚刚化形,生为一个虫族,他认为需时时刻刻关心虫母的身体健康。 036其实一点也不累,这些精神力的使用没有给他增添任何负担,比起之前当小虫时,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力也随着身体的成长而变得更强了。 036突然很好奇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但他接收到来自西塞维担忧的目光,还是老老实实地把精神力收了起来。 除了西塞维没有被影响得太深,其他虫族都已经安详地以各种姿势麻在原地。 西塞维无所谓道:“他们自己会好的,冕下,不用理他们。” “但我还是建议您不要随意使用精神链接。其一,我怕您不知不觉使用过度;其二,您还没有成年,对这项能力可能还不够了解。” “精神链接中所蕴含的精神力太多且不稳定,精神力等级较低的虫族便会像他们这样,表现出醉酒微醺的样子。” 简而言之,就是要克制。 036听得很认真,他想到之前精神力连接荒漠沙虫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学习。” 西塞维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看着036一本正经说“好好学习”的表情莫名觉得很可爱,他道:“没事,您还没有成年,随便学学就好,不着急。” 西塞维恶劣的想:他只是不想让那些虫族爽到。 036道:“好,我不会让自己学得太累的。” 虽然自己不贪玩,但也没有太好学;036的学习从不会超出自己的条件范围,他担心学得太狠适得其反。 现在是虫母了,036哪怕还处于懵懵懂懂的状态,也觉得这个学习要求应该再往上提一点。 西塞维自荐道:“冕下,我是双s级的精神力,承受能力很高。” 暗示意味满满。 036没听懂他说这话的意思。 西塞维继续面不改色的说道:“如果您之后想练习精神链接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可以直接找我。我保证,其他虫族都没有我这么好的身体素质,所以非常适合冕下您用来练手。” 036:“……” 虽然对方说得很真诚但036总感觉怪怪的。 他压根没有要拿其他虫族练手的意思。 036在茧内沉睡的时候时间观念很弱,也不知道自己在里面睡了多久。 “三天。”西塞维回道。 036有些不可置信:“我居然睡了这么久吗?抱歉,那我们是不是快到虫族主星了?” 西塞维道:“是。” 他语气平缓:“冕下,您又道歉。” 036不好意思的挠了挠鼻尖,他的潜意识里还是那个在孤儿院里和院长妈妈斗智斗勇的小孩,虫母的身份他的确接受了,但适应仍需一个过程。 他也觉得自己总无意识的道歉不是个好习惯,便微微坐直身体,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会改的。” 西塞维觉得他们的冕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气氛像是老师和学生,他颇有些无奈的说道:“冕下,没有犯错是不用道歉的,况且您就算真的犯错,我们也不会怪你。” “我们只有您一位虫母,您可以随心所欲一点。” 西塞维道:“再大胆一点。” 036的脸上挂着笑意:“你们是不是太纵容我了?” 西塞维偏头看他:“这就叫纵容了吗?” 别说犯错,就算是冕下把天砸个窟窿,他们都不带吭声的。 “算吧。”036说道。 他把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掌心托住自己的下颌,身体往前倾斜,牵动背后的翅膀时轻轻一颤,整个人显得慵懒而神性。 纤细的手指在杯沿打转,036问道:“西塞维,请问还有多久到主星呀。” 西塞维想,他们的冕下如果以这个模样出现在主星,这和一个人在沙漠里走了七天七夜却突然掉进绿洲里没什么区别。 要么被水撑死,要么还没走到水边就被激动死。 西塞维道:“大概还有36个小时。” “冕下,关于之前您的身份信息上传,因为您突然化形所以就搁置了。” 036疑惑地望向他,“我以为你已经上传了。” 西塞维摇头,他解释道:“我不能直接上传,因为身份信息需要作名字登记。” “您还在化形,我总不能给您随便编辑一个。” 036突然身体绷紧,他道:“名字?” 西塞维将微型权限点开、划动,然后取下放到036的面前:“是的,考虑到冕下您刚刚诞生,所以我们这里也有取随机名的程序,或者,冕下您有喜欢的名字吗?您放心,这个名字之后可以更改,不是终生性。” 036的思绪被瞬间拉到那张泛黄的纸张上。 刺痛的指尖、生涩的字迹、以及喧闹的孩童。 本来是大家的一时兴起,他现在却真的拥有了这个权利。 036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跳扑通扑通的响,他捧着微型权限轻跃到西塞维跟前,眼里漾出笑意,声音高昂:“真的吗!西塞维,我可以自己取名字吗?” 听上去像是中了头奖,在问他是不是可以马上兑现。 西塞维觉得他们冕下的一颦一笑都是可以拍个照挂网上拍卖的程度。 男人贴心给少年点开手动输入:“是的,冕下。您想要取什么样子的名字都可以,您会写吗?如果不会写的话,我可以帮您代劳。” 已经初步认识虫族文字的036表示没有问题。 他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将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些字飞快填上,然后满怀期待地交给西塞维。 “我填好了。” 速度快的让西塞维瞠目。 西塞维道:“冕下,其实这个没有那么急,您可以慢慢想。” 036道:“嗯,我想好了。” 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想好了。 西塞维接过来,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字:普绪赫。 西塞维将这个名字保存:“是冕下您自己想的吗?” “在书上看见的。”少年话语含糊,双手不安地扣在身后,手指反复摩挲:“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听。”西塞维把这几个字反反复复默念。 这是他们的冕下的名字,少年是他们虫族的虫母;有着这层身份的加持,西塞维感觉这几个字仿佛都变得神圣起来。 确认无误后,西塞维将信息上传,不去理会它缓慢的加载,一转头,两人目光交汇。 “西塞维,你叫我的名字好不好?” “我想听听。” 西塞维看见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那……请您原谅我的失礼。” 他实在是架不住对方殷切的目光,在做足心理准备后,轻声喊道:“普绪赫。” 听见这几个发音,普绪赫的眼眶顿时浮上一层热气,他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最后没有说话,那些积压在胸口的某些东西也随着西塞维念出他的名字而烟消云散。 原来放过自己这么简单。 少年的肩膀微微起伏一会,制止了惊慌失色前来安慰的西塞维。 036是一个可怜的小孩。 但他现在不是036了,他是普绪赫。 他不再属于孤儿院,他属于他自己。 虫族主星,瑰巢。 一群虫族正聚在宫殿的会议室内开会。 “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说除非是虫母开口要,否则他手下的军权一个子都不会让给我们!”一个老人被气得双目发红,骂得唾沫横飞:“自己专制就罢了,还把虫母拉出来挡枪!他要不要脸!” 其中一人的手背来来回回拍着掌心,翻来覆去,语气心酸:“我们还不是为了虫族,现在其他将领的军权也有意向他靠拢,这以后要是全到他的手里,这还得了?” 他们当中有一半都是半个脚踏进棺材板里的虫了,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力不从心,但大家都不忍眼睁睁看着西塞维走上独裁的道路。 若是虫族军权集中,那他们这群老骨头就完全压制不住了。 没有虫母,谁本事大谁就可以称王。 他们不愿看着这样的结果发生,只能拼命的挡在中间,试图扳回平衡;当权利和金钱全被握在一个人的手里,真正体验过的人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他们都懂得这个拙劣的道理,也深知不能拿虫族的未来去赌。 可他们和西塞维那些虫族的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不一样,相互猜忌难以避免。 谁都不能确定对方会不会被利益冲昏头脑。 这其中最有威望的是约斯洛曼。 岁月没有放过这位老人,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但他的脊梁依旧硬挺,所散发的精神气旁人无法比拟,一袭老旧白袍也被他撑起生机。 约斯洛曼道:“他摆明了自己的态度,可这话的确说的过分了。” 其他虫族还在骂,但骂到最后,又纷纷平静下来。 也不知是谁先开口:“照他这么说,若是虫母想要……不,用不着对方来找我,我自会主动追随冕下,为冕下效力。” “我也是!” “说得谁不是呢?怎么,那些战士以为我们在主星呆久了,思想也腐朽了吗!” “真就以为只有他们在乎冕下?我呸。” 眼看“战火”又要被点燃,约斯洛曼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会议室:“好久都没有听见过这些词了。” 虫母和冕下。 老人自嘲道:“我一把年纪了,本就属于是风烛残年的老虫,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虫母垂怜虫族的那一天。” 诡异的气氛蔓延,众人心里的火气被猝然浇灭。 “……您别这么说,您身体硬朗着呢。” 有人道:“会看见的。” 说这话的人其实一点底气都没有。 “可生命是有尽头的。”约斯洛曼的话重重砸进众人心底:“有些期望却根本等不到实现的那天。” 失去虫母的日子,让他们无助地漂泊在漆黑的海洋上,一眼望不到边。 四面八方都是比他们还高的海浪。 身居高位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虫族呢。 12、星网 星网的某处贴下,正在发生一场剧烈的争吵。 贴名为“深聊虫族”。 发起人本来是好奇虫族的种族习性和相关风俗,结果却被几个人煽风点火,导致在贴下讥讽虫族的人越来越多,恰好被路过的虫族看见,可以说是正主撞小三,谁跑谁孬种。 大部分虫族注册星网账号后基本都是放着,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看自家的虫网。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不是每个虫族都有闲情逸致专门跑到星网上跟那些呆瓜对骂。 但不知怎么的,这条贴莫名其妙火了起来,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虫族渐渐寡不敌众。 眼看自己人的话都被无情淹没,那些在星网上舌战群儒了几个小时的虫族也骂累了,他们懒得和对面争,准备眼不见心不烦,放宽心态去干自己的事。 就在这时,一个顶着“石化城”ip的网友发了一句: 【我要晶石】:听说虫族现在内部矛盾严重,战士和政客都要打起来了,笑死。这么野蛮的种族走到如今也是不容易,难怪他们没虫母呢,你们说谁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 【飞飞不会f】:虫母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怪怪的,感觉这些虫好封建还有特殊癖好,换我我也不想当虫母。 【我要晶石】:指不定有什么内情,也就他们自我感动天天求着虫母出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面的回复也被成功带偏,话题从“虫族”转移到“虫母”上。 有几个虫族还没退出贴,看见这些言论自然坐不住。 【一只小虫】:你们有病???能骂骂不能骂滚,别扯上我们的虫母!!! 【弗蝶777】:你们是真的思想倒灌垃圾箱,心脏看什么都脏!我们虫母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编乱造? 【飞飞不会f】:当然没有点你们的意思,但我说的也是事实。 【一只小虫】:滚。 【飞飞不会f】:一群野蛮虫,你们是不是不会好好说话? 【一只小虫】: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要晶石】:你们有虫母吗就在这里叫?叫给谁听呢?实在不行我去抓只蚁后什么的给你们玩。 这句话是直接往虫族的痛处上戳,对面还贬低了虫母更是直接点了把火。 靠。 忍不了。 忍一时得寸进尺,退一步越想越气。 几个虫族直接截图发到了虫网。 他们骂不过,但他们可以去摇虫来一起骂,能摇一个是一个,能骂多少骂多少。 星际联邦早已统一文字,但虫族仍然保留着他们自己的文化,每个虫族都至少要学习两种语言。曾经他们对这种高强度的学习嗤之以鼻,但现在他们无比庆幸:技多不压身啊。 骂人都顺畅。 眼看战况愈演愈烈,贴主承受不了想要删帖,却发现该帖已被锁定无法删除。 「亲,你发布的贴子因网络问题无法操作,请您稍后再试呢。」 贴主:“……” “滴滴——您有一封私信。” 在这种情况下发过来的私信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事。 贴主带着不好的预感点开…… 【****】:放心,这件事不会影响你,我们还没骂完,你不用管。 对方的头像和名字都被隐藏,ip显示,这人来自虫族的瑰巢。 贴主:“……” 真的是捅到虫窝了。 五秒钟后。 【****】:对方向您发起转账。 贴主:“?” 因为加入的虫族越来越多,劣势渐渐消失让他们位于上风,开始的那几个挑事精早就跑得没影儿,只留下一些犟驴还在嘴硬和虫族大部队硬刚。 【我要晶石】:不是你们有病吧??破防就直说。 【一只小虫】:还好吧,我们是破防了,但你也快破房了。石化城的兽人是吧?这边已经把你挂虫网上并帮你专程艾特了我们的虫族上将呢(比心) 【我要晶石】:呵,你们那几个上将不是在打架都是在打架的路上还会有空看虫网?一天到晚闲的没事也就只有你们这些臭虫会看。 【萤火虫】:他们看不看我们不知道,但你肯定是看不了多久了。 虫族很快便占领了评论区,但对方显然不肯善罢甘休,便添油加醋的将虫族的话截下来发到星网的其他地方拱火。 大家吵的不可开交,只有贴主默默关掉了自己快要爆炸的全息屏打算这次事件之后暂退星网。 虫族主星,瑰巢。 德拉文的全息设备上,消息一条接一条。 他算是所有虫族上将里最活跃的那个,虫网上发的都是自己的生活照,偶尔还会在虫网上和其他虫族友好互动。 所以当这件事发酵起来,虫族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至于西塞维,大家都知道这位上将还在外出行任务尚未归巢,便贴心的没有去打扰他。 更何况,出行任务的星舰上,虫族战士都不被允许带全息设备,他们就算发了西塞维也看不见。 很快,德拉文的账号下被那些杀疯了的虫们占领,他们纷纷哭诉其他种族对他们进行言语攻击,情形十分恶劣,问他可不可以马上带领虫族军舰打过去。 德拉文看了眼自己还打着石膏的腿,气笑了。 直到他在自己的回复下翻到一个id叫“一只小虫”的账号,他没有像其他虫族发那么多字,他只发了一张截图。 点赞量极高。 上面的内容是“我要晶石”对他们没有虫母而发出的那句嘲讽。 本来不想管的德拉文:“……” 没有哪只虫能受得了别人这样贬低虫母。 于是他偷偷翻墙黑了星网上的这条贴,让它挂个一天一夜,同时在自己的虫网上发了条: 【道德小文文】:贴锁了,随便骂,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虫们被帅到了,各自拉上亲朋好友登录了他们久久不上的星网。 贴内人数太多,导致一些网不太好的人直接被卡了出去。 而风向也慢慢由虫母吹到了虫族战士的身上。 虫族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导致这次的评论混战居然没多少人意外,甚至有部分中立的人觉得虫族骂得这么凶很正常。毕竟你都骂人家虫母了,那人家骂两句回来又怎么了。 德拉文很久没有见过虫族这么统一的和一群人激烈对骂,看的他心痒痒,赶紧去注册了一个小号加入战争。 本质还是在家里闲得慌。 话题已经不是最开始单纯的样子,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其他种族对虫族的不满也通通发了出来。 但吵到最后,除开那些还有精力对骂的人在继续火拼,大家都有些许疲乏。 于是有几个楼层的回复慢慢恢复平静。 【鱼头】:有一说一,虫族真的是很古怪的种族。他们不参加任何社交,就一心扑在自己的军备上,虽然也不是不好,但这也太独立了吧?大家都是星际联邦的合约种族,他们真的蛮不合群的。 【道德小虫】:这我必须证明一下,我们不是不合群,我们是懒得合群。 【鱼头】:…… 【你看见我的鲛了吗】:咦,我听我奶奶说,虫族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说虫族以前挺和睦的。 【道德小虫】:我在虫族活了两百年都不知道原来我们还有名声这么好的时候。 【落日破茧】:哇,谢邀,我是虫族;这简直闻所未闻。 【你看见我的鲛了吗】:真的……不是,你们听我说,我没开玩笑。我奶奶是活了很久的鲛了,她说在她小时候,虫族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强,但是整个种族都是很友好的,有什么种族联谊虫族也会参加。 【道德小虫】:? 【一只小虫】:?? 【鱼头】:友好?你是指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的友好吗? 【你看见我的鲛了吗】:…… 看见这条评论的虫族和其他种族,全是清一色的刷屏问号。 【疯了】:我天,看见你们的这些话让我突然灵光一闪,也去问了一下我那活了千岁的爷爷,他平时都不上网的,但是当我问起他对虫族的印象时他居然说还可以。 【鱼头】:?千岁,哥们你什么种族。 【疯了】:鲛人。 【鱼头】:……冒昧了,忘了你们活得比虫族还久,祝老人家身体安康。 看到这些的德拉文:是他太太年轻了,所以有些事还不如外族清楚吗? 其他虫族的想法和他差不多,他们大部分的年龄都没有超过五百岁,上一辈的事情他们的确不太清楚。家中老人都没怎么提过以前的事,从他们出生起就成长在这样的环境内,下意识的也给自己的种族打上了有色标签。 所有虫族都接受这样的状态,也没有哪只虫觉得不对。 但他们也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上一辈的外族老人对他们的口碑会这么好。 【萤火虫】:能不能再去问一下你们家的老前辈,我是真的想再听听。 【你看见我的鲛了吗】:你们自己都不知道? 【萤火虫】:不知道。 【你看见我的鲛了吗】:去问你们上将呗,像他们这样的虫族应该多多少少都会知道一些吧。 【道德小虫】:…… 在现场,无助如我。 【一只小虫】:我们的上将年龄其实都不大的,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些八九百岁的老虫。 看见这条的德拉文疯狂点赞。 【一只小虫】:尤其是我们的德拉文上将,虫挺帅的,但感觉他满脑子除了打仗还是打仗,前段时间还摔断了腿,现在在家中静养。 【萤火虫】:哈哈哈哈哈你干嘛提这茬 德拉文:“……” 他有种自从摔断了腿后就被整个虫族私底下蛐蛐的错觉。 德拉文伤心的退出星网。 【你看见我的鲛了吗】:有多帅?其实我很好奇你那些虫族上将的脸,你看我们聊的多开心,能不能偷偷给我们看看? 【一只小虫】:行,等着,我直接去我们虫族榜上给你们截一张,那上面都有头像的。 【鱼头】:期待。 明明是同一条帖子,但是另一层楼就没怎么和谐了。 【我要晶石】:怎么,说你们虫族上将天天打架难道不是实话? 【弗蝶777】:你有本事你也可以让你们的上将去天天打架啊!! 【我要晶石】:我们才不像你们。 【我要晶石】:有关你们虫族的消息这么少,也不知道你们现在进化成什么样了,真是为你们的未来担忧。 【弗蝶777】:不用你担忧哈,我们上将都是一顶一的帅,刚刚去搜了一下你们的上将,差点给我把昨天的饭都吐出来。 【我要晶石】:笑死,有种你们把照片放出来啊? “咚。” 西塞维的微型权限显示身份信息上传完毕。 “居然上传了这么久。”西塞维关掉它,继续给普绪赫打理头发。 普绪赫的头发上还粘有丝丝透明液体,因为没有及时打理,现在都已风干。本来细软的发丝结在一块,看起来像是被新手造型师狠狠糟蹋了。 普绪赫道:“西塞维,我的头发真的很糟糕吗?” 西塞维的喉咙一滚,看见了被他越弄越乱的头发:“……” “没事,冕下。” 西塞维佯装镇定:“等会儿我带您去清洗。” 就在身份信息上传好的那一刻,虫族的存活榜卡了一下。 专程跑去截图的几个虫族根本就没有认真看,等待网络刷新后截个图就跑了。 两波虫族直接将图放在评论楼里。 一楼风平浪静,一楼蓄势待发。 德拉文也在这个时候点开了存活榜,看到了不断加载中的页面:“奇怪,今天的网怎么回事。” 他只是想顺带看一眼,看见网卡后下意识想要退出。 这个时候,网络刷新成功。 德拉文的肌肉记忆使然,他直接从首页往下滑,但余光似乎瞟到了什么亮眼的东西。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首页前面几个就是西塞维和他们几个上将,并且身份信息使用的都是蓝色边框。 察觉哪里不对,德拉文的手指按住全息屏,上滑拉到最顶端。 在星网上的其他种族也看见了这些图片,他们点开加载。 发图片的虫族也意识到不同寻常的地方。 因为评论楼里的缩小图片上有一抹模糊的红色。 他们存活榜上什么时候有过红色? 虫族战士所使用的都是蓝色边框,虫族政客们所使用的都是绿色边框,死亡后大家就是统一的灰色边框。 在场的虫族心里都不约而同的发冷,颤栗席卷全身;他们屏住呼吸,点开自己发出去的图片。 一抹刺眼的红色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只见一个红色边框的身份信息栏挂在首页置顶上,虽然没有头像图片,但存在感依旧强烈: 姓名:普绪赫 身份:虫母 精神力等级:s 年龄:15 身高:?? 存活状态:健康 楼内的虫族:“?” 其他种族:“?” 刚刚好翻上去的德拉文:“?” 等等,这是什么? 虫母!? 他们虫族什么时候诞生了虫母??? 13、瑰巢 其他种族的网友看见这张图片的时候满是诧异。 【你看见我的鲛了吗】:你们不是说你们没有虫母吗? 【疯了】:可靠消息,的确是没有。 【鱼头】:虽然我们能够理解你们想要虫母的心情,但是这图片你们也不能p吧。 他们没有p,这就是他们直接截下来的图。 不仅仅是这些外族,看见截图的虫族们也是原地怔愣两秒,转眼间全部退出星网。甚至没有一个虫族去回复评论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切到了虫网的存活榜上。 在星网里的虫族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了那些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星网网友。 没过几分钟,闻讯赶来吃瓜的其他人发现,该帖已被删除。 直至亲眼看见全息屏幕上那真实的红框时,虫们都怀揣着复杂的心情,不约而同的退出界面、刷新网络。 存活榜的数据不会有虫去造假。 这是真的虫母。 虫母诞生的消息很快扩散,在好一阵的情绪发泄和相互转告后,但凡不是消息闭塞到断网的地方,几乎虫虫皆知。 此时正值傍晚。 本应喧闹繁华的虫族主星寂静的仿佛一滩死水。 他们没有尖叫,也没有激动地呐喊。 他们在哭。 无声的眼泪不断浸湿他们的灵魂,话语被打碎在喉间,不同悲恸。 饶是德拉文也缓了很久。 他拿着全息设备走下楼,找到了正在露天阳台上玩玩具的小少年。 德拉文眼眶微红,他哽了好久才叫道:“星星。” 少年抬头,立马放下手中的机甲模型,笑盈盈的朝德拉文跑过来,张开双臂:“哥哥!” 德拉文单手抱起他,感受着少年温热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脖颈处,他笑着去揉小孩的后脑勺,在对方扭过头时用掌心搓了搓他的脸蛋。 德拉文缓下呼吸:“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虫们今天是不可能睡觉了,但凡有点嫌疑的虫都被拉出来轮番“拷问”了一遍。 虫母的信息上传不同于普通虫族,这需要开通最高权限,因此大家都将矛头对准了宫殿里的那群虫族老臣。 瑰巢宫殿里的通讯从未如此热闹过。 问题在于,虫母的事他们是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偏偏就这样凭空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冕下,他们自己也急得团团转。只能一边开心的流泪一边拼命解释,疯狂破译这背后的身份代码。 虫网上已经开始讨论起来,几个词条全是和“虫母”有关。 【冕下在哪让我看看】:军政两边都已经探过风口了,都说不知道,看起来不像装的,我真的要急死了。 【一只小虫】:谁能告诉我冕下现在在哪啊,得不到一个准确的回答我是不会睡觉的。 【萤火虫】:我打了我伴侣一巴掌,他哭了,我也哭了,我们虫族真的有冕下了。 【未来】:我那一千多岁的太爷爷都被刺激的从床上坐了起来,这要是假的我定会锤爆他的虫头。 星网上和虫网一样热闹。 帖主“你看见我的鲛了吗”发帖: 「听说虫族有虫母了,还是突然冒出来的。」【热】 【鱼头】:在现场,真的很震惊。那些虫族一下子就跑没影了,连带贴子也没了。 【孤独的狼】:啊,真的吗,虫母诞生的这么随意?说来就来了? 【你看见我的鲛了吗】:不随意了哈,虫族失去虫母已经有1000多年了,上个帖子嘲讽虫母的兽人据说已经被扒出具体的ip地址了。我劝你最好删掉这条,要是让虫族看见你就完蛋了。 “孤独的狼”撤回一条信息。 【孤独的狼】:恭喜虫族。 虫们现在根本无暇顾及星网。 就在大家都快要被逼疯的时候,一位虫族的科研人员在虫网上发文称,冕下同西塞维上将一起,正在返航的路上。 该帖直接被顶上虫网热搜。 到处打探消息的德拉文:“?” 已经在崩溃边缘的瑰巢宫殿和其他虫族:“……” 他们忘了,西塞维是虫族战士里唯一一位越过瑰巢宫殿,被约斯洛曼所授予,拥有最高权限的虫族。 虫们怀疑了所有可疑的人,唯独漏了这位精神力双s级的虫族上将。 …… 虫族星舰上,西塞维在接完格兰纳的通讯后已然自闭。 格兰纳说,如果没能护着冕下平安归巢,他将被永远钉在虫族的历史柱上。 但西塞维在意的不是这个。 就在方才,普绪赫清洗干净头发上的结块后想自然晾干,而西塞维和另外几个虫族一致认为头发湿漉漉的不好,容易着凉,西塞维便想用毛巾帮他擦干。 也不知虫母的发质是怎么回事,遇水后毛巾使劲一擦,直接给他表演了一个集体断头杀。 西塞维只能眼睁睁的看见那些头发落在地上。 普绪赫也感受到了一丝凉意,顺着西塞维的视线一起注视地面的断发。 “……” 普绪赫右侧的头发秃了一块。 虫族主星系越来越近,距离抵达瑰巢还有不到两天的行程。 男人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猝不及防。 西塞维发文字问格兰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头发在一天半之内长出来。 格兰纳回复他说怎么不去问问有没有办法能在三天之内创造另一颗瑰巢。 西塞维:“……” 普绪赫倒是不介意,他在孤儿院的时候寸头都剪过,曾经的头发也不见得好看到哪里去,现在掉一点头发对他而言无伤大雅。 在征求西塞维的意见后,他光明正大的顶着他的新发型在星舰上四处转悠。 星舰上的各项配备设施都比他想得要齐全,普绪赫在星舰上晃了一大圈,参观的同时还有虫族士兵在一旁给他耐心讲解。 他发现星舰上最不缺的就是能源。 虫族士兵板正地站在他的旁边,声音洪亮:“是的,冕下。虫族一直以来的首要战略目标都放在了各项武器的战力、防御,以及持久性上。” “能源的采集和收录更是我们的重要任务之一。” 普绪赫模糊地记得西塞维同他讲过,他们这次出行任务似乎就是为了能源取样。 普绪赫由衷夸赞:“好厉害。” 虫族士兵被一句话夸得差点现出原形。 普绪赫通过数据屏,看见那些远超能源条框几倍的储存量,还是没忍住问道:“但这些能源是不是太多了?” 虫族士兵看了一眼,立刻解释道:“冕下,关于星舰的能源储备,这是瑰巢宫殿下达的硬性指标;每艘星舰必须要严格具备基础条件以上的四倍能源指数,足够三至四趟正常航归,两至三次加程航归,才有资格出航。” 普绪赫大致了解,又问道:“瑰巢宫殿是什么?” 虫族士兵无比庆幸自己能够熟背这些,他正色道:“虫族主星系被称为阿尔诺塔,主行星则是瑰巢。瑰巢宫殿是虫族的最高权限聚集处,负责掌管和执行所有的政治决策,并共同享有除开军用实权之外的军事管理权。” 普绪赫语气平淡:“哦。” 好复杂哦,听不懂,完全听不懂。 “冕下。” 西塞维走过来简单而郑重的行了个礼,然后递过来一剂营养液:“在您回到瑰巢前,您可以先喝一点这个。” 他语速放慢,有些难以启齿:“虫族的营养液味道都不太好喝……这是考虑到冕下您的身体状况,不得已才拿给您,我还是希望您能接受。” 这是得难喝到什么程度,才让西塞维现在才拿出来? 普绪赫不想让别人替他担心,他接过营养液顺势安抚西塞维:“没关系的,难喝我也能接受。” 少年说完直接喝了下去。 只有虫族士兵一脸震惊地望了望西塞维又担忧地看了看普绪赫。 普绪赫只浅尝了一口,就石化在原地,差点当着西塞维和虫族士兵的面直接吐出来。 他话说的太早了。 营养液的味道极其难言,像是馊掉的面包捣碎后发酵了三天又加入腐烂的臭水果,经过一周的暴晒再提取其中精华混合海水装进了试管内。 普绪赫在孤儿院都没有喝过这么难喝的食物。 这和记忆中的营养液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 他好不容易才咽下喉咙里的残液,脸上血色消失殆尽,他难以置信地道:“虫族,都喝这个?” 西塞维点头:“营养液能提供的能量很高,且携带便捷,大部分虫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口味。” 普绪赫看着手里那没喝完的营养液,默默闭上眼,觉得虫族的未来一片灰暗。 果然变成虫母都是有代价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剩下的营养液普绪赫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喝,他以继续参观星舰为由搪塞过去,逃避了这遭罪般的进食。 凌晨,星舰抵达瑰巢。 普绪赫在休息室内被轻轻拍醒,西塞维的声音就在耳边:“冕下,我们快到了。您披个披风吧,瑰巢现在是深夜,气温很低。” 普绪赫没有睡着,只是浅眠。他伸展腰身,接过披风后随意穿戴,跟随西塞维来到玻璃舱。他贴在舱前,看见了低空下穿梭不息的飞行器。 整个瑰巢就像一颗嵌满水晶的光球,高耸的科技建筑与天际繁星融在一起,夜晚的霓虹灯透过玻璃折射到了普绪赫的脸上,衬得少年更加雪白。 西塞维用手指向那些犹如星辰的灯光:“冕下,大家都在等您。” 少年侧过头,神情不解。 西塞维道:“虫族偏爱黑暗环境,忌亮光,往常的瑰巢在夜晚就是一颗漆黑的死星。” “他们都在等您回家。” 普绪赫微微启唇正要说话,抬眸间眼中闪过一片银蓝的冷光,他侧目看去,那是一座巨大宏伟的宫殿。 冰蓝色琉璃般的殿体向周围延伸,流动的荧光攀附上宫殿的表面,周围还悬浮着大小不一的机械石柱。森绿的植被傍地而起,不知里面藏了什么,树叶迎风飘动时闪烁着点点白光。 前来迎接冕下的虫族在宫殿外围成了一圈又一圈。 成年虫族让幼崽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双双小手在黑暗中高举玫瑰徽章,他们的眼神无比纯粹,只为献上自己最真挚的信仰。 星舰的速度渐停,他们安全返航。 西塞维还是给普绪赫戴上了一顶军帽,致力于维护他们冕下的形象。 “冕下,待会我抱您吧?”西塞维试着询问他们没有穿鞋的虫母。 普绪赫摇头,他突然很是期待:“谢谢,但我想亲自感受一下。” 西塞维心下了然,不再吭声。 星舰停在了瑰巢宫殿的上方,一条金属梯从底舱伸出稳稳抓靠在天台上,普绪赫踏上去,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传来。 他的眼睛向前望去。 夜风吹拂。 一群身披白袍的虫族分成两队,躬身站在天台两边,下方都是数不清的虫族在高声欢呼;他的身后跟着几位虫族士兵,西塞维则是卷起自己的披风一角站在自己的身侧,为他遮挡寒风。 少年停住脚步。 西塞维道:“冕下,怎么了?” 普绪赫总觉眼睛酸涩,他控制不住地揉了一下,声音散在风中:“没事。” 普绪赫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自少年踏上瑰巢宫殿的那一刻,虫族失去虫母的1035年正式清零。 14、剖心 从星舰走到天台这短短的一段路,普绪赫被迫听见了很多细碎的声音。 似乎是祝福的耳语。 约斯洛曼首先迎上来,他弯下自己的身躯,苍老的双手捧起玫瑰徽章,花白的胡子连带声音一同起伏:“冕下,老臣是瑰巢宫殿的约斯洛曼。” 他早已在心里默背了无数遍,连梦中都在复述: “瑰巢欢迎您的回归。” 玫瑰徽章在建筑的映射下如同流金,普绪赫看着眼前的一幕出了神,他想上前扶起约斯洛曼,却发现自己才勉强到人家的腰部。 最后还是约斯洛曼主动起身。 普绪赫看着面前这位不知大自己多少岁的老人有些手足无措,十几年的人类教育和现在的处境在疯狂打架,他朝着约斯洛曼微微鞠躬:“谢谢您。” 约斯洛曼到底是经历过岁月蹉跎的虫,他的面上丝毫不显情绪,为瑰巢宫殿做足了表面功夫,但话语中仍然能听出一丝愧疚:“请您原谅我们没能及时发现您的诞生,让您在外面受了委屈。” 普绪赫裹着披风的动作紧了紧。 为什么这么说? 他还没破壳的时候便被低阶虫族捡到,刚破壳没几天又被西塞维他们发现接回了虫族主星。 唯一的委屈大概就是那场小小的低烧。 嗯,还有那剂营养液。 普绪赫觉得没有道歉的必要:“其实……” 西塞维难得插话:“的确是你们的错。” 话音刚落,普绪赫看向自己身侧的男人。 西塞维眼神冷冽,嘴角压得很低,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悦:“整个瑰巢宫殿拥有最发达、最齐全的探测仪器,却没能在冕下破壳前和破壳时探查到冕下的精神力。我找到冕下后没有告诉你们,也不完全算是自私,这是你们的失职。” “如果不是我恰好在a19星系执行任务,你们要冕下怎么办?” 西塞维道:“无论这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失误,你们都需要好好处理;这种错误的容错率是零,但凡中途再多一点变故,后果可想而知。” “约斯洛曼大人。”西塞维停顿一下:“瑰巢宫殿是否出了问题,我希望您能给冕下,给所有虫族一个有力的答复。” 约斯洛曼没有反驳。 瑰巢宫殿的其他虫族也被训得不敢说话。 在得知冕下诞生后的这段时间,他们惊喜万分,却也自责不已。 虫母在破壳前和破壳时都会散发短而长的磁场波向虫族传递信息,可他们竟然一点都没侦测到,这显得整个瑰巢宫殿就像是个华丽的摆设——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件事称得上是瑰巢宫殿的耻辱。 约斯洛曼对这些并不关心,比起虚无缥缈的名誉,他更担心的是:他们的冕下没有成年。 虫母怎么会没有成年?有些事也许其他虫族不知道,但他是知道的。 虫母的身体特殊,不会经历普通虫族的幼崽期,在破壳时便是成年体。 第一任虫母的诞生也亲自证实了这个理论。 约斯洛曼越想越深,会不会是冕下在破壳时出了意外,又或者是其他因素导致了冕下提前破壳?他们给冕下安排的身体复检要不直接提前到明天好了…… 普绪赫一直看着约斯洛曼,少年的直觉敏锐,他暗暗探出精神力连上对方精神体。 这是他化形后第一次主动使用精神链接。 负面情绪毫无保留地传至普绪赫这里。 “约斯洛曼爷爷。” 老人的思绪被强行打断。 普绪赫说着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悄悄话:“您不要自责,也不要担心,我没事。” 约斯洛曼这才抬起头,努力在普绪赫面前挺直脊梁,露出他深邃发黑的眼睛。 普绪赫的精神力也在那一瞬间撤走,对着约斯洛曼轻轻颔首。 他的小动作没有被其他虫族发现。 西塞维又做了些简单的安排,觉得差不多了才放心说道:“冕下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他声音如常:“约斯洛曼大人,还有一些事我们下去说吧。” 约斯洛曼点头,临走前单方面与他们的虫母眼神交流了一下。 普绪赫显然没接收到这无关紧要的信息,他看着一个虫族走到自己的面前,说要带他下去休息。 西塞维在和他简单道别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看样子是要商议事务。 但男人的脚步沉重,背影略显沧桑。 明明只是普通的道别。 普绪赫微笑着打断面前的虫族,他扇动翅膀跟上去,红色的披风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背影越来越近,普绪赫伸手轻轻扯住西塞维的衣角:“西塞维,你是要我留在这里吗?” 西塞维和约斯洛曼同时停下脚步,男人偏过头时克制了幅度,普绪赫只能看见他脸部的大概轮廓,马尾上的发丝眷恋般扫过少年的鼻尖。 西塞维理所当然的说道:“冕下,瑰巢宫殿自古以来便是虫母的居所。您在这里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学到更多东西,也有利于您的身体成长。”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普绪赫问完便反应过来,这是要他一直待在这里的意思。 也是哦,他是虫母,这些虫族这么重视自己,他肯定不能到处乱跑的。 普绪赫失落道:“我知道了……” 他的眼神微不可察的暗淡下来:“那你呢,西塞维。” 西塞维作为虫族上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这次回来也待不了多少天,便要赶去执行下一次的任务,保守需要两个月才能返航。 天台上的风还是很大。 西塞维在心里叹气,原来那些书中所描写的“装作轻松的样子离开”是一件这么难的事。 西塞维转过身,习惯性地拂起后方衣摆;伴随风刮过时产生的哗啦声,他直接在少年面前单膝下跪,左手轻轻的握起普绪赫的手,动作缓慢,生怕惊扰到对面的少年。 冰凉的唇瓣在手背上堪堪擦过。 普绪赫垂着脑袋,细长的睫毛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他大脑中的混乱稍微平静了些。 西塞维在普绪赫的手背上留下一个无比虔诚的吻。 这是虫族上将最高的敬意。 他抬头仰望他们的虫母,眼神中显露和普绪赫一样的情绪。 是不舍。 西塞维道:“冕下,明天我会来看您。但我还有很多的工作需要处理,所以这次不会在虫族主星待太久。大概五天后,我就要去其他星系进行能源的二次筛选。很抱歉,总是让您不断接受新的环境。” “您别怕,所有虫族都像我待您一样深爱着您。” “只要您需要,我永远站在您的身后。” 西塞维说的认真。 普绪赫“哦”了声,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被这些话打动,颇有些不讲理的说道:“那我现在就需要。” 少年心中忐忑不安,这是他第一次持出与周围人相反的意见,语气明明带着淡淡的威胁,听起来却格外委屈。 他认为这样的自己蛮过分的。 但普绪赫觉得西塞维说的那句话戳中了他。 他不是在接受新环境,而是在不断接受这个新环境里的陌生人。 即使那些人不会伤害他,也带给他了飘忽不定的实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踩在哪块浮木上才可以彻底心安。 西塞维听见这句话后觉得自己真不是个虫,他差一点脱掉自己的外套就地辞职。 约斯洛曼站在一旁看完了全程,他闭上眼,提出了一个无比大胆,甚至可能会遭到其他虫族谴责的提议:“冕下,如果您愿意,西塞维上将的这次任务出行,您可以一同前去。” 普绪赫和西塞维都看向他。 约斯洛曼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忽视掉周围被震惊到的虫族,老人的声音铿锵有力:“瑰巢宫殿只是您的居所,不是关押您的牢笼,我们无权限制您的自由。” “以虫族的目前情况来看,整体都很安稳,没有地方需要您去操劳;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需要您去处理,也是我们首当其冲。更何况您尚未成年,比起这些繁杂的琐事,您的开心更加重要。” 他们没能找到虫母,根本没有任何立场,更没有挽留冕下留在这里的资格。 虫母的诞生是神明的恩赐。 虫母不属于瑰巢,是瑰巢依附虫母。 他们的冕下是自由的。 普绪赫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欣喜,谨慎确认:“我也能一起去执行任务吗?” 约斯洛曼承诺道:“只要您想。” 他当然想。 少年的心是拘不住的,他向往宇宙的浩瀚无垠,也想体验星球的千变万化。若真的让他一直呆在这里,无疑是用温柔的锁链将他扣下,如此“自私”,如此“卑鄙”。 约斯洛曼看过无数有关上任虫母的记载,所以他没有那么做。 他看见普绪赫丝毫不掩饰内心雀跃的模样,觉得自己也算稍微弥补了一点冕下所遭受的委屈。 他们的虫母还是一个孩子。 约斯洛曼突然感慨,这样便好。 至于其他的虫族,只要冕下稍微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愿,他们最多象征性的挽留一下,再假意哭诉。 该放开的手还是会放开。 他们奢求的愿望本来就是虫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冕下只管往前走,他们负责铺平道路。 15、黎明 知道不会分开太久,普绪赫心中唯一的郁结也打开。 西塞维和约斯洛曼离开后,刚才那位负责领路的虫族又凑了过来。 短发虫族自称为蝎尔,他将一双精致的小皮靴放在普绪赫的跟前,少年穿上后心情愉悦地跟随对方乘坐升降电梯来到瑰巢宫殿的第11层。 蝎尔说,11层的防御性最强,位于瑰巢宫殿的中位,一直以来都是为虫母所准备。 空气中飘散一股淡淡的清香。 数根纹理石柱支撑着这层的内部空间,周围的墙壁上刻画了精美复古的壁画。 俩人的步伐一致,脚步声回荡在长廊里听上去格外空旷。他们穿过一个圆形大厅走至最深处,蝎尔取出腰间的钥匙插上去。 大门推开。 蝎尔道:“冕下,这里是您休息的卧室。” 巨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中间。 普绪赫四处打量。 蝎尔已经走进去:“您的床榻在这里,这些沙发是可伸缩的,您需要的时候可以拉出来当做备用床。” “右侧是娱乐区,往左侧走的房间则是为您准备的书房,书房的旁边就是您的更衣室,再往里面走是洗浴间。” 蝎尔一边介绍一边将落地窗的窗帘全部拉起。 外面是露天的扇形阳台。 瑰巢的夜景尽收眼底。 蝎尔道:“那些全息设备和电子仪器您可以随意使用,稍后会有人帮您洗漱,您可以先去更衣室里挑一套喜欢的衣服。如果您有其他服饰上的需求,我们会安排人来给您定制。” 普绪赫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他回过神:“啊?不用的,谢谢你们,洗漱我可以自己完成。” 蝎尔没有多说什么:“好的,冕下。” 地板上铺满了柔软的地毯,流苏边的抱枕散落在房间各处,角落摆放了几株绿植,整个房间看起来非常温馨。 这是普绪赫见过最完美的房间。 蝎尔小心地问:“冕下,您喜欢吗?” 普绪赫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了。 得到肯定,蝎尔的内心远远比他面上表现出来的要激动得多。他花费半小时教会他们的虫母如何使用全息设备,顺便给普绪赫分别注册了虫网和星网的账号。 蝎尔拿起一个全息手环,给普绪赫演示穿戴方法:“您出门的时候可以佩戴这个,它的功能和全息设备差不多,只是外形更加小巧轻便。这些只是最基础的配置,之后我们还会为您准备一间投影室。” 普绪赫:“……好。” 基础配置? 你们是不是对基础配置有什么误解? 蝎尔很有分寸感,为了留给虫母足够的私人空间,他在做完自己的工作后便自觉离开,依照吩咐叮嘱几个虫族守在普绪赫的房间外。 房间一时冷清下来。 普绪赫自从破壳后身体就没有碰过水,他没有拖延的习惯,蝎尔刚走他便摘下军帽放在床边,乖乖的脱掉衣物去洗了个澡。 洗浴间的大体布置和星舰上相同,使用起来没有难度。但因为要注意自己的头发和翅膀,所以速度比起曾经在孤儿院时要慢得多。 少年哗啦啦的洗完,出来时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衬衣,他还不困,不想这么快就睡觉。 普绪赫独自站在阳台外沉默了好一会,心里始终空落落的。 大家都很好。 瑰巢好漂亮。 这个房间很大,床也很大,足够住下好多好多小孩。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令普绪赫的表情微滞,他眼神茫然地看向头顶的星空。 “叩叩。” 门外的敲门声把普绪赫从回忆中拽出。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冕下,您睡了吗?” 是西塞维。 普绪赫迫不及待地扇动蝶翼试图飞跃过去,然而翅膀却像是吸足了水分般变得沉重无比;失去了以往的轻盈,重心不稳的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西塞维听见动静推门而入,看见普绪赫整个人都贴在地板上,他心中“咯噔”一下,赶忙将他扶起:“冕下,您没事吧。” 柔软的地毯缓解了大部分的冲击。 普绪赫的脸上还挂着水珠,面色潮红,他不好意思的拍拍衣服,从西塞维的怀抱中抽离:“没事,摔上去一点也不疼。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翅膀好重,刚刚没有站稳。” 西塞维见对方没有大碍,暂时松了口气。 “没伤到就好,您……”西塞维话锋突转,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翅膀重?” 虫母的翅膀渡上一层水雾,除了变得更漂亮西塞维没有发现其他异常。 他有股不好的预感,手掌不由分说地覆上对方的额头。 预料中的滚烫。 西塞维发出重重的叹息:“冕下。” 普绪赫不明所以:“怎么了?” 西塞维道:“您发烧了。” 他离开普绪赫还不到两个时辰。 也不知道虫母为什么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力这么低,发烧成这样还傻乎乎地以为是翅膀的错。 西塞维一问,才知道他们的冕下是真的勇猛,在大半夜用凉水洗澡不说,还去阳台吹了冷风。 虫母虚弱易病的身体素质固然令虫担忧,但虫母本人满不在意的心态更是让虫愁上加愁。 西塞维强硬地要求普绪赫去床上休息。 普绪赫坚持道:“我没生病,我刚刚洗了澡。” 西塞维正在和约斯洛曼通讯:“冕下,约斯洛曼一会带医师过来,您好好躺着不要乱动。” 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普绪赫讪讪地应了一句,暗暗吐槽自己的虫身。怎么变成虫族之后反而弱了不少,隔三差五就要生个小病;想当初他在孤儿院的时候,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底都不会有事。 想到这,普绪赫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西塞维通讯完后关上落地窗,走过来把普绪赫盖住脸的被子轻轻拉下来一些:“冕下,不要盖得太紧,闷。” “西塞维。”普绪赫趁机探出眼睛,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撑在床边:“虫族有孤儿院吗?” 从普绪赫嘴中听见这个词,西塞维的表情明显有些困惑:“冕下,您从哪里听来的。” 普绪赫道:“我也忘了,就问一下。” 少年“欺骗”对方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 西塞维稍加思考,语气笃定地回复普绪赫:“虫族没有孤儿院。” “您说的孤儿院应该是星际联邦那边的一种收留未成年幼崽的慈善机构,但虫族不存在无家可归的幼崽。” “虫族子嗣珍贵,如果幼崽失去父母亲人,一般都会有虫族家庭来争取幼崽的抚养权。孤儿院不利于幼崽的成长,集体环境下,幼崽的生活水平也会大大降低。” 普绪赫听得认真。 西塞维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冕下,您是不是也得知了小幼苗孤儿院的事?” “也不是不让您看,只是星网上的有些描写过于露骨,如果是因此而担心虫族的幼崽,您大可放心。” 普绪赫“蹭”的坐直身体,像是被触发了什么重要开关,他重复道:“小幼苗孤儿院?” 西塞维神情古怪:“难道不是吗?” 普绪赫指尖的血液都开始回流,他尴尬的笑笑,话语含糊不清:“嗯,嗯。听说了一些,但是知道的不全面。” 西塞维还没说话,约斯洛曼就带着三个医师匆匆赶来。 普绪赫全程不在状态,只有眼神在追随他们忙碌的身影,哪怕是针扎到手上都没有反应。 一针退烧针下去,普绪赫隐隐约约的头痛消减不少。 约斯洛曼担心得要命,他在一旁充当发声的背景板不断安抚普绪赫,看见普绪赫神游天外的模样还以为是烧得太严重。 虫母刚回到瑰巢就发起了烧,换谁都没有办法镇定,待他清楚来龙去脉后,老人微怒:“我应当安排了虫族帮冕下您洗漱,他们几个人在哪,怎么……” 普绪赫及时出声:“是我不要他们来的。” 本来不想麻烦其他人现在反而把事情变得更麻烦。 “对不起,是我自己没在意水温才会这样。”少年发顶的头发都低软了下去,显得无助又乖顺,他已经吸取教训:“我下次不会了。” 约斯洛曼的话卡住,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改口的速度极快:“原来如此。冕下,您选择独立是件好事,但洗冷水这种事还是不要再做了,您的身体目前还比较虚弱,需要好好爱护。” 老人估摸现在的时间,说道:“我将您的身体体检安排到了明天,您现在好好休息,在检查之前暂时不能进食。” 约斯洛曼像个啰嗦的长辈不停输出。 西塞维的注意力始终在普绪赫的脸上。 他们的虫母似乎有些郁郁寡欢。 西塞维莫名觉得,对方潜藏的低落情绪并不是来源于这场疾病,是有其他的心事。 约斯洛曼过来也是为了多看一眼虫母,离开时还不依不饶想多和普绪赫多说几句。 西塞维丝毫不留情面地将约斯洛曼一众人推出去:“冕下的烧已经退了,注意事项我会再给冕下重复一遍,你们做的很好,去忙你们自己的事吧,现在可以走了。” 不,他们没有事,他们还想再看看虫母。 “砰——” 大门重重关上。 西塞维觉得今天实在是太过糟糕,他回头看见他们的冕下乖乖坐在床边,又不禁感叹这算得了什么。 普绪赫赤脚踩在地板上,西塞维走过去正要提醒,这才发现少年是在偷偷地按压自己手臂上的针眼。 西塞维:“……” 有时候也挺不让虫省心的。 “冕下,别按。”西塞维制止了普绪赫“自我伤害”的行为:“伤口上涂了一层药,很快就会愈合的。” “嗯,我不按。” 普绪赫的手垂下,他张嘴想问关于小幼苗孤儿院的事,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思索再三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冕下,是不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好?” 普绪赫抬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你们对我非常好。” 西塞维担忧地说:“因为您看上去不太开心。” 普绪赫不知道自己表现的这么明显,他本想再次岔开话题,但对上西塞维的眼睛,他又感觉自己像是被猎人牢牢栓住的战利品,根本无处可逃。 没有人能逃过一双真挚的眼睛。 西塞维是他最信任的虫族。 普绪赫曲起双腿抵在床上,臂弯稍稍环住膝盖,他的侧脸靠在上面以极其放松的姿态望着西塞维。少年半阖眼睛,怯声说道:“我想知道更多小幼苗孤儿院的事,你可以说给我听吗?” 祈求般的语气,西塞维饶是有再多疑虑都在此刻被打散:“好。” 一直到西塞维打开房间内的全息设备登录上虫网,点开那个讨论激烈的贴子,普绪赫都是懵懵的。 他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照片——那是他们孤儿院的前院。 不是巧合,也不是重名,这就是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孤儿院。 因为里面的评论太多看起来过于混乱,西塞维干脆用自己的口吻向普绪赫陈诉这个事件的始末:“在星际联邦的一个偏远星球上,开立了一家收留幼崽的孤儿院。” “他们从四面八方收养了许多人类幼崽,表面上是一个慈善机构,实则不然。” 西塞维点开另外一张图片,那是张泛黄的合同。 “他们利用孤儿院这个转接点当做掩护,制造了一条小小的黑色产业链。年满十六岁的幼崽会被签下终生契约送往灰色地带,也就是星际联邦法律效力最弱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干着最累的工作,领着最微薄的薪资,直到死亡。” “而没有满十六岁的幼崽……”西塞维停顿,无论提及多少次,他都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男人深吸口气,尽量不吓到身侧的人:“他们被孤儿院洗脑,供给权贵富商们玩乐,满足这些人的扭曲心理和施暴欲。” “领养不过是一个幌子。” 这其中甚至有贪恋幼崽身体的变态。 西塞维的牙关紧咬,半天才憋出骂声:“他们根本算不上人,不过是披了张人皮面具,和地狱里的丑陋魔鬼没有任何区别。” 若敢发生在虫族,这些人哪怕是死,都会被拎出来鞭尸。 普绪赫静静地听着这个“黑暗”的故事,仿佛置身事外。他看着评论楼里还在不断增加的谩骂,肩膀紧绷,声音平淡:“那孤儿院的孩子们逃出来了吗?” 西塞维如实告诉普绪赫,没有因为事实的残酷而隐瞒真相:“没有全部逃出来。” “早些年被养在孤儿院的孩子,几乎都没有等到十六岁,就被折磨死了。” 这是非常沉重的话题。 “有些事情开了个头,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涌上来,他们的欲望和黑暗面往往只会比我们想的更加可怖。” 普绪赫看着全息屏幕,瞳孔没有聚焦,已经死过一次的少年不得不接受这比记忆还要恶心的现实。 西塞维赶紧结束这一部分,将事情说下去:“也许是星际联邦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加强了对这类慈善机构的审查,这条黑色产业链便渐渐弱化。” “上个月末,星际联邦的幼崽保护协会收到一封匿名的举报信。对方揭露了小幼苗孤儿院所做的恶行,将这些年惨死的幼崽名单列了出来,这些幼崽没有名字,他们直到生命结束都是一串串冰冷的编号。” 西塞维退出去,找到另一条贴子,这条贴内没有任何虫族表达负面情绪。 大家的风格如此统一: 【我是虫虫】:名字很好听,幼崽们很可爱。 【飞呀飞】:不怕不怕,坏人已经得到惩罚了。 【萤火虫】:虽然崽崽们是人类,但如果你们愿意当小虫,我们也欢迎你们来做虫族的幼崽。 【世界和平】: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你们做最幸福的小孩;如果没有,那我祝你们睡个好觉。 虫们不会说太肉麻的话,简单语气发出来的文字透露出浅浅的悲伤,他们试图安慰那些已逝的亡灵,也是安慰自己。 普绪赫看见这些话差点没压下鼻尖的酸涩。 西塞维惋惜道:“这些幼崽很不幸,但好在剩下的幼崽活了下来。” “事情十分恶劣,星际联邦不可能置之不理,再加上舆论的无形压力,他们现在正在彻底清查每一所孤儿院和相关机构,目前工作还在不断推进。” “幼崽是种族的未来,剩下的孩子会被真正的家庭领养。我想,他们会好好长大。” 男人的嗓音轻缓:“如果能更早的发现就好了。” 随着最后一张图片被西塞维点开,普绪赫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在看见那张写满名字的纸张时夺眶而出。 纸张比少年记忆中的样子更加破旧不堪,尤其是左下角还缺了一块,但残留的名字和血迹依旧清晰,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摧残才能保留下来。 缺失的那里恰好写着他的名字。 普绪赫不在乎这个,他甚至庆幸自己的名字没有在上面。 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的唇角弯起弧度,笑意与眼泪交织。 普绪赫全身都在颤抖,他抓住西塞维的肩膀不断抽泣,任凭西塞维如何摆弄都不肯露出自己的脸;他的呼吸很不规律,吐出的碎音连成一句话: “我好高兴啊……西塞维。” “我好高兴。” 少年想:142他们逃出来了。 原来时间过去了这么久。 小幼苗孤儿院再也不会有像他们这样的小孩。 阳光照耀进孤儿院,斑驳的血迹被洗刷干净,从此再无饥寒。 16、依赖 聚在瑰巢宫殿附近的虫族都被士兵疏散,他们没有抗拒,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家里。 冕下要休息,他们也是。 只有瑰巢变得越来越好,才不会让冕下失望。 普绪赫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他缓过来后倔强的吸吸鼻子,红着眼睛去翻看评论。 西塞维看着少年嘴角残留的笑意,问道:“冕下,您好点了吗?” 普绪赫现在已经不难受了,可能是突如其来的眼泪让他不太习惯,胸口处还是有些紧涩,他点点头:“好多了,” 声音还有些哑。 觉得自己刚刚太过丢人,普绪赫又说:“西塞维,谢谢你陪着我。” 幸好对方是西塞维,如果换做其他虫族普绪赫真的会羞愤欲死。 西塞维的眼神都柔和下来:“嗯,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们的冕下是个礼貌的孩子,没有依仗自己是虫母而嚣张跋扈;西塞维觉得自己对虫母的那份滤镜都弱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幼崽的怜惜。 因为对方是普绪赫。 少年切到另一条帖子,正在认认真真的翻看虫族网友的嘲骂。 一个对讲机放在他的面前。 普绪赫“咦”了声,立刻反应过来:“是能和荒漠沙虫们通讯的微型联络机?” “嗯。”西塞维没想到普绪赫还记得这个名字,他道:“我今晚过来,就是为了把这个给您。根据时差推断,荒漠沙虫所生活的星球上,现在是白天。” “我的那位同事本来也想看您,但他还有一些工作暂时抽不开身。” 普绪赫双手接过黑色的联络机,好奇地问:“他叫什么呀?” 西塞维回答道:“格兰纳。” 普绪赫记住这个名字:“辛苦他了。” 西塞维笑道:“能帮到您,他求之不得。” 这倒是实话。 普绪赫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自己不会使用,便把联络机还了回去,不好意思的说道:“西塞维,这个怎么用呀。” 西塞维递给普绪赫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暗骂自己的粗心,满脸歉意的帮普绪赫调好开关。 “滋——” “滋——” 西塞维趁着联络机加载的空档说道:“格兰纳之前不小心摔过一次,在交给我之前已经修复过了。虽然不影响您的使用,但还是有点卡顿。” 普绪赫“嗯”了声,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能正常联络就已经很不错了。 短暂的电磁音后,联络机上的小屏幕出现了一团模糊的红影,普绪赫听见对面传来紧张急促的声音,联络机的画面也在跟着左右摇晃。 荒漠沙虫的幼崽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举起了联络机,普绪赫先是看见幼崽的正脸,随后镜头切换对准了成年虫。 距离他离开f111行星已经过去了一个周。 荒漠沙虫们没有任何变化,而他已经由一只小虫化形成人了,普绪赫不确定它们还能否认出自己。 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普绪赫还没开口,荒漠沙虫们就已经叽叽喳喳地喊了起来: 「冕下!」 「是冕下!是冕下!」 「冕下这么快就化形了吗,好漂亮好漂亮。」 「冕下好看,脸好看,头发好看,眼睛也好看!喜欢喜欢!」 「好羡慕主星的虫,能够和冕下踩在同一块土地上。」 虫们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普绪赫脸上忍不住绽开笑意,看见荒漠沙虫们的精神势头一如既往的好,他的心里放心多了。 普绪赫道:“谢谢你们,你们还好吗?” 「冕下,我们很好。」 「冕下好漂亮。」 「好听,冕下的声音更好听了。」 一道沉稳的声音姗姗来迟: 「冕下,日安。」 声音来自荒漠沙虫的头虫。 虽然是头虫,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它貌似总争抢不过族群内的其他虫族。 普绪赫还是对当初的不告而别感到内疚,尤其是在看见它们熟悉的模样时更甚。 普绪赫小声的道歉:“那天离开的太突然,所以没有和你们道别,希望你们不要生我的气。” 荒漠沙虫们的心脏位于腹部的铠甲下,身体的独特构造和生活习性导致了他们的心跳非常缓慢,但此时此刻,它们的心就像是被注入了兴奋剂一样噗通直跳。 「不会的冕下,我们不会生您的气。」 「冕下,不要对我们道歉。」 「能遇见您已经是我们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联络机,相距无数颗星球的距离,普绪赫的心脏却渐渐地和荒漠沙虫们同频,仿佛他们还依偎在一起,挤在昏暗狭小的洞穴内感受着彼此鲜活的心跳。 普绪赫不喜欢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真诚地说道:“遇见你们也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通讯结束后,这个联络机便自然而然地归属于普绪赫。普绪赫没有推辞,他是真的很想收下这份“礼物”,也不想残忍拒绝忙碌了半天的西塞维。 因为实在是太晚了,普绪赫担心自己应付不了明天的行程,在西塞维的劝诫声中迅速关掉全息设备,一个震翅飞跃上床准备睡觉。 西塞维走到门前关掉了房间的灯,轻声说道:“冕下,白天我要去处理军务,就不过来看您了。” 普绪赫在黑暗中望向声源,凭借门缝中的微弱光芒汲取安全感:“嗯,你忙你的事情就好,我明天应该也挺忙的。” 西塞维想了想还是觉得房间太黑,考虑到他们未成年的虫母,他给普绪赫点上了一盏小灯放置在床旁:“约斯洛曼已经将明天的体检安排好了,您今晚好好休息。” 虚虚的光浅浅笼罩住普绪赫。 “您刚刚到达瑰巢,一个人睡在这里可能会有点不太习惯。”西塞维问道:“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普绪赫的心脏好像和刚刚跳的一样快。 细致入微的照顾往往最能撬开少年紧闭的心房。 普绪赫对谁都很好,也乐意分享自己的爱,但他很少产生如此强烈的依赖感,这种如同茧丝般的温柔悄悄地缠绕上他,几乎在他的心里喧宾夺主。 普绪赫半眯着眼睛:“本来还有点害怕的,但你把我那点唯一的不适都赶跑了。” 他敬佩的说道:“西塞维,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普绪赫听见了对方低低的笑声。 西塞维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因为这种事夸他,从小到大他听过很多夸奖,无一例外都是在夸赞他优秀出众的能力。 他的母亲是一位非常温柔的虫族,西塞维从小便耳濡目染受其影响,哪怕他天天接触的都是冷兵器和血腥的杀戮,也没有折弯他的性格。 温柔和战场挂不上边,崇尚力量的虫族也鲜少追求这可有可无的品性,但西塞维觉得,这两者的存在并不冲突。 对待身边的虫族总是要更加细心一点的。 普绪赫语气好奇:“你笑什么啊。” 西塞维收住声音,半真半假的说道:“抱歉,冕下。很少有人夸我,我一时没忍住才会这样。” 普绪赫有些不敢相信:“怎么会,没有人夸你吗?你明明这么好。” 西塞维无比庆幸他已经关上了灯,不然他的笑意是真的很难压下去:“嗯,可能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我自己也不是很在意。” 普绪赫没有接话,西塞维等了好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决定给对方道声晚安就走。 “那我以后多夸夸你。” 普绪赫的双手交叉放在被子下,手指都要被自己扭出个结:“其他人不夸你的话,我就多夸两句。” 在这样的光线下,即使西塞维就在身侧,普绪赫也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普绪赫没有等太久,他听见男人的嗓音憋出一句:“好。” 像是硬生生从干涩的喉管里刮出来的话。 西塞维为他整理好被子的边角:“我很期待。” “冕下,晚安。” 普绪赫看着西塞维离开,他的困意越来越浓,本来还在活跃的大脑神经也慢慢舒缓下来,少年就着西塞维给他留的小灯安然入睡。 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 睡着后的普绪赫一点也不安分,他的手脚在床上不断地变弄姿势;不小心压到自己的头发后,普绪赫不舒服的往旁边翻滚,这一下直接滚到床的边缘。 虫母与生俱来的危机感将他唤醒,普绪赫闭着眼睛把手往旁边一探摸了个空,察觉不对的他这才支起沉重的脑袋。 普绪赫整个身体都已经挪出了安全范围,他但凡再往旁边靠一点就要直接落在地上。 哦,居然没摔下去。 普绪赫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躺平身体默默移到床中央准备接着做方才被打断的美梦。 自他化形后,身为虫母的精神力感知也变强了很多,但他还是不习惯被动地接收其他虫族的强烈情绪。 所以当普绪赫感知到这丝陌生的精神力时,他的睡意消散了大半。 这名虫族离他很近,应该就躲藏在瑰巢宫殿的某个角落,对方似乎是疲惫极了,才会不小心漏出端倪。 那名虫族靠近了他一些。 他的精神力所传达的讯息和往常的截然不同。 对方往他的方向移动,普绪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对方停下后朝着反方向离开,普绪赫又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那人好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无论作出怎样的抉择都足以让他崩溃。 普绪赫保持着睡着的模样没有动。 那个虫族徘徊了好一会,直到普绪赫感知不到他的精神力。 对方还是离开了。 由于他停留的时间太久,普绪赫也是强撑着意念才没睡着,在那股精神力脱离他的探查范围后,普绪赫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意志沉沉睡去。 整个瑰巢已然陷入睡眠模式,唯有一栋别墅在漫长的黑暗中又亮起了灯光。 17、黑雾 约斯洛曼叩响房门的时候,普绪赫已经醒了。 老人面色和蔼,笑吟吟地说是简单的体检,却花了普绪赫整整一天的时间,他合理怀疑虫族的所有医疗项目都被他体验了一遍。 有的体检还要他释放精神力。 等各种各样的检查做完,普绪赫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个字:累。 累得普绪赫把昨天晚上的小插曲都忘得干干净净,约斯洛曼想带普绪赫去用膳时,少年也只是敷衍的应了一句不饿,回到瑰巢宫殿后便迫不及待的扑上床,压着脑袋鼻音浓重:“约斯洛曼爷爷,我暂时不吃,你让我休息一会嘛。” 普绪赫的声音恹恹的,发间的触角都耷拉下去,听上去像是折腾得够呛。 约斯洛曼哪里受得住,他看见这一幕心疼坏了,不忍心再让普绪赫起来,本来安排在今天晚上的小会议也推迟到了明天。 普绪赫并不是矫情,他是真的累。虫母的精神力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今天实在耗费了太多精力,里外都很煎熬,让他有种身体内的血肉被生生撕开的错觉。 严格来说,他从破壳到现在都没吃过什么正经食物,换作人类的身体怕是早就得厥过去,但他就是不饿,只有身体和精神处于疲倦的漩涡中反复摩擦。 这不正常,饶是普绪赫第一次当虫,也觉得不正常。 倦意很快占据主导权,普绪赫闭上眼睛无力地埋进枕头里。身体内的某些外来之物开始借机作祟,搅得普绪赫的神经难受不已。 它明明不属于普绪赫本身,却和普绪赫相生相伴;任凭普绪赫如何驱赶,它都牢牢地扎根在身体里,已经同普绪赫融为一体。 少年被扰的发出闷哼。 精神力在此刻溢出,丝丝缕缕地凝结在普绪赫的周身,生出了短暂的自我意识——它极其霸道,容不得母体被这样冒犯,尤其是这些未知物质已经威胁到了虫母的生命。 被公然挑衅,潜藏在普绪赫体内的黑雾渗出体外。 虫母的精神力如果是只猫,那它现在已经炸毛了;它主动发起攻击意图绞杀对方,但那雾气显然不肯善罢甘休。 普绪赫被双方势力的纠缠搞得头疼,他一只手捂着脑袋,臭着脸坐起身,看见自己的精神力正在与面前的黑色雾气拼个你死我活。 颜色一黑一白倒是格外和谐。 普绪赫:“……” 少年生气的将它们拍散,不耐烦地说道:“要打去外面打。” 虫母的精神力觉察到普绪赫的不舒服,它委屈巴巴地讨好少年,在他的脸颊上软软蹭了蹭,然后乖乖的回到普绪赫的身体里。 好像在说:不要生气。 毕竟是自己的一部分,普绪赫舍不得,但对于精神力有自己的想法这件事,他还是有点震惊。 虫母的精神力消失,剩下黑雾还在半空中独自尴尬,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普绪赫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没有实体的家伙,好似自己的所有异常都是因它而起,他现在还难受着,拉下脸表情严肃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那黑雾没有半分凶狠的势头,和在他身体内胡搅蛮缠的举动截然相反;它也学着虫母精神力的那股劲儿,卖力地在普绪赫面前展示自己的乖巧,祈求般环上他的手腕。 好像摧残普绪赫的不是它一样。 普绪赫无奈极了,举起手腕将他甩开,他盯着雾气试图和它商量:“我赶不走你,但你也别再折磨我了。” “好吗?” 雾气焉了吧唧地钻回了普绪赫的体内,总算是安分下来。 普绪赫的体检结果是在凌晨出来的。 西塞维的通讯也是在此时响起,他刚处理完星舰的各项检修文件,还在军营总部调制机械参数,接通后直接问道:“冕下的体检结果出来了吗?” 约斯洛曼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焦灼:“嗯,还有你给我的虫壳,分析结果也一并出来了。你现在在哪?方便的话直接过来吧。” 西塞维的眉心拧紧,他下意识的握拳,舔了一下自己干燥的下唇。 不安在西塞维的心中蔓延,他当机立断放下手里剩余的工作,乘坐飞行器赶至瑰巢宫殿。 会议室内。 几张打印出来的体检报告和化验单放在西塞维的面前。 西塞维略略的看了眼,有一些数据太复杂他看不懂,便让约斯洛曼长话短说表明现在是什么情况。 约斯洛曼仿佛苍老了好几岁,眼神覆上一层阴霾,西塞维看不透他现在的想法。 约斯洛曼硬着头皮说道:“我们现在……不确定冕下是冕下。” 西塞维怔住,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在被各种工作耽搁了一整天因此没有见到虫母的男人气得发出一声闷笑,他不屑地撇向眼前这群虫族:“你们检查了一天,就总结出这个?” 西塞维极力扼制住自己微躁的精神力:“你们瑰巢宫殿能不能有点办事效率,这种话也敢说?” 其中一名虫族正欲张口,西塞维不等对方说话直接将纸张摔在桌上,声音明显压着怒火:“连冕下的身份都要依靠数据去推测,我看你们直接解散算了。” 约斯洛曼眼看西塞维要发作,他赶忙站出来解释:“你先不要着急,有部分的数据异常颇多,我们也不是那个意思。” 军政间的矛盾相对而言已经快要磨平,但这不代表双方能够握手言和。尤其是西塞维,他几乎与约斯洛曼平起平坐,除了约斯洛曼的年龄和资历摆在那,西塞维压根就不怵他。 西塞维的双手环抱住手臂,决定给他们一个澄清的机会:“行,那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约斯洛曼抽出虫壳的分析结果,同时拿出他们事先准备好的比对数据:“正常虫壳的分子结构排列应该是这样,但是冕下的虫壳对不上,这其中的数列完全是乱的……可能有些许晦涩,我换个说法。相当于正常的虫壳里面富含矿物和大量的活细胞组织,而冕下的蛋壳无限接近于一枚死蛋。” 是真正的,传统意义上的死蛋。 “枯萎的根茎无法提供树干养分,一枚死蛋又该如何孕育生命。” 这是约斯洛曼最不能理解的地方:“冕下究竟是怎么诞生的。” 西塞维能肯定普绪赫是真的虫母,他压根不在乎这些文字数据,斩钉截铁的说道:“冕下不是假的。” 意外的是,约斯洛曼没有反驳他:“我知道。” 西塞维眼皮一跳:“你知道你还说这种话?” 约斯洛曼觉得事情越掰扯越复杂,本来就不顽强的白发在极度焦虑下又掉了几根:“我们没有怀疑冕下的身份,只是对冕下的来源起疑,你要知道,违背宇宙规律所发生的事,带来的因果效应往往都是未知的。” 虫母不是自然降生,这令约斯洛曼无比犯愁:“我倒不是忧虑虫族会因此遭遇什么,我是担心冕下,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不希望冕下承担这一切。” 这是他们期盼了一千年的虫母。 只有虫族才能切身体会到这漫长的苦涩岁月。 西塞维听完默默地拿起体检结果,指腹试图抚平上面被自己一时冲动而留下的折痕,他小声呢喃:“或许是奇迹吧。”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不愿将事情想得太坏。”西塞维想起教育课本上的描述,脑海中浮现出普绪赫的影子:“关于虫母,我们从未真正的追根溯源,我想,冕下是在宇宙的许可下所塑造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西塞维想到格兰纳之前给他讲的那个故事,那个关于很多年前流传的谣言,他语气轻飘飘的:“或许虫族真的没有虫母了,冕下本不该诞生的。” 整个会议室默不作声。 西塞维道:“但冕下没有就此抛下我们,哪怕是一枚死蛋,他也挣扎着想尽办法孕育出肉身,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不只是西塞维,而是所有虫族都坚信着,虫族和虫母从来不是单向箭头。 西塞维的一番话像是在给幼崽讲故事,奇幻而荒诞;可偏偏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解释最具有“说服力”。 男人将事情翻篇不愿再提,他叹口气问道:“约斯洛曼大人,冕下的体检怎么样。” 总不会比虫壳还要糟糕。 约斯洛曼刚刚释然冕下的诞生,下一秒又被西塞维的话打进深渊里回炉重造,老人竟觉得这比虫壳还要难以启齿:“冕下的身体状况不如预期,不是冕下的健康值,而是冕下的精神状态。” 一听见这个开头,西塞维就想要割掉自己的耳朵;但无法,该知道的事还是要继续听。 “星舰上的检测分析不够全面,所以我们为冕下做了更为准确的检查……冕下身为虫母,他的精神力却并不纯粹,所释放的精神力中含有少量宇宙物质。两股能量在相互排异,这可能会导致虫母的身体呈现假性健康并且诱导虫母走向死亡。” 约斯洛曼的语气顿了顿:“譬如冕下的头发,发丝之所以会断裂,是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而我们从外表上来看,冕下又是正常的。” 回想普绪赫这段时间的表现,一切的细枝末节都得到了解释,尽管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 西塞维的心脏涩得厉害:“有没有解决办法。” 约斯洛曼清咳嗓子,如实告知:“我们没有任何措施可以进行干预,盲目尝试也不可取。但是……”老人的话音转折:“宇宙物质对于虫母而言,威胁性会大大降低,历史上也曾有过吸收宇宙物质的成功案例。” 西塞维听懂了话外之音,他轻声说道:“我相信冕下。” 虫母的身体只有普绪赫自己才能掌控,此题对他们而言堪称无解。 噩耗一个接一个,男人的心情就像是整个人被硬塞进满是垃圾的下水道,他以为熬过去就可以看见明媚的阳光,结果通道的尽头是一个蓄满污水的封闭地窖,绝望过后还是绝望。 “冕下的身体不好,那就给冕下补充营养。”西塞维迟疑道:“至于宇宙物质……我记得这东西不是只存在于某些爆炸后所产生的游离云里吗,是我记错了?” 约斯洛曼道:“是宇宙空间或者星系的自我爆炸。” 这种大规模的天灾,即使是放眼整个星盟的历史上也是屈指可数。宇宙物质由此产生,它象征着厄运和无止境的灾难,人们避之不及。 也不知为什么新生虫母的身上会出现这种反常规的玩意。 西塞维不想无厘头的深挖,他嗯道:“罢了……冕下现在在哪?” 约斯洛曼道:“今天体检完后太累,冕下这会估计已经睡下了。” 西塞维的脸色凝重:“去准备一点营养剂吧。” 半晌,他又补充一句:“冕下还小,营养剂不要太难喝。” 18、会议 大部分虫族的口腹之欲不高,只有在幼崽时期才会稍微挑嘴一点。 约斯洛曼若有所思,随即安排人去加班制作甜口的营养液,就算做不出来也要尽量优化口感。 西塞维随口一问:“口味能做成牛奶味的吗?” 约斯洛曼:“?” 约斯洛曼一言难尽地看向西塞维:“上将,他们是研究员,不是调味师。” 西塞维道:“哦。” 清晨,生物钟叫醒熟睡的少年。 普绪赫即使是换了具身体,灵魂也依旧保持着早起的习惯,他打了个哈欠,伸展被自己压了一晚上有些麻痹的蝶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黑雾在昨晚闹了那么一通后,他的身体好像舒服多了。 “咕噜——” 普绪赫的肚子传来呼唤,这是他第一次以虫母的身体体会到饥饿感;空虚的胃部令他的动作都放缓了些,磨磨蹭蹭的才洗漱完。 约斯洛曼在昨天给他安排了负责服侍的虫族,但被普绪赫婉言拒绝了,真有什么事情的话他会主动提出来,在生活方面他早已习惯自我打理。 西塞维于早上八点准时来到瑰巢宫殿,他昨天晚上回去后加班加点的完成了工作,期间的睡眠时间也不过才3小时。 好在他早已习惯这样的作息,休息时间的长短对他影响甚微,普绪赫在打开门看见他时,男人的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眼下没有一丝熬夜的迹象。 西塞维温声道:“冕下,日安。” 普绪赫的触角往上翘了下,主人的情绪一览无余:“早上好啊,西塞维。” 西塞维将手中的早餐放在桌上,为了争取到给普绪赫送早餐的权利,他和约斯洛曼争论了半天才让老人无可奈何的答应。 西塞维的视线从普绪赫湿润的下颌一路往上,略过对方精致如画的脸部线条,最终停留在那双深黑的眼睛。 所有虫族的眼睛都是纯粹的黑色,可西塞维觉得普绪赫的瞳色要比其他虫族还要深一些。 “冕下,您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西塞维的眼底闪过一阵心疼:“约斯洛曼准备了适合您当前状态的食物和营养液,您试着吃一些吧。” “我们改良了一下营养液的味道,因为比较仓促,喝起来可能还是会有一点涩,但没有上次的那么难喝。” 西塞维都这样说了,普绪赫肯定不会拒绝,更何况他现在的确饿了。就算营养液真的难以下口,普绪赫咬咬牙也会喝下去,哪有变成虫母后就挑三拣四的道理。 普绪赫深知这些虫族已经在竭力给他提供最好的。 西塞维带来的面包很好吃,入嘴是满满的麦香;营养液的确不难喝了,但在普绪赫这里仍然算不上好喝。 他再一次佩服虫族强大的味觉,好在最后有一杯牛奶可以缓解口腔的涩味。 西塞维坐在一旁耐心等待普绪赫吃完,看见普绪赫擦完嘴才开始慢慢地说出今天的行程。 现在的计划是,冕下要在三天后和他一起离开瑰巢。那么这三天的时间就必须好好利用起来,各方面都需处理妥当,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将事情安排的这么紧凑。 西塞维道:“早上十点,我会带您去参加会议。您不要有压力,就是走个形式,顺便再完善您的个人信息。” 普绪赫心道:嗯,听起来没什么难度。 “下午我会带您去军营视察军事工作,方便您给予意见,主要还是为了鼓舞虫族士兵的士气。” 普绪赫眼神躲闪,在心里碎碎念:原来我还可以鼓舞士气啊,但是我觉得我的意见并不能作为参考哦。 “晚上是您的私人时间,您可以去瑰巢任何一处想去的地方;不过,有位老人想在今晚见您一面,我来问下您的意见。” 普绪赫皱着眉重复:“想要见我?” 西塞维道:“嗯。” 没有虫族不想见虫母,但这位虫族很特殊。 西塞维的口吻极其尊重对方,说话时身上的气息都不由弱下几分:“他是瑰巢年龄最高的虫族,已经1043岁了。” 普通虫族的寿命在800至900岁居多,而这位虫族老人因普绪赫的诞生跨越了两任虫母的统治,单是这条,就已经达到了新生代虫族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普绪赫低低“啊”了声,然后点头应好。 一千多岁,那得是见过多少日夜轮转,星辰更替。 普绪赫想,即使是在人类寿命普遍延长的当下,这位虫族也至少经历了七八个人类的一生。 普绪赫在西塞维的审美指导下挑选了一套自己喜欢的正装,并戴上了全息手环。 因为虫母的特殊蝶翼,给普绪赫准备的衣服背面都专程改裁过。 纯白的小军服配上一袭红色披风,上面的金属扣设计收紧了男生的腰围,看起来紧致却不性感风流,反而衬得普绪赫像是某个纨绔军二代。 少年的脸庞中和了服饰所带来的肆意张扬,象征力量与血性的军装硬是被普绪赫穿出神袍的既视感——至高无上,不可亵渎。 西塞维恍惚间看见了普绪赫成年后的加冕日,差点就要俯首称臣。 普绪赫的手还在调整脖颈上的衣扣,他问道:“西塞维,你觉得怎么样?” 西塞维将配套的军帽轻轻扣在普绪赫的头顶,又帮他理了理被帽檐压住的发丝。普绪赫稍稍抬头,俩人四目相对。 西塞维道:“很适合您。” …… 瑰巢宫殿17层。 两波人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话了,尽管只是维持表面和善;他们坐在椅子上互相干瞪,越看彼此越不顺眼。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门外传来两个人交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会议室的门被西塞维拉开。 看见虫母后,整个房间内的嘈杂声戛然而止,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普绪赫,然后纷纷起身。就连平日里狂拽不行的虫族也换了一副新面孔,表现得像个涉世不深的学生。 普绪赫被他们整齐划一的动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西塞维在心底“啧”了声,不知道这群老油条在装什么乖,他站在普绪赫的身侧,手背过去带上会议室的门。 会议顺利进行。 普绪赫的位置在会议桌的中心位,西塞维和约斯洛曼则是一左一右坐在两边。 全程的话题都围绕着虫母展开,军政双方在表明忠心后依次把他们的权限传入了全息手环内的同步账号里。 最高权限还是得等普绪赫成年后才能开通。 关于普绪赫要离开瑰巢和西塞维一同执行任务的这件事争论得最久,除了约斯洛曼这个提议发起人和西塞维这个捡漏虫,其他虫族都不愿意。要不是教养还在且当着普绪赫的面,他们真的会直接掀桌怒骂。 问就是不行。 可一对上普绪赫的眼睛,他们又哑着不搭腔。 他们不希望虫母离开瑰巢的保护壳,也不愿意违背普绪赫的意愿。 就在一众虫族的理智线快要崩断的时候,普绪赫的嗓音回响在会议室内:“我会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的表情似乎和他们一样为难:“我很喜欢瑰巢,同样很喜欢你们,但我也想陪西塞维一起去外面看看。” 其他虫族:“……” 普绪赫接着道:“我知道任务不是儿戏,我会尽量不拖后腿,作为虫母所需学习的功课我也不会落下,出门在外会乖乖听话。” 普绪赫的一字一句像在作检讨。 落在他们的心上时更是如烙铁般滚烫。 其他虫族:“……” 约斯洛曼忍笑喊道:“冕下。” 老人觉得普绪赫还是太遵规守纪了:“没有虫族能够真正阻拦您,他们只是还有些放心不下,您不用担心。” 平心而论,约斯洛曼同样不放心,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会议室内的其他虫族被这句话点醒,一个个都开始小声附和,只是声音听起来还有些不情不愿。 “冕下,一定要注意安全。” “外面是很危险的。” “遇事就让西塞维去处理,千万别心疼他。” 一切正如西塞维所想,男人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挑:“那就这样,稍后我会将冕下出行的事公布到虫网。” 语气夹着明晃晃的炫耀。 虫们看向西塞维的目光染上一丝妒忌和鄙夷,甚至有位看不下去翻了个白眼,嘴里溢出一声嗤笑。 这位虫族上将的口碑在他们这又低了一个台阶。 待所有人离开后,约斯洛曼负手伫立在窗前俯瞰瑰巢。 会议室恢复了以往的空寂。 一直跟在约斯洛曼身后的年轻虫族走过来艰难开口:“大人,您觉得让冕下离开是个好主意吗?” 约斯洛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反问道:“那你觉得让冕下一直留在这里是正确的吗?” 年轻虫族心虚道:“瑰巢很安全。” 约斯洛曼点头,不置可否:“瑰巢是安全,但总有我们无法顾及的地方。” 前天晚上,瑰巢宫殿拦截住一道不属于虫族的信息波。 并且有虫族在主动接收。 这件事西塞维也知晓,可惜这段信息中自带销毁程序,他们还没来得及成功破译。 偏偏凑巧卡在虫母回到瑰巢的节骨眼上。 西塞维起了疑心。 瑰巢现在已经不是最安全的庇护所,相较之下,普绪赫随西塞维离开反而是一个不错的抉择。 约斯洛曼曾读过一本破旧的日记,上面短暂的记录了与上任虫母有关的事迹,直到冕下死亡,这本日记的内容就此断层。 一千多年前,他们的冕下以成年形态诞生于宇宙间。 虫母仿佛是天生的上位者,据说他日夜不眠地工作,只为了让虫族摆脱被其他种族歧视驱赶的恶劣处境。 虫母似乎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虫族的领土,他带着使命而来,最后悄无声息的离开。 约斯洛曼觉得这些文字过于压抑,后来才得知这本日记的主人是塔挪夫,也就是瑰巢如今年龄最大的虫族。 他承认,每一个虫族都贪恋虫母,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 约斯洛曼待在瑰巢的时间久了,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几百年;人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成了附属品。 他与西塞维罕见地达成了共识,俩人背着所有虫族悄悄密谋,他们要让普绪赫成为高高在上的君王,也要让普绪赫拥有无拘无束的生命。 或许在其他种族,这种想法异想天开。 但在虫族可以。 约斯洛曼问西塞维,如果普绪赫的心不再眷恋瑰巢怎么办。 他还是有私心。 西塞维说,不会。 19、魔城 普绪赫以为的军营,是那种条件艰苦,住宿简陋的集体环境。 直到他来到军事主厦。 虫族的军营无论是建筑修建还是战斗场地,都做到了最好,整个军营完全融入了瑰巢的科技风格,还拥有一大片银雾缭绕的原始森林。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某些人类书本荼毒的太深。 西塞维说,那里是虫族用虫形锻炼的地方。 战场上,虫族善用武器,但在有些情况下,近战厮杀同样重要,他们可不管什么战场礼节——都上战场了还管什么礼节。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虫身的防御性和攻击性一点也不输给枪支弹药,敏捷能力更是在化作本体后直接拉满。 趁其不备,先发制人。 而原始森林可以很好的释放野性,大大提升战力。而那些可以在两种形态间熟练切换的虫族,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虫型兵器,令敌人谈之色变。 因为在作战时化作虫身会撑破衣料,近百年来虫族已经研发出科技“虫衣”。只需将“虫衣”的原液涂抹全身,便会自动凝出一层弹性软茧,由虫转人的时候也不会消失,很好地解决了战后的走光问题。 普绪赫叹为观止。 少年此时坐在接待室内喝茶,不得不说虫族的营养液虽然难喝,但茶品倒是很不错,连他这种第一次喝茶的人都觉得味道尚可。 普绪赫的手心被茶温捂热,他看了眼已经喝过半的茶水,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虫族,礼貌的问道:“请问,西塞维要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个虫族穿着统一的军式制服,头发梳成极其自信的大背头,尖尖的耳朵上至少打了三个耳洞,年纪看起来比其他的虫族战士要小的多。 男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没有胆怯:“冕下,应该快了;我们上将每次处理军营的紧急事务最多一个时辰。” 普绪赫哦道:“好的。” 说罢又抿了一口茶。 坐在沙发上的男生挺直背脊,眼睛四处飘闪不敢直视普绪赫,坐立难安的同时又欣喜若狂。 今天是他的休息日,却意外得到虫母要来视察的消息。 那可是虫母! 他刚成年不久,本来就是有些叛逆的年纪,很容易想一出是一出。 向来守信的他当即就鸽了他的那帮兄弟,连出去玩的发型都没改,兴冲冲地跑来套了身军服就想碰碰运气,心里盘算着能不能在远处瞧上一眼。 鬼鬼祟祟的模样恰好被一位长官撞见。 他是整个军营里年纪最小的虫,那长官想着虫母的年龄也不大,没准能有什么共同话题,便直接把他拎了过来丢进普绪赫所处的接待室。 他现在于激动和萎靡之间反复横跳。 他是想见虫母,但不是以这种形象。依照朋友的话来说,他只要一脱下军服看起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虫族小霸王。 男生简直羞得想找个墙缝钻进去。 普绪赫的茶很快见了底,他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壶准备再给自己泡一杯。 男生看见后顿时站起来,手已经快要碰到壶边,他哆哆嗦嗦地说道:“冕下!我来帮您。” 普绪赫压根没有把眼前比自己还高两个头的男生当作大人,觉得对方怪可爱的,少年按住他的手往回推了推:“没事,谢谢你,我自己来就好。” 男生的手僵在半空,连着表情一起按下暂停键。 哦,我的天啊。 虫母的手好温暖。 该死,死手!你快点收回来啊! 茶水冒着卷卷热气,普绪赫小心地给自己续了个满杯。 军装甚是好看,但坐下的瞬间,皮质腰带会轻轻牵扯普绪赫的身体,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穿戴得太紧;这对于两世都没穿过什么正装的普绪赫来说,不是好体验。 一想到虫族战士每天都要这样穿,普绪赫不禁肃然起敬;尤其是西塞维,他的衣服虽然款式不同,可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标准军服。 简直自律得要命。 普绪赫缓缓吹了一下热气,为了缓解现在的气氛,他主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生已经坐了下来,他的身体骤然紧绷,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军裤,脸已经熟透了:“阿斯塔。” 这姿态好似遇见教导主任亲临。 普绪赫“哇”了声:“我是普绪赫,很高兴认识你。” 虫母的声音一定是被圣泉水洗过一遍,不然阿斯塔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可以这么好听。 阿斯塔闷闷点头:“冕下,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 对方的年龄似乎和他差不多,这算是普绪赫第一次接触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虫族。生硬的话语没有阻挡住普绪赫想要结交朋友的心。 他犹如被牧羊人圈养的羊。 现在牧羊人死了。 普绪赫歪颈看着阿斯塔的头发,双手抵住膝盖托举下颌,不合时宜的夸了句:“你的发型好有个性啊。” 生活在孤儿院的孩子们,头发那是随意的不能再随意了。 阿斯塔有点自闭,他决定今天晚上回去后就把自己的头发给做了。 下一刻,普绪赫真诚道:“我还挺喜欢的。” 普绪赫的一句话扭转了局势,阿斯塔觉得这个头发还能再留几天。 阿斯塔鼓起勇气说道:“这个发型蛮精神的,星际间也比较流行;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去做了这款,组团去的话还可以打折。” 普绪赫来了兴致:“你们平时都去玩些什么啊?” 阿斯塔比划道:“去地下魔城,那里是瑰巢最大的娱乐场所,不过冕下您没有成年,要去那里玩的话需要有监护人授权。” 光是名字听上去就很疯狂。 大概是打开了话匣子,阿斯塔开始喋喋不休地给普绪赫介绍。 普绪赫听得心动,他试探性地问道:“一定要监护人吗?” 他的监护人是谁普绪赫自己都不知道。 西塞维算吗。 阿斯塔吞咽了一下唾沫:“……也不一定,地下魔城的管控并没有那么严格,如果您悄悄去的话,浑水摸鱼偷溜进去也不会被发现。” 普绪赫道:“噢。” 毕竟他和他的朋友们在未成年的时候就已经进去玩过了,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有这项规定只是为了防止他们这些幼崽过度沉迷玩乐。 真正的违禁场所都是需要刷身份信息的,譬如赌场,他们要是进去了会直接被家长混合双打。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聊了半天。 直到“抓捕”阿斯塔的那位虫族长官推门而入。 他走到普绪赫的位置旁行了个礼,满脸歉意地对普绪赫说道:“抱歉,冕下。西塞维刚才发讯息说有急事,暂时抽不开身,一时半会儿无法回来。” 普绪赫皱眉:“是发生什么要紧事了吗?” 雄虫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您不必担心。” 听见这话,普绪赫的眉头依旧没有放松。 对方的额头上还挂着细汗,赶过来的时候明显步伐仓促,还不等普绪赫深想,雄虫犀利的目光移向阿斯塔,他叫道:“阿斯塔。” 阿斯塔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赶忙站起来应道:“是!” “西塞维上将说,冕下呆在军营枯燥乏味,让你带着冕下出去玩。” “上将嘱咐,只能你们两个人去,需在晚上八点前回来。” 听见这话的普绪赫:“?” 以为要听见什么紧急吩咐的阿斯塔:“?” 雄虫看着阿斯塔呆愣的模样,本就无助的心情更添一层绝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西塞维会下达这样的指令:“别傻站着,你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阿斯塔深吸口气,他的声音似乎要把自己的耳膜刺穿:“是,长官!保证顺利完成。” 和冕下出去玩! 他可以吹嘘一辈子! 普绪赫的脑内叮当作响,眨眼间就把疑虑抛了个干净:“真的吗?” 刚刚才埋下的种子迅速冒出绿芽。 雄虫没有发觉异常,也不清楚俩人方才的对话,只当是他们的新生冕下太可怜,自诞生后从未像普通幼崽玩闹过。他的心酸软得无以复加,多少理解了西塞维的做法:“是的,冕下。” 他们的虫母太让人心疼了。 普绪赫的看向阿斯塔的眼中透露着淡淡的希冀。 脊背一凉的阿斯塔:“……” 男生的视线在虫母和军官的脸上来回切换,心中无声质问:等等,真的放心交给我吗? 半个小时后,普绪赫和阿斯塔出现在地下魔城的入口。 阿斯塔一路上都在懊悔自己的多嘴,为什么要在冕下面前提地下魔城的事。这下可好,在长官离开后他哪里禁得住虫母的“苦苦哀求”,普绪赫话不过三句他就败下阵来。 拒绝虫母简直是在泯灭虫性。 所以阿斯塔决定违背自己的良心。 为了遮住面容避免麻烦,阿斯塔帮普绪赫在摊位挑选了一个蝴蝶假面,思索再三,他自己也顺手拿了个独角虫的面具。 事已至此,阿斯塔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服自己,他带着普绪赫来到离检入处最偏远的北门。这里的管辖最松,也是他混入成功次数最多的地方。 负责看守的成年虫族正在酌着小酒,头也不抬的玩弄着镜面魔方。 阿斯塔暗喜。 他们俩个一前一后地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靠近入口,阿斯塔回头给普绪赫比了一个“嘘”,然后手势示意他先走。 在确定安全后,阿斯塔才赶紧跟上去,面具下的男生声音夹带自豪,单手叉腰拍拍胸脯:“冕下您看,我没骗您吧。我偷偷进来过很多次了,这里的地形我超级熟。” 有种背着大人溜去做坏事的感觉。 普绪赫嘿嘿一笑,用哄小孩般的语气说道:“真厉害。” 俩人跟做贼似的在路边左看右看,阿斯塔很快锁定目标,用个人信息扫描登入了一辆小型的低空飞行器。 从外观看是一个珠灰色的金属球体。 普绪赫坐在副驾,他的手克制不住的摩挲操控台,看着身旁的阿斯塔熟练操纵台面的样子满眼写满了“羡慕”,他到底是按耐不住:“阿斯塔,你可以教教我吗?我也想学开飞行器。” 普绪赫生怕对方回绝。 阿斯塔的手已经握上了方向盘,闻言他涨红耳朵:“当然可以!冕下您看,这里是启动开关,上面显示的是飞行器的状态……您可以先看我开一趟,等下我们回来的时候您再试试?” 普绪赫一一记下,少年松口气重重点头:“好呀。” 阿斯塔要带普绪赫去的地方是地下魔城的中心地带。 普绪赫发现,这里虽叫“地下魔城”,却一点也不“魔”。 除了建筑风格更加大胆,配色暗沉霓虹四射,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之外,简直就是一个翻版的巨型都市,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这座地下城蕴含了独特的魔力,让来到此处的虫族逐渐放慢自己的生活节奏,是他们暂时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他们的飞行器隐于川流不息的彩光中,没有虫族知道,他们最尊贵的冕下仅仅只有一个刚成年的虫兵陪同,可谓是没有做任何保护措施,单枪匹马地闯入了瑰巢最混乱的娱乐狂欢之地。 普绪赫要做的就是收好自己象征虫母的精神力。 窗外的人流不止。 少年微阖着眼,半张脸都贴在单面玻璃上,嘴里无意识的哼唱出一段旋律,温转的曲调与周遭格格不入。 耳畔仿佛被音符笼罩,阿斯塔随口道:“冕下,您也会唱这首曲子呀。” 普绪赫转头看他。 少年语气自然,但心跳如擂:“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当然啦,冕下。”阿斯塔的眼睛始终目视前方的道路,仅仅用一个余光给予回应:“这是我们虫族的摇篮曲,我小时候就是听着这个长大的。” 20、背叛 接收室内,西塞维还在破译被拦截掉的信息,男人的手指在键盘上快要敲出火花,他抬手休缓的功夫,屏幕上猝不及防窜出无数条黑色乱码。 “您有一封通讯,请问您是否接收?” 身上的全息设备响起,西塞维磨着齿关,舌尖不停的去挑弄自己的犬牙缓解焦躁,他表情阴沉的拿起来接通。 格兰纳脸出现在屏幕上,他的神色同样冷如冰碴:“两个坏消息。” 西塞维手心微微攥紧:“讲。” 格兰纳道:“对方的信息程序已经销毁,但经过细节比对,基本上能确定和上次属于同一人。” 西塞维没有接话。 接收室内的其他虫族被西塞维支出去,他伸手按下某处按钮切断了接收室的监听设备,让格兰纳接着往下说。 格兰纳正色道:“西塞维,从现在开始,除了你的亲信,不要彻底相信你身边的任何一位虫族。” 整个接收室内安静得只剩下机械细微的运作声和西塞维沉重的粗气音。 “销毁是真的,但我锁定了两个字,一旦有锁定内的文字发过来并被虫族接收,乱码就会显现出红色符号。” 对面的呼吸明显乱了几分:“我真的不愿承认这件事。” 答案呼之欲出,但西塞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问道:“哪两个字。” 格兰纳的话同西塞维的心声重叠,说出来不寒而栗。 “虫母。” 格兰纳的眼下都熬出了淡淡的黑眼圈:“另外,关于接收源的代码,我查到一点东西。如果我没弄错,接收方同你们军部的虫脱不了干系。” “他很粗心,却也谨慎,我只能确定他所使用的是一台旧式的军用设备;但你也知道,这种老古董的防御性能极好,我们根本无法继续往下查。”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 格兰纳即使不说,西塞维也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不论对方是什么目的,都有虫族背叛了瑰巢。 也背叛了虫母。 挂断通讯后没几秒,西塞□□住内心的翻涌去查看普绪赫的定位。 接收室的大门打开,方才那位虫族长官抱着一沓文件走了进来:“上将,这是您要的资料。” 西塞维抬眸看了眼来人,他轻轻的嗯了声让对方搁在一边。 法蒙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亲信,在对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时就跟着自己,整天嚷嚷着要守卫虫族,西塞维对他是绝对的信任。 法蒙将文件放好后,想了想还是觉得荒谬:“关于冕下的事已经安排好了,上将,您真的放心冕下就这样出去吗?阿斯塔那孩子看起来不是个识轻重的,恕我直言,他们的年龄加起来还没有我一半大。” 西塞维道:“我知道。” 他怎么可能没考虑这些。 “但我们不能无时无刻盯着冕下。” 男人停止手上的动作,他觉得自己想得非常通透,也是时候该对自己的下属做做思想工作:“我们若是管的太多容易令冕下激生逆反心理,要知道,在冕下这个年纪,最需要的往往不是过多的保护,而是适当的放手。” “冕下总要去接触一些除我们之外的虫族,阿斯塔虽然贪玩,但他懂礼、忠心、讲义,这就够了。” 法蒙觉得自己的心胸太过狭隘,在深刻反省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而轻视小辈。 看来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西塞维谈及普绪赫后积压在胸膛的那股烦躁劲儿也散了不少,他招招手让对方过来:“冕下出去的事,不要对外宣扬,有人问起,就说冕下在接待室休息。” 西塞维强调:“无论对方的军衔和身份有多高,哪怕是瑰巢宫殿的虫族也不要说,听明白了?” 法蒙意识到什么,他瞬间站直了身:“是。” 西塞维对这个亲信还是很放心的,他低头看了下普绪赫的定位,难得的疑惑:“为什么全息设备上,没有对这里进行标注?” 法蒙问:“什么标注?” 西塞维道:“冕下的手上佩戴有全息手环,被我绑定了账号,我想看看冕下现在的位置。” 法蒙“哦”了一声把自己的头偏过来:“是不是网络不好?除了极个别地域外,应该都是……” 西塞维念出坐标:“西北城区往南偏20度。” 法蒙听着这些极其熟悉但不应出现在此时的描述陷入沉思…… 是他听岔了? “上将,您可以让我看看吗。” 直至法蒙看见那些自己都能够熟背下来的路线脉络和空白的坐标点,他才知道原来不是自己的问题。 法蒙:“……” 法蒙欲言又止,在内里反复酝酿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上将,这里的确是没有坐标的,可能您不常去所以不知道……” 法蒙惘然:“这里是地下魔城。” 众所周知,他们的西塞维上将是一只事业虫,自然也就不知道地下魔城被虫族监管局抹去标注的事。 西塞维:“……” 西塞维笑着关掉全息设备。 接待室内安静无比,法蒙却觉得这是风雨欲来前的喘息。 他想走。 冕下怎么跑那么远。 法蒙在心里默默祈祷。 阿斯塔这小子肯定完蛋了。 “沙……沙……” “沙……” 入秋,干枯的枝条被风抽打得沙沙作响。 少年站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单手拿着扫帚,另一只手捂着青红的脸庞来回轻擦缓解疼痛。他的头发跟刺猬一样炸开,衣服从后领往下都是皱巴巴的,膝盖处沾了脏污,乍一看像是个野孩子。 肚子时不时发出饥饿感,眼前总是一片眩晕,少年差点就将手上的木棍塞嘴里当作面包啃。 妈妈说他不乖,今天晚上不能回宿舍睡觉。 好吧,那今天晚上陪着星星睡。 刚入秋的夜晚还没有那么欺负人,普绪赫把院落扫完就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最喜欢的秋千旁边;因为腿上带着伤坐下去有点艰难,他干脆平躺在地上,结果没控制好动作不小心磕到了自己的后脑勺。 “嘶。”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赌气似地揉了揉;他四肢张开,闭上眼想象自己躺在深冬的雪地上,这样就不会觉得地面冰凉了。 反正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少年哼出单调无词的音律,在每个这样寂寥的夜晚里自己哄自己;他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也忘了是从哪儿听来的,觉得好听便一直记着。 普绪赫怎么也没想到,这首歌竟会是虫族的摇篮曲,他觉得匪夷所思:“那这首摇篮曲是不是传的很广呀?” 不然身为人类小孩的他是从哪听来的。 阿斯塔的“嗯”声下沉,稍微思考后说道:“不会吧,这首歌应该就只在虫族比较流行,毕竟各个种族都有他们自己的摇篮曲嘛。而且就以我们现在这状态……”他想了想觉得好笑:“别说分享摇篮曲,没和其他种族吵起来就谢天谢地了。” 虫族同其他种族的关系不好,普绪赫是知道的。 但阿斯塔的表情太丰富,普绪赫觉得这个“不好”还可以再严重一点。 “那还是不要吵起来得好。”普绪赫希望各族间能够和谐一点,当然,若真的吵起来他还是想让虫族赢;虫族的大家都这么好,肯定是其他人不讲道理惹虫们生气了。 普绪赫全然不知自己现在已经偏心偏到没边。 若是让其他种族的人听见这心声,他们才是真的要大喊一句:“不讲道理!” “阿斯塔,你可以唱一遍摇篮曲给我听听吗?我不知道自己唱的对不对。” 阿斯塔有点退缩,他对于音乐可是一窍不通,要他唱歌还不如让他去训练场跑十圈。好在他突然想起来飞行器上有联网的机载音箱,不然今天遭殃的就不止他的嗓子,还有普绪赫的耳朵。 “冕下,您等等。我找一下,我记得好像是叫……”阿斯塔放缓了移速,在小小的显示屏上不断搜寻。 普绪赫也凑过来盯着那些不断被滑走的曲目。 “啊,找到了。” 随着阿斯塔按下播放键,舒缓的声音环入耳畔,像是有一双无形大手在抚摸少年的脸颊——和他哼唱的曲调一模一样。 普绪赫吸了下鼻子:“阿斯塔,你从小都在听这个吗?” 阿斯塔笑着说道:“不单是我啊,所有虫族幼崽都是听这个长大的,我们族在这方面应该是有什么执念吧。只有这一首安眠曲诶,根本没得挑。” “冕下,你可不要笑话我。”阿斯塔往普绪赫的方向靠近:“……其实我现在也还在听,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悄悄放这首歌。” 谁规定成年后就不能听安眠曲了? 成年虫的睡眠就不是睡眠了?哪有虫一夜之间就长大的。 普绪赫心下震惊:“只有这一首啊。” 属于虫族唯一的安眠曲。 是命中注定吧,普绪赫想。 或许神明知道他会变成虫族,便提前将这首歌放在了他记忆里;他此前经历的漫长人类时光,在这一刻都成了铺垫。 不过是梦一场。 他是听着虫族摇篮曲长大的孩子,四舍五入,同阿斯塔这些虫族幼崽有什么区别? 普绪赫暗念:没有区别啊。 ——“当你睡着,我抱着你。” 摇篮曲的前调放完,后面紧跟着陌生的歌词;如果普绪赫没有变成虫母,那他将永远困在无词的世界里追求安宁。 普绪赫从未像现在这样开心,他好像整个虫都有点疯。 “阿斯塔!”普绪赫认认真真的念出男生的名字,趁着对方的还未给飞行器加速,他伸出自己的左手竖起小指:“我们私底下做朋友好不好?” 虫族的生长期漫长,往往在30岁他们的身高才会定型,固现在的阿斯塔看起来也不过是比普绪赫大两三岁的样子。 明明是在封闭的环境下,普绪赫却是压着声线似在诉说秘密。 ——“当你醒来,我在身旁。” 阿斯塔的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但是普绪赫好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少年摘下自己的军帽放在腿上与他对视,发间的缺损也随之暴露,普绪赫的声音郑重无比:“阿斯塔,我没有朋友了。” 普绪赫再不济也知道,每一段关系都需要靠自己去争取和维护;当了十五年的傻子,普绪赫可不想一直傻下去。 “我想和你做朋友。” “不要因为我是虫母而疏远我……” ——“你是一朵独一无二的小玫瑰。” 虫母的诞生注定了普绪赫要站在制高点。 阿斯塔的所有腹稿都被这句话扼住,他发现自己的眼前也存在一层厚厚的滤镜。 无论是他们给自己种族所下的定义,还是对虫母所下的定义,都在此刻哗啦破碎,尖端扎入血肉。 阿斯塔暗骂自己一声,他毫不犹豫地勾上普绪赫的手:“冕下,我没有疏远您的意思……我愿意。” 拉勾,上调。 背叛者要被丢进无尽深渊一百年。 ——“小幼崽,晚安。”【`xs.c`o`m 网】 21、卡牌 阿斯塔是打破脑袋也没想到,他们冕下的运气会差到这种地步。 俩人抵达目的地附近停靠好飞行器。 “冕下,您的帽子歪了。” “哦。” 经过提醒,普绪赫自己对着镜面正好。 阿斯塔的原计划是带普绪赫去机甲赛区,但途中普绪赫被荧幕上的“幸运牌”所吸引。 华丽的牌匾和趣味的图案最是吸引他们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幼崽。 阿斯塔玩过这个,他向普绪赫解释,幸运牌是纯靠运气无法走偏径作弊的盲牌游戏。抽取者根据句式引导在11张牌中来选择自己中意的号码牌,通常会出现以下三种情况:感觉至上、中规中矩、感谢参与。 前两个的奖项分别为所支付酬金的2倍和1.5倍,虫币不会返额,而是变成对等的游戏币去兑换自己喜欢的礼物。 除此之外,还会有两个特殊结果:浩瀚宇宙和愿望牌。 抽中“浩瀚宇宙”的人可以再任选2张牌,倍数叠加;而抽中“愿望牌”的人可以获得一张许愿卡。 字面意义上的,不能真许愿。 只是用作观赏毫无意义,全然是哄幼崽的小把戏;也不知为何会放在这个游戏里,每次有成年虫抽中这个只会觉得自己被狠狠嘲讽了。 普绪赫看上它完全是因为卡牌背面的漂亮蝴蝶,银闪闪的烫金工艺点缀在卡背煞是好看。 阿斯塔自然是以普绪赫的意愿为先,冕下能主动对事物提起兴趣在他看来是最好不过。 他们并排走进一楼大厅,普绪赫好奇地去询问价格和支付方式,随后点开了自己的虫网账号……一个虫币都没有。 普绪赫这才反应过来:对哦,自己没有钱。 阿斯塔在一旁震惊,他看着普绪赫空荡荡的余额,心中无数句脏话飞过。 瑰巢宫殿是干什么吃的?西塞维上将又在干什么! 居然连一个虫币都舍不得往冕下的账号里面充,怎么,是要指望他们的未成年虫母去打零工赚取零花钱吗??? 可怜他们的冕下连一个卡牌游戏都玩不起。 该死的,他要举报! 阿斯塔冷静片刻,然后点开自己的星网账号,他拦住满脸失望准备离开的普绪赫:“您用我的就好。” 普绪赫说这样不行,但是单纯的少年哪里拗得过成年虫的花言巧语,而且对方不知怎么回事貌似有些生气。 少年竟觉得阿斯塔比孤儿院的孩子还要难以对付,只能应下,满足了自己的需求的同时去顺他支棱的毛。 一次抽牌需要支付100虫币。 柜台的服务员是位漂亮的雌虫,她留着一头大波浪,举止优雅,身材却比雄虫还要健硕;衣料下的肌肉轮廓伴随着她的动作起伏,她满脸不耐烦的撇向阿斯塔,看这架势像是能一拳干倒三个虫兵。 在阿斯塔与她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他就想拉着普绪赫转身离开。 “阿斯塔。”雌虫叫住他,目光却是落在了普绪赫的身上,“半路鸽掉你朋友,他们跟我告状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没想到你居然敢诱拐未成年来地下魔城快活,我看你真是胆儿肥了。” 未成年虫母羞愧的埋下脸。 一顶帽子不由分说地扣下来,阿斯塔觉得这其中的渊源一时半会说不清,他心如死灰,小声地给普绪绪解释:“她是我的表姐。” 那就是阿斯塔的家人。 普绪赫回头看了眼。 雌虫也在看他。 这谁家的幼崽穿得这么花哨,一天天不学好跑来跟阿斯塔鬼混? 不知道地下魔城禁未成年吗?两个臭小子知法犯法? 还披件这么大的红披风是真觉得自己不够招眼? 雌虫在心里默默编排着该怎么骂,她气势汹汹地瞪了眼阿斯塔,似在指责。在看见普绪赫时一切负面情绪都于顷刻间化为乌有,她的理智压制了怒火,最后憋出一句:“……小幼崽是要抽奖吗?” 阿斯塔:“……” 雌虫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她的本意是先训完阿斯塔再去教育这个穿得像小军官的少年,但是她说不出口。蝴蝶假面遮住了普绪赫的面容,却掩藏不住他周身的气质。 虫母的亲和力足以让任何一只虫对他“一见钟情”。 普绪赫稍微拧着眉,他轻轻拉住阿斯塔的衣服让他整个人都往下带,少年凑到耳边说道:“为什么要走呀?你不喜欢你的表姐吗。” 阿斯塔被普绪赫吐在耳边的气息弄得心神意乱,他心道不是怕她,而是担心她在您面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他这个表姐性情率真,说话做事从不心软,拿捏他们这一群小辈简直是绰绰有余。 阿斯塔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表姐露出吃瘪的神情。 离谱中又夹杂着合理。 阿斯塔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对方肯定只是来暂时帮忙亦或是体验生活,偏偏此等好事就让他们撞上了,他的手无措地摸摸鼻子:“没,我怕我表姐说的话对您不敬。” 况且不能暴露冕下的身份。 “那就不要把我当虫母。”普绪赫的眉毛轻挑,语气半带玩闹:“你就当我是普绪赫好啦。” 阿斯塔真的是被普绪赫攻击得血条缩减再缩减。 最后,阿斯塔还是领着普绪赫返回前台,打开自己的星网账号登入,为他们的冕下预支付了5次抽卡次数。 雌虫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普绪赫的身上,她无视一旁的阿斯塔,挂着一脸地慈笑取出11张牌,在打乱顺序后依次放入全息卡槽中。 看起来是一个巨大的全息屏,每一个卡槽的上方都会显示随机文字。 雌虫耐心询问普绪赫是不是第一次玩,在得到回答后她悄悄地将几年都没有变更过的游戏难度降至最低。 一张张闪动蝶翼铺现在眼前,普绪赫的翅膀也禁不住地轻抖。 随着游戏开始,屏幕顶端跳出一行字,固定的机械音将其念了出来:「腐朽的枯木是我的归宿,我愿化作淤泥永世沉沦。亲爱的朋友,请你选择你的答案。」 卡牌的上方显现出文字,普绪赫大致过了一遍,手指触上第五张银蝶卡牌,它上方写的是:森林。 第二轮游戏紧随其后。 普绪赫还没来得及问,雌虫就主动解释道:“购买了多少次数,就需要玩家连续玩多少轮;我们这里不积攒也不赊账,次数用尽后自会公布结果结算奖励哦。” 普绪赫应了声好。 「万物复苏,唯我消亡,你是我残留世间的玫瑰。孤独的朋友,请你选择你的答案。」 普绪赫转头对着阿斯塔眨眼:“阿斯塔,你要玩吗?” 阿斯塔挥挥手:“冕……免了,您玩就好。” 他的运气属实不怎么样,当初他怒买10连抽,最终兑换了一个丑不拉几的挂件;那玩意至今都还挂在自己衣柜里,丑的别具匠心,简直不忍直视。 阿斯塔的朋友更惨,25抽抽到最后得不偿失,投入了2500虫币的他为了利益最大化只好换了个破杯子。回家后说是参加了某个活动给的赠品,他父母还讽刺说道这赠品未免也太不走心,倒贴他们都不要,还问他今天为什么这么善良地收了下来。 这导致阿斯塔看他的埋汰挂件都顺眼了些。 普绪赫已经选好了答案,他完全凭借自己的感觉走——蜜蜂。 「星辰啊,请你赐予我时间,我想要再见见它的脸。执着的朋友,请你选择你的答案。」 ——镜子。 「烈火焚烧我的羽翼,我自会折断我的肢身。勇敢的朋友,请你选择你的答案。」 普绪赫觉得这个描述有些残忍,光是看上去就让他羽翼一缩,于是他挑选了一个最温暖的答案。 ——蜡烛。 「我跨越无数星系来到你身边,追寻我的自由。可怜的朋友,请你选择你的答案。」 最后一轮,普绪赫突然有点紧张,连手心都泛出汗来。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兜兜转转还是选下自己脑海里的第一个选项:死亡。 五轮游戏结束,雌虫将卡牌全部抽走,画面也自动跳转至结算: 「第一轮——恭喜您,感谢参与。」 阿斯塔连忙出声:“果然,这个游戏第一次玩都这样,我第一次抽卡牌的时候也是一场空。” 不能打击冕下的自信心。 「第二轮——恭喜您,感谢参与。」 雌虫哈哈笑道:“今天的游戏难度还是比较大的,小幼崽是第一次玩吧,很正常,前几位玩家也是运气不好呢。” 她明明调过难度,这是什么破机器。 「第三轮——恭喜您,感谢参与。」 阿斯塔强绷着笑意安慰道:“没事,这种游戏本来中奖概率就不高哈。” 「第四轮——恭喜您,感谢参与。」 阿斯塔:“……” 阿斯塔实在没撑住,脸上的笑意垮了些。 雌虫:“……” 普绪赫倒是看得很开,并没有因此而消沉,反而是因为俩人的话语中带着一丝生硬的味道把他给逗笑了。 最后一轮的游戏结果出来,普绪赫只一瞬间就惊讶喊道:“中了!” 阿斯塔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把这破机器给人道毁灭,下一秒他就乐呵呵的凑过来,心道果然,他们冕下的运气怎么可能这么差。 冕下抽中了什么? 机械的声音比文字显现慢上半拍: 「第五轮——恭喜您,愿望牌。」 阿斯塔:“?” 阿斯塔:“……” 雌虫:“……” 普绪赫:“哇。”【`xs.c`o`m 网】 22、疯言 运气是很玄学的东西,普绪赫对它不抱期望。 他将许愿卡小心地收好。 其实结果并没有那么差,普绪赫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本该是一个都不中的,至少现在不是空手而归。 雌虫被这逆天的霉运惊到,她刚想言语安慰一下,普绪赫却已先一步拉着阿斯塔往出口走去,渐行渐远的身影带来浓烈的失落感,她望着普绪赫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好想和他说说话。 “等之后再问问阿斯塔吧,真是的,他从哪找来一个这么乖的小孩?”光是看着就让她心痒痒。 说罢,她又去检查了一遍机器。 道路宽阔,人群熙攘。 阿斯塔被牵住的手传来麻木感,他以为他们的虫母是被这个游戏伤到了心,但从普绪赫凝重的脸色来看,似乎有其他的隐情。 普绪赫并不是毫无目的地乱转,他是在寻找声音的源头。 就在他揣好愿望牌时,一道无望的哀鸣传入他的脑海。那个虫族的情绪太过强烈,在被普绪赫捕捉到的一瞬间,精神力直接割裂掉与原身的联系,拼尽全力地往他这边靠近。 精神力传达给普绪赫的感觉脆弱无比,倘若刮起一阵大风,普绪赫都要怀疑它会不会被当场刮散。 这精神力倒是与他有几分相似的温和。 “冕下,救救我……” “求您……求您,救救我……” “……” 阿斯塔见普绪赫的速度慢下来停在路口,他趁机问道:“怎么了,冕下?是有什么事吗。” 普绪赫松开了他的手。 “阿斯塔。”普绪赫的视线打量四周,“你先走好不好?” 阿斯塔没听明白:“什么?” 普绪赫背对着他,路灯的浊光打在少年的身上反添一层灰暗,普绪赫底气不足地道:“我,我想自己去找个东西。” “冕下,您要找什么?我陪您一起去。” 即使地下魔城都是虫族,也不能放任虫母独自行动,万一发生突发情况或者遇上什么棘手的人物,普绪赫未必应付得过来。 他们的冕下分明是第一次来这里。 普绪赫丝毫不肯让步:“不要,让我一个人去。” 向他求救的精神力徘徊在上空,因为切断了与本体的联系,再想原路寻回去对它而言还是有些困难;其他虫族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远远望去也不过是一缕亦真亦假的白雾。 普绪赫是铁了心要半路“抛弃”阿斯塔,这不能完全怪他,虫母的直觉往往不会出错,他的身体抗拒着旁人的陪同。 阿斯塔不依不饶:“冕下……” 普绪赫回头道:“阿斯塔。” 阿斯塔以为他会承受他们虫母的怒火,但普绪赫只是回应了他一个浅浅的笑;普绪赫的手搭上帽沿往下压,以阿斯塔的身高现在完全看不清他的脸。 普绪赫的声音混在城市的喧嚣声中依旧清晰:“我想一个人去。” 不是商量的语气。 普绪赫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他保证道:“对不起,你相信我好吗?我不会有事的。” 精神力终于嗅到了本体的气息,它过来卷了卷普绪赫的披风,化作一丝雾线试图引导普绪赫往某个位置前进。 阿斯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普绪赫消失在转角处,他无措地停在原地,随后发起通讯。 他拦不了冕下。 但该上报的还是得上报。 阿斯塔觉得自己可能要被撤职了。 普绪赫穿过好几个街道,路过高矮不一的房屋,看着建筑风格在不断变化,周围虫族向他投来的目光换了一批又一批。 走得他的脚跟都有点发酸。 普绪赫走了很久才来到雾线的尽头,这里远离中心城区,人迹罕至;道路旁的建筑略显老旧,锈迹斑斑的路灯,无人清理的杂草,昏黄的灯光洒下来丝毫没有暖意。 一大片毁坏的建筑被保留下来,它们整齐地往外倾倒,如果普绪赫在此刻飞起来,就会发现这些建筑中心还遗留着一个撞击所产生的大坑。 但他现在还飞不起来,蝴蝶羽翼最多只能支撑着他低空滑翔。 精神力像是拼尽了最后一口气,等普绪赫赶到这里的时候,它已经快撑不住了。 普绪赫觉得它完全拥有自我意识,在它彻底消散前,他还是没忍住轻轻地说了句:“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精神力自然不会说话,他眷恋似地在普绪赫身边环绕、淡去,消失;好像在撒娇,又好像是在感谢。 普绪赫根据它的残留拐进一处巷口。 地上的石砖碎得差不多了,露出下方原有的土壤。 湿漉漉的砖块上苔藓遍布,头顶的破损管道还在不停的往下淌水;普绪赫走得小心,他避开散落的铁板碎片找寻落脚点,越是深入光线越暗,小小的身躯都快被黑暗侵蚀。 森冷至极。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醉人的花香,巨大的违和感刺激着普绪赫的感官,他往旁看去,点点血红绽放在无人所知的阴暗角落,它们攀附着墙壁竭力地向上探出枝叶。 根系已经在开始慢慢腐烂。 那是一簇簇野蛮生长的玫瑰。 普绪赫莫名联想到西塞维胸前所佩戴的徽章。 “谁……” 一声嘶哑低沉的男音从最深处传来。 黑暗中,普绪赫已经看不清道路,但本能还是促使着他无畏地往前走。 “不要过来,走开!” 察觉到普绪赫的靠近,那人急了,挣扎的动静和痛呼让普绪赫不由地停住脚步。 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前方的状况……念头闪过,普绪赫这才想起自己的全息手环上似乎有照明功能。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墙壁上的玫瑰也在跟着抖动,伴随着普绪赫打开灯光,黑暗被驱散殆尽。 一个虫族浑身脏污地蜷缩在玫瑰花丛里,藤条上的尖刺刺破了他的皮肤,血液滴落在泥土间,惊慌失色的脸上满是伤痕。 雄虫没有想到会有虫族找来,他整个身躯都往后撤,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被这么一扯更是糟糕;他的眼睛因为充血而视力减退,根本看不清来人,只能胡乱的挥舞手臂,嘴里不断的吐出脏话。 普绪赫不在乎他的咒骂和驱赶,他绕过花丛来到他的身侧,徒手抓起缠绕在他身上的荆棘。 “嘶……”普绪赫被扎得一痛,却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束缚感渐渐消失,那个虫族茫然地看向普绪赫,他的喉咙里像是填了捧黄沙般干涩,每次张嘴说话都是在遭受无形的虐待。 瞳孔因为强光而骤缩,他生气的质问道:“你是谁?你怎么找到我的!” 撕裂般的剧痛摧残着雄虫的理智,生理盐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他抱着脑袋指骨苍白,那力道仿佛要生生挖开自己的头颅,雄虫偏过头,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滚!” “滚!滚!滚——!!!” 雄虫嘶哑的叫喊回荡在巷内,声音震得普绪赫的耳朵一阵发麻,他脱下自己的披风遮盖在雄虫的身上,倒是与周围的环境格外和谐。 雄虫满脸不屑地看向这层披风,没有因为普绪赫善意的动作而收敛自己阴翳的神情。 普绪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你让我来的。” 雄虫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他的嘴张得极大,口中的津液也顺着血水缓缓下滑,明明嗓子干哑,却还是发出刺耳的尖笑:“谁让你来……我让你来?你在说什么鬼话?老子今天就是死在这里,臭了,烂了,被下水道的老鼠啃食果腹,都不会求谁来帮忙!!!” 喉咙涌上腥甜,雄虫吼完忍不住重重咳嗽。 普绪赫纳闷地盯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虫族的嘴说话这么毒,连咒自己都不带喘的。 普绪赫鼻尖微动,刺鼻的血腥暗示了雄虫的伤情;对方好歹也是虫族,精神力也为了救它这么拼命,普绪赫不可能置之不理:“你伤得很重,先别说话了。” 雄虫不听,他就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般,抬手阻止了想要靠近的普绪赫,说话时血沫飞溅:“你管我,老子身上染了病,你要是敢靠近我你就跟我一样等死!” “看你年纪也不大,不会还是个幼崽吧?臭小子跑到这里来,要是被你家长知道了你才是真的要完蛋……” 普绪赫对此充耳不闻,他单膝跪下来,掏出自己兜里的手帕为雄虫包扎。他的腿腕处有一条可怖的伤口,里肉外翻,鲜血淋漓,看起来骇人得紧。 雄虫见普绪赫压根不理自己,顿时也失去了骂人的兴致,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气;他明明已经准备好去死了,为什么还要让其他人看见自己的如此不堪的模样。 简直是人都入土了还要扒他的裤子。 一点尊严都不给他留。 “你快走。”雄虫绝望地说道:“我生病了,待会儿发作的时候会感染你的。” 听着雄虫稍微缓和的语气,普绪赫把伤口细细处理好,轻轻打了个结,他问:“什么病?生病了的话去就去看医生。” 雄虫冷静下来后,发现普绪赫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尤其是在这种境况下,对方的存在根本无法忽视。 他突然后悔自己方才羞辱般的言语。 “治不好的。”雄虫道:“我会死,我想死,治好了也没用。你快走,我可没求你帮我……” 不知是不是普绪赫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的侧颜像极了西塞维。 普绪赫看着对方倔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都求我帮你了,我也过来了,可你还骂我,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雄虫怒了:“谁求你了?” 普绪赫和他杠上:“要么是你,要么是你的精神力;我搁很远就听见你在喊我,你知道我跟着你的精神力找你找了多久吗?” 雄虫的脸上短暂地愣神,疯言疯语道:“精神力?什么精神力……我明明已经没有精神力了。” 雄虫好像疯了。 他也的确没有精神力了。 普绪赫这一探查,才发现对方竟真的精神力亏空,不仅仅是精神力,连对方的精神体都已经完全化成了一团浆糊。 这是经历了莫大的痛苦。 普绪赫害怕地往后退一步。 听见动静,雄虫终于想起自己之前一直在说的话,他的确没有求谁来帮忙,因为他所求之人根本不存在。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的现状,他喃喃道:“我在哪?” 他神志不清地问道:“您是谁?” 普绪赫见他快要崩溃,沉默片刻后袒露身份:“普绪赫。” 雄虫好像并不认识他,在听见他的回答后毫无反应。 几秒后,普绪赫补充道:“我是虫母。”【`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