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行》 第1章 【前言】拜别东宫 令元三十七年三月十五,垂垂老朽的大燕皇帝册立七皇子凌景宣为太子。皇城里,祭祀、谢礼、拜庙,乱哄哄地闹了一整天。 入夜,寒月高悬。城门钟楼上的古钟敲响七声,惊飞了红墙绿瓦上停驻的青鸦。 京师长安不起眼的一角伫立着一栋四四方方的宅邸,栽着满园梨树。梨花满枝下,站着一个身着深青长袍的高瘦男子,戴着垂悬黑纱的斗笠,只露出一张轻薄无色的唇和瘦削的下巴。 他抬头仰望着旋转流落的花瓣,风一吹过,清香弥散满园,铺散在地似蒙了一层薄薄的春雪。 梨花落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数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被扭断了脖颈筋脉,头颅和身躯错位,呈现出七扭八拐的诡异姿势。 有一个尚未死透的人,在尸体堆里发出了凄惨的呻/吟声。 这细若蚊蝇的声音将桓千蘅从思绪中拽脱出来。他手中握着一条银白如蛇的长鞭,轻轻一甩,鞭子与地面摩擦而发出一声破空的爆响,而后走向那大难未死的人。 “朱大人,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么?” 桓千蘅声音很低,在这初春梨花飘散的院里透着些许冷意。 巡防营统领朱鹏触摸着四周冰冷的尸身,低垂着头:“我一家十六口皆死于你手,我便是有遗言,要对谁说,难不成对你说?” 桓千蘅不语,少顷,从黑纱之后传来一声不带感情的哼笑:“朱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指使我来取你性命的么?” 朱鹏瞪圆眼睛,伸出手抓住了男人的袍角,目眦尽裂:“是谁?” 桓千蘅一贯会让手中待宰的猎物死的明白:“太子殿下之命,巡防营统领朱鹏,全家杀无赦。” “太子!”朱鹏眼中闪过明显的不可置信——他如何想得到,要他一家老少性命的人,竟然是刚刚入主东宫,看上去慈眉善目体恤下臣的太子爷凌景宣,“怎么可能?” “巡防营是块肥肉,朝中无数人盯着。朱大人选择跟随循王而非太子殿下,明珠暗投,实在令人惋惜。” 朱大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桓千蘅:“那你、你是太子身边的‘暗影刀’!” “嗯。”桓千蘅从鼻子里吹出一个音,算是应答了他的疑问。 暗影刀,这个称呼早在朝堂上流传已久,专指权贵政要身边培养的暗卫刺客,专替主人做杀人放火等上不了台面的恶事。私自培养暗影刀乃是紊乱朝纲的大罪,一旦被发现,当即株连三代。 凌景宣从最不得圣宠的林王一步步成为万人之上的太子,扳倒了政敌循王凌景逸身边许多权臣,但却从未听说他培养过刺客。 而今日所见,终究是低估了太子爷兵行险招的手段。 朱大人又悲又怒:“像你这样见不得人的蛀虫,太子的走狗,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你为太子做了那么多隐秘恶事,一旦太子登基,你死无葬身之地!” 桓千蘅不语,漠然地将鞭子缠成一个环放在手中,从上襟里拿出一柄匕首,蹲在朱鹏身边:“遗言珍贵,你就只说这些没屁用的么。” 朱鹏挣扎着想爬起来,桓千蘅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又将他踹回了尸体堆里:“也罢,既然没话说,便好走不送。” 匕首寒光闪过,血溅七尺。连带着一声未喊出口的惊叫压在了齐齐割断的喉管之中。 朱鹏咽了气。桓千蘅观赏了片刻死于手下的猎物,掰着头颅,用匕首一下下割断连着颈椎的筋脉。血液像喷泉狂流,洇湿了他的袖袍,就连下巴上也沾上了刺目惊心的血珠。 春夜寒风卷着梨花香气拂过,试图抹去蔓延的血腥气味,但最终零落血泥,混作一处泥泞。 桓千蘅将割下来的头颅装进一个黑布口袋,手提着从统领府中走出来。 统领府向东看去,便是屹立在墨色月下的巍巍皇城。因为宵禁,漆红的宫门紧闭,寂然无声。 桓千蘅提着头颅,诡谲飘忽的身影如图暗影鬼魅,一晃便出现在一柳映花深的宫城角门。一个带刀的高大汉子见到他,躬身行礼:“桓大人,你回来了,一切可顺利?” 桓千蘅望着幽深的宫门巷道:“景宣呢?” 汉子答道:“太子已搬入东宫。” 东宫新主,灯火长明。鼓瑟笙箫的夜宴结束,空气中弥漫着侍女脂粉腻香,钗环轻响。宫门、内院,层层贴着鲜红的喜字,坠金流苏,满目琳琅。 桓千蘅看着那糊窗的喜字,神情漠然。反倒是身边的汉子颇为欣喜:“太子殿下沉浮多年,终得入主东宫。如今奉旨迎娶西凉国三公主,不日公主进京便可大婚。大人辅佐殿下八年,如今总算功成圆满了。” 桓千蘅莫名觉得汉子低沉的声音十分刺耳,挥了挥手:“楚帆,你先下去,我独自去见景宣。” 楚帆应了一声。他隐隐觉得此夜的桓千蘅行止奇怪,这个从太子还是林王的时候就随从左右的暗卫刺客桓千蘅,永远面覆黑纱,站在太子身旁的暗影中,以杀戮夺权,一手铺平了林王登顶东宫的暗路。 楚帆是他八年来唯一信任提拔的手下,拜会太子殿下时,也从不避讳他的存在。 今日这又是怎么了? 东宫寝殿,灯火辉煌。二十四岁的太子凌景宣穿着一身鲜红的锦袍,金冠束发意气风发,眼窝深邃鼻梁如峰,眼角眉梢挂着多年来练就而成的假意坦诚。独自在殿中捧着太子宝印细细观赏,爱不释手。 听到脚步声响起,没有任何人通报就兀自走进来,他即使是背对着门也知道来者何人:“千蘅,你回来了,事情如何了?” 桓千蘅慢吞吞地走近凌景宣。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直冲鼻腔,凌景宣鼻子一皱,转过身来,蹙起长眉:“你受伤了?” “没有。”桓千蘅将黑布袋子搁在地上,随即跪下,“朱鹏已死,巡防营十拿九稳,京师军权唾手可得,太子殿下放心。” 凌景宣把金印放回匣中,安安稳稳搁在案上,再来扶他:“快起来,好端端为何要跪。” 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即使是相处了八年之久,桓千蘅依然不能很好地看出他内心所想。即使是他满脸担忧,他也不能确定,这位太子殿下内心是否真的担忧。 桓千蘅跪着没有动:“这一跪是臣跪君。千蘅祝贺您得偿所愿,入主东宫。” 凌景宣眉开眼笑:“你为本宫做了这么多事,已是最好的贺礼,本宫应当好生嘉奖你才是,快快起来。” 桓千蘅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抬手摘下斗笠,黑纱覆盖的面容顿时在烛火下清晰起来——面若冠玉,那是一张十分浓郁的容颜,让人一见便记忆深刻。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像极了雪山上的狐,只是被岁月打磨得失去了芒彩,唯剩一潭深邃的死水。 在凌景宣身边八年,见过他真容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太子看着他:“千蘅,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 桓千蘅道:“殿下,您还记得八年前岐山郡林王府中,臣对您说的话么?” 凌景宣身体一顿:“你什么意思。” 八年前,桓千蘅尚视他为知己。刺客杀人越货,江湖之上声名狼藉,唯凌景宣不曾另眼相待之。也是在这样一个梨花若雪的春,他许诺助凌景宣成为大燕太子,铲除他身边虎视眈眈的威胁,保他性命周全。八年来,他不负所托,共杀挡路之人四百一十七人,目送着凌景宣夺得太子宝印。 “如今,承诺已了,臣故来向殿下请辞。” 凌景宣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你要去哪里?” “岐山玄音谷,祭拜先祖。” 岐山玄音谷,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之宗,亦是桓千蘅出身师门。 凌景宣稍稍松了口气:“何时回来?” 桓千蘅略微低下头,没有言声。 凌景宣的表情再度凝固,指着他道:“你不要告诉本宫不打算回来了。为山九仞,功在一夕。本宫与大宝之位只差一步,到时候你封侯拜相,一人之下而已。你现在要走,那你这八年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陪着本宫受万人敬仰吗?” 这话让桓千蘅迷茫了片刻,受万人敬仰?恐怕不是这样。八年太久,十八岁那年初见凌景宣时的想法早已被这些年风霜沧桑打磨得涓滴不剩。初心为何,他虽然记得,但却已不愿再宣之于口。 “王侯将相与臣无缘,臣亦不感兴趣。千蘅乃刺客,出身人人喊打的杀手之宗玄音谷,是永生活在暗处的影子,见不了人,见不得光,受人敬仰四字,实在承受不起。” “如何不能?本宫只要成了皇帝,你想要什么本宫给不了?循王尚在,父皇封我为太子,亦封了循王为七珠亲王。你有玲珑之智,此等权衡之意你怎会看不出来?本宫要登大宝之位,尚有困难重重。楚帆资历不足,难以独挑大梁。你若不在,还有谁能帮本宫解忧?” 桓千蘅的眼睛微微抬起来,直视着他:“殿下,不管循王是七珠,还是七百珠,他总是亲王而非太子。将来皇帝驾鹤西归,继承皇位的只有太子,而不是他循王。” 凌景宣来回踱步,仿佛还在搜肠刮肚地找寻留下他的办法。目光瞥到他身边那显眼的黑布包裹,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哦,这个。”桓千蘅拿起包裹,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一个浮肿发绿的脑袋从里面滚了出来,咕噜噜撞在凌景宣脚边,在崭新的地毯上留下一道褐色蜿蜒的血痕。 凌景宣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之后,一蹦三尺高,躲到殿中抱柱后掩嘴欲呕:“你做什么,快给本宫把这污秽东西拿走!” 桓千蘅道:“这是臣为太子殿下杀的最后一人。殿下不日将要迎娶西凉三公主阿丽嘉为太子妃,这东西就当送给殿下和太子妃的新婚贺礼,祝愿二位倾盖如故,白头到老。” 凌景宣怒道:“桓千蘅,你!” 桓千蘅双手交叠拱于身前,对着凌景宣再度大拜一回:“臣告退。” 而后他缓缓站起来,在凌景宣错愕不已的目光中径直离开了寝殿。 楚帆没有走,正在院中等他。见他出来,迎了上去:“桓大人,我听见殿内有争吵声,可是和殿下吵架了?” 桓千蘅道:“吵架不至于,只是我要离开皇城,他有些生气。” “离开?”楚帆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您要去哪儿?” “我对殿下的承诺已了,合该离去。”桓千蘅扫视着苍穹云际,“十年前我师门遭劫,倾颓流散,这么多年不曾回去看上一眼。如今景宣已成太子,我该回去祭奠一下师父师娘了。” 这些年桓千蘅主动提起出身师门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楚帆愣愣道:“您说玄音谷吗,它不是早已......” 桓千蘅淡淡扫了他一眼:“正因如此,师门当年倾颓之故,我至今仍有疑窦。我也好奇,这江湖上究竟还有没有同我一样,出身玄音谷的后人在世。” 前半生为他人奔波,后半生理当为自己解惑。承诺又不等于卖身,桓千蘅并不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东宫。 楚帆仍不放弃:“可您要走了,太子殿下怎么办?” 桓千蘅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又不是孩子,与其担心景宣,不如担心你自己。侍卫首领赵翼一向视我为眼中钉,意欲除之而后快。我走后,你便是殿下身边唯一可用的刺客,赵翼一定会找你的麻烦。” “我岂会怕赵翼那个弯腰撅屁股的谄媚小人,我是您提拔上来的,一定不会给您丢脸。”楚帆哽咽,顺势跪地,“桓大人,不知楚帆日后还能否见到您?” 桓千蘅扶他起来:“有缘自会再见。你已成人,也该独当一面了。” 楚帆嗫嚅了两声没说出话来。桓千蘅告别他,脚步没有任何停顿,转身出了东宫大门。 离去前夕,他回身望着东宫崭新的金匾,那是八年岁月生生熬出来的,他在太子身边停留过的唯一结果。 他不后悔杀的每一个人,不后悔做的每一桩见不得人的事。他只是有些遗憾,这偌大的东宫,始终无法留下他的名字。 之前有些逻辑混乱,还有错别字,所以重新改过这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前言】拜别东宫 第2章 【一】旧巷初逢 长安城,繁华如梦。云林带天碧,风舞槐花落御沟。青牛白马七香车,滚滚而过无停绝。 城中最豪奢的酒楼醉华庭中,一个小二站在三楼靠窗的空桌前点着客人留下的银两,不仅给足了饭钱,小费都给得十分大方。另一小二端着饭菜从楼梯口转上来,看着他数钱诧异道:“哎?那公子人呢,才来一盏茶的时间怎就走了?” 数钱的小二伸出一个指头,向上指了指。端菜小二顺着他指的方向仰起头,只看到了雕梁画栋的天花板:“什么意思,他上天了?” “笨死你算了,”数钱小二一脸嫌弃,“在屋顶呐。” 醉华庭地起三层,楼顶铺满琉璃瓦。桓千蘅躺在屋顶,翘着二郎腿,半束银冠半散落的长发胡乱遮盖着半张脸。 手边放着小菜数碟,芳醪两壶。桓千蘅一手抓着酒壶,一手拨开脸上乱发,张开嘴便往里倒酒,酒液顺着下巴滑进脖子里,袖子胡乱擦擦,再仰起头喝一轮。 桓千蘅本想着离开东宫,回到他出身的岐山玄音谷,祭拜一下死去多年的师父桓星瑾,师娘柳深深,再去江湖上寻一寻流散的玄音谷后人。或许途中,还能在南疆听一曲壮族歌女嘹亮的歌喉,在江南水畔盛一碗杏花烟雨,去蜀中攀一攀终年积雪的玉龙雪峰。 然而看到为迎接西凉公主远道而来,到处繁花似锦,万象一新的长安城,他反没那么着急了。他想亲眼瞧一瞧凌景宣和阿丽嘉的大婚之礼是如何的华丽盛大,看看那个能与凌景宣并肩而立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样似乎挺没意思,凌景宣又不知他在看。然忠义于心不于表,他能目送凌景宣成家立业,也算是提前尽了忠君之义。 春日暖阳洒下淡淡辉金色彩,笼罩着男人轻薄微白的脸庞,将他照耀得也似蒙上了一层金箔。 桓千蘅微微睁开眼,眼底倒映着碧落灿烂的虹光。春天不知不觉已来了这么久,花发柳青,涓流潺潺。躺在暖洋洋的阳光底下,浑身骨头架子都松散了,软趴趴地贴着屋顶瓦片,他想不出有哪几个字,能形容他此时此刻的舒坦。 就连凌景宣都说,他是暗夜里的鹰隼,月光下的鬼魅。既是夜里的生物,又怎能行走在白昼明光之下。他想着,就这么醉死在阳光之下,倒也不枉此生。 他抬起手,衣袖明晃晃的紫色比阳光还要扎眼许多。第一日离开皇宫,他便将那身乌漆麻黑的官袍扔得远远的。方才从醉华庭上来,一袭绣满纹饰的云袖紫衣,雪簪束发,小二的眼睛都瞪直了,直以为看到了一只开屏的花孔雀。想着那小二的表情,桓千蘅就忍不住想笑。 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哈”从屋顶倾泻而下,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还以为是哪家的神经病上房揭瓦去了。 桓千蘅在屋顶上,从艳阳高照躺到了月上柳梢。酒菜倾尽,杯盘狼藉。他才恋恋不舍地爬了起来,准备找个客栈歇歇脚。 “救命啊,杀人了——”醉华庭后巷里乍起惊呼,桓千蘅吓了一跳,差点从屋顶上掉下来。正想着谁这样没眼色破坏此等良辰美景,后巷点起了几盏错落的红灯笼,幽幽灯光下依稀可见抱头鼠窜的人。 富家公子哥儿的锦衫,浅蓝束发的飘带,和被吓得惨白的小脸。桓千蘅一眼认出那人是镇国将军家的纨绔幼子顾眠,还不知他因何大叫,只见巷子另一头闪过一朵白云似的身影,斜身踩着石巷墙壁飞落于顾眠身前,身子恰恰好挡住了后巷的出路。 那白衣人年纪不大,二十三四岁的模样,面庞清俊,斜飞入鬓的若柳长眉之下,是一双生着卧蚕漆黑如墨的杏仁眼,看人自带悠悠笑意。可往深里究,那笑容却是比冰还要冷上三分。 桓千蘅暗暗赞叹好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功夫。白衣人手中拿着一把绘着桃花芳景的留白折扇,轻轻在胸前摇着。只听他轻声言语道:“顾公子,你往哪儿去?” “我我我我回家.....”顾眠声音颤抖得厉害,细看右眼不知被谁揍了一拳,乌青肿起老高。 白衣人微笑着,扇面忽然在顾眠眼前划过,吓得他当即跪倒在地,连连求饶道:“大侠您放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如此卑躬屈膝的模样,哪里像是镇国将军顾家出来的后辈。初代镇国将军顾勇百十年前率领铁骑,一举横扫与大燕西疆接壤的楼兰国,将楼兰沃土千里纳入中原麾下,一时风光无两。如今不过传承至第四代,就已经脓包成了这个熊样。 白衣人摇摇扇子,一脚将他踢开。目光一凝,扇面倒转成锋利刀刃,朝着顾眠的脸面飞刺而去。 如今的镇国将军——顾眠的老爹顾远,和太子关系密切,是他的得意近臣。若非有这层关系,桓千蘅还真不愿意多管这闲事。千钧一发之际,他抄起一只空酒壶,朝白衣人扔去。 扇骨和酒壶半空相撞,擦出耀眼银花。飞旋的扇面被撞偏一寸,贴着顾眠的小脸擦了过去,嵌入了身后石巷的青石板缝隙中。 白衣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酒壶惊到了,他抬起头,恰巧桓千蘅也正瞧着他。两人目光半空相接,不过一瞬,桓千蘅就挪开眼睛,从屋顶上跳进了石巷中。 顾眠看到救了他的人,连滚带爬地跑向他,一边跑一边喊:“大侠救我,大侠救我!这个疯子要杀我!” 桓千蘅被他聒噪地受不了,直接上手捂住了他的嘴:“闭嘴,喊个屁。” 看到他面容之时,顾眠只以为是个过路见义勇为的人。听到桓千蘅的声音,他先是一愣,再是不可确定地试探道:“你、你是桓大人吗?” 太子为林王时,顾眠时常随镇国将军来往王府,见过脸遮黑纱的桓千蘅。他的声音极有辨识度,低沉浑厚,又有几分疏离与冰冷。虽未见他长相如何,但他的声音却是深深刻刻记在顾眠心里。 “嘘——”桓千蘅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这倒霉孩子小声些。偏生那白衣人耳力极佳,听见了这声称呼,歪着头略带玩味地重复道:“桓大人?大人,你是官家的人?” 桓千蘅懒得搭理他,一手将顾眠护在身后:“这小子是我朋友,阁下和他何仇何怨要下此杀手?” “杀他?”白衣人将扇子从青石板里拔/出来,一手抹去上面的土灰,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杀他,不过教训他两下子罢了。他年纪轻轻的,怎么净干些采花摘柳的勾当?” 桓千蘅的目光落在顾眠身上:“他说的是真的?” 顾眠红了脸,低着头道:“我看一姑娘长得俊俏,稍稍言语不当了两句,并没采花,就被这位仁兄追了三条街。” “顾家百年来光风霁月,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小兔崽子?”桓千蘅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踢了他小腿肚子一脚,“还不快滚,等着找打?” 顾眠反应过来,一边跑一边抱拳行礼,声音愈来愈小:“大恩不言谢,桓大人,改日有机会必定还你救命之情......” 白衣人波澜不惊地晃着折扇,顾眠跑走了他也没多大反应,目光一直在桓千蘅的脸上打转,还带着一副欠揍不已的笑容:“这位侠士,是男的?” 桓千蘅本欲走开,听到这话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子来望着他:“你说什么?” 白衣人走近了一些,微微偏开头,巷口的月光蹭着他的颈项照射进来,将桓千蘅的脸颊照得明亮。白衣人笑道:“我说听着你声音粗重奇怪的很,生了这么一副美人脸,我以为是个绝色女子,没想到是个男的。” 桓千蘅常年掩在黑纱下的样貌实则有几分阴柔,从小被人夸美人美人美人,长大了便对“美人”二字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怎么听怎么恶心人。跟随太子之后常年不以真面目示人,已是许久不曾听到这样的称呼了。 偶然再度听到,“美人”二字无异于在他脑子里炸了一声惊雷,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冒了出来,化成青筋在额头上乱跳:“你舌头要是不会用,我要不替你割了吧。” 这句话并非气话,反正这么多年割人舌头的活他也没少干,并不介意退休后再添一个。 白衣人“哗”地一下收起折扇,拱手道:“男生女相,柔而不妖,这是夸兄台俊美呐,何必生气?在下凌雅之,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凌雅之,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凌,乃当今国姓,但他搜遍脑海也不记得谁家公子名讳雅之。看他方才出扇的力度和轻功强度,此人武功绝不是泛泛之辈。 在这幽深的巷道中,他隐隐可感受到对方身上浑厚的内息,绝非寻常武者所有。在皇族年轻一辈之中找出能有如此武功的人,确是天方夜谭。 桓千蘅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和皇族有何关系?” 凌雅之悠悠然笑道:“怎么,姓凌就一定是皇族出身?兄台想多啦。我呢,一平平无奇见义勇为的长安画师罢了。兄台不一定听过我的名字,但一定听说过《草席图》和《挽南枝》两幅画的名声。在下不才,这两幅画正是出自在下手笔。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在何处高就啊?” 桓千蘅觉得他油腔滑调的声音嗡嗡嗡如苍蝇般讨厌。他可不是好舞文弄墨的文人雅士,极不凑巧,既没听说过《草席图》也没听说过《挽南枝》。他翻了个白眼,轻道了一句“有病”,点地而飞,倏忽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身后浅巷里,凌雅之望着那“美人”的身影,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晃着扇子,自言自语道:“桓大人,有趣,有趣。” 第3章 【二】客栈再遇 桓千蘅随意找了个客栈歇了一夜,醒来就吃,吃完便逛,把长安城繁华大街小巷走了个遍。他总算明白为何古往今来总有人向往仗剑走天涯的浪客生活,这样无虑无忧的生活的确舒服惬意。 如此闲逛了三四日,长安城忽然戒了严。卯时开始不许闲杂人等上街乱晃,也不许开办任何丧葬婚庆事宜。桓千蘅刚从客栈里迈出一条腿就被巡逻的守卫推了回去,细问之下原是阿丽嘉公主的銮驾已近长安西城门外,不过多时即会入京。 百十年前,西疆本有三国鼎立,大燕、楼兰和西凉。楼兰灭后归入中原,大燕便与西凉直接接壤,边境冲突不断,劳民伤财无数。为缓解矛盾,两国互遣和亲公主已不新鲜,以维持一段短暂的和平。 阿丽嘉公主,西凉王室的三公主,西凉王后的嫡女,身份极其贵重。西凉王许嫡女入中原,可见其求安之心甚重。同等,大燕对此次和亲也异常重视,派遣七珠亲王循王凌景逸从河西走廊一路护送至长安京师,实谓给足了脸面。 桓千蘅上了客栈三楼,凭阑倚醉。清风动帘,海棠微香,流转街巷。视野甚好,转头便能看见静谧无人的长安街道。 他喝着小酒,吹着小风,心情平静如水。偶然目光尾处,落在对面茶楼二楼临窗之下,翩翩白衣公子摇着扇,正笑盈盈饮着茶。 他平静的心情似水潭被投入一颗石子,微波一动。也许是感受到隔楼望来的眼神,凌雅之抬眸回望。看到桓千蘅的那一刻,折扇遮面轻啜一口茶饮,微微一笑。 与凌雅之同桌而坐的还有一青衫素雅的青年,背对着客栈而看不见脸。青年似乎是注意到了凌雅之不寻常的笑,随着他的目光回头望来。他脸上带着个厚重的黑金面具,将双瞳隐在了暗处,亦遮覆了大半个鼻梁,而露出的肌肤比雪还要清透三分。 那是,银月宫宫主寒苏? 长安银月宫,闻名天下的江湖第一帮,屹立江湖百年有余。首代银月宫主乃楼兰亡命之徒寒梅,其后每一代寒氏宫主皆生的金眸雪肤,内息筋骨生来异于常人,可窥顶尖武学门径。现任宫主寒苏年仅二十岁,却已是战无不胜的江湖之主。 桓千蘅坦然自认,自己的武功可以称得上是一流,但与那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对打,不过十招就能被他要了性命。 世有传言寒氏世代流传的血统乃神祇之血,得寒氏心头血之人可得天下。桓千蘅虽不信这无稽之谈,但世上蠢人如过江之鲫,贪欲作祟给银月宫带来无尽骚扰。或受流言困扰,寒苏已销声匿迹数年。露面必带面具,以遮掩其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眸。 凌雅之到底是何来头,竟能与这般传奇人物同桌饮茶,还谈笑风生。 他正思考,那边凌雅之忽然放下茶饮飞身而出,越过街道,踩着阑干落在他面前。衣袖翩然,扑面而来一股淡香,他摇扇轻笑:“桓兄,好巧,又见面了。” 悠闲适意突遭破坏,桓千蘅略有不悦,放下酒杯:“我认识你么?” 凌雅之嘴角一垂,故作委屈:“这才几日,桓兄就将我忘了。旧巷一见,我对桓兄印象可是极深......”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桓千蘅的装扮,评价道:“桓兄的打扮还是如此惊奇。” 今日桓千蘅换了一身宝蓝色云锦衣,银鞭缠腰,其下腰带上嵌了颗圆润的羊脂玉,日光照下浮光掠影,放在人群中便是一颗耀眼蓝宝石。 桓千蘅本就不喜黑玄青灰一色,对自己的衣装甚是满意,望着阑外漫不经心道:“有事说事,没事别挡着我看风景。” 凌雅之道:“哎,俗话说前世五百次回眸而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你我相见即是有缘,我见桓兄风采卓然,实乃人中龙凤,心生向往想来认识认识。不知桓兄可否告诉我你的全名叫什么?” 桓千蘅觉得他滔滔不绝聒噪得像房梁上的乌鸦,直截了当道:“不能。” 凌雅之并不气馁,依旧言笑晏晏:“别拒绝得这么快嘛,桓兄可先了解了解我,或许就发现我是个值得认识的大好人呢?” “大好人?”桓千蘅哼笑一声,“凌公子,恕在下孤陋寡闻,实没见过有哪个大好人夜半追人,当街搭讪,自卖自夸。” 凌雅之道:“我追那顾公子纯属事出有因,凌某这辈子最见不得姑娘被欺负,姑娘都是钟灵毓秀的仙子,岂容登徒子言语羞辱,一时气愤才想教训教训他。” 桓千蘅本在饮酒,举杯的手顿了顿,抬眼扫见他极其严肃的表情,说道:“你是想说自己是护花使者,以保护天下姑娘为己任?” “桓兄聪明,一语中的。”凌雅之“哗”一下收起扇子,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下,“姑娘受辱,天打雷劈。” 桓千蘅看着他:“我邀你坐下了吗?” 凌雅之道:“我总不见得一直站着同你说话,居高临下,是为不恭。” “老母猪戴裹胸,一套又一套。”桓千蘅哼了一句,心道遇见无赖就不能给好脸色,于是无视他,眼神就在街巷里飘忽来去。 凌雅之道:“桓兄,你就不好奇我为何要来见你?” 桓千蘅轻饮一口酒,不搭理他。不成想凌雅之自来熟之技能已登峰造极,自说自话还能毫不尴尬:“凌某爱惜美人,爱看美人,桓兄的风姿一见难忘,故来相见。” 他极有让人止不住冒火的本事,桓千蘅眼光若能化作刀子,早就能将他凌迟处死,忍不住口吐脏话:“滚蛋,你他娘的是不是活腻歪了?” 凌雅之淡然处之,笑容满面:“开个玩笑,桓兄别气。那日在巷中,桓兄是一直站在房梁上的吧,我竟没有注意。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神隐之人,这些年我就没见过两个。不曾想这长安城还有阁下这样卧虎藏龙的人物,我却不认识。” 那一晚桓千蘅便察觉到此人内息深厚绝非寻常人,凌雅之自然也掂量出了他武功如何。桓千蘅道:“长安城群英荟萃,什么人物没有,你未免太自信了点。” 凌雅之道:“桓兄莫要以为我说大话,这些年碰见过内息深厚在我之上的人只有两位,一是银月宫主寒苏,二是奉天长岳剑派的宗主傅笙璃。因此初见阁下,格外惊奇。我凌某广交天下英雄,故来认识认识。” 桓千蘅慢悠悠道:“大可不必,我不是什么英雄,你找错人了。” 凌雅之仍不气馁:“我只是觉得奇怪,桓兄若参加听雪会武,必定能进前五。只是为何我从未在听雪排行榜上,窥见桓兄的大名?” 他口中所说听雪会武,乃是长安一名扬天下的密报组织听雪阁每三年举办的一场英雄大会,召集天下武道英雄打个你死我活,最后排出一洋洋洒洒的豪杰排行榜,畅销天下。 上一次听雪会武是在两年前,桓千蘅还忙里偷闲去凑了回热闹,看了几场张牙舞爪的比赛便兴致索然溜走。他身份特殊,最忌抛头露面,更不曾亲身参加,只是在会武闭幕后瞅了两眼排行榜上的名字。 他记得榜上所写,第一长安银月宫宫主寒苏,第二奉天长岳剑派宗主傅笙璃,第三独行侠绝笔书生,第四蜀都云肃山庄庄主白严声,第五魅妖赵玉盈。 桓千蘅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个排第三无名无姓的绝笔书生,莫非就是你?” “正是不才在下是也。”凌雅之眉开眼笑,毫不客气便领了这个名号。 桓千蘅得到这个回答略感意外,但并不至于惊讶。传言绝笔书生武功高强却是副业,主业乃一手冠绝长安的绘画之术,笔下丹青颇有吴道子遗风,名门权贵常重金求购其画作。难怪,凌雅之对自己的介绍是“长安画师”,而非“独行侠绝笔书生”。 凌雅之道:“桓兄,我的底裤都被你扒了个底朝天,你好歹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不。”桓千蘅估摸着西凉公主进京时间差不离了,放下酒杯,飞身踩着阑干而出,稳稳落在巷道屋脊之上,向着西城门飞奔而去。 “哎哎哎哎——”凌雅之被突然跳楼而下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追了出去。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在屋檐上此起彼伏,像是两只大鸟,倏忽一瞬就不见了踪影。 桓千蘅在西城门下停住,回头看了一眼,凌雅之像个狗皮膏药似的没甩开,还走到他身边说道:“桓兄,我还以为你是个正经人,没想到也来瞻仰西凉公主的芳容?” 他无视掉那个惹人烦厌的身影,抬头往城门楼上瞅了一眼。 城门楼上站满了乌压压的人,皆衣衫整肃,喜气洋洋。那是为了迎三公主进京安排的长安居民,以表达热切欢迎之意。城门下守卫看到两人,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人满了人满了,回去吧。” 桓千蘅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守卫手里:“行个方便。” 那是货真价实沉甸甸的银子,底部还刻有官府字样,乃是实打实的官银。守卫忙换了一副面孔,象征性检查过他身上没携带什么危险之物,张开手迎道:“大人快请。” 桓千蘅走上城门阶梯,凌雅之也十分自觉地靠了过来。他站在阶梯口,伸手挡住来人:“你跟上来做什么?” 凌雅之微微抬头望着他:“听说西凉的阿丽嘉公主艳冠群芳,我也想见见那是何等的绝色美人。桓兄既然有闲情雅致,便带上我吧。” 不等他说话,凌雅之先侧身挤上了城门楼。桓千蘅看着他的背影,后槽牙响动了两声。 怎会有这样讨厌的人? 城门上的人群站的满满当当,光是从楼梯挤到前列就挤出一身汗。桓千蘅不知多久没有被这么多人包围过,身边人的呼吸都好像喷到自己脖子里,他大感不适,将衣领子竖起来,又将头发拨到胸前两缕遮住了耳朵和侧脸。 反观凌雅之,从容不迫,目中无人,双手叠放在城墙壁上。微风拂过,碎发飘到了桓千蘅的脸上。他才知道,一开始闻到的那股芬芳竟然是凌雅之头发散发出的。 他把那乱糟糟的碎发拨开,心情也乱糟糟,把凌雅之推到一边,摆脱了那随风乱舞的长发。 凌雅之笑了笑,毫不在意。 时间卡得正正好,三公主的銮驾已然出现在了一马平川之上。只闻远钟渺杳沉响,笙箫齐奏,那浩浩荡荡十里长的仪仗缓慢走进众人视野,渐渐清晰起来。 阿丽嘉的銮车坐落十里红妆正中,四角飞凤,垂悬流苏。金丝软绵的红帐柔柔遮住车内佳人,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一袭红衣,缠着金饰的双手放在膝上,随着马车行走而轻微晃动。 凌雅之叹道:“好生气派,西凉王嫁女儿,恐怕是把整个国的奇珍异宝都拿出来做嫁妆了。” 桓千蘅难得接了他一句话:“阿丽嘉是嫡公主,气派是应该的。” 阿丽嘉一路由循王护送入京,此刻循王骑马在前,身着铠甲,围着暗红披风。容貌与凌景宣并不相似,或许是年纪大一些,多了一些刚硬之色。 循王是太子的死对头,手下亦有培养的暗影刀。多年来,桓千蘅与其手下交手多次,也杀过他许多臂膀人物,终是踩着那些人的尸体助林王登上了东宫宝座。 长安西城外,只有一条宽阔的平川之路通向外部,两侧皆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阳春三月,草木愈盛,浓绿似翠带编织成网铺满大地。公主銮驾金红相映,成为万绿从中的一道长虹。 銮驾缓缓行至城门外,笙箫鼓瑟之声低沉庄重,亦有编钟之声,点睛其中。 循王亲自下马,向守城人交接。 就在此时,路旁两侧浓郁的灌木林中忽然响起异声,窸窸窣窣似蝗虫过境。忽然,一只箭矢刺破长空,朝着仪仗队飞射而去,正中銮车前一小厮的心口。小厮话都没说出来,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紧随其后,万箭齐发,如骤然而起的暴风雨,铺天盖地朝着阿丽嘉的銮车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二】客栈再遇 第4章 【三】皇城辛秘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城门上观望的民众发出阵阵错愕不已的惊呼。箭矢如雨倾泻,顷刻间就射倒了无数人马。循王大惊,连忙长呼守卫反击。守城卫士哪里预想过这样的场面,不由分说也挥舞着刀剑上了场。一时间刀箭相撞,血雨腥风。 桓千蘅起先被惊了一跳,而后紧紧蹙着眉,脑中一片混乱。变故突来,阿丽嘉惊慌失措地掀开车帘,飞来的一根箭正巧插在了车辕之上,吓得她缩了一缩。 阿丽嘉的銮车很快就要被扎成筛子,桓千蘅一开始并未想着露面去帮上一把,毕竟与自己无关,直到一团云似的身影先飞了出去打断了他看戏的心情。凌雅之直奔銮车处,展开扇子,虚空旋转划过,那薄如白纸的扇面竟如精铁般刚硬,将暴雨般的箭矢全然挡下。 凌雅之来到阿丽嘉身边,也不管认不认得人家,直接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反手又将一箭打断。 奈何飞来的箭源源不绝,十分密集。他一手护着阿丽嘉,一手以扇抵挡。百密难挡一疏,一发角度十分刁钻的箭矢飞来,他抽手不急,无法抵挡,只能拉着阿丽嘉倒退一步。然那箭矢还是贴着她的小腿蹭了过去,瞬间血涌出来染红了鞋袜。 阿丽嘉吃痛呼喊一声,倒在了车辕上。凌雅之一心一意扑在挡着各个方向飞来的箭上,并抽不出手来管她的伤势。 桓千蘅在城门上冷眼看着。情况未明凌雅之就敢加入这场乱战,果然爱好多管闲事。他也飞了出去,在半空中抽出腰间缠绕的长鞭,半空中盘旋一遭,瞬间将一把箭矢卷在一起,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 鞭对箭本就优势不大,他只想速战速决。飞到阿丽嘉身边,揽住她的腰便飞空腾起。凌雅之断后,将试图截杀二人的箭挡下,桓千蘅趁此机会将阿丽嘉带离灌木丛,飞往远山密林,借着乱七八糟的石头和杂草的掩盖,融入山中消失不见。 确认四下无人,桓千蘅把阿丽嘉放在一处平坦的石块上靠着,这才有功夫看清她的相貌。 阿丽嘉的面纱已然散开,她生着一副西凉人独有的异域骨相,美目流盼,娇艳的一抹红晕自两颊散开,宛若三春芳桃。只是或许因为疼痛,她嘴唇发紫,冷汗津津,眉心揪成一团,胸腔起伏得厉害。 桓千蘅试探道:“公主殿下,你还好么?” 阿丽嘉摇摇头,豆大的汗珠子从白皙似雪的额头上滑落下来。 凌雅之随后赶到,二话不说便蹲下来,道:“公主殿下,得罪了。” 他扶起阿丽嘉的小腿,红纱灯笼裤已经被锋利的箭头划破,流出的血液逐渐由红色变为黑色。桓千蘅看了一眼,便道:“箭上有毒。” 凌雅之一改嬉皮笑脸的容颜,说道:“看来那些人是下了死手。桓兄,现在长安城必定一片混乱,这荒郊野地里又无医馆药房,如何是好?” 桓千蘅看着阿丽嘉十分痛苦且说不出话的模样,伸出二指,将她身前的穴道处点了一通:“公主,我封住了你的七经八脉,你会有无力的感觉,但会减缓毒性侵入肺腑的速度。”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青瓶,拔开塞子,倒出来一颗黑色小药丸,放到阿丽嘉嘴边:“这是清热解毒丸。” “多、多谢。”阿丽嘉把药丸吞了下去,挣扎着说出了两个字。 凌雅之看他随身携带解毒之药,又惊又奇:“这就行了?” 桓千蘅道:“这毒毒性并不凶烈,我的药虽然不能算对症下药,但可以缓解症状,以保没有性命之忧。之后她可能会难受几天,待身体自行排出余毒就没事了。” 凌雅之点点头,撕下袖袍上一缕布条,仔细地把阿丽嘉受伤的小腿裹了起来。她缓了一会,气息平稳了一些,才慢慢打量着两个人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凌雅之道:“在下凌雅之,那位是桓、桓.....” “桓”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压根还不知他名字到底是什么。阿丽嘉询问的目光投过来,桓千蘅道:“我无名无姓,不足挂齿。” 凌雅之试图得知他姓名的意图又一次落败,说道:“我们这位桓兄弟,名字金贵的很,无论如何不肯告诉别人他到底叫什么。” 阿丽嘉轻轻笑了笑,说道:“多谢两位少侠救命,只是不知道那些刺客究竟是何人?” 桓千蘅道:“公主若不知,我们岂会知道。” 阿丽嘉还待说话,忽然风起,凌雅之雪白的长袖微微飘起。他警戒地转过身,身后高大的密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靠近。他展开折扇,放在身侧:“有人来了。” 阿丽嘉的心一下子紧在了嗓子口。她从小锦衣玉食,温室里长大,何曾见过这样刀光剑影的场面,方才一波惊魂未定,现下是个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下意识地拽住了身旁桓千蘅的衣袖。 桓千蘅低头看了她一眼:“别紧张。” 眼前这个男人低沉的话语似乎有什么魔力似的,阿丽嘉的心瞬间就定了几分。密林中,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出来,凌雅之握着扇的手也紧了,蓄势待发。 那人从林中走出。他人高马大,一身黑袍,面带黑纱,手里握着一根短匕。这再熟悉不过的扮相让桓千蘅脱口而出喊道:“楚帆?” 楚帆一愣,上下打量着桓千蘅,几日不见他改头换面,差点没认出来这是谁,愕然道:“桓大人,您怎么在这儿,您没走吗?” “有点事耽搁了。”桓千蘅随口捏了个谎,“你是来找三公主的么?” “正是。”楚帆看了一眼倚在石头上的阿丽嘉,却莫名其妙指了指旁边站着的凌雅之:“桓大人,容我问一句,是这位公子救了三公主吗?” 他问得奇怪,桓千蘅道:“我们一起救的。” 楚帆重复了一遍:“桓大人,是不是这位公子救的三公主?” “我......”凌雅之走上前来想插一句话,桓千蘅微微蹙眉,忽然抬起手制止了他,对楚帆道:“不,是我一人救的,他就是个过路的。” 凌雅之四下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我?过路的?” 桓千蘅冷冷的目光扫来,凌雅之顷刻闭了嘴。楚帆叹了口气,低声道:“桓大人,太子殿下说,谁救了三公主,就请谁去东宫喝茶。” 他特地加重了“喝茶”二字,桓千蘅混迹权场多年不可能听不出话中蹊跷,这断然不是论功行赏的语气。 他定定地看着楚帆,并没有因他的提醒而改口。 楚帆知道他心性果决,认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但若真被太子拉回东宫,指不定要摊上倒霉事。他纠结了一会儿,说道:“罢了,桓大人您快走吧,我把公主带回宫,就说是从未看见过您。” 桓千蘅反问道:“那你要如何向太子交差?” 楚帆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想出个答案,总不能说是行侠仗义的路人甲仗义到一半不想仗义了,将三公主扔在荒郊野岭被他捡走带回去。以太子的心智,断然不会信他的鬼话。 桓千蘅道:“就是我救的,带我去喝茶吧。” 楚帆道:“您花了这么大功夫才走出来,这是何必.....” “别说了。”桓千蘅打断他,眼睛望向一旁云里雾里的凌雅之,走到他跟前,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 凌雅之疑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桓千蘅好不容易从东宫干干净净地跑了出来,如今却又要被拉回龙潭虎穴中去,他心情自然不甚明媚。要不是这个姓凌的多管闲事,他也不至于掺和进这趟浑水里来。 他指着凌雅之,说道:“凌雅之,今日的账,等我日后有机会必找你算。” “什么账??”凌雅之一头雾水,桓千蘅拉长个脸往山下走去。楚帆扶起阿丽嘉,向凌雅之道了一声告辞,跟着桓千蘅一同下了山。 他走的极快,片刻之间走出半里地。他回头瞅了一眼那杂草丛生的山坳,凌雅之的身影已经缩成一个点,但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简直满腹晦气。 待回到城西,混战早已结束,唯剩一地狼藉。京城禁卫巡防营出动,对方圆十里进行搜查。但那批藏在灌木中的刺客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衣服角都没找到半片。 入了皇城,桓千蘅径直往东宫行去。一路上看见他的人不少,却没一个同他招呼,还抛来奇怪的眼神。他丝毫不在意,昂首阔步,好像身上少了一层枷锁似的。 楚帆送他入了东宫,便带着阿丽嘉去面见皇帝,让桓千蘅在太子寝殿略等片刻。 和亲公主的銮驾出了这么大岔子,损毁的是大燕与西凉两国颜面。火烧眉毛之际,太子被召去金銮殿商议对策。 桓千蘅走进空无一人的寝殿,左看右看。房间所用隔帘皆是一尺万金的鲛绡纱,日头下波光似水。檀木摆架上放满了古董奇珍,书画真迹,颇能彰显凌景宣本人亦雅亦俗的意趣。 他对东宫的印象并不深刻。太子为林王时并不常在京中,而是远驻岐山郡,他大多时间都是在岐山郡林王府中度过。若说此地与林王府有何不同,只是多了几分不必要的豪奢罢了。 他随便挑了个位子坐下,没人上茶,百无聊赖之下盘腿打起坐来。房中鸱吻香炉里冉冉升起渺渺檀香,令人静气凝神,心里反复念叨着“不与傻瓜论短长”,还当真有用,没过多久他就感觉自己心如止水起来。 一只从天亮等到天际擦黑,东宫的大门终于敞开,太子挂着一片疲色走入寝殿。分明只有数日不见,可再见到太子这张脸,桓千蘅竟恍惚了一瞬。他腿盘麻了,站起来时腿脚仿佛不属于自己。他忍着不适,镇定拱手道:“太子殿下。” 太子早已知道他回到东宫的事,但亲眼所见他一身华蓝锦袍,未围黑纱的清晰容颜,不禁看愣了神。 见惯了桓千穿蘅蒙面黑衣,都已忘了他本来拥有风华的模样。他的眼神反复在桓千蘅身上游走,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良久,他慢慢道:“你为什么没走?” 桓千蘅早知道他会如此问,说出实情必定丢脸,于是说道:“本是要走,谁知遇上个幼年时的玩伴,玩耍叙旧了两天。” 太子没有对他这个说辞提出质疑,吩咐人来脱去外袍,而后站在他面前说道:“千蘅,你知不知道你给本宫惹了多大麻烦?” 两人站的极近,桓千蘅微微向后倒退一步,说道:“我救下了太子妃,如何给殿下添麻烦?” 太子将房中伺候的人赶了出去,只剩下两人对视着,他冷然笑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桓千蘅眼底划过一丝暗芒,他抬眼说道:“刺客是你安排的。”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太子对他一向坦诚,什么阴的毒的这些年来从未瞒过他。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太子也像讲故事似的对他娓娓道来:“凌景逸护送阿丽嘉进京,若阿丽嘉出什么事,担不起的是他。本宫费尽心思安排了那么多,眼见要成事,临了却被你给救走了,还完好无损地带到了父皇那里。凌景逸受了重伤却没死,父皇不忍苛责他还私下里夸他忠勇。本宫一腔心血白费,你说,你该当何罪?” 一语说完,太子转身往书案前坐下。桓千蘅对于他的冷血早已见惯不怪,只是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剑走偏锋。他忍不住提醒道:“殿下,你要杀三公主,仅仅是将罪责推到循王身上,可曾想过会给大燕和西凉带来怎样的后果?” 太子提笔沾墨,在白宣上写下几行字,头也不抬道:“西凉旱灾三年,国库空虚打不起仗,不然怎会舍得将唯一的嫡公主嫁入大燕。即便是阿丽嘉出了什么事,谅他西凉王也不敢在这多事之秋惹事。” 桓千蘅不再与他争辩,这么多年来,他吩咐做事,不论对的错的,他都只管去做,早已习惯他时常不同常人的怪异想法。 太子见他沉默,说道:“怎么,怪本宫做得不对?” “不敢。”桓千蘅看着他,“殿下打算如何怪罪我?” 太子伸了个懒腰,左右转着脖子,说道:“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本宫怎忍心罚你。只要你去将功折罪,替本宫做一件事。” 主仆二人别的没有,八年相处默契足矣。他不必说什么事,桓千蘅就已了然,自然也没有反问他“什么事”的必要。 太子继续说道:“阿丽嘉还未嫁入东宫,按礼数不该住在皇宫内苑,父皇吩咐将她安置在碧蓁行宫养伤,并且派了重兵把守。你去替本宫把她杀了。” 桓千蘅没应答,也没动。太子良久没得到回应,不得不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站的比树桩子还直,眼里冰凉一片。太子说道:“怎么?” 桓千蘅道:“楚帆一路送她回来,为何不在路上动手,反要我去大费周章?” 太子道:“你众目睽睽之下救走阿丽嘉,倘若她那时候死了,你如何洗得脱?” 桓千蘅沉默许久,忍不住多看了太子几眼,才道:“殿下当真要如此么,她毕竟是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失笑出声,拊掌拍了几下:“本宫莫不是认错人了吧?几日不见,你桓千蘅怎么还成圣人了?这可不是你的作风,你若能悲天悯人起来,那死在你手下的几百个亡魂棺材板可是要压不住了。” 太子就是太子,作为占据了桓千蘅八年来十分之九人生的太子,总是能一语戳中他最无人知晓的内心。桓千蘅在心底叹了一声,说道:“我当然知道我不配怜悯,当然也不会怜悯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只是我说过,朱大人是我为殿下所杀最后一人。夫子有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太子似乎对他拒绝也并不意外,继续提笔写字:“别急着回绝,本宫给你些时间好生想想。” 桓千蘅也不欲在此时惹恼他,便也没再说话。太子却又补了一句:“不过在这儿人多嘈杂的,你怕是想不清楚。这样,你自个去地牢里想吧。” 第5章 【四】地牢冥思 “地牢?”桓千蘅眉宇微动。 太子向外招呼了一声,一个身着侍卫衣裳的小眼睛男人跨着刀大步走来。桓千蘅不用回头看,只听那中气十足的脚步声便知那人是看他不顺眼了许多年的侍卫首领赵翼。 赵翼的目光扫来,像是浆糊一般粘在桓千蘅身上。他装作没瞧见,半抬眼望着雕梁画栋的天花板。看了半天,赵翼才挪开眼睛,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地牢里收拾一间房出来给桓大人住。”太子拿起一张案卷,展开细细读着,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别捆他。” “桓大人?”赵翼暗惊,随即阴阴一笑,摆了个请人的手势,“那就走吧,桓大人。” 桓千蘅正眼没瞧他一眼,兀自整理了下袖口领口褶皱,走出寝殿。 月色清明,银光倾泻,万里无云露繁星。桓千蘅微微扬起头,那清凉的微光抚着他的脸颊,映得透亮。夜晚总是只有一线微弱的月光,纵使明亮,也难以点燃这漫漫无际的长夜。 赵翼伸出手,趁他不备推了他一把:“桓千蘅,发什么呆,还不赶紧走。” 他趔趄一步,反手抓住了赵翼的手腕,嫌恶地甩开:“少拿你鸡爪子在我衣裳上乱碰,碰脏了赔得起么。” “死到临头了还在乎衣裳,”赵翼嘲讽道,“桓千蘅,你脑子里灌的都是面糊吧?” 桓千蘅唇边带着一抹讽笑,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一个大男人非要跟巷口张家长李家短的长舌妇争高低,像什么样子。” “桓千蘅,你!”赵翼被讥讽得怒火中烧。从前印象里的他少言寡语,像一只被蚕丝包裹严实的蛹。才离了太子几日,怎就变成口舌锋利之人了。 桓千蘅哼笑一声,悠悠然向前走去。他觉得自己调整心态的本事强了许多,临危尚能不乱,遇事心如止水,还真有几分潇洒浪客的风范了。 东宫的地牢并不算规范,里面关的都是犯了错的宫女太监,以惩戒之用,比起大理寺和刑部牢狱来说实谓天堂。赵翼把他带到一间空牢房,铁栏之后只有一张草席床,正对的天花板石缝往下滴滴答答漏着水,把床淋得一塌糊涂。 “进去吧你,”赵翼难掩得意之色,将门牢牢锁起,“桓千蘅,好生反省,千万别想不通把自己饿死在这里啊,这里可是不送饭的。” 当旁人放屁被听见,最好化解尴尬的方式就是装没听见。既然赵翼说话像放屁,桓千蘅便自动过滤掉了。 赵翼走后,桓千蘅在牢房里来来回回转了两三圈。那湿漉漉的床是没办法坐了,他犹豫半天,挑了一块尚算干净的地儿,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垫着,席地而坐。 万籁俱寂,滴水声被无限放大,惹得人心中一阵阵泛起涟漪。桓千蘅虽然睁着眼,但眼神并无焦距,不知在看哪里。 他想,太子将自己关在这里,断水断粮,意在逼自己就范。自己并没有绝食明志的宏伟想法,更不想求死,那坐在这里受罪又有什么意义。 道理一想即通,可他就是不想就这么轻易的答应了。他捂住额头,叹了口气。人呐,怎么忽然一瞬间就矛盾起来了呢。 如此矛盾坐了一夜,后半夜靠着墙睡去一时。直到牢房的铁锁响起,他才睁开眼,往门外模糊的人影处看去。 门被打开,先走进来的人拉下面纱,露出楚帆的脸。他身后跟着另一人,围着黑漆漆垂地的长斗篷,帽檐盖住了整张脸,就露出一截脖子。走到桓千蘅身边,他拉下帽子,露出一双星目柳眉,一张口便是凌雅之那讨人厌的声音:“桓兄,我来看你了。” 桓千蘅没有动,扬起头看着楚帆:“你把他带来干什么?” 楚帆蹲下来说道:“桓大人,我听说您被太子殿下关起来,心里焦急。您在山上为凌公子说话,想来二位关系不错,我便找他来一同想个法子,把您救出去。” “我几时为他说话了,我是不想外人掺和进来。”桓千蘅当即纠正他。 凌雅之也揽住斗篷蹲下来,三人蹲坐围成一个圈:“桓兄,你别怪楚兄弟,我是自愿来的。我连累你被太子殿下惩处,心中实在有愧。” 桓千蘅的神色沉淡下来,目光最终落在楚帆身上,化作一片冰冷,“楚帆,你怎么办事的。太子的事,你岂可让外人知道。” 楚帆低头默然。他知道,将桓千蘅救下三公主不赏反被罚的事透露给凌雅之,自然会引得浮想联翩。他说道:“桓大人,容楚帆说句实话,比起太子殿下,我更担忧您的性命。” “混账话。”桓千蘅提高声音斥道,“你身为暗...你身为东宫守卫,若不一心效忠太子,反效忠旁人,一旦被太子察觉你的心思,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么?” 楚帆更是无措,眼神躲闪,手紧紧握在一起,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 凌雅之拍了拍他的背,转而对桓千蘅道:“桓兄,楚兄弟,你们不必担忧。朝堂之事我不关心,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对太子不利之事。况且我一个无名小卒,没有证据乱给当今太子扣黑锅,是寿星老子上吊嫌命长不是?” 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事已至此,再责怪楚帆亦是无用。桓千蘅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们究竟来做什么的,若只是为了看我一眼便冒这么大的险,你们不如直接出宫找个医馆看看脑子。” 凌雅之道:“桓兄,是我先去救的三公主,你才来帮我,本来被困在这儿的应该是我。我跟你身高体型差不离,我跟你换,你逃出去吧。” 桓千蘅听了这话,有一瞬的怔忡,随即嗤笑一声:“凌雅之,你少自作多情了。如果换作是你,你这会儿指不定死哪去了,能蹲监牢都算你祖上积德。” “这.....”凌雅之有些迷茫,眨了眨眼,“桓兄,您和太子殿下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跟你有关系吗?”桓千蘅移开目光,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爬起来,向门口走了两步,“我若想出去不过抬抬手的事,用得着你们狗拿耗子?” 楚帆也爬了起来,跟在他身边:“桓大人,您是说太子殿下并没想着对您怎样?” “你说呢?”桓千蘅顿了顿,抬起手虚空拍了三下。很快,门口出现了一个守卫,隔着铁门道:“桓大人,有何吩咐?” 桓千蘅道:“跟太子说,我想明白了。” “是,那您请吧。”守卫二话不说,移开身子,通往外部的门畅通无阻。 在凌雅之错愕不已的目光之下,桓千蘅看着他十分恶趣味地翘了翘嘴角,扫去身上灰尘,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监牢房门,留下楚帆和凌雅之二人面面相觑。 待人走出去老远了,楚帆才略带歉意道:“凌公子,抱歉,我不曾想到会是这样,早知就不带你跑这一趟了。” “哎,无妨。”凌雅之摆摆手:“不过你这桓大人有点东西,东宫地牢也能随意出入。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楚帆疑惑道:“你和他不是很熟吗,怎会不知他身份?” 凌雅之咳嗽一声,掩饰道:“熟归熟,但他的确没告诉我是做什么营生的,我还怪他不坦诚呢。” “是这样。”楚帆信了他的话,重新围起面纱,“桓大人不说必然是有他的考虑。这个问题,恕我难以回答。” 探寻桓千蘅身份的目标再度撞了南墙,凌雅之反倒越挫越勇,他望着那飘然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十分旺盛的求知欲。他是谁,叫什么,是什么人,他还就打算刨根问底了。 桓千蘅从监牢走出来,太子丝毫不意外,他只是一边看着他永远看不完的卷宗,一边往嘴里丢坚果,说道:“想明白了?” “嗯。”桓千蘅应了一声,“待我准备一下再去碧蓁宫。” “随意,你要什么人帮你,也随便挑。”太子眼睛抬起来,隐含笑意,递给他一本卷宗,“这上面记录了阿丽嘉面见父皇所谈之事,你先了解了解,或许有助。等你事成,记得来东宫复命。你若不打一声招呼走了,我一生气,吃苦的就是楚帆。所以啊,千蘅,好生办事,别辜负了本宫信任。” 桓千蘅隐隐有些想笑,太子可越来越有帝王风范了,竟也能想出用楚帆来要挟他,不过这也符合他一向多疑的性格。桓千蘅接过卷宗,说道:“在去之前,我想问殿下一句话。” “说。” “我为殿下辜负了孔夫子的教诲,给自己当了回背信弃义的小人。若我杀了阿丽嘉,太子可会让我走?” 太子拿着卷宗的手顿了一下,眼神十分复杂,似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他说道:“若我不许,只怕你会记恨本宫,你我八年情谊,本宫也不想这样葬送。事成之后,本宫允许你出去散心。” 桓千蘅在心底哼笑一声,这也许是凌景宣能对他说出最宽容的话了,他笑了笑,“罢了,这样也好。” 说完这句,他请辞离去。 走出殿中,他伸出双手放在日头底下,灿烂的辉芒将他的手映得发白。他的手纤长白皙,骨节分明,指甲透亮。可没有人知道这双手都在阴诡地狱中,沾染了多少鲜血。 皇帝把阿丽嘉送往碧蓁宫修养疗伤,婚期暂时推迟。刺客一直没能抓到,皇帝特意吩咐巡防营将碧蓁宫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了个铁桶,守卫日夜换班值守,一只蚂蚁都爬不进去。 最简单的翻墙撬锁自然是不行了,想要接触阿丽嘉还要想别的法子。太子给他出难题已经不是头一遭了,他往往都能解决得漂亮。这一次,应当也不会例外。 距碧蓁宫不远处的路边有几棵高大茂密的梧桐,因没人修剪,枝桠疯狂生长,盘成乱麻。桓千蘅藏在绿叶中,翘着二郎腿,倚在粗壮的枝干上,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观察着碧蓁宫的一举一动。 鸟鸣阵阵,新芽清香晕染。阳光透漏过枝叶,在他身上洒下一块块细小的光斑。他想着,若不是要干杀人灭口的勾当,这样躺在树上也很悠闲。 忽然,梧桐枝干震颤了一下,他直起身子往下看了一眼。只见凌雅之晃着折扇,踹在树干上的脚还没有拿下来。他仰头望着树叶里的桓千蘅,悠然一笑:“桓兄,你这藏身本领也太好了,叫我好找。” 桓千蘅突然有些生气,自己藏头露尾的本事不能算登峰造极,也能算得上是技艺精湛,这么多年从来没被发现过。凌雅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自己揪了出来,他开始认真思考,莫不是自己的技艺退化了? 凌雅之飞身上树,在他对面一根枝干上坐下,白衣飘摇如云烟。他用折扇扇柄指了指桓千蘅的衣裳,说道:“今儿桓兄又改穿绿了,和这树叶颜色一模一样,怪不得我找了这半天才看见你。容我猜猜,下次是不是打算把彩虹穿在身上?” 桓千蘅穿着一身湖绿色丝光锦衫,躲在树上与绿叶近乎融为一体。他过滤掉凌雅之嗡嗡不停的聒噪,说道:“你来干嘛?” 凌雅之道:“常言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这还青天白日的,桓兄就要大开杀戒?” 桓千蘅眼神一凝,眯起眼来:“凌兄,信口雌黄可是要遭天谴的。” “我不信天谴,再说,我哪里信口雌黄。”凌雅之慢慢向前俯身,靠近桓千蘅,在鼻息刚刚接触的地方停了下来,“桓兄,你难道不是来杀阿丽嘉的吗?” 第6章 【五】梧桐暗语 桓千蘅伸出一根指头,撑着凌雅之前胸,把他推远一些,方收回手说道:“怎么,护花使者要来执法了不成?” 凌雅之笑道:“杀人是要下地狱的,桓兄亦是美人,我岂有不担心的道理......” 话没说完,他的下巴忽然被桓千蘅伸过来的手死死捏住,说不出话来了。桓千蘅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凌雅之,你再不说人话,我捏碎你下巴颏。” “疼疼疼疼......”凌雅之龇牙咧嘴地叫唤,“我错了我错了,再不敢了.....” 桓千蘅甩开了手,别过头去不看他。凌雅之张着嘴上下活动了一番,摸了摸自己可怜的下巴说道:“虽然是玩笑话,但不是没道理。杀人造孽,杀美人更是天理难容。” 桓千蘅遥望着碧蓁宫门:“我就算真动手杀了她,你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凌雅之坦诚道,“只是那般,我与桓兄恐怕是做不成朋友了。我知道你有为难之处,但我真的接受不了。” 混沌江湖中杀个人不算新鲜事,二十来岁了也不该还相信普度众生这回事,桓千蘅不知他哪来的圣人之心,举起手挡住他的话头:“打住,凌兄,我说句实话,我从头到尾也没想和你做朋友。你接不接受,跟我真没什么关系。” 凌雅之不说话了,眼睛眨巴了几下,声音低下去道:“我只是难得遇见一位与我势均力敌的人,想着或许能切磋一番,交个朋友。没想到却唐突了你,我这就走了吧。” 桓千蘅微微偏过头看着他,低眉敛眸的样子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说了要走,却连屁股都没挪。 他最是受不了有人在他面前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挥挥手道:“行了行了,摆个怪脸给谁看。看在你狗拿耗子要来救我的份上,我没打算杀阿丽嘉。” 凌雅之复抬起头来,阴霾一扫而空:“我就知道桓兄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物。” “心地善良”四字差点没激起他一连串的白眼,他说道:“善良个屁。阿丽嘉若死了,国祚受累,后患无穷,我担不起这个罪责。” 凌雅之笑道:“那你要如何做,我可以帮你。” “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生怕自己摊不上事的人,”桓千蘅从树干上翻身坐起,“你和阿丽嘉有关系么?为什么这么担心她?” 凌雅之晃晃扇子,扇起缕缕清风:“如果我和她有关系,我们俩去救她那时候不就露馅了吗。” 这个解释尚算合理,桓千蘅又躺了回去,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色手心大的锦盒,打开来,一股浓郁的苦涩气味飘了出来。凌雅之以袖捂鼻,皱眉道:“这什么东西,好难闻。” “毒药。”桓千蘅简短回答。 凌雅之瞪圆了眼,“啪”一下盖上了那盒子,说道:“桓兄冷静,毒药是会毒死人的。” “废话用不着你说,”桓千蘅转了转盒子,“这个东西叫焚花丹,与伤阿丽嘉箭头上的毒相克。阿丽嘉余毒未清,服下这个会有短时间毒发症状,而后形同死人。三天之后,才会醒来。” 凌雅之放下心来:“原来是假死药。” 桓千蘅道:“不完全是,若一个健康的人服下这东西,顷刻穿肠烂肚,你要不要试试?” “不必不必。”凌雅之推开他伸到自己眼前的手,“可公主的死讯一旦传出,大燕和西凉依旧难免关系恶化,那设计一出假死意义何在?” 桓千蘅把红锦盒收了回去,说道:“西凉尊贵无比的嫡公主在大燕京师遇刺已是骇人听闻,若再被中伤毒死,大燕颜面何在?我听太子说,皇上为保大燕颜面,在金銮殿面见公主与她商量了不对外宣扬受伤中毒之事。而公主吃了我的解毒丸,以为自己没事了,不想把事情闹大使两国难堪,便也答应下来。若公主中毒而死,皇上或许会编个幌子,说公主水土不服体弱生病而亡,总之要与遇刺撇清关系。” 他难得滔滔不绝说这么多话,停顿片刻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这样,虽然会引起西凉不满,但明面上却没有责怪大燕的理由。公主还未正式嫁入大燕,死后理应扶灵回西凉。在此之前,我会暗中把公主从棺椁里救出,把她送回西凉。虽然对外宣称西凉嫡公主已然亡故,私下里西凉王掌上明珠失而复得,必定欢欣。大燕在此事上,更是理亏,不会与西凉为难。彼此两相和平,最好不过。” 凌雅之道:“可西凉使臣伴驾而来的这么多,还有公主身边亲近侍从,这么多眼睛盯着,怎能瞒过所有人?” 桓千蘅顺势分析道:“这招金蝉脱壳自然得公主本人同意,否则谁能把药给她灌下去?只要公主点头,她身边亲近的内侍自然和她一体同心,替她隐瞒。至于西凉使臣,他们只是来参加大婚之仪,在此之前见不到公主。她身体状况如何,并不能亲眼所见。” 凌雅之暗叹此计谋划周全,竟是桓千蘅一己之力想出来的。他看着对面树干上这个云淡风轻又胸有成竹的人,嘴角忽然飘起一丝笑容:“桓兄。” 桓千蘅闭目养神:“干啥?” 凌雅之赞道:“我先前眼拙,只以为你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大侠,没想到还是生了副玲珑心肝的妙人。” 东宫地牢打坐一夜,自然不是白受那个罪,他那晚真真切切想了许多事情。只是听凌雅之这样夸自己,总觉得怪里怪气。桓千蘅说道:“你是够瞎,不然怎会看出我是个大侠。这药虽有,阿丽嘉愿不愿吃下去离开这是非之地还不一定。她若一心要嫁,还得再想别的办法。” 凌雅之顺杆儿上道:“那桓妙人,我请问你要如何混入碧蓁宫,这满院子的守卫,怕是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听到那个古怪的称呼,桓千蘅的脸抽动了一下,深呼吸几次才将踹他一脚的心思压下去,说道:“再等等,我自有办法。” 说罢他闭上眼睛假寐,任凭凌雅之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什么,他都不理不睬。呼吸匀浅,就跟睡着了似的。 天将擦黑,一辆马车辘辘而过,往碧蓁宫的方向走来。树上的桓千蘅忽然睁开了眼睛,往身边看去。凌雅之一只胳膊枕在头下,一只胳膊放在胸前,迷迷瞪瞪地睡着。 他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似乎在做梦,他的头微微一动,呓语一声:“娘.....” “睡糊涂了么,我是你爹。”桓千蘅推了推他,说道:“起来。” 凌雅之猛然惊醒,眼睛迷茫了片刻,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般。他揉揉眼,打了个哈欠道:“怎么了?” “来人了。”桓千蘅指了指那辆远处驶来的马车,“循王暗中向皇上荐了一位擅长毒术的御医,专门调治她的身体。想进碧蓁宫,得从那位大夫身上下手。” 说着,他跳下树,魅影一晃便消失了。凌雅之暗叹一声好绝的轻功,也跳下来,往马车方向飞去。 桓千蘅不知什么时候系上了面纱,遮住下半张脸,夜色之下细长的眸子更似狐狸狡猾。他站在路中拦住马车,毒医从里面探出头来,疑惑道:“阁下是......” 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桓千蘅一掌击晕了驾马车的小厮,跃进车厢,一把掐住了毒医的喉咙。毒医大惊失色,刚要失声喊出口,只听桓千蘅低沉的威胁道:“你若敢喊,我就拧断你脖子。” 毒医的惊叫被生生压回嗓子里。桓千蘅继续说道:“把碧蓁宫通行令拿出来。” “给...给....”毒医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铜质令牌,放到他手里。桓千蘅松开捏着他脖子的手,毒医还没喘过一口气,便被一掌击在后脑勺晕了过去。 马车外,凌雅之正在探赶车小厮的鼻息。桓千蘅扛着毒医走下马车,对他说道:“来搭把手。” 凌雅之会意,立刻扛起小厮。两人把毒医和小厮扔在一片藤蔓缠绕的草地里,桓千蘅对两人从头到脚摸了个遍,把他们身上值钱的银两玉佩荷包之类的物件统统拿了出来。凌雅之摁住他的手:“哎,桓兄,你怎么还趁人之危?” 桓千蘅毫不留情一掌打在他手上,他吃痛低呼一声,收回了手。桓千蘅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细颈玉瓶,打开后在两人鼻息下转了一圈,塞紧后放回怀里。 凌雅之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禁问道:“桓兄,你是开药铺的吗,身上怎么这么多药?” “这是离魂散,也叫迷香粉,闻了这个一觉起来就会忘掉我们的样子。”桓千蘅把地上散落的荷包银两聚在一起,分给凌雅之一半:“拿着。” 凌雅之沉思片刻,明白过来:“桓兄好策略,你这是装作两人遭了抢劫,是不是?” 桓千蘅道:“你还不算太笨。” 凌雅之捧着荷包,略有为难道:“只是这不义之财,我如何能收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桓千蘅瞟了他一眼,这人果然是正直清高过了头,稍稍有点傻了吧唧的,“你不想要,就找个地方扔了去。” 凌雅之讪讪地缩回手,说道:“桓兄,你这么专业,我都开始怀疑你是不是专门溜门撬锁夺人钱财的了。” “神经病。”桓千蘅骂了一句,不多搭理他,又开始扒那两个倒霉蛋的衣服。 动作极其利索,三下五除二就将两人扒得只剩下里衣。他把小厮的衣服丢给凌雅之,毒医的衣服留给自己,说道:“赶紧换上。” 凌雅之本对他还心存质疑,看到如此利落的动作和清晰的思路,他不知不觉就被套了进去,毫不怀疑地拿起衣服就开始宽衣解带。 桓千蘅将银鞭从腰上解下来,打开腰带,背对着他将外袍脱在了草坪上。月光在两人身后,照得他内衫透亮。他腰背又直又正,而到腰间又向内收了一个恰好的弧度。他双腿修长笔直,穿着长靴显得十分劲瘦挺拔。 凌雅之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桓千蘅很快披上宽大的衣袍,遮住腰背,这才把凌雅之拉回现实。他低着头整理衣裳,莫名觉得眼眶发热。 桓千蘅浑然不觉,穿戴好衣裳,背起毒医的药箱,颇有几分悬壶济世的圣手模样。他指挥凌雅之:“你去赶车。” “请好吧您嘞。”凌雅之一边系腰带,一边往马车处走。想他白衣翩翩的温润公子,却落得个粗布麻衣替人赶车的下场,更可笑的是,自己还屁颠颠地觉得甚是有趣。 就这般,偷梁换了柱的二人假模假式地入了碧蓁宫。宫内灯火千盏,伺候的侍女一波一波匆匆走过。来到阿丽嘉所在的寝殿门口,便听到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匆匆迎上两个人,边走边说:“大夫您总算来了,奴婢名叫秋元,是公主的陪嫁。公主晚饭后突然咳嗽不停,我们都急坏了,您快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了。” 桓千蘅道:“或许只是风寒缘故。姑娘先不必忧心过度,待我看过公主再说。” 以后每天中午12点左右更新,存稿有,加更看心情,嘿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五】梧桐暗语 第7章 【六】月夜密谋 寝殿中,阿丽嘉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嘴唇发灰。咳嗽得厉害了,痰中还会带血。床榻前围了许多人,有的在给她拭汗,有的忙着替换手绢,各各面带焦色,手忙脚乱。 “大夫来了,快让让!”秋元呼喊一声,那些人便乌泱一下散开,将床榻空了出来。 桓千蘅只看了阿丽嘉一眼,说道:“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做什么,闲杂人等都出去。” 侍女们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敢多嘴,纷纷低着头退了出去,只剩秋元一人还站在阿丽嘉身旁。 桓千蘅并没有将她一同赶走,把医药箱卸了下来,却没有打开。他将阿丽嘉身上盖着的棉被卷起,退至腹部,伸出二指,在她肩膀和胸前三处穴道点了一通。 效果立竿见影,阿丽嘉感到郁滞的经脉瞬间畅通,灵台清明起来,而后缓缓睁开了眼。 “公主,你醒了!”秋元又惊又喜,忙上去查探她的状况。阿丽嘉看着花团锦簇的床帐,眼神慢慢移至桓千蘅和凌雅之二人身上,错愕不已,挣扎着便要爬起来:“两位恩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秋元扶着她的胳膊坐起,在她身后叠了三个软枕靠着。听到阿丽嘉对两人的称呼,疑惑道:“公主,您在说什么恩公,这两位分明是来诊治您的御医。” 阿丽嘉还有些虚弱,气息不稳道:“你懂什么,这两位是在城西救下我的大侠。若不是他们,我已经没命了。” “多谢恩公!”侍女眼色极佳,立刻跪在地上要磕头。凌雅之眼疾手快,扶起秋元,笑道:“不必了,平白受姑娘跪拜,是会折寿的。” 桓千蘅甚是无语,即使在公主面前他依旧死性不改,摆摆手道:“我不是什么大侠,公主过誉了。公主今晚的症状,是源自我封住了你的七经八脉,导致气血凝滞。我现解开了你七经之三,症状自然缓解。” 凌雅之在旁说道:“公主殿下,恕我们两人冒昧。我们实在是有要紧事要对公主说,才扮作御医漏夜前来,公主莫怪。” 阿丽嘉礼貌一笑:“两位恩德我铭记于心,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我岂敢怪罪。” 桓千蘅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侍女秋元,并没着急说话。阿丽嘉很快会意,笑道:“恩公不必介意,她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陪嫁,我最信任不过。” 他这才缓缓说道:“公主殿下,您这次躲过一劫,实乃侥幸。据我所知,朝堂之中想要您性命之人不在少数,只怕今后还会步步惊心。” “什么?”阿丽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是谁要我性命?” 桓千蘅避重就轻:“公主嫁给太子殿下是为太子妃,是未来大燕皇后,本应受万人敬仰。只是公主出身异国,朝堂之中有些狭隘之人并不赞同未来皇后非本国人,其中不乏官居高位者。太子和皇上虽有心看护公主,但终究难以面面俱到,因此怕会对公主不利。” 阿丽嘉和秋元对视一眼,略有些惶惶不安。对于她们而言是远嫁他国的异乡人,纵然母家乃一国王室,依旧天高皇帝远,暗算难防。阿丽嘉问道:“敢问恩公,你是如何知道的朝中秘事的?” 他低眉略思索了片刻,该如何向公主解释身份。凌雅之却代为说道:“我这位桓兄,原先是庙堂权场混迹出来的老油条,见惯了沽名钓誉勾心斗角,才隐退江湖,对于朝廷之事可谓是了如指掌。” 阿丽嘉看向桓千蘅,他在她询问的目光下不得不点头承认:“他说的不错,我的确出自官家,曾得太子殿下提拔。感念其青眼恩德,才特地冒险来提醒公主殿下一遭。” 阿丽嘉颔首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能装作循王殿下的御医进来。两位恩公对我有救命之恩,说的话我自然相信。只是,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眼见着话题向预想的方向进展,桓千蘅环顾四周,见门窗紧闭,方低声说道:“若我有法子助公主离开大燕,且不伤大燕西凉两国和气,公主可愿一听?” 他虽计谋周全,但到底不是算无遗策。说这话时,心里也难免打鼓。凌雅之在旁听着,更是紧张,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一直往大腿上擦。 没想到,阿丽嘉闻言,眼中忽然光芒一闪,手抓住了盖在腿上的锦褥:“当真?恩公真有法子?” 桓千蘅没想到她对计划如此感兴趣,本以为她即便不回绝,也会态度保守,因而稍稍意外,说道:“公主十分想离开大燕?” 阿丽嘉黯然道:“我从来就没想要来大燕。在西凉,我承欢父母膝下,兄弟相护。闲暇时宫外策马扬鞭,射箭狩猎,好不痛快。到了这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处处拘谨,步步小心。听说嫁了人就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有什么夫为妻纲,夫唱妇随,这不是要生生憋死我?” 西凉与中原国情大不相同,中原女子注重温婉柔顺贤良淑德,因而要遵守的规矩,受的限制多。西凉女子与男子隔阂少许多,也能逐鹿猎场,甚至为官作宰。作为在西凉从小长大的女子,初入中原自然觉得处处皆是禁锢。 阿丽嘉眼中似有波光颤动:“有哪个女儿愿意别父离母,远嫁异国呢。我甚至不知太子殿下长什么模样,他就变成我未来夫君了。如此草率,实难接受。更何况,你现在告诉我留在大燕有生命之忧,傻子才愿意留在此处。” 桓千蘅和凌雅之两个大男人并不能完全体会远嫁之女的心思,但对比思乡之情,或可管中窥豹,见其一斑。凌雅之随之轻叹一声:“公主为了两国安定远赴大燕,其情实在可表。” 阿丽嘉嘴角漾出一抹苦笑,身子微微向前倾:“你们刚才所说助我离开大燕的法子,是什么?” 桓千蘅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焚花丹的锦盒,仔仔细细把他所想告诉了阿丽嘉。 他许久许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下午先是同凌雅之叨叨了一遭,晚上又细致地给阿丽嘉讲了一遭。说完后,他感觉嗓子灼热,似要烧起来了似的。 好在他讲完后,阿丽嘉并没有批判这是个馊主意,只沉默深思了好一会儿。她和侍女秋元用西凉话交谈了一些,桓千蘅虽听不懂,但从两人表情来判,并没有劝阻之意在里面。 她们聊了许久才渐渐停下。桓千蘅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公主可多想想。” “不必了。”阿丽嘉从他手上抽走了锦盒,打开看了一眼,“留下是死,放手一搏或可生,我没什么好想的。” 阿丽嘉拿出药丸便想吞,桓千蘅摁住她的手,说道:“现在不可。” “为何?”阿丽嘉诧异地放下了手。 不曾想西凉的嫡公主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性格,桓千蘅道:“人死也没有死得这么快的,我不会再封住公主的经脉,箭毒会逐渐侵入五脏。公主再忍受两日,待到沉疴难治的模样时,再吃这药,方可让人信服。” 阿丽嘉把药丸放回去,盖上盒子:“对,还是恩公想得周全。” 凌雅之亦提醒道:“这焚花丹和你体内箭毒相克,一旦箭毒清除,这药就是穿肠毒药。这两日但凡有御医来为公主诊治,公主一定不要遵其医嘱,要将箭毒暂时留在体内。” 秋元仍不放心道:“公子,箭毒留在体内过久会有什么影响吗?” 桓千蘅坦然道:“会头晕呕吐,长久下去是会损伤根本。但以两日为限的话,影响轻微。” “公主.....”秋元有些犹豫,望向阿丽嘉。 阿丽嘉微微抬手,把锦盒攥在手心:“我心意已决,就这样定了。是死是活,搏一搏才见分晓。” 凌雅之赞道:“公主果然有西凉女子潇洒果决之风,凌某佩服。” 阿丽嘉微微一笑:“两位恩公请回吧,两日后同一时间,我定服下此物。还有一事,桓恩公,你不需要将我救出棺椁。” 桓千蘅的眉毛一动:“为何?” 阿丽嘉道:“西凉王室丧葬习俗与中原并不相同,太过繁琐我便不向二位解释了。到时候我会安排好身边的人做成此事,只需二位在碧蓁宫侧门外接应我便是。” 桓千蘅站起身来,躬身一拜:“公主既有决断,我便先告辞,静待公主佳音。” 他重新背上医药箱,同看了一场热闹的凌雅之告辞离去。 马车尚停留门外,桓千蘅没有上车,而是牵起了马身上的缰绳。凌雅之不知不觉扇子又拿在了手上,忽扇忽扇个没完,低声说道:“桓兄,我没想到竟会如此顺利。” 桓千蘅拉着马,原路返回,一边走一边说:“莫得意太早,这只是个开头。” “你上哪儿去?”凌雅之见他又走上了来时的那条路。那两个被扒了衣服的倒霉蛋还倒在路旁的草丛里昏迷不醒,“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给他俩道别?” 桓千蘅将碧蓁宫的通行令塞回毒医身上,马车停回原处,却把马给解了下来。 凌雅之看着他走来走去,自己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这回连“你又在做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桓千蘅摸了摸马背上油光水滑的鬃毛,说道:“做戏要做全套。他们身上才多少碎银子,这匹马值多少银子,劫匪会放着这样值钱的东西不要?” 凌雅之竟全然没有想到这层,他一边暗暗赞叹此人智谋,一边说道:“桓兄,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呀,怎么事事都能办得这么像模像样?” “问了多少遍了,你烦不烦?”桓千蘅欲骑跨上马,却被凌雅之一把扯住袖子,没爬上去,怒目而视道,“你有病啊?” 凌雅之笑着抚平他衣袖上拽出来的褶皱,说道:“我再问一件事。” “有屁快放。”桓千蘅把袖子抽回来,没灰也扫了两下。 凌雅之道:“你方才跟公主说,你得太子殿下提拔,入过庙堂,是不是真的?” “我说什么你都信,你几岁啊?”他推开近乎要粘过来的凌雅之,再次翻身上马,牵住缰绳,“凌兄,萍水相逢,就此别过吧。最后奉劝一句,以后少管点闲事。” “哎——”凌雅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桓千蘅已经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骏马长嘶一声,打破夜空宁静。他飞驰出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幽深的巷道里。 春风卷过,梨花飘零。凌雅之站在风中,许久微微笑起,桃花折扇在胸前慢慢的晃着。 他对着风说:“桓兄,你属实太不了解我了,我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么?” 凌雅之自认没有别的特质,唯生一身桀骜反骨。越是要从掌心滑走的流沙他越是要握住,越是狡猾逃走的猎物他越要抓住。 这些年,从无例外。 第8章 【七】金蝉脱壳 夜深人静,客栈小二正倚着门框打瞌睡,忽然被街道上传来的马嘶惊醒。桓千蘅在客栈前停下,道:“还有空房吗?” “有有有,您请进。”小二熟络地去牵他的马,“我去厩里把您的马喂上,您这马品相真不错。” 桓千蘅整理了下衣襟,说道:“喜欢么,送你了。” “啊?”小二一惊。桓千蘅已然款步走进客栈,留小二一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抬头看看月亮,的确是东升西落的,并没有从南边冒出来。见了鬼了,走了什么狗屎运,遇上这么阔气的客官。 桓千蘅在客栈住下,又回到了屋顶上喝酒晒太阳的生活。他不在意路过之人惊讶的目光,不在意无聊的指指点点。躺在天地之间,好似什么都可以不在意,但日光所难触及的地方,却搅成笼一团乱麻。 太子让他去做的,他去做了。他能去做的,也都做到了。 他没有告诉凌雅之和阿丽嘉,除了坦诚相待的部分,他还在暗里藏了一分私心。 他让阿丽嘉暗中不受毒医的治疗,最终“不治而亡”,皇上或许会怪罪那位倒了大霉的毒医庸医害人。 而那位毒医,是循王亲荐。 桓千蘅从屋顶上翻身坐起来,看着手中已空了一大半的酒壶,不自觉地便愣了神。这些年,他为凌景宣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杀到最后,他甚至已经分辨不出所杀之人是好是坏,到底该不该死。 他厌倦,厌烦,一心只想逃离。他好不容易兑现诺言得以脱身,却又自愿回到东宫,自愿受他胁迫。阿丽嘉的事,是他第一次阳奉阴违,没有亦步亦趋按照太子的想法做事。可他依然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将脏水引到循王身上,送了太子一程。 桓千蘅的手慢慢覆在自己左胸前,心脏在胸中跳动不止,沉重而缓慢。 这是为什么,自己所想和所做,总是有些不太一样........ 这个问题难以回答,但好在他没有纠结太久。毕竟阿丽嘉的事一了,他就打算离开长安,远赴万水千山,自己为什么心口不一就不再重要了。 往后两日,长安城起了些风言风语。巷口的居民谈论说西凉公主身子孱弱,路途上偶感风寒。城西那日受了惊吓后一病不起,短短两日就光景难捱了。皇帝亲派御医诊疗,也无济于事。 皇城乱成一锅粥,西凉使臣各个手忙脚乱,一日三次派人前往碧蓁宫问候。然而阿丽嘉虚弱昏迷,除了大夫谁的面也不见。 令元三十七年三月二十二晚,西凉三公主不治而亡,未嫁即薨。 皇帝闻后,哀戚良久。西凉使臣悲愤难当,上表请求允准三公主以未嫁之身,扶灵回西凉。皇帝应允,另赐于长安修建三公主衣冠冢,以太子妃之仪下葬皇陵。太子以公主夫君之礼,亲葬亡妻。 葬礼办得体面贵重,声势浩大。虽说是以太子妃之仪下葬,实则规格等同皇后国葬。为安抚西凉情绪,大燕破财消灾,给了十足的脸面。几日来,全城缟素,哀乐不绝,禁娱乐禁喧哗,整个长安城弥漫在悲戚哀沉之中。 而尸身回归西凉,需于城中停灵满七日,在此之前有佛法讲经超度等礼数要行。西凉葬仪繁杂,每日皆是闹哄哄,来来往往各色人等一大群。桓千蘅想着去看上一眼,却看到满眼攒动的人头,便放弃退了回来。 停灵第三日上,碧蓁宫先前的守卫撤走了三分之二。无人问津的角门在夜色掩映下,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手中提着一盏堪堪能把道路照出轮廓的暗灯匆匆走着,在宵禁落锁之前溜了出去。 她一路小跑,风将斗篷的帽子吹了下来,露出一双顾盼生姿的晶瞳。只是一瞬间,她伸手将帽子扣了回来,拉着帽檐疾步而去。 碧蓁宫外巡逻的守卫手持长枪,整整齐齐走过。她吓了一跳,赶紧躲在一棵梧桐树后。只可惜这棵梧桐枝干瘦弱,挡不住她斗篷衣角。她尽力缩成一团,寂静之中听到自己心如擂鼓。 忽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惊愕之余,整个人被一股强力提到半空,而后稳稳落在梧桐树冠里。 阿丽嘉掀开帽檐,看清那个把她拽到树上的人——眸似雪狐,唇薄如翼。她惊喜道:“桓恩公!” “嘘——”桓千蘅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而后松开了环着阿丽嘉的手臂。两人同站一根枝干上,他倒退至树梢,以轻功立住,留一线空间给了阿丽嘉。 阿丽嘉背靠主干,恐高天性让她只能平视前方,压低声音道:“桓恩公,只有你自己吗,凌恩公呢?” “不知道。”桓千蘅一早就藏在碧蓁宫外守着,本以为凌雅之会冒出来凑个热闹,没想到直到天黑也没见到人影。不来也好,省的聒噪。他顿了顿,说道:“别叫我恩公了,换个称呼。” 阿丽嘉说道:“桓公子,多谢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必言谢。”桓千蘅看着一身夜行衣的阿丽嘉,“你是如何出来的,那停灵棺椁里放的又是谁?” 阿丽嘉说道:“一捧草木灰。” “什么?”桓千蘅转过头来,脸上泛起一抹疑惑之色。 阿丽嘉四下里望了望,用极小确清晰的声音说道:“我西凉丧葬与中原不同。西凉人身死后,焚体烧灰,再入棺椁。传说焚体时,人的灵魂会在此时入阴间,不能有活人在场干扰。我焚体前就醒了,一直装死被送进焚体之地。最后以一捧草木灰代了我的骨灰,私下里跑走了。” 西凉的丧葬习俗和中原既相似又不同。相同之处都信死后明幽地府转世之说,都会用棺椁入土为安。不同之处便是,中原人认为死后焚尸是奇耻大辱,必须全尸下葬而得完满。而西凉便崇尚死后化灰,肉身归于苍茫自由。 “原来如此。” 待一轮巡逻守卫走过去,寂寥无人时,桓千蘅拉着阿丽嘉跳下了树,隐入一条偏僻的小路里。 城门杳杳晨钟暮鼓响起——宵禁了。 桓千蘅道:“公主,宵禁之后水路陆路皆不通。但次日,水路会比陆路早通一个时辰。你我须在此之前赶到码头,尽量避开人群,赶上第一班向西的早船。” “好。”阿丽嘉笑道,“桓公子,既然出宫了,你也不必叫我公主。在家,父王母后都叫我阿丽。” “阿丽。”桓千蘅很捧场地喊了一声,却觉得这名字像郊野地里采狗尾巴花的村姑。 阿丽嘉虽然说好,但脚步却赶不上。码头距碧蓁宫甚远,她不会轻功,桓千蘅也不好动手动脚拉着她跑,只得慢慢陪着她走。 而一路走下来,他发现阿丽嘉虽为西凉嫡公主,但并没有半分骄纵之气。熟络之后性格开朗,十分健谈。她今年十七岁,身上还带着一股少女娇憨天真的特质。比如她走着走着路,便会蹦跳个几步。 桓千蘅总是在想,她如果把蹦蹦跳跳的劲儿省下来,是不是能走快一点。但觉得这句话有点欠打,便憋着没有说出口。 不知是不是为了缓解紧张气氛,阿丽嘉一路都在给他讲西凉的风俗。从在大漠里开篝火晚会,穿露脐短褂的女子在沙中跳舞,说到鄙夷中原的男尊女卑,三纲五常。 她滔滔不绝,桓千蘅嗯嗯啊啊地应着,脑子里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舞女在沙漠里跳舞,难道不会被沙迷眼吗? 阿丽嘉说得累了,便停下来说道:“桓公子,一路都是我在说,你的话怎么这么少?” “我呛了风,嗓子疼。”桓千蘅很诚实地指了指自己的嗓子。那日在碧蓁宫话说太多,第二日起来又灌了一瓶酒下去,晚上嗓子就疼得说不出话来,一连哑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才稍稍好一些。 他果然不适合在人前废话连篇。 “严不严重?”阿丽嘉关切道,得到否认答案后,她略遗憾道:“感觉凌公子应当是爱说爱笑的,只可惜他没有来。” 桓千蘅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有接话。从天黑拖拖拉拉走到天边泛了鱼肚白,才总算是看到了码头的影子。 一川春水东流去,青雾蒙蒙笼寒江。水面上停着两三兰舟,和一只略微华美些的乌篷船。早起的船夫正穿戴斗笠,擦拭船桨,准备迎客。 有人柳下吹埙,埙声时而清爽婉转,时而低沉凄切。 岸边,花雾两相朦胧处,一抹素白的身影颀长玉立,如晨霜,如寒雪,未染轻尘。公子手中,青埙逸出渺渺灵音萦绕江上。 “阿丽,你可听说过我们中原的一句俗语?”桓千蘅望着那融入雾气的背影,问了一句。 “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桓千蘅拉长声音,在末尾又补了一句,“阴魂不散。” 凌雅之好像背后长眼一般,碰巧就转过身来看到了两人,旋即在脸上展开笑容,向他们挥了挥手。 “凌公子?”比起桓千蘅低沉不已的心情,阿丽嘉欣喜有余,走上前去,“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可能,我不仅要来,还打算送你一程呢。”凌雅之一对女子说话,声音便格外温柔。他指着江上那艘鹤立鸡群的乌篷船,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走水路,我船都定好了。” 阿丽嘉的眼睛似小鹿一般灵动,闪着晶晶亮的芒彩:“凌公子,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也这么觉得。”凌雅之十分满意地笑了笑,指了指船舱,“你先上去吧。” 阿丽嘉点点头,提起裙边钻进了乌篷船里。 凌雅之转头望向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桓千蘅,招呼道:“桓兄,愣着做什么,快来啊,要开船了。” 桓千蘅双臂交叠环在胸前:“我只说助她回家,几时说要和你们一同去了?” “嗯?”凌雅之一愣,靠近他一步,十分严肃道:“桓兄,圣人有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把她救出来了,哪有不再送一程的道理?” 桓千蘅微微歪着头,似笑非笑:“想做好人自己去做,莫拉别人下水。” “劝人向善,有何不对?”凌雅之当即反问。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桓千蘅不遑多让。 凌雅之噎了一下:“桓兄,你不是从庙堂退出来了么。江湖之大,四处走走有何不好。我听说,西域景色奇绝,与中原大有不同,你难道就不想见识见识?” 桓千蘅依旧摆着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想是想,但不太想和你一起见识。” “你这样说,太伤人心了。”凌雅之嘴上说着伤心,然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没有分毫不悦之色,“快走吧,一会儿人多了。” 说着,他伸手就去抓。桓千蘅反应神速,侧身躲开他的爪子。凌雅之一手抓空,一手再上,被他用手肘撞开。两人从友好交谈,顷刻间演化为动手动脚。桓千蘅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任凌雅之怎么抓都抓不着。 阿丽嘉在船舱里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两人上船,于是探出头去看个究竟。谁成想,两人正你来我往,拳脚相加。 两人皆是赤手空拳,几招下来平分秋色,谁也没能抓到对方错处。凭借着短短几招,两人都已把对方的底摸透。 凌雅之说,桓千蘅是他难得遇见的势均力敌之人。此刻桓千蘅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已是许久没能遇到个像凌雅之一般难以拿下的对手了。 高手过招,凭的就是状态和心态。桓千蘅一夜没睡,走了老远的路,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终究气力不逮。一个不慎,歪了一招,被凌雅之抓到机会,扯住衣领,顺势往乌篷船甲板上一甩。 他身子将倾,反手也抓住凌雅的衣裳,两个人一同“扑通”一声摔进了船舱里。 乌篷船使劲地抖了一下,桓千蘅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仰面躺在船舱里,凌雅之的一只手撑在自己头旁边,半个身子压在自己身上,自己还抓着他肩膀上的布料。 阿丽嘉在一旁看着两人一上一下的奇怪姿势,目瞪口呆。 凌雅之的头发顺着肩膀滑到了桓千蘅脸上,那股诡异的淡香又飘进了鼻孔里。凌雅之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内心一样,缓缓笑了起来,扬声道:“船家,开船了。” “好嘞——”船家一篙撑出,船飘飘摇摇地荡了出去。 “去你娘的!”桓千蘅曲起一条腿,一膝盖把凌雅之从自己身上顶了下去。他直起身子,发现长安城的码头已经遥遥远去。码头上来往的两三行人,身影渐渐在缩小。岸边垂柳,也在雾中模糊之剩一抹青色。 熟悉的楼宇,飞檐,都在眼中慢慢倒退。 船,驶离了长安。 第9章 【八】烟雨行舟 轻舟荡漾,水光接天。直到长安城的轮廓都已模糊不清,桓千蘅依旧望着长安的方向,身子僵硬着许久没有移动。 阿丽嘉蹲在甲板上,纤手拨弄清水。她拢起头发,往脸上泼了点水,水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滴落下来。她盘腿坐下,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笑盈盈地看着两边向后倒退的青山。 凌雅之原本站在她旁边,同她玩了一会儿水。突然感觉船上另一人安静得不像话,于是转头望向暗沉沉的船舱。桓千蘅背光而坐,后脑勺冲着他,依旧是一动不动的姿势。 他走进舱中,贴着桓千蘅肩膀坐下。桓千蘅的眼珠子终于转了个方向,屁股一挪,远离凌雅之。 凌雅之什么人,厚颜无耻第一人也,自然又浑然不觉地贴了上去。桓千蘅再躲,他再贴。船舱位置有限,挤来挤去,几个回合下来快将桓千蘅挤到船舷处。他终于忍受不了,推了凌雅之一把:“你离我远点。” “还生气呢?”凌雅之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甩开手,怒气难平。他退休计划里可从来没有和眼前这个人一同游山玩水这一条,他就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上了这条贼船的。 凌雅之放软了声音,说道:“我错了还不成么,我应该提前和桓兄商量的,什么都没准备就把你仓促拉上船。这样,到了下一城,我出钱给你归置整齐,你想买啥买啥,行不行?” “这还勉强算是句人话,”桓千蘅转过头来:“这是你说的。” 凌雅之拍着胸脯道:“我说的,小爷别的没有,钱管够。” 桓千蘅不屑地哼了一声,蜷起一条腿,手放在膝盖上,四根手指来来回回在膝盖上敲着。 身边的凌雅之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摸摸脸,抓耳挠腮像只猴子,硬生生把他的目光给吸引了过去:“你长痱子了?” 凌雅之安静下来,看着他欲言又止。先前吃瘪多次,又把他强行拽上船来,终是理亏,说话底气便不足了。 桓千蘅道:“有屁快放。” 凌雅之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慢慢说道:“桓兄,你我也算是一同干过大事的人了。这交情,难道还不够得知你尊姓大名?”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准是又要乱打听,果不其然,毫无意外。桓千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沉默不言。 凌雅之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十分有眼色地递上水囊:“你看,你是阿丽的大恩人,她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刚刚在甲板上还问我呢。” 阿丽嘉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转身探头进入船舱:“雅之哥,你喊我?” “雅之哥”,听到这个称呼,桓千蘅忍不住看了一眼凌雅之。两人就在甲板上玩了一会儿水,这称呼就从“凌公子”变成了“雅之哥”。 “阿丽,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也很好奇这位冷面公子的姓名?”凌雅之拿着扇子在几人身上指了一圈,“这里共三人,有两人都坦诚相待,唯独一人遮遮掩掩,毫不把我们当朋友,你说这人该不该打?” “确实该打,”阿丽嘉笑着附和,“桓公子,雅之哥说的不错,我们是一起出入了生死的人,透露个名字岂不应该?” 桓千蘅被这两个一唱一和的人烦躁得脑袋大了一圈。若不告诉他们自己姓名,只怕这一路上能被念叨至死。他看着两人,下定决心:“看在阿丽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是,我有个条件。” 凌雅之道:“你说,只要我办得到。” 桓千蘅抬起手,伸出食指,慢慢指向他,笑里藏刀:“你跪下来给我磕个头,我就告诉你。” 凌雅之一愣,旋即笑道:“就这还想为难我?” 他摊开右手,掌心向上。左手伸出食指中指,两指稍微分开,立在右手手心上,对着桓千蘅弯了下去,就像是两条腿在跪拜一样:“桓大人,小的求您说出您的尊姓大名。” “有病。”桓千蘅本想翻个白眼,却没忍住看着那跪拜的手指头笑出了声,“罢了,你听好了,你老子我,姓桓名千蘅,桓千蘅。” 名字说了出去,他忽然有了一丝舒畅的感觉。他倚着乌篷,微仰着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凌雅之念叨道:“千蘅....哪个蘅字?” “蘅芜的蘅。” 凌雅之在手心慢慢写着那个“蘅”字,抬起眼来:“是真名吗,没骗我吧?” 桓千蘅闭着眼:“你爱信不信。” 凌雅之撇撇嘴,继续在手上写写画画:“谁给你起的名字,如此与众不同。” “我师父。”桓千蘅无父无母,师父从生满蘅芜的草地里捡到他,故而起名千蘅。他不知本姓,后随了师父姓桓。 凌雅之的手一顿,看向他闭目养神时安静的侧颜:“尊师是哪门哪派的高手?” 桓千蘅一动不动,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幼时在岐山之上,师父教他武功的样子。 岐山玄音谷,是专门培养刺客杀手之地。二十年前玄音谷十六刺客威震江湖,师父桓星瑾在其中排行第三,号称江湖中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做不成的事。 他们收钱办事,暗杀了许多江湖上有头脸的人物,被好事者安了个“鬼见愁”的虚名,一时风头无两。许多江湖小门派人人自危,生怕与人结仇后引来十六刺客。玄音谷十六刺客也因此名声越来越大,所应承下来的事也越来越危险艰巨。 然而牛皮吹得太大了,终于有一遭阴沟里翻船。十六刺客惹了不该惹的人,被人折去羽翼,死伤过半,桓星瑾就死于当时。数年过去,玄音谷更是分崩离析,四散而去。 玄音谷势力大损之后,十六刺客所造的债孽反噬其身,提起玄音谷的刺客那便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尽管玄音谷之人各个都是顶尖高手。 一人一口唾沫,再强大的人也会被淹死。玄音谷后人受不住江湖上的侮辱责骂,渐渐脱离师门,再不干刺客的营生。时至如今,唯有十六刺客之首孟靖亭尚活在岐山之上,但再未收过徒弟,玄音谷已经名存实亡。 桓千蘅也是那时下山游历,结识了尚是林王的凌景宣,两人一见如故。 凌景宣说并不在意他的出身。刺客是职业,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背负罪孽的人应当是雇佣刺客的人,而非刺客本身。 不知怎么,桓千蘅大受感动。少年无畏,他便说要以毕生所学,助林王成为太子。 一晃就是八年。 他终于达成了诺言,但他和林王之间,却再也找不到初相识时惺惺相惜之感。 这些事情在他头脑中过了一遍,良久才沉声道:“师父仙去多年,便不要问了。” 凌雅之果真没再追问,而又细品了一回他的名字:“蘅芜清芬,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好名字么?桓千蘅对自己的名字无感,谈不上喜欢,更说不上好坏。 阿丽嘉看着凌雅之如何写“蘅”字,自己跟着写了一遍,笑道:“雅之哥跟我说,叫公子太生疏见外,让人听去疑似拐卖少女,于是让我喊他哥。既然知道了桓公子的名字,不如,就叫你千蘅.....叔吧。” “行,你开心就行。”桓千蘅虽然闭着眼,但忍不住笑起来,忽然觉得阿丽嘉机灵又可爱起来。他扭了扭脖子,时刻准备听身边某个人跳脚的反应。 果不其然,这个称呼被凌雅之当即反对:“不行,我不同意。你喊我哥,又喊他叔,我岂不成了他晚辈了!” 阿丽嘉道:“千蘅叔不是比你大么,叫前辈也不算错。” “大能大多少啊!”凌雅之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喂,你多大年纪?” 桓千蘅没答话,伸出手指比了个二,又比了个六。 “就两岁的事儿,算什么前辈。”凌雅之看着阿丽嘉,“不许叫叔,叫哥。” 阿丽嘉拖长了声音:“千蘅哥——这样行不行?” “你们爱叫啥叫啥,别烦我。”桓千蘅翻了个身,背冲着那两个精力旺盛的人。船在水里晃来晃去,上下沉浮,晃得他昏沉欲睡,实在没功夫再听那两人说相声。 那两人知道他是真的累了,心照不宣地都没再吵嚷。桓千蘅听着水流鸟鸣,觉得这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可突然没了声音,他闭着眼睛却死活睡不着。船在水里晃动,让他觉得自己正踩在一坨棉花上。水流急了,有时失重,这种眩晕感就愈加强烈。 翻来覆去找了好几个姿势,怎么躺怎么不对劲。阿丽嘉都窝在一角盖着薄毯睡沉了,他还没睡着,手心和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凌雅之安静下来后找了本书看,看着看着觉得身边之人躁动得不正常,于是问道:“桓兄,你摊煎饼呢?” 话音刚落,桓千蘅猛然睁开眼睛,眼里全是血丝。凌雅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跪在船舷处“哇”的一声吐进了水里。 桓千蘅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酸水,灼得喉咙生痛,紧接着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只觉得胸闷气短,眼冒金星,难受得要死。 “你怎么回事儿?”凌雅之从船舱里走出来,一边拍打他的背,一边从袖中掏出块绢子递给他。看着桓千蘅苍白的嘴唇,他说道:“桓兄,你不会是晕船吧。” 桓千蘅夺过绢子,擦了擦嘴:“你有意见?” “不敢,”凌雅之继续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你晕船你早说啊,咱可以走陆路,平白无故受这个罪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桓千蘅的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抬手将绢子扬进了水里。 凌雅之唇边泛起一抹笑意:“你别告诉我你没坐过船啊。” “是又怎样?”桓千蘅抬起眼皮都觉费劲,声音更是虚缓无力。 凌雅之笑容愈深:“像桓兄这样武功高强的人物,我还以为定是走南闯北练出来的,没想到你连水路都不曾走过。” 桓千蘅无力地看着他:“你生来两条腿儿是让你走路的,不是游水的。没走过水路怎么了,大惊小怪。” “是是是,我判断失误,我大惊小怪。”凌雅之阴阳怪气地嘲弄他。桓千蘅当耳旁风,没力气和他拌嘴,跪坐在地上深呼吸,调整内息。 凌雅之笑着笑着,化作一声叹息:“船到江田还要很久,你晕船厉害的话,怕是有罪要受了。” 桓千蘅心凉了半截,外出游历的第一步就出师未捷,心情可谓是沉到了谷底。凌雅之平时虽然油嘴滑舌,但也有说得在理得时候。这一下午,他来来回回吐了三四次,连胆汁都快吐出来。最后,他的力气似被无底洞抽走了一般,整个人瘫成一团,缩在船舱里动也动不得了。 想自己纵横一世,到头来竟被晕船折磨得如此狼狈不堪,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在折腾了一下午之后,他终于艰难地迷糊了过去。做梦梦见自己仰面浮在水上,背上传来阵阵清凉,缓缓输送到四肢百骸,绵软无力的感觉顿时消退了许多。 夜幕低垂时分,乌篷船里点燃了一盏晕黄的油灯。他缓缓睁开眼,却发现凌雅之坐在自己面前,脸冲着脸,手掌贴在自己肩膀上。真气顺着他的手指灌入肩部经脉,而后扩散全身。 怪不得自己四肢无力的感觉消失了,他一直在给自己输真气么? 凌雅之闭着眼睛,睫毛卷卷的,轻轻颤抖。桓千蘅第一次这样细致地看到一个人长相如何——他笑起来的时候,风流轻佻;不笑的时候,温润如玉,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他奇迹般地没有推开他,想看看他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已经醒了过来。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凌雅之鼻头已经出了薄汗。他停下手,气沉丹田,而后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目光悄然相撞。 “哎!”凌雅之被那直勾勾的目光吓得一跃而起。刚运功完不宜大幅运动,他眼前一黑,扶着乌篷头晕眼花了许久,才道:“你干嘛呢,吓死我了!” 桓千蘅狡黠地眨眨眼,慢慢靠近他:“凌雅之,这话应该我问你,你干嘛呢?” 凌雅之被他逼退到角落,整个人壁虎似的贴在了乌篷上,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我是看你太难受了,怕你睡不好.....” “这样啊。”桓千蘅嘴角一勾,那轻飘飘的靠近转瞬即逝,转身往甲板上走去,“那多谢了。” 乌篷中的空间松缓起来,凌雅之长出一口气。他手冰凉,脸颊却热起来。他双手贴着腮,给脸降温,一边自言自语道:“吓死....吓死我了.....” 第10章 【九】冒牌长老 行至江田时,夕阳近黄昏。江田只是个小县城,码头边上的人稀稀拉拉,没有扯着嗓子买糖葫芦的小商贩,也没有穿金戴银的富商大贾。 船一到岸,桓千蘅立刻蹦了上去,仿佛在船上多待一刻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阿丽嘉上岸后,凌雅之给船家结了银子,晃着扇子走上码头,四下里眺望着:“这里是比长安简陋的多。” 桓千蘅一心只想找个客栈,睡他个昏天黑地。他走了两步,水里待久了,此刻站在平地上还感觉自己好像浮在水上似的,起起伏伏。一阵头晕,扶着岸边一棵大树停了下来。 阿丽嘉离他最近,看他脸色不对,问道:“千蘅哥,你还很难受啊?” 他捂着腹部,五官揪成一团:“他娘的,老子就没这么难受过。” 凌雅之二话不说就上来扶他的胳膊,桓千蘅想躲,头晕眼花的他反应也慢了半拍,没躲开,只好被他拉着一只手臂。刚要张嘴骂人,凌雅之一句话堵了回来:“省省力气吧,别逼我抱你走。” 被半扶半拖地找到一家客栈,要了三间房,他饭也没吃就上了楼,看到整洁的床铺简直要感动地热泪盈眶,一头扎了进去,死死闭上了眼。 一觉到天明。 还在幽会周公时,房门忽然被敲响,十分有规律地“笃笃笃、笃笃笃”,伴随着凌雅之烦人的声音:“桓兄,起床了!”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抄起枕头使劲儿砸到门上。门外的呼喊声戛然停止,本以为消停了,正欲再度入睡,凌雅之竟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穿戴齐整,白衣无尘,走到桓千蘅身边就是一阵扯胳膊晃肩膀:“桓兄,这都日上三竿了,赶紧起来。阿丽在门口等我们,要一起去采买东西。” “滚。”桓千蘅简洁明了,扒开他的手,往墙根一挪,掀起被子直接蒙在了头上。 凌雅之心仍不死,又探了半个身子向前,试图扯被子:“别睡了,外面风景无限好,错过这村没这店了!” 桓千蘅从被子底下伸出一条腿,毫不留情地踹在了他的大腿上。 “啊!”凌雅之倒退好几步,揉着大腿肉,又气又好笑,指着床上蒙头的人,低声嘟囔道:“你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就睡吧,睡死你。” 门又一声轻响,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桓千蘅把被子褪到胸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找周公再续前缘去了。 一直睡到神清气爽,他才幽幽转醒,慢吞吞爬下床。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他差点笑出来。镜中人蓬头垢面,头发如龙虾须似的支棱着,乱七八糟。 “唉.....”他叹了口气,伸手把翘起来的头发给压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他穿戴整齐走了出去,挑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刚过午饭的点,客栈里食客不少。看他穿着有些贵气,小二殷勤迎上来,笑容满面:“客官要吃点什么?” “一碗面。”桓千蘅望着窗外。 “面?”小二一愣。他本以为穿着如此清贵的公子,至少会点两个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谁知就点了一碗面?他一边走向后厨,还一边诧异地摸不着头脑:“就这,一碗面?” 桓千蘅在吃方面一窍不通,亦不感兴趣。他觉得饭食不必贵精,填饱肚子是首要,没有什么是能比面食或米饭更能果腹的东西了。 凌雅之和阿丽嘉一大早就出了门,也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或许是独来独往惯了,即便已经被凌雅之拽上了贼船,还是不大习惯与人同游。 慢悠悠吃了面,慢悠悠晃出门去。人间三月芳菲正盛,柳花卷过青竹巷,慢悠悠地又走在街上。 这个江田县,别的东西没有,武馆却开得到处都是。一路上路过拳馆三个,剑馆五个。稍稍一打听才知道,江田此地虽小,却十分尚武,就连黄口小儿和鹤发鸡皮的老人都懂得打两招太极拳。 但这么多年,却没出一两个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稍好一些的武者离了江田,转头就拜入高门大派门下,也没几个人想着回头提携这个小地方一把。 桓千蘅好奇地驻足看了一会儿,这些武馆大门向外敞开,里面三五一群的男男女女穿着练功服跟师父扎马步。那师父马步都扎歪了,底下的徒弟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跟要高高跃起的□□似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原来从源头上就歪了,怪不得不成器。 桓千蘅晃到街口,那里摆着一个擂台,今日似乎是有什么比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凑热闹的百姓。他在远处驻足观看,这大约又是废材互掐的戏码,有这功夫不如去看两场耍猴戏。 刚要走,却见一个背着剑仙风鹤骨的老者登台唱戏。他先是拱手向周遭作拜,而后自报家门:“各位,在下银月宫长老许闻天。哦,不能再说是长老了,我许某早已离开银月宫。” 这句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桓千蘅耳朵里,他收回腿,略微诧异地看着那老者。 那老者的确气质颇佳,有几分大侠风范。擂台下的人交头接耳,似乎还挺激动能在此地遇见一个天下第一帮出来的人物。 许闻天说道:“各位,许某今日站在此处,是要向各位揭露银月宫和历代宫主的种种恶行。” 淳朴的居民似乎都被吸引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许闻天拿捏节奏也甚好,不疾不徐道:“天下人皆道银月宫主所携的寒氏血统,金眸雪肤乃是神祇之血。那不过是他们放出来掩人耳目的吹嘘之辞罢了!” 台下人面面相觑,有好事者问道:“不是神祇之血,那是什么?” 许闻天眸中闪过精光:“是蛊,万人之蛊!银月宫主以人制蛊,让其同类相食,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蛊王之血,就是寒氏血统的来源!” 满座哗然。有人已然义愤填膺:“银月宫为天下第一帮,竟然做以人练蛊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喝下蛊王的心头血,便可以一夜之间提升内力登峰造极。历代银月宫主皆用此法,武霸天下。”许闻天低头叹息,“许某从前瞎了眼,误入歧途。后来亲眼看见寒青宫主为其子寒苏炼制人蛊,这才知道真相。许某一生向善,不能容忍与这等恶鬼同流合污,这才毅然离开银月宫,将事实真相公诸天下。” 他口中的寒青是上一代银月宫主,寒苏的亲爹。八年前,寒苏十二岁时他病逝于银月宫。 银月宫长老有三,首名钟离致远,次名秦风羽,末即为许闻天。前两人虽淡出江湖,但仍在银月宫中。唯有这许长老,十年前忽然人间蒸发,消失在了江湖人的视线中。 而今日,在江田这个小地方,“许闻天”突然凭空冒了出来。 桓千蘅遥遥听着这一切,像是听到了呕哑嘲哳难为听的魔音,眉头拧成麻花。那人在擂台上大放了一通厥词,引得群情激愤议论纷纷,而后大摇大摆走下了擂台,消失不见。 桓千蘅当即朝离开的方向走去,脚步一滑,瞬间便融入了人群里。 许闻天退下擂台后便疾步行走。因着那个擂台赛吸引了许多人看,许多街巷里人烟稀少,空空荡荡。待他走进一条渺无人烟的巷子后,桓千蘅从一侧屋顶上跳了下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埋头走路的许闻天差点一头撞上去,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堵路的人,迷茫了一瞬,说道:“麻烦让让。” 桓千蘅没动,问道:“你说,你是银月宫的长老许闻天?” 许闻天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定不识此人后,拱手抱拳道:“正是,阁下是......” “哼。”他从鼻子发出一个不屑的音节,握住腰间盘旋的银鞭,缓缓抽了出来,在半空轻轻一甩,破空一响,“那你便是我要杀的人了。” 见来者不善,许闻天立刻黑了脸,手放在背上竖着的剑柄上,保持着一副拔剑姿势:“你要干什么?” 桓千蘅懒得与他废话,手臂如魅影般一晃,银鞭便如蜿蜒的长蛇,扭曲着可怖的身躯向许闻天冲去。 许闻天大惊,抽出剑来,抵开一击。那剑十分独特,剑身比桓千蘅的鞭子还要细一些,剑首向内弯曲一个小小弧度,宛若眼镜蛇生长的獠牙。 灵蛇剑,银月宫独门武器。此剑一旦刺入人身便拔不得,强行拔除便会被剑尖獠牙把血肉给一同扯出来,十分致命。 许闻天反手向桓千蘅刺来,桓千蘅点地而起,长鞭随身飞扬,柔而无骨的鞭身绕成螺旋,像一张血盆大口将灵蛇剑吞了下去。 长鞭盘旋在剑上,桓千蘅嘴角一提,向后猛地一扯,灵蛇剑便脱手“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许闻天见事不好,转头欲逃。桓千蘅哪里给他机会,飘忽不定的身影一眨眼便绕到了他身前。鞭子一甩,绕着脖子缠了三圈,鞭尾落回桓千蘅手中,化作了锁喉的夺命锁。 “你、你到底是谁,为何杀我?”他的手微微一紧,许闻风天就欲窒息,双手死命抓着脖子上的鞭子,眼珠子越瞪越大,像只濒死的金鱼,“我和你...何仇何怨?” “银月宫的许闻天就只有这么点本事么?”桓千蘅眼神阴冷,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魅影,“要冒充,至少也要挑个武功好一些的人来冒充,这么粗制滥造的武功也敢装银月宫长老。你是什么人,真正的许闻天在哪里?” 没想到这个冒牌货还有点气性,小命都在别人手里岌岌可危,他却还瞪着牛眼抵死不答。 桓千蘅一点点收紧鞭子,冒牌货的脸瞬间肿起来成了猪肝色,眼珠充血似乎要爆出来的似的,喉咙里“嘶嘶”作响,只有出气,毫无进气。 “许闻天已经死了。”屋顶上传来一个声音。桓千蘅抬起头,凌雅之站在屋脊上,白衣浸在风中,手上折扇轻轻摇动,笑道:“桓兄,我追顾公子时便是现在的场景,如今风水轮流转,我成了观战人,你干坏事被我逮着了。” 桓千蘅松了手上的力气,冒牌货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生死未明。他把鞭子一节一节卷起来,缠回腰间,说道:“滚下来。” 凌雅之轻飘飘落在巷子里。本以为他会慈悲之心大发,唠叨一连串“杀人是要下地狱”的废话。没想到他只是用扇柄支起冒牌货低垂的头,打量了一下他充血变形的脸,叹道:“哟,这不是那个在擂台上胡说八道的东西么,啧啧啧,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桓兄,你好狠心啊。” 桓千蘅眉毛一挑,难道方才凌雅之就在擂台附近,一切都看到了?自己竟然没有发现他。桓千蘅暗骂一声王八羔子,就这么喜欢躲在暗处看热闹么。 他问道:“凌雅之,你刚刚说许闻天已经死了,是什么意思?” 凌雅之把挡路的肉身扒开,站在他面前说道:“他十年前就被寒青宫主秘密杀死了。” “为何?”桓千蘅疑惑道:“他身为三大长老之一,如何得罪了寒青不成?” 凌雅之并没有着急回答这个问题,玩味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扫:“桓兄,你追着这冒牌货打,现在又问这话,难道是和许闻天有仇?” 第11章 【十】三山联盟 桓千蘅不知他是怎么从“询问许闻天下落”联想到“有仇”上的,不置可否,反问道:“别人都不知的秘事,你却一清二楚,难不成你是银月宫的弟子?” 他没忘记阿丽嘉进长安那日看见的场景——凌雅之和银月宫宫主寒苏同桌饮茶,谈笑风生。凌雅之即便不是银月宫出身,也一定与其脱不开关系。 凌雅之一愣,笑了笑:“桓兄,不如这样,你跟我讲讲你的事,我也跟你讲讲我的事,公平公正,如何?” “你是不是银月宫弟子我不在乎,”桓千蘅伸出手指在他胸前戳了戳,“我对你啊,还远没有那么感兴趣。” 听了这话,凌雅之不气反笑得十分开怀:“你这意思是说,对我已经有了那么一点点兴趣?看来我的努力初见成效了。” “你脸怎么那么大。”桓千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个人的脑子果然有点问题,总能关注到寻常人关注不到的地方。 凌雅之笑了半天,才蹲下身子去看那个半死不活的冒牌货。他虽然被折腾的出气多进气少,但很顽强地没死成。凌雅之展开折扇,闪电似的在他脖颈子上一划。只见喉管断绝,血流如注,折扇上却没沾上半点血迹。 桓千蘅稍稍惊讶道:“太阳打北边出来了,大圣人似的凌雅之竟然会杀人?” “我说了,这人不是好东西。我反对滥杀无辜,但是非之心还是有的,这个人绝对不无辜。”他掰过尸体的头,拨开后颈的衣裳,露出皮肉。他伸出手掌,在他脖颈连着背的地方狠狠搓了一顿,原本空无一物的皮肤上,渐渐显露出来一个绿色的山峰刺青。 桓千蘅的笑容消失,也蹲下来看了看,说道:“三山派?” “我就知道,没完没了。”凌雅之把那人推开,嫌恶地拍打着手心,“最近江湖上有不少打着银月宫旗号招摇撞骗,造谣生事的人。这三山派的跳梁小丑竟也敢在你凌爷爷眼皮子底下耍手段,活该去见阎王。” 桓千蘅盘踞朝堂多年,已是不太清楚江湖之事了。但三山派的来由,他却一清二楚。 三山派的前身叫做三山联盟,是昆仑派、天山派和祁连派三派联盟,驻扎在遥远的昆仑山上,是中原六大门派之一。 而就在十年前,寒青宫主突然带领银月宫部下突袭昆仑山,将三山联盟满门屠戮,从此灭门。 只有余下的一小旁支逃出了昆仑山,并在后来加入了洛阳的大派阙天盟,在盟中改称为三山派。 银月宫独领风骚上百年,却在寒青之前从未伤害过其他门派。而银月宫不知缘故的与三山联盟一战,才真正让江湖之人感受到了银月宫的恐怖实——那是真正的令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 他为什么会如此了解三山联盟,因为玄音谷十六刺客的覆亡,与三山派和银月宫,还有那个人间蒸发了的许闻天都脱不了关系。 桓星瑾,就是在这场无端的江湖纷争中献祭的人之一。 “喂喂喂,想什么呢?”凌雅之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早上叫你不起,我便自作主张给你买了好些东西,已经让阿丽放回客栈了,你不赶紧回去瞧瞧?” 桓千蘅慢悠悠地走出巷子,阳光便洒满了全身,静静感受了一会儿扑面而来的暖意。凌雅之比他着急,就像个做了好事急于让人知道的孩子,抓起他的袖子便扯着往前走:“快点快点。” 然而他对凌雅之的殷勤并不是特别感兴趣,扫开他的手:“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似的,桓千蘅走得极慢,路过路边小摊时还停下来买点吃的喝的。凌雅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生生耗尽了耐心:“我说桓大爷,您能走快点儿吗,平时一溜烟不见人影,这会子拖拖拉拉起来,您故意遛我呢?” “聪明。”桓千蘅打了个响指,眼睛微微一弯,满是得意劲儿。 打不过也说不得,凌雅之从未觉得一个人这样难伺候过。 一路溜溜哒哒回了客栈,进去就瞧见阿丽嘉点了满满一桌子菜,一个人吃得正欢。见到两人,她笑着挥挥手:“千蘅哥,雅之哥,你们回来啦。东西我都放在千蘅哥房间里了,赶快去看看。” “神神秘秘的。”桓千蘅点评了一句,往二楼客房走去。凌雅之追上去,在楼梯上转过头和阿丽嘉对视一眼,两两笑得阴险。 桓千蘅走进房屋的一瞬间,眼睛就不可避免地被铺在床上的一件衣服吸引了。他拿起来细看,那是一件集齐赤橙黄绿蓝靛紫的窄腰衫,领口袖口缝着繁复透明的蕾丝边,腰间坠着一圈儿各色流苏,绚烂得几乎要刺瞎人眼。 桓千蘅提溜着那花蝴蝶似的衫子,不可置信地望向倚在门框上的凌雅之:“这就是你买的东西?” 凌雅之内心已然狂笑不止,但脸面上仍旧保持平静:“我见桓兄的衣裳都十分亮眼,觉着你必然喜欢彩虹一般的衣裳。你可别小看了它,我可是众里寻它,遍寻不得,只好买了件白衣裳现拿去染房染的。只是时间不够,颜色太浅,你凑合着穿......” “你他娘的脑子有水吧!”他打断凌雅之地话,把衣裳使劲掼在了他脸上。他要是穿着这衣服上街,九成九得被人当成疯子给抓起来。 凌雅之终于笑出声来,把彩虹衣裳从脑袋上扒拉下来。桓千蘅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眼里鬼火直冒,仿佛下一秒就要踹桌子打人了。 “开玩笑开玩笑,”凌雅之把彩虹衣丢在一旁,走到他床前,从被子底下拿出来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有一些日用,最底下垫着一套银白色的衣裳。他认真道:“这才是给你的,你瞧瞧,合不合眼。” 桓千蘅站着没动,他已经不信凌雅之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楼下那个看似端庄的西凉公主,原来也不是个正经人,竟然联合起来作弄自己。 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 凌雅之抽出衣裳,抖落开来,展在他面前。这套衣裳极符合凌雅之的审美,通身银白无暇。但与他自己身上所穿轻纱白衣不同的是,这件衣裳的布料乃是柔光锦缎,日头下有莹光淡淡。 桓千蘅好歹没有再对这件衣裳嗤之以鼻,他朝着凌雅之,慢慢抬起一只手。 凌雅之将衣裳放在他手里:“您老试试。”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衣裳,做工细致,还算可以。他抬起眼,发现房间中的某人正盯着自己,说道:“你杵在这干啥,想看我更衣?” 凌雅之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身材细长挺拔,还挺赏心悦目,于是严肃道:“那也不是不行。” 这个神人,给根杆就顺杆儿爬,脸皮比城墙还厚。桓千蘅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站在那里比了个请的手势:“出去。” 凌雅之笑着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道:“都是男的,还这般穷讲究.......” 被桓千蘅从房间里赶了出来,凌雅之只好下楼去找阿丽嘉说话。阿丽嘉身材不大,没想到十分能吃,一桌子菜让她一个人吃得七七八八。不过她倒是很有礼貌,每盘菜都只从一侧夹,而没有弄得盘盏狼藉。 阿丽嘉好奇地凑过去:“怎么样,千蘅哥喜欢那衣服吗?” 凌雅之从盘子里扒拉了一只水煮虾,一边剥壳一边说:“你瞧瞧我都被赶出来了,你说他喜不喜欢。” 阿丽嘉笑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还不是你缺德,就喜欢作弄人。” “天地良心,我何时作弄过你啊,”凌雅之把虾放进嘴里,又拈起一只剥,“你想吃的买的,哪一样不是我好生帮你挑的。” “那你就是只喜欢作弄千蘅哥。”阿丽嘉思路清晰,“他那么冷冰冰的一个人,也只有你敢摸老虎屁股吧。” 凌雅之哂笑一声,刚要说话,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桓千蘅慢慢走下来,不少人抬起头来看他,眼神里都是掩不住的微微惊讶。 一袭浮光银白锦衫,动辄如水光粼粼。头戴镂花雕银冠,横插一根白玉雪花簪。狐眸眼角微微上扬,眼皮轻垂遮住半个漆黑的瞳仁,扫过众人时总带着一股目无下尘的轻蔑之感。 江田这个小地方,民风淳朴,难见贵人。看到如此打扮的公子,贵气逼人,无一忍得住不多看两眼。 可在长安宝地混迹多年的凌雅之却也看呆了进去,手里的虾“吧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桓千蘅走到桌旁,凌雅之的目光还灼灼地停留在他身上,他捋了捋袖子道:“看什么看。” “好看。”阿丽嘉在一旁说,“雅之哥的眼光果然不错,这衣服好衬你。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显得你肤白貌美,风华绝代。” “这是形容男子的词么?”桓千蘅脸色一沉,“乱用成语。” 阿丽嘉吐了吐舌头,暗自偷笑。凌雅之终于缓过神来,开口道:“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这叫,芝兰玉树。” 桓千蘅假装没听见那酸不溜秋的古文,说道:“这个小地方不值得多待,一会儿去雇辆马车,明日就走。” 凌雅之道:“说起此事,我和阿丽商量过,坐马车又慢又无趣,不如去驿站牵三匹马,咱们骑马西去。” 听起来有那么点意思,再往西去,多是辽阔无垠的草原戈壁,最适合骑马驰骋。阿丽嘉附和道:“我西凉女子,也是各个骑术精湛的。我倒是想跟二位比一比,看谁跑得快。” “那我可比不了,我许多年没骑过马,合该生疏了,”凌雅之未战先怂,看向桓千蘅,“桓兄,你会骑马不,不晕马吧。” 桓千蘅对待这种不怀好意的揶揄向来是怼回去:“老子学骑马那会儿,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凌雅之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眼里划过不明意味的情绪。他低下头,没有接话。 看着他忽然安静,桓千蘅暗暗忖度了一下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心里重复了一遭,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便也没有继续说话。 休息一天后,再度启程上路。从江田出来后便是一马平川,白云大朵大朵远浮碧落,孤鸿大雁穿云破雾,自在翱翔于渺渺天地。 寸土之地以外,河山壮丽,江川如画。纵横千里的西部大地上,黄土蔓延天际。人烟稀少,唯马蹄橐橐声飘飖远去。 策马奔腾时衣袂猎猎,如展翅高飞的鸿雁,没有束缚,没有坎坷,自由自在。 桓千蘅一骑绝尘在前,阿丽嘉和凌雅之不遑多让,交替追逐。笑声随着策马的路线,洒了满地。他偶然回头看向肆意追赶的两人,白衣翩跹,红衣如火,笑容明媚如正午日光,忽然便释然了许多。 有人作陪同游,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 周六了,今天12点连更两章,求关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十】三山联盟 第12章 【十一】篝火盛宴 辽阔的西部,没有了缱绻的柳色花影。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沙鸥立驻,混着泥浆滚滚东流去的大河咆哮。狂风更加肆意,卷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黄沙,便是铺天又盖地。 景致极佳,却环境恶劣,广袤黄土上遥遥撞不见一个人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在一片绿洲旁见到一个村落,有着浓浓的民族气息。青砖垒砌的四合民居里住着七八户人家,岁月悠久在房屋墙壁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皴裂。绿洲旁夕阳剪影里,站着许多身穿阔腿灯笼裤,头戴五彩孔雀翎的少数民族姑娘。 戈壁晚景,影斜洲上,有人唱着悠扬的曲调,在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里,走上归途。 三人下了马,牵着马往人群中走去。凌雅之拦住一个过路的姑娘,说道:“请问姑娘,这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姑娘打量了三人一眼,用不太标准的官话说道:“几位是东边儿来的外地人吧,咱们这个镇叫鹤谷。” “敢问姑娘镇里可有客栈?我们是过路的,马疲人累,想投宿一宿。” “哟,咱们这儿人少,没什么商户,客栈开不下去的。”几人刚要发愁今晚去处,姑娘又道:“不过我家有两间厢房空着,就是小了一些。你们三位若不嫌弃,可以随我去看看。” 凌雅之看着两人都没提出意见,便点点头:“如此多谢姑娘了,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碧云。”碧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四四方方的宅院,“几位随我来。” 桓千蘅慢吞吞地走在最后,四下里望着大漠孤烟直的景致。夕阳把山丘映成火一般的颜色,与天边晚霞相接一起。偶尔雁鸣阵阵,却不见飞鸟身影。比起长安,这里的天似乎都更高更远一些。 等走到四合院的时候,阿丽嘉已经和碧云聊上了,两个姑娘年纪相仿,格外聊得来,没一会儿就笑的花枝乱颤了。 “你们在此等我一会儿,我去跟我爹说一声。”碧云在四合院门口说道,而后走了进去。 阿丽嘉说道:“她刚刚跟我说,她们这一家只住了四户人,所以才有空房。这里的人常年见不到几个外人,都很好客,今晚或许会一起招待我们呢。” 碧云很快就回来,笑着招呼几个人进去。果不其然,几个生人一来,四合院里的居民全跑出来看热闹。那架势不像看人,分明是在观猴。 这一家人女孩儿特别多,都羞赧地藏在大人身后。几个男孩也是半大小子,年纪再大些的,就是老一辈的人了。 有个老头,头上围着白巾,穿着对襟大袖褂,脸色黝黑透亮,面相十分老实和蔼。他迎上前来,带着三人往厢房走,一边说道:“几位客人,别见怪,咱们这儿的人都孤陋寡闻,看个外客都觉得新鲜。” “不妨事不妨事。”凌雅之十分大度地挥挥手,“本就是我们叨扰了。” 走到两间空房前,老头说道:“这就是了,几位若缺什么东西,尽管开口,不要客气。你们先休息,待晚上我们在院子里烧烤,请你们尝尝我们鹤谷的特色。” “多谢多谢。”凌雅之拱拱手。老头走后,他指了指毗邻的两个门,说道:“两间房,阿丽自己一间。桓兄,就得委屈你和我挤一挤了。 自从走进四合院,桓千蘅就没开过口。他不太能应付的过来这许多人的场合,人一多甚感不自在。听到凌雅之地话,他才张口说道:“我看你身体挺好,自己上外边睡吧。” 说着走进了左手边的厢房。凌雅之赶紧跟进来,好像生怕下一秒就会被拒之门外似的。桓千蘅虽说着让他上外边睡,却也没有拦他进门。 厢房虽没人住,收拾得却干净,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在房中转了一圈,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就是要和那个话痨睡一间有些不大愉快。 “这床好窄,”凌雅之申着脖子在床前比比画画,量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又量了一下桓千蘅的身子,“这怎么睡,叠着睡吗?” 他一只手覆在另一只手上,模仿着两个人叠着睡的画面。桓千蘅看着他脑抽一样的行为,忍不住骂道:“你赶紧把你脑子里的水放放去,留着养鱼么?” 他走上前去,抽了一只枕头丢在地上:“打地铺。” 凌雅之站着没动:“桓大爷,你是不是该关爱一下后生?” “凌外甥,尊老爱幼,尊老在前,爱幼在后。”桓千蘅仰面横躺在床上,大腿以下都在床边上晃,舒展了一下手臂,拉长了尾音道:“舒坦——” 凌雅之无奈地看着他一人霸占了整个床,极想把他拽起来丢出门外,但细想想,好像也没有把握打得过他。 他眼珠微微一转,把他往一边推推,也一下仰倒躺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叹道:“舒坦——” 桓千蘅立刻支起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干啥?赶紧给我下去!” “我不,”凌雅之拽过仅剩的枕头,垫在头下。桓千蘅看着他的目光都快要冒火了,他柔声说道:“桓兄,这一天没得休息,我都快累死了。您体谅体谅我,让我舒服睡会儿。” 不等他说话,先闭上了眼,任凭桓千蘅怎么戳他拽他,自如泰山岿然不动。 桓千蘅的后槽牙咬地咯吱咯吱响,再不想看那欠扁的脸一刻钟。他把被子拖过来,卷成条隔在两人中间。一个枕头在地上躺着,另一个枕头在凌雅之脑袋底下。他深呼吸了好几次,侧过身来枕着胳膊恨恨地闭了眼。 就连睡着了都恨不得在梦里暴打他一顿。 两人就隔着条楚河汉界睡到月上中天。碧云的敲门声吵醒了桓千蘅,他打了个呵欠睁开眼,凌雅之已然站了起来,正在扣领口的梅花盘扣。 听到身后床上之人的动静,凌雅之转过身来笑道:“醒了?碧云喊咱们吃烤肉去呢。” 本不打算凑这个热闹,但忍不住腹腔高鸣。桓千蘅爬了起来,直接略过凌雅之的脸,推开门走了出去。 每一户人家屋檐下都挂着明亮的灯笼,院子里站满了人,三五成群架起火堆。几户人中的妇女端了好几盆肉和酱料来,预备着盛宴。 阿丽嘉早早就站在庭院中央,和碧云几个小姐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笑作一团。她不知何时还换上了当地的民族衣服,头上戴着一支流光孔雀翎,灵动可爱。 看到姗姗来迟的两人,阿丽嘉向他们招招手:“千蘅哥,雅之哥,快来呀,马上就开始了。” 桓千蘅看到这么多人便头疼,因此态度也十分不积极。而凌雅之却欣喜雀跃,大步走过去扎进姑娘堆儿里便是一阵自我介绍:“在下姓凌名雅之,敢问各位姑娘芳名?青萝?好名字好名字,明玉?好名字好名字......” 阿丽嘉脸上也洋溢着笑容:“我之前以为只有西凉会有这样的烤肉篝火,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我之前太默默无闻...不对,是孤陋寡闻。” 她的中原话说得极标准,但就是成语水平堪忧,时常让人啼笑皆非。碧云好奇道:“你还去过西凉?” 阿丽嘉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激动说漏了嘴,忙遮掩道:“没有没有,我是在书里看到,西凉也有这样的传统。” “来来来,别站着了,快入座。”碧云老爹招呼几人。所谓“落座”,是指院子里所有人在几堆炭火盆前围坐,幕天席地。 桓千蘅看着那灰扑扑的黄土大地,犹豫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落座。凌雅之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子,铺在了自己身边:“您请坐。” 他这才坐了下来,捋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西北居民民风淳朴豪放,自家酿的奶酒用缸盛,连烤肉都十分豪迈,直接拿铁钎子穿着奇形怪状的大块肉团,码在炭盆上烤。炉火旺盛,不一会儿烤肉的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没过多久就纷纷开吃,也不知烤没烤熟。 凌雅之动手能力极强,有样学样,撸起袖子便拿了七八个肉串上火烤起来。见他架势颇足,炉子面积有限,桓千蘅乐得自在没插手,老僧入定一般只等着吃了。 碧云老爹指着凌雅之手中五花八门的肉说道:“那些肥瘦相间的是羔羊肉,瘦一些的是马肉。还有那白花花的,是羊尾油。你们东边来的,怕是吃不惯那个。” “老伯,别小看人呀。”他十分不信邪,举起一支烤的滋滋冒油的羊尾油串儿,撒上辣椒孜然面,往嘴里一搁。 只嚼了一下,他的脸就突然变绿了。这东西,又腻又腥又骚,想吐却不好意思吐,含在嘴里跑到一边荒地里吐了出去,走回来时脸还是狰狞的,“这东西,一般人还真是无福消受。” 碧云老爹朗声大笑,也拿起一串烤好的羊尾油放进嘴里,三下五除二便咽进了肚子里,面不改色心不跳。 凌雅之叹道:“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不了就是吃不了,老伯您真厉害。” 碧云老爹被他说得开怀自在。他好似和谁都能聊起来一样,和碧云爹隔了一辈人也能聊的欢快。桓千蘅在一旁听着,他仿佛就没住过嘴,终于忍不住提醒他:“再烤就糊了。” “糊不了,小爷看着呢。”凌雅之胸有成竹,却还是把肉从炉子上拿了下来,顺势就要给桓千蘅递过去。 他的手都伸出去要接,没想到凌雅之又越过他,把串一股脑地送给了阿丽嘉和碧云几个姑娘。他的手僵在半空,望着凌雅之,做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让让人小姑娘,一个大男人,哪有跟小姑娘抢吃食的道理。”凌雅之笑着对他说。 桓千蘅又一次深呼吸后,慢慢放下了手。 没过多久,凌雅之又烤好了一堆肉,拿起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心满意足地分了一半给桓千蘅:“尝尝小爷的手艺,绝对天上有地下无,包您老满意。” 桓千蘅拿起一串羊肉,先往嘴里送了一小块,细细咀嚼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评价了一句:“尚可。” 凌雅之果真是给点洪水就泛滥,他笑道:“真不容易,终于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夸奖了。” 桓千蘅眼波轻轻扫过他的侧脸,火光之下白皙如瓷。他低眉,嘴角漾出一抹几乎察觉不到的浅笑,而后又往嘴里放了一块肉:“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凌雅之收起笑容嘀咕一句,没过两秒钟便又嘎嘎笑起来。 桓千蘅找不到笑点,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道:“你抽风了?笑个屁。” 凌雅之大笑三声,拿起酒碗,倒了满满两碗酒,递给他一碗,道:“来,纪念一下。” 主动在他碗上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纪念什么?”桓千蘅也把酒喝干,顺嘴一问。 “纪念......”凌雅之悄悄靠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纪念桓兄与我第一回同床睡觉。” 第13章 【十二】琵琶声动 听完这句话,桓千蘅手中的酒碗不受控制地朝凌雅之脸上扣去,被他向后仰躲了开来,笑道:“桓兄何必着急,我就喜欢开开玩笑,你还没习惯啊?” “说真的,你去找个医馆看看脑子吧。”桓千蘅十分认真地跟他说。这辈子也算见识了朝堂至江湖上八方来客,三教九流,却从未见识过凌雅之这般厚颜无耻,欠揍找打的人。 天生一朵奇葩,正巧就被自己认识了,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烤肉油腻,妇人端来了大盘子的手抓肉和烤馕烤饼,配上自家腌的酸菜解腻。吃过一轮,差不多就饱了众人聊性大发,三五聚在一起,扯着嗓子唱起了嘹亮的歌。西北人民善歌舞,一唱起来便彻夜难停。有几个女孩子跑着去拿来了丝竹管弦,琴歌相和起来。 凌雅之也凑热闹,跑到一群姑娘堆儿里吹起了埙,姑娘们吹笛子,拨弄琵琶共奏。农家的丝竹管弦都是自娱自乐,弹奏出的乐曲好听不到哪里去。而他所吹埙曲却是悠扬婉转,一堆呕哑嘲哳之中唯一令人耳目暂明。 桓千蘅吃饭时不论菜品好坏,一律只吃个八分饱便停筷。他生性不喜热闹,悄然离开众人,走到院子里的一株参天的胡杨下,闭眼盘腿打起了坐。 院子里吵吵嚷嚷,沸反盈天。他屏气凝神,让经脉之中的气流暂封住耳道,外界的杂音便小了许多。众人狂欢,他独坐树下,仿佛与世俗的热闹格格不入。 如此坐了一盏茶的时间,阿丽嘉发现他突然消失,从人群里抽出身来,走到身边蹲了下来:“千蘅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身体不舒服吗?” 桓千蘅停下运功,耳道气流瞬间通畅,院中人群的刺耳笑声、琵琶琴声又一股脑涌入耳中。他叹了口气,感觉已经八辈子没有听到这样嘈杂的吵嚷声:“吵死了,我在这清净一会。” “我觉得挺好玩的呀。”阿丽嘉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不喜欢他们唱歌奏乐,指了指凌雅之道:“雅之哥就玩的挺开心。你们两个一个好动,一个好静,还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桓千蘅的眼神不自觉飘向人群中的凌雅之。他坐在群芳之间,左右逢源,不知道对身边的姑娘说了什么,逗得姑娘笑比花甜,一个劲儿地往他身边凑。凌雅之也十分自在,对每个人都言笑晏晏。 他常说姑娘是天底下最钟灵毓秀的存在,对姑娘格外亲近。也许是他性格开朗,言谈幽默,也挺招姑娘喜欢。 凌雅之的埙吹得极好,却对丝竹管弦一窍不通。有个会弹两下琵琶的女孩子自告奋勇,说要教他弹琵琶。凌雅之也不拒绝,大大方方地从她手中拿过一支黄木所雕的粗制琵琶,在她的教导之下有模有样地弹了起来。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简直就像是在弹棉花。可那些姑娘非但不觉难听,反而争先恐后去教他,就差把凌雅之淹没在千红万艳里了。 那撇腔烂调传到桓千蘅耳朵里,他捂住耳朵,皱着眉弯下腰去:“他娘的,弹的什么鬼东西,有辱清听。” “是够难听的。”阿丽嘉也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背后骂人不可取,凌雅之就跟听见了他抱怨似的,抱着琵琶从姑娘堆里走出来,走到他身边就要去拉他:“桓兄,你一个人发什么呆,快过来一起。” 桓千蘅躲开那只手:“别碰我。” “你怎么这么不合群啊。”凌雅之蹲下来,“她们在教我弹琵琶呢,我才发现这玩意儿还挺难的,你瞧瞧,我手都弹红了。” 他伸出五指,每根指头的指腹上都被粗硬的琴弦压出了红痕,说道:“怎么样,听到我弹的了么,好不好听,是不是很有天赋?” 他竟然还有脸问“好不好听”,桓千蘅实话实说道:“凌雅之,你对自己怎么就没个清晰的认知?我不用‘魔音贯耳’四个字来形容,已是给你面子了。” “啧,嫌我弹得难听,你弹一曲来听听。”凌雅之撇撇嘴,一边把琵琶往桓千蘅手里塞,一边说:“要不会的话,我让她们也来教教你。” “不必,我会弹。”桓千蘅挡开他的手,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话。然而刚说出口就大为后悔,依稀感觉面前这个人要发疯。 凌雅之果然眼睛一亮,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似的,惊讶不已道:“真的?你竟然会弹琵琶?那你快来弹一曲我听听。”不仅如此,他犹嫌不足,转头对着那群女孩子呼喊道:“你们快来,这位桓公子要给咱们露一手!” 一呼百应,姑娘们一窝蜂似得围了过来,眼里满是期待,眼巴巴地望着桓千蘅。 他从未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满心满肺皆是不自在。他怒目而视:“我几时说要弹了?” “来一个嘛,别小气。”凌雅之一点都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不停地拱火。那些女孩子受他影响,也跟着起哄:“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像紧箍咒一样,闹腾得头疼欲裂,一下子夺过了凌雅之手中的琵琶。 见他妥协,凌雅之等人渐渐安静下来,等待着他露上一手。 桓千蘅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默默转着轸子调音调,这琴本来就廉价,偏生音调还歪出去了二里地,如何还能弹得好。 细想想,自己已有快十年不曾摸过琵琶了。琵琶颈握在手里的感觉,似曾相识,从前的一些回忆又在脑海里闪了过去。 凌雅之见他一手转着轸子,一手拨弄琴弦,仔细听着声音的模样,意外得专业,更加期待他能弹出什么样的曲调。 桓千蘅闭着眼,手落在琴弦上。似是毫无征兆的,《十面埋伏》最激昂的部分凭空响起,嘈嘈如急雨。他细长的手指在弦上来回轮转,铃音倾泻不绝。晚风清捋发丝,月光如银洒在在半遮住的脸颊上,似霜雪般动人。 在场众人皆目瞪口呆,连说话都忘记了,微微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动作。 凌雅之更是暗自震惊,他于长安见惯风月,听过无数琴姬弹奏琵琶软语。他不曾想到,用这样一把粗制滥造的琴,就把那些琴姬所弹的调子都打到了五音不全那一类里去。 他洗耳恭听,就连自己也没感觉到,心中渐渐萌生出了一丝钦慕之情。 乐曲极短,没有任何收尾又戛然而止。最后的尾音弹出时,桓千蘅睁开眼睛,内力涌动,冲入琴弦,伴着尾音冲出指间,化作两刀虚空利刃倏然飞出,在不远处的地上刻下了两道深痕,黄土霎时飞扬漫天。 “声刀?”凌雅之愕然。 声刀,以声化刀,而成武器。江湖上不乏有以琴笛作为武器之人,并非是以琴笛本身为器,而是以内力催其声响,化作伤人的利刃。内息越深者,化作的声刀愈强。能以声刀劈裂大地之人,江湖上凤毛麟角。 桓千蘅把琵琶塞回了他手里。 “好厉害——”连同阿丽嘉在内的女孩子都惊呼起来,毫不吝啬地鼓起了掌。 凌雅之刚想问点什么,抬眼便看见了他面无表情的脸。桓千蘅的眼睛沉如死水,漆黑一团,投过来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情——不是高兴,也不是生气,不是喜怒哀乐里的任何一种,就是,没有感情。 到嘴边的话被那不寻常的眼神压了回去。桓千蘅站起身来,对周围的人疏离一笑,走出人群往厢房处走去。只听一声轻微的关门声,人影消失不见。 桓千蘅关紧了门,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水。茶水是极深的黄绿色,漂浮着几根茶叶棍,苦涩浓郁,一闻就不是什么好茶。 穷乡僻壤还挑剔什么。他端起杯子往嘴里送,弹琵琶的右手却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没喝到嘴里,水先洒了几滴出来。 放下茶杯,左手摁住右手,憋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嘲笑自己一声,不就是弹了几声琵琶,至于这么激动么。 门又响了,一个人走进屋子,把门轻轻关上。桓千蘅没有转身,而是拿起茶杯,故作镇定地喝起了水。只听凌雅之轻声道:“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啊。”桓千蘅放下茶杯,拉了把椅子坐下,揉了揉太阳穴。 “你别蒙我了。”凌雅之也扯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 桓千蘅没有言声,只是有些烦躁。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凌雅之的一声询问又让他想起从前:“你就没有说对话的时候,比如现在。” “我真的是关心你。”凌雅之眼里有几分焦灼,“你我也算是朋友了吧,坦诚聊聊又有什么不对?你什么也不讲,万一我下次再说错话怎么办?” 桓千蘅道:“其实你可以少说点话的。” “啧。”凌雅之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小爷我天生活跃气氛一把好手,谁像你似的老大爷一般。不说便不说吧,下次我再得罪你,你可别怪我。” 桓千蘅早已看穿他的心思,说道:“行了,你不就是又想瞎打听么,拐弯抹角就当我听不出来了?” “那你会告诉我吗?”凌雅之眨了眨眼,神情颇为虔诚,“桓兄,以琴为器本就难学难精,我的确意外你除了鞭子,竟然还会用声刀。是尊师教的吗?” 桓千蘅没再回避,点点头道:“师父原本就是琴鞭双修,琴技更在用鞭之上。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师父摔了携带一生的凤颈琶,没过多久,师父辞世,我也再没弹过琵琶。” “有...多久了?” “十年。” 凌雅之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神色,盯着他的侧颜,像是要拨开那层皮看到内心一样。桓千蘅感觉到侧颊传来的灼灼热度,斜眼道:“干什么?” “没什么。”他挪开目光,手指在袖子里搅动着。 桓千蘅偏过头来,有意无意地问道:“你吹埙还行,也不是自学成才的吧。” “是我娘教的。”他没有丝毫隐瞒,大大方方说道:“我娘教了我许多曲子,但我就学会几首,现在只记得《春庭欲晚》一首了,吹得远远算不上好。” 桓千蘅瞳孔微微放大道:“《春庭欲晚》?是太子生母康妃所谱的那首么?” “不知道,可能是吧。”凌雅之并不关心,随口答了一句。 康妃未嫁前是宫廷乐师,擅吹埙,得意之作便是《春庭欲晚》,据说一曲吹得满江花红。康妃凭此曲得皇上青眼,纳入后宫为妃。 但从那之后,康妃不知何故将乐谱烧毁,再没吹过《春庭欲晚》。民间流传出来的多是经改编后的,并为避讳,改名《春庭芳》。 凌雅之却说,她母亲传授给她的乐曲,名叫《春庭欲晚》,而非《春庭芳》。 桓千蘅不动声色问道:“令堂她......” “去世了。”凌雅之很快答道,“十四岁时我娘就死了,我才离开金陵,到了长安求生。” “你是金陵人?”桓千蘅眉毛一挑,稍稍有些意外,脑子飞快思索,“大燕建国近两百多年,皇族枝繁叶茂,有些出了五服的亲眷虽然不再自称皇族,却也有许多在朝为官作宰的——那个号称两袖清风,明察秋毫的前任金陵刺史凌保平,是你什么人?” “我祖父。”凌雅之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世。他祖上的确是皇族出身,而到他一代,早已被纳入“皇帝的穷亲戚”范畴,和皇族再无瓜葛了。 第14章 【十三】东宫来客 凌保平一生为官清廉,明察秋毫,曾揪出无数朝廷蠹虫。只可惜天不假年,四十来岁便因病去世。 他似乎是有个儿子在金陵,但却和他爱国爱民的老爹截然相反,是个臭名昭著的败家子。没有做官,也不知道做什么营生。桓千蘅想了许久,才说道:“凌雅之,令尊的名讳是不是叫做凌昭?” “他不是我爹。”凌雅之重重的将茶杯搁在案上,站起身来走向床铺,无意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见他神色异常,桓千蘅便知其中有隐情,他继续悠悠然喝着茶,没再说话。 凌雅之黑着脸扯了一床被褥,铺在地上,抬头问道:“你睡地上还是我睡地上?” “随便。”桓千蘅对睡床并没有很大执念。他解开领口的扣子,从行李中拿出一套换洗衣服,往门口走去:“我去沐浴。” 碧云爹先前告诉他们,四合院一角搭了两间澡房,若想沐浴可以到那里去。外面的人吃喝结束,正在收拾残局,若去晚了恐要排队。他受不了衣身不洁,这一整天在黄沙中策马狂奔,夜晚又烟熏火燎,若不好生沐浴,只怕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跟你一起。”凌雅之赶快从地上爬起来,刚刚那点阴郁之色瞬间消失无踪。他拿了换洗衣物,走到门口时碰上桓千蘅诧异的目光,说道:“干嘛这样看着我,不是有两间澡房么,我又不跟你一个澡盆里起洗。” 话虽如此,但那两间澡房之间就隔着一层帘子,对面放个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凌雅之见他一言不发,推着他就往外走:“走走走,去晚了没地儿了。” 澡房是用木头架子和纱布搭起来的,像摇摇欲坠的危房。里面摆着一个大木桶,已经烧好了热水,用一整块木板盖着保温。掀开木板,热气冒了出来,澡房里顿时烟云缭绕,温暖氤氲。 桓千蘅慢慢解开衣裳,一件一件褪下来叠好放在一旁。目光偶然瞥到相对的另一间澡房,隔断的白纱后有一人影在宽衣解带,隐隐绰绰看得到褪去衣衫后身体模糊的轮廓。 他赶紧移开眼睛,又听到那边水声响动,紧接着传来一声叹息:“舒服——” 他默默无语地也泡进澡盆里,尽量把水花的声音压到最小。热水亲吻着肌肤上每一处毛孔,洗去连日的劳累。他稍稍放松下来,闭目养了一会儿神。 “桓兄,你在洗吗?”凌雅之的声音从白纱的缝隙里传来,“有个事儿......” “什么?”桓千蘅觉得两个大男人隔着一层布沐浴就已经很奇怪了,这不合时宜的交谈让他更是蹙眉心烦。 只听凌雅之略尴尬道:“他们忘记放皂角了,你那里有吗?” 他看了看澡盆周围,有个小矮桌子上放着一盘碧莹莹的皂角。他伸手拿了过来,说道:“有是有,只不过我怎么给你?” 凌雅之那头没有讲话,只听白纱轻动,一只手臂从缝隙中探了过来。皓腕如霜雪,挂着清圆的小水珠,隐隐可见深青色的筋脉。 他张开手,勾了勾手指。 桓千蘅抓了一把皂角,放到了那只手掌中。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他感到无比别扭。他转过身来,往下一沉,脖子以下全部泡进了水里。 “多谢。”凌雅之把手抽了回去,在隔断白纱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水痕。 凌雅之在那边仿佛十分悠然自得,水撩得哗啦哗啦响,嘴里还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桓千蘅本想多泡一会儿放松放松,听着那跑了调的歌声,他只想着速战速决,赶紧离开这个澡房。 “桓兄,”凌雅之不合时宜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问你个事儿呗。” 桓千蘅忍不住说道:“你一天到晚哪儿那么多问题?” “聊聊天嘛。”凌雅之笑了两声,认真道:“你从前,有和别人一起洗过澡吗?” 桓千蘅搓皂角的手一顿,完全不能理解问这个问题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你不觉得你这个问题很奇怪么?” “好奇而已。”凌雅之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的不妥,“你年纪也不小了,没成家也就罢了,难道也没和美人共浴过?” “关你屁事。”桓千蘅自十六岁下山,十八岁跟随凌景宣,过着刀口舔血不见天日的生活,哪里有闲情逸致去考虑个人问题。再者,他对风花雪月,红袖添香一事从小就不感兴趣。和美女缠缠绵绵,还不如仗剑走天涯来得有趣。 见他不说话了,凌雅之带着笑意说道:“莫非,桓兄还是个雏儿?” “雏你大爷。”桓千蘅忍受不了,草草冲干净了头上身上的皂角泡沫,从浴桶里迈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擦干水,穿上内衫,趿拉着鞋子就走出了澡房。 一连串笑声从澡房里溢出来,桓千蘅都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凌雅之的说话声:“桓兄,你别生气啊,我就是问问,雏儿也没关系......” 桓千蘅一脚踹开厢房的门,再将门狠狠带上。如此不能出气,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七八圈,又穿着鞋子在地铺上使劲踩了几脚,留下几个凌乱的脚印,这才平静了下来。 他盘腿坐上了床,用干布揉搓着未干的头发。少顷,凌雅之乘着晚风归来,也一样搓着头发。看到地上凌乱的床褥,他无奈一笑:“桓兄,诗人有云‘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你怎么还锱铢必较呢。” 桓千蘅不语,抬手把床帐撒了下来,彻底隔绝那个烦人的脸。 凌雅之轻笑一声,不再去调弄他,将房中蜡烛吹熄,安安静静躺在了地铺上。 一夜相安无事。凌雅之很快就睡沉了,他倒是不打鼾,呼吸均匀而声浅。桓千蘅一个人睡惯了,房中忽然多了一个人,让他翻来覆去了好久,才勉勉强强折腾出一点睡意。 睡眠很浅,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压抑的咳嗽声把他唤醒了过来。 晨光微露,尚未大亮,繁星明月渐隐去,苍穹有些灰蒙蒙的水汽,似乎是要下雨的前兆。他披上衣服,绕过美梦沉酣的凌雅之,轻轻拉开了房门。 阿丽嘉披着外套,正站在院子里,弯腰咳嗽了几声。桓千蘅走过去,问道:“天色还早,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阿丽嘉裹紧衣服,双颊微微潮红。她身体有些发抖,说道:“千蘅哥,我好冷。屋子里的水冷了,我想烧点热水喝。” 她声音莫名沙哑,精神也不好。桓千蘅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道:“你额头很烫,是不是昨晚吹风受凉了?” 连日奔波,连他都觉劳累,更不要提年纪小又中毒初愈的阿丽嘉。 “可能是吧。”她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气馁地垂下手,“今天还要赶路呢,怎么这个时候病了呢。” “你先回去休息,我来烧水。”他不由分说把阿丽嘉架回了屋子里,满院子寻找烧水的家伙。他这辈子可没伺候过人,从长安离开至今,还真是破了许多从没想过会破的先例。 真是一言难尽。 恰巧碧云爹起夜,从屋子里出来一眼就看到到处翻找的桓千蘅,疑惑道:“公子啊,你找什么呢?” 他说道:“老伯,我妹妹仿佛昨夜着凉,喊着口渴,我给她烧点水,却找不到家伙。” “在这边,跟我来。”碧云爹一头扎进厨房,从乌漆麻黑的角落里翻出水壶,接了水生上火,手脚十分麻利,“那姑娘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吃些药?” 桓千蘅道:“不严重,只是受寒。敢问附近可有药房?” “有,在镇子西头有一家,全天开着的。你要去,我跟你一起。”碧云爹十分热心。 “不必了,您休息便可,我自己去。”桓千蘅有礼貌地回绝了同行的提议,待水烧好,送到阿丽嘉房中。一个人走出四合院,往西走去。 万籁俱寂,灯火俱灭,唯有药房门口还点着灯笼,因此格外好找。他踩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走进药房。 只有一个伙计看着店,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桓千蘅敲了敲桌子,说道:“伙计,抓两副发热疏散的药。” 伙计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应了一声,许是没睡醒,抓药如同神游,慢的很。等提着包好的药出来时,天已然亮了许多,路上渐渐有了第一批伴随着鸡鸣起床的人。 甫一走出药房,他的视线就被脚下的青石板给吸引了过去。刚刚天黑时他不曾注意青石板有何不对劲之处,天亮了之后,他才注意到青石板的一角被人用石头刻出了一个祥云图案。 “东宫?”他不可抑制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忙蹲下去查看,那祥云纹是刚刻上去不久的,专属于太子守卫的交流密令。在外出执行任务时,守卫若要分头行动,便会在不注意的角落留下这样的祥云纹,提醒同僚此处有自己人,作相会相认用。 东宫守卫怎么会出现在西域大漠?难道,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猛然一颤,他环顾四周,都是些当地居民,并没有瞧见任何东宫之人的身影。看来这个祥云纹是打头阵之人留下的,过不了多久,后续便会有更多人来到此处。 不敢耽搁,足尖点地飞了起来,靠着道旁树荫下的暗处,一路飞奔,翻墙回到了四合院里。 他将药煮上后,凌雅之已经起床,正站在厢房门口伸懒腰。看着桓千蘅一脸阴郁严肃的表情,他挑了挑眉,笑道:“怎么了,起床气还没撒干净啊?” “东宫的人来了。” 六个低沉的字眼,顷刻间打散了凌雅之的笑容,凛声道:“什么?!” 桓千蘅把他看到的祥云纹告诉了他。凌雅之一连串发问道:“太子不会是冲我们来的吧,他难道发现阿丽没死?这怎么可能呢,太子怎么会知道?” “事实怎样尚不清楚,但太子智计深沉,说不定真的看穿了我的计划。”桓千蘅嘴上虽这样说,但满心都是疑惑,太子并没有理由发现他的阳奉阴违。如若不是为了阿丽嘉,太子又为何派人来西域? 桓千蘅继续说道:“我们安然过了一夜,想来他们并未发现我们。在更多人到来之前,我们要赶紧走。” “可是阿丽这个样子,怎么走得了?”凌雅之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不走也得走,否则我们三人全部要大祸临头。” 桓千蘅抬头望了望灰蒙蒙暗沉沉的天,又望向鹤谷镇背靠的一座大山,说道:“若要前往西凉,必须先跨过那座山。山上树木繁茂,可藏身之地多。我们可先上山,躲过风头再说。” 两人把现下的状况告诉了阿丽嘉,刻意避开了“东宫”的字眼。阿丽嘉本昏昏沉沉,听到朝廷的触手已然伸到了西域,垂死病中惊坐起,立刻表示要离开鹤谷。 此地不宜久留,阿丽嘉草草喝过药后,三人辞别碧云一家,骑上马便往大山奔去。阿丽嘉虽然生病,但逃丝毫没有给三人拖后腿,硬是咬着牙跑得不比人慢。 山脉纵横连绵,绿树滴翠,在笼罩了整个山腰的阴云中暗沉发灰。山上怪石嶙峋,叠巘层层,举步维艰。这座山,名叫“盘古”,因为多奇绝峰峦,陡峭崖壁,像是盘古一斧头从中间劈开的一般,故而得此名号。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与打头风。三人刚刚进山不久,天上开始飘起了雨。西域的雨珍贵如甘霖,可一旦下起便是狂风暴雨。乌云密布,顷刻间就如天庭泄水一般,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第15章 【十四】世外桃源 瓢泼而下的大雨穿过层林密叶,顿时将三个人浇得狼狈不堪。阿丽嘉体热未褪,又加淋雨,整个人缩成一团,双臂环抱着止不住打哆嗦。 几人并没带伞具,桓千蘅和凌雅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都将外衫脱下来,遮在阿丽嘉的头上。她还不忘抬起头来,颤声对两人说了句“多谢”。 暴雨将山上尘土冲刷成泥,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偶尔打滑,人难走,马更难行。只能将马先拴在附近树上,一同去寻找个避雨的地方。 雨幕成帘,彼此靠近都难看清对方容颜。凌雅之已被浇得头发贴在了脸上,水流顺着眉睫直往下流,完全看不出平时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以人度己,桓千蘅觉得自己的形象也应当好看不到哪里去。 一下雨,山谷里雾气缭绕,更难辨方向。几人就如同无头苍蝇似的,四处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 “那里似乎有个山洞!”凌雅之忽然说道。他仰着头,手指着一面矮崖上凹陷进去的洞口。 “上去看看。”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两个男人一手架着阿丽嘉的一只胳膊,踩着峭壁突出的石块,跃进了那个狭小的崖洞。 雨水瞬间被隔绝在外,而三个人都像是从水塘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阿丽嘉一进山洞便倒在了地上,紧紧蹙着眉,觳觫不止。桓千蘅探了一下她的额头,像火一般滚烫。 “烧得厉害。”他低声说了一句,四下里观望了下周遭有什么东西。崖洞不大,却极深,不知通向何处。洞里堆着一些干枯的藤蔓和树枝,似乎是可以生火。“凌雅之,你带火折子了么?” “有火折子也泡烂了。”凌雅之在一旁拧着身上的水,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白色的石头,“我这还有两颗火石,擦干了应该还能用吧。” 他聚拢了一些枯草藤蔓,拿着石头在空中摇来摇去,试图让上面的水分蒸发得更快。打火的时候失败了许多次,那枯草虽然没有淋雨,却被水汽包围久了,十分潮湿。如此点了四五次,方才点着了,冒出了黑灰的烟。 “咳咳咳——”凌雅之被呛得一通咳嗽,拧着眉用袖子将烟往外扇。好在,火是生起来了。 “阿丽怎么样了?”他收起火石,有些担忧。 桓千蘅半抱着阿丽嘉,把她往火堆旁送了送,火光送暖,她颤抖轻了许多,但依旧闭着眼蜷缩着身体,不知是睡是醒。桓千蘅顺势揭下她盖在身上湿透的衣衫,拧干水分,架在火上烤了起来:“让她暖和一会儿,再看能不能缓过来吧。” “你说说,我们这算不算是虎落平阳?”凌雅之在这等关头还能开出玩笑,他把能脱的衣服全脱了放在火堆边上,身上只挂着一件亵衣,领口开深,露出的两道锁骨上还挂着水珠。 桓千蘅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只盯着火堆看:“这是拔毛凤凰落汤鸡。” 凌雅之笑了笑道:“桓兄,我刚刚又想了想,太子到底有何道理追我们?且不说他是怎么知道阿丽跑了出来,就算是知道了,举国上下都知道西凉三公主已死,他追回去又能做什么?” 桓千蘅看了一眼身边的阿丽嘉,举起食指放在唇边:“嘘——” 凌雅之立刻噤声。其实他刚刚的话,也是桓千蘅所不能理解的。太子若是冲着他们而来,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带回阿丽嘉,二是杀掉阿丽嘉。而这两种情况,皆没有任何理由。 那太子派人来到西域,究竟为何? “会不会是我们惊弓之鸟了,或许那些人根本不是来抓我们的呢?” “世上有那么巧的事么,”桓千蘅把手上的衣服换了个面烤,“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也得跑,你我可承担不起后果。” 凌雅之半开玩笑道:“你我联手,不能说天下无敌,也能让人发愁了,碰上了大不了拼一把,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对官家的人动手,你怕是活腻歪了。”桓千蘅哼笑一声。江湖势力不能与朝廷对抗,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就连横扫千军的银月宫也不敢公然对官府之人动手。一旦破了规矩,朝廷的重压非江湖势力所能承受。毕竟,朝廷不会容忍任何威胁到自身统治的势力存在。 朝廷和江湖从来不是平等的,江湖永远都臣服于朝堂之下。若非如此,天下早就乱了套了。 桓千蘅一心一意烤着衣服,凌雅之则在洞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添一把枯枝进火堆里,嘴里念叨着:“这来之不易的一点温暖,若灭了还不知道要废多少功夫啊.......” 阿丽嘉的唇已经泛紫了,桓千蘅把烤的差不多干的衣裳披在了她身上,看着那张无色的小脸,轻叹了一口气。除了能给她加件衣服,现在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祈祷雨快些停。 崖洞寂静下来,向洞口望去,已然成了水帘洞。呼啸的风混着瓢泼的雨声刮了进来,卷起木灰飞扬。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早已一片冰凉。 “桓兄,”凌雅之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很冷?” 桓千蘅看了他一眼,他虽然镇定,嘴唇却也冻得发白了,说道:“废话就不要多说了。” 凌雅之本来坐在他对面,突然站起来走到了他身边,并肩坐下,并且十分画蛇添足地挽住了他胳膊,十分像小女儿家逛街挽手的动作。桓千蘅推了他一把,神色复杂道:“你又犯什么病了?” 凌雅之死死拽着那只胳膊,说道:“人都说抱团才能取暖。咱俩的衣裳都在阿丽身上,要走出这里,最起码先保证不被冻死吧,你就别穷讲究了。” 褪去外衫,两人几乎是肉贴肉,那薄薄一层的亵衣根本抵不住两人身体的热度透过接触而传递。被凌雅之揽住的手臂的确暖和了许多,桓千蘅犹豫了很久,终是没有把那只手抽回来。 静静的抱团了一会儿,洞外的雨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山上松软的泥土甚少接受这样暴雨的洗礼,纷纷被冲刷下去,露出了光秃秃的岩石。 “桓兄,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凌雅之忽然警觉得望向洞外。 桓千蘅屏息凝神,耳朵一动,在嘈杂的雨声里听到了轻微的“轰隆隆”的声响,像是打雷,却又不是雷。细细听去,似乎是从头顶上传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还没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那声音忽然由远及近,如同万马奔腾的铁骑踏平疆土。山洞开始摇晃,有细小的碎石从洞顶掉落下来。一侧的墙壁上,也出现了几道肉眼可见的裂痕。 “糟了!”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凌雅之以迅雷之速抱起阿丽嘉,转头对桓千蘅说:“快跑!” 话音刚落,土黄色奔腾的泥水从山顶倾泻而下,紧接着大块大块的山崩碎石冲下来,击碎了崖壁,撞折了缝隙中生长的孤松,轰然一声堵住了三人所在的洞口,水花四溅,泥浆飞扬。 “你大爷的.....”凌雅之站在大石头面前,忍不住也说了脏话。这是什么样的运气,前有暴雨,后有山崩泥石流,今日忘记翻的老黄历上,一定写着不宜出门。 山洞里顿时漆黑一片,只有枯草燃烧的火堆还散发着跳跃的光。山洞中空气稀薄,桓千蘅当即挥袖灭掉了火堆,四周刹那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桓兄,我们不会真的要交代在此吧?”凌雅之淡定的声音如今不淡定了。 “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桓千蘅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是对凌雅之说,还是对自己说。 比起凌雅之,他出人意料地镇定。他推了推那块堵门的巨石,卡得严丝合缝,拉不进推不出,恰好的程度就像是上天故意为难他们一般。 桓千蘅放弃与这块大石头纠缠,转身走进崖洞幽寂的深处。凌雅之扬声道:“你上哪去?” “四处转转,难不成站在那里等死么?”桓千蘅带着回声的话语从洞穴深处传来。 凌雅之低头看了看怀中团成一团可怜巴巴的阿丽嘉,还是没有醒来,将她抱紧了一些,跟了上去。 洞穴深处更是没有一丝光芒,与黑夜里闭着眼睛走路没有任何区别。凌雅之走得极慢,还不太适应在这样近乎全盲的环境下行走。而一直在前方不远处传来的桓千蘅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了。 黑漆漆的洞穴像死灵渊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他心跳加快,试探道:“桓兄?你在哪?” “喊什么。”近在咫尺的说话声差点让凌雅之原地起跳,他这才发现桓千蘅就站在距离他两尺远的地方。 桓千蘅摸着湿漉漉的墙壁,手指抚过长了青苔的砖石。这面墙壁,有大块大块坚硬的石头,而石头缝隙之间,却是松软的泥土。他说道:“这面墙摸起来有些奇怪,寻常石壁上石块之间不应该有这么大的缝隙。” 凌雅之把阿丽嘉安置在一旁,也抬起手来摸,粘了一些缝隙中的泥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道:“不错,这应当是人力堆砌起来的,石块缝隙之中是用来黏合的红泥。一下雨,这红泥就发软,石头之间的缝隙才会摸起来这么明显。” “也不知是谁闲得没事在这悬崖峭壁上砌墙。”桓千蘅在墙上敲动了几下,黑暗之中往凌雅之所在的位置望了过去,“你觉得我们能把这面墙打开么?” “无论如何也得打开,小爷我可不想在这里殉葬。”凌雅之挽起袖子,颇有破釜沉舟的架势。 两人皆沉心静气,凝气与丹田,再引气于掌心,手臂青筋暴突。一掌下去,若不能击碎这堵墙,这三人的命都将交代于此,还是最为惨烈的饿死。因此谁也没有保留气力,所聚掌心的内力足有十成十。 几乎是同时,两人掌风刮过石壁。只听一声巨大的撞击声,石壁剧烈震颤了一下,但却没有像想象中的那般分崩离析后豁然开朗。 “怎么会这样?”凌雅之低头看了看手掌心,虽然什么也没看见。本以为要失败,从石壁的顶部又传来“咔咔”的碎裂声,一道裂纹顺着红泥缝隙蜿蜒而下,外界的一点天光顺着那狭小的缝隙渗透了进来。 桓千蘅摸了一块最为松散的石块,一掌击过去,石块猛然飞了出去,掉进后面的悬崖里。终于,一束完完整整的光从原本石块的位置投射进来,照亮了他的脸颊。 打开一点口子,其他的就好办了。两人一同把那堵墙拆了个七七八八,天光云影,倾泻进这个小小的崖洞。而外面的景象更是让人瞠目结舌——晴天无雨,无数错落的石峰高耸入云,一湾瀑布从山间滑下,訇然落地,玉珠四溅。石峰中间是一盆地,有灼灼桃花,小桥流水。弄玉轻盈,飞琼淡泞。许多穿着异族服饰的男男女女,来往穿梭阡陌之中。 竟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天地。 世人皆读过陶潜所书《桃花源记》,本以为是怪谈幻想,世上本无超脱隐世的武陵源。没想到如今在这西部盘古山中,真的会有书中一般世外桃源的地方存在。 第16章 【十五】楼兰遗族 清风撩动着桓千蘅的发丝,山河收进眼底,舒展了眉眼道:“天无绝人之路,古人诚不我欺。” 凌雅之偏过头,看着他水洗过后清澈的侧颜,唇角勾起:“桓兄,我有些不明白。我平时只是碰你一下,你就要打要杀,为何这濒临生死之际,你却如此镇定?” 桓千蘅的眼珠向他的方向转动了一下。比现在还要绝望的生死关头他也不是没有出入过,身为刺客,命从来不属于自己,如若害怕,便更活不到今天。他说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关系么?” “以小见大,你......” 凌雅之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阿丽嘉身体蜷动了一下,右手举起遮住外界投射而来的光线,呢喃出声:“千蘅哥......” 桓千蘅转过身来,蹲在她身边:“你醒了?” 阿丽的唇舌干涸得厉害,她舔了舔嘴唇,半睁着眼道:“这是哪里啊?” “不知道,盘古山里的某处吧。”他又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还是热的,我们要先从这里出去才行。” 凌雅之帮着她揽紧衣服,柔声道:“这下面我看有许多人家,我们下去,先给你找个地方休息休息,这样耗着不行的。” 阿丽嘉点点头,面前这两个不拘小节的男人看上去都不像是会照顾人的,却给予了她十分的关怀,就连两人的外衫都裹在了她身上,一时心下感动不已:“千蘅哥,雅之哥,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惹上这些麻烦.....” “傻丫头,”凌雅之眼睛一弯,“我们既然选择救你,就会把你送回去,你不必心有不安。” “别啰嗦了,”桓千蘅向来是跳过肉麻煽情的桥段,“抓紧他,我们下去。” 他先踩着崖壁上的刺石跳了下去,稳稳落在山崖下一片桃花林柔软的泥土上。凌雅之抱起阿丽嘉,紧随其后,也落在了桃花林里。 桃花芳菲,落英缤纷,林边一条山涧清泉。沿岸行走,可见游鱼影动石上。凌雅之转头四顾,说道:“没想到这山中,还有这样的景致。我还当西北大漠只有戈壁和胡杨呢。” 桓千蘅道:“这里四周都是石峰悬崖,出入的崖洞还被人力封了起来,显然是这里的人不想外人发现,对于他们来说,我们可能是不速之客。” 话音刚落,桃花林尽头转出来一男一女,男的肩头扛着锄头,女子手臂挽着箩筐,似是外出劳作刚刚回程的夫妻。两人渐渐走近,瞥到河岸三人时,明显吓了一大跳,女子手中的箩筐从胳膊上滑了下去,洒了一地蘑菇。 两人试探着走近,三人才看清那夫妻长相。男子浓眉大眼,山根极深,鼻梁高挺,带着浓浓的异域感,身上穿着大袖琵琶褂,束脚阔腿裤;女子头戴小方帽,脚踩绣花鞋,过膝的褶裙上缀着一圈银链。但看脸,却是温婉清丽的中原人模样。 桓千蘅看了一眼那个男子,又看了一眼阿丽嘉,觉得两人的骨相十分相似,都与中原人有云泥之别。 男子戒备地说了一句话,不是官话,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不知道什么意思。桓千蘅刚想开口,阿丽嘉却也说了两句话,与那男子所说之语同出一系——把桓千蘅和凌雅之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情况,他们莫非是西凉人?”凌雅之小声在桓千蘅耳边问了一句。 桓千蘅没搭理他,一直盯着那一男一女看。实际上只有男子在和阿丽嘉交谈,而那个长相如中原人的女子总是怯生生地躲在男人身后,偶尔抬头看他们一眼,欲言又止,又很快低下头去。 阿丽嘉和那男人交谈了许久,男人脸上的戒备之色少了一些,又交代了一句话,拉着女子转身走了。那女子被半拖半拽跟着男人跑,半路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 凌雅之赶忙问道:“阿丽,你们说什么呢?他们是西凉人吗?” 阿丽嘉的脸上出现了沉重的神色,她严肃道:“不,他们是楼兰人。” “楼兰人?”连一向淡定的桓千蘅都忍不住愕然说道。 阿丽嘉点点头:“那个男的叫麦依尔,是楼兰人。楼兰人和西凉人面相相似,说的话也相近,我是学过的,所以能和他们说得上话。他跟我说此地只有楼兰人,从未有过外来客。我刚刚用楼兰话跟他交谈,他以为我是流落在外的楼兰人,你们两个是我的朋友,所以和他妻子回去禀报长老了,让我们在这里等着。” 楼兰国,曾经夹在大燕与西凉之间的小国,一百多年前就被镇国将军顾勇携铁骑踏平国土消失不复了。楼兰王室覆灭,国民流散,大多归入了西凉,一小部分融入大燕西疆。 大燕朝廷不允许楼兰流民扎堆自成部落,于是将其分流入西疆本土村镇,与大燕人繁衍共存。百年过去,大多都被当地人同化了。竟然还会有这样一支为朝廷所不知的楼兰部落隐于深山,实乃怪哉。 桓千蘅沉思道:“像他们这般私自聚落,一旦被朝廷发现是要连锅端的。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意欲何为?” 凌雅之指了指四周高大密集的石峰,道:“你看这里密不透风的,要不是我们误打误撞掀了他们砌的墙,断然发现不了这个地方。世上没有哪个民族是不在意血统的,楼兰固然灭亡,所存后代大约也想让自己国家的血脉流传下去吧。” 阿丽嘉在一株桃树下转了转,叹道:“可他们是怎么找到这种连大燕朝廷都不知道的世外桃源呢?还能布置得如此隐秘,百年来没被发现。” 她虽是无心的一句评论,桓千蘅心头那根敏感的弦却被拨动了。确如她所说,这一支楼兰后裔,怎会比大燕国民更了解大燕的山河。他们聚落于此,目的并不好分辨。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辩出个所以然。很快,麦依尔带着一大群相同装束的人走了来,他妻子却消失不见。人群簇拥着一个头发花白的拄杖老者,面容严肃甚至于有些冰冷,眉心画着一抹红痕印记,自远处走来就死死盯着桓千蘅等人,像是在看天外来客一般。 麦依尔用极其不标准的官话像三人解释:“这是我们村里的长老,阿里木。”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阿里木长老的官话显然比他身边的小喽啰好得多。 他的眼神如刀子一般,盯得人浑身难受。凌雅之拱手向前一步,说道:“这位长老,我们是进山躲雨,不小心从山崖上掉下来的,实在无意叨扰。敢问我们要如何从这里走出去?” “三位不必着急,”阿里木脸上的沟壑一颤,目光落在阿丽嘉身上时,顿时柔和了许多,“听麦依尔说,这个姑娘像是我们楼兰后裔,那便应当留下与我们一起。至于你们,既然是她的朋友,我们自会好生招待。” “好生招待”四字说得一板一眼,凌雅之从中嗅出了一丝鸿门宴的味道,不自觉地就看向一言不发的桓千蘅,不能理解他为何到现在还如此淡定。 桓千蘅虽没说话,但一直暗中打量着这个阿里木长老。他惊奇地发现,阿里木站在此地,周身仿佛没有一丝内息。但屏气细感,就能感到他的内息像一潭死寂的幽深大泽,深不见底,还有可能盘虬卧龙。 八年的刀光剑影让他下意识认定此人一定不寻常。 阿里木也不等他们说话,兀自转身拄着拐杖走出了桃林。桓千蘅等人不得已,只能跟着他们大部队的脚步前行。这些人实在怪异,走在如此山清水秀之地,气氛压抑得让人感觉是在远赴冥府阎罗殿。 转出桃花林,赫然出现一排竹舍石屋,许多异族面容的人站在屋前,翘首眺望。看到桓千蘅他们时,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只是长老在前,没有一个人敢发问。 又是这样观猴似的被人盯着,桓千蘅只想找个帽兜把自己的头脸都包起来。虽然长相不同,但谁不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看看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长老的屋舍并不在这一排房舍里,而是遥遥地建在一座凸起的小丘上,连着阶梯上下,遗世独立。屋舍顶部,插着一面飞扬的旗帜,旗面上画着古怪的四不像图腾。桓千蘅曾在书卷里看过,那是楼兰王室的图腾。 走上竹梯,甫一进屋,就有人殷勤地倒上了水。阿里木在屋内正中的高椅上坐下,凌雅之先按捺不住,说道:“阿童木长老.....” “是阿里木长老。”麦依尔瞪着眼纠正他。 “是,阿里木长老。”凌雅之马上改口道,“恕在下无礼,你要问什么能不能等会再问,我们这位妹妹淋了雨忽然发热,能不能先找个地方让她休息休息?” “病了?”阿里木眼睛扫过阿丽嘉,看她脸色果然灰暗,两颊潮红,于是说道:“麦依尔,带她去隔壁休息。” 麦依尔应了一声,带着阿丽嘉往外走。桓千蘅想跟上,却被其他人挡住了去路,还十分没礼貌地推了他一把。只听阿里木道:“两位公子留步,我还有话要对你们说。” 桓千蘅看着被人摸了的肩膀,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来,直视着他。阿里木道:“你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他并不喜欢陌生人上来便逼问,再加上从早上起就一直倒霉,心情甚差,于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哎!”凌雅之拉了拉他的袖子,礼貌地笑道,“长老,你别见怪,我这个兄弟他不会讲话。我们从长安来,到西域采风观景,谁想到却误打误撞掉进了贵宝地,实在不是我们本意。” 阿里木喝了一口水,慢慢道:“既是从长安来,又怎会认识我们楼兰的姑娘?。” “这就说来话长了,”凌雅之一本正经地扯着鬼谎,“那位姑娘是我们在西域一个小镇子里认识的,因为格外投缘,说带我们来爬爬山,结果就一起不慎掉在此处了。” “她父母何人?” “她父母早亡,流落此处被镇子里的老人好心收养的。”凌雅之摆出一脸惋惜,“据说啊,是从西疆一路流浪过来的。” 大燕西疆便是曾经楼兰国土,有一些楼兰的后代并不算奇事,因而令人信服。桓千蘅在一旁听着,眼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这个人说谎怎能如此行云流水,丝毫不带脸红。心中突生一股佩服,忍不住想为他天衣无缝的演技鼓鼓掌。 阿里木和身边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又换了官话来说:“二位想必也知道,楼兰灭于你大燕之手,并将我们楼兰子孙逼杀殆尽。我们好不容易躲进深山中,只想安稳生活,不想二位突然闯进来,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在诉说这些国仇家恨时,声音十分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于提起。在大燕眼中,楼兰覆灭是扬四海威名的荣耀之事,而在楼兰眼中,却是灭国灭族的欺辱血仇。听到此处,就连巧舌如簧的凌雅之亦只能沉默。 阿里木继续沉声说道:“二位也淋了雨,衣衫不整,不如也先去休息。待我们商量一下对策,再来找二位。” 桓千蘅与凌雅之对视一眼,心下明朗——听这话的意思,是不打算让他们离开了。 第17章 【十六】中原女子 麦依尔给他俩安排了个空房,坐落于许多竹舍之中,望一眼门口便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有几分监视的意味在里面,毫无私隐可言。 有人给他们拿来了两套干净衣服,与楼兰人身上的服饰一模一样,黑色的棉麻料子,绣着稀奇古怪的花纹。桓千蘅拿起来抖了抖,配饰的小串珠发出碰撞的声响。他提着衣领,掩饰不住地露出了一抹鄙夷的神色。 “你就别挑了,不想穿便只能光着了。”凌雅之二话不说就将身上被水泡过的亵衣解了下来,露出匀称光洁的肌肤。 桓千蘅立刻背过身子去,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春光一角:“你他娘的不知道避讳着点儿,说脱就脱?” “脱上衣有什么好避讳的,又不是脱裤子.....”凌雅之把民族衣裳套在头上,又绕到屏风后面换上了裤子,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皮肤本就白皙,一身黑衣在身更显皮肤光彩熠熠,配上一把雪白折扇在手,风采卓然。桓千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奇异的民族服饰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般难看。 无法,只能也转到屏风后换上了衣服。出来时,凌雅之直勾勾地盯着他,从脖颈一直看到两条修长的腿,以及藏在大袖袍下腰间向内敛去的弧度,藏不住笑意道:“桓兄,你这身段可真是绝品,我都要自愧不如。” “羡慕么?”桓千蘅的脸皮已然厚了许多,暗暗翻了个白眼,坐下来倒了杯水喝。 凌雅之低低笑了几声,想到阿丽嘉,又担忧起来:“哎,你说阿丽一个人在长老那边行不行啊,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们都以为阿丽是楼兰人,想来没有理由伤害她。”桓千蘅慢慢饮水,“等入夜后我找个机会去看看她。” 房间里有个方形的大窗,视野极好,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他放下水杯,走到窗框前坐了上去,曲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眼睛向窗外望去,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凌雅之坐在桌前,眼神落在桓千蘅身上,却没有焦距。他一手托着腮,一手在桌面上“哒哒哒”地来回敲击,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估摸着傍晚时分,麦依尔来送饭,荤素皆有,配一碟烤饼,颇为丰盛。凌雅之谢过他,拿起一张饼就要咬:“折腾了一天,还真是饿了......” “你就不怕他们在菜里下毒啊?”桓千蘅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凌雅之拿饼的手就在距离嘴巴一寸的距离处停了下来。 他看看菜,再看看饼,没有任何异样:“不会吧.....” 桓千蘅依旧望着窗外:“你我是汉人,他们即便此时留我们,也不会留一辈子。若放我们走呢,难道他们会放心我们带着他们的秘密走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灭口,永远堵上我们的嘴。” 凌雅之越听越瘆得慌,连忙把饼丢下,搓了搓手:“你这防人之心也太重了。” “都像你一样头脑简单,我恐怕早就死过八百回了。”桓千蘅的声音没有波澜,仿佛话里所说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一句话又勾起了凌雅之道好奇。从长安到江田,再到如今的盘古山,他身上的谜团就像雪球一般在他心里越滚越大。桓千蘅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和太子有什么关系,他师门何处,与银月宫又有什么仇怨.....一桩桩一件件让都让凌雅之深陷其中,越是得不到答案,越是抓耳挠腮地想要探寻下去。 “桓兄,你从前是在怎样的龙潭虎穴里生活过,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凌雅之不由自主地又冒出了老生常谈的问题。 桓千蘅转过头来,嘴角勾出一个带着邪气的笑:“想知道么?” 凌雅之点头如捣蒜。 “不告诉你。”桓千蘅挑了挑眉,而后转开了头。 凌雅之定定地瞪着他,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丝火气。还没有一个人是让他如此迫切想要刨根究底的,但偏偏他又难以被自己掌控。他不想说,自己更是没有办法逼问出来。 想着想着,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步走向窗边,一把揪住了桓千蘅的衣领。桓千蘅没有防备,被他拽得身子微微前倾,两人几乎要脸贴脸,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桓千蘅挣了几下没挣开,微怒道:“你干什么?” 凌雅之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珠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他睫毛有几根数清楚一样。再往下看,是他雪峰似的鼻梁,带着红晕的薄唇,因为错愕而微微张开。 他盯着那张唇,突然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神经病吧你。”桓千蘅趁他走神,一把掀开他的手臂,整理了一下被揉搓成一团的衣领。凌雅之窘迫地站在原地,也忘了自己刚刚是为什么生气了,只记得自己盯着人家的嘴唇看愣这回事。他紧紧咬着牙,手指在看不见的暗处纠结地搅成一团。 桓千蘅也不知他突然犯了什么病,正当气氛尴尬,麦依尔又搬了两床被子来,放到床上,擦了擦汗道:“东西都给你们弄好了,有事儿再叫我。” “多谢。”凌雅之回过神来,报以一笑。 麦依尔刚走到门口,又抽回脚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道:“差点就忘了问了,忙活半天,还不知道你们两人怎么称呼?” “在下姓...姓宁,名雅之。”凌雅之诌了个名号,指着窗框上坐着的人道:“那位是.....” 桓千蘅懒得理会,没有接话。凌雅之都是死缠烂打了许久才得知了他的名字,麦依尔一来就问,定然得不到回答。凌雅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别见怪,他不太喜欢和生人说话。” “哦。”麦依尔怪异地往窗户那里看了一眼,而后上下打量着凌雅之,眉心一皱,说道:“宁公子,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嗯?” 麦依尔挠了挠头,试探道:“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宁芝的人?” 凌雅之一愣:“不认得。” “打扰了。”麦依尔意料之中,点点头走了出去。凌雅之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安静地不寻常。桓千蘅有些奇怪,问道:“发什么呆?” 凌雅之转过身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微微眯着眼,嘴唇颤抖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他刚刚问我认不认识宁芝。” “所以呢?”桓千蘅不明所以。 “我娘就叫宁芝。” 房间里霎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半晌,桓千蘅低声道:“世上叫宁芝的人那么多,或许是巧合吧。” “怎么可能,他说我看着眼熟,就问我知不知道这个名字,怎会是巧合.....”凌雅之面带迷茫,一屁股坐下,捞水壶的手捞空了好几次,才把水壶提了起来。 桓千蘅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这里的缩头王八们和你家住金陵的娘亲认识?” “其实我娘并不是金陵人。”凌雅之捂住额头,遮住了脸上的表情,“他们都说我娘是我爹....是凌昭从郊野荒村里捡回来的村姑,我不信,因为我娘说话有口音,虽然不重但绝不是金陵口音。但我娘到死都没有跟我说过她母家是哪里人,是做什么的。” 桓千蘅留意到他对自己老爹直呼其名的言语,默然片刻,才道:“那你是说令堂是楼兰人?” “那怎么可能,”凌雅之立即否认,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瞧我和楼兰后裔有半点相像吗?” 桓千蘅还真的将他的脸和楼兰人的脸在心里比对了一下,的确是没有相似之处。他也不太相信麦依尔随口一提的名字,就那么恰好是凌雅之的亲娘。于是说道:“你或许是真的想多了。” 先前在崖洞里险些去见了阎罗王,凌雅之都不曾像现在这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往门口走去:“不成,我得去找他问个清楚。” 桓千蘅迅速从窗框上跳下来,身子一晃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你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就这样大剌剌地过去问,他怎么会告诉你,反而还惹人怀疑。” “我不会直接问,我试试看能不能套出些话来。” 桓千蘅没有放手:“你消停点吧,现在情况复杂,你能不能不要为了虚头巴脑的事节外生枝?” “你放开我,”凌雅之用力甩开他,手已抓住了门框,“不是你娘的事,你自然不着急了!” 桓千蘅一怔,悬在半空的手蓦然垂下,眼里渐渐漫上一层冰冷。 凌雅之稍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过分了,于是带着歉意放软了声音:“抱、抱歉,我太激动了,但是我娘死得冤枉,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告诉我,我真的必须要去问个清楚,方才能安心。” “随你的便。”桓千蘅转身走进里屋,一个眼神也没再给他。 凌雅之望着里屋的人影,踟蹰了片刻,还是咬了咬牙打开了门。 谁知门外一个人正欲进屋,与他迎面撞了个满怀,彼此都惊了一惊。凌雅之道:“你是谁?” 那人飞快地伸出手把凌雅之推进屋,反手关上了门,撤下斗篷,露出一张带着怯色的脸——竟是麦依尔的妻子,那个举止怪异的中原女子。 “我叫莹歌。”她冲进来就拉上了窗帘,把整个屋子遮得严严实实。凌雅之看着她奇怪的举动,不由得问道:“你做什么?” 莹歌看着桌上放凉了的菜,抬起头来:“这菜你们吃过吗?” 凌雅之迷茫地摇摇头。 莹歌把桌上的饭菜推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好的饼子,放在桌上:“他们送来的东西你们一律别吃,饿了就吃这个。” 她所说的话是极为标准的中原官话,这让凌雅之更加认定她就是一个实打实的中原女子。莹歌见他迷惑,说道:“公子,别怪我唐突,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你慢点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莹歌哀戚道:“同你们一样,我也是误入此地的汉人。他们本是要处死我,麦依尔身体有些缺陷,讨不到媳妇,就求长老把我留了下来,所以我才在此地活到今天。” 麦依尔看起来手脚齐全,至于有什么缺陷,她没有明说,只继续说道:“我日日都盼着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实在是势单力孤,他们防守又极其严格。我几次想出逃,都被抓了回来。” 她撸起袖子,纤细的手臂上全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结了痂,有的成了疤。凌雅之一看,错愕道:“他们打的?” 莹歌点点头,双眸起了一片晶莹的水雾。她放下袖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位公子,你们若想要出去,求求你们带我一起。我在这里孤立无援,实在是受不了了。” 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一脚踹开,麦依尔带着三四个人冲了进来。莹歌惊呼一声,躲到了桌子后面。 麦依尔没有生气,声音平缓道:“阿莹,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天色晚了,跟我回去吧。” “不、不。”莹歌一边摇头一边倒退,撞到墙上,退无可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无助地看着猎人向她靠近。 “你要做什么?”凌雅之伸手去拦,却被麦依尔带来的三个手拿大棍的大汉挡住了去路。他犹豫着是不是该出手把这三人打飞,那边麦依尔已然抓到了莹歌。 麦依尔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宁公子别见怪,她脑子有问题,经常胡言乱语,我这就带她回去。” “不是,不是的.....”莹歌的眼泪终于从脸上滑了下来,她挣扎着,被麦依尔拖出了门,消失在门口的转角处。 第18章 【十七】杀人灭口 桓千蘅站在里屋的窗下,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门响动了一声,嘈杂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屋里陷入了沉静。 他隔着一道珠帘,望向大门。凌雅之怔怔地站在门口,夜风撩起碎发模糊了他的眉眼,似乎还在消化刚刚发生的事。 凌雅之犹豫了片刻,追出门去,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桓千蘅对他追出去的行为丝毫不感到意外。他没有头脑发热也跟着跑出去,慢慢坐上床,闭眼盘腿打起坐来。打坐,在他心里是最能清心静气的办法。内力由丹田起,游走大小周天,往往能带走脑中心中的不快。 这个办法往往奏效,但是今天,偏偏还就不行了。 就好像屁股下面长了芒刺似的,桓千蘅忍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忍不住睁开了眼。 他十分生气,生气到打坐不能消气。从前对于劝不听的人来说,他往往放任随其自取灭亡,翻了船也不关自己的事。但凌雅之不同,和自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若惹祸上身,自己岂非是个垫背的。 他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掀开珠帘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桓千蘅身上的楼兰衣服本就是黑色,夜里行走就是一套浑然天成的夜行衣。他跃上鳞次栉比的竹舍房顶,踩着屋脊如寒鸦般于夜幕下掠过,双足触碰之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根本无人注意自家房顶上有个人窜了过去。 他边跑边注意脚下人家的动静。他并不知麦依尔家住何处,挨家挨户搜索的样子,让他忽然想起从前在林王府为凌景宣刺杀他人的时候,有时也是这般四处搜寻。 如蟋蟀一般在房顶上蹦跶了许久,终于有一座建在纵横阡陌前的小石屋引起了他的注意。石屋门口挂着两盏晕黄的灯笼,庭院里遥遥地传来呜咽声。 声音极低极细,若不是内力深厚耳力极佳之人根本听不到。桓千蘅跳上石屋边一棵高大的桦树,蝙蝠一样吊在树干上。凌雅之还并未到来,而他看到庭院中正在发生的事情时,神情一凝。 莹歌被五花大绑拴在一株矮树上,嘴里塞着一块抹布。麦依尔站在她旁边,目露凶光,抓着她的头一下一下往矮树的树干上撞,嘴里还道:“臭婊/子,我让你跑,你再跑一个试试!打不死你!” 污言秽语紧接着从他嘴里冒出来,显然他所知道的中原脏话不多,其中大量夹杂了让人迷惑的楼兰语。莹歌说不出话,眼泪流了满脸,喉咙里呜咽不停,后脑勺撞击矮树的地方已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血痕,顺着沟壑纵横的树皮流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桓千蘅脑中首先蹦出来的想法不是“这女子好生惨烈”,而是以这样的方式惩罚人,不体面更不美观。 他若是要折磨一个人,绝不会让自己费这么大力气。不费工夫又能让人比这难受千百万倍的法子,那可是一抓一大把。 思绪正浓,眼尾瞥到一个黑漆漆的身影从屋前路过,停了停,倒退回来,一脚踹开了院门。 凌雅之看到院中场景,瞳孔骤然紧缩。麦依尔先是被他突然闯入惊了一惊,而后一手揪着莹歌的头发,一手指着他的鼻子:“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凌雅之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奄奄一息的莹歌,阔袖下的双手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麦依尔见他发愣,扬声道:“让你滚出去,听不懂你们中原话吗!” 凌雅之双眸微抬,浓黑的瞳仁似要把一切都侵吞入眼,周身腾起强烈的杀气,激荡衣袖猎猎摇摆。 自认识他以来,凌雅之一直是言笑晏晏的温和模样,桓千蘅从未见过他杀意如此蒸腾的样子。 凌雅之置若未闻,朝麦依尔走去。 桓千蘅方才在路边捡了一块石头,现下一直握在手里,为的就是紧要关头制止凌雅之的过激行为。此时这颗石头若能打飞出去击中他执扇的手,或许就能阻止他大开杀戒,也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这也是桓千蘅来这一趟的用意。 可是越到紧要关头,手却开始不听使唤。看着凌雅之越来越靠近麦依尔,他仍是紧紧握着石头,石块锋利的边缘将他的手心压得发白,却依旧没能打出去。 这可是奇了,他连杀人都不带眨眼的,可从未有过这般犹豫不决。 时不待人,桓千蘅晃神的一瞬间,凌雅之毫无征兆一掌打在麦依尔的胸口,麦依尔毫无抵抗之力,如一张飘在风中的纸,顿时飞出去一丈远,重重撞在庭院围墙上,一口血刹那间喷了出来。 “......”桓千蘅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石块,低低叹了口气,丢在了树根处。 凌雅之走到莹歌身边,抽出她口中的抹布。没了阻塞,血如洪流般从她口中喷出来流了满地。凌雅之俯着身子,头发滑落胸前遮住了侧脸,看不清他神情如何,只见他匆忙解着莹歌身上的绳索,手抖得厉害。 血流从莹歌的头顶和嘴角不住滴落,细看下去,她后脑勺处陷下去了一个坑,颅骨已然破碎。没了绳索的支撑,她如被抽去了骨头似的滑倒在地。凌雅之伸出手臂,将她揽在了怀里。 “别死,你别死,”凌雅之手忙脚乱,在她身上止血的大穴上胡乱点了一通,“你不能死,不能死.…..” 莹歌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费劲地说出什么。但只要一张口,血就会从鼻子和嘴巴里狂流。受伤过重,根本就无法止住血。 “公、公子,”莹歌用尽吃奶的力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红丝带系着的羊皮小卷,放在凌雅之手里,“这是我花了一年的功夫画的、画的此处地图,之前就想给你们,可惜没能...来得及。我怕是,走不了了,你们拿着它赶快走吧......” “不要,不要.…..”凌雅之无力地看着莹歌的生命在自己怀中一点点流逝,最终回归悄无声息。 他紧紧抿着唇,似乎要把呐喊出喉咙的声音压死。而越是压抑,身体越是发抖。隔着一丈远,桓千蘅都能感觉到他不是一点两点的绝望。 桓千蘅体会不到他这空穴来风的绝望。莹歌于他是毫不相干的人,一个生命在桓千蘅眼中凋零,就同秋天落叶一般,太过正常不需怜悯。 或许在凌雅之眼中,生死有截然不同的意义。 墙角下的麦依尔爬动了两下,呲牙咧嘴地想要撑着身体站起来。显然凌雅之那一掌是留了余地的,没能置他于死地。 看着莹歌死去,凌雅之彻底失去了理智和耐心。他把莹歌的尸体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折扇展了开来。 麦依尔还没爬起来,只见电光一闪,雪白的扇飞旋着朝他喉咙冲去。凌雅之移形换影,半空接住扇柄,将扇沿化为一把割喉的利刃,深深地扎进了麦依尔的喉咙。 筋骨碎裂的声音从喉间传来,麦依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血溅七尺,在雪白的扇面上绘了几朵刺目的红梅。 麦依尔的喉咙里传来嘶嘶哑哑地气流声。凌雅之犹嫌不足,死命压着扇骨,直到扇子几乎割断麦依尔的头,他才拔出扇子。麦依尔倒下,凌雅之的脸上、身上也被血浸地一塌糊涂。 他举起扇子,眼里跳动着奇异的光彩,像端详一幅绝世名画一样端详着上面的血迹。忽然,他伸出舌头,在干燥的唇上舔了一圈,把落在唇上的一颗血珠一起舔了进去。 看到此处,桓千蘅再也挂不住了,从树上跳下来,飞至凌雅之身边,落地时故意弄出了声响。 凌雅之身子一颤,转过身来,那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细长斜飞的狐狸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如一盆冰水劈头盖脸浇下,凌雅之眼里的火苗顿时熄灭,眼神躲闪起来:“桓兄,你、你怎么来了?” 桓千蘅看了看满地是血的庭院,两具死相难看的尸体,咋舌道:“来看看你捅多大篓子。这下好了,你突然发病,你娘的事没问成,我们还得漏夜逃跑。” 他蹲下去扒拉了一下麦依尔,脖子断了半根,死得透透的,于是抬眼去瞧那个罪魁祸首。 在他目光扫来的瞬间,凌雅之偏过头去,莫名其妙地不敢面对桓千蘅的眼光,略低着头道:“桓兄,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虚伪的恶人吧。你不用这样瞧我,你想什么可以直接说的,也可以骂我,我都听着。” “我没有资格评判别人的是非善恶,”桓千蘅出乎意料地没有骂人,声音十分平静。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觉得,你不管再杀多少像麦依尔这样的人,都不能算是给令堂大人报仇。” 桓千蘅的声音虚飘,轻如鸿毛,而在凌雅之心里却重如泰山。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桓千蘅,脸上难掩震惊错愕。 “你...你都知道了?” “猜也能猜到了。”桓千蘅依旧轻飘飘地说振聋发聩的话,“一开始我真的以为你就是个爱多管闲事的无事忙,后来发现,你的仁慈也是分人的。你杀了他,那你娘的事怎么说?” “我、我想我可能是昏了头,”凌雅之张开双手,轻轻擦拭着上面的血迹,轻声道:“我娘就是这样死在我面前的,莹歌死的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我娘了,就有点没控制住。” 他手上的血污越擦越多,但跟没看见似的,还在一下一下擦着手:“从我有记忆起,但凡凌昭酗酒,我娘就会鼻青脸肿的出现在我面前。所以我从小特别害怕待在家里,总是三天两头往外跑。好像眼不见,心就干净一样。”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我娘就用她十几年的积蓄,送我去一个画馆学画,说以后总要有一门手艺求生。画馆有些远,经常是两三天不能回家,我反而特别开心。有一回我画了一张寒梅图,画馆师父夸我天赋异禀,我兴高采烈地拿回去给娘看。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他拿着画,却看见醉酒发疯的凌昭在院子里死死抓着娘的头发,往一颗假山大石头上重重的磕去。 一下、两下、三下。 娘的头颅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浓稠的血喷涌而出,混着脑浆顺着石头凹凸不平的表面渗入草坪。凌雅之说到此处,深吸一口气,点评道:“我家草坪上像开了个酱彩铺子似的,红的黄的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场面...…可漂亮了。” 有几只乌鸦闻见血腥气,扑扑翅膀落在了房檐上,扯着嗓子啼得厉害。桓千蘅抬起右手,轻轻放在凌雅之肩上,捏了捏:“好了,别说了,把乌鸦都招来了。再不走,就要把人招来了。” 凌雅之的头向搭在自己肩上手的方向挪了挪,掌心的温度好像能透过衣裳沁入肉骨一样。他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能不能等一下,我想把她埋了。” 说着指了指死去的莹歌。 桓千蘅没吱声。在他眼里,死人就和一摊毫无用处的肉泥没两样,最后都是要化灰的。是摆在地上,还是埋入土里,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而不屑一顾的话到了嘴边,却忽然拐了个弯:“她一心想逃出去,恐怕不想埋在这里。” 凌雅之思量片刻,走进麦依尔家中四处翻腾了一遭,而后拿着一罐掌灯的油走了出来:“阿丽跟我说过西凉丧葬以火焚身,灵魂乃得自由。我既带不走她,便还她一个死后自由吧。” 他将油倒满莹歌全身,拿出了火石。 片刻之后,庭院中燃起了时明时暗的火光,滚滚浓烟攀出墙壁,汇入夜色中去。夜浓霜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楼兰人并未发现这四四方方的小院里发生的事。 趁着夜色,桓千蘅和凌雅之离开了麦依尔家,往阿丽嘉的住所走去。凌雅之一路上安静得很,与桓千蘅隔着几步的距离跟随其后。会轻功之人通常走路无声,桓千蘅不得不回头看了好几次,才确认他一直跟着,并没有走丢。 阿丽嘉就住在阿里木长老的隔壁,有两个提着火把的人在长老房前守夜。桓千蘅与凌雅之遥遥站在一片树荫暗影里,凌雅之略带担忧道:“这么匆忙,也不知阿丽身体好一些没有。” “你还好意思说,”桓千蘅眼角乜斜着他,“你在这等我,我去把她带出来。” 凌雅之出手就拦:“哎,你别一个人去啊,我跟你一起。” “少添乱了,”桓千蘅回头笑了一声,“等你什么时候有我五成轻功,再来逞能吧。” 说罢,他飞身而起,俶而消失。凌雅之眯起眼,在浓墨一般的夜里试图寻找他的踪迹,却半点都搜寻不到了。 他虽不忿但也不得不承认,武功两人或许五五开,但轻功上,桓千蘅是能踩他一头并跺上两脚的水平。 单机写文好闹心,555555…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十七】杀人灭口 第19章 【十八】虎口拔牙 桓千蘅在皇宫大内、高门府第皆出入多次,区区一个农家小院并不在话下,不过眼睛一瞥的速度,他已绕过那两个守卫,落在了院子暗处。 为了通风,阿丽嘉的房间窗户敞开了一角。他翻窗进屋,没有发出一丁点儿脚步声。 阿丽嘉在床上睡着,双手不安地握着被角,床头放着一碗没喝干净的药。桓千蘅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额头,已比起之前凉下来许多,松了一口气。 她睡得很浅,有人触碰她很快就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见一个人影在自己床前晃,刚要大叫,却听他低声道:“是我,别喊。” “千蘅哥?”阿丽嘉一下子坐起来,眼睫毛扑朔了两下,似在确认眼前看到的人是不是真的。少倾,她扑过去抱住桓千蘅的脖子,哽咽道:“你和雅之哥去哪里了啊,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桓千蘅忽然被抱了个满怀,身体僵直,手浮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好像从来没有被如此依赖过,稍稍恍惚了一会儿,放软身子,轻轻拍了拍阿丽嘉的背,低语道:“说什么胡话,我们怎么会丢下你。你怎么样,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几句安慰人的话说得磕磕绊绊,业务极其不熟练。阿丽嘉松开他,笑着揉了揉眼睛:“他们只是来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怕说漏嘴就假装病得严重说不了话,他们便没怎么样了。这么晚你来找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桓千蘅赞赏地看着这个机灵的丫头,说道:“有个蠢人干了件蠢事,我们得连夜逃跑了。你身体如何,跑得动吗?” 阿丽嘉迷茫了一会儿,不知他所言何指,点点头道:“他们给我喝了一种楼兰的药,药效极好,喝下去两个时辰体热就褪了。虽然还有些没力气,但逃跑一定没问题的。” 桓千蘅道:“那就好,你快些穿戴,我们马上就走。” 阿丽嘉蹑手蹑脚地收拾好东西,与桓千蘅一同从窗户跳出去。桓千蘅揽着她的肩,跃出院子,落在外面漆黑的草丛里。 凌雅之在树荫下等得着急,见到两人出来,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搬着阿丽嘉的肩膀上上下下看了一番:“阿丽,怎么样,他们欺负你没有?” “没有,我好得很呐雅之哥。”阿丽嘉看见这两个人她便无比安心,笑得跟花一样。 桓千蘅看着他操婆婆心的模样,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刚想嘲讽两句,忽然想起刚刚自己似乎也是这般着急,便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真是奇了怪了,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跟凌雅之一样婆妈了。 凌雅之放松下来,从怀里掏出沾着血的羊皮卷,在月光下展开。莹歌的这幅图画的算是十分用心了,可以想象她一年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在虎视眈眈的众人眼皮子底下走遍桃花源,绘出这样一幅详略得当的地图。 可呕心沥血终是便宜了旁人,凌雅之忍不住地低低叹了口气。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桓千蘅像是看穿了他内心所想一般,适时地提醒了一句。 凌雅之假咳两声,遮掩被认出来的尴尬,指着地图上一处打了红叉的地方,说道:“这里,应当就是出口。” 三人向地图上红叉位置摸索而去。大山里的夜,星河鹭起,澄江似练。一轮弯月似美人黛笔轻描的蛾眉,倾泻银光化作潺潺流水,汇成苍茫无际的璀璨夜海。 玉竹轻摇,细叶沙沙。 这里像镶嵌在戈壁大漠之间的一块翠玉,这样的福地洞天,竟然被楼兰人找到了。这里有太多太多的谜团没有解开,但此刻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地图上的红叉,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白桦林。林中生长着奇形怪状的紫藤,缠绕在笔直的白桦树上。树冠郁郁葱葱,连成一线遮天蔽日。 树林中寂静无声,不知何处偶尔传来两声蛙叫。淡淡的白雾笼罩着树干,月光投影下来,依稀可见光束中飞舞的扬尘。 林深处,叶浪翻涌。一个拄着拐杖的人忽然出现在三人视线里。桓千蘅反应极快,拽着往前走的两人躲在了一块巨石后。只见那人身披黑色垂地的斗篷,走得极慢,最终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 巨石后的三人面面相觑,拄拐杖的人分明就是楼兰的长老阿里木,谁也不知他半夜不睡觉来这白桦林里做什么。 阿里木迟迟不去,望着远处,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约莫着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中忽然又起白雾,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卷积而过。斗篷人站在白雾中屹然不动,对忽然而起的妖风视而不见。 一个身着深青束腰长袍的男子从白雾里走了出来,他带着斗笠,遮住面容,腰间挂着一把佩刀。漆黑的官靴踩着落英枯叶,上面金线绣成的祥云纹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桓千蘅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他闭眼,睁眼,又闭眼,又睁眼,那熟悉的祥云纹就刻在靴上,纹丝不动。 与在鹤谷的青石板上看到的祥云纹如出一辙,皆出自于东宫守卫,太子亲信之手。 这竟然是....太子的人! 两人密语交谈了许久,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因而听不清楚。东宫守卫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递给了阿里木。而后四下眺望一番,拉低斗笠转身快步离去。 阿里木将信收好,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回去,石头后的三人才敢冒头出来。阿丽嘉探头探脑地望着白桦林,小声道:“那人是谁啊?” 凌雅之脸上也写着同样的疑问,这俩人皆不识东宫印记,因此不辨身份。凌雅之道:“管他是谁,与我们无关,还是快走吧。” 桓千蘅盯着阿里木离开的方向,拧着眉没有动,似乎没听见凌雅之的催促。凌雅之奇怪地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还不快走。” 桓千蘅一顿,飞快地做了个决定,道:“你带阿丽走,我落下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去去就回。”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凌雅之只来得及说出半句话,桓千蘅就身子一晃,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啧。”凌雅之莫名有些气恼,只觉得桓千蘅心思深沉得过了头,说什么做什么全凭自己心情,也不同别人解释个只言片语,直教人摸不着头脑,好生可恶。 桓千蘅遥遥跟在阿里木身后,他想探寻清楚阿里木要往何处去,以及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不论是太子派人来与阿里木接头,还是太子手底下出了心怀鬼胎的人,朝廷私联异族后代,都是无比糟糕的。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桓千蘅在凌景宣身边蛰伏八年,竟然一丝苗头都没察觉,简直岂有此理。 阿里木的脚步走得慢且稳,但总是能与桓千蘅拉开距离,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一样。桓千蘅感知危险的神经本就发达,这古怪异样的感觉出现没多久,他便停下了脚步。 刚刚停下,阿里木几乎是眨眼之间,在他视线里消失无踪。 跟丢了? 这可以称得上是奇耻大辱了。他行尾随跟踪之事有千百次,从未有过跟丢的状况。这才离开东宫没多久,技艺竟然就生疏了! 桓千蘅看着四周茂密生长的白桦,与缠绕其中的紫藤编制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月光自网格缝隙流落而下,将林间照得明暗交错。 “公子在找我吗?”古老如暮鼓晨钟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月光下,阿里木拉长的身影铺在桓千蘅脚边,他转过身来,阿里木正死死盯着自己,额头上的红色印记在暗夜中闪烁着诡异的芒彩。 桓千蘅道:“我就随便转转。” “是么,”阿里木向他走了两步,拐杖敲击地面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咚咚”声,“公子一路尾随,是看到了什么吗?” 桓千蘅没有继续答话,他已经感觉到阿里木起了杀意,再多言亦是枉然。阿里木果然没再同他废话,手中的拐杖直冲桓千蘅的面门飞去。他目光一炬,仰面下腰,拐杖贴着他的头皮擦了过去,旋转着回到了阿里木的手里。 桓千蘅起腰瞬间,已抽出腰间盘旋的银鞭。片刻间,两人过招上百。阿里木的武功极其精深,且与中原武道大不相同,出招毫无章法可言,乱花渐欲迷人眼。 桓千蘅对他一开始的印象丝毫不错,阿里木是个水极深的人,内息平静时是一潭死水,涌动起来却如盘龙出谷,锋芒毕露。桓千蘅几次欲将鞭子缠上他的拐杖,却被他顺水推舟,拽了一个趔趄。 桓千蘅当即收回鞭子,阿里木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回手抛出拐杖,他躲闪不及,击中了锁骨向上的位置。剧烈的疼痛从左肩传来,他倒在地上,一滴汗从额角流了下来。 他自诩武功不差,却在这个楼兰垂垂老矣的长老面前成了半瓶子醋。阿里木依旧迈着沉重且缓慢的步伐朝他走来,他扶着树干站起来,倒退了两步,拔腿就跑。 做人就要灵活,死磕不是办法。打不过就跑,这是铁一般的定律。可阿里木好像无处不在,不论桓千蘅往哪个方向跑,阿里木都能准确找到他的位置,并稳稳地堵住他的去路。 这根本就是猎人在玩弄猎物的恶趣味心理,从前只有自己玩弄别人的份,今日也算体会了一次遭人戏耍的感觉。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年轻人,何必白费力气。你再回去修炼个二十年,再来与我对打不迟,”阿里木老朽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不过你没机会了,下辈子吧。” 桓千蘅甩了甩鞭子,出奇的淡定:“老东西,你再活过二十年,再说这话也不迟。” “找死。”阿里木举起拐杖,高高跃起,一副要将人的天灵盖敲碎的架势。 忽然,一股劲风从林中刮过,飞旋的折扇不知从何处而来。阿里木只得偏身一尺,躲开飞来的扇子,轻飘飘落在地上,怒道:“谁,给我出来!” 凌雅之从树林中飞出,挡在桓千蘅身前,凛声道:“小爷就站在你面前,你动他一下试试!” 桓千蘅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凌雅之,道:“你怎么来了,阿丽呢?” “她好得很,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凌雅之怒而回头,看到他一手扶着左肩,满头是汗,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了,道:“你受伤了?还行不行?” “嗯。”桓千蘅从他身后绕出来,并肩而站。他们两人若单独拎出来,都打不过这个老变态,如若站在一起,便是另一番情况。 桓千蘅觉得“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蕴藏的含义,在今日更上一层楼了。 第20章 【十九】浮生假面 一扇一鞭,看似毫不相关的两个玩意儿,谁能想到合在一起的力量却不可小觑。凭他阿里木什么妖魔鬼怪,终是双拳难敌四脚,被桓千蘅抓住机会一鞭子抽在了背上,报了一棍之仇。 阿里木扑在一棵树上,眼中怒火更盛。桓千蘅欲乘胜追击时,白桦林边忽然出现了一片或明或暗的火光,紧接着响起了匆匆忙忙交叠的脚步声。 许多举着火把的人在往白桦林里赶,这下变成他们四拳难敌一百脚。凌雅之顾不上许多,一把揽过桓千蘅的腰,说道:“别打了,快跑。” 桓千蘅刚想打开那只围在自己腰上的咸猪手,就觉脚下一空,凌雅之已带着自己飞了起来。回头一看,阿里木半跪在地,背上一道明显的伤痕,没有再追上来。 “长老,您怎么样?”有人赶到阿里木身边,扶着他道:“他们跑了,怎么办,要追吗?” “不能追,我们绝不能踏出桃花源半步,”阿里木喘息了好一会儿,拄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望着两人逃走的方向,又补充了一句怪异的话:“不过没关系,出了这盘古山,就是大燕朝廷的天下,他们跑不远。” 桃花源渐行渐远,桓千蘅叹了口气,冒了一趟险,却是半点儿有用的东西没捞到,反而还挨了一棍子,心情是难以言喻的郁闷。 离开白桦林,便是叠岩层层的盘古山。不知道桃花源用了什么障眼法,出来再往回看却是一片乱糟糟的树林,丝毫没有能走人的路,也看不到两人出来时所走的路线了。 刚一落地,凌雅之就把他推在一棵树上,眼里的怒气都能冒出来了,说道:“你混蛋!” 桓千蘅揉着快被敲断的左肩,身子顺势抵在树干上,无视他呼之欲出的怒火,道:“阿丽呢,你把她放哪了?” 凌雅之的胸口上下起伏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看不顺眼桓千蘅这副没事人一样的形容,捏着他没受伤的右肩,一字一句道:“你刚刚差点死了,你知道吗?” “我死了,你紧张什么。”桓千蘅看着他那张都快气变形的脸,心想何至于此。他耸了耸肩膀,想把凌雅之的手顶下去,他却抓的很紧,于是又说道:“好疼,你能不能松开手?” “你还知道疼?”凌雅之嘴里虽这么说着,手却乖乖地松开了,“你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你不说的话,我就...我就....” 威胁人的话说到一半卡了壳,桓千蘅似笑非笑道:“你就怎样?” “我就打断你的腿!”凌雅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威胁。 “那你来试试。”桓千蘅摆出一个带着挑衅的笑脸,一边整理着自己拧巴了的衣裳,一边说道:“阿里木夜会的那个人,是东宫的人。” “试就试,我....”凌雅之话说到一半,忽觉不对,声音不自觉地拐了出去,“东宫?” “嗯。”桓千蘅的肩膀一阵一阵生疼,他实在没有心情在这野地里与凌雅之谈这烦心事,兀自往前走了两步,“一会儿再说吧,你到底把阿丽藏哪里了?” 凌雅之无奈地咬了咬牙:“我把地图给了她,让她先出来去找马了。” 被他们三人遗忘的马还好端端地拴在那崖壁之下,周围都是杂草倒也没饿着那几匹瘦马。阿丽嘉正用石头围起个生火的火坑,看到两人回来,立刻笑容满面地跑了过来:“你们吓死我了,千蘅哥,你好端端地跑什么啊?” “没事,东西已经拿到了。”桓千蘅把手从肩膀上放了下来,指了指那搭好的火堆,“今晚怎么说,就在这对付了?” 凌雅之顺手捡了一些枯枝,掏出万能的火石蹲在地上打火,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即便是追出来,也肯定想不到我们还在山里。现在黑灯瞎火的,下山进下一座城还有一段距离,现在这休息一晚吧。” 阿丽嘉没有注意到桓千蘅受了伤,又开开心心地去看凌雅之生火了。有时候桓千蘅都快忘了,这个十七岁的小女孩会是西凉的公主,她与寻常人家的小女孩并没有大的不同,反而更机灵更可爱。 火生起来了,阿丽嘉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道:“好困。” 凌雅之用枯草聚成了一个垫子,放在她旁边,说道:“你先睡,我们再等一会儿,看看会不会有人来。” “好。”阿丽嘉躺在草垫上,蜷了蜷身体,安稳地闭上了眼。 桓千蘅远远地坐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在地上画着没有章法的线条。只听背后咯吱咯吱踩树叶的声音,他便知道狗皮膏药又粘上来了,头也不回道:“你不睡啊?” “睡你大爷。”凌雅之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夺过他手里的树枝折成两半丢在地上,上脚踩了几下。 若搁在今夜之前,桓千蘅一定会觉得他在犯病。可今夜毕竟他跑回来救了自己,做人还是要懂得感恩,于是道:“多谢你。” “还知道谢我。”凌雅之头顶冒火的架势被他轻飘飘三个字灭了个彻底,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踩着枯叶,闷声道:“我就想不通,你都已经从朝堂退了出来,太子还威胁过你,你为什么还要为他的事奔忙,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管不顾?” 桓千蘅活动着肩膀,道:“谁要送命,我那是灯下黑,估计错误了。” 凌雅之眼睛一瞪:“你少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担心太子和异族之人扯上关系,才跟去看的?” 桓千蘅忍不住瞅了他一眼——这人平时说话不着腔不着调,偶尔认真一回却能毫不偏移地扎人心肺。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是离开了凌景宣,“习惯”二字也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沉默了许久,他才慢悠悠地说道:“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你什么都不说让我怎么懂。”凌雅之捡起一颗小石头,重重地扔了出去。 桓千蘅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接话。 凌雅之仰起头,满天星河落入眼中,声音是掩饰不住的憋闷:“小爷我平生从未对旁人如此紧张,可某些人却没心没肺,就知道搪塞,丝毫不以坦诚待我真心一片。” 桓千蘅嗤之以鼻:“真心这东西,是能挂在嘴上随便说的吗?” 凌雅之眼睛一瞪,抓过他的手就往自己心口处摁去:“不信你摸摸,是不是真的,比珍珠还真。” 桓千蘅甩开他的手,牵动着受伤的肩膀一阵刺痛,他“嘶”了一声,说道:“大晚上的少犯病啊,我没力气跟你打架。” “你为何不信我呢?”凌雅之侧过身子,直直地盯着他,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表情,“你觉得我会把我从前的事随意告诉大街上的一个路人吗,是什么光彩的事值得我四处宣扬。若不是信你,鬼才懒得跟你废话。” 桓千蘅心里的弦忽然被触动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相撞的瞬间,心里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滋味。 凌雅之刚刚说,他相信自己? 桓千蘅又拿起一根断枝,在地上乱画,画的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团找不到头的乱麻。 凌雅之一手托着腮,侧脸看着他,道:“你知道么,我之前对你有过诸多猜测,但现在看来好像都不太妥当。我这个人喜欢胡思乱想,你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跟人说,我就会乱猜,如果猜错了就不好了。” 桓千蘅在地上画了个圈,问道:“你都猜什么了?” 凌雅之挠挠头:“我一开始以为你有什么把柄落在太子手里才被他威胁退出朝堂的,不过看你对东宫那么了解,应该是太子身边的人,比如守卫之类的。可你的武功,甘于做个守卫也太屈才了。” “我还真不是什么...守卫。”桓千蘅很实诚地答了一句,又拿着树枝在那圈里打了个叉。 凌雅之看着他乱画的图案,也捡了一根树枝,在他的涂鸦旁画了两个大脑袋手牵着手贴在一起的小人。桓千蘅只看了一眼,就在两个小人脑袋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忍不住骂道:“脑子有坑吧你。” “嗯......”凌雅之摸索着太阳穴,思考了许久,在地上画了许多毫无意义的图案。 桓千蘅一连在他的涂鸦上打了七八个叉,兴致索然,丢开枯枝,站起来伸展双臂伸了个懒腰,望了望四周黑漆漆的树林,道:“行了,不跟你玩了,我累了先去睡会,你这么闲得慌,就多守会夜吧.....” 凌雅之跟着站了起来,绕到他面前,眼里流转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华。他突然伸出手,推着桓千蘅的右肩,将他摁回了树干上。 桓千蘅不防,后背被粗糙的树干磨得生疼,一只手受伤无力还推不开他,怒道:“干什么,想打架是不是?” “桓千蘅,我现在心情欠佳,”凌雅之直呼其名,脸上常带的笑意消失无踪,一字一句道:“小爷我自认慧眼如炬,什么妖魔鬼怪都逃不过我的法眼,就不信我猜不对。” “你属照妖镜的么你,”桓千蘅觉得他十分莫名其妙,叹了口气:“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万一我是个越狱逃犯,是个杀人狂魔,你猜对了就会开心么?” “不可能。”凌雅之斩钉截铁,“你是杀人狂魔,那你救阿丽做什么?” 桓千蘅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悠然开着玩笑道:“古人云‘浪子回头金不换’,给自己积点德呗。” 凌雅之瞪着眼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凑上前来,压在了他的唇上,用力的咬了下去。 桓千蘅的眼睛倏然睁大,脑子顿时被灌进去一壶浆糊。下一刻,他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脚踹在凌雅之的膝盖上,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指着他语不成篇:“你、你、你......” 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散开,他擦了擦嘴,借着月光看见手臂上一道血痕。他娘的,怪不得嘴疼,舌头竟然被他咬破了。 凌雅之从地上爬了起来,打扫了一下身上沾的灰土,笑道:“桓兄,恕我放肆一回,你实在是太气人了,我没忍住。” “你他娘的什么歪理?”桓千蘅吐了好几口唾沫,自己生死都出入过这么多回,竟然到头来被一个毛头小子给轻薄了,晚节不保,天理何在。 拔腿欲走。 “桓兄。”凌雅之突然喊道。 桓千蘅怒目以对:“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真的...杀过很多人吗?”凌雅之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认真的神情,语气里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期冀和试探。 桓千蘅胸口烦闷得像要喷发的火山,他破罐子破摔,直视着凌雅之的眼:“是,我杀过很多人。我杀的人比鹤谷那个镇子的人还要多。我杀过最老的人是白发耄耋,杀过最年轻的人是襁褓婴儿;杀过循王亲派黄河治水的高官,也杀过路旁乞讨的流浪汉。怎么样,你现在知道了,满意了?” 凌雅之脸上写满了震惊,他的身子晃了晃,向他走了两步,却停在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笑道:“桓兄,你、你别开玩笑了,我很容易当真的。” “我没那么闲得慌。”桓千蘅目不转睛,眼睑微微垂下遮住半个眼珠,露出的瞳仁深不见底,看人时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轻蔑和凉薄。 狐狸眸本是一双含情眼,可安在他脸上却尽显无情。 凌雅之挤出来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桓千蘅背过身去,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又在地上画了起来。这下他画出来的东西不再是乱糟糟的线条,而是一座连绵不绝的山峰。在山峰上,写了一个字。 写完字,他丢下树枝走开了。凌雅之双唇微微张开,盯着那涂鸦看了许久。 岐山。 第21章 【二十】白玉微瑕 岐山,玄音谷。但凡对江湖有一丁点儿了解的人,都不会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 桓千蘅也没有想到,自己能那么轻易地就说出来了。他一边漫无目的地快步走着,一边脑中胡思乱想。一片刺蒺藜蔓生的土坡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扶着身旁一棵树,闭上眼睛,许久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胸腔里的东西跳得极快,桓千蘅早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如此紧张过了。但满脑子局促不安的情绪里,掺杂了一丝莫名其妙的舒畅,就像憋久了的一口气终于撒出去了似的。 凌雅之,他不会猜不到那一个“岐”字代表了什么。 凌雅之是桓千蘅见过最爱憎分明的人。也许是少年时的影响,他对于毫不相干的人也会带着天然的悲天悯人之情。他的善良甚至包含一丝天真,这种特质在桓千蘅的人生中异常稀有。 他记得下山之前,玄音十六刺客纵横江湖,不论是师父桓星瑾还是其他十五个师叔师伯,手上都沾满了各种各样人的血迹,因此江湖人才会以“鬼见愁”相称,恨其入骨。下山之后,桓千蘅遇到凌景宣,进入林王府,他也跟师父一样变成了身负无数血债的杀手。 杀人放火司空见惯,桓千蘅从来都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怜悯之情,该杀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见不得光的漫漫长夜里走到现在。 可为什么一个无情之人,却偏偏碰上了一个悲天悯人的菩萨。 桓千蘅摸了摸额头,又突然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在意凌雅之的看法?他下山时只有十六岁,少年意气风发,却因身背“玄音谷刺客”五个字而隐姓埋名,混混沌沌地流浪了两年。直到十八岁时遇见凌景宣,凌景宣跟他说,刺客只是职业,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 这句话若搁到现在,桓千蘅或许一笑了之。但在十八岁的年纪被人如此承认,他十分感动。 那时,凌景宣还是一个根本不受皇帝重视的郡王,所封的封地都是远在长安之外的偏僻之处。如果在朝堂之上有人说凌景宣会是未来的大燕太子,那一定会被认为是得了失心疯。 可于朝堂上放眼望去,循王老奸巨猾,忠王自私懦弱,恒王身有残疾,只有凌景宣心有丘壑,虽然年轻却是真正有本事和雄心的。他性格刚直,从不屈意奉承,皇帝交托的事,从不虚与委蛇。苦活累活冲到最前线的人是他,给他几个出身高贵的兄弟做陪衬而不抱怨的也是他。 在桓千蘅心中,唯有凌景宣,才是最适合成为大燕太子的人。 所以桓千蘅甘愿为其铺路,铲除他身边虎视眈眈的人,保他一路扶摇直上。最适合的人坐在最适合的位置上有什么错?桓千蘅他又有什么值得后悔的?纵使凌景宣心思日渐深沉,再也无人看得透他;纵使桓千蘅逐渐厌倦暗夜里的生活,想要余生自由潇洒。可他所杀之人他一个都不后悔。 十六岁的凌景宣在桓千蘅心里从未离开过,他就是最适合做太子的人,是最适合做大燕皇帝的人。 桓千蘅反复告诉自己,他不会后悔,亦不能后悔。 桓千蘅又沿着原路慢慢走了回去。火堆旁,阿丽嘉正窝在杂草堆里睡得安静,偶尔抬起手抓一抓脖子。仔细一算,阿丽嘉是他唯一一个手下留情而放过的人。当然,也不是因为可怜她。 只有在阿丽嘉一件事上,桓千蘅不理解凌景宣的做法。若说以杀她为代价,只为嫁祸循王,实在得不偿失。 四下里望了一圈儿,凌雅之不见了身影。桓千蘅在阿丽嘉身边坐下,往火堆里添了点树枝。看着窜起来的橙红色火焰,他脑袋一时放空,又或者已经乱到不知道要想什么好了。 撑了没一会儿,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已蒙蒙亮,火堆熄灭,只剩几个火星子在草木灰里闪烁。 阿丽嘉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两只小鹿般的大眼眨巴了几下,说道:“千蘅哥,你醒啦?” “嗯。”桓千蘅揉了揉眼,坐着睡了一宿腰背就像打结了似的,酸疼得要命。他活动了下全身的关节,不慎碰到左肩时,一阵刺痛把他的瞌睡完完全全赶走了。 阿丽嘉眉间有一缕忧色,她指着拴马匹的地方说道:“你看到雅之哥了吗?我一大早起来就没看见他,马还少了一匹,他去做什么了?” 桓千蘅一怔,果然只剩两匹马了。他走过去,把两匹马解了下来,将一根缰绳放到阿丽嘉手里,冷着脸道:“别管他,我们走。” “啊?”阿丽嘉不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缰绳,又看了看桓千蘅的表情,试探道:“千蘅哥,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桓千蘅不答,牵着马就往山下走,一路上踢起土坷垃无数。阿丽嘉赶紧跟上他的脚步,说道:“我们一个人把雅之哥丢在山上很危险的。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床头吵架床尾和’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开就好了。” “不会说话就别开口,丢人。”那句话的原话是形容夫妻的,简直离题八百里。桓千蘅停住脚步,敲了敲阿丽嘉的额头,“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危险,好好顾着你自己吧。” 阿丽嘉无奈道:“千蘅哥.....” “行了,等到了下个城才能吃饭,少说话省点力气吧。”桓千蘅已经全然忘了阿丽嘉是公主这回事,说出来的话也毫不恭敬。 一路上,阿丽嘉早就认清了桓千蘅这个人的性格,事不关己不开口,事不顺心不开口,不搭理人是常态,从头到脚一股子冷傲之气。见他心情不好,阿丽嘉也很识时务地闭了嘴,省点对着空气讲话的力气。 默默然走到了山脚下,搭耳听见一声马嘶,随即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坐在个大石头上。阿丽嘉眼中光芒一闪,喊道:“雅之哥,是你吗?” 凌雅之挽着裤脚,小腿上赫然几道凌乱的血痕,正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势。听到呼喊,他抬起头,欣喜的表情一闪而过,旋即又很快低下了头。 桓千蘅看见他后,脸色更黑了。本想直接走过去,眼神落在他受伤流血的腿上,眉心微微一动,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阿丽嘉小跑过来,惊讶道:“你怎么受伤了?” 凌雅之从袖子上撕下一块布条,在小腿的伤处缠了几圈,打了个结,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青绿色的草,说道:“我上山采了点药,没想到黑灯瞎火没看见长了一片刺蒺藜,把腿给剌了。” 阿丽嘉疑惑道:“你采药做什么?” 桓千蘅在一旁听着,刚觉得凌雅之脑子有坑的症状加深了,大半夜跑到山上学做神农。凌雅之把草药往他面前一伸,并不正眼看他,低声道:“你肩膀还疼不疼,这个草药捏碎了敷上可以止痛消肿。” 桓千蘅的嘴巴微微张开,望着他手里的一把绿草没反应过来。阿丽嘉又看向桓千蘅,语气更急:“怎么回事,千蘅哥,你也受伤了?” “没事,昨天不小心撞树上了,没大碍。”桓千蘅撇过头去,他没直面凌雅之,也没有接过那辛辛苦苦摘来的药草。 凌雅之放下裤腿,朝他走来,不由分说将药草塞进他手里,说道:“这里荒郊野岭也没有药房。你凑活着涂一涂吧,不然骑马颠簸很难受。” 桓千蘅捏着药草,依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一潭静水好似忽然被投下去一块小石子似的,轻泛起了层层涟漪。 凌雅之也没多跟他说话,也没有提及昨夜的任何事情。骑上马,跟在两人的身后。平时三人行,他总是叽叽喳喳没有停嘴的那一个,而今日他出奇地安静,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桓千蘅一个人骑马慢跑在前,阿丽嘉逐渐退后与凌雅之并排,问道:“雅之哥,你是不是惹千蘅哥生气了?” 凌雅之目视着前方那个人的背影,笑了笑,道:“为什么是我啊?” “这里总共三人,不是我,那肯定是你啊。”阿丽嘉逻辑清晰,振振有词。 凌雅之道:“我是说,为什么是我惹他生气,不是他惹我生气?” 阿丽嘉一脸理所当然道:“他惹你生气,这话你自己信吗?” “嘿,”凌雅之半带着笑容,半无奈地看着阿丽嘉,攥起拳头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捶,“你个小丫头,还学会挤兑人了,跟谁学的?” 阿丽嘉挠了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没挤兑你,我是说千蘅哥的性格就不像是会主动跟你闹的,而且你还那么喜欢作弄他。你们两个关系那么好,有什么话不能说,非要吵架互相不搭理人呢。” “我何曾想要这样......”凌雅之有些恍惚,想起昨夜,绝对是一时昏了头才会去做那样的事。桓千蘅生气亦是应该,毕竟被一个男人亲了,任谁都不会无动于衷。 而桓千蘅最后说出来的那番话,更是让他一时间头晕脑胀。他从来没有想到,朝堂之上流传的为高门权贵杀人放火的“暗影刀”真实存在,桓千蘅是其中之一。玄音谷销声匿迹多年,桓千蘅竟然是玄音谷的后人,是.....刺客的后人。 他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了。 “雅之哥,你想什么呢?”阿丽嘉见凌雅之发呆,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去给千蘅哥道个歉行不行,别闹别扭了。” “阿丽,”凌雅之不置可否,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凌雅之睫毛微微垂下,掩住了瞳孔中流转的情绪,道:“有一天,你捡到了一块美玉,无论你怎么端详,它都是那般玲珑剔透,你心想,终于遇到了一块完美的玉。可是等你把它拿回家仔细观赏的时候,却发现美玉里有一些细细的裂痕,你惊讶不已,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你要把这块玉怎么办才好?” 阿丽嘉认真地思考了他的问题一回,虽不明白其中含义,便照自己的理解道:“是你自己先前的期待太高了,这世上哪有完全纯净无暇的玉呢?” 凌雅之点了点头,阿丽嘉虽然没有什么心眼,但说的话却还十分有道理,道:“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瓋。这世上没有一块玉是完美无瑕的,当然也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人。” “是这个道理,”阿丽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况且这块玉原本在深山老林里活得好好的,是你将他捡回来,又发现上面裂痕而不喜欢了,便怪它生得不好。若玉会说话,恐怕要委屈死了。” 凌雅之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赞道:“阿丽,谁能想你连中原的成语都用不顺溜,还能讲出这么入情入理的话啊?” 阿丽嘉鼻子一皱,吐了吐舌头:“那是你小看我,我再怎么样也是王室出身,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等等,我是不是说反了.......” 凌雅之仰起头,在日光洒下暖晕的光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丽嘉附身过来,小声道:“雅之哥,你这问题好奇怪,我感觉你在指鹿为马,指桑骂槐。” “啧,我拜托你不要再乱用成语了,”凌雅之哭笑不得,“我指谁骂谁了?” 阿丽嘉抬起手,向前一指。桓千蘅一骑绝尘在前,身影苍茫野外只剩一个小点,道:“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呀,你是说千蘅哥不是好人。” “我可没这样说!”凌雅之赶紧否认,生怕隔着这么远也能被听到似的。 阿丽嘉满不在乎道:“我不知道千蘅哥从前是做什么的,但他永远都是我的恩公,在我这里永远都是个大好人。” 凌雅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道:“的确如此。” 就像在逼仄的小道里摸索许久,忽然想通了似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连同骑着的马脚步都松快了起来,小跑着向前面遥遥远去的人追去。 第22章 【二一】推心置腹 桓千蘅遥遥走得远,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解开了领口,把那草药揉出汁水来贴到了左肩肿起的地方。他一边走一边想,生气归生气,却也不能苛待了自己,有白嫖来的草药,不用白不用。 没过多久,身后响起了橐橐马蹄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赶了上来。凌雅之那张脸映入眼帘时,刚开口说了个“桓兄”,桓千蘅就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刹那间窜出去了老远,再次拉开距离。 “......”凌雅之张着嘴,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嗓子里,一阵风扑来,糊了一嘴一脸的沙。他咳嗽了好几声,擦了擦脸,顽强地奋起直追。 马匹颠簸颠得肩膀疼,桓千蘅并没有跑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又被追上。只听凌雅之摆着一张笑脸,试探道:“桓兄,肩膀还疼不疼了?” 桓千蘅目视前方,仿佛没看见这个人,也没听见他说的话,扬起马鞭就又要抽。鞭子落在马屁股的那一刻,凌雅之目光一沉,伸手抓住了鞭尾。桓千蘅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凌雅之整个人顺势跃起,飞到了桓千蘅的马上,在他身后勒紧了缰绳。 桓千蘅忽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凌雅之搂住,马缓缓停住,他怒而回头,刚想破口大骂,却发现凌雅之的脸近在咫尺,眼角眉梢带着些许温柔的笑意,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新鲜的词儿能把这个厚脸皮骂走了。 “哦——”阿丽嘉策马赶上,看到两人共骑马上,嘴角快咧到耳朵根,道:“你看你看,这不就是我说的吗,床头吵架床尾和了!” “闭嘴!”桓千蘅眼睛一瞪,反手就是一肘顶在凌雅之肚子上。凌雅之吃痛地叫唤了一声,拢住他的手臂稍稍松了力气,桓千蘅趁机推开他,从马上跳了下来。 凌雅之也很快跳了下来,捂着肚子追上他,挡在他面前,道:“你别不理我,你先听我解释......” 桓千蘅就是不理解这个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一路纠缠刨根问底也就罢了,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哪里不是个正常男人,昨夜他竟然敢把自己当姑娘对待,此刻还有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但阿丽嘉在这里,他不好发作,憋了一肚子火,耐着性子道:“凌雅之,我原先只以为你是脑子有问题,如今看来连眼睛也有问题。算我求你,江湖上别的没有,就是人多,你换个人缠,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么。” 他夺过缰绳,再次翻身上马,这次也不顾肩膀疼了,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阿丽嘉眨了眨眼,惋惜道:“雅之哥,好像不太行。” 凌雅之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道:“没事,反正这里离伊林不远了。等到了城里,我看他还怎么跑。” 伊林是前往西凉的最后一座大城,原先楼兰国的国都,现成了中原与西凉通衢通商之地。汉人与西域少民混居一起,城中繁华,商贾云集,被称作西域“小长安”。 他们三人已是连续几日不得好生休息,疲乏不已,一进城也顾不得逛,先找了个客栈住下。 凌雅之看着客栈里的招牌菜,许多都是未曾见过未曾吃过的新花样,颇有兴致道:“咱们一起吃点东西,来看看想吃什么?” 此处的菜式与西凉有些相似之处,三人里除了桓千蘅,其余两人都兴致勃勃,点了好几个菜。阿丽嘉刚要问桓千蘅想吃什么,他便对小二道:“随便来点什么,送到我房间去。” 说罢,他不理会两人,向房间走去,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隔绝了室外所有的嘈杂和人群。 桓千蘅拿起茶壶到了一杯水,无论走到哪里,客栈中免费的茶水总是难以下咽,没滋没味地喝了两杯茶,就盯着桌上铺着的刺绣桌布发起了呆。 从前即使身在庙堂也没觉得脑子不够用,而最近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难理解,桓千蘅发觉自己发呆胡思乱想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没过多久,有人敲门,紧接着小二带着羊肉串味的口音说道:“客官,您的菜来了。” “进来。”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不是带着方帽的小二,而是一脸期期艾艾的凌雅之。他端着托盘,挤出一个笑容,道:“桓兄,我给你上菜了。” 一看见他那副遭了多大委屈似的表情,桓千蘅就气不打一出来,道:“你有事儿吗?” 凌雅之不请自进,用脚把门带上,将托盘放在他面前,自顾自坐下道:“桓兄,昨晚的事是我不对,但你总要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吧。” 桓千蘅本来挺饿的,现下却丝毫没有了胃口,抱着双臂道:“解释什么,解释你把我当成女子的事么?” “我几时把你当成女子了?”凌雅之皱起眉头,脸上一片疑惑之色。半晌,他反应过来其言所指,拍案而起道:“误会,天大的误会啊!我亲你那一下...并不是因为...把你当成女子。” 一句话说的断了三次,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他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颊竟然微微红了起来,道:“我虽然经常跟你开玩笑,但天地良心,我从没有一刻把你当成过女子。” 桓千蘅对于察言观色这种事向来迟钝,更没看见凌雅之的局促,道:“这样最好,那如果你抽风只是为了恶心我,那大可不必。” “那倒也不是,”凌雅之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桓兄,我发现你生气的理由挺奇怪的,我还以为你是怪我鲁莽,还有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出身玄音谷生气。” 桓千蘅的冰山脸终于消融了一些,他端过菜碗,道:“江湖上看不惯玄音谷的人多如牛毛,多你一个不多,我岂会在乎这个。” 凌雅之觉得两人之间的误会重重,说道:“我并不是看不惯你,我只是.....” 说到一半卡了壳,凌雅之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得知他是刺客之后的复杂心情。桓千蘅慢慢咀嚼着一口饭,吞下去后才道:“不用解释那么多,我说了我不在乎。” 凌雅之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口是心非的证据,但桓千蘅的脸就如同被冰雪冻结过一样,没有任何外流的情绪。 玄音谷的名声是不好,桓千蘅早就练成了铜筋铁骨,对种种恶言早已刀枪不入。凌雅之放弃了寻找,感叹道:“我刚刚和阿丽聊了聊,别看她年纪小,有句话说得挺对的。不论你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对她而言,就只是要感激一辈子的恩人。” 桓千蘅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不自觉抬起眼睛,道:“是么。” “我怕是越活越倒退了,竟活得没有一个小姑娘透彻。”凌雅之自嘲地摇了摇头,看向桓千蘅,“在遇见你之前,你的人生如何与我无关,我亦无权对你指手画脚。认识你之后,你为人处事,我都看在眼里,实在无法把你与那些恶人相提并论。” 桓千蘅不动声色道:“你哪来的自信,不要以为很了解我。” 凌雅之的眼中似有灼灼的火焰:“话是你自己说的,浪子回头金不换,你没有按照太子的想法杀死阿丽,还与我一路送她回西凉。你虽然对我横眉冷对的,但对阿丽是真的温柔。你在我心里,从来就不是一个恶人。” 桓千蘅觉得凌雅之对自己的误会有些大,他救下阿丽嘉只是不想引起西凉和大燕的矛盾,并非慈心泛滥;送阿丽回家也不是自己答应的,而是被凌雅之不由分说拽上了船;而且所谓温柔,那不是大燕子民尊老爱幼的良好品德么。虽说凌雅之也幼,但他实在欠打,很难让人对其温柔起来....... 最终也没找得到话来反驳,桓千蘅默默吃着东西。一旁的凌雅之正舔着嘴唇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他。 桓千蘅翻了个白眼,把菜碗往他跟前推了推。凌雅之眉开眼笑,嘴上却还推脱:“这是给你的,我就不吃了吧。” 桓千蘅不吃这套,道:“爱吃不吃,不吃饿着。” 凌雅之觉得他是故意,总不会连他谦让都看不出来,偏生还一点办法也没有,拿起筷子无奈道:“吃,我吃还不行吗。” 桓千蘅吃饭一向安静,不爱说话,凌雅之一人滔滔不绝也无甚意思,便闭了嘴,两人在沉默中吃了一顿饭。 饭后,桓千蘅打发凌雅之去采买东西,单独叫上阿丽嘉出了门。这里是前往西凉的最后一道关口,只需联络一个商队,跟在队伍里便可跨过边境。只要银子给得足,商队一般不会拒绝带人过境。 找寻了几家,最后敲定了一家骑骆驼贩卖丝绸的商队,要从伊林前往西凉国都。领队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十分和善,答应路上照顾着阿丽嘉。 桓千蘅觉得自己送佛也只能送到这儿了,他暂时没有远走他国的打算。商队敲定后第二日便出发,阿丽嘉回家的事也算尘埃落定,回程时她却不大开心,玩弄着自己的衣角,几次想说话却都没说成,显然是临近分别,有些伤感了。 “有话直说。”桓千蘅一边看着街边卖吃喝玩乐的小摊,一边对阿丽嘉说道。 阿丽嘉低着头,悄悄拽住了桓千蘅的衣袖,道:“我本来以为要回家了,应该十分开心。可到了这时候,我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想那么多做什么?”桓千蘅想去揉一揉她的头发,又觉不妥,转为拍了拍肩膀。他从衣袖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根和田玉雕的玉兰花簪,放在她眼前:“这个送你。” 阿丽嘉拿过簪子仔细瞧了瞧,晶莹别致,道:“好漂亮,你从哪里弄的?” “到鹤谷之前就买好了,想着分别的时候再送给你,一路折腾还好没弄丢。”桓千蘅难得柔声细语,唇角还飘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玉兰是大燕国花,每逢盛春必花开如雪,芳菲动京师。你回到西凉,便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这个便留作个纪念吧。” 阿丽嘉盯着那簪子良久,忽然抬起头,眼眶红了一圈,眼中波芒点点。这姑娘平时大大咧咧的,可说到底内心还是有柔软之处的,眼见下一刻就要掉金豆,桓千蘅不知怎么办才好,忙道:“你别哭,若哭我就不送了。” “不行,”阿丽嘉的眼泪被生生憋了回去,把簪子当宝贝一样揣进了怀里,“既送给我了,就没有要回去的道理了。” 桓千蘅笑了笑,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着。客栈门口,有个瘦骨嶙峋的叫花子倚着门柱子讨饭,阿丽嘉顺手从怀中掏出个几个铜板,大方地丢在了叫花子的碗里。 叫花子双手合十,弯腰鞠躬:“多谢姑娘大恩大德,多谢姑娘大恩大德。” 叫花子弯下腰的那一刻,桓千蘅的目光被门柱子上一处雕花的缝隙中,用利器刻画出的小图案吸引了过去。他大步走上前,提溜着叫花子的衣领把他扔到了一边,露出了身后整根柱子。 “哎呦喂!”叫花子没坐稳,摔了个屁股蹲。 “千蘅哥,你做什么?”阿丽嘉蹲下去扶那个倒霉的叫花子,却看到桓千蘅所盯着的,是一个粗粗刻画的祥云纹,“那是什么东西啊?” “没什么,看花眼了。”桓千蘅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一沉。太子的脚步真是越来越快了,前脚刚从盘古山出来,后脚就有人跟到了伊林。 自从误打误撞掉进了桃花林,夜半看到东宫守卫与楼兰长老密会,桓千蘅隐隐感觉这些派往西域的触手并非是冲阿丽嘉来的。但在桃花林险些暴露身份后,这便说不准了。 三番两次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看到这纹饰,桓千蘅只觉得无比厌烦。 第23章 【二二】离别在即 桓千蘅并没有烦恼太久。东宫之人留下祥云纹,说明此地只有打头阵之人,给后续来人留下个记号,两三日之内才会全部到达。那时阿丽嘉一走了之,自己孑然一身,他们来又能如何,于是很快就把这桩事抛到脑后去了。 临行前日,桓千蘅和凌雅之不约而同给阿丽嘉买了不少路上行走用的东西,桓千蘅都暗自感叹,是什么样的精神让他从一个最不爱管闲事的潇洒闲人变成了凌雅之一般操心的老妈子。花钱如流水,还丝毫觉得没什么问题。 次日,三人皆起了个大早,跟着骆驼队走到了伊林城外。再往西去十里路,便不再是大燕的天下。桓千蘅和凌雅之止步于此,无法再跟着商队前行了。 阿丽嘉换上了他们西凉人爱穿的红衣,一袭轻纱笼住长发,像大漠上的一团灵动跳跃的火苗。她回头望着两个吃尽了苦,一路送他至此,却又是萍水相逢的人,眼眶又红了起来,道:“我该走了.....” 这一次,桓千蘅没有再叫她不哭,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好生珍重,后会有期。” 阿丽嘉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偏偏在此时舌头打了结,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凌雅之眼睛弯起来,柔和得像夜晚升起的蛾眉月,拍了拍阿丽嘉的背,道:“别让老板娘等着了,快去吧。” “我、我走了。”阿丽嘉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她转过身去,往骆驼队里走了几步。 就在走入队伍的那一瞬间,阿丽嘉停下了脚步,猛然回过头。桓千蘅与凌雅之并未离开,正并肩站着,一人负手而立,一人折扇轻摇,目送她离去。 阿丽嘉忽然想到,得知自己要嫁往大燕时,她不是没哭过闹过。父王拿她做掌上明珠,却不得不跟她说一句大局为重。母后视她如命,却也只能看着她穿上凤冠霞帔默默无语流泪。那日坐着銮驾入长安时,阿丽嘉本都要认命,抱着死都只能死在异国他乡的念头。城门前,忽然万千箭矢暴雨般扑来,纷纷冲着她而去。身边的护卫一个一个被射穿身躯,她吓得魂飞魄散。虽然做好了死在大燕的准备,但也并不是现在就想死。 好在老天没放弃她,不知从哪里杀出的白衣公子,像是天边飘过的云朵,用一把折扇打偏了飞向自己的箭,把自己护在身后。而带自己远离是非之地的另一个男人少言寡语,看人总是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雕模样,却肯低着头柔声对自己说上一句“别紧张”。 从那以后,像是中了魔一样,只要这两个人在身边,无论陷入了多倒霉的境地,她倒是真的没再怕过。 阿丽嘉再也忍不住,发疯似的跑了回来,一把揽住两个人,扑在了他们肩膀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往下掉:“千蘅哥,雅之哥,我以和亲之名来大燕,却从未想过还有回家的一日。是你们让我在这异国还能感受到人情暖热,这等恩情阿丽嘉此生难报。等我回了家,我一定告诉父王,让他好好谢谢你们。” 凌雅之笑道:“傻丫头,你真以为我们送你回西凉是为了回报?正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如若让太多人知道你和我们的关系,反徒增麻烦无穷。” 阿丽嘉眨着大大的眼睛,睫毛上都是水珠,道:“那、那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凌雅之把她滑落到额前的碎头发挽到耳后,说道:“你以后有机会,还可以来大燕看我们。” 桓千蘅不像凌雅之那般会安慰人,更不知道如何安慰姑娘,他也真实地觉得三人再聚的可能性不大,道:“天下之人来来去去,相聚是幸运,离散是常态。阿丽,你在西凉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最重要。” 凌雅之赞同地点点头:“他说得没错。阿丽,时间不早了,快去吧,不要让商队等你。” “好。”阿丽嘉松开了揽着他们两人的手,“你们两个也要好生保重,不要再吵架了。” 桓千蘅听到这话,不自觉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凌雅之。凌雅之怡然自得地晃着扇子,笑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可再惹不起这只火/药桶了。” 阿丽嘉破涕为笑,向两人道别,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商队。赶骆驼的人晃起了出发的铃声,浩浩荡荡的商队在沙土之地上前行起来。直到长长的队伍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处时,两人才几乎同时地叹了口气——那是一桩任务完成的如释重负。 想着西凉三公主进长安时千军万马一般的仪仗队,不过两个月的时光,阿丽嘉又变成了夹在骆驼商队中回家的旅人。时光流逝,世间之事瞬息万变,命运一事还真是很难预料。 等到看不见骆驼队的身影时,凌雅之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桓千蘅转过头来,道:“干嘛?” 凌雅之感叹道:“我忽然觉得阿丽嘉不在,身边好像少了什么似的。不过也好,任务总算完成了。” “可不是么,”桓千蘅勾起嘴角,双手环叠胸前,略歪着头道:“既然如此啊,我们也该分道扬镳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后会无期。” 在这江湖上总是聚少而离多,无论曾一起看过长安襄翠楼的舞低杨柳,听过畅音阁歌尽桃花,走过轰轰烈烈的葱茏岁月,尽头也是各自走向各自的生活。桓千蘅独来独往了许多年,比寻常人更早几年懂得踽踽独行方是人生常态。以至于与凌景宣分别之时,他也没有太大的惋惜之感。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谁还不是谁生命里的过客。 桓千蘅扬了扬袖子,阔步走在一望无际的漠丘上,心情舒畅。反观凌雅之神情有些落寞,他抬起手,不自觉地向他伸去,喊出了声:“你等等。” 桓千蘅转过身来,大漠的朔风呼啸猛烈,长发随之猎猎飞扬,道:“还有啥事儿?” “你要往哪里去?”凌雅之捋了捋被风吹糊到脸上的头发,下意识地也想把桓千蘅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但手在空中时,却忽然停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手垂了下去。 桓千蘅望着渺远无际的地平线,几株生着橙黄花朵的沙棘点缀着荒漠,道:“天下之大,我乐意上哪上哪。西疆风景独好,这两日想去看看胡姬跳舞。玩腻了,再随心而去。” “哦,不错,”凌雅之笑得有些难看,也没人问他要去哪里,便自顾自道:“我要回长安一趟。” 桓千蘅抬头确认了一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狗皮膏药竟然不费吹灰之力给揭下来了,心里还稍微有点意外,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见他三句不离道别,凌雅之嘴角一拉,摆出一副受气包的表情,用黏糊糊的声音道:“桓兄.....你是不是太无情了,你我好歹也同生共死过,你就这么想让我走,也不问问我回去做什么?” 桓千蘅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有时实在分不清凌雅之是在说真话还是在找抽,道:“你好生说话,别这么恶心人。你在长安谋生,回长安有什么好问的,莫名其妙。” 凌雅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可是我还有个事没来得及做呢,有些遗憾。你可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桓千蘅懒得去回想,凌雅之说过的废话屁话一大箩筐,数也数不过来。凌雅之也没认真等他答复,继续说道:“我对你说,你是我难得见到的势均力敌之人。我从那时起就有个愿望,能与你正式切磋一回,分出个高低胜负。” 桓千蘅淡淡笑道:“怎么,打你还要挑日子,再摆个招牌宣传宣传不成?” “你别打岔,”凌雅之瞪了他一下,“我本来是想等回了长安,年底听雪会武召开的时候,跟你在擂台上一决胜负,可你脚底板长针,一个窝里待不住,还不知几时能回长安,想来就气的慌。” “哟,”桓千蘅阴阳怪气地叫唤了一声,“怎么凌小爷也有被人气到的一天,我还以为只有你气别人的份。” “哎我叫你别打岔,你打岔打得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凌雅之觉得此人今日莫名话多,想来心情是真的不错,于是自己的心情更低落了,垂着头像霜打蔫儿的茄子一样。 桓千蘅瞥了他这垂头丧气的模样一眼,道:“行了,人生之事瞬息万变,指不定我哪一日就想回长安喝酒了。到时候你再追杀个登徒子,我顺势见义勇为揍你一顿,圆你一个心愿。” 凌雅之脸色稍霁,欣然道:“当真?你会回来找我?” “少得寸进尺啊,”桓千蘅慢吞吞道,“什么时候回,怎么回,回去了找不找你,都看我心情。你越催,越回不去。你闭上嘴,说不定很快就回去。” 凌雅之被他一阵挤兑,气得脑袋上冒烟,一向伶牙俐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这个人简直......” 桓千蘅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他说的这番话,除了有故意气凌雅之的成分,其实也有真意存在。如今太子的部下已然出现在伊林,或许在西疆晃不了多久就会被赶到的人发现,五花大绑捆回长安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若想躲,绕道蜀都爬山,大理看海便是,他不想让人找到便没人能找到他。他留在伊林,等那帮兔崽子来,就是想看看太子究竟想做什么,抓他回去,又打算问他点什么。 凌雅之知道,对于桓千蘅这样浑身长刺的人,没办法拿捏太紧。他能说出自己“会回长安”这四个字已经是格外不容易了,凌雅之竟然还有点担心说错一句话,桓千蘅一气之下远走他国也不是做不出来。 这辈子哪这么唯唯诺诺过,凌雅之想着想着,就脱口而出:“桓兄,你简直就是我命里的天魔星,遇上你我可是栽了。” “这不应该是我的词儿么,我批准你拿去用了吗?”桓千蘅斜眼瞅着他,自己还没嫌弃他,反倒被他嫌弃上了。 凌雅之低低地笑了一会儿,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那便说好了,长安见。” “告辞。”桓千蘅简短地吐出两个字,拔腿就走,像是赶着去投胎似的。然没走出两步,就被一股强劲拽着向后倒去,落入了一个人的臂弯里。他挣了两下,怒道:“凌雅之你.....” 凌雅之从背后紧紧箍着他,气息扑在他耳边,不紧不慢地念起了诗:“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生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你我一别可就几个月不得见面了,在这个时候,抱你一下可不过分吧。” 桓千蘅肩膀未愈本来就使不上劲,凌雅之背后箍人的力气又大得很,一时间没能摆脱他的钳制。他望着天,千句骂人的话都化作了一声叹息,不再白费力气,静静地让他抱了一会儿。 隔着两层衣服,桓千蘅都能感觉到凌雅之的心跳明显而又急促,本来没什么好紧张的,却连带着自己的心也跟上了发条似的跳个没完。 片刻,凌雅之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看着桓千蘅犹带怒容的脸,笑道:“后会有期。” 桓千蘅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终究找不到话说,转身离开。 凌雅之站在原地,慢慢地晃着扇子,脸上挂着余韵长久的微笑,久久未曾离开。 第24章 【二三】针锋相对 伊林城,大漠明珠。商贾往来,行人如织,牵着高大的骆驼来往闹市,驼铃阵阵穿过街巷。带着些许灼热的风卷起人家屋檐下的风铃,与驼铃声混在一处,清脆响亮。 桓千蘅手里拿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慢悠悠晃荡在街上,时不时咬上一口,旁若无人地大嚼着。他穿着一身宝蓝缎面的束腰长衫,将旅途劳顿的脏乱衣服换下来了,初夏时节挂在身上凉飕飕的,十分舒爽惬意。 虽说肉包吃相不雅,但奈何穿着有品,仪表堂堂,一路上吸引了几个成群结伴的豪放西域女子朝他娇滴滴抛媚眼儿。桓千蘅侧目而过,上下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实在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位姑娘,你眼皮是不是抽筋了?” 西域女子转羞成怒,用当地的方言嘟囔了一句,脸色晦气地走开了。 桓千蘅又晃荡到了一座六角飞檐的气派楼宇之下,隐隐听到里面传出有节奏的胡笳声。门口站着几个穿着清凉热情饱满的半老徐娘,大声对来往过客吆喝着什么。身边立着个红绸子包好的牌架,上面墨笔写了几行字,似乎是有新编歌舞要上。 听说西域歌舞别具特色,桓千蘅凑近想细看看,却被几个女子拥过来,二话不说给裹挟着卷进了楼里,尖着嗓子笑道:“这位公子,进我们红袖坊瞧瞧吧,姑娘们排了新的歌舞,正等着演呐......” 桓千蘅觉得自己像是被架着抬进了红袖坊。那几个揽客的女子把他摁到一处座位后,便又风风火火地出去吆喝了。桓千蘅顺势整理了一下被扯得歪歪扭扭的衣裳,正襟危坐,四下里打量了一番。 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宽绰绰帘帏秀成栊,郁巍巍画梁雕栋。红袖坊的豪奢风格与长安城最大的歌舞娱所襄翠楼不谋而合。 数年前,凌景宣心血来潮微服私访,拉着桓千蘅去襄翠楼听曲儿喝酒。桓千蘅歌舞没看出个道道来,酒喝得倒是不少,不慎喝醉在桌子上趴了一夜。第二日爬起来时,觉得全身骨头架子都卡在了一起,一动就是一阵要散架的喀啦声,却看见凌景宣怀抱着一个美人从房间里悠哉悠哉走了出来。 看见桓千蘅的时候,凌景宣还惊讶了一番,笑道:“哟,千蘅,我当你走了呢,怎么还在这儿?” 襄翠楼的鸨母听到了,上前解释道:“这位公子昨日醉得太沉了,我本想找个姑娘服侍他,谁成想七八个人都拽他不住,谁来推谁,还把我们一个姑娘的脚脖子给崴了。最后无法,让他在这桌子上歇了一夜。” 凌景宣笑得直捂肚子,直呼他坐怀不乱柳下惠。如此重色轻臣,桓千蘅自然是拂袖而去。自那一日之后,他脖子落枕了三天,连楚帆都问他一日不见怎么成了个歪脖子,嘲笑了一番。日后凌景宣再兴致高昂再叫他去襄翠楼,他一应拒绝。偶尔路过那花天酒地的秦楼楚馆,他都下意识地脖子痛。 这会儿在红袖坊想到糟心尴尬事,桓千蘅隐隐又感觉脖子痛了。 大堂里人声鼎沸,一样望去看客皆是男子,不乏一些肥头大耳一脸猥琐相的油腻男人夹杂其中。胡琴声起,宾客俱寂,一行舞姬鱼贯而出。 她们头上蒙着红纱,半藏半露地露出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上穿着翠烟小短褂,露出一把楚楚纤腰,下穿撒花百褶裙,翘头履,皆在边缘缀以一圈金叶,动辄碰撞泠泠。扭动身躯时,宛如一条柔软到极致的小蛇,嘶嘶地向宾客吐出诱惑的信子。 舞没跳两步,喝彩先至。桓千蘅眼花缭乱,眯起眼睛,发现所有的舞姬都在裸露的肚脐上贴了闪闪发光的金箔。他对于毫无来由的搔首弄姿不感兴趣,只疑惑她们穿得如此凉快,难道不冷么?况且老人家说,露肚脐跑来跑去,是会腹痛的。 舞跳得不怎么样,配乐倒是极富节奏,轻快跳跃,不同于中原舞曲的磅礴,江南舞曲的婉柔,别具一格。桓千蘅伸出两根手指,在桌子上跟着节奏敲打了起来。 一曲将尽,胡琴声忽然转为轻柔。舞姬四散开来,走到宾客身边,为其斟酒。有两个舞姬也柔媚笑着,坐卧在了桓千蘅身边,不由分说拿起青玉的酒壶就往他嘴边送,一边轻声道:“公子可喜欢刚刚那支舞?若喜欢,便与我们共饮一杯吧。” 舞姬毫不矜持地贴了上来,胸前的一片柔软几乎要陷在桓千蘅的臂弯里,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掩盖了酒香。桓千蘅觉得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都能将衣裳顶起来了,他不动声色地推开舞姬,拿过酒壶:“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舞姬软绵绵地伸出玉臂,从他手肘处一直摸到手背,笑道:“公子来都来了,还拘束什么?” 桓千蘅招架不住,推开舞姬站了起来。他看了看邻桌的客人,几乎已经和舞姬滚在一处了,他忽然明白过来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便笑道:“姑娘芳泽,在下一介草莽怎么敢随意亲近,我不过是来听支曲的,不敢越礼冒犯了姑娘。” “我还没听说过谁来我们红袖坊是只为听曲儿的。”舞姬以为他是害羞,又要扑过来。桓千蘅双腿一支,站起来侧身躲开,舞姬扑了个空,羞恼道:“公子真坏,戏弄奴家。” “天地良心,在下岂敢戏弄姑娘。”桓千蘅说着这话,莫名觉得这腔调在向某个巧舌如簧的护花使者靠近,这是近墨者黑了么? 他执着酒壶,仰起头灌了两口。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把酒壶和银子一同掷在桌上,“这个就当是我听曲儿的钱了,告辞。” “哎你等等!”桓千蘅恍若未闻背后舞姬的叫喊,在一众拉拉扯扯里跑出了红袖坊。没拦得住他的舞姬在身后啐了一口,道:“什么人呢这是,长得人模狗样,如此不解风情。都来妓院了,装清高给谁看呢!” 昔赵合德侍奉汉成帝,曼妙**称之温柔乡,英雄冢。桓千蘅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得不对,温柔醉处,不如独行。 他站在街上,身上被舞姬推搡出了一身汗。揪着衣领通风时,总觉得鼻子里一股气味转不出去,抬起袖子闻了闻,浑身上下已沾满了脂粉味儿,衣裳又被那几个舞姬扯得不像个样子,路人瞧了纷纷侧目,还以为是哪家的浪荡子睡卧鸳鸯去了。 桓千蘅叹了口气,果然来这秦楼楚馆就是找不自在。他不再去混迹人群,又像在长安那般上了酒楼的楼顶晒太阳喝酒。只不过西疆的太阳同中原完全不同,悬于颅顶炽热难当,分分钟能将人晒爆了皮。 桓千蘅只去屋顶坐了一会儿,酒都被烤热了,便被晒回来了。直到夕阳西下,余晖顿时温凉下来,他才又爬上了屋顶,抓着酒壶,望着街道上行色匆匆的归家人群。 西北的酒烈,一口下去从喉咙烧到胃,缓半天缓不过来。他酒量不算差,小酌几杯反倒让灵台清明。天下之人熙熙攘攘,可盘算下自己前半生竟没结识几个有意趣的人,整日蒙着个假面藏在太子身边。到如今下江湖之远,竟是连个说话之人都没有了。 阿丽嘉和凌雅之算是个意外,在他沉寂的生命里投进一颗石子,泛起了一圈圈涟漪后,终究又回归平静。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见不得光的路,便应早知有这样的结果。 十六岁的自己,和二十六岁的自己,究竟赚了些什么?赚了一手的血,赚了几百条性命,替凌景宣完成了夙愿,除此之外,自己也算是倥偬十年了。 所以离开东宫,也不全是为了承诺的结束,而是......想要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可桓千蘅啊,你既然已决意离开朝堂,怎么却又优柔寡断唧唧歪歪起来了?大燕万里河山不由得你去转吗,为何要留在这西疆大漠等着人来?太子的确有事瞒着你,可你只是权贵身边的暗影刀,他要做什么干什么,你又在乎些什么呢? 这些问题翻来覆去地问,却总是没有答案。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银月东升,星河鹭起。巷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两条狗,当街吵架,叫个没完没了。万家灯火,升起炊烟袅袅。风也冷了下来,裹挟着人家饭菜的香味,久久不散。 桓千蘅在屋顶上躺了两天,喝了不下五壶烈酒。每到夜晚来临,巷口的狗必定要吵架,终于听烦了。他顺手弹飞一颗花生米,击中狗鼻子,两只狗闭了嘴,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了。 还没来得及笑,楼顶的瓦片忽然响动了一声。桓千蘅举着酒壶转过头,一双绣着祥云纹的黑靴映入眼帘。深青的袍角垂在脚踝,手中握着一把略带着些弧度的弯刀。甚至不用抬起头看,他就知道来者何人。 东宫的守卫首领赵翼,亦是太子的心腹之一。赵翼是实实在在有官职在身,随行太子左右跑腿办事的。他向来看不惯桓千蘅目无下尘的做派,却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不得不虚与委蛇。而此刻远离东宫,他那刻薄嘴脸暴露无遗,嘲弄道:“桓千蘅,两个月不见,你竟然沦落到在这打狗玩,乍然相逢,我还当我认错了人。” 说话间,又有十来个东宫之人悄然爬上了屋顶,距离桓千蘅几尺的距离,围了个团团转。桓千蘅慢悠悠地喝着酒,不紧不慢道:“我在此地等了你们三天,百无聊赖打打狗怎么了?不是我说你,赵翼啊,三天,你是瘸的么?” “桓千蘅,你太嚣张了吧?”赵翼怒而横眉,居高临下举起刀指着他的脸,“你知道我们会来?” 桓千蘅把他的刀尖推偏,喝了一口酒,道:“谁叫你的探子不争气,留下的印记回回都能叫我瞧见。我知道会来追我,就在此等等你们。” 几人里有个矮胖一些的听了这话,尴尬地缩了缩手,想来就是到处留印子的人。赵翼一巴掌拍在那人背上,脆响一声,斥道:“猪猡!你他娘的干什么吃的?” “我哪知道他眼睛那么尖,我都画在犄角旮旯里了.....”被打的“猪猡”还有些委屈。 赵翼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差点把他从屋顶上踹翻下去,又对桓千蘅道:“你既知道我会来,你还在这里等着?” 桓千蘅瞟了他一眼,道:“嗯,我想知道你们一路紧追不舍,到底为了什么。” “为什么追你…”赵翼蹲了下来,紧紧盯着他,似要把他脸颊上有几根汗毛都数出来,低声道:“你老实说,是不是去过盘古山,还带着一个异域来的姑娘?” 桓千蘅顿了顿——这些事赵翼未曾亲眼看见,那便是楼兰的那群人透露出的消息,而赵翼顺藤摸瓜怀疑到了自己头上。太子果真和楼兰的后裔有某种联系,而且八年来,桓千蘅从未在太子处听到风声。 只听赵翼阴森森地笑了几声,又道:“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姑娘应当是阿丽嘉吧。桓千蘅,你好大的胆子,太子吩咐的事,也敢阳奉阴违了。” 桓千蘅直视着他,笑容里带着一丝嘲意:“关你屁事?” 赵翼又被噎得说不出个话来,指着他破口大骂:“桓千蘅,你不过就是太子身边一条不得见人的恶狗,咬人咬得好,太子丢块骨头给你,你他娘的还就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这话说得属实难听,桓千蘅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夜的墨色灌进了瞳孔之中,黑得吓人。半晌,他慢慢道:“说罢,你是来抓我的,还是杀我的?” 赵翼道:“有区别吗?” 桓千蘅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四周的人,把酒杯从楼顶掷了下去,一声清脆的破碎,在幽深的街巷里连绵不绝。他站起来,说道:“赵翼,你我从前同在太子身边,虽然你总看我不顺眼,却也没个交手的机会。你们要杀我,也得看看自己配不配,有没有那个本事。万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岂不贻笑大方?” 第25章 【二四】刺客之道 桓千蘅说话向来透着一股看不起人的损劲儿,偏赵翼还是个肚量针眼大的,听到他如此嚣张的发言,“轰”地一下站了起来,周遭的人也齐刷刷地把刀尖对准了桓千蘅,一副随时开打的架势。 “别激动嘛。”桓千蘅抬起手在半空往下压了压,道:“听我把话说完。我记得某人曾被循王殿下的暗影刀追杀过,跑得屁滚尿流。要不是我,某人已经在阎罗殿和阎王老子喝茶了。若在这里打,你又有几分把握打败我?” 赵翼冷笑一声:“难道我们十几个还制服不了你一个?” 桓千蘅抖了抖袖子,袖子里莫名传出瓷器碰撞的声音,说道:“你我共事多年,你竟不知刺客之道,正面向抗乃是下下之策。我若总是一人双拳敌四脚,只怕骨灰都早叫人扬了。易容、轻功、医毒,皆是我玄音谷镇派秘术,我自认还是学了些皮毛的。你可猜猜,我这袖子里都装了些什么,若打破了染在你们身上脸上,又会发生什么?” 话音未落,周遭的守卫皆惊退一步,惶恐不安地盯着桓千蘅的袖子。赵翼虽见识多一些,但也难免起了防备之心。 玄音谷的刺客,委实不能算是君子。他们为达成目的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有时手段甚至于有点下三滥。早年间便听说过,曾有玄音谷刺客趁对手不备以王水泼之,生生溶了对手的整张脸皮,将两只眼珠子烧穿留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死得极其惨烈。除此之外,他们常随身携带毒蛊药物、障眼迷粉等,用于脱身和偷袭,手段变化多端让人捉摸不透。玄音谷刺客名声狼藉,与其手段下作狠毒亦脱不开关系。 江湖上早有传言——你永远无法得知刺客的袖子里都藏了些什么玩意儿。桓千蘅离开东宫时,本以为此生用不着那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了,便一股脑给扔了个干净,不曾想却因此在盘古山吃了大亏。 单独行走江湖,一味武功相抗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保不准就会踢到像银月宫主一般的铁板。往往能保命的手段都是最下作的手段。这几日,桓千蘅深谙自己丢掉那些东西是犯了个大错,于是走街串巷又配齐了几件常用物件,放在袖中,以备不时之需。 赵翼警惕地盯着桓千蘅,想看出他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后招。桓千蘅没有避讳他审视的目光,回望过去。他的眼皮总能遮住半个瞳孔,隐去暗暗流转的光华,眼角微微上挑,眼珠转动时流出不易察觉的阴鸷。他的唇轻薄如蝉翼,唇角上扬时,透着一股淡淡的邪佞之气,在浓墨化开的夜里,这种邪气更被无限放大。 赵翼看着那张霜雪堆砌成的脸皮,背上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他总觉得白日和黑夜里的桓千蘅是两个人,白日看到他,便是以为气度冷峻的贵公子,很难会把他和杀人无数的刺客联想到一起。可在月下看人,桓千蘅好似披上了地狱里捞出来的画皮,四溢的邪气让人不寒而栗。 桓千蘅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如天山上行踪不定的雪狐,道:“你们若想通了,我便跟你们回去。正巧,我想见见太子。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我这个乱臣贼子带回去,怎么样,这笔买卖还合算吧。” 赵翼从头到尾眼中的狐疑就没有退却过,思索了片刻,道:“你当真愿意回去?” “爱信不信,”桓千蘅有些不耐烦,“赵首领,我已将双手奉上,你都不敢接,你不觉得自己太脓包了些?” “你闭嘴!”赵翼挥挥手,“来人,把他给我捆了,带回长安。” “是。”被踹得差点掉下房顶的猪猡立刻掏出一把绳索,便要来捆人。碰到桓千蘅袖口的一瞬间,桓千蘅抓住他的手腕,只听“喀”一声响,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 赵翼一惊,立刻拔出刀来,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别慌,只是脱臼,不是断了。”桓千蘅像弄掉上尘土一样拍了两下手,“我只说跟你们回去,几时说答应被你们捆起来了?” 赵翼更加恼怒,道:“你还提上要求了?” 桓千蘅不怀好意地笑着晃了晃装满东西的袖子,道:“不可以么?” 赵翼简直要被他气得吐出一罐血来,可又无可奈何。只听他后槽牙磨了七八下,快把牙咬烂了,才勉强吐出几个字来,道:“去、给、他、找、匹、马。” 桓千蘅脸上笑容浅淡,而心底早已十分愉悦。他最是喜欢看别人跳脚,却又拿他毫无办法的样子。 赵翼不止一次地心想,像桓千蘅这种性格的人,孤僻又桀骜,还特别损。若不会武功,谁能忍受得了这种人,估计早就被人打死了,可偏偏他还怡然自得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老天无眼,祸害遗千年。 半个月后,长安城,云潇画馆。 绿槐高柳,薰风入弦。几条绿丝垂绦,轻摇芳菲小院。一个白衣黑发的男子款步朝画馆走去,长眉若柳,面若秋月,一双明亮杏目笑意盈然,手中摇着一把轻罗折扇,拂起额前两缕碎发上下飘摇。 画馆门前站着一个小厮,正倚着门框昏昏欲睡。凌雅之走到他身边,瞧了瞧他的脸,忽然在小厮耳边大吼一声:“地震了!” “什么,什么?”小厮惊醒,一脸惊恐地望着四周。看到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的始作俑者,他张大了嘴巴,道:“老板,你回来了?!” 凌雅之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张小道,你出息了啊,青天白日的在画馆门口打瞌睡,不想要月钱了?” 张小道摸了摸头,嘟囔道:“您一走将近三个月,画馆哪有什么人来,这一天天的,别提多无聊了。” 凌雅之抬腿往画馆里走,张小道跟上。入馆两侧是杨柳依依,院中花草扶疏,暗香浮动。左右两边各是一座轩馆,一名“芷岸”,一名“兰汀”。不在的这几个月,花草和轩馆都打扫得清爽干净,可见张小道并未太偷懒。 凌雅之进了芷岸阁瞅了瞅,道:“我离开这些日子,你接了多少活?” 张小道歪着头,掰着手指说道:“太平街的刘员外两幅,京兆尹何大人要了一幅贺寿的画,还有.......嗯....一共有十七幅,不少吧!” 张小道一脸骄傲,自信满满地等着表扬。凌雅之点点头,又顺嘴问道:“多久要?” 张小道脱口而出:“差不多都是七月份要。” 凌雅之身子一僵,慢慢转过身子来,盯着张小道傻得可爱的脸,慢慢道:“小道,你知道现在是几月吗?” “我知道,六月.....啊。”张小道看凌雅之的脸一点点变得扭曲,声音也不自信地低了下去。 他预感到大祸临头,果不其然,凌雅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不可置信道:“张小道!你的脑子呢!一个月十七幅画,你当我是什么!!印刷馆的吗!!” 张小道呼吸困难,被掐得翻了白眼,挣扎道:“老板,老板,手下留情,我错了,我错了!您要帮忙我指定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凌雅之恨铁不成钢地松开了手,道:“你赶紧去,找他们问问,能退的退了,不能退的再说。” 张小道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缓过劲儿来,不好意思道:“老板,退不了了,我定金都收了。” 凌雅之眼前一黑,忙扶着墙才没倒下去。他伸出两根指头,指着张小道颤颤巍巍道:“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我,然后自己当老板。” 说罢,凌雅之拔脚就大步往外走。张小道忙追出去问道:“老板,您才回来,又上哪儿啊!” 凌雅之气得胸闷,懒得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走出云潇画馆,他也不走路了,直接点地飞身起来,踩着高低起伏的楼宇屋顶向长安东郊飞去。 长安东郊外行两里路,穿过浓密的树林,便是一片澄明碧净的大湖,湖上风荷摇举,一盏凉亭宛立水面。一湾九曲木桥宛转深入湖后。两片巨壁拔地而起,洞开中空,纷繁落花从崖壁上缓缓下坠,落入深邃的湖。 巨壁之后,是数排玲珑剔透的宫宇,银白一色宛如夏夜温凉的月光。入口处垒着一块两人高的巨石,朱笔三个大字——“银月宫”。 凌雅之站在凉亭中,荷风带着些许水面凉气刮过,暑意微消。片刻之后,一个女子从巨壁之间走出,身着月白水绫裙,右胸前银线绣着一个残月图样。她生着一张甜美的娃娃脸,眼睛圆似明珠,凝脂玉肤上嵌一张樱桃小口,头发梳成高马尾,缓带束发,更显几分英姿。 看到凌雅之的一瞬间,她以为看错了,使劲眨了眨眼,的的确确是不曾看走眼,便使轻功飞至亭中,惊道:“凌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啊,这三个月你上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你才被狼叼走了呢,三个月不见,还是不会好好说话。”凌雅之浅笑着说道,“不过这人啊,倒是又漂亮了。” 这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正是江湖第一帮——银月宫的三大护法之一,沈明心,是银月宫主寒苏最为宠信和亲近的下属之一。她武功不差,听雪会武的排行榜上排名十三,在整个江湖上都是有些名声的。 沈明心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撩了下头发,说道:“凌公子老这么油嘴滑舌,真讨厌。” “胆子肥了,你还敢讨厌我呀。”凌雅之用扇柄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们宫主呢,我找他有点事。” 提起寒苏,沈明心换了副神色,忧愁道:“宫主病了,在寝殿里躺着呢。” “病了?”凌雅之收起笑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沈明心气愤道:“你知道的,宫主身体不怎么好,这不,春夏换季他非贪凉,一个不慎又风寒了,喝了几天药,一直咳嗽,好在今天好些了。” 谁能想到这年仅二十岁便是江湖之主,能在十招之内打飞长岳剑派傅宗主手中剑的银月宫主寒苏,竟是个从小身子骨就不大强健的病秧子。凌雅之不再与沈明心玩笑,随她往寒苏的住处走去。 银月宫主所居之地名唤“观霜殿”,是四五座大大小小的殿宇组成的建筑群,寒苏的卧房乃其中之一。 与外界所想象的奢靡繁重有所不同,寒苏是极爱简洁之人,卧房虽大,却并无金玉之饰,只有檀香案上一个青釉瓷瓶,插着一根凌枝白梅。房中挂满素青颜色的鲛绡,无风自摇。 凌雅之去时,卧房里静悄悄的。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数年的银月宫主寒苏,此刻正披着一件单衣倚在床头,正低头一勺一勺喝着盏苦药。 长发松散,如玄色的溪流铺满枕褥,皮肤因风寒体虚而更如清雪。而最令人无法从他身上挪开眼睛的,更是那双淡淡琥珀金色的宛如桃花盛放的眼眸。 寒氏血统的象征,便是这妖蛊一般的金眸。代代银月宫主,皆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二四】刺客之道 第26章 【二五】重见太子 寒苏明明只有二十岁,周身却萦绕着一股清贵如月华,空谷破幽兰的沉静气度。听到门口脚步声响动,寒苏慢慢抬起头来,看到凌雅之的一瞬,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声音有些疑惑:“凌雅之?” “是我。”凌雅之走到寒苏床边,低头仔细瞧了瞧他苍白如纸的脸,啧啧叹道:“你怎么回事,瞧这脸,一丁点血色都没。” 寒苏似乎还在震惊之中,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去哪里了?我上云潇画馆找过你几次,都不见人影,就差让明心把画馆连根拔起翻个底朝天了。” 凌雅之想起这三个月称得上是奇幻的经历,以及某个总不拿正眼瞧人的家伙,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他没有回答,作势要拿过寒苏手里碗,笑道:“你先把药喝了再说,要不哥来喂你?” “一边待着去。”寒苏打开他的手,拿起汤匙慢慢吞着药,很快就把汤药喝干净了,放在了床头的桌案上。 趁寒苏喝药的功夫,凌雅之已经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麻利地脱了鞋跳上了寒苏的床,四仰八叉地在他脚边躺了下去。寒苏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道:“把你那脏兮兮的外衣脱了再来滚我的床。” “啧,”凌雅之刚躺下去又爬了起来,举起袖子在寒苏眼前晃了晃:“小爷的衣裳哪里脏了,分明一尘不染。” 寒苏视而不见,又从床头拿起一块绢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嘴。凌雅之一边三下五除二把外衣脱下来扔在一边,一边道:“小崽子从小就麻烦,一点儿没变。” 凌雅之将衣服丢了,寒苏才默许他躺在自己床上,说道:“你现在可以说你去哪里了么?” 凌雅之平躺着,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一手压在额头上,说道:“我认识了一个妙人,与他出去转了一遭,只不过走得匆忙,忘记跟你说了。” 寒苏低眉轻轻笑了笑,道:“我当什么呢,原来是美色误人。你不是号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么,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将你拐走?” “我那叫外表风流,内心清净。”凌雅之义正词严地纠正他,耳后眼神有些躲闪,声音低了下来,“他,不是姑娘。” “嗯?”寒苏的笑容凝滞在脸上,他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凌雅之。凌雅之被他盯得如芒刺在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下一刻又被寒苏扒拉了回来,不得不脸冲着他,道:“你干嘛?” 寒苏拉着他的手臂,严肃道:“你疯了?” 凌雅之把手抽回来,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道:“谁疯了,你说什么呢?” 寒苏道:“你认真的?” 凌雅之道:“你觉得我像是开玩笑呢嘛。” 寒苏沉默片刻,确定凌雅之十分严肃之后,又倚回了靠枕上,叹了口气道:“罢了,搞不懂你。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吧。” 凌雅之半支起身子,往寒苏被子下藏着的腿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对劲啊?” “是有点。”寒苏很实诚地点了点头。 凌雅之没有吱声,他其实也觉得自己挺不对劲的。长安客栈遥遥一望,他一开始只是想认识一下那位武功极高却又未闻姓名的人。阴差阳错卷入了阿丽嘉的事件,跑了一趟西疆。 桓千蘅这个人,实际上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孤傲清冷的性格甚至于有些拒人千里之外。可越是这样,凌雅之越是好奇,越是要追根究底。后来得知桓千蘅是个杀人如麻的刺客,却又从阎王手里救回了阿丽嘉,他整个人就似一个大的矛盾聚合体,让人越探究,越欲罢不能。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张大网,将凌雅之一步一步裹进去,包成严丝合缝的蚕茧,再难脱身。 寒苏拢了拢被子,打破沉默道:“他是什么人?” “这个.........”凌雅之翻身爬起来,在床尾处盘腿而坐,目光炯炯,“你若想知道,先帮我一个忙。哦不,是两个忙。” 寒苏慢慢抬起手指着自己苍白的脸,声音沙哑道:“看不出来我是个病人么,你能不能善良一点?” 凌雅之道:“不急,等你好了再说。” 寒苏把手放下,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 “第一,”凌雅之伸出一个手指头,“帮我画两幅画,下个月就要,我实在忙不过来了。” 寒苏不语,眼神往一侧偏去,微微仰着下巴,一幅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的模样。凌雅之爬上前,装腔作势地锤着寒苏的腿,道:“只要你肯帮我,我喊你哥都行。张小道那个家伙给我定了十七幅画,一个月,我就是把胳膊画断了也画不完,你也不想看见我因交不上画被那些有钱人五马分尸吧,拜托拜托.....” 寒苏依旧不说话。凌雅之契而不舍道:“寒苏,苏苏,寒宫主,寒苏大宫主........” 寒苏被他喊得一阵恶寒,摁住他在自己腿上敲来敲去的手,道:“行了,画就画了。第二件事是什么?” 提到这神秘的第二件事,凌雅之也不再玩笑,脸色渐渐严肃下来,组织了一会儿语言,道:“寒苏,你听说过盘古山么?” ................... 几日后,皇城根,青鸦惊飞。在夜色的掩映之下,一队人马从皇城角门而入,悄然向东宫方向前行。 马背上的人,皆穿着深青庄肃的长袍,头发束成英武的冠,腰间佩刀,气势凛然。唯队伍中间一人,只挽了半发,青丝垂悬于腰际,不似旁人一般神情肃穆,眼波流转之处,是一片寒霜漠然。仿佛这宫墙翠柳,红瓦飞甍,皆不能入他的眼。 辞别三月,再归长安,桓千蘅觉得原本无比熟悉的一切,此时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陌生。 听说这几个月皇帝因年老体弱,常生病卧榻,便只能将国事交予太子决定。太子监国理政,颇有自己的主见。尤其对于番邦事务上,太子手段强硬,关税及人员往来上格外严格,与皇帝安抚求和之心截然不同。皇帝虽不满其凌厉风格,多番责骂过。但奈何朝中不乏激进者,不满朝廷一味求安而向番邦低声下气,认为太子傲骨难得。皇帝一时间左右为难,虽有斥责,但并未惩罚。 凌景宣从韬光养晦到崭露头角,其中变化桓千蘅都曾看在眼里。而现在,凌景宣是愈发锋芒毕露了。 夜满阴云,无月无星。东宫里,烛火跳跃,传来守卫四处巡逻的脚步声。桓千蘅从东宫门前下马,仰起头看了看那块金红高悬的牌匾。 硕大东宫二字,极其夺目。 赵翼翻身下马,推了他一把,道:“发什么愣,赶紧走。” 桓千蘅没有理会他,径直往太子的寝殿走去。凌景宣披着孔雀羽线织就的披风,伏在案上拧眉疾书。一个身着黑袍黑靴,头戴黑纱斗笠的男子静静立在他身边。凌景宣写完一张纸条,交到黑衣人手中,搁下笔,抬起了头。 凌景宣风华依旧,却似乎疲惫了不少,眼下多了一圈淡淡的乌青。与桓千蘅的目光在半空相撞的一瞬,凌景宣“轰”地站了起来,险些把桌案上堆起来的公文推到地上去。他站在书案后,看着桓千蘅,久久不语。 凌景宣身边的黑衣人也忽然撩起了覆面的黑纱,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惊道:“桓大人,你、你回来了!” “楚帆,你先下去,本宫有话要....单独对他说。”凌景宣目不转睛,挥了挥手。 楚帆沉浸在震惊之中,走过桓千蘅身边时,目光从未有一刻从他身上离开过。桓千蘅亦对着他,回以轻微一笑。 楚帆离去后,桓千蘅拱手作揖,郑重向殿中之人躬身一拜,道:“千蘅拜见太子殿下。” 凌景宣从书案后绕出来,走得极为缓慢,每一步都与地面相碰发出沉重的回声。他秀气且深邃的脸庞上,神色复杂,有欣喜有忧虑,甚至有些不解。走到桓千蘅身边,他伸出一只手,猛然抓住了桓千蘅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身边拉拢一步,低声唤道:“千蘅。” 他回应一声:“殿下。” 凌景宣看了他许久,缓缓道:“千蘅,本宫曾经如此信任你,你为何,为何要欺骗本宫?” 凌景宣倒是十分开门见山。桓千蘅的手腕被凌景宣生生抓出了红痕,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看着自己的手,道:“殿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当真不明白吗?”凌景宣手上又多加了三分力气,眼睛微微发红,“你为什么要带走阿丽嘉?” “西凉三公主已死,举国皆知,殿下不必娶番邦女子为妻,循王也因毒医一事被削去两珠,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桓千蘅任由他拉扯着,问出了心底的疑惑。究竟是什么,让凌景宣非要置阿丽嘉于死地不可。 凌景宣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个答案来。他甩开桓千蘅的手腕,背过身去,负手而立:“你为本宫办事,何时问过缘由,怎么如今却对本宫的决定感兴趣起来了?” 桓千蘅默认,他作为暗影刀而非军师谋士,是从不过问政事的。凌景宣要他杀人,偶尔会向他解释两句,而他几乎没有主动去了解过缘由。桓千蘅轻轻转动着被凌景宣攥红的手腕,慢慢道:“的确,所以太子殿下私联楼兰后人的事,也从没有打算让我知道。” 凌景宣猛然转身,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桓千蘅,几乎不相信他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一别三月,桓千蘅的外表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似乎又变了很多,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 桓千蘅语速轻缓,并听不出什么感情:“我掉入桃花源的时候,就曾疑惑为何偏偏是一支楼兰部族找到了这样的洞天福地。后来才想明白,原来是因为太子殿下的扶持。以殿下的智谋,不会不知道,私联异族是何等罪名吧。” “异族?”凌景宣眉毛一挑,“楼兰已灭,其族人归于我大燕,百年过去了,也称得上一声大燕子民了。私联异族,异族何在?” 桓千蘅听着他古怪的论调,眉心渐渐蹙起,道:“殿下,你什么时候也会自欺欺人了?你做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情,真的以为一句话就能搪塞过去么?” “放肆,”凌景宣声音不高地斥了一句,放眼望去,整个东宫无一人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你管得太多了。” 桓千蘅道:“我是怕你作茧自缚,浪费了我八年来的心血。” 凌景宣大笑三声,手覆上他的肩膀,一路摸到手臂,道:“岂会如此。楼兰一族秘宝无数,若能为我所用,那便是如虎添翼。本宫给他们一个地方住,他们便对本宫感恩戴德,来日双手奉上秘宝,何乐不为?” 桓千蘅疑惑道:“何出此言?” 凌景宣慢慢踱着步,道:“银月宫不就是个例子吗?虽说是江湖帮派,但寒氏一族承楼兰血脉,至今天下无敌,你可曾探究过原因?” 桓千蘅望着他默然不语,凌景宣继续说道:“这便是我说的了,楼兰一族,秘宝无数。” 桓千蘅淡淡道:“世上楼兰人千千万万,唯寒氏一支超于常人,且其早于中原血缘交混,早不算是楼兰人了,与楼兰秘宝又有何关系。” 凌景宣道:“可秘宝却是楼兰人实实在在留下的。” 桓千蘅本想接连问一句,证据何在。但话到嘴边,却觉得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 凌景宣居庙堂之高,何须在乎江湖之远。银月宫再传奇,楼兰所谓的秘宝再强大,凌景宣手握政治权柄,又何须看在眼里。难不成他想当一个有绝世武功的皇帝?这说辞未免太过牵强。 桓千蘅明白,凌景宣如此东拉西扯,甚至搬出银月宫做幌子,只是不想告诉他私联楼兰后裔的真相罢了。 啊啊啊啊啊我疯球了,6号为什么手滑更了两章!我存稿告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二五】重见太子 第27章 【二六】暴虐无道 转眼间,凌景宣已换了一副开怀的面孔,试图去拉桓千蘅的手,道:“不说这个了,本宫也不打算和你计较。你一路回来定然舟车劳顿,吃不好睡不好。本宫给你备了一桌好菜,快去看看吧。” 桓千蘅微微侧身,躲了开来。凌景宣的笑脸一凝,只听桓千蘅道:“景宣,我有个问题,一直不得其解,今日我想问个明白。” “景宣”这个称呼从他嘴里出来,好像回到了八年前两人初相识一见如故的场景。凌景宣虽比桓千蘅小一些,但言谈举止超凡脱俗,芸芸众生之中能让人眼前一亮。在得知他是林王之前,桓千蘅一直如此称呼他。而入王府之后,便再没这样唤过他了。 凌景宣听到这个称呼,也有些意外,不禁站定了细听桓千蘅将要说的话。 桓千蘅一字一句道:“我与你而言,是不是真如赵翼所说,已经沦为了你身边的一条恶犬,只需要会咬人,会让你满意即可,而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凌景宣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本宫何曾这样看待过你?” “那为何,我为你尽瘁八年,依旧得不到你一句坦诚相待?!”桓千蘅的声线陡然转厉,白玉雕琢而成的面容上浮现出锐利之色。在外,两人名义为君臣,而在内,桓千蘅从未将凌景宣当成过主子,而自己也从不是谁人的附属品,直以你我相称,而非屈从与臣服。 就连凌景宣,也无权将他看作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玩意儿。 凌景宣眼眸之中渐渐溢满震惊之色,他不曾想过在他身边寡言少语的桓千蘅,也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天。他亦愠怒道:“政事如何,本宫自有论断。你从前不需插手,如今也不需过分在意!你是暗影刀,而非本宫幕下谋士,还轮不到你来质疑本宫的作为!” “好,好得很。”桓千蘅不怒反笑,抚掌道:“你是羽翼渐丰了,今日便算我白跑一趟。我对你承诺已了,的确不必再操心忧虑,你我就此别过。太子殿下,好生珍重。” 桓千蘅将“太子殿下”四字着重咬字。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愚蠢的决定,那就是千里迢迢从西疆再回长安,意欲从凌景宣处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而凌景宣给他的答案也足够清晰——桓千蘅只是为其除去绊脚石的利刃,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站住!”凌景宣伸出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这几年,凌景宣心思愈发深沉难猜,做事风格也大有转变,再不复当年谦和内敛。虽然两人容貌未曾有大的改变,但好像一切都已经与八年前截然不同了。 凌景宣道:“千蘅,本宫距大宝之位尚有距离,你若肯留下,本宫必待你如前。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官爵、金银、府邸、美人,随你挑随你选,本宫都绝不推辞。” 桓千蘅听着他一口一个盛气凌人的“本宫”就心烦意乱,此时更是差点忍不住冷笑出声,道:“我要这些玩意儿做甚,殿下大可不必搬出这些俗物侮辱我。我难当重任,已决意远离庙堂,殿下另找他人吧。” 凌景宣目中带怒:“本宫再问你一遍,可否愿意留下?” 桓千蘅亦毫不退让:“我已说得清楚,请殿下莫要相逼。” 凌景宣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他再熟悉不过桓千蘅的性格,桀骜难驯。他不愿说的话,不愿做的事,便是无论如何都催逼不成的。他在殿中慢慢踱着步,耳后朝门口处扬声道:“来人。” 话音甫落,赵翼带着一群守卫冲了进来,舞刀弄枪将桓千蘅包围起来,这阵仗一看就是早有准备。桓千蘅看着那正对自己喉头的,寒光凛冽的刀刃,袍袖之下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只听凌景宣道:“赵翼,他便交由你看管了。待什么时候他想通了,再带来见本宫。”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一条,莫伤他性命。” 赵翼脸上浮起掩饰不住的小人得志喜悦,不由分说先冲上来把桓千蘅袖子里藏着的瓶瓶罐罐给搜刮了出来。待他身上已找不到什么危险之物时,赵翼方放心笑道:“是,殿下放心,属下一定好生劝导桓大人。” 桓千蘅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过,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凌景宣,眼底流转过情绪不明的疏离光华。旁人的聒噪他一概没有听进耳里,事实上从凌景宣将赵翼叫进殿中的那一刻,他便什么都没再听进耳里。 桓千蘅只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在阿丽嘉的事情上被威胁过一次还不够,却还要上赶着来第二次?总是与如此低级的错误缠缠绵绵,如今被小人挟持,岂非是自作孽不可活? 凌景宣没有看他,只是挥了挥手,赵翼便箍着他离开了寝殿。不用想也能知道,赵翼要把自己带去何处。偌大的东宫能惩罚人的,估计也只有那座不见天日的地牢。桓千蘅自嘲地想着,犯一次错误便要进一次地牢,一而再,再不能三,以后万万不可再做这种黄口小儿看了都要笑掉大牙的儿女情长之举了。 当然,如果他还能从这里走出去的话。 地牢里依旧阴暗潮湿,昏灯明灭,不知何处传来的呻/吟惨叫声无孔不入,将人生生叫得掉一地鸡皮疙瘩。与上次不同的是,赵翼给他安排的牢房不再是空荡荡的,而是摆满了各式各样唬人的刑具。 赵翼当真是完美诠释了何谓“小人得志”,那得意的笑容自进了地牢便没有从他脸上褪去过。赵翼与桓千蘅,在太子身边算得上一光一暗。赵翼为太子所做之事不比桓千蘅少,且他是有实实在在官职在身,而不是见不得人的刺客暗影。 可赵翼从前不明白,太子为何总是更加宠信桓千蘅,什么好东西先紧着桓千蘅,就连外出流连娱乐也只叫桓千蘅一人。他比起桓千蘅,到底缺在哪里? 不过现在看来,太子也没多珍视他这个下属,至少他赵翼不曾被关进过地牢,还是两次。这样一想,赵翼瞬间心态平稳,沾沾自喜起来。 桓千蘅被他五花大绑起来,可即便如此,他那张雪狐似的脸皮上依旧带着轻蔑的冷笑。不论置于何时何地,桓千蘅都不曾有惊慌失措吓破了胆的时候,只是半睁着眼睛,带着那样一幅叫人看了便鬼火直冒的表情。 桓千蘅心知肚明,凌景宣吩咐“不伤他性命”,“性命”二字加与不加,是天壤之别的两个意思。赵翼显然领会了太子的意思,从摆满刑具的架子上抽了一条鞭子出来,从头到尾淋上了掺了盐水的辣椒汁,毫不犹豫地就冲着桓千蘅甩了过去。 甚至没看见鞭子落在何处,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瞬间爆发,过电般穿过每一条神经,生生激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赵翼狞笑着,一连抽了十七八鞭,势要把这几年所受偏袒委屈给发泄出去。桓千蘅前襟的衣裳已破损褴褛,露出的肌肤上横七竖八许多凌乱的血痕。血迹洇透了衣裳,似于锦绣之上描摹的一片破碎红梅。 桓千蘅目光有些涣散,汗珠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赵翼犹嫌不足,放下鞭子又拿起一把匕首,蹲在桓千蘅面前,拿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桓千蘅,你可总算知道嚣张过头终遭雷劈的道理了吧,你不是能耐么,你再牙尖嘴利一个试试?” 桓千蘅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头歪在一旁,根本像是聋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赵翼自顾自道:“你胆子也真不小,对着殿下也敢大呼小叫,敬酒不吃你非吃罚酒,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蠢到无可救药。” “刚刚打你的鞭子上沾了辣椒水,不及时处理伤口可是会化脓的,我呢,好心帮你处理处理,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啊。”赵翼阴恻地笑了起来,在桓千蘅胸前的伤口处,用匕首一下下剔着绽开的烂肉。 桓千蘅的眉心瞬间紧蹙起来,面颊上顿时失了血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接连不断地渗了出来。本应发出的惨叫痛呼被他生生压在胸口处,化作一片倔强的悄无声息。 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肉,血顺着赵翼的手滑下去,沾红了袖口。凌虐他人的乐趣涌了上来,赵翼愈加兴奋,拿匕首把他的伤处划得一塌糊涂。 赵翼哪里是在替太子“劝和”,分明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罢了。 “这都没反应,你是哑巴了么?”赵翼一巴掌打在桓千蘅脸上,立刻浮肿绯红起来,“你疼就喊啊!” 可偏偏,桓千蘅就是头倔驴,软硬不吃。痛彻心扉之际,他还能抬起头,嘴角一勾,摆出一个嘲讽的笑脸,让赵翼看得更是分分钟想掐死他。 赵翼不是专门审讯他人的,能够用上的刑罚实在没什么新意。比起桓千蘅曾见过用过的酷刑,这些委实不算什么。就在赵翼思索着怎么再来凌虐他一番时,地牢门口进来个人,脸上一道明显的刀疤,从眉骨一直横穿鼻峰至下颌,是赵翼的下属罗青羽,隔着铁栅栏道:“赵大人,太子殿下找您。” “算你运气好,待我回来再说。”赵翼意犹未尽,将匕首掷在地上,锁起地牢的大门,跟着罗青羽消失在了转角处。 地牢中陷入了死寂,桓千蘅压抑不住,咳嗽了两声,一丝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进了脖子里。 “死生流转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哈哈,哈哈哈哈.....”他垂着头,略微有些凄厉的声音从喉咙里逸出。 他细细想着,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而如今被小人骑在脸上凌辱。他曾无比相信自己每一步的决定,可如今,那一丝信念也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只需再推上一把,便会彻底坍塌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桓千蘅感觉自己脑子被疼痛刺激得有些不太清晰了,陷入了半梦半醒的境地。 “桓大人!”一个带着惊愕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桓千蘅抬起头,人高马大的楚帆站在门口,掀起斗笠露出一张错愕不已的脸。 楚帆亦有地牢钥匙,忙撤去锁链跑了进来,将桓千蘅身上的绳索解开,用手臂撑着他半个身子才不至于倒下去。楚帆低头看着他胸前一片血肉模糊,眼睛登时红了起来,道:“大人,怎么会这样!是赵翼做的吗?” 桓千蘅深深浅浅地喘着气,推了楚帆一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快走,被太子发现你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楚帆牢牢地抓着他:“我刚刚在寝殿旁听得真真的,赵翼果然把你关起来了。好不容易我找了个借口支开赵翼,就是来救你出去的。” 桓千蘅愣了愣,道:“是你支开的赵翼?你犯什么傻,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我带走,你要如何跟太子交代?” 楚帆斗笠下的容颜,既有焦急亦有坚毅,他道:“桓大人,六年前若不是你将我带至林王府,点拨我武功,教我防身之术,我恐怕早已饿死街头,哪里有今日在东宫为太子做事的命。在楚帆心里,您的恩情无以为报,非抛头颅洒热血不能报之万一,至于别的什么人,楚帆管不了那么多。” 桓千蘅哑然失笑。他当年捡回父母双亡流落街头的楚帆是一时脑热,更想着能将玄音谷的武功传下去一二,方不辜负师门栽培。如今楚帆虽然看起来已经是个精壮的汉子了,但仍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与自己结识凌景宣入林王府时的年纪一模一样。 十八岁,是个蓬勃而又冲动的年纪,总是把大义、恩情这等矫情的词语放在嘴边,当年的自己是如此,如今的楚帆亦是如此。 他还想说什么,楚帆先他一步,在他背上的麻穴点了一下,桓千蘅立刻失了力气。几个月不见,楚帆竟然胆大包天起来。桓千蘅恨铁不成钢,只可惜手软脚软,连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一掌的机会都没了。 楚帆戴好斗笠,把桓千蘅背起来。出门时发现地牢门口的守卫昏倒了一大片,怪不得楚帆能长驱直入,原是弄晕了守卫。桓千蘅曾教给楚帆这点不入流的小手段,竟让他学了个有模有样。 桓千蘅虽不能动弹,但灵台清明。楚帆从小也是个脑子一根筋的人,不太懂得曲意转圜。他忽然觉得带楚帆入了刺客道,似乎也成了一个错误。 第28章 【二七】生死绝路 楚帆背着桓千蘅,一路在夜色的掩映下离开了东宫。此刻正是宵禁,两人藏在了一棵宫城角门旁的大树树冠里。桓千蘅不由得想,楚帆可谓是得了自己的真传,连藏身之地都和自己的行事风格一模一样。 茂密树枝横斜遮挡,桓千蘅倚在枝干上,粗重地喘着气。楚帆的内力没有那么强,点的穴很快就自行解开,虽然还有些手脚发麻,但现下已经可以动了。楚帆半跪在他旁边,从袖中拿出一卷纱布,扯了好长一段出来,低声道:“桓大人,我给您包扎一下吧。” 桓千蘅略微低头看向自己胸前,血肉模糊不能看了。他拿过纱布,道:“我自己来。” 楚帆与他同处多年,知道桓千蘅不喜欢旁人触碰自己,他又是一个倔强内敛于心的人,便由他自己包扎去了。桓千蘅解开稀烂的衣裳,将纱布缠绕过自己的伤处,疼痛让他脸色惨白,但一边还能平稳地讲话,道:“楚帆,今夜过后,你怕是再难回东宫了,你这又是何必?” “我知道。”楚帆咬着嘴唇,声音有些虚飘,“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听到话中似有弦外之音,桓千蘅包扎的动作停了停,道:“为什么这么说?太子对你似乎也还不错吧。” 楚帆眼神飘忽,半晌才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桓千蘅反应极快,道:“你给我细讲讲,我走的这几个月,太子都让你做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楚帆挠了挠头,仔细回想着,“别的倒还好,只不过今日早些时候,太子殿下要我去杀一个人。” “什么人?” 刺客杀人并不是新鲜事,楚帆却单独拎出来说,定是有些问题。楚帆道:“最近,南邵国派遣使臣入宫与皇上商讨边境关税和贸易一事,其首是南邵赫赫有名的使臣于彦,太子今日让我去杀了他,理由是他所提两国的贸易之策不公,是在敲诈大燕。” 南邵,是大燕南疆所接壤之国。国土面积虽不算太大,但商贸繁荣,多年与大燕往来通商,国富民强,实力亦不能算弱。正是前些日子,太子忽然以大燕商贸逆差惊人为理由,大幅提高了来往南邵的关税。此番使臣进京,便是来和谈此事的。 桓千蘅的目光沉寂了下来,阴森到让人不寒而栗。楚帆又道:“其实三公主的事我有所耳闻,再加上最近朝堂上的事,我总觉得太子殿下激进过了头。若说对外强硬,也不该是这样强硬。” 楚帆一语中的。太子殿下在朝堂之上,明面所做的确可以说是挺直腰杆,强硬对外。可暗地里派暗影刀所做的事,分明就是在搅浑水。 凌景宣,他到底要做什么? 两人在树上等待着到了天将明,宫门打开,两人一同往京郊逃去。他们此番越狱,太子必然是要追的。奈何长安城中没个去处,只得先溜再说。 雇了辆马车,楚帆赶着车带着桓千蘅往城外而去。经过一夜,桓千蘅的伤口已然肿胀发炎起来,锥心刺骨般阵阵作痛,手脚冰冷而胸口却似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灼烧。他闭着眼歪在车里,面若寒月,清冷霜白,唇边一颗绯红朱砂似的血珠,如红梅落雪般触目惊心。 出了城,林木葱茏,坦途辽阔。随着与东宫距离越远,桓千蘅反倒更心慌起来,出逃得太过顺利反而让人不安。他不由得撑着身子问了一句:“楚帆,我们现下何处?” “长安东郊,我们先去隔壁镇子避上一避,先把您的伤养好再说。”楚帆的带着风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 话音刚落,楚帆勒马急停,桓千蘅的身子控制不住向前倾去,只得扶着马车内壁才得稳住,疑道:“楚帆,怎么了?” 车外的楚帆没了声响,桓千蘅便觉不对,伸手掀开帘子一角。只见十来个深青官袍,手持弯刃的守卫横档路中间,将马车半包围起来。为首的人面带一条横贯面中的刀疤,生得凶神恶煞,正是赵翼得力下属,东宫守卫副首领罗青羽。 楚帆面色冷峻,知道来者不善,已抽出短匕护于车前,对着车内道:“桓大人别出来!” 罗青羽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讲起话来脸上刀疤耸动,活像一条扭动着身躯的蜈蚣,道:“太子殿下果真没有料错,楚帆,你果真对殿下有二心。” 桓千蘅在车内听着,眉心猛然一动,不详之感油然而生。只听罗青羽又道:“你身为殿下身边的暗影刀,却忠于他人,公然违抗殿下命令。楚帆,你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斤两,竟敢在殿下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楚帆瞪着眼睛,握紧了匕首的柄端,道:“难道太子将桓大人关进地牢,是为了引我出手?” “现在才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了。”罗青羽拍了拍手,十几个守卫便层层围上,逼近一步,“今日太子殿下奉召前往京畿农田视察,赵首领不得已随侍左右不得前来,大为遗憾,只得罗某奉诏前来,带回桓大人,至于旁人,杀无赦。” 楚帆额角的青筋颤了一下。他亦是跟随太子多年的人,而今却被“杀无赦”三个轻飘飘的字定了终生。年少气盛,怒火中烧,他道:“太子既如此无情,也别怪楚帆不忠不义了!” “冥顽不灵。” 桓千蘅听到窸窣靠近的脚步声,垂下眼眸,浮起一丝嘲弄的笑。终究还是低估了太子,原来这关地牢之举,乃一为敲打桓千蘅,二为试探楚帆忠心,乃是一石二鸟。 暗影刀,□□越货,必须忠心不二。或许从桓千蘅离开东宫的那一日起,太子就没有全然信任过楚帆,即使楚帆已跟在他身边六年。 就这样简单的一个局,桓千蘅却眼睁睁的一脚踩了进去。不仅自己挂了这一身的彩,还将楚帆拖入了泥潭之中。桓千蘅啊桓千蘅,你还打算做多少蠢事才肯罢休? 他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去,自己所有的家伙什儿都被赵翼那家伙拿走了,唯剩腰间缠着的银鞭。他将银鞭解下来,握在手中。可就这么一个小动作,胸前的伤口便如被千万根针同时扎着,痛得连呼吸都将凝滞。 车外传来打斗的声音,楚帆跃上车顶,躲开劈头而来的一击。弯道如雨,砍在马车上叮当作响。只听“咔嚓”一声,马车顶被当场劈裂,一道天光从断裂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很快,那道缝隙又被堵上了。桓千蘅仰头一看,竟是楚帆带着血的头磕在马车顶上。他心下一惊,掀开车帘准备出去,早已埋伏好的守卫一刀砍向横梁,桓千蘅身子一歪,从马车上摔了下去,却也正好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四五个人盘踞车顶,四五把闪着寒光的刀刃抵在楚帆那把略显单薄的短匕上。楚帆仰面躺在车顶,身上已多处受伤,还能挤出力气冲着桓千蘅大喊一声道:“桓大人,小心!” 一道阴影从天而降,桓千蘅翻了个身,原先躺倒的地方立即被旋来的刀刃劈出了两道深痕。桓千蘅额头上出了一片冷汗,喘息着扬起银鞭,照着冲来之人的脸面便是一鞭,生生击碎了鼻骨,那人掩面痛倒在地,手中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而桓千蘅却觉得胸前粘连的伤口因这个动作而撕裂了,前襟一片温热,暗红的血迹层层晕染开来。 忽然一阵眩晕,天光倒转,眼前虚影横飞。桓千蘅踉跄了两步,勉强侧身躲开一击,后背撞在了马车上。 马车另一侧,罗青羽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弯刀直直地扔了过来,直冲马车车厢而去,刀光剑影,穿透了马车壁。桓千蘅听到马车散架的声音时,却已无力躲开。 眼见淬血的刀尖就要扎入自己的身体,楚帆从马车顶翻滚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推开。桓千蘅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弯刀穿过了楚帆覆满鲜血的身体,楚帆的眼神里,有愤怒有恐惧亦有不甘。他凝望着桓千蘅,血随着说话张口而从嘴边滑下:“大人,你快走......” 罗青羽将刀拔了出去,楚帆的胸前唯剩一片空洞, 那一瞬间,桓千蘅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碎去了。他好像什么东西也听不到了,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了。他跪下来,伸手接住了楚帆坠落下来的身体。 一刀穿心。 “桓....桓大人,我....我.....”楚帆的话终是没有说完,他眼角有泪光点点,他或许也觉得自己还太过年轻,却再也不能去看看这天下之大。若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会不会亦怨恨桓千蘅将自己带往这条暗无天日的不归路,而得今日不得善终? 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散尽,他没有机会再给出答案了。 桓千蘅抱着那具少年的躯体,连带着瞳孔都在微微震颤着。他看惯生死,轻慢生命,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一个人的死去而痛彻心扉。 多么...讽刺啊。 罗青羽缓步走来,提着那把滴落着滚滚血珠的刀,在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曲线。他居高临下道:“桓大人,楚帆已经解决,请跟我们回去吧。” 桓千蘅的目光死寂如水,无人看得透他在想什么。他放下楚帆,慢慢伸出手,拾起楚帆手边散落在地的短匕,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 罗青羽哂笑道:“桓大人,你还想做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样,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想着要替楚帆报仇不成?” 桓千蘅的衣裳已然被染成深红,面容雪白,仿佛只需轻轻一触就会破碎。这样的人,恐怕是站不起来了。但令人不备的是,几乎是电光火石的瞬间,银鞭一甩,如出洞蟠龙,刹那间缠住了毫无防备的罗青羽的手臂,而后用力一扯,将其扯至近身。 短匕划过皮肉的一瞬,血溅五步,如沾了朱砂的笔,在桓千蘅的脸上画出了泼墨的丹青。 罗青羽仰面倒了下去,喉咙处汩汩地流出刺目的鲜血。 “罗大人!”有人惊叫呐喊,没有人想到身负重伤的桓千蘅还能站起来,以众人捕捉不到的速度割喉至死,纷纷惊惧地盯着他,再度举起了手中的刀。 桓千蘅右手持鞭,左手反手将短匕横在胸前,向前踉跄了两步。他环视着周遭,目光由沉转厉,加之满身鲜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在场诸人,无一不在七步之外感受到他眉宇间溢出的破煞戾气。 他没有对任何人言语,飞快再出一鞭,缠上一人手臂,拉至近身,匕首割喉。他不管自己的血将要流干,不管自己的脸色已如将碎白纸。套动作行云流水,瞬间便将人送上黄泉。 但凡对武学有一点了解的人便知,打斗中近身有多大风险。近身时自己有多大爆发力,便也要承担来自对方的爆发危险。 拉人近身,与命搏无异。 没过多久,桓千蘅的肩膀,手臂上,全部覆满了深深浅浅的刀伤。他近乎脱力,半跪在地,浑身都似在血桶里浸泡过,而他身边,已躺倒了六七具喉管尽断的尸体。 虽然打了这些守卫一个措手不及,足够令人惊惧片刻,但仍有心定眼明之人大声道:“他亦是强弩之末了,给我拿下!” 桓千蘅右手松了力气,银鞭软绵绵地垂在了地上。他偏过头去,楚帆安安静静地躺在马车边,像是睡着了一般。楚帆啊,或许是他桓千蘅这一辈子唯一心怀歉疚而无从弥补的人了。 余下的人冲来的片刻,桓千蘅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想到初于街口捡到楚帆的时候,想到八年前偶遇凌景宣的时候,想到暗夜里匆匆行走杀人放火的时候,还想到了一片如云烟荡漾的白衣衣角,曾把自己挡在身后,说上一句“你动他一下试试”的时候。 凌雅之,好像自师父死后,他是第一个维护过自己的人。他现在应当在长安城的某个角落替人墨笔作画吧,还不知道他嘴里那个“难得势均力敌之人”将要赴去黄泉了吧。 桓千蘅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临死之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竟然会是自己嫌弃都来不及的凌雅之。他甚至莫名想到,如果今日凌雅之在自己身边的话,该有多好。 第29章 【二八】绝处逢生 桓千蘅已失了力,倚靠在马车的残垣边。罗青羽死后,他的手下似乎也忘记了太子吩咐仅是要捉桓千蘅回去,一个个目眦尽裂的架势,像是要将他五马分尸一般。桓千蘅看着那挥舞交叉的弯刃朝自己劈来,他已是抬不起手来挡上一挡了。 人在危急关头容易胡思乱想,更容易出现幻觉。 虚空之中虹光一璨,白衣翩跹而过,似烟似雾。飞旋而来的芳景绘扇与刀刃撞击,擦出耀眼的银白火花。桓千蘅半睁着眼睛,眼底本是一片漠漠虚无,而看到那把白扇之时,瞳孔微张,他不太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喊出了一个名字:“凌雅之......” 凌雅之自路旁灌木密林中一跃而出,踩着一人肩膀,半空中接住折扇,旋转一遭落于桓千蘅身前。他颀长站立,衣袂含风,转过头来看着倒在一旁的桓千蘅,剑眉之间带着些许忧色。 他未来得及说话,守卫被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吓了一跳,道:“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格杀勿论!” 凌雅之嘴角一勾,张开折扇对准那些人,道:“小爷的朋友你们也敢动,活得不耐烦了。” “找死!”东宫守卫挥刀而上,凌雅之丝毫不怵,扇风带起扬尘四散,直冲上三路而去。凌雅之与桓千蘅武功路子完全不同,桓千蘅行踪鬼魅,行动若凌波微步,擅疾攻、躲闪,出其不意,似峡谷激流。而凌雅之武功似出自大家,擅迂回、包纳,一招一式皆带风范,行止若浩瀚江泽。 但两人唯独一点相似,便是专爱攻人上三路,精确一点便是爱掐人脖子。脖颈为人体最脆弱之处,一旦被击中此处,非死即残。不论是桓千蘅以匕首割喉,还是凌雅之以扇骨划之,都在对方脖颈处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看起来像是一人所为。 那绘着桃花的白扇流转掌心,比刚韧的刀剑还要灵巧锋利许多。凌雅之以扇骨缝隙卡住刺来的弯刀,反手一扭,刀刃崩断,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打斗中武器被折损等于提前宣告败北。一炷香过去,凌雅之收回的扇沿上沾了一圈血迹,那几个东宫守卫纷纷倒地咽气。确认再无活口之时,凌雅之才“哗”地一下收起折扇,往桓千蘅身边蹲了下去。 桓千蘅轻轻眨着眼睛,眼波在凌雅之身上流转了个遍,胸口细细地起伏着,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东宫守卫并非浪得虚名的草包,赵翼手下上百随从,皆是精锐高手。凌雅之虽解决了剩下的七八个人,但似乎也受了些伤,后背看不见的地方洇出了一道血痕,在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极为耀目明显。 但凌雅之像是没感觉到痛,他看着桓千蘅胸前一塌糊涂的伤口,以及手臂后背上交错纵横的刀口,脸瞬间变得煞白,他道:“桓兄,你是不是该向我解释解释这一切?” 桓千蘅歪头轻咳两声,将嘴里弥散不去的血腥味吞咽回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句:“凌雅之。” “嗯?”凌雅之应了一声,把袖子扯断,撕成细细的布条,上手就要给桓千蘅包扎。 桓千蘅挡开了他拿着布条的手,眼睛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凌雅之。他甚少会目不转睛地瞪着一个人看,眼神似带着钩子一般。凌雅之被他盯得脸颊微红,四下里看了看,确认自己也没将衣裳穿反,道:“你看什么呢?” 桓千蘅移开目光,淡淡道:“你怎么在这里?” 一句话又将凌雅之的火气给说窜了上来,声音也有些没收住,道:“小爷我刚从银月宫出来,走到一半看见你们搁这打架。桓兄,你不是说几个月之后才会回来么,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是不是东宫的人?” 桓千蘅敛眉不语,算是默认。 凌雅之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个家伙怕是早就计划回长安与太子对峙了,因而在伊林甩开自己独行而去。而如今这个场面,应当是桓千蘅与太子谈崩了,或许还出言不逊了一些,而后遭人追杀。 他把自己的猜测问了出来,桓千蘅也没有表示任何反驳,他便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凌雅之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桓千蘅一直是个聪明人,心肠剔透,救走阿丽嘉一事上便可见一斑。可今日,他却把自己弄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有躺在他脚边的一个黑衣人,那稚气犹在的脸庞....那是楚帆?! 凌雅之道:“怎么会弄成这样,是为了桃花源的事吗?” 桓千蘅眼中有默默流淌的水雾,而在汇聚起来的时候闭上了眼。他仰起头,靠在车辕上,喉咙间逸出一声带着轻微哽咽的叹息。 就这一句低沉郁结的叹息,凌雅之竟萌生出一股不忍再问的心绪,道了一句“罢了”,便把桓千蘅背了起来,往云潇画馆跑去。 若在寻常时,别说是背在背上,凌雅之胆敢碰他一下,桓千蘅都能撅了他的手指头。但此时桓千蘅不知是没力气,还是伤得太重,整个人安静得反常。好几次凌雅之觉得他别是晕过去了,但每每回头看时,桓千蘅都睁着眼睛,看着掠过身旁的渺渺晨雾,眼神迷离而空散。 到了画馆时,桓千蘅彻底没了动静,凌雅之将他放在床上时,已经闭紧了眼睛,手心冰凉而额头滚烫似火。 桓千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凌雅之的背上昏睡了过去。这一觉恐有一个世纪这般漫长,穿插着做了无数个混乱的梦。直睡到口干舌燥,身上各处伤口如蚂蚁嗜咬,万爪挠心,他才万分难受地醒了过来。 身上寒津津的,身下的床褥已被汗液濡湿。桓千蘅摸了摸自己的伤口,从肩膀一直到腹部,全部缠上了厚厚的绷带。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见床帐上绣着陌生的海棠花纹,恍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身在凌雅之的住处,一座记不得名字的画馆。房间里摆着几张画架,墙壁上亦挂着几幅画轴。一张青玉书案上,笔墨齐全,桌角放着一盏白瓷瓶,其中一支海棠花开正盛,暗香幽然。 他挣扎着坐起来,身上的被褥却被扯住。定睛一看,床尾正趴着个人,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的亵衣,亵衣下似有层层包裹的绷带,渗出一抹浅淡的嫣红,漆黑似墨缎的长发顺着肩背滑落散乱,一只手隔着被子搭在自己腿上。 桓千蘅忽然觉得“命不该绝”四字的真切含义就该是这般,在渺渺无人的清晨郊野,也能碰上救自己一命的人。 凌雅之。 桓千蘅假意咳嗽了两声,吵醒了趴着睡觉的凌雅之。凌雅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撩了一把散乱的头发,看到一脸病容的桓千蘅,揉了揉眼道:“你醒了。” 桓千蘅望向拉着帘子的窗户,道:“什么时辰了?” 凌雅之打了个呵欠,转动了一下脖子,道:“大半夜了。” 自己竟睡了这么久。桓千蘅掀开被子,慢吞吞地就要下地。他稍稍一动,伤口便拉扯得一阵疼痛,还没站起来脸色又已煞白一片。凌雅之忙摁住他的肩膀,道:“半夜三更的,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要去哪里?” 桓千蘅的睫毛抖了抖,低声道:“我去找楚帆,我不能让他就那么曝尸荒野。” “不用你操心,”凌雅之把他摁回床上去,不由分说把被子扯过来盖上,“楚兄弟...我已经把他带回来,暂时埋在后院里了。” “......多谢。”桓千蘅的心忽然沉下去两分,他从前并没想到凌雅之亦是个细心之人。 凌雅之把桓千蘅的被角掖好,又去倒了杯茶水递给他,一点瞌睡已经被折腾没了,索性搬了个椅子来坐在床前,目光十分复杂地望着桓千蘅。 桓千蘅慢慢地把水喝下去,清了清嗓子,口舌干燥的感觉方消退了不少。他甚至不需抬头,就知道凌雅之一定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凌雅之,你为何救我?” 凌雅之瞪着眼道:“为何救你?不救你你就死了!” 桓千蘅望着他:“你怎么敢对朝廷之人动手?” “我管他是什么人,再者谁看见了,谁看见了?”凌雅之作势四下里张望,眼睛最后还是落在桓千蘅身上,“桓兄,如果今日不是我恰巧从银月宫出来瞧见你,你打算怎么办?” 桓千蘅想起,他们今日早上的确是从长安东郊而出。而距东城门不远之处的峰丘边,便是屹立于江湖的第一大派银月宫。他淡淡回答道:“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是死,还能怎么办?” 凌雅之“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攥住了桓千蘅的手:“你给我把这丧气话咽回去,我一见到你这副看透生死的模样我就来气。” 凌雅之的掌心温度灼热,桓千蘅不适地抽了抽手,却没抽动,蹙眉道:“你能不能放开?” “不能。”凌雅之横眉倒竖,眼里有掩饰不住的不忿,难得的硬气了一回。 桓千蘅无奈的甩了一下胳膊,却甩不开,于是放弃了。不就是只手么,他愿意拉着就拉着吧。凌雅之非但没有放手,还捏得更紧了,道:“桓大人,我知道你们刺客不怕死,但不怕死和找死是两回事。你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桓千蘅道:“为何?” “因为我......”凌雅之话说一半,生生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放低了声音,“因为你还欠我一次比武,打赢我之前,你不可以死。” 桓千蘅犀利点评道:“你但凡找个不那么蹩脚的理由,我便还能信你几分。” 凌雅之“啧”了一声,道:“桓兄呀,做人不能这么没有良心。我在太子眼皮底下救了你,你不感激也倒是罢了,还死啊死的说个没完了。” 桓千蘅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好像提起“死”字的都是凌雅之,竟然还敢倒打一耙。他皮笑肉不笑道:“生死有命,我既然今日没死,日后自然会惜命。毕竟我还要.......” 还要什么,他没说完,轻笑了一下便结束了话题。凌雅之这才展颜笑道:“这才对嘛,好生活着比什么都强。” 桓千蘅突然有些羡慕他这种随时都能开怀起来的性格,忽然便有些感叹。他仰头看着天花板,良久问道:“凌雅之,你这一生可有什么愿望吗?” 凌雅之舒展了一下双臂,回答得很干脆:“有啊,我可不是什么胸有丘壑之人,我的愿望特别简单,就是好好活着,无忧无虑,过安稳自在的日子。” 人生来境遇不同,所期待之事亦五花八门。凌雅之的人生不算一帆风顺,甚至颇有些阴影。渴求安稳,亦在情理之中。 桓千蘅勾了勾嘴角,道:“这个愿望简单么?在我看来,求安甚至比修道成仙更难。上至君王贵胄,忧苍生百态,江山社稷;下至贩夫走卒,忧口腹之欲,供养家眷。男忧仕途,女忧姻缘,老忧生死,少忧前途。无忧无虑四字看似容易,实则何其难得。说你一句贪心,并不为过。” 凌雅之浅笑,道:“忧思之人易多虑,世人固然忙忙碌碌各位所求,岂不闻‘忙里能偷闲,苦中可作乐’。桓兄呀,这世上不如意事,十有**是庸人自扰。做人若总是犹犹豫豫缠缠绵绵,哪怕穷其一生,也不得无忧无虑。” 桓千蘅默然,虽然不想承认,但面前这个笑意温润的家伙,似乎说得还有几分道理。 第30章 【二九】银衫入画 凌雅之把椅子拉到一旁,坐在床边,笑道:“桓兄,深更半夜不睡觉,跟我谈理想谈人生,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啊,是什么让你忽然对我感兴趣了?” 凌雅之极有破坏意境气氛的本事,桓千蘅刚要对他有所改观,一句不正经的话就给打回了原形。桓千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把倚着的靠枕展平,躺了下去,道:“不感兴趣,随便问问,不聊了,睡觉。”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看到凌雅之脸上的笑容愈深。忽然身边一热,温热的气息扑在了耳边,像无形的手抓挠得人耳畔酥痒。桓千蘅猛然睁开了眼睛,发现凌雅之的脸近在咫尺。他竟然整个人爬上了床,躺在了自己身边,狡黠地冲着自己笑。 “你他娘的不要得寸进尺!”桓千蘅又闻到了凌雅之身上那股叫不上名的芬芳,又感觉到他的手覆在了自己腰间。桓千蘅忍住想打人的冲动,不顾伤痛就要爬起来。 凌雅之将他牢牢箍在床上,伸出食指放在嘴边,道:“嘘——桓兄,你可是霸占了我的房间,我没地方睡啦。你就将就一下,给小的我腾个地方,凑合一夜得了。” 桓千蘅往他膝盖上踹了一脚,道:“放屁,你画馆没个厢房了?” 凌雅之眨巴着大眼,十分无辜道:“我这画馆一般可没有要借住的人来,厢房跟杂物间没区别,乱七八糟的怎么睡人呢,桓大爷就可怜则个吧。” 桓千蘅是没有力气,但凡少受两处伤,他发誓一定把凌雅之连人带床单给扔到外面喂蚊子去。他不停地深呼吸,才将将把自己七经八脉中涌动的真气给压了下去。他往墙根挪了挪,远离那团火球一样的身体,不是一般两般的心烦。 凌雅之丝毫不见外,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他睡着之后,呼吸便会粗重一些。桓千蘅听着那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呼出一口长气,闭上眼试图入睡。 奈何白日睡得太久,此刻辗转反侧反而没了睡意。他刚想翻个身,凌雅之忽然一条大腿搭在了他身上,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腰。桓千蘅身子一僵,咬着牙把那条腿给挪走,再挪胳膊时,腿又搭了上来。 如此反复几次,折腾出了一脑门汗,凌雅之睡得岿然不动。桓千蘅一腔怒气无处发泄,瞪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一宿无眠。 便这般到了破晓天明,晨光从窗缝中蔓延进来。凌雅之终于翻了个身,躺平了身子,慢慢睁开了眼。他感觉到身边还有一道浅浅的呼吸,于是转过头去,发现桓千蘅侧着身子,脸冲着墙一动不动。 凌雅之看了他的背影一小会儿,叹了口甚是满足的气,轻轻翻身下床,伸了个懒腰,披上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去。 随着房门被轻声关起,桓千蘅睁开眼,慢慢支着身子坐了起来。身旁的床褥陷下去了一个坑,昨夜有另一个人在此躺过的痕迹尤其明显。他选择无视,推开被子,翻身下了床。 自昨日来了凌雅之的住处,还未曾好好瞧过周遭环境。房间里,墨香盈袖,青玉书案后的墙壁上左右各挂着一卷水墨画轴。左边画中攀墙蔓蜿的凌霜枯枝上,掠过一只孔雀,提名《挽南枝》,是《孔雀东南飞》化用而来的典故;右边一片雪白之上,一卷枯席,血痕凌乱,两只振翅欲飞的秃鹫于雪中扬颈嘶鸣,此画提名《草席图》。 记得凌雅之从前便说过,他最为知名的两幅画便是《挽南枝》和《草席图》。他擅长水墨丹青,而甚少工笔写意,所描画作多黑白分明,轻颜色,少华藻。房中所摆的画作,唯有《草席图》一幅上用朱砂描出血痕,除此之外,便是大片的墨白交错。 《草席图》右下角题词处有凌雅之自题的行书两句诗,“一卷破席埋卿骨,死生两处雪茫茫”。桓千蘅望着那副图许久,依稀知道了其中讲了个什么故事。 凌雅之的画架上摆着一幅未完的福禄贺寿图,青玉案上也有几卷画完未封的卷轴。桓千蘅一时好奇,展开看了看。其中两幅便是寻常渲染山水,而压在最下面的却并非凌雅之所擅的丹青水墨,而是一幅上了色彩的工笔人像。 抽出画来时,桓千蘅的瞳孔倏然张大——画上一个半圆的窗扇,一个穿着银白长衫的男子坐在窗框上,腰间围着的不是腰带,而是一条纤细如蛇的长鞭。一腿曲起,手搭在膝上,略偏着头望向窗外的桃花灼灼,轻垂眼眸的模样栩栩如生。 是....自己。 桓千蘅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他放下画卷,放在最下面藏好,装作无事一般从书案后绕了出来。凌雅之回来时,他正坐在床边卷起袖子低着头查看自己的伤处,神情淡然似从未看过那幅人像。 “别乱碰,上过药的。”凌雅之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虾仁粥,几碟小菜,“桓兄,来吃早饭。” 桓千蘅走到桌前去拿勺子时,又听凌雅之颇带着骄傲地拍了拍手,道:“这可是小爷我亲手下厨做的玉米虾仁粥,你可得吃干净,别浪费了小爷一番心意。” 桓千蘅这才注意到凌雅之腰间尚围着围裙,右手手指有一片红迹,似是被烫到了。他稍稍有些惊讶,拿着勺子的手在半空久久停顿,而后低下头看着那碗颜色可疑的虾仁粥道:“你还会做饭?” “不太会.....”凌雅之底气不足,摘了围裙坐了下来,“我跟着我家小厮现学的,想着你受了伤,应该吃点清淡的,但寻常白粥又没什么味道,就折中做了虾仁粥,你尝尝。” 桓千蘅抿了抿唇,在凌雅之带着期待的眼神下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并没有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是煮过了头,稍微有点糊。凌雅之不等他咽下去,便凑上去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喝?” “嗯。”桓千蘅点了一下头,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比面前这碗没什么滋味的粥更精彩纷呈。他抬起头,望着凌雅之,道:“多谢了。” 凌雅之笑若春风,眼睛弯起如上弦月。他也喝了一口粥,咂了咂嘴,道:“哎,不太好,好像煮过了火候。” “是么,没喝出来。”桓千蘅放下勺子,直接接着碗喝。凌雅之看着他大口大口吃饭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桓兄,你可是饿死鬼投胎啊?” 桓千蘅没搭理他的揶揄,很快把粥喝完,拿起绢子擦了擦嘴,道:“我想去看看楚帆。” 云潇画馆有个栽满海棠树的后院,少有人来。满院翻红飞絮,游丝穿幕。芳菲中,一块凸起的小土丘,插着一块无字的木板。 此处作为埋骨之地,阳光疏漏,清幽雅致。楚帆也曾经是一个外向开朗的孩子,比起阴森森的山岭墓园,他或许也会喜欢这诗情画意的海棠林吧。 桓千蘅走入软红纷飞之中,轻抚着木板,慢慢蹲了下来。他垂着头,碎发掩住了他暗含锋锐的眉眼,在落红之中唯剩点点柔郁。 凌雅之亦在桓千蘅身旁蹲了下来,抚着他的肩膀,却没有说话。安慰人对于他来说不是难事,可偏偏面对桓千蘅时他便要语塞,且随意的三言两语对于桓千蘅来说,恐怕并没有任何用处。 只听桓千蘅低着声音对墓碑道:“小帆,你可曾后悔过?” 风卷落花,无人应答。云影天光落在他眼中,化作淡烟流水。他叹息,又叹息,可除了这一句不会得到答案的问话,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良久,凌雅之轻声唤道:“桓兄......” 桓千蘅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道:“凌雅之,昨日多谢你出手相助,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若我能回来,一定报答你救命之情。” 凌雅之道:“我不需你报答什么,但你现在不能走,即便有要事去做,也该等伤好了再说。” “恐怕来不及。” “来不及也不能走。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回到盘古山去?”凌雅之眉心若蹙,一语戳中桓千蘅的心事。 桓千蘅犹豫了片刻,难不成自己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不成,怎教这个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道:“有些事总要弄个明白的。” 他即使不参政事,即使只是为了十八岁时的一个承诺,但他却不想这件事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他需要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他需要一个让自己坚信他所杀的四百余人是值得且不需后悔的理由。 海棠飘坠,落于肩头。凌雅之抬起手,拂去桓千蘅肩上残红,道:“若我告诉你,我也意图去寻个真相,你会不会同我一起去?” 桓千蘅一愣,随即想到凌雅之母亲之事至今成谜,原来自西域归来,凌雅之也不曾放弃探寻真相。他没有回绝,只说道:“此行凶险,你可想好了。” “有何犹豫?”凌雅之笑道,“桓兄,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单枪匹马入险境委实算不得好计策。” 单枪匹马四字可谓是描绘了桓千蘅前半生。无论于江湖行走,还是庙堂沉浮,除了提拔楚帆之外,所行之事见不得光更见不得人,除了独行别无他法。桓千蘅淡淡道:“我从前一个人行走惯了,并不习惯求助于人。” “这不叫求助于人,而是并肩作战。”凌雅之严肃地纠正他,“在此事上,你我并非是谁求助于谁,而是因各为所求而并肩作战。” 桓千蘅哼笑一声道:“因利而来,利尽而散么?” “啧,”凌雅之甚是无奈,“桓兄啊,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难听,我们哪儿来的利,不过是一同为心中所想解惑罢了。” 桓千蘅不再同他玩笑,正色道:“桃花源里,仅凭阿里木一人便已勉强抵过我们二人,遑论桃花源还有许多不知底细的人。你既然已有前去的心,还如此胸有成竹,是不是还留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后招?” 这两个人仿佛都生了一双火眼金睛,总能一针见血地看出对方心中所想。凌雅之抚掌笑道:“桓兄果然聪明,的确不错,我呢有些人脉,找过来帮帮忙不是什么难事。” 桓千蘅道:“寒宫主么?” 凌雅之眼里芒彩一闪,不由得称赞道:“你的心肠莫非是水晶玲珑打的吧,还是说你已成了我腹中蛔虫,怎么什么都猜得到?” 桓千蘅听见他夸赞自己的酸话便不由自主地打寒颤,选择性地闭耳不听,道:“除了寒宫主,我想不到别人。你的武功有些驳杂,但总体而言出自大家。我想,应当是于银月宫修习过些时日吧。” 凌雅之毫不掩饰道:“是,我自金陵沿路而来长安,半途跟着江湖游侠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后来便入银月宫待了七八年。” 桓千蘅道:“以你的武功应当在银月宫三大护法之上,你若想当护法之首也不是难事,又为何离开银月宫,到这城里以作画为生?” 凌雅之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坦然道:“没兴趣。” 银月宫乃江湖漩涡正中,无数纷争皆由银月宫主身上所携的那见了鬼的血统而起。凌雅之其人,随性自在,虽在听雪会武排行榜上排名第三,却从不见他参与过任何江湖纷争,归结原因,却是这单薄的三个字——没兴趣。 “我拜托了寒苏一些事情,他这两日随时会来画馆找我,”凌雅之的目光落在桓千蘅的脸上,略有担忧道:“桓兄,你....要不要回避?” 桓千蘅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需要回避?” 凌雅之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玄音谷和银月宫似乎是...有些过节,我怕你们两个见面会...不太好。” 第31章 【三十】银月宫主 玄音谷与银月宫之间的过节,作为岐山中走出来的刺客后人,桓千蘅心知肚明。 十年前,纵横一世从无败绩的玄音十六刺客遇上了银月宫宫主寒青——上一代江湖之主,寒苏之父。寒氏血统传奇诡谲,传言其心头血能使人一夜之间武霸天下。 玄音十六刺客意图刺杀寒青夺取心头血,结果非但没能成事,反而连全身而退都不曾做到。十六刺客当场折损七人,其中便包括桓千蘅的师父,桓星瑾。 桓千蘅的师娘柳深深亦是十六刺客之一,于派中排行第九,因丈夫的舍身相护而从寒青手下侥幸逃脱,但却没能安然走出银月宫。剩余九人刺杀寒青失败后奔逃,却在长安郊野一座名为望月峰的山下遭银月宫长老许闻天带一队部下截杀,柳深深当场死于许闻天之手。而最终摆脱许闻天活下来的人,仅有四人而已。 而这仅剩的四人归于岐山后不满三个月,被寻仇的被寻仇,逃亡的逃亡,玄音谷因此分崩离析,威名一时的杀手之宗流散倾颓。 桓千蘅离山之时,唯一活下来的刺客之首、岐山之主孟靖亭师伯告诉他,雇十六刺客刺杀寒青夺取心头血的人,是中原六大门派之一的三山联盟盟主方陶然。 而这个消息仅限于岐山内部弟子知晓。寒青宫主不知从何得知了消息,未置一词便带着银月宫精锐部下突袭昆仑山,将三山联盟满门屠杀,唯剩一支流入洛阳阙天盟,盟内改称三山派。桓千蘅在江田遇上那个假扮许闻天长老的冒牌货,就是如今三山派的人。 三山联盟是银月宫第一次对江湖门派下手,也是此时,银月宫真正的实力才让江湖众人有所认知。 有人曾言,中原除了银月宫以外的五大门派,长岳剑派、阙天盟、云肃山庄、青狐谷以及三山联盟,即使他们联合起来,都无法撼动银月宫的地位分毫。银月宫渐渐成为江湖众人忌惮而又恐惧的存在。 所以若说玄音谷后人和银月宫有仇,也是有因由可追溯的。 桓千蘅却对此并不在乎,转过身仰头望着一株海棠密叶繁花,道:“我又打不过寒宫主,你是觉得我有毛病要上赶着去送命么?” 凌雅之对他释然过头的态度有些意外,这不像是提及弑师之仇该有的反应,刚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桓千蘅忽然咳嗽了两声,不自主地摸着胸口,嘴唇微微发白。凌雅之忙道:“你伤得不轻,现下出来吹风太久,赶紧回去躺着吧。” 桓千蘅对自己忽然成了一朵病怏怏的娇花有点不满,但浑身的伤口痛痒难忍,的确是将自己折腾的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为了能早点好起来,他一躺就是四五日,几乎闭门不出。白日便倚在床头翻翻书,摆弄摆弄凌雅之的埙,观赏观赏凌雅之的画作,衣食住行皆有人伺候,日子还算惬意悠哉。 反观凌雅之这些日子颇忙,除了下厨伺候床上躺着的病患,便埋头作画。一日十二个时辰里五六个时辰都伏在案前画架旁,挥毫赶工,解决张小道那个家伙给他出的难题。偶尔还要抽出空闲去接待来客,忙得晕头转向,连在桓千蘅耳边叨叨叨的时间都没有了。 没有苍蝇般不绝于耳的嗡嗡声,桓千蘅的心情便更明媚了一些。除了夜晚凌雅之总是厚着脸皮跟自己挤一个床睡之外,这日子便没有缺憾了。桓千蘅有些不明白,凌雅之画馆里的厢房难道是有十万八千里长宽,四五日的时间还打扫不完? 凌雅之对此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厢房的打扫情况。几次下来,桓千蘅便懒得提这一茬了。 一日,凌雅之如往常般伏案作画。他平素只穿白衣,白衣易染脏污,但他就连作画时都不曾换件深色点的衣裳。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不论如何挥毫,飘然白衣总是一尘不染,连一颗小小的墨点都找寻不见。 桓千蘅歪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拿着一卷书,读几行便打个瞌睡,书翻完了也不知究竟看进去了多少。只听“吧嗒”一声,书卷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桓千蘅已撑着太阳穴睡了过去。 凌雅之放下笔,甩了甩手腕,走到床前将书拾起来放在一旁。他望着桓千蘅安静的睡容,没有了往日隐隐含于眉间的邪佞和孤傲之气,沉静如冰河霜雪。心下感叹不已,这个人长得真的是万里挑一,像一块让人不忍雕琢的璞玉。 桓千蘅的前半生太过刀光剑影,未曾眼见的人很难想象那是一条怎样暗无天日的血路。而令凌雅之意外的是,桓千蘅和他所认知的刺客杀手不太一样,或许连桓千蘅自己都没意识到,更不会承认的是,他身上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和善良。 浅眠的桓千蘅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忽然皱起了眉头,久久未能舒展。 凌雅之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变化,不自主地抬起手,伸向他的眉宇之间,想把那蹙起来的眉展平....... 就要触碰到的一瞬间,桓千蘅突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还带着一丝惺忪的鼻音道:“干什么?” 凌雅之轻声道:“你好像做噩梦了。” 桓千蘅松开他的手,把头偏向一侧揉了揉眉心。他一般不做梦,一旦做梦便必定不是好梦,而最近纷扰之事太多,乱七八糟的梦也多了起来。 眉心被他揉搓发红一片,凌雅之摁住他的手,道:“别这样揉,头痛的话我替你揉。” 桓千蘅的手被凌雅之覆在掌心之中,他但凡再迟钝,也总若有若无地感觉最近两人之间的气氛诡谲奇异,譬如凌雅之为何要画自己的画像,他都没有去问个清楚。他推开那只手,疏离几分道:“不用,你闪开。” 下意识的,就是将所有靠近自己的人推开。习惯使然,无所适从。 就在气氛的诡异程度更上一层楼时,房门忽然被敲响,张小道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板,寒公子来啦。” 凌雅之站了起来,有些不安心地看了桓千蘅一眼,道:“那你.......” 桓千蘅波澜不惊,道:“你可有在寒宫主面前提过我?” 凌雅之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头,道:“我只提过你的姓名,不曾提起你师门何处。” “那你紧张什么。”桓千蘅瞧他眼神发虚的模样便觉好笑,自己尚不曾有反应,他却先局促起来了,皇帝不急太监急。桓千蘅从一旁拿起叠好的外衣,一边说道:“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 凌雅之仍不放心道:“你一会儿见了他,要说什么?” “关你什么事儿,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啰嗦。”桓千蘅觉得凌雅之越发婆婆妈妈了,不搭理他,慢悠悠地往身上套衣裳。 凌雅之撇了撇嘴,拉开大门,一边走一边说:“真没良心,你难道没听说过关心则乱四字?” 桓千蘅嘴角轻轻一提,一抹轻笑转瞬即逝。他穿起衣裳,慢慢将腰带系好,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踏出了门去。 他与寒苏,除了那日在长安酒楼上隔着一条街遥遥远望过一眼,便再无任何交集。寒苏行事实在太低调,一年到头在江湖上听不见他这个银月宫主的几条消息。就连江湖盛事听雪会武,他也从不露面。江湖众人大多还是有自知之明,亦不会昏了头去向寒苏下战书,故而他天下第一的名号虽在排行榜上展示了许多年,但实际上见过他武功几何的人屈指可数。 想来寒青宫主去世前两年还能一人独挑从无败绩的玄音十六刺客,他亲生儿子寒苏也必是一个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人物。 寒苏在凌雅之的会客厅中端坐饮茶,手边放着三四卷封好的画轴。青衣拂地若海,一根素带半绾青丝。 寒苏身上并没有想象中江湖之主身上该有的睥睨霸气,傲气凛然,反而气度沉静温和,不像是一个刚及弱冠的青年,而像看惯了这世间沧海桑田后回归了寂寥。 年轻的面庞和老成的神态在寒苏身上交织碰撞,却并不违和矛盾。 桓千蘅进来时,寒苏刚巧放下茶杯,抬眸看时,一双桃花金眸,目光深邃寂然。他望着桓千蘅温和笑道:“这位就是桓公子吧。” “寒宫主,久仰大名。”桓千蘅拱手作揖。 寒苏的目光转向坐在一旁心下打鼓的凌雅之,笑意愈深:“凌雅之,君子当有成人之美,我今日来的是不是不太巧?” 桓千蘅眉心一跳,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他左右看了看,厅中除了这三人以外,并无他人在场。成人之美,成谁之美? 凌雅之的反应更是令人迷惑,他含笑的眼神若有若无地瞟过桓千蘅,挥了挥手道:“哪里哪里,日子还长着呢,以后慢慢成就是了。” 这话越来越不对劲,桓千蘅额头上的青筋忽然露了出来,眼神化作千万根针射向一脸促狭偷笑的凌雅之。后者抽出折扇,于脸前轻摇慢晃,施施然将桓千蘅暗含戾气的目光给挡了回去。 寒苏敛去笑容,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说。我已派沈明心前往盘古山暗探蹲守,若有异动,便会加急传书回来。” “多谢多谢。”凌雅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心情甚好,扇子也摇得轻快,“等桓兄伤好了,我们便一起去盘古山再走一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寒苏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言语的桓千蘅,道:“凌雅之,我有些话想单独对桓公子说,你可否暂时回避?” 桓千蘅刚要去拿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想到寒苏会主动找自己攀谈。凌雅之更是笑容凝固,但又不好刨根究底去问寒苏要说些什么,犹豫片刻,把寒苏手边的画卷抱了起来,说道:“那我去将这些画放下,你们快点聊。寒苏你……悠着点。” 凌雅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待找不见他人影的时候,寒苏淡然地看着桓千蘅,笑道:“桓公子,恕寒某唐突,只是方才一见阁下,便觉眼熟,故而有些话想问个清楚。” 桓千蘅感觉自己面对的人不是二十岁,说是一百二十岁都不为过,举止老成的不像话。他低着头,将自己腰间缠着的银鞭解了下来,道:“方才寒宫主虽在看我,实则目光落于这条鞭子上。寒宫主所说眼熟,应当也不是眼熟我,而是它吧。” 寒苏道:“凌霄银鞭,十年前寒某曾见过一次。恰巧,这条鞭子的主人亦姓桓。若寒某没有猜错,阁下当出身岐山玄音谷吧。” 桓千蘅眼眸微抬,道:“寒宫主好记性,十年前一瞥而过的物件还能记得如此清楚。不错,在下确为玄音谷后人,桓星瑾之徒。” 寒苏拈起茶杯,杯盖刮挲着水面,道:“尊师武功高强,我有幸一见,只可惜.....” 即使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桓千蘅也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只可惜死了”,或者“只可惜被我爹杀了”,都是个悲剧。他说道:“既然寒宫主认出在下,在下亦有一事不得其解。十六刺客行踪突然,贵派长老许闻天是如何提前得知他们行踪,并在望月峰设下埋伏。他几乎将十六刺客截杀殆尽,对贵派也算有功,却又为何忽然人间蒸发。听凌雅之说,是寒青宫主杀了许闻天,这又是何故?” 这些年,对于师父那一辈所发生的纷争,唯一不得其解的便只有这一点了。 第32章 【三一】海棠月下 寒苏对待当年所发生的故事并没有隐瞒。玄音谷十六刺客刺杀寒青的背后,实则有无数只搅弄风云的鬼手,把江湖一度搞得混乱不堪。 银月宫三大长老之一的许闻天在十六刺客夜袭银月宫那日,消失一整晚,再度出现时便是带领一帮不知从何冒出来的人马埋伏在望月峰下,打了逃窜之人一个措手不及。他本意是要将十六刺客一网打尽,却稍微低估了玄音谷的实力,逃跑了四个人。 许闻天并未追击上去,而是趁夜返回银月宫。彼时寒青负伤,正在包扎,许闻天忽然拔剑刺向寒青。寒青躲闪不及,只偏了一寸,灵蛇剑从心脏右上方穿肩胛骨而过,虽未能立即致死,也让寒青身负重伤,身体衰弱至两年后去世。 便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暴露了许闻天竟是隐藏银月宫中的卧底。他刺杀不成,自刎于银月宫,至死没有言谈他到底来自何门何派。 寒青没有向外透露许闻天的死讯,或想顺手牵羊揪出幕后搅弄风云之人,但却如石沉大海,再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许闻天的身份成了个谜团。侥幸逃亡的十六刺客之四,除了刺客之首孟靖亭活了下来,其余三人也都先后被灭口追杀,至于是谁做的,亦是一个至今不得其解的谜团。 但不论究竟是谁人指使,谁人做局,目的都是去抢夺那所谓能让人独步天下的寒氏心头血,玄音十六刺客不过是被人用完便丢弃的剜心刀罢了。 桓千蘅默默听着,结尾处,忽然觉得啼笑皆非。今日才知,原来这灭门之祸,实则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被人利用,倾尽全力,落得个尸骨无存,满门皆灭的下场。以灭口他人为生的人,最终被他人所灭口,若说出去,岂非笑掉大牙? 也不知玄音谷的前辈们九泉之下得知真相,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会不会照着自己的脸重重打上一巴掌,痛骂自己一声蠢,深责自己没有看清楚这江湖中的贪婪无度,人心腌臢。 夜深,万籁俱寂时,桓千蘅提着两盏酒壶来到开满海棠的后院。明月一如糯玉沉钩,寒魄娟娟。 他坐在树下,仰头灌酒,混着清明月光入口入腹。喝的是酒,入口却无味,只有咽下去在胃里灼热地烧起来,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浓郁的酒烈。 海棠疏影里,月光深深浅浅地落在桓千蘅身上,似流水,似素练。大雁自月下振翅而飞,抖落羽毛,洒下满地细碎长鸣。 月明如水,而眸色亦浅淡如水。桓千蘅的眼里,空洞无物,看不出他此刻所念所想。他只是抓着酒壶,一口一口不停地灌酒,溢出的琼浆沾湿衣领袖口,亦毫不在意。 正欲把自己灌醉时,一只温热的手探过来,摁住了他手里的酒壶。桓千蘅抬眼望去,凌雅之站立树下,正凝望着自己,他把酒壶拿走,道:“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桓千蘅没有动,反正这酒喝得比白水还鸡肋无味。他倚着树干,目光望向月明之处,似在望月,却又似穿透明月望向渺远天际。 凌雅之在他身边坐下,紧紧贴着他的肩膀。白日桓千蘅与寒苏攀谈时他不在场,此刻满腹疑团,问道:“桓兄,你是在生寒苏的气么?真的没有必要的,玄音谷和银月宫虽然有过节,但那也是老一辈的事,其实跟你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关系......” “打住打住——”桓千蘅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话,示意他噤声,“我哪里生气了?我说过,我对寒宫主乃至银月宫,都没有什么不满。” 凌雅之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疑惑,问道:“我不太明白,你为何能如此淡然?若是我有血海深仇,定然不会如此.....”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凌雅之想起自己身上又何尝不是带有“血海深仇”,复垂下头去,轻声道:“罢了,什么血海深仇我到现在也没能报的了,估计这辈子也不太可能下得去手,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 桓千蘅曲起腿,下意识将手搭在膝盖上。忽然想到某人的画中自己就是这样的动作,想了想,又将腿放了下去,才道:“我跟你的事完全是两码事,没有可比性。” “你若愿意说,我洗耳恭听。” 对于桓千蘅而言,与人敞开心扉谈论心事并不容易,推心置腹地去信任一个人更加不易。但他冥冥之中就是觉得凌雅之或可能为自己做一回听众。 桓千蘅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其实岐山上的每一个人,在世人眼中都是十恶不赦,意欲除之而后快的恶人。在刀口上舔生活,就要做好无路可退的准备。因而某一日,他们被寻仇,被反杀,或是被所谓的正义之师剿灭,都是可以预见且在情理之中的。师父他死的无辜么,被他杀过的人听到这话一定会从棺材板里气活过来吧。师父不无辜,甚至死有余辜。这要我如何生气,生谁的气,报仇的话,又要找谁去报?” 凌雅之断然没有想出桓千蘅能说出这样一番仿佛置身事外的话,这绝非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能说出口的。许久,他半是感叹道:“世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为何会如此清醒,你身为刺客,难道却觉得刺客该死吗?” 桓千蘅沉沉地点了一下头,似笑非笑道:“当局者迷是不假,其实更有一句话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论是我,还是师父师伯们,在世人眼中,的确是该死,我无可辩驳。如果有朝一日,我曾经杀过的那些人要找我寻仇,我也无所谓。若无人寻仇,让我苟活到寿终正寝,那就在地狱里滚刀山下火海去还债得了。” 凌雅之听着这一番轻飘飘的话,内心似打翻了五味瓶,混乱难言。他艰难说道:“既然你如此明白是非善恶,为何还要选择去太子身边当刺客,以身犯险是为了什么,真的值得吗?” 桓千蘅道:“是非与善恶并非是两相对应的,在我看来,有时恶事并非错事,对错之间亦不明晰。我与太子之间的恩恩怨怨,如今已然分不清了,太难解释,我也不想解释。只一点,若我一手扶持上去的人真的能成明君贤主,那我又何错之有?” 凌雅之默然看了他许久许久,而后轻声问道:“若再让你选择一回,你还会走这条路吗?” 这个问题让桓千蘅怔忡了片刻。若放在半年之前,纵然厌烦了这样的日子,可问及初心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上一句“会”。但人生百变,骤然翻天覆地。时至如今,他不确定了。 桓千蘅在心中反复掂量了许久,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凌雅之在一众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敏锐地扑捉到了桓千蘅语气中的一丝动摇。月光下,桓千蘅的身影更显孤寒单薄。 凌雅之掰着他的肩膀转向自己,四目相对。桓千蘅没有反应过来,眼神有些茫然,带着几分微醺道:“怎么了?” 话没说完,凌雅之把他拢进了怀里,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瘦削的身体,下巴抵在了肩上,酒香,海棠香,萦绕于心田之间。只听他轻道:“没关系,我会陪你去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也许是夜色迷蒙,也许是美酒醉人,桓千蘅睁大了眼睛,双手却无力抬起将面前的人推开。更要命的是,在凌雅之暗香幽然的怀中,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委屈。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对凌雅之讲了;他从未对任何人展现过的东西,让凌雅之看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好累,亦觉得放松。桓千蘅抬起手,紧紧抓住了凌雅之的衣裳。 静静地,唯剩心跳错落交织。 片刻,桓千蘅扯开凌雅之,扶着海棠树慢慢站了起来,结束了这场矫情到极致的对话,说道:“好了,你既然这么闲得慌啊,就去把你厢房打扫打扫,别老是跟我挤一个床。” 凌雅之站起来,把衣裳上的尘土打扫下去,厚着脸皮笑道:“因为那十七幅画,张小道已经被我打断了腿,打扫不了了。” 桓千蘅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晃进屋睡觉去了。 夜半入眠时,桓千蘅要么平躺,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要么侧身脸冲着墙,睡觉极其安稳。反观凌雅之,像是在床上摆阵似的,四仰八叉,睡着了便爱把腿乱搭。一枕青丝缭乱,时不时会飞到桓千蘅的脸上去。一开始桓千蘅恨不得拿被褥将他整个人卷起来,后来找到了窍门,只需在凌雅之怀里塞上一根枕头,他便会消停下去。 凌雅之每日皆会早起,反倒是他起床后轻手轻脚弄不出什么动静了。桓千蘅睡时还算机敏,但有几次也没有感受到身旁之人起身。待睡到日上三竿时醒来,凌雅之往往挥毫作画,桌上给桓千蘅用碗扣着热气腾腾的早饭。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桓千蘅从睡梦里拽了出来,听得张小道在外大呼小叫道:“哎,哎!你们是干嘛的?站住!” 凌雅之正在床前穿衣,听到那强盗下山抢粮般的呼喊声皱起了眉。他刚刚打开房门,十几个佩刀大汉迎面冲了进来,顷刻间把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凌雅之从腰间抽出折扇欲防,忽然瞧见这些人皆穿云纹官袍,不是什么下山土匪,而是朝廷中人。凌雅之放下扇,拱手道:“见过几位官爷,不知这一大早,造访在下这小小画馆,却是为何?” 为首一人道:“太子身边有一犯人出逃多日,我等奉东宫之命,挨家挨户搜查犯人下落。若有线索告知,东宫自有重赏。若藏匿逃犯,死罪难逃。” 凌雅之心下一惊。几日过去,太子竟还没有放过桓千蘅,还大动干戈地在长安城里搜查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床上看去,好在床帐撒下,隐隐绰绰遮住了里面的人。 凌雅之笑道:“官爷说笑了,在下经营个小画馆,如何能与朝廷逃犯扯上关系。在下不曾见过,更不曾藏匿逃犯。” 那人翻了翻凌雅之桌上堆叠的画,环视四周,目光渐落于闭合的床帐上。他指了指,问道:“床上是不是有人?” 凌雅之的心又揪了起来,这断然不能说没人,搜看一下必弄巧成拙。他假意镇定笑道:“与在下同床共枕的,自然是在下的娘子了。只不过官爷来的突然,她没来得及穿戴,故而不曾下床见客。” “娘子”二字自己都说得别扭不已,也不知床帐后的桓千蘅是怎样一幅表情,一定精彩纷呈。那位官爷脸上的狐疑之色未曾褪去,对着床扬声道:“既然不能出来,说句话总会的吧!” 凌雅之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桓千蘅的声线又低又沉,极有辨识度,只要不聋便不可能觉得那是女子在讲话。 他心下飞速想着对策,难道要说他感染了风寒说不了话?怎么想怎么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怎么,哑巴了吗?”那人的疑惑更重,大步上前就要掀帘子。 手触碰到床帐的一刹那,一道女声从缝隙中传来:“未曾梳洗,不好见客,请官爷赎罪。” 这一声,清越且柔婉,似大家闺秀呢喃软语。饶是凌雅之定力颇佳,也被这一句找不出任何破绽的女声给震惊了。 那官爷的的手顿住,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道一声“唐突夫人了”,便招呼手下告辞离去。 房中陡然寂静。 一只纤长的手掀开床帐,桓千蘅铁青着一张脸从里面钻了出来,面色阴郁如暴雨前夕。 第33章 【三二】重操旧业 奇耻大辱。 这绝对是桓千蘅一生当中不可磨灭的奇耻大辱。桓千蘅自从床上下来便一直黑着脸,如涌动不止即将喷发的火山。 凌雅之微微张着嘴巴,嘴唇轻轻颤抖着,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半晌,他磕磕绊绊吐出一句话:“桓兄你莫非是...雌雄同体?” 桓千蘅脸上都能滴出墨汁来了,冷声道:“凌雅之,你想死就直说。” “不敢,不敢,我还想多活两年。”凌雅之的目光从桓千蘅的脸上慢慢下移,落在他脖颈上的凸起处。桓千蘅摸了摸喉咙,似乎是有些不太舒服,坐下来倒了杯茶水慢慢喝着。喉结因纤瘦而十分明显,随吞咽而上下滑动。 凌雅之想笑又不敢笑,嘴角微微抽动着,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桓千蘅扬起头,深深呼吸,把满腹满腔想打人的冲动平复下去,道:“易容换声皆是我玄音谷看家本事,你这等孤陋寡闻的宵小是不会懂的。” 凌雅之被揶揄地一时语塞,摇了摇扇子缓解尴尬,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你是......” 桓千蘅追魂钉一般的目光甩来,凌雅之瞬间换了个正经话题:“咳咳,桓兄,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太子可都追到头上来了,看这架势,必然不会放过你啊。”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桓千蘅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漫无目的地在桌上画着圈,“你和我一同出现在桃花源,后杀了太子手下那么多人,如今又窝藏我这个逃犯,你不觉得你很快就要摊上大事了么?” 凌雅之很配合地挂上一脸忧色,凑近过来,低声道:“你瞧,就说你是我命中的天魔星,一沾上你准没好事。我若真摊上什么事了,你可得负责。” 桓千蘅觉得面前这个人脸皮越发厚了,这张脸皮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铜筋铁骨刀枪不入,瞟了他一眼,道:“既然知道没好事,还不离我远一点?” “此言差矣,小爷我岂是这等贪生怕死之人?”凌雅之又换了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不过说真的,你打算怎么办呢?” 桓千蘅转动了一下肩膀,道:“我的伤已好了许多,等你处理完你的事便可去盘古山。不过....今天是六月几日?” 话锋转得有些迅速,凌雅之愣了愣,道:“六月十九,怎么了?” 桓千蘅掐指算了算日子,道:“似乎是明天。” 凌雅之一头雾水:“什么明天?” 桓千蘅讳莫如深,掀开窗帘望着外面晨光明媚的碧落天穹,道:“我今晚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凌雅之绕到他身边,“现在太子说不定正满城找你,什么了不得的事要你这个节骨眼上跑出去?” 桓千蘅偏过头望着他,狐眸沉色若凝墨,唇角微扬,顿生几分狡黠。他道:“若我不想,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找到我。” 这话并非托大之辞。说来几分惭愧,他这满身的伤痕,与太子岌岌可危的关系,以及失去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如弟弟一般的楚帆,这些虽不是他的本意,但却不得不的承认,一切都是自找的。 师门曾有教诲,刺客无心。倘若有朝一日心怀牵挂,必定后患无穷。这字字箴言待到全然理解之时,为时晚矣。 凌雅之道:“我反对。” “哦。”桓千蘅根本不搭他的茬,兀自走开了。 桓千蘅想去做的事,即使是凌雅之百般反对亦没有用处。他叫张小道上街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将凌雅之赶了出去,一个人闷头在屋里神秘兮兮地捣鼓了一个下午。 入夜后,他一人在房中,对镜解衣,露出缠绕层层的绷带。这几日,他几乎是闭眼换药,没有一日好生看过自己惨不忍睹的伤口。 而今伤处已然结痂,慢慢解下绷带,从脖颈,到双臂,再到后背,全是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刀口,结成了褐红色的痂。 轻轻触碰一下,还有拉扯紧绷的异样感,有些地方,亦还未全然消肿,像极了千万条蠕动的蜈蚣附着在骨肉之上。 这副身子是没法看了,桓千蘅刚刚拿出药膏,忽然门响,凌雅之这厮门都不敲就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桓千蘅立刻披上衣服,遮住了身躯,怒道:“我换药你进来做什么?” 凌雅之实在受不了好奇之心,便想瞧瞧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谁知一开门就看见了他布满伤口的身子。 从城外把他救回来那日,凌雅之便看过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为他包扎时弄得满手是血,除了血和绽开的皮肉似乎什么都看不见。桓千蘅也是能忍,从那之后坚持自己咬着牙换药也不让他帮忙,这么多天从未见他喊过一句疼。 真是一个难啃的倔骨头。凌雅之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拿过药膏,道:“还忌讳什么啊,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用不着,我自己有手。”桓千蘅伸手便夺,凌雅之闪身而过,两人又你来我往过了几招拳脚功夫。桓千蘅也没真想与他动真格,最终被凌雅之握住手腕,一手将他披在身上的亵衣给拽了下来。 一瞬间,凌雅之睁大了眼。桓千蘅的身上,新伤旧伤数都数不清,到处是颜色深浅不一形状各不相同的疤痕。最重的一道在脊背上,从肩胛骨纵深贯穿至腰间,可谓是从上到下没有一块好地儿。 “看够了没?”桓千蘅瞪了他一眼,趁他发愣之际抢回了亵衣。 凌雅之制止他穿衣的手,带着一丝怜意,浅声道:“我给你上药。” “不....” “不要再说不用了,你后背也有伤,自己拧着脖子上药不方便。”凌雅之又强势起来,不由分说抓着桓千蘅的身子转了个身,背对自己。看着那些已经愈合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他道:“这些.....都是怎么弄的?” 桓千蘅淡然道:“被人砍的呗。” “疼不疼?” 桓千蘅在镜子里瞧见身后的人眉头久久未能舒展,他沉默片刻,道:“净问些废话,我砍你一刀你试试疼不疼。” 凌雅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从药瓶中舀出一些凉凉的药膏,放在手心搓热捻化,轻柔地覆在了桓千蘅的伤处。 他掌心温热,划过肌肤时肌肉不受控制地骤然紧缩起来。只听凌雅之道了一声“放松些”,桓千蘅抬起头,长长的吐了口气,似乎这样就能把内心的不适感给赶出去。 背上的药换完了,桓千蘅便一把夺回药膏,也不看他,只对着镜子道:“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知道他这个人性子别扭又执拗,凌雅之也不再强迫,拿出绢子擦了擦手,便坐在一旁盯着他看。 桓千蘅手边放着一件灰扑扑的寻常棉布衫子,与他素日风格云泥之别。这种材质和颜色的衣裳,估计在他眼里连块抹布都不如,但近日他却三下五除二地裹在了身上,稳稳当当地系好了腰带。 面对凌雅之诧异的目光,桓千蘅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出去一趟。” “你真的要去啊?”凌雅之提心吊胆,“你不会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桓千蘅仔细掂量了一下,今日要去做的事,在自己的人生中还排不上号,于是说道:“还算不上。” 他推开门,夜风暖热,海棠花香醉人。刚迈出一条腿去,听见凌雅之在身后问道:“桓兄,你会回来么?” 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桓千蘅沉吟片刻,背着身轻声道:“你放心。” 你放心。 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他却几乎从未对人说过。 夜里的长安城,月明星稀,繁闹喧哗沉静下来,偶然听得远山鹧鸪鸣啼。桓千蘅离开云潇画馆,瞬间没入了星罗棋布的街巷里。 桓千蘅拿出一张亲裁的国字脸小眼睛人皮面具,蘸以肤腊盖在脸上,天衣无缝。只不过这易容之术好几个月未用,总觉得肤腊糊在脸上的感觉黏糊糊闷挺挺的,像是把头塞进了咸菜缸一样,走在街上时忍不住摸了好几下脸,才勉强适应过来。 想起幼时在玄音谷学艺,便知这世人对刺客杀手的了解有多浅薄。刺客并非只是身穿夜行衣,翻/墙撬锁进人家院杀/人放火的。 轻功乃立身之本,移形换影于眨眼之间;对暗器飞镖甚有了解,谈笑风生之间杀人于无形;另需医毒之术,或防身,或暗算;最重要的,更是敛去自身行踪之法,除了抹人记忆所用的离魂散,便是改头换面的易容换声之术。 玄音谷课业繁杂,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或许还学不到半分精髓。最令桓千蘅深恶痛绝的课业,当属易容。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却要用黏糊拉唧的面具往脸上盖,有时盖久了,脸皮发红浮肿更是有破相的风险。 于是在林王府时,能带面纱斗笠,绝不易容。但这并不意味他不会易容。除了世所流传的一种用七七四十九种雪山毒蛊噬咬面皮,而后重塑经络彻底改头换面的禁法,玄音谷的易容之术在江湖上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 京师驿馆,专接待入京外臣,待任新官以及他国使臣,南邵派遣名臣于彦来京,此番便是下榻京师驿馆。 六月二十,是南邵使臣离京之日。六月十九,皇帝于宫中宴请使臣,行送别礼,而后于驿馆休憩最后一夜。 凡有达官显贵或他国使臣下榻驿馆,驿馆便禁闲人出入,另有护卫在外驻守。以桓千蘅对太子的了解,太子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楚帆身死,太子身边暂时无可用的暗影刀,但他一定会想办法除掉南邵的使臣于彦。 今夜,或许并不会太平。 京师驿馆斜对角是一家酒楼,酒旗斜矗。三楼落地窗牖洞开,遥遥能瞧见京师驿馆的全貌。桓千蘅顶着一张落入人群就找不见的假壳子上了楼,点上一壶碧螺春,一碟芙蓉糕,一盒坚果拼盘,在窗下悠哉悠哉翘起了二郎腿,怡然自得地望着窗外幽静夜景。 一壶绿茶接近喝到无色,酒楼小二上来赶客打烊,他放下一锭银子便将小二推走,继续漫无目的地观夜景。 直观到街巷中狗都睡了,他还神采奕奕。四下里寂寥无人,虫鸣鸟啼,京师驿馆的烛火也渐次熄灭下去。夜深人静,最是鸡鸣狗盗时。 楼梯上响起了均匀的脚步声,桓千蘅一动不动,只听身后有人说道:“客官,您的酒。” 面前的桌上忽然多了一壶清酒,壶身金线描着牡丹纹样。桓千蘅头也不回,只说道:“我没点酒,你上错了。” 那人笑道:“这是咱们小店赠的,只为打个招牌,还望以后客官多来。” 桓千蘅没有说话,那人便上赶着献殷勤,斟了满满一杯酒,放在他面前,道:“客官,您尝尝。” 桓千蘅两指夹起酒杯,放在鼻下轻轻一转。浓郁的麦芽香气,倒真是陈年的好酒。只是这酒液里,细细闻出一股清苦的味道。 桓千蘅眼眸微垂,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翻转过来,一滴都没有流下。 那人轻声问道:“怎么样客官,咱们这酒可还好入口啊?” “好酒。”桓千蘅的眼睛越眨越疲惫,扶着太阳穴,趴倒在了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第34章 【三三】睚眦必报 奉酒人阴冷一笑,转身下了楼梯。身影刚刚消失在拐角处时,桓千蘅的眼睛忽然睁开,趴在桌子上,悄悄在自己喉头一处穴道戳了一指,将存于喉间的酒液吐了出来。 这种低级且粗糙的手段都拿来糊弄他这江湖老油条,实在有班门弄斧之嫌。 他的头冲着窗外,小眼睛的皮囊睁眼闭眼在黑夜里无甚区别,像是醉酒的食客趴在桌上沉酣。 趴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一道黑影从夜幕下倏忽而过,落在驿馆的屋檐上,四下里悄悄张望,并没有人发现。 驿馆外架一旋梯,辗转直通二三楼。黑影轻踩瓦片,跃到了旋梯上,从三楼转向二楼。那里,正是于彦所在。 桓千蘅爬了起来,一手撑腮,一手从坚果盒里摸了一颗圆溜溜的核桃出来,在手里轻轻掂了掂,轻重刚好合适。 核桃脱手,以捕捉不到的速度向黑影冲去,击中腿弯。这一击并不疼痛,但黑影猝不及防,腿一软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旋梯扶手才勉强停下,并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 黑影看着脚边滚落的核桃,诧异地抬起头往核桃飞来的方向看去。酒楼里点着一盏暗黄的灯,临风窗下,杯盘犹在,却空无一人。 他拾起核桃,四下张望,除了夜里张牙舞爪的树影,并无他人。心下犹疑之时,面前忽然露出一张国字脸,带着略微诡异的笑容望着自己。 黑影吓了一大跳,想都没想就伸出魔爪,朝那张脸抓去。桓千蘅仰面躲开,向下倒退几步。黑影乘胜追击,出手而来,桓千蘅却轻蔑一笑,反手抓住那人衣袖,顺势用力一扯,迎面贴了上来。 两人距离近在咫尺。黑影一惊,奈何逼仄的旋梯施展空间不大,来不及向后抽离,反让桓千蘅不退反进,步步紧逼。 黑影凝神镇定下来,迅速拔出匕首,却忽然闻到一股自对方袖中盈满而出的奇异暗香,醉人心扉。他一惊,连忙屏住呼吸,然为时晚矣,那股香气在鼻中脑中旋转萦绕不绝,就像吸人精血的鬼魅,瞬间将五脏六腑和七经八脉中涌动的真气抽干,身体软绵绵地成了块豆腐。 “好闻么?”桓千蘅拎着那人的衣领子,从旋梯处扔到了院中草坪上。黑影闷哼一声,手舞足蹈,却像翻了肚皮的虫子一样爬不起来。 桓千蘅施施然从旋梯上下来,在那人身边蹲下来。对于他而言,但凡能用阴招解决的事情,就不需要动手。毕竟作为刺客,本就不需讲什么礼,讲什么德。 只不过稍稍出乎意料的是,无论这黑影是谁,防人之心却太差了些。打斗中不退反进,一心要贴近对方,这人却丝毫没有防备之心,才令桓千蘅趁虚而入,将那叫做“纸醉金迷”暗香用得如此顺利。 “你....你是谁?”吸入纸醉金迷的人,全身内息凝滞,四肢动弹不得,连同呼吸都浅淡至如游丝。此刻还能面前说出一句话来,已是说明此人内息不弱,仍有半分余力抵抗这香的侵蚀。 桓千蘅揭开他蒙在头脸之上的黑布,露出一张陌生的男人脸。他细细端详着那人的眉眼皮肤,伸出食指,顺着太阳穴向下一直摸到颈窝里,指尖隐有细微的异物凸起感,冷笑道:“兄台,你这易容之法,委实粗劣了一些。” “你.....”那人睁大了眼,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桓千蘅已经飞快地将他脸上的面具给撕了下来,月光之下,露出两颗绿豆般的小眼。 桓千蘅笑道:“赵翼,果真是你啊。” 被撕下易容的赵翼努力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国字脸男人,忽然似想到了什么一样,用力挤出声音道:“桓千蘅,你是桓千蘅.....” 桓千蘅敛眸轻笑,并不否认,道:“楚帆一死,太子竟让你来代替暗影刀做这偷鸡摸狗之事,可你这本事,仿佛有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样简单的道理不懂么?” 嘴上虽嘲讽他,但赵翼无甚经验而着了桓千蘅的道亦情有可原。赵翼走的是白道,与之交手过的人大抵都是上得了台面,在朝堂江湖上有名有姓之人。他武功算得上江湖一流,杀个于彦不在话下,可他却对歪门邪道中的弯弯绕绕甚不理解,也不曾预料到桓千蘅会半路杀出来坏他的事。 赵翼挣扎了片刻,发现是无用功,便死鱼似的躺在草坪上,道:“你杀了罗青羽,竟然还敢待在长安搅和太子的事,早晚有一日,殿下一定会杀了你。” 桓千蘅面无表情道:“太子杀不杀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好奇,太子说什么你便做什么,那于彦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一定要杀之而后快?” 赵翼睨着他道:“我既是太子的人,太子吩咐,我便去做,不该我管的事我一概不管。你从前不也是这样吗,这会儿又装什么装?” “是啊,我从前也是这样。”桓千蘅低声重复了一遍,顿了顿,从赵翼手里拿过匕首,对着月光细细看了一下锋利的弯刃,道:“这匕首好生眼熟,似乎是曾经楚帆用过的。你们杀了他,却还用着他的东西呢。” 赵翼盯着那寒光凛冽的匕首,颤道:“你、你要做什么?” 桓千蘅拿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得阴寒:“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啊,你这位前同僚生来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赵翼眼睛里渐渐浮起一层恐惧之色,眼睁睁看着桓千蘅将他上半身衣服解开,褪干净,却无力阻拦。 他身上有一些疤痕,但比起桓千蘅身上的沟壑纵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桓千蘅在他胸前比划了一下,道:“你别太害怕,我若想折磨你,自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但比起那些,我更喜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笑起来,阴冷而邪佞。赵翼在他眼中,仿佛不是一个鲜活的人,而是砧板上无力待宰的鱼肉。 桓千蘅一边想着平日里凌雅之作画时的模样,手执排笔,轻沾水墨,于宣纸上细细勾勒出花鸟轮廓。六月里,正是莲花盛开的季节。他以匕首为毫,皮肉为纸,想在赵翼的身上刻出一朵莲花的纹理。 刀尖刺入皮肤的那一刹那,赵翼唇色骤然发白,喉间惊叫呼之欲出,却因纸醉金迷的作用而发不出半分声音。成串的汗珠随着刀尖的移动而疯狂掉落,没入身下的草坪之中。 匕首剔肉,血与肉摩擦发出黏滑的声音。一朵并蒂莲跃然皮上,涌出的鲜血将花朵上了色,亦在桓千蘅的手上袖上晕染开来。 只不过画工不佳,花朵刻得实在抽象,看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他想了想,又刻了两片荷叶在侧加以衬托,描上了交错的脉络。 赵翼的表情已然扭曲到恐怖,眼睛瞪的像铃铛,咬破了唇舌而在唇边流出血来,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的挣扎嘶吼声。 桓千蘅竖起食指放到嘴边,血顺着手腕滴落下去,道:“嘘,别叫。要是被人发现,我转身跑了,倒霉的可是你。” “杀、杀了我,你现在就杀了我!”赵翼目眦尽裂。 “那岂不便宜你了。”桓千蘅不理睬他,又在那猩红一片的皮上补了两道,一幅睡莲图便算完了。他用匕首的柄抵着下巴,细细观赏了一下作品,评价道:“有点难看。” 画画这种事,也是需要天赋的,没有天赋又没有后天努力的人,画什么都像鬼画符。 “杀了我.....”赵翼痛苦不已,一心求死。 “只是皮肉之苦,便受不了了?”桓千蘅打算成全他,将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头。只要轻轻一划,即见血封喉。 可是他的手却迟迟没能有所动作。 明明眼前这个人,极度让人讨厌,可他却偏偏这个时候犹豫了。 “罢了。”桓千蘅叹了口气,最终没有下得去手。匕首入鞘,收进怀中。反正仇已经报了,也没必要一定要了赵翼的命。 赵翼见他忽然改了主意,颤抖着问道:“你为什么放过我?” 桓千蘅沉吟半晌,站起来转身背对月光,拉长的影子透着淡淡的孤寂与冷傲。他说道:“在我弄清楚真相之前,景宣身边还需要人。而你对他,还算忠心。” 赵翼全然没有想到他不杀自己的理由竟是这个,嘴唇抖了抖,没说出话来。 桓千蘅怀中又掏出一个细颈青瓶,在赵翼的鼻口附近转了转,赵翼眼睛眨了两下,便失了光彩,晕了过去。 离魂散,抹去人前夜记忆之物,是玄音谷刺客隐藏行踪的重要物件。因为这个东西,桓千蘅与许许多多的人交手过,除却死了的,从未有任何人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虽然说给赵翼用有点脱裤子放屁,反正赵翼空手而归,太子也一定会猜到是桓千蘅干的。 大抵是习惯使然吧。 桓千蘅扛着赵翼飞出了驿馆,在路边找了个偏僻的草堆给扔了进去。他满手是血,甚至流进了袖筒里。就着灰扑扑的衣裳擦了擦,又将一团血迹的外衣脱下来,一同丢在了路边。 天明之前,桓千蘅沿着小路回到云潇画馆。他本想叩门,却发现手上依旧红彤彤的,于是改用手肘去撞了一下门。 谁知大门忽然打开,他险些一头撞上出门之人。浅香悠然,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略带着疲惫的杏目。 凌雅之站在门口,惊诧地望着身上血迹斑斑的桓千蘅,猛的抓住了他的肩膀,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谁干的?” 突如其来的关切让桓千蘅有些猝不及防,他不知道为何,让凌雅之看见自己满身血腥的样子便不自在,低声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凌雅之简短道:“找你。” “找我做甚,我不是说会回来么。”桓千蘅推开他,兀自走向院中的水井,打了一桶水上来,蹲在地上用力擦拭着手上干涸的血。 凌雅之蹲在他身边,看着从他手心流下的,混着暗红色的污水,神情紧张而凝重,道:“你到底有没有受伤?” 桓千蘅摇了摇头,把指缝中的血污也擦洗掉,可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心急,擦得一团糟。 “那这是.....” “别人的血。” 凌雅之只觉得喉头一紧,道:“你杀了谁?” 桓千蘅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为何一定是我杀了谁?” 凌雅之哑然,他也说不清缘由,见到桓千蘅满身戾气,便会不受控制地先入为主。凌雅之心生愧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怀疑你....” 桓千蘅垂下头,凌乱的碎发在鬓角处轻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何必解释。” 凌雅之沉默片刻,忽然抓过他的手。桓千蘅一愣,下意识抽手,皱眉道:“你干什么?” “别动。”凌雅之不由分说地拽他的着手腕,另一手撩起水,仔细地冲洗着他手上晕开的血渍。干涸的地方,便用手指细细搓掉。白衣沾上了带着红晕的水珠,也像没看见似的。 桓千蘅看着他的动作,心头一动,愣愣地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半晌,他道:“太子派赵翼去刺杀南邵的使臣,我只是去阻止他,顺便报了之前的仇,并没要了他的命。” 凌雅之没有想到桓千蘅会主动解释,掩不住的欣喜漫上眉梢,道:“其实那个赵什么东西的狗贼把你伤成那样子,杀了也无所谓。” 手上的污渍洗干净了,桓千蘅把手抽回来,舀了一瓢水将地上的脏污冲走。又听凌雅之补充道:“不过得我来杀他。” 桓千蘅疑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凌雅之一本正经道:“你不是打算行善积德么,那便我来替你教训他好了。这样等我们都死了,下地狱时说不定能滚一个钉板爬一座刀山呢。” 听着他既正经又幼稚的答案,桓千蘅一时无语凝噎。那“积德”之语不过是随口一说,凌雅之竟然记在了心上。 第35章 【三四】西域探秘 南邵使臣平安无事地离开长安时,桓千蘅正坐在开满海棠的小院中煮茶。他很难不去想象,此刻正坐东宫的凌景宣脸上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残花流流转转落于杯中,茶香满园。他刚刚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却被一只忽然伸过来的黑手夺了过去。凌雅之转了个身,手中茶水一滴未洒,站在三尺之外笑盈盈地望着桓千蘅,仰头将茶牛饮而下。 桓千蘅对于他这种挑衅的动作已然免疫,连骂都懒得骂了,悠悠然又去倒了杯茶,斜着眼道:“怎么,画都作完了?” 凌雅之得意洋洋道:“没有。” “那你这么闲?”听着树上的鸟鸣蝉声,渐渐灼热的天气,“这可马上就要七月了。” 凌雅之打了个响指:“有人帮小爷代劳,小爷我可放松放松了。” 想都不用想,这个代劳之人肯定又是寒苏。之前闲来无事他曾瞟过一眼寒苏的画作,不知是不是故意模仿,与凌雅之的画风近乎出自一人之手。桓千蘅忍不住疑惑,道:“寒宫主这么听你差遣,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你可算想起来问了。”凌雅之神秘一笑,“你猜。” 桓千蘅生平最烦“你猜”二字,你猜我猜不猜,你猜我猜你猜不猜,没完没了。他翻了个白眼,就是不搭茬。凌雅之这个人,就是不能给他顺杆儿爬的机会,否则就蹬鼻子上脸。 桓千蘅换了个话题道:“昨日我痛打落水狗,坐实我此刻就在长安城中。你若没事干了,就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去盘古山,多拖一天就多一份风险。” 凌雅之道:“不用你说,我早准备好了。我雇了三匹马,随时都可出发。” “三匹?”桓千蘅眉心一动,“寒宫主也去?” “我不是说找他帮忙吗,他不去如何帮忙?” 桓千蘅觉得自己误会了凌雅之的计划。他本以为寒苏只是会派手下前往西域帮帮忙,却不曾想到他是打算亲自为凌雅之的事跑上一趟。凌雅之是半路入银月宫的人,却与寒苏如此亲近,他还真有些好奇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当然,只是一点点好奇罢了。 凌雅之交了差之后,狠狠赚了一笔,上街添置了一堆行路物件,若不是桓千蘅拦着他,恐怕他能连马匹都换上金辔头。 见他挥金如土的模样,桓千蘅不禁纳罕,这作画的营生如此赚钱么,自己朝堂八年存了不少积蓄,也不像凌雅之那般豪气。 对此,凌雅之大剌剌道:“有钱难买爷乐意,千金散尽还复来。” 后来桓千蘅得出结论,凌雅之纯属烧包。 三个男人骑马从长安到西域,谁都没有心思到处乱逛,赶路的速度极快。不过再快的脚程也挡不住凌雅之一路上啰啰嗦嗦唠唠叨叨,从天文唠到地理,从国家大事聊到江湖绯闻。这个大话篓子好像永远没有倾倒完绝的时刻。 寒苏一路上都带着沉重的黑金面具,少言寡语,一个人走在最前,甚少搭理凌雅之。凌雅之亦有眼色地不去烦他,却缠着桓千蘅不放,一连几日下来把桓千蘅说得耳鸣不止,连睡觉都觉得脑海中有一群苍蝇在嗡嗡嗡乱叫。 他就是想不通,自己看起来有那么平易近人吗,怎么就逮着自己一个人烦个没完? 本以为是太过给他好脸色,于是也学着寒苏的样子不回话,不吱声,任由他一个人滔滔不绝。谁知凌雅之这自说自话的本事已然炉火纯青,一个人愣是摆出了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气势,若给他搭个戏台子,桓千蘅毫不怀疑他分分钟能上台扬脖子唱起来。 实在忍受不了,桓千蘅拉下脸悄悄向寒苏讨教,如何能让凌雅之离自己远一些。寒苏神秘一笑,说道:“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他还嫌费嗓子呢。桓公子,你且忍着些吧,往后更有你受的。” 桓千蘅觉得上辈子一定是杀了凌雅之全家,这辈子还债来了。既然回避无用,便和凌雅之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凌雅之虽然能说,但论起损劲儿来说却比不上经常目中无人的桓千蘅,经常被挤兑得哑口无言。 这才是与凌雅之相处的正确方式——直怼回去,还不能是毫无杀伤力的吐脏口,得是精准地损起来,绝不能给他好脸色瞧。 凌雅之终于消停了许多。到了西域,寒苏拿出张地图来,指着上面一座小城道:“这泊丘城,在盘古山北边十里处,可先去那里歇歇脚。” 桓千蘅这才发现,原先与阿丽嘉稀里糊涂来了西域,在鹤谷那小破镇子被逼无奈和凌雅之睡了一间屋子。结果盘古山边儿上就有个不起眼的小城,住宿驿站设施齐全,可偏偏当时三人谁也没发现。 进了泊丘,人忽然多了起来,又正值傍晚稍凉快些的时候,巷口搭伙唠嗑乘凉的成群结队。三个外地人路过时,不自觉便吸引一波目光,走过去时,还能听见身后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凌雅之忽然戳了戳桓千蘅,商量道:“桓兄,要不下次出门你换身衣裳吧。” 桓千蘅低头瞧了瞧身上穿着的紫衫,莫名其妙道:“咋了,我穿啥关你啥事?” “一身紫晃晃的,太张扬了。”凌雅之拿扇子朝四周扫了一圈,附耳低语道:“你瞧瞧这西域的姑娘,看见你眼睛都恨不得长你身上,这样下去我会吃醋的。” 桓千蘅似看傻子一样瞟着他,没好气道:“你吃个屁醋,这可不是你扎进姑娘堆里吹埙的时候了?” “啧,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不还.....”凌雅之话说一半停了下来,眉宇含笑地望着他。 桓千蘅顺嘴一问:“不还什么?” 凌雅之神秘兮兮地晃着扇子,压低声音轻笑道:“不还没看上你呢。” 桓千蘅脚步一凝,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里灌进去了什么屁话。还没来得及怼,凌雅之先大笑三声,摇着扇子追甩开两人老远的寒苏去了。 寒苏在一家客栈门口站定。客栈里吵吵嚷嚷的,一个尖细的女声格外出挑,伴随着敲桌子踹椅子的声音道:“本姑娘的荷包在你们这儿被偷了,你们不担责任也就罢了,一个个装什么大尾巴狼?敢说我吃霸王餐,信不信姑奶奶掀了你们的屋顶?” 紧接着就是七嘴八舌的反驳声,如潮水般涌来。有骂人的,有阴阳怪气的,还有凑热闹看笑话的。身穿水蓝细纱绫裙的姑娘站在人堆里,圆脸上两颊急躁得红如苹果,把手中的佩剑“哐”一声砸在桌子上,怒道:“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 那可怜的桌子没能承受得起重击,“咔嚓”一声从中间断裂散了架,杯盘碗盏砸了一地。这姑娘如此凶悍,四周指责她的人顷刻间噤了声,敢怒不敢言地望着她。客栈老板也躲在三尺开外的地方,指责道:“这位姑娘,看你生得人模人样,学人家吃霸王餐。这也就罢了,还这么嚣张,世上怎有你如此不讲理的人啊!” “你再说一句试试!”她暴怒,即将拔剑砍人的瞬间,寒苏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高高扬起的手腕,道:“明心,你在这里丢什么人?” 沈明心一愣,仿佛看见救星一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热泪盈眶道:“宫....寒公子,你可算来了。我荷包在店里被偷了,他们却冤枉我吃霸王餐,这叫什么道理?” “她花了多少银子,我替她付了。”寒苏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子,丢给客栈老板。这出乱戏没了看头,周遭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 “你自己数数,这是第几回了?”寒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沈明心,把她看得两颊泛红,低下头去。 凌雅之走上前,笑着揉了揉沈明心的头,道:“沈丫头,你也算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怎么次次不长心眼,总是叫人摸走荷包?” “要你管,”沈明心冲着凌雅之吐了吐舌头,又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睛看向寒苏,“公子,你怎么才来啊,我一个人在这大漠里待着,无聊得我都开始想你了。” 寒苏还没说话,凌雅之先插嘴道:“哎哎哎,你光想他不想我吗?” 沈明心一手拉着下眼皮,做了个鬼脸,道:“一走三个月杳无音讯的人,不配本姑娘想。” “嘿你瞧瞧,”凌雅之拿扇子指着沈明心,“寒苏,你怎么教导手下的,教出这么个讨人嫌的东西来?” 寒苏把沈明心往自己身边一拉,似笑非笑道:“我觉得她此话有理。” 凌雅之彻底不想搭理这一唱一和的主仆俩,往桓千蘅身边走去。彼时桓千蘅正倚着门框瞧三人唱戏,看见凌雅之走过来,顿时一阵头疼。 沈明心歪着头,指着他问道:“公子,那是谁啊?” 桓千蘅想着未来几日将要同行,是该自我介绍一番认识认识。还未开口,寒苏先俯身掩口在沈明心耳畔窃窃私语了一番。 听完寒苏的话,沈明心本就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忍不住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桓千蘅一番,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凌雅之,信誓旦旦对寒苏道:“不对不对,公子你绝对说反了。” 桓千蘅眉毛一挑,这话怎么听着不大对味儿。只见寒苏轻笑着摇了摇头,沈明心脸上的表情便更震惊了,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呢,凌公子那样的人,一看就弱得很,怎么可能....唔.......” 话没说完,凌雅之先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住了她的嘴,斥道:“瞎说八道,谁弱了?小丫头再不说人话,信不信把你舌头拔了。” “不说就不说,”沈明心把他的爪子扒拉下来,走到桓千蘅身边,拱了拱手,“银月宫护法沈明心,见过桓公子。” “久仰芳名。”桓千蘅一边回礼,一边回味着刚刚那番诡异到极致的对话,隐隐有种掉入了圈套之中的感觉。 几人先在客栈休息一夜,总算不用跟那个睡觉不老实的家伙同床了,桓千蘅心情无比舒畅。 晚间,他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掏出来一堆奇形怪状的零件和一张叠好的图纸,点燃七八根蜡烛,把房间照得灯火通明,趴在桌子上摆弄起来。 不出意外,凌雅之闲的没事来串门子,一进来就瞧见桌子上乱七八糟,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初具形态。他好奇地凑近,细细观察了一番,问道:“这是什么玩意?” 桓千蘅拿起那筒子,比着自己的左臂宽度,拧了下上面的一根弦,圆筒向内收缩了一下,恰巧能够卡在臂上。他头也不抬,说道:“袖里箭。” 袖里箭,一种威力极大的暗器。圆筒内可装箭弩,单发,双发或三箭齐发皆可,牵动筒上暗弦触发机关,杀人于无形之中。 只不过,桓千蘅往里面装填的不是箭弩,而是硫磺硝石混合而成的炸/药包。 袖里箭这东西凌雅之在书上见过,却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往箭筒里装炸/药的。这玩意儿本来就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卡在肘关节处,发射箭弩时后坐极强,稍有操作不慎或是动作不准,便有受伤危险。装了炸/药,后座翻倍,更有脱臼,骨折甚至废臂的危险。 桓千蘅造出这个东西,可见是抱了背水一战的心。凌雅之皱眉道:“你至于么?” 桓千蘅把机关弦绷紧,袖里箭便算是完成了,淡淡道:“有备无患。” 他决定的事,谁都无法改变,凌雅之深谙此理,亦不能多劝。第二日,他还就真的把“袖里炸/药”装在了臂上,全副武装地去了盘古山。 沈明心已在盘古山蹲守了半月已久,按照凌雅之的说法,并没找到那片直通桃花源的悬崖,倒是找到了一片生满紫藤的白桦林。但只要一进去,便会迷路,不论走多久感觉都还在入口处打转。这些日子,没有一个人进,也没有一个人出,死气沉沉的根本不像有活物生存。 嗯,猜一猜寒苏对沈明心说了什么,让沈明心直呼他“说反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三四】西域探秘 第36章 【三五】藤林迷障 三人跟着沈明心上了山,很快找到那片熟悉的白桦林。故地重游,凌雅之还颇有些感叹道:“谁能想,就这个破山坳差点把我们俩的命给搭进去。” 沈明心指着林中扭曲的怪树,道:“宫主,你可不知道这片林子有多邪门儿,进去就是鬼打墙,根本找不到方向。而且一到晚上就起大雾,什么都看不见。” 寒苏站在林前,伸手摸了一下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的树干,食指一捻,隐有白色粉末的痕迹,道:“故弄玄虚罢了。” 说罢,也不管身后三人,身先士卒地走进了林中。桓千蘅忍不住疑问道:“寒宫主真的只有二十岁么,怎么总给我一种七老八十德高望重的感觉?” 凌雅之悠然笑道:“如假包换,他从小就那个样,未老先衰。” “倏——”一块小石头飞来,击中凌雅之的脚,他吓了一大跳,原地弹起。刚要喊上一句“有人暗算”,便看见不远处寒苏拉着嘴角漠然地望着他。 凌雅之讪讪一笑,擦了擦额角差点流下来的冷汗,道:“那臭小子耳朵奇灵,不能在背后说他坏话。” 寒苏在林中蹲了下来,拾起一根枯枝插在地上,而后漫无目的地在林中转悠。没过多久,几人再度转回了枯枝所在的位置。寒苏把枯枝拔/出来,看了看上面沾的泥土,道:“果然如此。” 沈明心凑在一旁,好奇道:“宫主,这鬼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寒苏把枯枝丢在一旁,指着脚下的土地道:“楼兰人擅迷障与机括之术。这些树藤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地下暗藏玄机,会随地下机括转动而移动。” 沈明心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没有鬼打墙,只不过是树也在动,我们便觉得在原地打转。” 寒苏点点头,道:“要走出迷障林,每一步都要踩对正确的方向,踩错一步这些树就会换位。” 凌雅之略带期待道:“你既然认得这迷障,应该会走吧?” “不会。”寒苏坦然承认,“行路方向要看阳光,风向,太复杂了,要是慢慢算,恐怕走到饿死也走不出去。” 桓千蘅并搞不明白这邪门的林子是怎么一回事,好奇向凌雅之问了一嘴:“寒宫主是怎么知道这林子的迷障是什么,他还学过楼兰密术呢?” 凌雅之见怪不怪道:“寒苏的祖宗是楼兰人,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应该有所了解吧。” 银月宫首代宫主寒梅是楼兰流亡而来的人,她亦是世上第一个金眸雪肤,拥有寒氏血统的奇人。 寒苏显然也不是很确定,尝试着计算了两步。半个时辰过去,几人虽没有在原地打转,却才走了不到半里路,进度堪比蜗牛爬树。寒苏忽然停下脚步,道:“罢了,这样不行。” 凌雅之道:“那你打算怎么着?” 寒苏道:“我打算毁了这林子。” “啥?”凌雅之的眉毛飞了起来,沈明心也目瞪口呆的看着寒苏,颤巍巍道:“宫主,你、你淡定,别冲动,会打草惊蛇的。” 桓千蘅的反应虽没有那么明显,也不禁愣了片刻,果然这世间奇人心中所想总不能以常理度之。 寒苏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样子,黑金面具遮住了大半张面孔,亦看不见脸上表情。他解释道:“树藤扎根入地,却能随意移动,这地下必然中空有路。林子毁了,你们走地下便是。” 沈明心道:“那你呢?” 寒苏道:“自然是稳住地面上的那些‘蛇’了。想来这地下应当四通八达,你们不是想找真相么,我们兵分两路,便更快一些。” 凌雅之踩了踩脚下的土,没发觉什么异样,道:“你怎么知道这地下能通人,就算能走,又通到哪里去?” 寒苏没有回答,盯着他道:“你信我不信?” 凌雅之一时语塞,下意识地看向桓千蘅。后者许久没有吱声,一个人蹲在树下,拿着一根树枝一下一下戳着土。他仰起头,道:“寒宫主,这树藤迷障和地下通道是否是某个阵法的一部分?” 寒苏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慢慢点了下头,道:“这阵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总之是个掩人耳目的东西。一般树藤迷障下方,多半会有暗室密道。” “这楼兰人怎么和老鼠似的爱打洞呢?”沈明心恰如其分地点评了一句。 凌雅之质疑道:“你刚刚怎么不说,都走了这么远了才说?” 寒苏咳嗽了一声道:“忘了,才想起来。” 桓千蘅在旁边听了半天,觉得这银月宫主也是个搞笑的人物,忘了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说道:“既然如此,就别浪费时间了。寒宫主,要怎么破这个阵?” 树藤密集,且绵延无绝,就像是拧成一坨的乱麻,根本找不到线头在何处。寒苏十分镇定,向沈明心伸出手,道:“明心,把你的剑给我用一下。”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沈明心却如临大敌,把佩剑紧紧抱在怀里,皱眉道:“宫主,你为什么自己不带剑,总抢我的啊,我的剑都被你用坏六七把了!” 桓千蘅这才发现寒苏从头到脚什么武器都没有,像个文士似的并无半分攻击性。寒苏已久伸着手,道:“佩剑怪沉的,改日我再送你把新的。” 沈明心眨了眨眼,讨价还价道:“那我要一把青玄铁打的。” “你还挺会挑,”寒苏笑了笑,“可以。” 沈明心这才乐滋滋地把剑给奉上了。 桓千蘅对寒苏大有改观,在他认知里,银月宫宫主应当都是十分凶残的人物,纵然不是青面獠牙,也不该是这般轻轻柔柔,谈笑温和的模样。虽然行事做派有点未老先衰,但他似乎也挺懂得如何讨姑娘欢心。 寒苏把沈明心的灵蛇剑放在掌心掂了掂,迅速地挽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剑花。 只是这个剑花,与寻常人挽出来的截然不同。 灵蛇剑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疾划刺破长空,狂澜般的剑气激荡冲四周。只听连续的爆炸声起,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充斥不绝,四起白雾,烟尘弥散,整个树林瞬间白茫茫一片,无可视处。 待烟尘落定,周遭的树藤被齐齐拦截断裂,方圆一里无一幸免。寒苏手心内息腾涌,衣袖长发无风自舞,不等停息,猛地将手中剑插入了地下,内息源源不绝随剑身散入大地。 只听连绵不断的“咔咔”声,巨大的裂隙从剑身蜿蜒而出,闪电般向大地四周蔓延开来。寒苏低喝道:“小心脚下!” 这句话喊得晚了一些,话音未落,整个大地便被劈出来一个巨罅。寒苏反应极快,跳出裂隙,落在边缘处。然其余三人却没那么幸运,连喊都没喊出一声,就脚下一空,伴随着落叶和泥巴一同掉进了那个缝里。 “.......”寒苏轻叹一口气,朝那黑漆漆的缝里望去,却一眼望不到底。片刻之后,一阵悉悉簌簌挪动身躯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他舒了一口气,朝洞里喊道:“喂,你们小心些,我先往里走了。” 寒苏声音不大,传到洞底时却十分明晰。彼时桓千蘅正在洞底,满面泥尘,依靠着墙呛得止不住咳嗽。方才掉下来时,若不是眼疾手快踩在一块落石上垫了一下,恐怕此刻已然摔成肉饼了。寒苏的话飘进耳朵里,他未名火起:“自己跑得倒是一溜烟快,真他娘的缺德。” 除了怒,还有惊。震惊所谓寒氏血统的奇绝之处果然不是人云亦云,寒苏的内力之深已不是可以简单衡量的了,无声之处听惊雷,举手投足可翻云覆雨。当年玄音十六刺客妄图刺杀寒青,多少有那么点自不量力了。铩羽兵败,丝毫不冤。 凌雅之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摔得七荤八素,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呲牙咧嘴道:“小爷的腰....断了。” 沈明心屁事没有,拖着她的剑,就着洞口投射进来的天光仔细看了看,果不其然,剑已然卷了刃,悲叹道:“唉,我的剑又卒了。” 凌雅之揉着腰,痛苦道:“你还关心你那把破剑,你知道你刚刚砸我身上了么?” “啊?”沈明心把剑丢开,小跑过来,“我说怎么地是软的,我给你揉揉。” 沈明心的爪子就要伸过来,凌雅之忙推开她道:“哎哎哎,非礼勿动。” 沈明心翻了个白眼,道:“切,本姑娘还不想给你揉呢!” 凌雅之微微抬头,桓千蘅正靠着墙,摆弄左臂上卡着的袖里箭。万幸,只是有些松动,没有意外触发了上面的暗弦。凌雅之悄然贴上去,抓着他的手就往自己腰间摸,笑眯眯道:“桓兄,我的腰给沈明心砸断了,你来给我揉揉.....” 桓千蘅眼睛一瞪,俶然把手抽了回去,道:“别恶心老子,你自己没手么?” “我自己使不上劲......” 沈明心在一旁打了个哆嗦,道:“你们两个差不多得了,酸掉我大牙,能不能从这里出去之后再肉麻?” 桓千蘅又有一种被迫上了贼船的感觉,余光瞥到凌雅之笑得促狭,他无视掉那张惹人烦的面孔,凝神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境况。 寒苏虽然缺德,但却说得不错,树藤迷障之下的确别有洞天。他们三人正站在一条逼仄的小道里,对面的墙壁被洞穴垮塌后的乱石砸豁了个口子,里面便是一个圆形的石窟,不知通向何处。 走进石窟,里面堆满杂物,有废旧的桌椅板凳,机括零件,生了锈的刀剑弓/弩,满满当当堆了一屋子。沈明心感叹道:“好家伙,这是误打误撞掉进了杂物间?” 凌雅之皱了皱鼻子,道:“什么味儿,好生奇怪。” 石窟里弥漫着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儿,但仔细分辨,其中掺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还有若有若无的药草味道混杂一起。桓千蘅觉得这股味道极其熟悉,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那股味道是从石窟内部一扇门里传来的,几人行走至门前时,已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凌雅之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勉强照亮一小块区域。只听沈明心“哎呀”了一声,指着那石门底部惊道:“好像有血!” 桓千蘅蹲了下来,在石门与地板之间的一缕缝隙中,果真渗出了黑红色早已干涸的血迹,甚至已渗入地砖之中,擦洗不掉了。 三人的面色都严峻起来,谁也不知这扇门后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第37章 【三六】寒氏血统 寒苏在林中劈出一道巨裂后,并没有马上离去,在裂隙旁边慢慢踱着步,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么大的动静,桃花源里的人倘若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便太不寻常了。 徘徊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林子边缘浮现出上下错落的人头,伴随着密集沉重的脚步声滚滚而来。倾巢而出的人群很快把寒苏围了个团团转,看到那纵贯一里的巨大裂隙,无一不惊,十分戒备地盯着寒苏。 为首的老者,手持权杖,眉心带一红印。据凌雅之所描述,这应当就是桃花源的主人,楼兰部落的长老阿里木。 阿里木看到被毁得面目全非的迷障林,便知来者不善,且绝非常人。他冷着脸,上上下下打量着寒苏,目光停留在他戴着的面具上,沉声道:“来者何人?” 寒苏略略数了一下周遭的人,约莫有三十四个。但内息最强武功成器者,只有阿里木一个人。 “问你呢,你什么人!”人群中有急性子的已然扯着脖子喊了起来。 寒苏没有言语,抬起右手,慢慢将面具摘了下来。抬眸时,晴光落于瞳中,状若桃花,本就是琥珀的眼眸更显辉金颜色。他微微仰着头,环视四周,所有人都瞧见他那一双极不寻常的眸子,大吃一惊。 阿里木错愕不已,近乎失声道:“寒、寒梅,你是寒梅的后人!” 寒苏八风不动,俯身行一礼,沉静道:“在下寒苏。” “寒苏,银月宫宫主寒苏,他是、他是圣女之后!”人群中顿时如炸了锅似的,吵吵嚷嚷七嘴八舌,瞬间没了抵御外敌的剑拔弩张之势。 听闻“圣女”二字,寒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影。楼兰以宗教立国,包括王室在内,举国上下皆为国教信徒。国教敬奉的创世天封神女,是传说中第一任国教教主。其后历任教主即为神女母系后代,称作圣女,受万民敬仰,以血统世袭,为国之图腾,王室象征。 寒梅,即是楼兰末代国教圣女。 楼兰人信奉天封神女为楼兰始祖,子民之母。其后代圣女也被视作楼兰血统之根。圣女直系后代为楼兰一等民,身份尊崇甚于王室。因而为留存至纯血统,楼兰国破时,寒梅得王室倾尽全力保护,得以遁入中原,从此销声匿迹。 十年后,寒梅再度出现,并于长安创立银月宫。她容貌大改,金眸雪肤,且“寒梅”之名本就是化名,并非圣女本名,因而江湖只知她为楼兰流民,却不知她是楼兰圣女。 银月宫初立,寒梅便于江湖扬言立下血誓,银月宫永为中原门派,即使她来自楼兰,亦永不会与大燕朝廷相抗。 圣女于楼兰人,便像玉皇大帝于中原人,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存在。不管寒梅那番话是否真心,在阿里木这帮人的心中就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场面话,是扎根中原的权宜之计。 信仰之力,看似轻于鸿毛,实则重于泰山。 阿里木仔细打量着寒苏,这个刚及弱冠的青年身上竟有洗尽铅华后的沉静之感,如高山深川中暗自生长的幽兰,令人见之忘俗。他快步走向寒苏,不知是激动还是震惊,手抖声音也抖,开口就是一串问题:“寒苏宫主,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是寒青宫主所言,还是别有因由?” 寒苏波澜不惊道:“家父去世时我尚年幼,只在家父遗物中读到过一封长老的信件,却并不知桃花源的存在。” 这不是他信口胡说乱编出来的瞎话。凌雅之告诉他在盘古山的经历时,他还吃了一惊,原来曾经给寒青写过信的楼兰后裔就藏身西域盘古山。 “不错,不错,我是曾在寒青宫主去世前和他联络过,只可惜未得回信。”阿里木回想着十几年前的事情,“那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寒苏道:“长老可还记得几个月前偶然闯入此处的人?” 阿里木眼珠一动,想起把桃花源搅得地覆天翻的三个人,惊道:“难道是.....” 寒苏颔首道:“那三人其中有一宁姓公子,恰巧便是我银月宫弟子。我从他处得知桃花源,便特来寻觅。” “竟是这样!”阿里木脸上的神情很难形容,半是激动半是震惊。他挥退手下,伸出一个“请”的手势,道:“寒苏宫主请进,且到里面细谈。” 寒苏离去时,有意无意地回首看了一眼地面上黑漆漆的裂缝,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他不知该如何向凌雅之他们解释银月宫的来历和自己的身世,只好想个计策支开他们。但愿他们能化险为夷,找到地下的关窍。 而至于寒苏自己,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寒青在世时,阿里木写给寒青的信,大意便是有事要求圣女之后帮忙,而帮什么忙,信中未明。寒青读信后,犹豫良久,最终并未回信。 银月宫和桃花源虽承一脉,但命途走向却早在百年的沧海变迁中背道而驰。前者已是中原江湖第一大派,与故国的关系早已寥落,除银月宫主仍承一脉血缘外再无纠葛,否则朝廷也不会允许银月宫屹立于世。寒青出于种种考虑,未对楼兰人有所回应,亦是情理之中。 寒苏随阿里木走进桃花源,径直被请进阿里木的住处。阿里木向他介绍道:“我们原本居于边境,假扮成做买卖的西凉人,躲躲藏藏几十年。二十年前机缘巧合扎根此处,一直未被外人发现,才得将我们楼兰的最后一支血脉流传下来。” 寒苏例行公事地应付着,心下却稍稍有些意外,难怪寒青之前并没听说过银月宫与楼兰故人有什么联系,到了寒青这里,却莫名其妙冒出来一波楼兰人。这些人竟不是在国破后就躲藏此处,而是兜兜转转寻觅而来的。 阿里木屏退他人,独自一人与寒苏面谈。他的目光止不住在这个刚及弱冠的青年身上流转,似乎在一遍遍的确认他就是圣女的后代,银月宫的宫主。 寒苏淡然道:“在下来得突然,长老有疑虑是正常。验证我身份也不难,花些时间去银月宫走一遭便是。” 他说得坦然,阿里木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震惊罢了。圣女的后人,果然是人中龙凤,一眼便看出与寻常人不同。” 寒苏对这种恭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他也是个普通的人,但从小却没几个人把他当个“人”看待,听多了还有些反感。只是他的厌烦从不流于表面,平静道:“长老,我就不兜圈子了,我来这一趟便是想知道长老要银月宫帮什么忙,是否还需帮忙。” 阿里木亲手斟了两杯茶,递一杯给寒苏,垂着眼皮道:“寒苏宫主有所一问,可是打算帮忙?” 寒苏未置可否,只说道:“能让族人过得舒心惬意一些,我便不算愧对先祖。” 阿里木沉沉地点了下头,十分嘉许地看着寒苏,道:“这世上皆传言,寒氏身带奇绝血统。即便是圣女一脉,也从未有过先例,寒梅是第一个有此血统之人。她离开故国时,并没有任何异常。失踪十年后再度出现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武功内力似一夜之间臻入化境,容貌亦变得妖异。我斗胆一问,十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寒氏的血统又是从何而来?” 寒苏对他的问题丝毫不意外,类似于这样试探的话,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若说寒氏一脉的后人在这世上有什么价值,大概就是背负了一身邪门的血统,引人好奇,引人猜测,引人争夺。银月宫三缄其口,从未对世人解释过什么。 寒苏从袖中拿出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玉玦,鹅黄剔透,玉玦芯约一指宽的地方却是深红似血,刻着两个古体字迹“天封”。 阿里木指着玉玦,左右端详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是......” 寒苏不语,将玉玦平放于掌心,以内力催动。只见玉玦上飘起了一层淡淡的光华,虚空之中浮现出许多字迹与图画。阿里木细细端详了片刻,发现那字迹和图画,竟是一册提升人内息强度的秘籍。 阿里木目不转睛地盯着虚空中的字迹道:“这是什么什么旷世奇功不成?” 寒苏还是不语,收住内力,字迹渐渐消失,玉玦又回归了平平无奇的模样。玉玦下方,有一个蜜蜡封住的小口,以一根极细的管道通向中央血红处。就着灯台上的蜡烛将蜜蜡烤化后,一滴暗红色的血从玉玦里流了出来,落在烛台之上。 阿里木越发惊奇地看着玉玦,寒苏将它倒转过来,避免其中血液流出,终于开口说道:“天封玦上的秘籍是寒梅所谱,但不是什么奇功。寻常武者修炼三年,可以大幅提升内息强度,但并不足以让人一步登天。” 阿里木明白过来,既然秘籍只是开胃菜,那关窍自然藏于玉玦芯里的血液之中。寒苏晃了晃玉玦,里面的液体还能够激荡流动,继续说道:“不知长老可知道寒梅炼制的一种楼兰毒蛊,叫做千机蛊?” “知道,”阿里木点点头,“以这种毒蛊喂养猛兽,可使其驯服乖顺,并且皮肉异化,坚硬似铁,可用于国事防御。” 寒苏突然抬起眼眸,闪过一刹那的冰冷,低声道:“那长老可知,千机蛊亦可用于人?” 阿里木睁大了眼,脸上的皮肉抖了抖,似乎未曾有此想法。寒苏道:“寒梅将千机蛊的毒性略作调整,让五百个汉人修炼天封玦上的秘籍之后,经脉瞬扩,内息大涨。再将这五百个人喂下千机蛊,蛊虫会搅碎除心脏以外的其他内脏,而后附着在皮肤上,形成钢筋铁骨。吃下蛊虫的人,已不能算是人了,顶多算是个可以操控的皮囊。再把他们关在同一个笼子里,让其自相残杀。” 寒苏稍稍停顿,语速越来越慢,也越来越低:“九九八十一日后,打开笼子,便只有一个皮囊活下来。唯一所剩的百蛊之王,他的心头血,就在这玉玦之中。” 阿里木目瞪口呆,眼神落在玉玦血红的中央,久久未能移开。 寒梅于武学之上是天纵英才,因而能写出天封秘籍;她亦是无心鬼才,才会练出百蛊之王。她失踪的十年,在做的事情竟然是这些。 寒苏的神情依旧没有任何起伏,机械般地讲道:“长老,只需饮下一滴,世世代代,都可同我一样。如若想让桃花源中所有人都获益,也可放入水中稀释后饮下。我今日便把这天封玦送给你,你用与不用,皆在于你。” 阿里木紧紧盯着寒苏,他所言谈的事情实在有些荒谬,一时之间不能尽信。寒苏知道阿里木心存怀疑,于是拿起玉玦,仰头滴了一滴血入口,吞入腹中。 见他饮血之后,仍面不改色。阿里木稍稍放心,颤巍巍地拿过那玉玦,左看右看,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许久,阿里木下定了决心似的张开嘴巴,滴了一滴血入口。寒苏亲眼见他吞下了血珠的那一刻,他终于笑了,笑得意味不明,甚至于有些诡异。 寒苏隐去唇边笑容,道:“心头血起效尚需时日,在此之前,我有件事要问长老。” 阿里木喝了口水,把嘴里那股臭虫味的血气给冲下去,才道:“宫主请说。” 寒苏终于扯回了今天的正题:“宁芝是什么人?” 提到这个人名,阿里木手里的茶杯一晃,险些洒出水来,他不答反问:“你是如何得知这个名字的?” 寒苏道:“不瞒你说,我派中姓宁的那个弟子,是宁芝的儿子。之前在此地偶然听闻了宁芝大名,疑惑不已,我今日也是替他问一遭的。” 这句话不知刺中了阿里木那根神经,他拍案而起,近乎语无伦次道:“寒苏宫主,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谁?” “姓宁的!” 身在地下密道里的凌雅之忽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疑惑道:“怎么回事,伤寒了?” 彼时他们三人已将石门撬开,随着地上的血迹走入了石窟深处。里面黑黢黢的,云顶又极低,上面全部是操纵迷障林的齿轮和连轴,有种泰山压顶的感觉。道路狭窄,三个人几乎摩肩擦踵,摸着墙壁龟速前行。 “他大爷的,什么东西!”凌雅之忽然怪叫一声,不知踩到了个什么东西,差点把脚脖子给崴了。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他看清楚那是个脸皮被啃食掉的脑壳,顿时一阵反胃。桓千蘅走在最后,还蹲下去仔细瞧了瞧那脑壳,分析道:“大概死了两个月左右。” “恶心死了!”凌雅之扯着他就往前走,没走两步撞上了最前面发呆的沈明心,疑惑道:“沈丫头,干什么呢,快走啊。” 沈明心慢慢伸出手,脸色古怪地指着前方拐角处的一个桩子,道:“那是什么?” 桓千蘅面色冷峻下来,越过两人径直走向沈明心手指之处。谁知那根本不是什么桩子,而是个站得笔直的无头躯干,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皮肤泛着莹莹绿色。 诡异的是,这具躯干腹大如斗,分明是个男人身,肚子却比怀胎十月的女子还要大上一倍,肚脐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大窟窿,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 从腹中,隐隐传来摩擦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绞缠蠕动。 第38章 【三七】蛊毒异兽 桓千蘅猛地往后一跳,道:“后退!” 伴随着话音,那死人的大肚子忽然瘪了下去,一堆窸窸窣窣的怪虫从肚脐里挤了出来,六条腿,两根长须,足有苹果大,竟是比寻常甲虫大百倍的蜚蠊,伴随着阵阵臊味熏天的恶臭,瞬间振翅高飞。 三人连忙躲闪,那怪虫还会喷绿色的粘液,沾到墙面地面便能腐蚀穿孔,这要是滴在皮肤上,恐怕能溶成一堆烂肉。桓千蘅闻到粘液腐味,也一应混杂着草药味,才反应过来这些东西应当是被喂了药蛊后异化出来的。 桓千蘅的鞭子在这逼仄小道里施展不开,于是拔出匕首,朝满地乱爬乱飞的蜚蠊扎去。谁知那蜚蠊甲壳比钢铁还硬,“叮”的一声,银光四溅,蜚蠊毫发无伤,还冲着他吐了一口绿汁。他只得蹬着墙,半空旋转躲避,衣袖沾上那绿汁,瞬间被烧出一个孔洞来。 “这是什么邪祟玩意儿啊!”沈明心见怪物难缠,欲哭无泪地喊了一声,偏生自己的剑还让寒苏给用卷了刃,先下赤手空拳,毫无抵抗,被眼花缭乱扫来扫去的蜚蠊翅膀赶鸭子上架,满墙乱窜。 “你的暗器呢?打它的肚皮!”凌雅之察觉到蜚蠊的肚皮没有金属般的光泽,大声提醒了一句。 银月宫弟子剑法暗器双修,沈明心立刻会意,袖中扯出一根白色的梅首银针。蜚蠊飞到头顶时,她向下一蹲,银针向上刺去,直接穿破了蜚蠊的肚肠。它蹬了几下腿,掉在地上吐出一滩绿汁,翘了。 一虫倒下,万虫涌来。几人刚想对着它们的肚皮大展拳脚,忽然,面前的墙壁响了一声,从中间裂开一道缝,向两边打开来。 透过那个缝,三人看到了更加绝望的场面——里面站立着无数具一模一样的大肚子躯干,在里面休眠的怪物听到响动纷纷从肚脐中爬了出来,但却并不都是蜚蠊,有蛇有狼有狗,还有半大的人类。粗略数一数,竟有十多个。 尤其是那怪蛇,在死人腹中被养得肥硕健壮。说是蛇也不准确,虽说有蛇身,可身上泛着铜光,并无鳞片,而且嘴巴和眼睛的比例大的吓人,且有寻常蟒蛇的两倍粗,分明就是一只像蛇的怪物。 怪蛇生着两只尖锐的獠牙,眼睛大如铜铃,瞳孔血红。蛇尾扫来,瞬间将墙给砸塌了半截,从残垣断壁中冲来,对着面前猝不及防的三人就张开了血盆大口。 怪蛇身后,蜚蠊,怪犬,怪人,接踵而至,所到之处无不狼藉,一时间满眼都是怪物扭曲的身躯,皆如会移动的铜墙铁壁。桓千蘅被逼得像个蜘蛛一样,在墙上来回翻转。凌雅之亦是应接不暇,满头大汗地吼道:“寒苏你个小兔崽子,等小爷出去了一定打断你的狗腿!” 沈明心再度扔出一把银针,碰到怪物坚硬的外壳纷纷崩断落地,她一边躲一边吼道: “我要打哪里?谁去摸一下这些东西的软肋啊!” “还摸个屁,先躲为上!”凌雅之吼了回去。这些被蛊毒喂养长大的怪物,一般都会有软肋,只是不甚明显,黑漆漆的地道里找软肋更像是瞎子摸象。等到把软肋摸出来,恐怕几人已经被啃成骨头渣了。 黑灯瞎火里,一只恶犬的獠牙已经伸到了桓千蘅脸上。他被逼无奈,拉动袖里箭的暗弦,炸/药倏忽弹出,訇然炸断了几条怪物的胳膊腿。 这边方稍稍松了口气,凌雅之和沈明心却又被团团围起,顾头不顾腚,却还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朝桓千蘅吼道:“别乱用袖里箭,你的胳膊不要了吗?” 凌雅之走神的一刹那,为首的怪蛇像是磕了药一般,突然窜起一丈高,厚重的尾巴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桓千蘅再次扣动袖里箭,却还没重装完,用不出来。他顾不得思考,下意识地扑了过去,挡在凌雅之身前。怪蛇的尾巴重重的击在背上,他闷哼一声,压在了凌雅之身上。 “桓兄!”凌雅之大惊失色,手中折扇一旋,疾驰出去,冲进怪蛇嘴里,好巧不巧打中了它的软肋,顺着后脑勺将脑袋削去了半拉。 而被做成怪物的人类,似乎是个女体,指甲足有一尺长,且弹跳力惊人,张牙舞爪地冲了上来,即将上演一波同类相杀的场景。桓千蘅咬着牙,转过身,再次拉动臂上暗弦。 “嘭嘭——”巨大的爆炸声腾起四散的烟尘,怪人被炸得血肉模糊,唯有一颗完整且富有弹性的心脏从躯体里掉了出来。怪人身后跟着的其他怪物,也无一幸免,全部被炸得奇形怪状,血肉横飞。 桓千蘅被强大的后坐震后两步,捂着胳膊撞在了墙上。 硝烟散去,满地腥臭的绿色粘液里,还有几只虫在张牙舞爪。凌雅之三下五除二地将那几只残兵败将给收拾干净,急吼吼地跑过来道:“桓千蘅!你那炸/药是能乱用的吗?” 凌雅之又急又恼,却不敢碰他,生怕他胳膊会突然从肩膀上掉下来一样:“你胳膊怎么样了,还能动吗?” 桓千蘅摸着肩膀,额头上止不住地渗汗,微微一动手臂,便再出一层汗,只得摇了摇头。凌雅之上下看了看,皱眉道:“你这是脱臼了。” “别动。”凌雅之一手压着肩膀头,一手握着手肘,飞快地拧动了一下。只听“咯嘣”一声,桓千蘅猛地皱了一下眉,手臂能活动了。 看不出凌雅之还有正骨的本事。桓千蘅的左手无力地垂着,虽说能动了,但却抖得像个筛糠,摁都摁不住,自嘲一笑道:“还说这东西用不上呢,一来就救命用了。” 凌雅之又搬着他的背,试图去看刚刚被蛇尾砸了一下的地方,道:“刚刚砸的那一下呢,疼不疼?” “没有被赵翼砍得疼,”桓千蘅无力地笑了笑:“你救过我的命,今日就先当还了。” 凌雅之简直要被他气得当场吐血,难道他一直憋着一口气要还自己人情,故而才救的自己?凌雅之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语气沉了下来:“你当真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 凌雅之一字一句道:“我救你并没想过要你还。” 桓千蘅低下头,轻轻摸着自己的手臂,默默良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知道。” 凌雅之还想说话,一旁的沈明心实在忍受不住,扶着墙干呕了好几声,眼睛呕得血红。他不得已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你没事吧,别再看那些脏东西了。” 靠着桓千蘅的袖里箭,几人算是逃脱了那群怪物的掌控。沈明心心有余悸,走出老远还说道:“从来没见过在死人肚子里养怪物的,真恶心,恶心死了。” 桓千蘅的反应却没有那么激烈,淡然道:“中原许多巫蛊之术都是从楼兰传入,楼兰人在搞这些东西上总是别出心裁。” 凌雅之跟在他身后,眼睛片刻不离他的身子,一边说道:“他们在这里养蛊,说不定就是为了保护一些东西。我们再找找,有没有什么暗道密室。” 桓千蘅没有反驳这个说法:“不仅如此,他们用来养蛊的死人,说不定还是误入此地的中原人。上次若不是阿丽嘉在,你我说不定也成其中之一了。” 一番话把凌雅之说得寒毛直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说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呐,恶鬼吗?” 听到“恶鬼”二字,桓千蘅顿了顿,没有搭话。如果说将十来个人做成毒蛊的培养皿就是恶鬼,那么自己手中折去四百多条人命,又算什么,万恶之源吗? 凌雅之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谈有误,忙改口道:“就算要杀,也要给个体面的死法吧,死后凌/辱算怎么回事?” 桓千蘅觉得凌雅之就该闭嘴,一说话简直越描越黑。他懒得争辩什么,默默垂着头向前走着。 跨过了那段毒蛊之地,面前便豁然开朗了。一片平平无奇的空地,一线天光从墙上缝隙流落进来,四周墙上嵌着十数个锃光瓦亮的铜镜,某面墙上挂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星盘,中央似是个旋钮,但牢牢焊死在星盘上,扭动不得。 沈明心去叩了叩墙壁,厚实地很,星盘也挪动不了,望着满墙镜子摸不着头脑:“这又是什么阵法,美人对镜贴花黄吗?” “哎,这可来到小爷的知识储备区域了。”凌雅之眼中精光一闪,活跃起来,一手扶着桓千蘅一边介绍道:“我在银月宫看过一本书,书上大概就是这样一幅图。要用光,镜子,照射,先这样,再那样......” 沈明心打断他的语无伦次,好奇道:“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你们且看吧。”凌雅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些东西的运作原理,只好以实验替代。他在石窟里来回乱窜,每面墙上抠抠索索半天。总共十三块铜镜,其中十二块嵌在墙里,只能上下左右转动,不能拿出来,只有一块是活动可拆的,凌雅之便把那块活镜给卸了下来。 他把镜子支在天光倾泻而下的地方,一道光线便反射了出去,调整角度,使其恰巧照在墙上的某面镜子上。他又去摆弄墙面镜,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左三,右二,上七,下五,乾观北,坤观南,中什么,侧什么...什么什么来着?” 凌雅之停了下来,抬着眼睛掐着手指算了半天。桓千蘅听不明白他在咕叨什么,差点就以为他要翻白眼撅过去了,凌雅之喊了一声“对了!”,把最两侧的镜子掰到了最偏。 刹那间,原本破碎断截的光连成了一条芒线,直直照射在最中央一面向上翻的镜子。凌雅之走过去,将中央镜子给拨正,芒线反射到了对面的星盘正中央的旋钮上。 只听“咔吧”一声,旋钮自动转了两圈,星盘从中间分裂,成一道向两侧拉开的大门,缓缓打了开来。 “啧,瞧小爷的手艺,就是没得挑。”凌雅之沾沾自喜,蹦跶着跑到了桓千蘅身边,“桓兄,怎么样,我厉害吧。” 桓千蘅第一次觉得凌雅之这个人还是有些才华的,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抛出去一个赞许的目光。 凌雅之欣然开怀时的一个标志性动作便是拿出扇子摇个不停,一边说道:“其实这种阵法并不繁难,想来这些楼兰流亡而来的乌合之众也并未继承到老祖宗的几番真传,才叫我们钻了空子。” 星盘打开后,是一个汗牛充栋的书库。十数列架子上摆满了各种书,不落灰尘,必是常有人来,经常打扫。仔细一看,缥缃万卷,大部分是楼兰语编写而成的,有少部分是中原书册,眼熟的就有《伤寒杂病论》、《九章算术》之类的经典。 凌雅之翻了翻那些书,称赞道:“这群楼兰人还挺会取其精华。” 书库深处,是一架笔墨纸砚齐全的书案,案上摆着一本极厚的褐红色硬壳书,翻开到某一页,一支墨迹未干的狼毫还摆在书旁。在三人从缝隙中掉下来之前,应当有人在此待过。听到头上的动静匆匆跑了出去,连笔都还没摆好。 桓千蘅大步走上前去,拿起书来翻了两页,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凌雅之心中咯噔一下,这表情可不太好,忙问道:“写什么了?” 桓千蘅把书翻过来,展开给他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楼兰鬼画符一样的字,没有批注更没有翻译,字迹还相当狂放潦草。 凌雅之盯着那扭曲的字体愣了半晌,才说道:“莫不成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天书的吧。” “咳——”沈明心在不远处假咳了一声,把两人的目光给吸引了过去,她装模作样地捋着不存在的胡须,伸出一只手道:“给本姑娘看看。” 桓千蘅疑虑地把书递给了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沈明心。她翻到第一页扫了一眼,恍然道:“嘿,我们运气不错,这本是阿里木的手记。” 凌雅之看着她得意的脸,惊奇道:“你这个文盲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学问家了,还看得出人家写的是什么?” “你才文盲,”沈明心秀目一瞪,十分不服气,“银月宫高手如云,你以为宫主为什么偏偏挑我来帮忙呀,用你的脑子好生想想。” 桓千蘅插了一嘴:“因为你会楼兰语。” 沈明心打了个响指:“没错。之前宫主老说我没文化,让我多读点书。我一气之下,背着他学了半年的楼兰语,想用楼兰语跟宫主讲话,让他对我刮目相看。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好不容易学会了几句,才发现宫主他根本不懂楼兰语,整个银月宫也没有人会,我白学了.......” 沈明心浩浩荡荡地碎碎念,很快就跑了题。 第39章 【三八】真相大白 听着沈明心滔滔不绝地控诉寒苏的恶行,就是没说到正题上。桓千蘅心中怀疑,难道银月宫盛产话痨,从凌雅之到沈明心一个比一个能扯。实在受不了,便抬起一只手打断她,道:“好了好了,沈姑娘,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好!”沈明心有用武之地,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但又补充道:“我会把我看懂的挑重要的写下来,但是我技艺不熟,可能需要点时间。” 凌雅之拍了拍她的背:“你慢慢来,我们等着。” 沈明心走到书案后坐下,抽了几张大宣出来,磨墨沾笔,煞有介事地翻看起那本手记来。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眉思索,时而咬着指甲,艰难地往纸上再写几个字。 桓千蘅深深怀疑沈明心的业务能力,但他连半个字都看不懂,只好祈祷她稍微靠点谱。在书架上翻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用的东西,他放弃白费力气之举,在一旁挑了个地方坐下干等着。 坐定后,心忽然沉淀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想要的真相,想探究的因由,或许就在沈明心的笔下。这样一想,心中忽然忐忑,面上虽强忍镇定,实际袖中的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 凌景宣,凌景宣。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你应该不会让我失望吧....... 凌雅之与他并肩席地而坐。桓千蘅的左臂还有些不受控制地抖,他便扯过那只胳膊来,放在自己怀里。 “你干嘛?”桓千蘅警惕地收手,凌雅之哪里会让他逃得那般容易,紧紧箍着手臂道:“别动,我给你揉揉。” 凌雅之二话不说便将卡在臂上的袖里箭拆下来扔在一边,不轻不重地按压起来。他用了些许内力,桓千蘅初感不适,而后很快感到酸痛感渐消。犹豫了片刻,便随他去揉捏了。 凌雅之注意到桓千蘅张开的手掌心里有一层薄薄的汗,他偏过头看着身旁假装镇定的人,问道:“你很紧张吗?” 桓千蘅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隐藏情绪的本事越来越差了,仰起头缓缓闭上了眼,口是心非:“谁紧张了。” 凌雅之在他的手臂上来回地摸着,入夏了衣衫轻薄,这下便是隔着衣裳也能摸到他手臂上纵深的伤疤。他的手指在那凸起的伤疤上摩挲着,似想透过这样的触碰感受他曾经受过的苦痛一样。 揉了好一会儿,手酸了才停下来。但桓千蘅像没有感觉到似的,手臂依旧放在他怀里,眼睛瞟着沈明心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想了想,握住了那只冷汗津津的手,试图去消去手心的寒凉。桓千蘅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两人面对面时,凌雅之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笑了一下。 桓千蘅破天荒地没有把手抽走,反而轻轻地,在他的手心勾了一下手指。 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小小回应,凌雅之笑意愈浓,手更加收紧几分。 时间慢慢流淌而过,沈明心写得满头大汗,表情十分痛苦。一个多时辰过去,她停下笔,将写满的整整三页纸拿起来吹干墨迹,混着几张信笺递给桓千蘅,甩了甩手腕道:“就这些吧,眼睛都看瞎了。这几张是手记内容,下面的几封信是我刚刚在书的夹层发现的,来自东宫。” “有劳了。”桓千蘅接过宣纸和信时,明明没有脱臼的右手,却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抖了。 诗有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个期待了好久的东西,盼啊盼啊,它终于近在咫尺,触手可得。可真正见到的那一刻,却怂了,怕了,爪子迟迟伸不出去了。 想来也挺搞笑的,他在腥风血雨里杀个七进七出都从未手抖过,如今面对三张薄薄的纸张却怂起来了。人呐,可真是种复杂且不讲道理的生物。 沈明心的字写得不怎么样,密密麻麻挤在一团。映入眼帘时,每个字却变得分外清晰。桓千蘅忽然觉得呼吸一紧,有什么东西在心脏上狠狠扎了一针。只见纸上写道: “令元十三年六月初六,大燕皇帝下江南,我族王室女夏朵弑康妃许氏,易容改面,取彼代之,大燕皇室终有我族人焉。” “令元十四年元月初八,夏朵生子,实为我楼兰后裔也。” “令元二十九年九月初三,夏朵之子封郡王,号林,封地岐山郡。” “令元三十六年三月十五,林王迁归长安,赐五珠亲王。” “令元三十七年三月十五,林王封太子,居皇城东宫,权倾天下。老皇帝病重体弱,归天在即。亡国之恨,今可报矣。” “.........” 三页纸,把二十多年来对大燕皇族的渗透写得清清楚楚。每一句话,都无比简短,却又重若千斤。 桓千蘅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眼神中,一开始有淡淡的迷茫,而后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空洞。 沈明心看过这些东西后,此时神色亦沉重严肃,说道:“林王原本是最不受重视的皇子,谁能想到好不容易成为太子,他却是个心怀鬼胎的异族人?若不是亲眼所见,便是打死我也不能信啊。” 凌雅之扫过纸上的字迹后,便知道情况绝糟,自始至终眼神就没有离开过桓千蘅。那个他辅佐了八年的人啊,是个毁江山损社稷的异族人。他为他背负了四百多条人命,弄了满身的伤疤,而最终得到的却是一个自毁长城的结果。 任谁能接受这样的答案? 桓千蘅盯着纸张许久,目光似乎能穿透纸背一般,不知望向何处。 “夏朵之子,凌景宣,实为我楼兰后裔也。” 满脑满心,什么都消散不见了,唯剩这十几个字翻来覆去地交叠涌现。 他没有崩溃,没有爆发,只是在寂静地发呆。凌雅之深知这不是寻常人该有的反应,怕他会钻入牛角尖出不来,试探地碰了碰他,轻声道:“你还好吗?” 桓千蘅的眼珠震颤了一下,突然从沉寂中惊醒,将那几张纸和信件放入袖中,莫名的平静。他没有言语,拨开凌雅之,走出了书库。 他也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更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如今唯一想做的就是离开这个书库,离开这个黑漆漆的地下密室,离开所有有人的地方。 他走得很快,一路踩着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怪物尸体,拐回了巨缝下,踩着零落的巨石跳回了地面。 微风徐徐,灿阳如火,盛夏时节的烈日笼罩在身上却化作一阵阵涌动不止的寒意。 寒苏早已从桃花源中出来,静静站在林边等待。见三人从窟窿里爬了上来,他走上前,问道:“如何,找到东西了吗?” 桓千蘅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径直从他身旁擦了过去。寒苏疑惑地望向凌雅之:“这是怎么了?” 凌雅之一路紧追桓千蘅,衣裳跑得歪歪斜斜,急道:“来不及解释了,不能让他走太远。” “你等等,你娘的事有眉目了......” 凌雅之脚步一顿,纠结地看向桓千蘅掠出去老远的身影,咬牙挥了挥手道:“回去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消失在密林里。寒苏站在原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无奈地摇了摇头。 沈明心抱着阿里木的手记走到他身边,歪着头道:“真是奇了,凌公子之前对他母亲的事那么上心,怎么今日反倒不听了呢。” 寒苏浅笑道:“你太笨了,所以不明白。” “宫主,你干嘛老挤兑我!”沈明心鼓起腮帮子,愤愤不已。她环视四周,发现静悄悄地杳无人烟,又疑惑道:“哎,这儿怎么没人?那些楼兰人呢?” 寒苏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眼睛望向密林深处,慢慢说道:“他们还在里面。” “里面?”沈明心瞪大眼道:“你不会把他们都杀光了吧。” “没有。”寒苏拍了一下她的脑门,“我办事,你还问东问西,是不信我吗?” 沈明心立刻不再追问,挺起胸膛自豪地拍起马屁:“那怎么可能,不信谁也不能不信你,宫主出马,一个顶俩,不,是顶二十。” 沈明心插科打诨一把好手,寒苏被她逗得没绷住,笑了笑道:“行了,说那么多不怕闪舌头,再不走那俩人的影儿都没了。” 桓千蘅一路疾走,其实哪儿都没去,迷迷瞪瞪就回了客栈。他进了客房,回手便反锁了门。凌雅之试着喊他,试着敲门,统统无用。若不是隔着门能依稀感觉到桓千蘅的一丝内息,他只怕要胡思乱想,以为桓千蘅要想不开了。 凌雅之觉得,哭也好喊也罢,怎么释放怎么来,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心里没底。可偏偏桓千蘅的性子又内敛又倔,心里想什么也不跟人说。举止也没有太过反常的地方,甚至正常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寒苏和沈明心回到客栈时,凌雅之正一个人坐在大堂里发呆,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还有一笼雪白的大馒头。 尽管饿了一天,他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第一回为了一个人的情绪而废寝忘食。 沈明心饿得头晕眼花,抓起一个馒头就咬了一口,道:“桓公子人呢?” 凌雅之伸出一根指头向上指了指:“楼上。” 沈明心满口是饭,模糊道:“那你在这儿干嘛呢?上去啊!” 凌雅之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我喊他他不应,敲门也不开,你让我怎么办呢?” 寒苏款款坐下,拿起筷子要吃东西,听见这话忍不住开口道:“凌雅之,你怎么这么憨,你就是蹲在他门口,也比在这里发呆强。” 沈明心附和地点点头:“就是啊,桓公子心情不好,你就陪着他呀,让他知道你在就好了呀。” 凌雅之被这主仆俩一唱一和给说迷糊了,突然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于是站起来就往二楼的客房走。 谁知二楼的门忽然响了,桓千蘅从转角处下来,两人险些撞一个满怀。凌雅之错愕道:“你.......” 桓千蘅除了眼神有些空洞外,并没有什么异样。他走下楼梯,拿起一个馒头,菜也不吃就往嘴里塞,三下五除二把一个大馒头给塞进了肚子里,再拿起茶壶,猛灌一气,擦了擦嘴,谁也不搭理,往客栈外面走去。 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凌雅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桓千蘅就已经消失在了客栈门口。 沈明心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急得拍案而起,筷子掉了一根在桌上:“凌公子,愣着干什么,追呀!” “哦,对,追。”凌雅之回过神来,风一样地刮了出去。 沈明心望着他手忙脚乱的背影皱眉道:“凌公子从前挺会来事儿的一个人,能说会道,一套一套的,怎么现在越变越傻了?” 寒苏扯着她的袖子,示意她安静坐下来,说道:“明心,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为情乱智,等你有了心上人,你就明白了。” 沈明心似懂非懂道:“如果喜欢一个人会让自己变傻,那我才不要,我已经够傻了,再傻岂不成了弱智?” 寒苏笑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道:“吃饭吧。” 这几章信息量比较大,也不知道写明白没有,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告诉我,我再考虑咋改......(滑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三八】真相大白 第40章 【三九】零落成泥 红树,蝉声,满夕阳。 泊丘里,寥寥归家的人群,披着漫天霞彩。青山隐约花色,飞鸟洁白羽翅,亦染上浓郁的虹光。 桓千蘅默默无言地走在人迹寥廖的小路上,遥望村镇炊烟袅袅,胡笳声泛。一幅惬意夕景,入目入耳却化作纷繁缭乱。 山川沧海,日月苍穹,世情陡然变化,唯山河伫立。 人生几十年,沧海一粟。朝堂八年,更是短瞬。许多曾斗志昂扬的人却被这短暂的岁月风霜打磨尽了雄心壮志,变得虚度光阴,碌碌无为,死后一抔尸骨随风化,便再无人记得。 可很多人年少热血时,总还是会憋着一股指点江山的劲儿,想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能够为自己在世上走着一遭赋予深刻的意义。 桓千蘅也曾是这样的初生牛犊,他看不起那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长袖善舞的朝堂政客,也对自小锦衣玉食,纨绔草莽的世家弟子嗤之以鼻。他以为若国家上位者无能,昏君当道,岂非辜负这万里江山如画。 他还记得初见凌景宣时,那个年仅十六岁的恣意少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耀眼而明亮。凌景宣说江山易得,民心难求。国立民生之上,求无侵略,无压迫。他虽远驻偏僻的岐山郡,却从不妄自菲薄。轻傜役,薄税赋,劝课农桑;黄河水泛滥时他一马当先,深入水患之地,险些丢了性命;而后不顾险阻先斩后奏,砍了一串侵吞灾款的蠹虫。他以十六岁的肩膀,挑起一方民生安乐,成为深受岐山郡人爱戴的少年林王。 “仁德”二字,在这风雨飘摇的政坛中难能可贵。多年来在桓千蘅心中,凌景宣一直是最适合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因而愿意为他铲除一切行路阻石,扶他一路跨进长安京师,帮他从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小郡王走上夺嫡的赌桌,即使做尽见不得人的事,也从没有一刻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而如今呢? 四百多条无辜亡魂托举起的那个人,是异国遗孤,是忍辱负重欲倾覆大燕河山的刽子手。 年少时的一腔热血,终成寒冰,沦为笑话。 微风中,绕城而过的清浅溪流旁,一丛丛盛放的梨白色的木荷花轻轻摇摆,似也在朝着桓千蘅肆意地嘲笑。 他停下脚步,那锦簇的木荷花让他恍然想起岐山绵延百里的峰脉上,也开满了这样柔软摇摆的花。每逢盛夏,满山霜白,似纷繁落雪。师父会在落英缤纷中舞鞭,鞭起风过,香满山坳。 世人脑海中沾满鲜血的杀手之宗,实则是个满山浮花,诗情画意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走到溪边,攀折一根花枝在手。木荷的花蕊,是淡淡的鹅黄色,似美人善睐明眸。桓千蘅像抚摸婴儿一般轻柔地触着木荷薄薄的花瓣,潺潺流水声中,听到了身后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知道那是凌雅之,但却不知要如何面对他。自己已经成了个笑话,难道要表现出受了挫折哭天抢地的模样,让他来安慰自己?绝不可能。 不过凌雅之这个人,嘴是堵不上的,经常性说出不合时宜的废话。这么难堪的事情被他旁观了,他一定搜肠刮肚地在想着怎么好生宽慰自己吧。但凡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可怜”这样的话,桓千蘅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 他绝不会让任何人可怜自己。 本来都竖着耳朵要听凌雅之说什么了,谁知没听到声音,衣袖先动。凌雅之站在他右后方,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袖,没有多余的言辞。 桓千蘅有些意外地转过身子来。凌雅之认真时,如黑墨凝成的瞳仁便成了深邃而温柔的海,仿佛能把目光所及之处的东西全部包容进去,包括眼中倒映的人。 刀光剑影中所见的凶狠冷漠、猥琐算计的眼神倒是不少,却从未见过像凌雅之这样温柔缱绻的眼神。桓千蘅准备好怼人的话通通抛到了脑后,开口变成了一句带着疑惑的“凌雅之.......” “我在。” 我在。 短短二字,却险些让桓千蘅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语言为何能比刀刃更割人心肺? 他猛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凌雅之高高扬起了头,望着渺远的碧落,捏紧了手中的花枝。 凌雅之知道他在忍,就像是受了再重的伤,也不会喊疼的那种忍。“忍”这个字或许冥冥之中已成了桓千蘅改不掉的习惯。 想到此处,凌雅之心口似堵着一团闷闷的棉花似的,缠绵不绝,放柔了声音道:“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给我听。” “我没什么好说的。” “没关系,我等你。” 桓千蘅深深吸气,本来不打算说什么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可眼角忽然瞥到手中的木荷花,心下一动,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师父摔琴断弦的事?” 凌雅之很快说道:“在鹤谷,你说过一次。” “你知道为什么吗?” 凌雅之摇了摇头,静静等着他解释。 桓千蘅垂着头,一下一下转着花枝,低声道:“我师父师娘感情一直很好,琴瑟和鸣,人人艳羡。直到我八岁,师娘生了儿子以后,便总是与师父吵架。师娘说她不想让儿子也跟他们一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有可能命丧黄泉,便想退出江湖了。” “那个时候,退出师门与背叛无异。师父不愿背弃师门,一直犹豫。师娘性格刚烈,不愿勉强师父,便一个人带着儿子离开岐山,归隐老家奉天府。夫妻分道扬镳,师父便摔了师娘赠他的凤颈琶,再也没有弹过琴。” 凌雅之轻声问道:“师娘已然隐退,为什么还会去刺杀寒青呢?” 桓千蘅有意无意地拔着花枝上的花瓣,慢慢道:“三山联盟要玄音谷刺杀寒青之后,孟师伯为了一举成功,去奉天亲自找到了师娘,并且以师父和我的性命相要挟,说她若不答应,便以未能约束妻子背叛师门的罪打断我和我师父的脊梁骨......” 说到此处,他嘲讽一笑:“这一听就是乱编的罪名,不过是激将法罢了。但师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十分重情,于是被迫答允,将儿子交付给金兰姐妹后回到了岐山,最后和师父双双死在了银月宫。” 凌雅之以为这个故事要结尾了,刚待说话,谁知桓千蘅又开口,语速更慢了:“师父临行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他说刺杀寒青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一旦发生不测,便要我离开玄音谷,不要再当刺客杀手,也不要再提及出身何处,融入江湖去过正常人的日子。师父明明是最重师门荣辱的人,他却劝我离开玄音谷,不要再走他走过的路。我当时一头雾水,完全不懂师父为什么要这么说。” 桓千蘅一直强忍镇定的情绪,忽然在提起师父临终遗言的时候泛起了涟漪。他久久盯着手里的花,一字一句道:“我十六岁下山时不明白,遇见凌景宣时不明白,为他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不明白,直到我看着他登顶东宫的时候也还是没有明白。而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可是——” 话没说完,他扬起手,将手里的木荷决然抛进了滚滚东流的素湍中。激起的浪花翻滚了几下,就将残败的花枝吞没下去,再也找不见踪迹。 那岐山曾满山开遍的清雪凋谢了。兴致勃勃的赏花之人晚去了一步,只看到满目残白,零落成泥—— 一切都晚了呀。 桓千蘅眼里有荡漾波动的水雾,他紧紧闭上眼,像强忍疼痛一样,将所有的情绪都咽回去,锁起来。 忽然身体一暖,睁眼时看到凌雅之如墨一般披在肩上的长发。凌雅之双臂环住桓千蘅单薄的身躯,紧紧地拢住,好像松一分力气就会将他放跑一样。这个男人并不瘦弱,可凌雅之却总有一种触摸渺渺云雾的感觉,稍不留意,便会从指尖的缝隙中溜走。 他从没有这样想抓住一个人过,这个历尽霜雪,满身伤痕的人。 桓千蘅睁着眼,但却什么都看不进去,甚至目光落点不知何处。像是吸了“纸醉金迷”一样,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抬不起手,推不开他。 片刻,桓千蘅垂下头,额头抵在凌雅之肩上,静静地,一动不动。 这是桓千蘅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发泄,压抑而又沉重。凌雅之像是感受到了他内心无声的嘶吼一样,抚着他的脊背,指尖一点点划过衣衫下的伤疤。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凌景宣,为什么。 桓千蘅的胸腔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呼吸越来越急促,霜白的脸颊上冒出了针尖般的冷汗。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纵横的血丝,不等凌雅之反应过来,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衣襟上顿时开满猩红的梅花,身体被抽干了力气一样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 “桓兄!”凌雅之大惊失色,扶住他飘摇柳絮一般地身子。挽起袖子搭脉,桓千蘅的脉息混乱激动,竟有怒急攻心的状况。 丢人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就会接连发生无数次,又一次在凌雅之面前丢了人。桓千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客栈,只记得是凌雅之把自己抱上了床,还去打了水把自己流进脖子里的血迹给擦了个干净。 所谓怒急攻心,不过就是一时内息走岔了道,激出来两口血,并没有大碍,却被当成个不能自理的奶娃娃对待,这辈子就没发生过这种丢人的事。 看来凌雅之才是自己命里的天魔星,什么倒霉奇怪事都是在认识他之后发生的。 但人生中难能可贵的那一点点温情,却也是他给的。 桓千蘅胸口绞痛得厉害,躺着更如万箭穿心,摊煎饼一样难熬,于是撑着身子坐起来,呼吸才稍稍顺畅了一些。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眼下这副尊容一定苍白像鬼,偏偏凌雅之还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的脸看,好像能看出个花来一样。 感觉半边脸都要被盯得起火,他轻咳一声,声音还有些发虚:“你看够了没......” 凌雅之欲言又止,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在床沿上捶着,脸憋的微微发红,却一个字儿都没讲出来。 “有话赶紧说。” 凌雅之组织语言组织了半天,良久才用夹杂着些许期盼的眼神看着他,轻声道:“我看你这么难受,我也实在是不好受,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总之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今后你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我都会在你身边陪你,好不好?” 桓千蘅心头微微一颤,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言声。 “喂喂喂,”看他久久没有反应,凌雅之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小爷难得真心剖白,你倒是给个反应啊。” 桓千蘅淡淡道:“真心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 “我知道,相信一个人的心并不容易。”凌雅之在床边坐下,正视着他,“不过我有把握让你相信,我确有真心。” 桓千蘅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随口一问:“怎么个相信法?” 凌雅之故弄玄虚:“你闭上眼,我给你个东西。” 这人幼稚的毛病又犯了,桓千蘅戒备地看了他一眼,确保他身上没携带什么怪东西的时候,才勉强配合着合上了眼。忽然,他感受到唇边吹来的一抹温热的气息,下意识去挡却已来不及,一个柔软的东西贴在了自己唇上。 桓千蘅的眼睛倏然睁大,脑子瞬间搅成一坨浆糊,可和上次不一样,凌雅之没有再给他推开自己的机会,双手死死地卡着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凌雅之伸出舌头在他唇上轻轻舔了一下,桓千蘅身体立刻僵直,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开始怀疑凌雅之是故意的,挑衅人的时机怎么回回都掐得这么好,都是自己受伤不适,难以把他一巴掌扇出去的时候。 桓千蘅立刻冲着他的唇咬了下去。凌雅之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像是逆鳞被戳了一样,吻的力度更深几分。两人暗暗较劲了许久,直到气息都有些混乱了,凌雅之才以回咬了一下他的唇做结尾,松了手上的劲。 唇分,新鲜空气猛然灌进肺里,桓千蘅大口呼吸了两下,抬起手便擦嘴,眼里全是怒跳的火焰。虽没有给他来两锅贴,声音却寒冷降至冰点:“这个时候占便宜,你不觉得有点不合适吗?” 第41章 【四十】不堪回首 凌雅之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劲儿,舔了下嘴唇,一本正经地盯着桓千蘅道:“不是占便宜,是真心。” “.......”桓千蘅本想张嘴骂人,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往日对待旁人口中的“真心”“真情”此类话语,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可今日凌雅之一连串说了许多句,他却没有任何反感。 心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来爬去,又乱又难受。他歪过头盯着灰暗的墙皮,一下又一下擦着嘴,直到嘴唇一圈泛了红才停下来,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正发愣,身边忽然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凌雅之迅速地脱了外衣,裹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就爬上了床,十分熟练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桓千蘅被身边突如其来的热度赶着往墙根缩了缩,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都已经问不出“你要干嘛”这种问了也没意义的话了。 凌雅之往里推了推他:“你再给我让点位置,我快滚下去了。” 客栈的床本来就不如凌雅之家中的床宽敞,挤着两个大男人已是勉强。桓千蘅已经被他挤得快贴在墙上,皱着眉踹了他一脚道:“你赶紧滚下去吧,什么毛病总爱跟人挤一个床?” 凌雅之无辜地眨了眨眼,柔声道:“我这不是怕你身体再出什么问题嘛,我睡在这儿好随时照顾你。” “我几时要你照顾我了?”桓千蘅极度怀疑自己在凌雅之心中是个什么形象,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是温室里长大的娇花,用得着他彻夜照顾? 凌雅之闭上眼,环着他一只胳膊,唇边带笑道:“我乐意,你就受着吧。” 桓千蘅咬紧后槽牙,奋力想把胳膊给抽出来。凌雅之死死拽着他的袖子,就是不肯松手。桓千蘅冲着他的膝盖再踹一脚,凌雅之却学机灵了,抬起腿躲开一击。桓千蘅的腿落下去的瞬间,他反腿将其压住,一脸黠色道:“桓兄呀,你就别折腾了,好好躺着行不行?” “你他妈走开我就不折腾了。”桓千蘅有苦说不出,明明被人占了便宜还被说自己瞎折腾,一腔愤恨简直无处发泄。恨恨靠着墙根躺下,后槽牙还咬得咯吱咯吱响。直怀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么个奇葩。 “我这人和你一样,天生反骨,越不让干啥就越要干啥。”凌雅之笑眯眯地说着欠揍的话。 桓千蘅被他作弄得一点情绪都没了,索性躺着不动。身边突然没了声儿,凌雅之复睁开眼,笑盈盈地望着身边人闭目的侧颜,眼神温和如一池春水。 凌雅之拾起枕上散乱的一缕青丝缠在指上,满足地笑了笑。能让他暂时忘记不愉快的事,好生休息一下,哪怕只有一刻,也值得了........ 两人就这样扯着胳膊压着腿陷入寂静。过了一会儿,听着凌雅之的呼吸趋于均匀,感觉像是睡着了,桓千蘅才转过身来,对上他轻轻翕动着上卷的睫毛,泛着水光的唇,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忽地闪过一瞬的柔软,流转起淡淡的光华。 也许自己真的是疯魔了,桓千蘅再一次重新审视了一下心境,确定了这个结论。 天泛明光后,桓千蘅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翻了下来,站在床边揉了揉太阳穴。这一晚,是实打实地没睡着,听着身边人高高低低的呼吸声愣了一晚。 再度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凌雅之,他披上衣服,悄然走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凌雅之悠然转醒,手臂下意识地往身边一甩,却甩了个空。他猛然惊醒,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呆愣了两秒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 此时桓千蘅正披着熹微晨光坐在客栈屋顶上,身边摆了一张小矮桌,上面一壶清酒,一本书册,还有笔墨纸砚。他手中拈着一只小酒杯,轻轻晃着里面的酒液,倒映粼粼天光,时不时轻啜一口。 城中已经有了些许早起做营生的人,街巷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叫。太阳初升,晕红的辉耀自地平线而起,熄灭了挂于苍穹上的点点星芒。 独酌片刻,听见身后屋檐上瓦片响动,紧接着带着微微喘息的声音响起:“我说你一大早跑屋顶上来干什么,也不说一声,叫我好找。” 桓千蘅头也不回,望着天边滚起的云烟道:“我上哪儿还得给你汇报不成?” 凌雅之踩着瓦片走到他身边,脸颊还有些红扑扑的,对桌坐下,看着他手中的酒杯道:“大早上就喝酒?” 桓千蘅没搭理他,兀自倒酒饮酒,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在暗暗思索着一些头绪。凌雅之没被搭茬,也毫不冷场,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翻腾着桌子上的纸笔,道:“这什么玩意?” 翻开堆叠的纸张,一本蓝皮书册露了出来。他好奇地拿过来一瞧,上面写着《三十六计》。正奇怪桓千蘅怎么忽然有兴趣翻起兵书来了,注意到书中某页被折起一角,特地做了标记。打开一看,纸上赫然写着三十六计之一“借刀杀人”。 《三十六计》下面压着一封插着鸡毛的信,信封上却没有落款和地址。凌雅之看了看书,又看了看信,疑惑道:“桓兄,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桓千蘅把酒杯放下,开口道:“借刀杀人。” 凌雅之忙问:“借谁的刀,杀什么人?” 桓千蘅拿起笔,在砚台里沾了墨,于信封上写下几个字“伊林郡太守何玉成收”,而后又把笔放回了砚台上。 凌雅之对朝政不甚了解,只依稀知道太守是一郡之主。他拿起信封看了看,已经被封好了,摸着薄厚猜测应该有三四页纸。于是问道:“桓兄,这信上写了什么?” 桓千蘅手指摩挲着信封上的鸡毛,坦然说道:“写了盘古山,写了桃花源,还写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楼兰人。” 凌雅之错愕不已,半晌才道:“你、你这是打算把桃花源连锅端了吗?” 桓千蘅没有否认,眼眸微微垂下,隐去半个瞳孔,轻言慢语道:“盘古山这一带隶属伊林郡管辖,伊林是楼兰旧国国都,自立郡县以来朝廷就格外注重此地民族事宜,严格控制异族,以保边疆安定。这个何玉成是外派的京官,曾是循王的近臣。我想来想去,还是将桃花源交给他比较合适。” 便是再远离朝局的闲散人士也知循王和太子夺嫡时的血雨腥风,凌景宣和凌景逸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若把桃花源和太子的关系捅给何玉成,必然等于把太子的命根子亲手交给循王。 桓千蘅向来是个杀伐决断的人,曾为了替太子夺掌控刑部之权亲手杀尽刑部尚书一家二十七口人,包括其家独苗尚在襁褓的孙儿。这政坛上的脏水他替凌景宣挡,罪孽他替凌景宣担。他就像一柄盾,罩在林王府外,八年来从未让凌景宣见过一滴血,脏过一次手。他是戕害过无数无辜之人,但夺嫡之路上谁又是冰清玉洁的?夺嫡本就是血雨腥风,我不杀人人必杀我。身为暗影刀,但凡手软退缩,林王就能教那些魑魅魍魉生吞活剥了去。他因何后悔,又何来愧疚?或许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人间阎罗,可若能让这天下迎来少年林王一般的君主,他便是死后受尽十八层地狱中的酷刑,又有何妨?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再度拿起匕首,却不再是朝向权场上未知的仇敌,而是注定要向自己前半生的道路上狠狠扎上一刀。计划虽易,但亲手去毁掉一手促成的这一切却并不容易。 他不是会哭哭啼啼埋怨遇人不淑的性格,更不是自暴自弃甩手了之的性格。若对此惊天阴谋视若无睹,余生如何对得起自己胸腔里还在跳动的东西?他昨日一夜沉寂之下的煎熬与挣扎,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气。 凌雅之不禁问道:“你真的打算走这一步了吗?” 桓千蘅望着脚下的青砖瓦片,沉默了许久许久。晨风将他额角的散发拂起,略遮住那双寒意凛然的狐眸。半晌,他淡淡道:“你我毕竟还是大燕子民。” 从知道凌景宣真实身份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凌景宣为什么要杀阿丽嘉和于彦。楼兰亡于大燕铁骑之下,凌景宣便挑拨大燕与诸国关系。若桓千蘅不曾发现桃花源的存在,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大燕就会陷入与周遭诸国的战乱纷争之中。 大燕子民,焉能看山河受辱而无动于衷。 凌雅之的手指在信上敲了敲,有些不安道:“可仅凭这么一封信,这个何太守会信吗?” 桓千蘅道:“伊林最重民族事宜,一旦有对朝局不利的苗头出现必然会出手掐灭。况且,我在这信封里还放了点别的东西。” 凌雅之很快反应过来,接话道:“太子的手信?” 桓千蘅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作为他忽然变机灵的奖励,继续说道:“不管他们认为这信是真是假,何太守大概都会宁可错杀,不会放过。只要他能派人前来,一切就都好说。” “除此之外.......”桓千蘅顿了顿,又忽然开口,眼神不自觉地向太阳升起的东方看去,“以我对景宣的了解,他并非束手就擒之辈。” 凌雅之刚刚放松下去的神经又绷紧了:“你是说太子会抵赖吗?” 桓千蘅有些犹豫道:“我猜他会釜底抽薪,一把火将桃花源烧个干净,弄出个死无对证。若循王用这个来置凌景宣于死地,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顺手按上个污蔑当朝太子的罪名........” 凌景宣从最不起眼的皇子,一路跌跌撞撞爬上东宫之位,该有的手段他一个都不缺。凌雅之明白其中利害,严肃道:“那在何太守到这里之前,就一定要防着太子的人潜入盘古山。可是他们什么时候来,要做些什么,我们一无所知。或者东宫不出马,阿里木知道密室被我们破坏了,为保太子自我牺牲,那我们岂不傻眼。现下我们手里就几封手信,仿佛没什么说服力啊。” “是这样......”桓千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眉心微微蹙起。阿里木等人活下去的唯一目标就是报亡国之仇,若在太子和他们的性命中选择一个,定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他如今唯一的筹码就是八年来对凌景宣的了解,去猜测和推论他要去做些什么。但自己识人的眼光,委实是与瞎子无异了。 “先把信寄出去,我再去一趟桃花源,瞧瞧他们要做什么。”桓千蘅摁着额头,有些头疼。沉默片刻又懊悔起来,自言自语道:“我昨天到底在想什么,就不应该回城,应该在那里守着的......” 凌雅之还从未见过桓千蘅这般纠结的样子。他理解一个人在崩溃时会做出各式各样奇怪的举动和反应,在多年以前,他也经历过过天塌下来的感觉,因而能够体会一二。 在这几乎是毁掉半生信念的噩耗下,心智不坚定点的人恐怕都要寻死觅活,一根白绫吊死谢罪了。桓千蘅吐了两口血,反而更加清醒,一夜之间平复如常,没有在牛角尖情绪中缠缠绵绵,并且开始着手联系伊林郡太守,这心性几乎要数倍坚韧于常人了。可他越是坚韧,凌雅之反而心生怜意,良久轻声说了一句:“没事,一会儿我再陪你去。” 桓千蘅刚要张口说话,一颗小石子砸在两人中间的矮桌边缘,划出一道白灰色的痕迹。低头往屋檐下看去,寒苏站在街上仰着头,并没有戴面具,手里还握着两颗小石子,说道:“下来。” 凌雅之看见他,忽然想起自己老娘的事竟然被抛在了脑后,招了招手道:“你上来。” 寒苏不为所动:“你们两个属猴子的吗爬那么高,赶紧下来,我有事要说。” “小爷属龙的。”凌雅之扯着脖子纠正他。 桓千蘅将信塞进袖中,跳下了屋顶。凌雅之紧随其后,一同跟着寒苏走进客栈后面一个无人的巷道中。 凌雅之问道:“什么事要卖关子,忙着呢快点说。” 寒苏转过身来,毫无预兆的,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一指头戳在凌雅之的睡穴上。桓千蘅看着凌雅之一声不吭就倒了下去,瞠目结舌道:“寒宫主,你这是......” “刚刚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寒苏扶着凌雅之的背,让他靠在巷道的墙上,“我和你一起去,他不能去。” 桓千蘅如堕五里雾中,搞不明白这个奇人脑子里的弯弯绕绕:“为什么?还请寒宫主明示。” 寒苏看着沉睡的凌雅之,沉吟片刻道:“一会再说吧,现下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我先把他扛回去。” 弯腰弯到一半,手停下了,复直起身子说道:“桓公子,还是你来吧。” 桓千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寒苏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欣慰表情。想起前几日在客栈他和沈明心不怀好意的对话,寒苏年纪不大,却也不是个正经人。他懒得再去问非要他来扛的原因,使劲儿把凌雅之拽起来扛在了肩上。 一路把凌雅之扛回房,热得出了一身汗。把他往床上一丢,方长出了口气:“真他娘的沉。” 一边擦汗一边走出客栈,寒苏正站在客栈门口,从袖中拿出面具,擦拭着上面的灰尘。迎着初升的日头看去,寒苏的眼睛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琥珀金色的瞳仁中像是被掺进去一滴血液一般,漾着若隐若现的红晕。 只是还没看清楚,寒苏就已经将面具戴在脸上,道:“走吧。” 第42章 【四一】往事前尘 前往桃花源时,路过驿站,桓千蘅顺手将信给寄了出去,为着鸡毛加急,咬牙多花了三倍的银子。 桃花源外迷障林中,白雾淡淡。被砍断的树干还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那道直通地下的罅隙并未被填补起来,如怪物黑漆漆张开的大口,随时都要将人侵吞下去。 一夜过去,无人收拾林中的残局。沿路幽深寂静,没有一丝活气,就好像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寒苏一路无言,穿过藤林,到了桃花源中横斜错落的阡陌中。正是青天/白日,桃花源却一片死寂,唯花叶萧瑟,流水泠泠,矗立的竹舍石屋冷冷清清,没有了往昔耕织繁忙之景象,一眼望去看不见半个人影。 见此情景,桓千蘅心中一沉,莫不是让这些人连夜逃了?寒苏却一派云淡风轻,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看出了他的心思一样,说道:“桓公子稍安勿躁,不如我们先进去瞧瞧是何情况。” 寒苏的目标极其明确,径直向阿里木所居的石屋走去。桓千蘅静了静心,跟了上去。 通往阿里木居处的石子路边的草丛里,冒出三三两两的人,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气息微弱,时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叫唤,但却如被砍断了手脚一般动弹不得。桓千蘅又惊又疑,蹲下去查看那些人的状况,看到他们微睁的眼睛时,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和寒苏一模一样,他们的瞳仁皆变成了妖异的金色。桓千蘅诧异地望向寒苏,寒苏却一脸意料之中的模样,勾了勾嘴角,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情,抬手打开了阿里木居处紧闭的院门。 院中的场景更是令人无法置信。穿着楼兰民族衣裳的人满满登登塞了一院子,五颜六色成了一锅大杂烩。同外面的几个人一样,他们眼珠泛金,手脚僵直,几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其中一人,手边散落着一根系着彩羽的权杖,布满沟壑的手还抓着杖柄,赫然是楼兰后裔的长老,阿里木。 阿里木却与旁人有所不同,眼眶里那双浑浊至极的眼珠子血红一片,似能从眼角滴出血来一样。他胸口发出嘶嘶的气流声,看到寒苏青色荡漾的衣角,几乎目眦尽裂,声嘶力竭道:“寒苏,你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 寒苏没有着急回答他,从手指弹出一颗石子,击中阿里木的哑穴,将其强行闭了嘴。四下里绕了一圈,点清人数,加上门外躺着的,总共五六十个,差不多是桃花源里所有的人。 眼前的景象太过有冲击力,桓千蘅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镇定下来。他逮着地上躺着的一个人从头到脚细细翻查了一遍,并没有丝毫的外伤。搭脉细听,这人全身的经脉,自心肺而起,延绵四肢全部断裂,无法再如常人般移动。想来这里躺着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情况。 这一切,显然都是寒苏的杰作。桓千蘅目光复杂地看向他,说道:“寒宫主,你做了什么,莫不是给他们下了毒?” 寒苏摸着下巴,笑了笑:“下毒?算是吧。” 寒苏下的这毒似乎只是将这些人废去了行动力,而并为威胁其性命。纵然曾在玄音谷习得些许医毒之术,但这毒桓千蘅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然而目光落在他们妖异的金眸上时,他心中顿生猜想,沉声道:“不知这毒和寒氏血统有何关系?” 寒苏唇边的笑容消散不见,扫视着堆叠的苟延残喘的肉躯,像是在回答桓千蘅,又像是在对躺着的所有人解释:“他们想要变成跟我一样的人,我只是满足了他们的愿望而已。而他们的身体承受不住我这血统,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又岂能怪我?” 阿里木手中仍紧紧攥着一个发光的小物件,他蹲下身去,从掌心里拨弄出来,正是存放蛊王之血的天封玦。他对着日光摇晃了一下,没有了液体晃荡的声音,笑道:“竟然都给喝光了。长老,我之前忘记告诉你,寒梅可不是这样喝下去的。天封秘籍不仅要那五百个汉人修习,寒梅也花了三年的时间练至顶重,以扩张经脉,外敛丹田。否则以寻常人经脉的宽度,是承受不住这血的,就会像阁下一样,全身经脉被突增的内力折磨至寸寸断绝,再也动不了了。” 阿里木的嘴唇在上下蠕动,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寒苏又戳了一下他的哑穴,道:“长老还有什么要说的?” 阿里木咳嗽了两声,瞪着他嘶哑道:“你身为我楼兰后裔,到底为何要害你同族?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同族?”寒苏没有着急回答这个问题,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已然腹中空空的天封玦,自言自语道:“天行有常,逆天而为必遭反噬。不知寒梅可曾想过,自己亲手做下的孽障终有一日会反噬自身?即使过了百年,该来的也一定会来。” 不等阿里木再问,他又将其哑穴封上,将天封玦收回了袖中。阿里木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翻了白眼。来来回回折腾人,寒苏倒真是一把好手。 桓千蘅默默无言地在一旁听着,明明是标准的中原官话,却愣是一个字儿也没听明白。江湖传言喝下寒氏后人的心头血可以一步登天,可如今看来,寒苏给他们喂下去的既不是心头血,也不会一步登天,只会驾鹤西归。 从前以为寒氏血统只是一个无稽的噱头,没想到其中的曲折要比想象中还要复杂的多。 桓千蘅觉得自己对于这位年轻的银月宫宫主还是知之甚少了,那平和有礼的做派不过是表象,实际上还是个残暴的人物。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江湖即是三教九流汇聚的大染缸,纷争嘈杂从无断绝。能在江湖之主的位子上端坐的人,岂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寒苏收起脸上所有奇怪的表情,正色道:“桓公子,我知道你疑窦甚多,但这是银月宫与他们的恩怨,与你无关。这些人已经翻不出什么风浪了,你我就在此等官府的人来,顺便,我还有些事情要对你说。” 说罢,兀自走出院子。待走到脚边没有四仰八叉的躯体时,寒苏停下脚步,开门见山道:“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把凌雅之弄晕,就是想单独跟桓公子聊聊他母亲的事。” 桓千蘅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听到这话愣了愣,道:“凌雅之母亲和我有什么关系?” 寒苏抬起手,将面具摘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面具戴久了,寒苏本来的脸庞也似蒙了一层纱似的,无论是笑是肃,都并不真实。讲起话来,语气也沉闷平淡,像一潭没有源泉的死水:“阿里木跟我说,宁芝知道楼兰人的秘密,如果她尚在人世或是有子女在世,一定要杀人灭口。这帮丧家之犬能有什么高深莫测的秘密,其一是龟缩此地,其二就是夏朵的事。这两者,哪一桩更可能一些?” 宁芝出身不明,首次出现便是在金陵城中。夏朵取代康妃之时,便是二十多年前,当朝皇帝第一次下江南金陵微服私访之时。 桓千蘅马上联想到了其中可能存在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宁芝莫非是撞见了夏朵行不轨之事?” 寒苏评价道:“若真是这样,也是倒了大霉。” 桓千蘅没有接话,等着寒苏大喘气,再把话说完。 寒苏闭上眼,片刻后复又缓缓睁开,眉宇之间终于泛起了一丝动容,说道:“宁芝孤身一人流落金陵城中,倒是没撞见要她性命的楼兰人,却好巧不巧撞见了醉酒的浪荡子凌昭。夜里小巷子偏僻无人,见宁芝相貌出众,便有人精虫上脑,强/奸良家妇女......” 桓千蘅蹙起了眉。 寒苏似也不愿意多说,直接跳过这一段,接着道:“凌昭强行将宁芝带回府中,自然也不会好生对待,不过是当个暖床的玩意儿罢了。宁芝或也想过逃,可不足一个月,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被凌昭软禁,数月后生下凌雅之,至死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凌府。” 桓千蘅默默片刻,道:“这是凌雅之的家事,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寒苏道:“昨日沈明心翻看阿里木的手记,又发现了些先前忽略的端倪。夏朵暗杀康妃那一日,有一位静嫔同日摔下悬崖,生死不明。阿里木在静嫔二字上,用朱笔圈出打了个叉。我对后宫了解甚少,桓公子曾于大内行走,可知道这位静嫔是何许人也?” 桓千蘅虽在庙堂,可又不是后宫中的太监,几乎不曾与后妃打过交道。如今这位老皇帝,年轻时可谓风流,后宫充实,在嫔位以上的后妃不计其数。况且静嫔于二十多年前失踪,那时自己还尚在襁褓牙牙学语,上哪儿去关注皇帝的后宫。 他很诚实道:“闻所未闻,若想知道得去太庙或者皇陵中走上一趟。” 寒苏道:“不必那么麻烦,手记中提到,静嫔乃康妃金兰义妹,同出身内廷礼乐坊,本家,姓宁。” 姓宁?! 桓千蘅脑中轰然一响,嘴巴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静嫔失踪与宁芝出现在金陵城的时间近乎一致,且同姓宁?世上可有这么巧合的事?他怔忡了半晌,才磕磕绊绊道:“凌雅之的母亲,是当年失踪的静嫔?” 寒苏的脸色亦十分凝重:“很有可能。静嫔目睹康妃被替,被人推下悬崖灭口,大难不死回到金陵城里,却没有后福,把自己的一生给赔进了凌家那个黑窟窿里。” 桓千蘅紧紧抠着石头,手被石头上尖锐的凸起磨得发白,却跟没感觉到疼似的越抓越紧,慢慢吐出几个字来:“那凌雅之,究竟是凌昭之子,还是皇帝之子?” 寒苏道:“那就只有宁芝自己知道了。但若凌雅之真是皇子,对他而言,是祸非福。” 桓千蘅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为、为何?” 寒苏道:“凌昭强/奸女子,后又亲手杀妻,却逍遥法外,依旧在金陵花天酒地,你可知缘由何在?” 凌雅之平时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纵然知道他年少阴影,却也未曾深切走到他心中去体会一番。桓千蘅紧抿下唇,慢慢摇了摇头。 寒苏道:“外祖父光风霁月,两袖清风半生,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毁了一声清誉,变卖祖产为其脱罪,还给他捐了个糊口的闲职小官,让他如今还逍遥在金陵。凌雅之从那时候起,只怕是对官场上的这些人深恶痛绝了。” 桓千蘅的思绪有些没跟上,抬起手道:“慢着,外祖父?” 寒苏清了清嗓子,略有些尴尬道:“说顺嘴了,我外祖父,凌雅之的祖父,金陵刺史凌保平。” 桓千蘅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捋顺了关系,“腾”地一下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愕然道:“寒宫主,那凌雅之岂不是你......” “表兄,”寒苏接下话头,无奈地耸了耸肩,“虽然我不是很想承认。” 桓千蘅的脑子彻底乱成了一锅粥,难不成这个世界当真是一个圈,圈中人人是亲戚,人人有渊源? 他太阳穴中的青筋一下下弹着疼,许久没有缓过神来,慢慢道:“凌雅之若是知道了,会怎样?” 寒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桓公子,倘若他真的是皇帝之子,你会想让他回归宗庙吗?” 桓千蘅眼皮一抬:“这是他的事,问我算怎么回事?” 寒苏叹了口气:“他不会想当什么皇子,但为了你,他会答应。” 桓千蘅想了许久,才把这句话的含义给品味出来。前半生皆为他人奔波,却从未体验过被人迁就和体谅的滋味。即使这话并不是从凌雅之口里说出,他还是莫名感觉心头一热。 想起不久前在云潇画馆,自己曾问他这辈子有什么愿望。凌雅之的愿望可谓朴实无华,既不是大富大贵,也不是为官作宰,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桓千蘅自己,十八岁一腔豪气,二十六岁只想逍遥自在,又何尝不是退而求安。两个人对人生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可谓是殊途同归。 桓千蘅慢慢道:“寒宫主多虑了,凌景宣是凌景宣,凌雅之是凌雅之。是我倥偬八年认错了人,没有让凌雅之来替我弥补缺憾的道理。他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他不想做什么,我也永远不会逼他去做。” 他顿了顿,又半开玩笑似地补了一句:“再说,就凌雅之那般吊儿郎当的,哪里有能走仕途的样子。” 人生而独立,就没有一人该为另一人折腰的道理。 周六加更一章,以后每天下午七点更新,审核完大概是八点钟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四一】往事前尘 第43章 【四二】仕宦之途 晴光入户,洒在床铺织成一层薄薄的羽锦。凌雅之被光晃的皱了下眉,晕晕乎乎地醒了过来。 “寒苏你大爷的!”客栈后巷里被一指头戳晕的记忆涌了上来,凌雅之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脚还没沾地,腿一软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扒着床死活站不起来,骂道:“小兔崽子下手真狠,半个身子给爷戳麻了......” 正像个大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门很不合时宜地响了。一片紫色的衣角荡进屋来,瞧见地上跪着的人,默默良久,道:“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凌雅之抬头望去,桓千蘅负手立在门口,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他顿觉丢脸,没好气道:“看什么看,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这是求人的态度么?”桓千蘅不是很情愿地半蹲下去,借他肩膀一扶。凌雅之瞧着那低下来的肩,二话没说把他从右边推到左边,让其右肩对着自己,才扶着他慢慢站了起来。 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桓千蘅却暗自讶异了一会儿,凌雅之还记得自己左肩脱臼的事么?桓千蘅现在这副身子可谓是经年摔打出来的,脱臼委实算不得什么伤,昨日疼了那么一小会今日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怎会有人能比自己更记得受过什么伤? 凌雅之咬着牙坐回了床上,额角折腾出一滴汗来,擦了擦道:“什么时辰了?” 桓千蘅倒了杯茶一口闷下去,消去几分暑意,才道:“申时了。” “申.....啥?”凌雅之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圆,“我错过什么了?” 桓千蘅想了想,诚实道:“你基本上是啥也没赶上。” 一个时辰之前,伊林郡的太守何玉成收到鸡毛信,吓得乌纱差点从脑袋上掉下来。如若信中所言是真,自己疏忽渎职没发现异族聚落掉脑袋不说,当朝太子还被卷进去了,此事非同小可。何玉成立即集结了上百官兵突袭盘古山,将桃花源翻了个底朝天。 桓千蘅觉得没甚出面的必要,寒苏更不想让银月宫和官府扯皮,于是挺有默契地一齐躲在暗处观察情况。 官兵鱼贯而入,见到满地躺着的奄奄一息的楼兰人险些惊掉下巴。阿里木有几分气性,见到官兵立刻就要咬舌自尽。只可惜力气不足咬了半天,皮都没咬破,被官兵往嘴里塞了块抹布,捆起来扛着走了。 桃花源中六十余人,无一幸免,全部落网。另有官兵顺着迷障林里的大窟窿走进地下,把书库也给倒腾得干干净净,机括和养蛊地一应用炸/药炸了个稀碎。遇到这种威胁项上人头的大事,官府效率忽然变得奇高。 桓千蘅看了半天,觉得实在没有操心的必要,只想离开桃花源。有个主要原因,寒苏是个大闷葫芦,老半天不说一句话,两人一块躲在暗处,尴尬得空气都快凝固成冰。七月盛暑,桓千蘅如坠冰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对劲,便从盘古山溜了出来。 事情意外得顺利,凌雅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寒苏犯了什么病,这有必要瞒着我吗,我去找他聊聊。” 桓千蘅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只在他慢慢从床上挣扎起来的时候将他摁了回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凌雅之一愣,眼前一尺距离处就是桓千蘅的腰,银鞭当作腰带,束出一个向内弯曲的弧度,纤细程度不亚于十七八的青葱少女。凌雅之立刻满脑子都是“嬛嬛一袅楚宫腰”,愣愣地抬起头,没头没脑道:“你要献身吗?可我现在没什么力气.......” “献你个腿。”桓千蘅忍住想一巴掌扇在他那厚脸皮上的冲动,向后退了几步,瞥着他道:“我问你,你知道寒宫主对楼兰人做了什么吗?” 凌雅之眨巴眨巴眼睛,不自然地摸了下脸,手在床上漫无目的地划来划去。看他一副干了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模样,桓千蘅立刻明白过来他对寒苏的计划一清二楚,说道:“可以啊,现在都会瞒着我擅作主张了。” 凌雅之扯了扯嘴角:“桓兄,也不是我故意瞒着你。寒苏的家事糟糕透顶,实在是无从说起。” “是么,怎么个糟糕法?”桓千蘅坐下倒茶,有意无意地追问了一句。凌雅之偏抓住这个话茬,头一歪笑道:“哎,你不是不爱狗拿耗子吗,怎么也对别人的事感兴趣了?” 桓千蘅不疾不徐地回击道:“没听说过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么。” 话拐着弯儿又损了回去。凌雅之轻咳一声,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你不如自己去问他。” 桓千蘅伸出指头,指着自己的脸,面无表情道:“我是那么闲得慌的人么?” 凌雅之低眉嘻嘻地笑了两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见他似有点愣神,桓千蘅敲了敲桌子,提醒道:“你不去问下令堂的事了?” “大爷的,怎么又忘了!”凌雅之一拍脑袋,抬屁股要走人,走到门口又差点腿软扑到地上去,讪讪地扶着门槛,慢腾腾地移了出去。 凌雅之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门口,桓千蘅嘴角不受控地微微扬起。意识到最近表情容易失控,他摸着自己的脸,又将嘴角给拉了下来。 从怀里掏出一份邸报并一幅地图,翻开邸报第二页,是一道上谕。黄河汛期来临,下游悬河决堤,一连冲了两三座城,泥沙俱下,淹没城池,受灾最为严峻的开封府已乱成一锅粥,府尹连上七折向朝廷求援。循王先前被削珠贬斥,求功之心甚高,自领皇命前往开封监修堤坝,疏通河道,并安抚灾民。 通过循王来扳倒凌景宣,桓千蘅决定省去层层上报的麻烦,将阿里木的手记与来往东宫的一些信件直接送到循王手中。看此情况,还需往开封跑上一趟。 研究地图研究了好一会儿,盘算着如何跑才能最快跑到开封府。几个月来可算没有消停,从三月离开庙堂,本是要去祭拜先祖,领略河山的。结果岐山没来得及去,老祖宗没拜成,河山也没好好看,反而哪里有坏事就往哪里跑。糟心事堆在一起,简直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盯着河道官道交叉纵横的地图,没一会脑子里全是乱麻一样的路线,勒得人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凌雅之跟寒苏聊完回来了,轻手轻脚在桓千蘅身边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吧唧,把整个头埋进臂弯里,保持这个姿势久久没动,安静得吓人。 桓千蘅一手撑着腮,眼神在他头上转来转去,有些出神。他猜不出凌雅之心情低落是因为悲叹母亲身世,还是被自己的出身给吓到了。 凌雅之年少时经历过的那些脏污,没把他弄成个反社会分子,反而平时看上去是个乐呵呵没什么心事的人,有什么烦心事很快能丢到脑后去,实属奇迹。只有在提起老娘的时候,他能露出那么一丝丝的脆弱,像个初离母亲的幼兽。 “桓兄,我想问你个问题。”凌雅之闷闷的声音从手臂下传来,说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你扶持太子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扶一位贤君明主上位吗?” 提起“贤君明主”,桓千蘅只想把这四个字从脑子里挖出来埋进土里再跺上两脚,看错人这么多年还有什么脸提贤君明主,于是说道:“什么贤君明主,眼瞎罢了。” 凌雅之慢慢说道:“那你觉得,我能行吗?不是说我要当贤君明主,我是说能不能当个好官儿?利国利民的那种。” 桓千蘅眉心微动,刚刚的猜测仿佛错得离谱了,他这般低落难道是在想着走仕途的可能性?他不动声色道:“怎么,你还对庙堂权场感兴趣?” “没兴趣,”凌雅之很实诚地回答,“可是芸芸众生,十中有九身不由己,做不得自己爱做愿做的事。有没有兴趣,不是不做某事的关键理由。” 桓千蘅道:“那你给我个理由。” 凌雅之抬起头,忽然觉得他这问题问得十分有水平,抓耳挠腮了半天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憋了一句:“如果我能做个好官,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桓千蘅怔怔的,寒苏说得竟然一点也没错,凌雅之果真有这种古怪想法。半晌,他慢慢眨了一下眼,哼笑道:“不被你气死就烧高香了,还想着做官儿让我开心?我问你,太守是几品官,你可答得上来?” 凌雅之从小就志不在此,离官场十万八千里远,什么官什么爵一窍不通。他窘迫地摇摇头,随即又着补道:“这些可以现学的嘛。” 桓千蘅道:“官职爵位可以现学,那治国经学你能一夜之间了如指掌?皇族子弟自小修习六艺,皇子更是无一日休憩,这都出不来经天纬地之辈。普通人从政尚且要寒窗苦读十数年,大多数还一辈子落榜,唯有几个凤毛麟角能入官场,其中又不足千中之一能得青史留名。你无心官场,毫不懂政,突然间想着要走仕途,你这是屠夫想拿绣花针,疤瘌眼做梦娶西施——想得倒挺美。” 他这张嘴是一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明明挺有道理的话也让他说得像是在噼里啪啦地骂人。凌雅之道:“你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自认脑子不笨,总能学会的。” 桓千蘅眼皮一垂,轻蔑的意味便从眼角溢出来,说道:“退一万步讲,你学得了治国之法。官场比起江湖,更为混沌不堪,立志刚正不阿的被逼成个抹油的西瓜,立志造福一方的最终为五斗米折了腰。你是有屈原那般举世皆浊你独清的心智,还是有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本事?你若不喜官场,又无心气去做出翻天覆地的变化,最终不过是深陷泥潭,痛苦一辈子罢了。” 尤其是强迫自己去做不愿做、不爱做的事情,更是痛苦不堪。凌雅之就算回归宗庙,成为皇子,走入政坛,又能改变什么呢?皇帝难道会将皇位传给一个失而复得,对朝政一窍不通的儿子?除非凌雅之只是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那当他白说一顿。否则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又有什么做的必要。 凌雅之张了张嘴,想反驳又找不到理由,半晌吞了下口水,讪讪笑道:“仿佛是这么个道理,我果然是做不成什么事。” 桓千蘅却十分认真道:“你画画不是挺好的么,整个长安城除了不擅风雅的人,谁不知道你的大名?你武功也不差,挂在听雪会武排行榜上那么多年,也算是个江湖人尽皆知的人物,你还打算逼着自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全面发展不成?” 凌雅之忽然被经年累月损人不利己的嘴巴给夸了,受宠若惊地笑道:“桓兄,我在你心里,还算是个人物吗?” 桓千蘅瞥了他一眼:“你还真是马不知脸长啊。” “小爷玉树临风,脸不长。”凌雅之笑嘻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活蹦乱跳起来,看样子是把“入仕途”这个头疼脑热的想法给丢一边去了。桓千蘅把看了半天没看进去多少的地图抖了抖,再次投入研究去开封的路线。 果不其然,凌雅之燃起了兴趣,伸着脖子问道:“哎,你在看地图啊?要去哪里?” 桓千蘅也不避着凌雅之了,反正时也命也,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被他粘上来,头也不抬道:“开封。” 第44章 【四三】君子好逑 黄河下游,绵延百里的地上悬河被雨后暴涨的激流冲垮了堤坝,奔腾咆哮的黄河水瞬间将开封府覆成了泥沙滩。自开封城内到百里郊野,满目都是坑坑洼洼的黄水。房屋垮塌,支棱着几根断柱残梁,被埋没的人畜腐烂在了淤泥里,恶臭难当。 寻常人家唯恐避之不及,正拖家带口地迁离开封。有两个公子,却反其道而行之,踩着黄泥往开封城内行去。 官道上泥沙没膝,每一个试图迁离的人皆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黄泥里,淋漓一身泥水,活像臭水沟里捞出来的泥猴子。而那两位前往开封的公子,一人银鞭束腰,一人折扇轻摇,衣衫整洁,不损风华,走在泥里却足下无尘,身后瞧不见行过的脚印。 当然,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仔仔细细分个高下,腰缠银鞭的紫衫男子鞋面上找不见丝毫的泥点,而身旁白衣公子鞋底却能看见薄薄一层的黄痕。 白衣公子注意到这点小差别已久,分外注意另一人脚下步伐,异常轻盈,就好像幽灵过境,飘过去的一样,忍不住问道:“桓兄,你这轻功是怎么练的?有几分传说中踏雪无痕的味道了。” 桓千蘅眼睛向身侧偏去,眼角上扬,带着几分不屑意味道:“你只要平日少吃两碗饭,轻功自然能更上一层楼。” 他小时候为了练轻功,保持体态轻盈,晚饭不让吃,鞭笞倒是吃了不少,腿脚上的功夫是硬生生被师父给打出来的。想想那段整日上山下河,梅花桩硬生生踩磨成尖的,三天废去一双鞋的日子就觉得腿肚子发软。 凌雅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板,笑道:“民以食为天,小爷这身材正正好,何故要减口腹之欲?倒是你啊,太瘦了点,得多吃饭才行。” 自那日桓千蘅硬塞一个馒头下肚之后,他便觉此人于饮食之上是甚不讲究。什么好吃的不好吃的都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却吃不到一碗饭便撂筷子,还经常性地不吃晚饭。 他哪里知道,玄音谷为练轻功不让吃饭之残暴手段。这么多年下来,桓千蘅早已养成节食习惯,叹道:“我是没那个口福了,吃多了反而难受。” 凌雅之的目光从他裸露的脖颈一直向下看到束紧的腰,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咸猪手覆上他的脊背,顺着笔挺的脊梁骨慢慢向下滑去,喟叹道:“瘦也有瘦的好,似弄玉轻盈,飞琼淡泞,甚美.......” 桓千蘅毫不客气一巴掌拍在他的爪子上,用力不小直接打红一片,目光含冰道:“想死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凌雅之揉着自己的手,笑盈盈地瞧着他道:“你老是这么凶干什么,睡都睡过了,还在乎摸你一把?” 桓千蘅脚步一凝,缓缓转过身子,眼睛慢慢眯起来,透露出一股即将要杀人放火的危险气息。就在凌雅之全副武装欲防他打人之举时,桓千蘅神情又渐渐放松下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有种暴雨欲来前夕的平静感,凌雅之反而没了主意,笑容一点点僵在脸上。桓千蘅突然抬起手,覆上凌雅之的腰,一点点向后移去。突如其来的触摸让凌雅之身子顿时僵成了一块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桓千蘅的手在他挺直的腰杆上停顿了片刻,在凌雅之就要想入非非的前一秒,揪着后腰的肉下死手掐了一把。 “啊!”凌雅之吃痛地一蹦三尺高,脚下功夫顿时乱了,一脚踩进了黄泥地里,溅了满身泥水,在无尘无饰的白衣上尤其显眼。他捂着腰,脸皱成了一团,痛苦得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桓千蘅像捻灰一样搓了搓手指,食指中指并拢,在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以示对他手脚不老实的警告。不等凌雅之说话,拔腿便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身边空荡荡的没了人气,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凌雅之仍站在原地,上半身微微前倾,一手扶着腰,紧紧蹙着眉,脸色灰暗,难受得好像被掐的不是腰,而是腰子被人摘去了一样。 桓千蘅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确实是掐的皮肉,避开了脏器要害,怎会如此难受,难不成他是有腰伤旧疾?他犹豫片刻,又拐了回去,道:“怎么了?” 凌雅之咬着嘴唇,微微有些发紫:“腰上有伤,疼......” “真的假的?”桓千蘅狐疑地瞅了一眼他的表情,那几分痛苦倒是真实,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他的伤处。 凌雅之脸色突然阴转晴,一把扣住了桓千蘅的手腕。趁其不备倏然贴近,一手勾起他削尖的下巴,在那张轻薄的唇上轻轻贴了一下。 在桓千蘅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凌雅之一跃而起飞出去老远,得意的笑声洒了一路:“你上当了!哈哈哈哈哈——” 桓千蘅站在原地,只觉得脑门上青筋乱蹦,胸口一腔烈火呼之欲出。被一个臭小子来回戏耍,登时在七经八脉中腾起一股杀人的冲动。他抬起袖子,机械般地一下一下擦着嘴唇,身上溢满的煞气隔着二里地都能惊飞枝头上的乌鸦。 凌雅之远远望着他死寂的身影,心中咯噔一下,糟糕,似乎是玩过火了。他慢慢地贴过来,小声试探道:“桓兄,你生气啦?” 桓千蘅充耳不闻,抓住肩上扛着的一个行李包裹,脚下一晃,飞快往路旁的树林中掠去。以他的轻功,眨眼的功夫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凌雅之心下一惊,眼睛都不敢眨,随着那片飘摇的紫色衣角片刻不敢耽误地追了上去。 若拼轻功,凌雅之终究力有不逮,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桓千蘅几乎要消失在树林中。凌雅之别无他法,顺手将扇子向前扔出。锋利的扇缘割断了桓千蘅前方的一棵树枝,啪啦一声断裂,险些砸在桓千蘅头上。他脚步戛然而止,停在了那棵断裂的树枝前,慢慢转过了身来。 凌雅之追得气喘吁吁,扶着树干瘫倒在一块岩石上:“有话好好说,我错了还不成吗,你跑什.....唔——” 桓千蘅忽然箭步冲上前来,一把薅住了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下巴,居高临下道:“凌雅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对着一个男人又摸又亲,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凌雅之的头皮几乎要被桓千蘅给薅下来,生怕一动就被拽成秃子。他迁就地仰着脖子,轻声道:“知好色而慕少艾,这不是毛病。” 桓千蘅皱着眉:“你说什么?” 凌雅之又换了种说法:“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君子,君子好逑。” 桓千蘅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确定他这话并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甩开了他的头发,背过身去冷声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凌雅之揉着天灵盖儿,把被拽偏的发髻给正了回来,才从石头上站起来,淡然道:“就算全世界都觉得我有病,只要你不觉得奇怪,我就不会在乎。” 桓千蘅眼中的清明有一瞬间的混沌,他没有言声,也没有回头去看身后那个人的表情如何。他找了个平整点的石头,将肩上的包裹铺开,一张蜡黄色坑坑洼洼的人/皮/面/具赫然摆在最上。 转移注意力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快投入下一件事当中。他两指夹起那薄薄的面具,毫不犹豫地盖在了脸上,一张雪狐般霜白清秀的脸顿时变成了营养不良的糙汉脸。只听凌雅之在背后发问:“你这是干嘛呢?” 桓千蘅不理睬他,解下束腰银鞭,将外衣脱下来叠好收在包裹中。从中又拿出一件府衙文官的衣裳,飞快地套了上去。 最后一道步骤,抽出头上挽发的雪簪,三千青丝流水般滑了下去。他从怀里掏出一根土色的束带,三下五除二地绑了个冠,而后转过身来,微微佝偻着背道:“还认得出我是谁么?” 凌雅之面前的皮囊,勉强能入眼,但与“好看”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就是那种丢进人群里便再也找不到的大众脸,那蜡黄的皮肤更像是饱经风霜后打磨出来的。加上那不太顺直的脊背,怎么看怎么就是个辛苦劳作的中年男人,和原先那霜雪风华的人毫不沾边。 凌雅之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装扮许久,吐出一句话来:“大爷,您哪位啊?” 要的便是这个效果,桓千蘅拿出阿里木的手记,把剩下的东西打包系好丢进凌雅之怀里道:“找个地方等我,我去去就回。” 凌雅之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忙道:“等等,你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鬼地方?带上我一起去不成吗?” 桓千蘅道:“没给你准备家伙。” 凌雅之道:“反正又没人认得我,说我是你朋友也行啊,为何非要易容?” “朋友?”桓千蘅哼笑一声,目光依次滑过他面如秋月的脸,霜白胜雪的衣,“你这个年纪,说是我儿子还差不多。你喊我一声爹,我就带你去。” “啧。”凌雅之有时觉得他这张嘴生得比刀子还厉害,指望不得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桓千蘅整整衣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树林。即使是被凌雅之这个狗皮膏药缠上甩不脱了,他在正儿八经做事之时,还是一向是习惯独行。身边有人总觉得碍手碍脚,况且拿一张假面对着熟悉之人,也总是莫名觉得怪异。 这几日开封城活水见少,大多是之前决堤留下的烂摊子,想来悬河决口的地方已经被堵上了。加固堤坝之前,按常理而言循王应当着重料理赈灾搜救事宜。天气炎热,一旦处理不当容易引起疫病,到时候适得其反,邀功之心不成,反而自砸锅台。 循王自请治水,多半是复刻当年凌景宣在岐山郡治水的模子,好讨皇帝欢心。几年前,黄河于岐山决堤,凌景宣治水之法堪称典范,既疏通了河道,又无疫病饥荒发生,还将决堤后形成的冲积平原改成了万亩良田,其“贤王”名声大振,因而半年之后被皇帝调回京城,没过多久加封亲王,正式有了夺权的底气。 而原先治水不力,贪污成风的岐山郡官员,就是桓千蘅手刃料理的。 开封城中,一片萧索,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蜷缩在路边泥泞之中。不少身着官府衣袍的人来来往往,在倒塌的房中不断拉出残肢断腿。日头毒辣,积水蒸发后变成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把整座城封成了一屉蒸笼。角落里,有东西在渐渐腐烂,整个街道上弥漫着一股古怪的烂菜叶味。 循王此番下榻开封府尹府中,想来应该在制赈灾之策。往府尹府中走时,偶然瞧见路边支着几排施粥的摊子,乌乌泱泱排满了许多人。施粥的人群里,有一人容貌刚硬,如刀削斧劈出来似的,两只虎目炯炯有神,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贵气。 “循王?”桓千蘅下意识地低语一声。他可是从未见过这般与民同苦的循王。不论是不是收邀民心的作秀,一国皇子穿着粗布麻衣,踩踏在腐臭的黄泥中,满头大汗地给城中难民施粥,实谓奇观。 从民众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的称呼中看,他们似乎并不知面前这位拿着马勺的男人是当今的五珠亲王,循王殿下凌景逸。 大多数人拿了吃食,渐渐散去后,循王才有了一息喘息的机会,坐在马扎上拿起个蒲扇扇风,豆大的汗珠子挂在下巴上,一滴一滴往下掉。桓千蘅默默看了许久,走上前去。 见他衣衫整齐,施粥的人疑惑道:“你也是来要粥的?” 桓千蘅摆了摆手,对摊后小憩的循王躬身一拜:“伊林郡太守何玉成座下幕僚余满,参见循王殿下。” 第45章 【四四】循王景逸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6章 【四五】此心不渝 佛堂里,寂寥无声。两人久久对视着,良久,桓千蘅垂下眼眸,慢慢说了一句:“我不信佛。” 凌雅之笑意盈然:“拜佛诵经不为尽信,只求一个心静,或求一个宽恕。” 这佛塔好像有魔力似的,凌雅之读完半卷经文后,桓千蘅果真觉得内心的浮躁轻减了些许。但至于宽恕二字,他不敢苟同。转身望向那尊高大的金佛,他说道:“佛渡人,但不恕人。方才那和尚都看出我满身煞气,拜不得寻常佛像。就算燃灯佛能平业障,又不是能赎罪孽,拜他何用?” 佛像面前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么一段话,既不尊敬也不礼貌,但他丝毫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桓千蘅不信佛,不是不信神佛存在,而是觉得于己无用。神龛上坐着的菩萨罗汉既不会显灵要了他小命,也不会赎去半分死后该担的罪责。有功夫搞这些劳什子,不如多喝两坛酒,喝醉了还能做场美梦,畅快一时,可不比费时费力拜佛来得爽快? 凌雅之不以为然道:“此言差矣,拜佛不为被宽恕,而是求自恕。” “自恕?”桓千蘅慢慢重复了一下那两个字,而后嘴角一扬,“你什么时候见我跟自己过不去了?行了,别讲这些大道理了,听得我脑袋疼。我饿了,要吃东西。” 凌雅之拉着他道:“等等,我再说一句话。” 桓千蘅顿了一下,等他开口。 凌雅之面向金佛,把桓千蘅给拉到身边,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神佛面前不扯谎,我想请他们替我做个见证。” 凌雅之脑子里奇奇怪怪的东西太多,桓千蘅不知他神神秘秘又要搞些什么。凌雅之目不转睛,眼里的芒彩似是有灼热温度一般,说道:“我在树林里跟你说的话并不是玩笑话,我这一生,从不在感情上戏弄他人。” 桓千蘅低着头,说道:“是么。” 凌雅之道:“是。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唯心一颗,矢志不渝。此心此情,你虽不见,神佛可见。” 说罢,凌雅之向他伸出一只手,似乎带着些许企盼似的。 桓千蘅定定地看着那只掌纹清晰的手掌,眼中有淡淡的微茫流转而过。他想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可无论如何目光都再也从凌雅之身上移不开了。 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不曾想到,长安旧巷的温凉月夜下惊鸿一瞥,便是缘起。 桓千蘅从未想过有人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也未想到独行半生后会有一个人,忧他之忧,乐他之乐。这一切都像是如堕梦中,成为一场难以分辨虚实的错觉。 他看着凌雅之,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如鲠在喉,最终化作一片难言的沉默。只是再如何压抑,情绪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溜出来,把掩盖好蒙尘的心撕开一道口子,透露出那么一点点光芒。 桓千蘅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手情不自禁地抬起了一寸,最终却停在了半空。 凌雅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小小的情绪流露的动作,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似的,不由分说地握住了那只纤细修长的手掌,放在了自己心窝里。 桓千蘅停顿片刻,轻轻握起手指,稍用力地攥了一下覆在自己掌心上的温度。 当然,温情只有一瞬,就像闪电劈裂夜空后倏然消失。桓千蘅就觉得这动作既矫情又肉麻,飞快地把手抽走藏回了袖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佛塔。 凌雅之看着他匆忙逃窜的背影,难掩开怀笑意,面对佛陀闭目告拜道:“感念我佛慈悲,保佑了弟子这一回,弟子感激不尽。愿他今后常怀喜乐,岁岁平安。” 桓千蘅离开佛塔,立于庭中柳下。翠叶藏莺,炉香静逐游丝转。山顶清风徐徐,却扑不灭脸上涌动的热意。这才感觉到心跳已然乱成了一团,久久平复不下来。 他忍不住去想,刚刚那诡异举动算什么?算是莫名其妙的....回应吗?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凌雅之随后走出佛塔,暖阳下伸了个懒腰,走向垂柳下的人,把下巴抵在桓千蘅肩上,轻声道:“想什么呢,吃饭去了。” 桓千蘅推着他的脸,身子抹了油似的滑出去两步,刻意离他远远的。 别扭,说不出的别扭。 他娘的,越想越别扭。 凌雅之却跟没事人似的,去找僧侣问何处能吃饭。佛院向香火客提供素斋,两人懒得下山觅食,便顺势在斋房中用了顿简餐。 佛院的伙食太过返璞归真,两盘素菜都是水煮菜叶子,没有一丁点油腥,也没有咸淡味,吃进嘴里嚼蜡似的。凌雅之看到那绿油油的菜便大呼后悔,筷子挑起一根油麦菜梗,叹道:“这喂兔子的玩意儿怎么吃啊,早知如此,就应该下山找个酒楼的。” 桓千蘅对菜的味道没有任何感觉,夹了满筷子的青菜就往嘴里塞。忽然,一根筷子伸到嘴边,挡住了青菜的去路。桓千蘅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道:“你有病啊?” “细嚼慢咽,否则伤胃。”凌雅之严肃地提醒道。 桓千蘅没好气地把挡路的筷子撇开,又要往嘴里塞,凌雅之不堪示弱,再出一筷,把桓千蘅满筷子的菜给打进了饭碗里,说道:“慢点吃。” 桓千蘅咬了咬牙,心道这臭小子连他怎么吃饭都指手画脚,未免管得太宽,于是又将那坨菜夹起来。凌雅之眼疾手快,又给压下去。两人你来我往,突然就从和谐吃饭变成了筷子大战。 两个人谁都不是容易认输的主儿,你压我筷子,我挡你手掌,刹那间招数眼花缭乱,筷子菜叶乱飞。但不管怎么较劲,桌子上始终没有落下一星半点的菜汤。最终,桓千蘅重重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怒目而视道:“你能不能换个时间犯病,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谁不让你吃了,慢点吃不行吗?”凌雅之不急不恼,从他饭碗里的一坨青菜中夹出两根,伸到他嘴边道:“来,张嘴。” “滚。”桓千蘅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他只想安安静静吃个饭,如果不少夹一筷子,按凌雅之的性格估计能唠唠叨叨至死。为了拯救可怜的耳朵,他无可奈何,重新夹了一根油菜,把里面的一颗蒜头挑出来,放到了嘴里。 凌雅之吃饭不积极,倒是有大把时间着看他咀嚼食物。没吃两筷子,桓千蘅就觉得有道目光在身上转来转去,看得他饭都咽不下去,卡在了嗓子里。他喝了一碗苦茶,把饭菜冲下肚去,冷冷道:“你看够了没,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凌雅之顿时觉得眼睛一疼,忙眨了眨眼,转移话题道:“桓兄,问你个事儿呗。” 桓千蘅嚼着一根青菜,不答话不接茬。 凌雅之自顾自发问道:“你说再过几天,循王一回长安,这天下会不会就乱了套了?万一太子恼羞成怒,起兵造反,在长安城大打出手,城门失火,要是殃及了我的画馆,我岂不是要流离失所.......” “停停停,”桓千蘅实在听不下去,觉得此人的想象力已然突破天际,“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太子何来兵权?” 凌雅之意外道:“嗯?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里竟然没权?” “我看你是野史怪谈看多了。”桓千蘅放下筷子,拿起绢布擦了擦嘴,觉得有必要给面前这个白痴补充一点朝堂知识,“太子有权,但非兵权,调御天下之兵的虎符从来就只在皇帝一人手中。兵权是立国之本,倘若兵权四分,皇帝岂非形同虚设,还谈什么统御天下。” 凌雅之仍就又些怀疑道:“难道太子手上就没有一兵一卒?” 桓千蘅道:“也不尽然。目前太子手中有一个禁卫巡防营的兵力,说白了就是护卫京城的御林军,还可以勉强称得上是兵权。但有兵权也不代表可以随意调兵遣将,你以为巡防营的将领都是弱智,说造反便造反?只怕是嫌项上人头掉得不够快。古往今来起兵造反的,要么是上位者荒淫无度民怨沸腾,要么是篡权者费几十年的心血培养心腹。凌景宣上位不过半年时间,这两者,占得哪个?” 凌雅之听得迷迷糊糊,半晌才总结道:“貌似哪个都不占。” 桓千蘅点点头:“不仅如此,我甚至觉得长安不仅不会动乱,而且会比寻常更平静。” 凌雅之疑惑道:“此言何解?” 桓千蘅道:“现下长安流言如沸,但只是震惊于楼兰后裔竟在大燕国土上私自聚落,并没有牵扯太子分毫。等循王上呈证据,证明太子是意图篡权的楼兰后裔,一旦传扬出去,会形成怎样的后果,你可知道?” 凌雅之脑子飞快旋转着,慢慢说道:“举国哗然,民心大损?” “不错,”桓千蘅赞同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况是此等动摇朝廷根基的大事。如果上位者还有脑子的话,就不该让天下之人知道凌景宣的真实身份。” 凌雅之恍然大悟,又问道:“那你觉得,皇帝会怎么做?” “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或者封宫幽闭,暗杀,都有可能。”桓千蘅随口猜了几个答案,停顿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也是猜的,猜错概不负责。” 凌雅之抓了抓脑袋,感叹道:“啊.....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桓千蘅用中指指节在桌上敲了敲,沉声道:“身为庙堂之下的平民百姓,你能够接触和知晓的事情,永远都是上位者想让你知晓的事情。他们不想让你知道的,那你就永远没有途径知道。” 凌雅之细细思索了片刻,觉得这些话简直就是金科玉臬,是应当背下来刻进脑子里的话,不由得拍马屁道:“桓兄,你可真是见识广博,我在你面前感觉只有这么大点。” 说着,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相当小的距离。 桓千蘅唇角一勾,端起茶啜了一口。他宦海沉浮这么久,倘若这么点道理都看不明白,那可以把脑子挖出来掰了。他嗤笑道:“还算有自知之明,你在我心里确实也就这么大点儿。” 凌雅之一怔,立马摆手道:“我这是自谦,正所谓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也就是在政事上小了点,其他地方可不小。” 桓千蘅顺口一问道:“你哪儿不小?” “我哪儿都不小,”凌雅之眼睛微微眯起来,脸色忽然变得暧昧,趴在桌子上慢慢靠近桓千蘅,低声道:“你要不要摸摸看?” 桓千蘅顿了顿,头一抬便对上那含着笑意的杏眼,从中读出了几分不正经的黠色,猛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屁话,张口便大骂道:“凌雅之,你脸皮怎么这么厚,不去建城墙都他娘的屈才了!” 凌雅之故作委屈地眨眨眼:“这不是你问的嘛,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亲自瞧一瞧,我是大是小。” 桓千蘅眼里冒出几点火星子,咬着牙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凌、雅、之。” 眼见火/药桶又要炸,凌雅之赶忙缩了回去,讪笑道:“开玩笑开玩笑,那个什么,这几天你打算干点啥?” 桓千蘅火气仍没降下来,声音甚高道:“回长安!” “回,回回回......”凌雅之连声附和,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他就要掀桌子。 桓千蘅越想越气,被言语调戏、肢体调戏可不是头一遭了,不禁再度问出那个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世上怎有这样厚颜无耻的欠揍之徒? 第47章 【四六】东宫断路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8章 【四七】山雨欲来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9章 【四八】斩断前尘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0章 【四九】惊雨之夕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1章 【五十】岐山花开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2章 【五一】夜话往昔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3章 【五二】一往情深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4章 【五三】知子为父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5章 【五四】归园田居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6章 【五五】京师蛊疫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7章 【五六】醉月公子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8章 【五七】星沉月落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9章 【五八】大梦初醒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0章 【五九】不速之客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1章 【六十】良药乳藤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2章 【六一】父子重逢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3章 【六二】梦魇终结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4章 【六三】南疆事变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5章 【□□】狼烟四起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6章 【六五】春宵风月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7章 【六六】离别在即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8章 【六七】远赴南疆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9章 【六八】十万大山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0章 【六九】宁为玉碎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1章 【七十】宫主玉令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2章 【七一】跨山越水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3章 【七二】得而复失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4章 【七三】天光初现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5章 【七四】事了拂衣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6章 【七五】相濡以沫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7章 【番外】(一)除夕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8章 【番外】(二)比武 寒苏所制蛊疫之方由京兆府分发至各大医馆药堂后,一来消杀了长安城中一到晚上就满地爬的蜚蠊,二来治愈了不少染疫后危在旦夕的性命。虽然后遗症仍不可避免,起脓包而留下的满身疤痕也不能尽除,但于帝都长安来说,终于被从摇摇欲坠的边缘拉了回来,得了一口喘息的机会。 有了朝廷的信任,如今也没有几个嫌命长的敢乱传谣言,银月宫亦是从危机中解脱了出来。 听雪阁原本要于去岁十一月初举办的听雪会武因蛊疫而延期,定到了今年的五月初。春末夏初的时节,芳菲未尽,天气也还不算太热。 这三年一度的武林盛事,将天下的英雄豪杰都吸引到了长安,三教九流齐聚一堂。在沉寂了整个枯索秋冬之后,车马喧嚣,人群熙攘,长安又逐渐显露出它曾经的繁华。 这种抛头露面的比武盛会,从前和桓千蘅是半分钱关系都没有,顶多也是夹在围观人群里瞟一眼擂台,看看又是谁粉墨登场,但这一遭却大不一样。 自相识以来,凌雅之便在他耳朵边念叨了许久,要和他甩开膀子打一架,分出个高低胜负。恰逢这又是凌雅之接任银月宫主之位后首次在江湖上现身,必然需要以武会友,因而听雪会武的擂台是必须要上的。 架不住从开春起凌雅之就开始的软磨硬泡喋喋不休,桓千蘅不知他为何就对分高下如此执着,被烦的不得了,于是答应到擂台上去陪他过两招。 新任银月宫主凌雅之虽不再是寒氏血统的传人,但银月宫依旧顶着个江湖第一帮的头衔,凌雅之年纪轻轻就能跟天命之年的长岳剑派傅宗主打个平手,亦不是泛泛之辈。况且要与他对打的还是个从未在江湖上闻其姓名来路的无名之辈,这场比武可谓是万人空巷。 两人的比武定在第三日的未时初刻,从辰时起,擂台下就已经乌乌泱泱坐满了人,看热闹的队伍甚至排到了大街上,顶着烈日就为了等这么一场看起来没有悬念的比武。 而自卸任后就闲云野鹤,带着小跟班周游了一趟蜀都云南的前任宫主寒苏也为此特地回了一趟京师,带着白纱遮面的斗笠,端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正对着擂台上的人。 沈明心穿着一身水蓝丝裙,没有带剑,也同样围着面纱歪坐在寒苏身边。 销声匿迹多年的江湖之主和他的小跟班就堂而皇之的坐在听雪会武的现场,却打扮低调的根本没人认出来他们是何许人也。 在擂台南侧的一大片区域是奉天长岳剑派的人,徒众皆身穿素白云纹衫,身背长剑,头戴明珠细锦抹额;西边一侧则是金陵青狐谷,声震东南的女子教派,此刻坐着的都是美貌与凶残并存的女子。蜀都云肃山庄、洛阳阙天盟也各有其落座场所。 门派无论大小,皆屏气凝神,等着看这凌宫主大展拳脚,以及那个与他对打的无名氏,又是何方神圣。 “你听说了吗,这次要跟凌宫主打的,好像是银月宫的一个郎中啊。”台下有人议论纷纷。 “郎中?怎么可能,现在随随便便一个大夫都敢挑战银月宫主了?” “哎,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方才在擂台后面瞧见那人了,内息不浅,看谁都斜着眼,拽的二五八万那样,仿佛不是个闲杂人等。” “谁知道呢,银月宫一潭深水,卧虎藏龙也说不定……” 说话间,台上走来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吵嚷声顿时低了下去。 先上来的是听雪阁的阁主卢世清,一个看上去便精明不已的花甲老者,其身后跟着一个十**岁的年轻男子,鬓边两缕刘海耷拉着,一身浓郁的书卷气,桓君宇。 他是慕名而来看师兄比武的。 卢世清向台下众人讲了几句场面话,补充了些“点到为止”,“不许用毒”,“不许暗器伤人”之类的规矩,便与桓君宇退到一旁坐下了。 擂台上锣鼓响了三声,一袭银白长袍的凌雅之摇着扇子出现在众人眼前,胸前残月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浅笑,朝着座下观众抱拳示意后,便站到了擂台的一侧。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紫衣,腰缠银鞭的男人慢吞吞走上了擂台,狐狸似的眼睛扫过众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反倒有些疏离和冰冷。 凌雅之看到他便笑了起来。桓千蘅把鞭子解下来,在空中甩开,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爆破声响,对着擂台另一侧的人勾了勾嘴角。 沈明心本来只是随着寒苏来凑个热闹,看到两人站在台上,东风西风暗自较劲的模样,忽然跟着紧张起来,凑到寒苏耳边,低声说道:“公子,你说这两人谁会赢?” 寒苏望着台上,笑道:“这两人本差不多,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若在江湖上碰见,凌雅之多半是要吃桓公子的亏。但这是擂台,不许耍阴招,全拼拳脚和招数,那大概凌雅之机会更多一些。” 刺客行走江湖并不全靠武功,还有一手神鬼莫测的诡谲伎俩,只不过在开诚布公的擂台上,这些伎俩是被严明禁止的。 卢世清的声音从擂台上传来:“未时初刻到,银月宫宫主凌雅之,对…对…” 生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的听雪阁阁主忽然卡了壳,正当众人疑惑,又听卢世清继续说道:“对银月宫无名氏。” 一片哗然。 这什么人呐? 都到听雪会武上来了,还不肯露个姓名? 无名氏?名字是拿不出手吗?怎么会有这样介绍自己的? 桓千蘅听着这介绍倒是没多大感觉,他本来就没打算把自己的姓名广而告之。一旦以“桓千蘅”之名面世,为师门之荣就必须要在名前冠岐山玄音谷,这简直就是没事找事,徒惹是非。 传说中“势均力敌”的双方终于有机会站在同一个擂台上,一较高下。凌雅之笑着合扇拱手:“请君赐教。” 桓千蘅回之一礼,持鞭之手扬起,凌霄鞭宛如贯日长虹般刺了出去,奔着凌雅之脸面而去。 这就是他武功一贯的风格,凌厉而迅疾。“哗——”雪扇张开,凌雅之抬手格挡,鞭尖顺着扇骨的缝隙擦了进去。凌雅之侧身躲开,扭转扇面以卡住其收鞭动作,而银鞭在桓千蘅手中却如一条泥鳅一般,滑溜一下从扇骨中脱了出来。 仅仅是蜻蜓点水的两三招,台下方才还人声鼎沸,现在连呼吸都没声儿了。 这个神秘兮兮的“无名氏”,似乎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不自量力。 擂台上,桓千蘅身形空灵轻盈,出鞭如风,速度之快近乎让人眼花缭乱,而凌雅之看似左挡右避应接不暇,然脚下动作却沉稳扎实,丝毫不乱,一步一步向桓千蘅逼近。 用鞭者忌近身,尤其作为刺客,也对旁人的近身分外敏感。桓千蘅知道他想做什么,步步退后拉开距离,而一脚踩空后便知擂台已经到了边缘,躲无可躲,他一鞭子抽在擂台旁的旗杆上,借力弯腰,凌雅之如刀刃般锋利的精钢扇面贴着衣裳从胸前划了过去。 桓千蘅无路再退,点地而飞,旋转两步落于擂台中央,擦过凌雅之身边时,只听“呲啦”一声响。他低头看了看右手的袖子,被凌雅之的扇面划破了个老大的口子,像飘带一样在空中飞着。 凌雅之转过身来,没有急着乘胜追击,而是摇了摇扇子,朝他微微一笑。 桓千蘅登时火冒三丈。 “这就是我们的凌宫主呀,”沈明心看到那挑衅笑容后啧啧感叹,“简直太欠揍了。” 寒苏磕着瓜子道:“只要他别飘,应当能赢。” 那扯烂的袖子飘来荡去,着实影响发挥。桓千蘅见他没着急来打,直接将外衣脱下来扔到了一边,反正擂台上打上头了光膀子的也大有人在,他里面还有一件衣裳,不算在大庭广众之下裸奔耍流氓。 只不过,内里的那件衫子,领口开得有些靠下,能透过缝隙看到他胸膛上沾着汗珠的白皙皮肤。腰被一根素带裹着,那向内弯曲的弧度比起楚宫纤腰都不遑多让。 凌雅之看着他宽衣解带,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眼神从他的胸口慢慢滑到了腰间,又不受控制地向下看去…… 寒苏一手撑在额头上,摇了摇头:“完了。” “什么……”沈明心正裹了一嘴瓜子仁,噎得没说出话来,忙喝了口茶冲下去,“什么完了?” “我收回我刚刚说的话,”寒苏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色令智昏者必败。” 沈明心似乎没有理解过来那句话的意思,身边便传来一阵大惊小怪的呼喊。擂台上,凌雅之不知怎么了,在面对银鞭那暴风急雨一般的攻击,脚下的步伐忽然就乱了,身形也摇晃踉跄了起来。 高手过招,实力差距极其微小,任何的犹豫和心态的不稳都会直接影响结果。桓千蘅轻功本就首屈一指,凌雅之步伐再一乱,基本上就等于将胜利拱手让人。 寒苏已经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啊——”又是一阵惊呼。 没有人知道为何刚刚占据上风的凌宫主会突然像抽了风似的凌乱起来,刹那间便和对手调了个个儿,优势荡然无存了。 桓千蘅的鞭子寻得机会缠上了凌雅之的手臂,他飞旋绕其身后,一拽一扭,“啪”的一声,扇子从凌雅之的手里掉落在地。 比武之中武器被夺,便相当于提前宣告失败。桓千蘅移步而上,鞭子在手中转了个圈,瞬间把凌雅之套了进去,轻轻一扯,变成了一根锁喉链。 “无名氏,胜——”听雪阁的人敲响了锣。 桓千蘅松开了鞭子,朝凌雅之挑了挑眉。 凌雅之愣了愣,看着他,也不知是怎么了,脸从两颊一直红到了耳朵,忙蹲下去捡扇子。还好天光明亮,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一点变色了的窘迫。 桓千蘅卷起鞭子,又朝凌雅之勾了勾嘴角。走到他身边时,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连拖带拽地一起走下了擂台。 台下的寒苏长长叹了口气,道:“惨不忍睹,简直惨不忍睹。” 沈明心道:“这有什么的,桓公子现在也是我们银月宫的人呀,谁赢不都是我们银月宫的面子嘛。” 寒苏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胜败乃兵家常事,正常输就输了。但以这种方式输,就是惨不忍睹。” “什么意思啊?”沈明心又陷入了迷茫。 凌雅之怎么走下擂台,怎么回的银月宫都有些迷糊了,迷糊之中只感觉自己干了把十分丢人的事儿。 没错,十分丢人。 虽然听雪会武已经开打两三天,他在此之前就已跟长岳剑派的傅老爷子——原豪杰排行榜上第二名打了一架,打了个平手,风头已经出了,就算输给桓千蘅也无甚所谓,但他输的委实有点…… 要不是今日太阳大光线强,站在擂台上没人看得清脸,他这个人要丢到全江湖。 凌雅之自回了观霜殿就一直在琢磨,怎么能突然干出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事。 不过桓千蘅对于这种事一向迟钝,虽然感觉出凌雅之在擂台上忽然被踩了脚似的变化,但并未联想到什么。 他舒舒服服沐了个浴,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擦头发一边看着呆若木鸡的凌雅之,嘲讽道:“不是得偿所愿了么,怎么还蔫不拉叽的?” 即使是凌雅之现在头脑混沌,但话中直白的揶揄还是听得出来,指了指他的头道:“你再得意一点,鼻子就长脑袋顶上了!回来了就一直偷着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桓千蘅似笑非笑道:“愿赌服输,银月宫主输给江湖郎中,这难道还怪我么。” 凌雅之心道不怪你怪谁,你没事儿脱什么衣服,不过这话要是说出口,估计会挨揍,于是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道:“你别太嚣张,当心我打击报复你。” “我好怕哟。”桓千蘅捏着嗓子喊了一句,随即倚在床头,嘴角勾着说道:“你打算怎么报复我啊?” 凌雅之瞪了他好半天,忽然扑到了他身上,撑着床头板把他一咕噜压在身下,一把扯走了他挂在身上的亵衣,贴着他耳边沉声道:“你说呢?” 桓千蘅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抬脚踹,犹豫了半天没抬起脚,换成用手推。推了半天他纹丝不动,于是一掌摁在了他脸上,眯着眼睛道:“窝里横?” “嗯。”凌雅之大言不惭地承认了,扒下他的手,轻轻咬住了他的食指,在指腹上转着圈儿舔了一遭,“这么不给我面子,那就只能在床上讨回来了。” 桓千蘅脸憋的通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就这点出息。” 凌雅之俯身下来,又咬住他的耳垂,指风带过,熄灭了房中的灯。昏暗中,他的手在四处游走抚摸:“你害我输了,那就要被罚的哦。” 桓千蘅觉得自己的脸皮跟他一比简直就是薄如白纸,这种流氓都说不出的话他怎么能说得这么行云流水,都没仔细想为什么凌雅之要说是自己害他输的。 刚要张嘴骂人,到了嘴边的话却忽然在凌雅之的动作里变成了一声轻哼低吟,所有的自制力都在此时不翼而飞。 罢了。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 一束月光从云后露出,落在窗棂上时,凌雅之拽过揉成一团的被子,盖到了桓千蘅的身上。 桓千蘅侧身躺着,脸冲着墙,久久没动。 不想动,也没什么力气动。当然,更不想翻身去看那旁边那张欠抽的脸。 凌雅之趴在他耳朵上吹了口气,笑道:“最近是不是都不疼了?” 桓千蘅把他摁回去,还是冲着墙没吱声。 凌雅之又倔强地爬了回来:“是不是啊?我听你哼哼了好多次,肯定是没那么难受了,不枉费我一段时间磨练技术……” “你给老子滚!”桓千蘅听得一阵血冲,忍无可忍,一脚就把凌雅之从床上给踢翻了下去。 “唉……”凌雅之趴在床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慢慢拽着被子爬上了床。 过了一会儿,凌雅之把手放在他腰上轻轻揉着,一边对着他后脑勺叹了口气,低声道:“丢人啊,你说要是被宫里的弟子看到了,会不会嘲笑我?” 桓千蘅以为他说的是比武输了有损他宫主的形象,便说道:“你不是挺好的么,执掌一派又并非全靠武功,在打理那些事务上你不比寒苏差。” “我没说这个。”凌雅之纠结了一会儿,又笑了笑,“不过你说的没错,小爷才高八斗,只有不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事。” “嗯。”桓千蘅一反常态地没有反驳他的自恋,“如果你是出生在皇宫中,想必也能有一番政绩作为。” 凌雅之愣了愣,揉腰的手停了:“怎么突然说这个?” 桓千蘅顿了顿,说道:“我今天在人群里看到循王府的人了,一时有感而发。” “看见循王,有感我做什么。”凌雅之皱眉,突然转头冲着他后脑勺,捏了捏他的腰,“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桓千蘅半天没说话,过了许久才淡淡的哼出了一个“嗯”的音。 “你过来!”凌雅之爬起来,扒拉着他,强行把他掰成了面对自己,“你怎么知道的?” 桓千蘅道:“猜的。” “猜的?”凌雅之的声音扬了出去,“你怎么这么会猜啊你!你怎么不去给人算命啊!” 桓千蘅闭着眼,平静道:“是之前寒苏告诉我你有可能出身皇族,我后来在金陵问过你,你虽然没说什么,但看你那个样,大概就猜出来了。而且你和凌昭,长得也不怎么像。” “啧。”凌雅之倒回了枕头上,手压着额头,“知道就知道了吧。不过我一直有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桓千蘅道:“说。” 凌雅之道:“那个楼兰的夏朵,是怎么装成康妃,一装装二十几年的?她也不怕半夜躺皇帝身边人皮/面具掉了,给皇帝吓出心疾。” “应当不是人皮/面具。面具盖脸上两三天就有破相风险,盖二十几年那还了得。”桓千蘅分析道,“大概是用七七四十九种蛊虫嗜咬面皮,再经过秘药浸泡重塑肌骨,得以彻底改头换面。”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一种楼兰禁术。” “哦。”凌雅之莫名觉得脸有点抽筋。这方法听起来惨无人道,但考虑是桓千蘅这种易容大师解释出的话,应当是可信的。 过了一会儿,桓千蘅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为何不想认祖归宗?” 凌雅之也看着他:“这种问题也要问吗,你难道会想不出原因?” 桓千蘅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个我真不知道。当个闲散王爷,吃着俸禄游山玩水,又有何不好?” 凌雅之道:“我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你说的是不是反话。” 桓千蘅笑了笑,没说话。 “闲散,可拉倒吧。皇庭里面无废人,这个我还是知道的,难道要我去那龙潭虎穴里跟循王耍心眼儿啊,没两下就得被他活吃了。”凌雅之望着天花板,摇了摇他的手,“再说,没你的地方,我才不去。” 他停了停,又徐徐说道:“上天既然让我出生于江湖,那便是有它的道理。若我出生在皇宫,我这辈子岂不是都无法遇见你?” 桓千蘅道:“遇见可能还是会遇见的。” “怎么会…”凌雅之话没说完就反应过来,戳了戳他的眉心,笑道:“那倒是,不过那样就不是能友好交谈的关系了,你说不定会为了凌景宣一榔头砸死我。” 桓千蘅道:“我不会用榔头。” 凌雅之道:“用鞭子勒死我,匕首捅死我。” 桓千蘅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脚,皱眉道:“你去吃点药吧,烦不烦。” 凌雅之笑了几声,回身抱住他,说道:“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了,不是吗。” 桓千蘅虽然极度不想承认,但在心底深处,他的确是不希望凌雅之回到那个吃人的泥潭中去。 大概,这就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终于分出了胜负,但是好像对高下没有任何影响呢 耍流氓只能耍到这个份上了,啊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8章 【番外】(二)比武 第79章 【番外】(三)寒苏 上 寒苏一直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一双眼睛一张嘴的人。 但在别人眼里,寒苏或许还能算在“人”的范畴里,但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 他好像与生俱来就有能把身边所有人排斥到一丈之外的本事。他从出生起,就是银月宫的少宫主,就要被培养成一个完美的,可以担起一切江湖重担的银月宫主。 大概这是他与旁人之间,天生就有距离感的源头。 但他心知肚明,自己没有朋友,只有下属,并不完全因为他是高人一等的银月宫主。 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是寒氏血统的继承人,他有寻常人望尘莫及的内力强度,有一双放在日光下便群惊四座的琥珀眸。 所以从小到大,无论何时何地,就连银月宫中的弟子,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异样。这种异样不是反感,也不是好奇,而是带着恐惧的崇敬。 寒苏脾气温和,很少发火,会把银月宫好几百号人的名字都记得一个不错,为银月宫的前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毫无疑问他是个受人爱戴的宫主。他十七岁,尚未成年之际就在听雪会武上一举夺魁,成为年少的江湖之主,比他爹寒青还早了两年,毫无疑问他还是个令人无比骄傲的宫主。 但这一切这并不妨碍银月宫弟子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 敬,而远之。 银月宫中的人尚且如此,更别提江湖上的陌生人。“寒氏血统传人的心头血能让人一夜之间称霸江湖”,这也不知道是哪个脑子有泡的人编出来哗众取宠的笑话,却渐渐在口口相传中成了让人深信不疑的“真相”。 江湖上的人不知道寒氏血统的副作用,寒苏每每站在江湖人面前,必定会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是的,所有人。 那一双双毫不顾忌盯着他的双眼,里面那不加遮掩的贪婪和**简直能溢出来。就连号称“清风霁月”的长岳剑派傅宗主,都能看着他红眼,就更别提其他许多不成器,妄想一步登天的蠢人了。 寒苏极其厌恶那种赤/裸裸直勾勾的眼神,所以他从十八\九岁开始,就是半隐退的状态,一应江湖盛事他都不会参加。 久而久之,寒苏渐渐习惯了这种冷清的孤独。他觉得他并不是生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闷油瓶,大概是,环境改变了一个人的天性。 但还好,自己也不是全无运气。在他二十年出头的人生中,有两个人与他走得颇近,还能让他感受到他就是一个正常人。 一个是半路流浪至银月宫的表兄凌雅之,另一个是…… “宫主!”上元节的灯会上,火树银花不夜天,沈明心提着一个红莲状的花灯,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灯好看吗?” 沈明心带着温度的呼唤声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寒苏的脸庞被灯光映得发红,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好看。”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绝胜什么来着?”沈明心是练武练出毛病来的,一看文字就头疼脑热,此刻盯着花灯上的诗联拧眉思索着后半句。 做宫主的许多年里,寒苏不常出门,普通人过年过节经常逛的庙会灯市,他也没参加过几回。寒苏答应过沈明心,等她平安从南疆回来,就带她来看一直心心念念的上元灯会。 于是,他们现在站在白雪满地的街道里,仰头看着漫天流光的花灯将街道映成了流淌的银河。 沈明心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意外。 沈明心是孤儿,被寒青捡回的银月宫,因为天资颇高被着重培养,从小住在观霜殿,和寒苏算是一起长大。 但如果她和其他银月宫弟子一样,都只会用那种畏畏缩缩的眼神看着他,就算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沈明心却偏偏不一样。 寒苏第一次看灯节,就是被她拉出来的。那个时候他十二岁,沈明心十一岁,寒青刚刚过世,他心情甚是糟糕。 看到身旁一众敬而远之的眼神,心情就更糟糕了。 但是沈明心不怕他,这种特质在小时候就能体现。小时候的沈明心喜欢盯着他的眼睛看,不给看脸红了不挪眼。长大了之后,她也敢开寒苏的玩笑,有时候走路,她会挽着他的胳膊,一蹦一跳像只大兔子。 寒青刚死,悲伤都顾不上,一大堆恼人的事务就劈头盖脸砸在了他身上。那阵儿他心情贼差劲,每天都想打人,每天都有铲平了观霜殿的**,也只有沈明心敢靠近他,还敢胆大包天地拉着他出来看了一次花灯。 但别说,从那之后他的心情就莫名好了不少。 多年来,寒苏觉得,只有沈明心在他生命中的形象才算得上是“鲜活的”,所以他无论去哪儿,都愿意带着沈明心去,连大护法江微澜都没这待遇。跟沈明心斗嘴取乐也好,嘻嘻闹闹也好,总比瞪着一帮屁都不敢放的人要有趣。 因为他特殊的血统,他这个一派之主当起来要比旁人要艰难许多,在许多事情上进退维谷,暴力总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好方法,总还是要考虑无比长远的将来。 不过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不稳定的身体状态告诉他,必须要未雨绸缪了,找一个能担得起银月宫重责的人,来代替他的位置。 但问题是,他不想要孩子,他不想把这个跟诅咒一样的血统再加诸到任何人身上,更不想,耽误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 几年的斟酌与思考后,他终于抓到了一个可堪大任的接班人——看起来貌似不太靠谱的凌雅之,实际上是有一颗掩埋在灰尘阴影之下的雄心。 战争结束那年的二月初,凌雅之正式接管了银月宫,把寒苏从累死的边缘解救了出来。 重获自由身的寒苏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沈明心出去逛,从长安走到了蜀都,又从蜀都绕到了彩云之南,而后又在甲天下的桂林划船游水,把多年来想看却没机会看的东西,一股脑全看了个遍。 为了凌雅之和桓千蘅的比武,他抽空回了个长安。没待半个月,又跑了出去,就连凌雅之都十分诧异地问他:“你是安了飞毛腿吗,从前可没见你这么爱逛。”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大概过了有三年,而后,他回到了银月宫。 正是阳春三月,秋圣阁里的一株垂柳枝蔓出了墙外,微绿的苞芽在微风中轻轻摇荡。 秋圣阁大门敞开,桓千蘅正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三四个簸箕,正在给晾晒的草药翻面儿。凌雅之只要没事儿干,必定泡在秋圣阁里,扯着他喋喋不休:“这个是什么东西?” “当归,当归!”桓千蘅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你一个药问了一千遍了,你是提前痴呆了么!” 凌雅之不气不恼,摇扇笑道:“我忘了,你再跟我说一遍,这是什么来着?” 桓千蘅彻底不想搭理这个有事儿没事儿蹲这找抽的人了,端着一个簸箕站起来,往门口瞟了一眼,愣了愣:“寒苏?” 寒苏不仅走路无声,就连气息也收敛全无。他在门口倚着看了两人许久,两人竟都没有发现他。 这两个人,一个厚脸皮,一个炸/药桶。三年了,一点也没变。 寒苏笑着打了个招呼:“桓公子,晒药呢?” 凌雅之指着他道:“看不见这儿说话呢嘛,你来干嘛?” “我不找你。”寒苏也指着他,但很快就从他身上移到了正抬脚进屋的桓千蘅身上,“我找桓公子,你回避一下。” 寒苏不会闲的没事跑来找人聊天,但凡找人一定是有要事。凌雅之虽然嘟囔着“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还是十分有眼色地闪了出去。 桓千蘅对于寒苏忽然找他有点诧异。他和寒苏不知道是不是同极相斥,两个不爱搭理人的人堆在一块儿,没有话可聊,尴尬的能让人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本以为熟一点会好,但几年过去,尴尬还是那个尴尬,完全没有缓和的趋势。 “进来吧。”桓千蘅打开了屋门,走进去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说吧,什么事?” 寒苏跟着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开口道:“桓…哥。” “噗。”桓千蘅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全喷到了地上,这称呼还是第一次听。虽然很久很久之前寒苏就说过,应当改口喊他一声哥。但鉴于寒苏连凌雅之这个真哥都直呼其名,桓千蘅也从没把那话当成真。 桓千蘅擦了擦嘴,瞪着眼往窗外的天上看了看:“怎么回事,今天这太阳也不是打北边升起来的吧。” 寒苏叹了口气,把右手放在了他跟前:“我想找你给我搭个脉。” 桓千蘅定了定神,把茶杯拿开:“你不舒服?” 寒苏道:“不是,你先搭吧……要收钱吗?” 桓千蘅掀开他的袖子,搭在了他手腕上:“我什么时候收过你的钱?” 自从凌雅之把秋圣阁送给桓千蘅以后,桓千蘅记账极其严格,而且概不赊账,就连凌雅之也没有白嫖的特权,整个银月宫都知道秋圣阁里有个没什么医德的钱串子大夫。 但除了寒苏,桓千蘅从没有向他开口要过一个铜板。 搭了片刻,桓千蘅收回手,说道:“你没病。” 寒苏道:“我知道,我请你搭脉,只是想问问我的身体状况,还有多少时间可活。” 桓千蘅愣了愣,突然又把他的手拉了回来,重新搭了一遭脉,这回用的时间有点长了,松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不好形容。 “你这个……”桓千蘅说得有点犹豫。三年前凌雅之就说过,寒苏很有可能活不过二十五岁,而今年,他已经二十四岁了。 寒苏对他的犹豫有点意外。桓千蘅给人诊病从来都不知道“委婉”二字怎么写,一开口就是“你这腿好不了了,截了吧”,或者是“你这只手伤到筋了,不可能提剑了”之类瞬间能击碎人信念的话。 寒苏笑了笑,说道:“直说吧,我还能活多久?” 桓千蘅沉默了好久,说出两个字:“快了。” 寒苏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自己不是感觉不到浑身经脉临近崩溃时带来的诸多异样,又追问了一句:“我知道问也白问,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治治我的病?” 桓千蘅道:“你这话,从前就没问过别的大夫?” “当然问过啊,也问过自己。”寒苏抖了抖袖子,“不过没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所以又来问你了。” 桓千蘅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才疏学浅,恐怕也给不了你满意的答案。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人……” 寒苏道:“谁?” 桓千蘅深吸了一口气:“我师伯,孟靖亭。” 他停顿了一下,很快又补充道:“当然,我不是说他一定有什么法子。但孟师伯是我见过医毒之术最高超的人,或许,可能,会有法子。只是…” 寒苏知道他“只是”后面的话——只是玄音谷和银月宫有仇,血仇,寒苏还是摧毁了玄音谷之人的亲儿子。 寒苏笑道:“孟谷主要是能愿意帮我看一看,我上门请个罪也不是不成。” “你请哪门子罪。”桓千蘅没想到寒苏会来这么一句,他从前也没见多在乎自己的身体,难道,寒苏也是怕死的么? 桓千蘅叹了口气道:“我可以跟你一块去趟岐山求求他,虽然他不一定会同意,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孟师伯大概不会说出太难听的话。” 寒苏展颜一笑:“那便多谢了,哥。” 本来想把寒苏的故事写在一章里 但那样字数就太多了,只好拆成两章 这样的话,明天就完结了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番外】(三)寒苏 上 第80章 【番外】(三)寒苏 下 桓千蘅知道,带寒苏去岐山一定会给孟靖亭添堵,也许会挨骂,甚至会挨打,但是他不会拒绝寒苏。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帮的上寒苏的,这么多年,这事儿在心里一直就是个疙瘩。 去岐山若骑马的话,只需一天便能到。但寒苏却叫人雇了马车,和桓千蘅一起坐在摇晃的马车厢里慢慢向岐山晃去。 寒苏没有叫上凌雅之,一来因为银月宫最近在开门收徒,他实在忙碌,二来,他不想让凌雅之在孟靖亭处听到什么。 所以这趟注定尴尬的旅途还未开始之前,桓千蘅就已经开始思索两人挤在同一个车厢里要聊些什么,总不能一路面面相觑。但绞了半天脑汁也没想出个合适的话题,还未上马车,他就已经提前开始难受。 不过在路途中,他发现自己有些多虑。 寒苏没有和他大眼瞪小眼,只是坐在车厢一侧,卷起了手边的侧帘,靠在壁上默默望着帘外返青的草木景色出神。 他的左手搭放在腿上,半截隐藏在袖中,露出半截纤长的手指。马车颠簸了一下,他的手滑了下去,指骨磕在座椅边缘上,但他依旧望着外面,没有动弹。 桓千蘅盯着他的手看了很久,突然把他的手拽了过来。 寒苏没有防备,被他拽得向前倾了倾,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却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桓千蘅在他的手指上掐了一下,寒苏皱了下眉,但依旧没动。桓千蘅错愕道:“你这是……” 寒苏把手拿回来,仔细把袖口捋平。半晌,他笑了笑:“是啊。” 大约是四五天前,他早上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左手食指不能动弹了,就好像被钉子钉到了钢板上一样,不痛不痒,但就是无法动弹。 到今天,不只是食指不能动,整个左手都无法动了。 在经过了二十多年时常出现的割肉之痛后,经脉终于被折磨至枯断,人便会逐渐变成一摊无法行动的肉。而这过程却也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从某处不起眼的关节开始,逐渐蔓延全身。 大概就像是凌迟之刑,今天一刀,明天一刀,一刀一刀又一刀,直到让人再也爬不起来。 寒苏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二十年的心理准备,就算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但当终于意识到那天将在不久后来临,他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不甘。 许多人的二十来岁,刚刚成家立业,未来的人生还很长,还有很多五彩斑斓的未知。 可他却要直面死亡,那些牵挂的人和事统统都要抛下,凭什么。 这种感觉,让他想去再找一找活下去的可能,哪怕希望渺茫。 说来可笑,再洒脱的人,大难当前也必定会有一瞬的贪生怕死,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人性。 说真的,要是没事他打死都不愿意来岐山,更不愿意和曾经偷袭过银月宫的刺客之首孟靖亭见面。可当桓千蘅提起这个人的时候,他还是来了。 他无奈地想了想,这大概就是病急乱投医。 岐山,一簇簇迎春开得正好,满山遍野的鲜嫩鹅黄,像是一层薄薄的绒毯覆盖在山脊上。 当见到玄音谷中的一排小房子,新犁过的田地几株春苗刚破土而出,几只散步在田垄河边的鸡鸭时,寒苏有些惊讶。 这里竟然和脑海中的杀手之宗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十六刺客里,除了孟靖亭,其他人都已丧命。有些葬身银月宫中,还有一些,大概是被三山联盟,甚至是长岳剑派等在幕后搅弄风云的人灭了口。 名震一时的杀手之宗倾颓至此,孟靖亭遣散徒众,不再开谷收徒,或许是看透了这个江湖,武功再高再强的人,也会被人心吞吃。 桓千蘅指着一个小房子:“我去跟孟师伯聊聊,你在这等一会。” 寒苏向他点点头,一个人慢悠悠晃到河边。开河不久,河里还会有跳起的开江鱼。冬去春来,连河里的鱼都崇焕了生机。 站在河边发了一会呆,桓千蘅走了回来,两边脸颊上各有一团明显的红痕。寒苏皱眉看着他道:“这是怎么了,孟谷主打你了?” “没有。”桓千蘅揉了揉脸。孟靖亭一听他带了个什么人回来,倒是没打人,但却扯着他的腮来回拧了半天。他没照镜子,不过想想也该是红了,“孟师伯叫你进去。” “多谢。”寒苏深吸一口气,朝那小房子走去。 孟靖亭裹着一身灰袍,头缠布包,正在给木头刨花,满屋子木屑飞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道:“小小玄音谷,竟得银月宫宫主大驾光临,这是何德何能啊。” “孟前辈,在下寒苏,已不再是什么宫主。”寒苏拱手,向他颔首致意。 孟靖亭顿了顿,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他一眼:“你和你爹长得不是太像。寒青那股张扬劲儿,眼睛长天灵盖上,走路恨不得八条腿儿横着走,让人看了就想一脖子掐死他。你倒是不一样,但眼睛却很像,代代银月宫主都生了这么一双令人生厌的眼睛。” 寒苏看着他,无话可说。 “孟师伯。”桓千蘅靠在门口,皱眉提醒了他一句,“还是做正事吧。” “你闭嘴。”孟靖亭把落在桌上的木屑一股脑儿扫在地上,“坐下吧,真是想不到,让江湖人争来抢去的血,竟是这么个害人害己的玩意儿,多少人折在这上头,真他娘的讽刺。” 孟靖亭这句话里没什么火药味,听起来带着些许嘲弄和无奈。寒苏坐下来,把右手放在了他面前:“有劳了。” 孟靖亭搭了会儿脉,眼睛却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忽然说道:“人之将死,必有征兆。你小子,是不是觉出哪儿不对劲了?” 寒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点了点头:“是有些不舒服。” 孟靖亭没再追问,起身去拿了个针灸包,抽出银针往灯上一烤,掀起他的袖子,就往小臂上的一处穴道扎去。 寒苏感到了疼痛,但也就比蚊子咬重那么一点,没有动弹。 孟靖亭打量了他一会儿,朝门口的桓千蘅道:“臭小子过来。” 桓千蘅应声走来。孟靖亭换了根针,又撩开桓千蘅的衣袖,往同一处穴道扎去。桓千蘅的反应则真实的多,哼了一声,皱眉道:“我又没病,师伯您扎我干什么?” 孟靖亭把针收了回来,说道:“此处穴位,扎之有剧痛。寒苏,你的反应已经钝成铁锈了。这么跟你说吧,你全身的经脉已经成了铁锈,脆弱得很,一拍即断,根本没得治,你马上就要躺床上等死了。” 寒苏终于知道桓千蘅那粗暴直白的行医风格是从谁那里继承来的了,他垂下眼睛,睫毛颤了颤,遮挡住了眼中的那片琥珀金:“知…道了。” 桓千蘅道:“孟师伯,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孟靖亭道:“有啊,我只说没得治,没说不可以活下去啊。” 寒苏猛然抬起了头:“什么意思?” 孟靖亭去抓了一张纸来,大笔一挥写出了一张字迹潦草的方子,丢给寒苏:“你的病,说穿了就是经脉承受不住内力,而日渐衰弱。若能控制内力,便可以活。你按这张方子去炼丹,犯病时吃一颗,能暂时压制内力。” 寒苏拿着方子看了许久,沉寂了许久的心忽然又冒出来一点火苗:“真的?” 孟靖亭很快又说:“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经脉损伤回天乏术,药石也无法完全压制内力。看你的身子骨,靠这个活到三四十岁应当不成问题,但结果无法改变,你该怎么死,还是会怎么死。” “不过,寿数珍贵,能从阎王爷手里讨个十来年活头,也算你小子走运。”孟靖亭准备把刨好的木头搬出去,“要不要用,好好想想吧。” 孟靖亭出去后,桓千蘅依旧倚在门口没有说话,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寒苏忽然觉得,来一趟岐山是犯了个很大很大的错误。没有什么是比给了希望,却又立刻被冷水浇灭的感觉更令人难受和绝望的了。 孟靖亭说的已经很明白,这法子就是治标不治本。 天封秘籍将千机蛊血的反噬从一两天拉伸成了二十多年,而手里这张方子,则是再往后拉伸一二十年。 说是苟活下去,也不为过。 桓千蘅从头到尾听着,孟靖亭既然答应救人,就不会编瞎话,这种事情,大概就是真的无力回天。但能够有活下去的机会,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但是寒苏似乎并没有任何欣然。 孟靖亭走后,他一直抓着方子,垂着头静静地坐着。寒苏是他见过心思最深最沉的人,年纪轻轻一身沧桑感,像个古稀老人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是,桓千蘅却忽然看到寒苏脸上似有水光闪过。 寒苏的头发遮住了眉眼,却没有遮住他脸颊上滑过的一道水痕,在下巴上凝成了一颗晶莹的珠子。 他哭了。 这是桓千蘅第一次看见寒苏的眼泪,顿时手足无措:“你…你…” 寒苏没有应答,又有一颗泪珠滑下来,连带下巴上的那颗,一起滚了下去。 桓千蘅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只好掏出一块绢子,塞到了他手里。 寒苏转过头去,擦掉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把方子折好,放在了桌子上,而后站了起来:“走吧。” 桓千蘅皱眉道:“你不拿走么?” 寒苏闭上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放弃了那张可以让他苟活下去的方子。 回到银月宫时,星月刚刚升起。那近乎成了一个圆盘状的皎月让他想起来,今日是三月十四,马上就是月圆之日。 寒苏从窖藏里挖出一坛花雕,敲了敲观霜殿中的一扇门。 门打开,披着外衣的沈明心出现在眼前,看到他便笑了:“公子,找我有事啊?” 寒苏晃了晃酒:“喝酒,去不去?” “去去去。”沈明心立刻把衣裳穿好,跟他走出了观霜殿。 两人绕上了望月峰,这个山头是银月宫里观月的最好地方。 沈明心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酒,却只给寒苏倒了一小点点。寒苏看着她,说:“给我倒满吧。” 沈明心诧异,还是把酒给他斟满了:“你不是酒量很差嘛,今日怎么突然这么潇洒。” 寒苏笑着晃了晃杯中酒:“我慢慢喝。” 虽然他与平时表现得并没有什么不同,沈明心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问道:“公子,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寒苏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看了她一会儿,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明心,你好像从来没喊过我的名字。” “啊?”沈明心挠了挠头。从她有记忆起,就称呼寒苏为少宫主,后来是宫主,隐藏身份和寒苏卸任后,就一直喊他公子。若说名字,仿佛是真没喊过。 寒苏笑道:“喊我名字吧。” “寒…苏?”沈明心喊得那叫一个别扭,她忙灌了一口酒,搓了搓自己的脸,“不行不行,太奇怪了!” 寒苏笑着举起酒杯,慢慢灌了半杯下去。他酒量的确不怎么样,比凌雅之还要差劲,半杯下去,眼睛就同蒙了纱一样,看什么都雾蒙蒙了。 沈明心看着他,犹豫道:“你到底怎么了?” 寒苏笑着说:“明心,我快死了。” 沈明心的表情消失在了脸上,眼睛瞪得很大:“你说什么?” 寒苏伸出一根手指:“你还记得我爹死时的样子么,某一天,胳膊忽然动不了了,然后是手脚,再是躯干,再是脖子,到最后只能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没过一个月,他就死了。” “记…得。”沈明心的声音有点飘忽。 “现在,轮到我了。”寒苏弯着眼睛,“但是我不想和我爹一样,年轻时风光无两,纵横一世,到最后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旁人照顾,毫无尊严,毫无体面,我不想也变成那样,所以想提前……” “不可以,你别说了!”沈明心没听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冲到他面前,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摸了摸,颤声道:“你哪里不舒服,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明心。”寒苏一手摁住她的肩膀,望着她惊恐的眼睛,“我不想再每天每夜都被钝刀割肉,也不想到头来变成一滩没有尊严的烂泥,我想好好的生,更想好好的死,你能明白吗?” 沈明心突然没了声音,盯着他,胸口起伏得厉害。 她不想明白,但是,她却明白。 寒苏轻轻叹了口气:“明心,我想问你个问题。” 沈明心瞪着他:“什么?” 寒苏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沈明心愣了愣,不知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别的什么,脸忽然红得像个番茄。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 寒苏道:“可以告诉我吗?” 沈明心仰头望着他夜里暗藏光华的桃花眼眸,深吸一口气道:“一直都是你啊。” 寒苏眼里有淡淡的水雾散开,良久,他微微笑了笑。 其实两个人都不傻,在多年的相处中不会感觉不到彼此的情感。但是,寒苏身上的困宥太多,命不由己,他们无法像天下的眷侣一样敞开心扉,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寒苏对沈明心的情是拖累,沈明心对寒苏的情是枷锁。所以他们彼此陪伴,却从不会越过那道不能翻越的线。 沈明心平时看起来傻呵呵的,单纯又天真,但却在这件事上,和寒苏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寒苏摸了摸她的头发:“若有来生,你我不要再入江湖了,好不好?” 沈明心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像是开了闸的洪流一般,瞬间蔓延而下,沾湿了整个领口,而后抓着他的衣裳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若是找不到你了,怎么办?”沈明心问。 寒苏轻松地出了一口气,笑道:“之前不是说好的吗,我在黄泉路上等你,要一起去找阎王喝茶,你忘了?” 沈明心摇了摇头:“我记得,我记得。” “一言为定。”寒苏把酒杯递给了她,在她的杯沿上轻轻碰了碰:“干杯。” 沈明心的眼泪顺流而下,仰头把酒喝了下去,喝了一嘴的苦涩。 两人沉默着把一坛花雕喝掉了大半,而奇怪的是,酒量一向差劲的寒苏仍灵台清明,沈明心却醉倒在了桌子上。寒苏用胳膊担着她的腿,将她一路抱回了观霜殿,而后又独自一个人回到了望月峰上。 寒苏从怀里摸出了一颗圆圆的朱砂色丹丸,丢进了酒坛里。他望着天边,皎月旁翻滚的云海,没有任何犹豫,仰头把剩下的酒全部泼进了嘴里。 寒苏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认命的人。他生于囚牢,却从没有一刻甘于囚牢。他恨寒梅,恨毒蛊,恨楼兰,恨一切参与了打造这个囚牢的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直接还是间接。 楼兰末代圣女寒梅是个精通毒蛊的鬼才,至于她为何要亲手给自己和后代打造一个金玉其外的囚牢,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但的的确确是因为她,中原武林有近百年都处在腥风血雨和暗潮汹涌之下。为了争夺寒氏心头血,填进去了一波又一波的性命。 寒苏无法理解,所以他不在乎什么血统渊源,可以将桃花源中的所谓同族杀得片甲不留。倘若他的老祖宗寒梅和他生于同一时代,他也会毫不犹豫将这个始作俑者送进地狱。 这大概是一种生来就不想被束缚的反抗。可是,无论如何抗争,有些事情的结果终究无法改变。他无法改写自己的生死,亦无法改变腌臢的人心。 但他可以选择让寒氏血统永绝于世,也可以选择让自己如何去死。 他绝不会接受命运既定的那种稀烂的死法,他可以选择死得体面。 幸好,沈明心理解他的选择。 酒入愁肠,寒苏向后一仰,倒在榻上,忽然感觉数十年积累的疲惫,好像都在一点点消散而去。 小时候无聊,他喜欢看怪志杂谈。书上说,人死后要入鬼门关的黄泉路上,有一大片彼岸花海。每个来到花海中的人,都会变成他们一生中最美丽的样子。 琼珠仙子在花海中摆了很多小桌子,放上亲手酿的琼浆玉露。在花海中等待牵挂之人到来的人,都可以一边饮酒,一边等待。 寒苏觉得,置身醉人的花香中,喝上一壶佳酿,须臾几十年的光阴,其实一点都不会难熬。 他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一个穿着水蓝绫裙的姑娘,眨着大大的眼睛来到这里。看到他时,就像年少时那样,一边喊着“宫主!宫主!”,一边提着裙角向他奔来。 到那时,再把没说完的话,慢慢说给她听。 (全文完)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完美的结局 这也算是给了寒苏一个诗情画意的结局 全文已经结束了,谢谢大家陪小透明走到这里 我这个无事可做的闲人要去构思下一篇文了,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番外】(三)寒苏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