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骨》 第1章 第一世:桃花尽处誓已殁 长安城的春,总是从城南那片百里桃林开始苏醒。 初绽的桃花带着点红晕,连成一片,便成了泼洒在林间的云霞。 这片桃林的主人,正是那位名动长安,富有“桃花仙人”美称的:苏灼华。 苏灼华,年方十六。 坊间传言,她的才情,足以让李太白搁笔,杜子美敛袖。 容貌,较之沉鱼的西子,犹胜三分。 行止时,翩跹流连。 静立时,便是那一株最灵秀的桃花,无需言语,足能令百里桃林都失了颜色。 为她倾倒最甚者,莫过于长安城里那位风华正茂的安庆王,李瑾。 他二十有一,是当今圣上最倚重的皇弟,战功赫赫,俊朗无俦。 就是这位见惯了塞北风沙、朝堂风云的王爷,却在初见苏灼华于桃林之中的那一刻,迷失了心神。 于是,一掷万金,只为博佳人一笑。 他耗资巨万,在王府旁为她筑起一座玲珑剔透的“桃仙阁”,更亲手种下这延绵百里的桃花林。 紫玉为阶,麒麟镇守,琉璃盏中盛满琼浆,他将世间极致的奢华与浪漫,都捧到了她的面前。 那一日,桃花开得正盛,纷飞的花瓣絮絮落下。 李瑾牵着苏灼华的手,立于桃林深处,目光灼灼,声音低沉又坚定:“苏灼华,这片桃林,这座楼阁,乃至本王这颗心,皆为你所有。你可愿,嫁予本王为妃?” 灼华抬眸,眼中映着漫天桃花与他深情的倒影,脸颊绯红,声若蚊蚋:“王爷厚爱,灼华……惶恐。只是,若得王爷垂怜,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王爷若是……若是负了灼华……”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李瑾急切地打断。 他举起手,指向那苍茫天际,誓言铮铮如铁:“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李瑾今生今世,定不负你苏灼华!若有违此誓,愿生生世世,失其至亲,永痛至爱,孤独终老,天地共弃!” 他的誓言太重,重得让灼华心尖发颤,却又甜得让她忘却了一切忧惧。 她娇羞地垂下头,唇角漾开一抹足以令百花失色的浅笑,轻轻回握了他的手。 英雄美人,桃花为证,长安城里,人人都道这将是一段流传千古的绝世佳话。 红绸高挂,锣鼓喧天。 那一场婚礼,几乎是举城同庆。 苏灼华身着金线绣成的牡丹凤霞帔,头顶珍珠流苏,一步步踏入安庆王府,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安庆王妃。 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曳,映着新嫁娘如花美颜。 她端坐床沿,心中如同揣了一只小鹿,既羞涩又满怀憧憬地等待着她的良人。 可,红烛燃至半截,流下斑斑烛泪,等来的却不是新郎的温存,而是边关告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北方蛮族大举入侵,边城危在旦夕,朝廷急令安庆王即刻领兵出征。 李瑾甚至来不及亲手掀开她的盖头,只在房门外匆匆一句:“灼华,等我回来!”便披甲离去。 那一夜,红帐依旧暖,新房却已空。 苏灼华独自守着那对未曾燃尽的龙凤花烛,直至天明。 她没有哭闹,只是默默取下沉重的凤冠,铺开宣纸,研墨提笔,只写了三个字: “我等你。” 这一等,便是三年。 三年间,边关战火纷飞,长安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苏灼华拒绝了所有劝她出门交际的提议,大部分时间都留在桃仙阁,或是打理那片桃林,或是望着北方出神。 她写下了无数诗词,字字句句,皆是思念。 每一封寄往边关的信,都只有那三个字——“我等你”。 而李瑾的回信,也从初时的频繁炽热,渐渐变得稀少、简短,到最后,甚至只剩下了军报的抄录。 长安城里开始有流言蜚语。 有人说王爷在边关结识了红颜知己,也有人劝苏灼华早做打算。 苏府更是几次三番派人来,暗示她与王府和离,另择佳婿。 毕竟,三年无子,夫君远征,一个女子的青春能有几个三年? 面对这一切,苏灼华只是摇头。她抚摸着桃树上粗糙的纹理,眼神坚定:“他不会负我。他立过誓的。我既嫁了他,便此生不渝。” 她信他,信那片桃花林下的誓言,重过山河,坚如金石。 第四年的春天,战事终于平息,王爷凯旋的消息传遍了长安。 那一年的桃花,不知为何,开得格外迟。 直到大军回朝那日,枝头才勉强缀上些稀稀落落的花苞。 苏灼华翻出最华美的衣裳,描摹最精致的妆容,对着铜镜练习了无数次重逢时的微笑。 她要让他看到,三年的等待,未曾磨损她半分容颜,反而让她的思念沉淀得更加浓烈。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了长安城最高的城楼,极目远眺,等待着那支熟悉的军队,等待着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来了! 队伍的旌旗在天边出现,越来越近。 她看到了队伍最前方,那个骑着高头骏马,英姿勃发的男人,正是她的夫君,李瑾!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脸上那抹笑在下一刻,便彻底凝固,然后碎裂。 她看得分明,在李瑾的身前,与他同乘一骑的,是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影。 那女子穿着一身与她当年嫁衣极为相似的绯红衣裙,亲密地依偎在李瑾的怀中。 风吹起女子帷帽的轻纱,露出一张脸——一张与苏灼华有着七分相似,却更显年轻娇媚的脸。 那是她的亲妹妹,苏府的二小姐,苏嫣华。 城楼下的百姓爆发出欢呼,迎接他们的英雄。 而在高高的城楼上,苏灼华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在这瞬间冻结。 她扶着城墙的手指用力到泛白,眼睁睁看着她的夫君,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妹妹扶下马,动作轻柔,仿佛呵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怎么会……是她?”她喃喃自语。 身旁的侍女不忍地低下头,小声道:“王妃……听闻,王爷在边关一次遇袭中,是二小姐恰好随商队经过,舍命相救……后来,二小姐便一直留在军中照料王爷……” “舍命相救……照料……” 苏灼华重复着这两个词,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所以,我这三年的等待,这无数个日夜的担忧,这泪湿的无数锦帕……都成了笑话吗?乱世红香帐,将军心异谁……哈哈,哈哈……” 她猛地抬手,折断了身旁一枝刚刚结苞的桃枝。 花苞嫩绿,尚未染红。 —— —— 第2章 第一世:桃花尽处誓已殁(二) 李瑾带着苏嫣华回了王府。 面对苏灼华时,眼神有着瞬间的复杂与闪躲,但很快便被一种近乎强硬的理所应当取代。 “嫣华于本王有救命之恩,且……且情难自禁。”他试图去拉灼华的手,却被她猛地甩开:“本王会向皇上请旨,册立嫣华为二王妃,与你平起平坐。灼华,你一向识大体……” “平起平坐?” 苏灼华看着他,眼神冰冷,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王爷可还记得,当年桃林之中,执我之手,立下的是什么誓言?您娶的是我苏灼华!若当初心仪的就是嫣华,何不直娶?何必许我那般重的誓言,让我空待三年,成了这长安城最大的笑话!” 李瑾语塞,脸上掠过一丝烦躁:“此一时彼一时!边关艰苦,生死难料,是嫣华给了本王温暖和慰藉!你是姐姐,理应宽容大度!” “宽容?大度?” 灼华笑了,眼泪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王爷,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会痛,会伤啊!” 最终,圣旨下达,苏嫣华还是成了名正言顺的安庆二王妃。 李瑾似乎将对灼华的愧疚,全都转化为了对嫣华的宠爱。 昔日只为灼华一人盛开的桃仙阁,如今也迎来了新的女主人。 苏灼华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终日留在桃林深处,不与任何人相见。 那片桃花林,如今每一片花瓣都像是在嘲笑她的一切,开的天真烂漫。 树欲静而风不止。 成为二王妃的苏嫣华,并未满足于分享。 她看着姐姐那张与自己相似,却始终更胜一筹的容颜。 看着她即便失宠,依然拥有那片象征王爷最初深情的桃林,内心的嫉妒与不安与日俱增。 不久,苏嫣华被诊出有孕。 李瑾大喜过望,对她也越发呵护备至。 可就在一个深夜,苏嫣华的院落突然传出凄厉的哭喊。她流产了。 王府顿时乱作一团。 苏嫣华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泪眼婆娑地指着窗外桃林的方向,对焦急万分的李瑾哭诉:“王爷!是姐姐……是她诅咒我们的孩儿!她用那邪门的桃花做法,妾身夜夜都梦到桃花变成利刃,刺向我们的孩子……是她恨我,恨这个孩子啊!” 恰在此时,宫中因怜惜苏灼华境遇,有意册封她为郡主,以示抚慰。 这更让苏嫣华的指控显得“顺理成章”。 民间开始流传,说那位“桃花仙人”实则是“桃花妖”,以美色惑君,以妖法害人。 所有的流言蜚语,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苏灼华。 李瑾起初并不尽信,但看着爱妾痛失孩儿后憔悴绝望的模样,听着府内外愈演愈烈的“妖孽”之说,想起灼华那双日益冰冷、带着恨意的眼睛…… 他内心那点残存的理智和对旧情的眷恋,终于被愤怒淹没。 他不能容许一个“妖孽”留在府中,危害他心爱之人,危害王府的声誉! 那一日,夕阳如血,将天空染成一片凄厉的桃红。 有风自北方来,卷起百里桃林的花瓣与落叶,缠绵在整个长安城上空。 李瑾手持利剑,一步步走入桃林深处。 他在那棵最老的桃花树下,找到了苏灼华。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未施粉黛,长发如瀑,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片即将凋零的桃林融为一体。 看到持剑而来的李瑾,她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和一丝洞悉一切的嘲弄。 “你终于来了。” 她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风中的花瓣:“是要亲自来取我性命,为你那未出世的孩儿报仇吗?” 李瑾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狠下心肠道:“苏灼华!你以妖法诅咒王妃,谋害皇嗣,其心可诛!本王……本王容你不得!” “妖法?诅咒?” 苏灼华仰天大笑:“李瑾!你扪心自问,你信吗?你只是需要一個理由,一个可以让你心安理得地杀掉我这个绊脚石的理由!” 她直指眼前这个曾与她山盟海誓的男人,字字泣血:“你……终是负了我!” “本王没有!”李瑾下意识地反驳。 “没有?” 灼华的笑容越发凄艳:“你若有心,看到我这般模样,应当心痛!你若有情,忆起往日誓言,应当神伤!你若有爱,何以连分辨是非的能力都丧失,只听她一面之词便认定了我的罪?!” 她的质问,刺穿了李瑾所有的伪装。 他看着她苍白决绝的脸,看着她眸中破碎,心脏骤然传来一阵剧痛,竟不敢再向前一步。 “你负我、伤我、不信我,如今更要杀我,毁我一世芳华,践踏我满腔真情!” 苏灼华的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李瑾!我苏灼华今日碧落黄泉,心有不甘!却已毫无生念……”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着那血色苍穹,三指立誓: “只愿上天我见犹怜,听我最后心愿——苏灼华,愿生生世世不为人,世世妄轮回!愿那负我之人,李瑾,亦生生世世,失其至亲,永痛至爱!愿我与他,生生世世,如同这漫天的花与叶,永不…相见。” 话音未落,她猛地向前一步,主动迎向了李瑾手中那柄颤抖的利剑。 “噗——”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沉闷,清晰。 李瑾眼睁睁看着那剑身没入她单薄的胸膛,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襟,也染红了树下零落的桃花花瓣。 他恍然惊醒,弃了剑,想要上前抱住她下坠的身体。 “灼华!” 苏灼华却用最后力气推开他,缓缓倒在桃花树下。 她的血,汩汩地流入树根的泥土,她的命,也随着这纷乱的花瓣一同凋零。 她望着他,眼神空洞,唇边却带着一丝解脱的笑。 苏灼华死了。 死在她最爱的桃花树下,死在她最爱之人的剑下。 李瑾抱着她尚且温软的尸体,失声痛哭。他失去了什么…像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而就在这时,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苏嫣华,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扑上来,哭喊着捶打李瑾:“王爷!你杀了她!你终于为我们孩儿报仇了!” 正处于崩溃边缘的李瑾,被她的哭闹刺激得理智全无。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苏嫣华那张与灼华相似的脸,一个疯狂而残忍的念头涌上心头。 “报仇?”他嘶哑地低笑:“好啊……报得好!既然你们姐妹情深,既然这一切因你而起……那你就去地下,给她陪葬吧!” 苏嫣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尚未反应过来。 李瑾已经拾起了地上那柄沾满灼华鲜血的剑,毫不犹豫地刺向了她。 “王爷——不——” 又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苏嫣华捂着伤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她费尽心机得到的男人,缓缓倒了下去,眼中满是惊骇…不甘… 一日之间,安庆王连杀两位王妃。 消息传出,举国震惊。 皇帝勃然大怒,削其王爵,圈禁宗人府。 李瑾于一个雨夜,用一段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死前,他手中紧紧攥着一片早已干枯的桃花瓣,那是当年,他从苏灼华鬓边取下的。 长安城的百里桃林,在那一场血案之后,仿佛失去了所有灵气,一夜之间,尽数枯萎。 往后的许多年,无论人们如何精心栽种,那片土地再也开不出艳丽的桃花。 只余下那个关于“花叶永不相见”的诅咒,等待着,在下一个轮回,再次上演…… —— —— 第3章 第二世:雷火焚身劫中灼 岁月如梭,沧海桑田。 那片曾浸染了鲜血与诅咒的百里桃林,在荒废了数十年后,竟又倔强地重新生发。 或许是那不甘的怨念太深,或许是那未尽的执念太强,其中那棵最为古老的桃树,竟在日月精华的滋养下,生出了一缕懵懂的灵识。 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亦不知自己将往何处去。 只知道自己是一株桃树,喜欢阳光雨露,喜欢看花开花落。 她能感受到风吹过枝叶的轻柔,能听到鸟儿在枝头啁啾,渐渐地,她也能“听”到路过生灵的心声。 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桃夭”。 因为柳青——那棵修行更深、阅历更广的柳树精告诉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形容桃花最美最灿烂的诗句。 柳青是她的邻居,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总是一身青衣,神色清冷,仿佛看透了世间万物。 桃夭很喜欢她,因为她懂得很多,会告诉她修行要注意什么,也会提醒她哪些过路的修士需要避开。 “尤其是和尚。”柳青曾淡淡地说:“他们总以为斩妖除魔是己任,没一个好东西。” 桃夭当时晃了晃缀满花苞的枝桠,表示记下了。 她对“和尚”没什么概念,只觉得能让小青这般忌惮的,定是麻烦的角色。 这一日,城中发生了一桩惨事。 一位号称“桃花仙子”的绝色美人,因情所困,在家中悬梁自尽。 消息传出,满城唏嘘。 也不知是这女子的怨气与桃林产生了共鸣,还是天地亦为之伤感,一夜之间,城内城外,所有桃树,花瓣尽落,像是下了一场粉红色的雪,凄美,诡异。 就在桃夭好奇地用灵识感知着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桃林外。 那是一个和尚。 披着一身新雪白的袈裟,手持一串乌木佛珠,步履从容。 他的眉目极为清俊,不像桃夭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反而带着一种悲悯的温和。 但不知为何,看到他,桃夭的灵识深处,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一种混合着熟悉、酸楚与恐惧的情绪悄然裹住整颗枝丫。 “何方小妖!竟敢紊乱苍生!”和尚的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感到压迫。 桃夭在心里嘀咕:‘我就一刚能感知外界的小妖,连形都未成,在你这么大一和尚面前敢紊乱什么苍生啊……’ 她忍不住又想起柳青的话:‘嗯,小青说的对,和尚没一个好东西!就知道冤枉妖!’ 那和尚仿佛能洞察她的心思,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和颜问道:“贫僧且问你,为何一夜落了这满城桃花?” 桃夭忍不住用灵识‘回答’,虽然知道对方可能听不见:‘你这和尚好没道理!那桃花仙子自尽,心中有怨,天地同悲,与我们桃花何干?难道你们出家人,不该慈悲为怀,反而来责怪我们这些不会说话的花木吗?’ 奇怪的是,那和尚似乎真的能懂。 他微微蹙眉,轻叹一声:“善哉……执念深重,牵动草木,亦是劫数。看来你灵台尚清,并非下三道轮回的恶妖,今日且放你一马。小妖,望你虔诚修行,勿生妄念,他日或许……贫僧可以渡你。” 渡我? 桃夭更不解了:‘我做我的妖,自由自在,为何要你渡?’ 和尚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这棵桃树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明,似有探究,似有怜惜,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离去。 他白色的背影消失在桃林尽头。 桃夭却觉得,那抹白,像一粒种子,落在了她空茫的灵识里,隐隐发烫。 是夜,月华如水。 桃夭正吸收着月之精华,一道飘忽不定、近乎透明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桃树下。 那是一个女子的孤魂。 她穿着前朝的服饰,容颜绝美,眉宇间却锁着化不开的哀愁与迷茫。 她在桃林间徘徊,似在寻找什么。 ‘你丢了什么东西吗?我帮你找!’桃夭用灵识与她沟通。 那孤魂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 ‘没错没错,是这棵树在说话!’桃夭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好些。 那孤魂怔了怔,看着自己虚幻的手,喃喃道:‘我……似是有什么东西,引我来此……我死了很久了,不是该去轮回吗?为何还在世间徘徊,忘不了,走不掉……’ 桃夭仔细“打量”着她,由衷赞叹:‘你长得真好看!那个词叫……倾国倾城!对,小青说她姐姐就是这样一个美人……那个,我可以变成你的样子吗?’ 孤魂凄然一笑:‘你是树,怎么变成我的样子?’ ‘我是妖啊!怎么不成?’桃夭有些兴奋。 她调动起这些年来积攒的微薄法力,引动周身灵气。 刹那间,落在地上的桃花瓣纷纷飞舞起来,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簇拥着桃树主干。 花瓣汇聚、旋转、重塑…… 渐渐地,一个以桃花为肌、绿叶为裙、枝干为骨的女子身形,显现出来。 眉眼口鼻,竟与那孤魂有**分相似,只是更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与灵动。 ‘看我好看吧?’ 桃夭看着自己新生的“手脚”,欢喜地转了个圈。 那孤魂看着眼前这个顶着自己容貌,却笑得如此开怀的女子,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她自己,好像从未这般毫无顾忌地笑过。 她看着自己透明的手,带着一种莫名的渴望,缓缓伸向女子娇艳的脸庞…… “休要碰她!” 一声清冷的呵斥传来,打断了她的动作。 青衣白发的柳青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眸中寒光凛冽,冷冷地盯视着那孤魂。 ‘小青!你看我好看吧?’桃夭献宝似的跑到柳青面前。 柳青的目光扫过桃夭幻化的容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随即又冷冷看向孤魂:“谁允许你,让她变成你的样子?” 那孤魂被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机吓得后退一步,身体更加透明了几分。 她低下头,声音幽怨:‘我……我只是……’ 柳青叹了口气,语气稍缓:“离开罢。你既已弃了人世,就别再留恋。尘缘已尽,执念只会让你永世不得超生。否则……莫怪我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别那么凶嘛~’ 桃夭扯了扯柳青的袖子:‘都把人家吓哭喽~不喜欢我这个样子,我就变回来嘛~’ 她心念一动,身形晃动,又想变回桃树原形,却发现法力似乎耗尽了,一时竟变不回去了。 柳青看着有些慌乱的桃夭,又看看那瑟缩的孤魂,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都是注定的……算了,你同我去紫竹林一趟,我助你稳固人形。” 她又对那孤魂道:“你也跟来。你的因果,或许也该了结了。” 在紫竹林清幽的灵气滋养下,桃夭终于稳定了人形,也学会了如何开口说话。 ‘小青,你这里比我那桃林漂亮多了!’她好奇地打量着柳青简朴却满是灵气的居所。 柳青看着她,目光深沉:“既已幻化成人,为何之前不开口讲话?” 桃夭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刚开始……不会嘛。小青,你说注定的?是什么注定啊?还有,那天那个白衣服的和尚,我总觉得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他,心里怪怪的。” 柳青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尘缘纠缠,非你所想那般简单。记住我的话,潜心修行,莫问前尘。” “哦……” 桃夭似懂非懂,但很快又兴奋起来:“小青!下次五星连珠,天地灵气最盛的时候,我同你一起飞升,去看看天上的世界,可好?” 柳青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怜悯:“妖,本应没有七情六欲,方能超脱。可是万万年来,几乎没有妖,能真正逃得过尘世孽缘的网……” 就在这时,桃夭突然脸色大变,发出一声痛呼! 她捂住胸口,身上刚刚凝实的肌肤,竟开始一片片地剥落,化作桃花瓣飘散! —— —— 第4章 第二世:雷火焚身劫中灼(二) “小青!有人……有人在毁我元神!好痛!” 柳青神色一凛,拉住她的手:“回桃林!!” 两人化作流光,瞬间回到百里桃林。 眼前的景象让桃夭目眦欲裂——她生长了数百年的家园,此刻一片滔天火海! 烈焰熊熊,吞噬着桃树,空气中满是树木燃烧的焦糊味和桃花被焚毁前的最后那点芬芳。 火海边缘,站着一个身着宫装、面容因怨恨而扭曲的妇人魂魄,正是那引桃夭化形的孤魂! 只是此刻,她周身怨气冲天,眼中满是恨意。 “我已成妖!你们何必苦苦纠缠,连我最后的栖身之所都不放过!” 桃夭又惊又怒,她能感觉到本体正在被火焰灼烧,那种侵入骨子的痛,似曾相识。 那天上的孤魂发出凄厉尖锐的笑声:“哈哈哈哈!八百年了!我经受六世轮回之苦!每一世都不得善终,饱尝爱别离、求不得!只因你当年一句话!‘生生世世失至亲、至爱’!苏灼华!我有多痛,你又怎知?!” “苏灼华?” 桃夭愣住了,那是谁? “好!好!好!” 怨魂厉声道:“既然逃不掉这诅咒,今日我便送你们一同下黄泉!让这纠缠了数世的孽缘,彻底了断!” 她双手挥动,引动周身怨气,竟将那熊熊烈火凝聚成一道道火蛇,向桃夭和柳青扑来! “我以成妖,岂会再任你宰割!” 剧烈的痛苦和家园被毁的愤怒,激发了桃夭骨子里的凶性。 她清啸一声,周身妖力毫无保留地爆发! 刹那间,天降桃花雨! 并非轻柔的花瓣,而是每一片都带着凌厉妖气的利刃! 粉红色的花雨与赤红的火蛇撞击在一起,嗤嗤作响,竟硬生生将那滔天大火压制、熄灭! 狂风大作,原本被烧成焦炭的枯木,在桃夭妖力催动下,诡异地重新绽放出绚烂的桃花。 百里桃林,缓缓恢复繁花似锦的景象,甚至比以往更加茂盛。 可那浓郁的花香之下,隐藏的是冰冷刺骨的杀机。 桃夭以桃花为剑,一步步走向空中那怨魂,眼神冰冷:“你口口声声说因我受苦,那我问你,第一世,我究竟如何得罪于你,让你我落到如此地步?!” “小妖莫要心怒!冤冤相报何时了!” 一声佛号响起,那白衣和尚去而复返。 他看到眼前景象,面色凝重,终于亮出了法器——一柄金光禅杖。 “是你们不放过我!” 桃夭剑指和尚与怨魂:“再有来世……定是我先拔剑!” 她不再犹豫,桃花剑携着积攒了数百年的委屈与愤怒,直刺苏嫣华鬼魂的心脏!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柳青在一旁,声音清冷:“苏嫣华,你还要隐瞒到何时?当年若非你设计陷害,王爷怎会错杀灼华,后又自尽?” “若不是王爷对灼华终究有情,心存悔恨,你又何须世世受这轮回之苦,与他一样不得善终?” “当年我……我与姐姐将你的魂魄溶于这桃林,本意是想借桃林净化你的怨气,化解这段恩怨,不想让你们世世纠缠!今日这果,皆因你当年种下的恶因!” 苏嫣华的怨魂在桃花剑下剧烈颤抖。 柳青的话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劈散了她心中部分执念。 她看着步步紧逼、杀意凛然的桃夭,又看看那严阵以待的和尚,忽然放弃了抵抗,轻哼一阵比哭还难听的笑声。 “是……是我设计的……都是我设计的……”她喃喃着,魂魄愈发透明。 “我和姐姐……容貌有七分相似……” 她的声音飘忽,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年,我们都还小……姐姐在桃林里,救了一个被野狗围攻、摔倒受伤的男孩。她很害怕,一边哭,一边折下带着桃花的树枝驱赶野狗……她的脸颊被树枝划伤了,流了血……那个男孩,给了她一方自己的贴身方巾……” 桃夭的桃花剑,停在了半空。 她莫名地觉得,这个故事很熟悉。 “姐姐长大后,脸上并没有留下伤痕。” “直到有一次,我贪玩,学着古方以桃花瓣敷面,不慎被未曾剔除干净的细小树枝,在脸颊相同的位置,划了一道口子。” “姐姐恰好看到,急忙用那方帕子按住我的伤口,让仆人带我去处理。她以为帕子随后丢了,还惋惜了许久……可我,看到了帕子暗层绣着的‘瑾’字……我猜到了,那是如今已长成英俊王爷的李瑾的旧物……” 苏嫣华的魂魄流下两行血泪:“后来,姐姐大婚,我看到了王爷……那样英伟,那样深情……我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所以……所以我偷偷留下了那方帕子,打听王爷出征的路线,设计了一场‘相遇’……我让他‘偶然’看到了我脸上的伤痕,又‘不经意’地,让他看到了那方帕子……” 她惨笑着看着桃夭,仿佛透过她看到了第一世的苏灼华:“他果然……果然认定了我就是当年桃林里救他的那个小女孩……他对我心生怜惜,百般呵护……姐姐空等的三年,是我陪在他身边……是我,故意小产,嫁祸给姐姐……是我,让他相信姐姐是桃花妖,会用邪法诅咒……” 所有的真相,在这一刻,大白于天下。 桃夭怔怔地站在那里,手中的桃花剑寸寸碎裂。 她终于明白了,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那莫名的熟悉与心痛,源于何处。 她就是苏灼华!百年前血染了这百年桃树的……苏灼华。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眼中血色更浓。 柳青叹息:“小妖,这也是你飞升必须经历的劫。情劫,怨劫,唯有勘破,方能成就仙道。” 此时的桃夭,已被前世的记忆和怨恨淹没,哪里还听得进“勘破”二字? 她周身妖气再次暴涨,大有同归之势。 就在这时,天空骤然变色! 乌云翻滚,电蛇乱窜! 煌煌天威,笼罩四野! “轰隆——!” 一道粗壮的紫色天雷,精准无比地朝着妖气冲天的桃夭劈落! 五雷轰顶之劫,因她妄动杀念,引动怨气,而提前降临! “小心!”柳青惊呼。 桃夭奋力抵挡,但那至阳至刚的天雷,正是她这等草木精妖的克星。 第一击,就让她周身剧颤,幻化的人形几乎溃散,桃花瓣如雨纷落。 “轰隆!轰隆!轰隆!” 接连三道天雷,毫不留情地劈下! 百里桃林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循环往复。 桃夭的气息迅速萎靡下去,她感觉自己的灵识都要被这狂暴的力量撕碎。 “小青……我……我怕是受不住了……”她看向柳青,静等着终结…… 就在第五道,也是最致命的一道天雷即将落下之际,一道白色的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到了她的身前! 是那个和尚! 他用那柄金色禅杖勉力支撑起一个佛光结界,将桃夭护在身后。 可是,**凡胎,岂能抗衡天威? “咔嚓——!” 结界破碎,那道天雷的大部分力量,尽数轰在了和尚的身上! 雪白的袈裟瞬间变得焦黑,口中喷出鲜血,身体骤然向后坠落。 “傻和尚!你**凡胎,岂经得住天雷?” 苏嫣华的怨魂在一旁尖声叫道,带着嘲讽:“你应该学学我,既是孤魂,也知道逃难!” 和尚重重摔落在桃夭身边,气息奄奄,却努力抬起头,看向桃夭。 目光依旧带着那种悲悯的温和,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释然? 他艰难地开口,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无妨……无妨……” 失至亲,失至爱。 生生花叶若相见,便是阎罗相邀时。 当年的诅咒,在这一刻再次应验。 看着和尚在自己眼前生机断绝,桃夭的心脏,仿佛也被那最后一道天雷击中。 剧烈的、陌生的疼痛,席卷了她的全身。 那不是身体的痛,而是来自灵魂深处,被遗忘又被强行记起的、跨越了轮回的剧痛。 我若有心,应痛…… 我若有情,应伤…… 前世被他所杀的痛,与此刻看着他为自己而死的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疯狂。 她抱住和尚逐渐冰冷的身体,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那啸声中,有恨,有怨,有悲,更有一种彻骨的明悟。 “王爷……”她看着他安详闭合的双眼,泪如雨下:“七世轮回了……原来,还是一样的结果……” 她体内的妖力,连同那积累了数世的怨与痴,在这一刻,随着眼泪流尽了。 若有来世…… 愿桃花,不再应劫而开………… 百里桃林,在这一声叹息中,万花凋零,重归寂灭。 只余下烧焦的树干和那白衣僧侣冰冷的躯体,诉说着又一世的无奈。 而那苏嫣华的怨魂,在真相与天威之下,终于彻底消散,不知是归于轮回,还是化为了虚无。 柳青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看着相拥而死的一人一妖,久久无言。 风穿过焦黑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因果,依旧笼罩着下一个轮回。 —— —— 第5章 第三世:彼岸花开不见君 九重天阙,云海翻涌,仙乐缥缈。 时光在此地失去了意义,弹指间便是下界千年。 那场发生在人间桃林与人妖临界的爱恨痴缠,早已化作了尘封之闻,只在某些闲谈中,偶尔被提及。 那因果之线,穿越轮回、横渡时空,依旧坚韧如初。 无声无息地将该重逢的人,牵引至命运的岔口。 望川尽头,奈河之畔,是生灵轮回的必经之路。 也是天、地、冥三界交汇的模糊地带。 这里终年弥漫着灰白色的雾霭,无数浑浑噩噩的魂魄在此徘徊,等待着渡过奈河,洗去前尘,投入下一个未知的轮回。 与这死寂灰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岸边一片如火如荼、肆意绽放的曼陀罗花海。 花色是那种触目惊心的殷红,像是用最浓稠的鲜血浇灌而成,妖异而炽烈。 —— —— 花海中,一个身形纤细、青衣白发的女子正在忙碌。 她以指尖轻点那些迷茫的魂魄,将一缕缕纯净的曼陀罗花香渡入其灵体,安抚其怨憎痴念,引导他们安然踏上奈何桥,不入孤魂野鬼之道。 她是无名无姓的曼陀小妖,生于这忘川尽头,自发地做着这有违冥府常规之事。 她不忍见魂魄沉沦,甘愿耗费自身修为,度化冤魂。 她不知道这触犯了天规,只觉得,让那些带着痛苦记忆的灵魂能稍微安宁一些离去,是件好事。 这一日,她正助一个因战乱而死的少年兵魂平息煞气,天际忽然传来一声冰冷的呵斥! “何方小妖!竟敢紊乱阴阳秩序,私度冤魂!” 随着话音,一道清冷孤高的身影踏云而至。 来人身着青衣,面覆同色轻纱,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眸光锐利,周身散发着属于瑶池仙宫的凛然仙气。 她正是瑶池圣母座下,执掌律法的大祭司——池嫣。 曼陀小妖抬起头,看着这位突如其来的上仙,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却并无惧色:“我……我只是见他们可怜,想帮帮他们……” “可怜?” 池嫣冷笑,声音里不带丝毫温度:“天地有序,阴阳有法。轮回之事,自有地府裁决,岂容你一小妖擅自干预?你此举,看似慈悲,实则是扰乱天道运行,其罪当诛!” 话音未落,池嫣已抬起纤纤玉手,指尖仙力凝聚,化作一道凌厉无匹的青色光华,直射曼陀罗花海! 她竟是要直接毁去这小妖的元神根本,以正天规! “不——!” 曼陀小妖惊呼,她能感觉到那股力量,足以让她这数百年的修行瞬间化为乌有。 本能地卷起漫天曼陀罗花瓣抵挡,但那微弱妖力在真正的仙家法力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眼看青色光华就要将她吞噬… 突然,半空中响起一个威严而雍容的女声,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花卉的芬芳与灵韵:“何人如此放肆!竟敢伤我族类!” 刹那间,七色彩云自天际铺陈而来,百花虚影环绕簇拥。 一位神女踏云而至,她身着七彩百花裳,发髻高绾如盛放牡丹,双眸是清澈灵动的桃花目,面容出尘绝艳,手持琉璃百花盏,足踏金色莲台。 周身散发出的神威,让整个望川的雾气都为之退散。 正是执掌六界百花、司掌世间芳菲的——花神,桃之。 池嫣的攻势在花神神威前,悄然瓦解。 她面色微变,却依旧挺直脊背,冷然道:“原来是花神桃之。尔不过一个凭借桃花妖身晋位的新神,胆敢口出狂言,阻挠本祭司执行天规?” 桃之的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曼陀小妖身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随即转向池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话,该是我问你。” 她足下金莲光华流转,声音渐冷:“瑶池大祭司,好大的威风。在本神面前,伤我花木族类,今日,便代瑶池圣母,教导你何为敬畏!” 空中百花虚影随之收敛,齐聚于桃之身后,肃杀之气弥漫。 “花神息怒。”一个温和而低沉的声音,仿佛能安抚万物躁动,悄然响起。 曼陀罗花海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身着素白长袍的男子。 他周身并无华丽装饰,唯有衣袂间隐有玄龟腾蛇的暗纹流转,彰显其不凡身份。面容俊雅,眼神并无波澜,尽是沧桑。 正是天宫二位主宰之一,执掌赏善罚恶、维系天地法则的——左帝,玄武大帝。 瑶池以圣母为尊,座下有各路花仙、祭司。 而天宫则由右帝苍穹主宰众神,左帝玄武执掌律法天规。 神位尊卑,泾渭分明。 池嫣见到左帝,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大祭司池嫣,见过左帝。” 桃之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左帝,心中莫名一紧,一种混合着熟悉、抗拒与一丝难以言喻酸楚的情绪悄然滋生。 她强行压下这莫名的悸动,维持着花神的威仪,目光直视玄武。 “原来是左帝驾临。花神桃之,确是由桃花小仙修行晋位。然,神位既立,职责所在,庇护族类,义不容辞。堂堂左帝座下大祭司,既看得清花神本尊根脚,又何必在此抚了左帝颜面,与一小妖为难?” 她的话语看似在陈述事实,实则暗藏机锋,将矛盾引向了左帝御下不严。 左帝玄武的目光落在桃之身上,那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涟漪,瞬间便消散。 他转而看向池嫣:“花神所言在理。天规虽重,亦需酌情。此妖初心非恶,小惩大诫即可。” 池嫣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神色,低声道:“是,池嫣遵命。” 她退至左帝身后,不再言语。 桃之却并未就此罢休,她俯身,轻抚过一株摇曳的曼陀罗,花瓣在她指尖微微颤抖。 她抬头,看向左帝,桃花目中带着质问:“不知这曼陀小妖,究竟犯了何等天条,竟劳动左帝亲临,欲将其元神毁灭?” 左帝玄武缓缓抬手,指尖拈起一朵曼陀罗,目光淡漠地看着那殷红的花朵在他指间化为点点荧光,消散于空气中。 “小妖生于望川,借用自身法力度冤魂过奈河,使其不入黄泉,规避轮回审判。此乃扰乱阴阳秩序,干涉天地法则。本帝执掌天规,只是司其职,维护天道运转。”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阐述着冰冷无情的规则。 桃之心中一痛。 看着那消散的花朵,像是看到了某种预示。 她知道,在这位执掌法则的左帝面前,情有可原四个字,毫无分量。 曼陀小妖,她救不下了。 花神飞身而起,卷起无数纯净的花瓣,那是百花最本源的精气。 “今日,以花神之名,赐汝永世花期。” 她声音庄重,带着神祇的慈悲:“常开望川两岸,引魂落黄泉,洗其怨憎,助其往生。赐汝名——彼岸。” 神力浩荡,融入曼陀罗花海。 那妖异的红色像是被净化,变得更加深邃、庄严。 花朵的姿态也愈发挺立,真正成为了连接生死的指引之花——彼岸花。 “今日是花神失职,未能及早约束族类,以致触犯天规。就此拜别。” 桃之不再看左帝与池嫣,脚下七色彩云迎风而来,世间百花虚影随风而去,消失在天际。 左帝玄武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半晌,才轻声低语:“拒绝成为右帝王母,甘为逍遥花神……她是六界公认最美的神祇……”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始终沉默的池嫣:“月神曾言,我与她,有千世之缘……池嫣,随本帝去月宫一趟。” 池嫣微微抬头,隔着面纱,望向左帝冰冷的侧颜,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痛楚与倾慕。 她低声应道:“是。” 心中却无声呢喃:‘君可知,瑶族仙规,仙必覆面。君亦不知,如此花容月貌,究是为谁而妍?’ 第6章 第三世:彼岸花开不见君(二) 月宫清冷,桂影婆娑。 他们并未见到神秘的月神,只遇到了一位在此等候的仙子,池鸯。 “月神已于满月之夜离开月宫,特让池鸯在此等候左帝与大祭司。” 池鸯的声音空灵澄澈:“月神留话:后果皆有前因,是怨是缘,纠缠不休,皆是为了一个等待千世的果。循环将启,抉择在即。” 说完,池鸯盈盈一礼,身影便如月光般消散。 月神,与天地同寿,是六界最古老也最神秘的存在。 她的话,从来都蕴含着无人能完全参透的玄机。 左帝玄武眉头微蹙,千世之缘? 千世孽果? 他万年前便已亲手抽离情丝,断尽尘念,为何此刻心头,竟会因这模糊的预言而泛起一丝涟漪? “去地宫。”他果断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地宫,独立于六界之外,由与天地同生的死神执掌,不受天庭制约,只维持着宇宙最基本的平衡——生死。 他们抵达地宫时,发现望川彼岸,花神桃之竟也在此。 她站在那片新命名的彼岸花旁,神情肃穆,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地宫之主冥帝,一位笼罩在深邃黑袍中的存在,低沉地笑了两声:“今日本神这地宫,还真是热闹,先是来了个百花之神,又有左帝玄武光临!不甚荣幸!” 左帝目光扫过桃之,后者并未看他,只是对冥帝微微颔首。 他直接道明来意:“冥帝应知本帝因何而来。” “为了那纠缠不清的千世因果,对吗?” “生怨斋中,确实有一本判官特立的‘千世孽薄’,其上以诗三首,记天界三位之红尘往事。” 他袖袍一挥,一本弥漫着哀怨气息的薄册浮现空中,书页无风自动,墨迹如血泪书写: 其一: 桃蕊初开承殊色,恩宠凋零各不同。 不识前尘薄幸客,犹向轮回问东风。 其二: 曾以桃花盟誓约,终将碧血染残红。 天意高深君莫问,叶花千载不相逢。 其三: 菱花镜里误前因,妄折仙枝续旧盟。 千载云烟过眼后,方知身是烬中灯。 三首诗,如同三把钥匙,瞬间开启了被封印万载的记忆洪闸! 左帝玄武身形猛地一震! 那被抽离、被遗忘的情丝,竟在这诗句的牵引下,疯狂地想要重归神体! 李瑾、和尚、桃仙阁、百里桃花、血染的誓言、雷劫下的牺牲…… 无数纷乱的画面冲击着他的识海! 他捂住胸口,那里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看向桃之,眼神满是震惊、恍然、以及深不见底的悲伤。 “桃之……”他喃喃着,声音沙哑。 而桃之,在诗句浮现的刹那,也已泪流满面。 所有的遗忘都是自欺欺人,所有的“逃之”都是徒劳无功。 她是苏灼华,她是桃花妖,她更是深爱着李瑾、也恨着李瑾的每一世的那个自己。 她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毫无回避地看向了左帝玄武。 千言万语,尽在那双盛满泪水的桃花目中。 左帝的目光,又缓缓移向身旁的池嫣。 却见池嫣,不知何时已自行揭去了面纱,露出一张与苏嫣华一般无二,却更显清冷仙姿的容颜。 她看着他,眼中是万载的痴缠与最终的释然。 “原来……如此……” “本帝万年前抽去情丝,自以为断尽尘念……今时今日,方知……竟是自欺欺人。” 他的目光落在池嫣脸上,带着一种全新的、复杂的审视:“池嫣……原来你,亦是世上无双。” 池嫣却只是微微一笑,笑容凄美决绝。 她俯身,郑重行礼:“左帝谬赞。池嫣……己愿已决,将永世回归月宫,为月神殿前灯蕊,长明不灭,再不问世事纷扰。” 她早已在月宫做灯芯的那些寂寥岁月里,寻回了千世记忆。 姐姐的怨,王爷的悔,自己的痴,世世的纠缠……她累了,也悟了。 有些缘,强求不得。 有些债,需以永恒的清寂来偿还。 不如归去,做一盏无思无感的灯,照亮他人的路途,也好过在这情天恨海中继续沉沦。 左帝怔怔地看着她,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真相大白,因果明晰。 天规无情,神亦当自罚。 两道蕴含着无上天道之力的法旨,同时降临地宫: 其一,惩神旨: “花神桃之,不司己职,擅离职守,干预冥府事务,更私入生怨斋,窃窥前世之思,扰乱心神,触犯天规。罚其落于望川,以身守彼岸之花万年,涤尽前尘妄念。钦此。” 其二,收仙令: “瑶池大祭司池嫣,己愿永世归于月宫为灯蕊,念其心诚,且过往有功。特准其所请,收回大祭司之职,销其仙籍,永驻月宫。钦此。” 法旨既下,天道法则随之运转。 池嫣最后看了一眼左帝与桃之,身影化作一缕青烟,袅袅投向月宫方向,再无回头。 她终于选择了永恒的放逐与宁静。 桃之站在望川畔,看着那一片殷红的彼岸花海,脸上露出了奇异平静的笑容。 她转向左帝玄武,轻声道: “这一世,你为左帝。帝比神,多了一项本事,那便是……遗忘。” 她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更多的是解脱:“你可以再次选择忘记,继续做你无情无欲、维系法则的玄武大帝。” 她走到彼岸花丛中,神力开始从她身上流散,与脚下的花朵、与整条望川融为一体。 “桃之,逃之……本以为成了神,便能逃掉这宿命。原来,从始至终,我都未曾真正逃开……” 她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与彼岸花的光芒交织在一起:“你为你的天宫左帝,我开我的千年彼岸,妹妹…也已甘为灯蕊。” 桃之的目光穿透了无尽时空,看到了最初那片百里桃林,看到了那个执着等待的少女,也看到了那个在雷劫下为她而死的和尚。 还有那些记不清的转世…都散了吧。 “从此,前尘怠尽,永不相见。” 这是她最后的决绝。 不是诅咒,而是放下。 她以花神之名,献祭自身神格与自由,完成了对这段横跨几世、纠缠千载孽缘的终极终结: “吾以花神桃之之名,愿永世熔于望川彼岸,弃神籍,舍神格,化为此岸守护之灵。令此彼岸之花,花开千年无叶,叶生千年无花,花叶永不相见,千秋万世,此志不移!” 宏大的愿力与天道法则轰鸣! 桃之的身影彻底消散,化作无数光点,融入了每一株彼岸花中。 所有的花朵在盛放的同时,叶片纷纷凋零。 而当花期过后,叶片生长出来时,枝头却绝无一朵花苞。 花与叶,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左帝玄武孤身立于望川畔,望着那花叶永隔的彼岸花海。 望着池嫣消失的方向。 望着桃之最终融化的地方。 他拥有选择遗忘的权力,他是天帝,维系法则高于一切。 他缓缓抬手,指尖凝聚着神光。 最终,那神光在他指尖闪烁了许久,却迟迟未曾点向自己的眉心。 他选择了记住。 他转身,身影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依旧是天宫那位威严无私的左帝玄武。 只是从此,他的目光深处,多了一抹永远无法化开的悲悯。 怨起,缘灭。 很多年后,地府的鬼差们会对新来的魂魄讲述一个关于彼岸花的传说。 “那彼岸花啊,为何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和叶子永远见不着面呢?” 一个稚嫩的小鬼好奇地问。 一位资历老些的鬼差望着那蜿蜒的红色花带,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悠远: “这里有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很美很美的百里桃花林…………” (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三世:彼岸花开不见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