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兰》 第1章 和亲 “皇帝疯了,怎么会派个男人去朔北和亲?” 猩红的送亲队伍像是一条蜿蜒前行的蛇,缓缓匍匐向北而去。 沿街的百姓尽管压低的声音,那些或带着讽刺、或带着惊愕的语句还是随着北风飘进了婚车里。 “大雍要完啦,连年征税派兵打不过朔北,堂堂骠骑大将军还被朔北那娘们儿压着抽了整整五十鞭子,听说抬回来的时候人就断了气……” “军中无一人敢应战,北方十六部一夜之间全变成了朔北的地盘……” “这群废物打不过一个娘们儿还不够,皇帝竟然还要把宋相之子送去和那娘们和亲,从古至今,哪里来的男子和亲!” 宋临安嗤笑一声,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一颗莹白的玉珠,面无表情地听着沿街百姓的叫骂。 他生得极美,肤若凝脂,眉如墨画,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挑,配上那身绣着鸾凤的大红嫁衣,竟比真正的公主还要娇艳几分。 宋临安撩起窗纱的一角,回望着这座精美却日益颓败的王都。 他的眼里浮起一抹冷笑,回想起坐上婚车前他的父兄说的那些言语。 竟然和他在皇宫,在皇帝面前听到的说辞分毫不差。 若能取得朔北王女的欢心,让她诞下雍人的孩子,那和朔王庭不就是大雍的土地了么,他们就不用年年都生活在朔北人的恐惧里了。 连大雍皇帝都这么说。 宋临安狠狠地把指尖的玉珠摔在地上,细小的珠子落在铺满了红毯的车里,连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 就像他一样。 宋临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上一层阴影,大雍这么多人,凭什么让他去和亲,凭什么让他做这个全天下人的笑柄? 就因为他长得漂亮? 宋临安越想越气,心里平白无故还对父兄升起了一丝怨怼。 肯定是父亲觉得兄长在朝廷里能做事情,而自己又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他才让自己去和那王女结亲。 可是父兄为什么还要效忠这样的朝廷,效忠这样的君主? 一个因为惧怕朔北王女,就轻信朔北来使的话,连夜把和亲公主改成男子送给那位朔北王女的皇帝,还有什么值得他们效忠? 更别说皇帝为了让朔北看到自己的诚意,‘公主’出嫁的嫁妆绵延数十里不断绝,还附带上了北原十六部的地形舆图,以表亲近。 宋临安气得要命,但是他一介白身,既不能反抗皇命,又不能违抗家训,只能被当做女人一样穿上嫁衣,老老实实坐在婚车里待嫁。 但宋临安天生就不是老实的性格。 和亲队伍一出皇城,他就喊来贴身小厮相月去找了个歌女作伴,一直待在婚车里听歌女唱小曲儿。 管他要嫁不嫁,在没到朔北之前,他还是宋小少爷,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 北方草原,和朔王庭。 桑兰斜躺在狐皮榻上,懒洋洋地接过耶律岐手里的信件,抖开信纸往上面扫了数眼,翡翠一样的狐狸眼里露出点兴致勃勃的笑意,她把手里的信纸扔给耶律岐,笑骂道:“我说三哥怎么突然那么好心,代替我前去大雍和那软骨头谈判,原来是想给我找个驸马回来。” 耶律岐接住信件立刻跪拜在地,低着头颅,语气惶恐不安:“殿下,需要属下去把那宋家小儿……” 他跟随桑兰多年,十分清楚自家殿下的性格。 殿下一旦在要紧的事物上露出笑容,那必定是气得狠了。 “不必。”桑兰冷冷吐出两个字,额上坠着的珍珠链子轻微地晃了晃,手却攥紧了柔软的狐皮:“让他来。” 她手下的狐皮应声而裂,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耶律岐身形一抖,头埋的更低了。 桑兰嗤笑一声,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这些年我被他们说过那么多回,谁能动得了我一次?去备马,三哥给了我这么个大惊喜,我要去见见这位‘公主’。” 她缓缓从狐皮榻上站起来,草原强烈刺眼的光线落在她小麦色的肌肤上,勾勒出修长而健硕的女子体型,给那具充满力量感的躯体边缘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是和其他和朔公主们全然不同的身材。 桑兰身量高挑,肩背肌肉紧密结实,裸露出来的双臂线条优美修长,上面纹满了和朔王庭的神像——太阳神金乌鸟。 细密繁复的金色纹路在她的手臂、咽喉、腰肢处尽显,要是有人能脱去她的衣裙,就能看到一只完整的巨大金色神鸟在她的躯体上展翅欲飞。 这是和朔王庭继承者才能纹上去的独特图腾,现如今纹在了桑兰身上。 而她也是和朔王庭建立以来,第一位王女。 耶律岐的面前坠落一地的裙装,在静谧的王帐中,他头也不敢抬,甚至不敢把发丝落在那用金银丝线织成的裙摆上,等到桑兰换好衣服之后,他才如同得到了大赦般微微放松了身体,语气愈发恭敬道:“遵命,殿下。” 桑兰扣好骑装的腰封,黑红色的腰封让她的腰肢看起来有些纤细,但是从没有任何一位和朔人敢觉得这位王女殿下是位柔弱美人。 “要是‘公主’不合我意,就叫那软骨头皇帝再送一个来就是了。” 桑兰轻笑一声,抓起桌案上的珍珠玛瑙发带把卷曲的长发束起,绑在脑后,那头如同海藻般的黑色长发瞬间遮住了她强健的后背,只留下一个坠满细碎宝石的美丽身影。 耶律岐低头跟在桑兰背后,悄悄抬眼,目光痴痴地看了眼那道背影,上一次这样看着殿下的背影还是在攻打南边十六部的时候。 殿下穿着黑色铁甲,宛如杀神一样在万敌之中把那大雍的骠骑大将军生擒下马,按在地上抽了整整五十鞭子。 像殿下这样的奇女子,怎么能用婚姻约束她? 耶律岐敛起脸上的失态,恭敬地跟在桑兰身后。 ------- 越往北走,周遭的环境越发荒凉平坦,告别大雍最北边的城池之后,和亲队伍就正式踏上了和朔王庭的地盘。 宋临安神情恹恹地躺在马车里,大红的颜色如今他已经看得十分习惯了,再也不会像刚开始那几天一样一有不顺心就摔东西骂小厮,把整个宋家全力培养出来的规矩踩个粉碎;现在的他可以一边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一边怡然自得地往嘴巴里扔零嘴。 旁边还坐着个给他弹曲儿的小侍女。 “二爷,这到了朔北的地盘,歌女就让她下去吧?” 宋临安的贴身小厮相月掀起门帘,看了眼一旁侍女打扮、实则是宋临安买来的青楼女子,颇为不安地劝说道:“小心被人看见呐。” “那又如何?”宋临安往嘴里扔了一颗炒豆子,眯起眼睛听曲儿,头冠上的绯色珠串叮当作响,全然不在意自己现在还是和亲‘公主’的身份:“等快到和朔老巢再说吧。” 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让相月出去,别打扰他听曲儿。 头冠沉甸甸地,压得宋临安脖子疼,他往外看了眼天色,见已经到了午后,便粗暴地把头冠扯了下来,散着一头鸦青发丝,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瘫软在大红色的软榻上。 歌女怀里抱着琵琶,水葱似的指尖拨弄着琴弦,看似认真地拨琴,实则在偷偷打量眼前这位听闻中的宋相之子。 这位宋公子果然如同话本里描写的那样,面如冠玉,肤若凝脂,乌发红唇,端的是一副貌如天仙的美人面。 就连歌女这等秦楼楚馆出身、见多了美人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长相如此艳丽的男子。 她觉得宋公子那张脸是超出了凡尘俗世的美,如果世间真的有神仙,宋公子肯定能凭借他的美貌成仙。 当朝宋相品行高洁,为相三十余年尽职尽责,两袖清风,就连深山老林的农妇都知道宋相的名号,而他名下有二子,大公子如他一样品行端庄,文采斐然,年仅十八就高中状元,任职吏部,前途无量,任谁见了都要夸赞一句大公子如兰如蕙。 而小公子也非常出名,幼时和皇子们玩在一处,得了敬帝的青眼,拥有自由出入宫廷的权限,比他父兄都要风光。而小公子拿着这份权限为宫里的皇子们四处斗鸡遛狗,收罗天下趣事带入皇宫,让死气沉沉的皇宫里多了几分趣味。 只是可惜……一纸婚书,让宋小公子变成了美娇娘,奔赴万里草原和传闻中弑母杀兄的朔北王女结亲。 歌女垂下眼眸,开始抚琵琶。 和亲队伍因为携带的人、马数量极多,脚程并不快,一连走了好几日还在茫茫草原上,压根看不到任何人影。 宋临安丝毫不避讳其他人的目光,时常让歌女进婚车给他唱曲儿。 大红色的婚车里时不时传出歌女宛转悠扬的弹唱声,倒为这份孤寂的和亲路上添了几分乐趣。 这天下午,就在和亲队伍修整完毕,即将启程的时候,滚滚烟尘突然从天际浮现,大地开始震颤,和亲队伍最前面的马儿焦躁不安地挪动步伐,坐在马背上的士兵们纷纷瞪视着前方,心里冒出不可思议的想法。 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来抢朔北王女的和亲队伍? 等远方那支队伍渐渐逼近,众人才在猎猎朔风中看见那抹赤金旗,上面用和朔字写了个张扬无比的“桑”字。 打头阵的士兵们瞳孔一缩。 那是王女的桑字赤金旗! 王女亲临了! 相月连滚带爬地滚上宋临安所在的婚车,刚要开口报信的一瞬间,他的耳畔呼啸过一抹乌金色,婚车的龙凤雕花门瞬间被抽断了一扇。 那扇雕着祥云龙纹的木门顷刻间倒在相月身上,就在他呆愣愣伸手去扶的时候,身后骤然响起了略带沙哑的女声。 “出来。” 声音十分陌生,和亲队伍里从没出现过这样的声音。 宋临安立刻从躺着的姿势爬起来,又惊又怒地看着婚车门口不断晃悠的帘子。 是谁? 竟然敢来婚车面前撒野?周遭的禁卫军是死的么? 歌女面色惊恐地缩在最角落,眼中含泪,怀里的琵琶琴弦都断了两根。 桑兰骑在黑色骏马上,收回乌金长鞭,目光玩味地看着那已经残破的婚车。 如果她没有感应错的话,那扇木门背后的马车里,有两个人。 是谁,竟然敢在和亲‘公主’的马车里停留? 第2章 宋公子 “出来。” 桑兰又说了第二遍,语气渐冷,目光森然,她身下的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比周遭马儿都大上一圈的身体有些跃跃欲试的想往婚车那边凑。 但桑兰拉住了它。 只听婚车里窸窸窣窣,一只骨节分明,指骨修长的手掀开内里的帘帐,带着一截艳红的袖口,从婚车里钻了出来。 宋临安没让歌女出去,自己出了马车。 他一露面,就察觉到有一股强烈的视线看向自己,他毫不示弱地回望过去,只见马车侧面有数位朔北打扮的骑兵,领头的竟然是个女人。 还是个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的女人。 想必刚刚说话的就是这个女人。 宋临安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继而想起和朔北有关的一切。 能带骑兵,穿着华丽,颈间有金纹……这……这不就是他的婚约对象——和朔王女桑兰·阿奇那吗?! 宋临安呼吸一滞,看着桑兰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手心微湿,然后他又想起马车里的歌女,额上刷地一下冒出了冷汗。 “公主?”桑兰放肆打量的视线落在宋临安身上,翡翠一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兴味,她盯着宋临安那张过分白净漂亮却带着稚气的脸,心里觉得宋临安果真十分适合‘公主’这个称呼。 他长得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位公主都要美丽,美得不像是凡人。 桑兰突然就有了点兴致,骑着马走近了婚车,把折成几节的乌金鞭子抵在宋临安的下颚处,迫使宋临安抬起了头。 这是一个很屈辱的姿势,但桑兰不以为意,她就着日光细细地扫视了面前这位‘公主’的脸,把那张面带屈辱神情的脸看得升起薄红,才缓缓道:“三哥说的果然没错,公主殿下确实长得十分美丽。” 桑兰好心情地用拿着鞭子的那只手拍了拍宋临安的侧脸,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狎昵和轻视。 冰凉的金属拍在脸上的滋味并不好受,而宋临安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愈发恼怒。 “只可惜。” 桑兰扯着马后退一步,她的马高,人也很高,坐在马背上就显得更加高,宋临安跪坐在马车边上,必须得仰头看她。 女人目光微垂,不好看的脸上露出点不屑的神色,那双碧眸因为背光的缘故看起来格外幽深。 宋临安在她的阴影下有些呼吸不畅,只听桑兰幽幽叹气道: “只可惜我是女人,恐怕无福享受公主殿下了。” 什么? 宋临安用‘你是眼瞎吗’的表情瞪向桑兰,他一路上的穿着打扮皆以男装示人,压根没想过遮掩自己的身份,和亲公主只是个名头而已,他这么明显的一个男人,面前的朔北王女难道真的是睁眼瞎吗? “殿下,我是男子。”宋临安忍不住开口讽刺道:“从未听闻朔北王女还身患眼疾。” 他冷冷淡淡的声音如珠翠碰撞般好听,说出来的话却不太恭敬,桑兰身后的一众骑兵脸色骤变,耶律岐更是对他怒目圆视。 桑兰眨了眨眼睛,脸上倒没流露出不快,心想这人好看了,果然声音也比旁人好听一些。 不知道待会儿被杀了还能不能维持住这么好听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公主呢。”桑兰装似失落地叹了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临安,嘴角缓缓上扬:“那么,宋公子,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婚车里有女人?” 宋临安的后背刷地一下就湿透了。 他觉得自己十分丢脸,从见到朔北王女的第一眼起,他就一直在丢脸。 被人当女子一样狎昵地拍脸,又必须要抬头仰视桑兰,这两种情况宋小公子以往的十八年经历中哪里经历过,他历来在世家子弟们中间都是被捧着的那个,谁敢对他大声说一句话? 现在却碰见了个光凭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冷汗直流的女子。 宋临安又气又恼。 可是他也没办法。 大雍人喜欢文弱美人,宫里民间都流传着这股风气,就连武将也偏好儒将,他们哪里见过像桑兰这样强硬的女人。 他总算明白了民间那些传闻,说什么皇帝见到朔北王女的时候被吓得病了好几天,骠骑大将军再也不敢踏入北原十六部一步,他当时还嗤之以鼻,心想朔北王女难道是个青面狼牙的厉鬼不成?叫这些人怕成这样。 现在见到桑兰的第一眼,他就想通了。 并非朔北王女长相太恐怖,而是这女人周身气势太盛,坐在马背上没有动作,还能让宋临安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恐怖杀意。 谁敢娶这种女人? 怕不是下一秒就要被她用鞭子抽死了。 “我、”宋临安结结巴巴道:“我、一路上有些无聊,请了侍女作陪……” 他有些着急地指了指静默在一旁不说话的小厮相月:“我什么都没做,周边的人可以为我作证!” 相月被自家公子指住,瑟瑟发抖地点点头:“王女殿下饶命,我家公子真的什么都没做,他还是清白的。” 宋临安又羞又气,相月怎么能真把他当成女子来说?便立刻低声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相月却不回他,跪伏在地,语气认真中带着颤意:“丞相大人管教极严,我们家二爷从来不在外面留宿过夜,近身伺候的也是小厮童子,二爷房中干干净净,王女殿下大可放心!” “二爷让歌姬进婚车,也是因为路途遥远,再加上二爷年纪还小,心性不定,这才犯了忌讳,是小的没有看管好二爷,王女殿下要罚就罚小的吧!” 相月一番话把宋临安摘了个干净,又把宋临安的老底翻了一遍,声音又大,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些大雍人的眼里立刻露出了别样的神情。 这宋小公子自诩大雍第一纨绔,常年流连各大宴会和秦楼楚馆中,不料却是实打实是个童子鸡!他的贴身小厮约莫不会撒谎,而见宋临安那涨红了脸的模样,想必也是真的了。 宋临安在众人面前丢了个大脸,神色愤愤,刚想说什么,却被相月死死拽住袖子。 桑兰哦了一声,看向相月:“年纪小?你家公子已满十八,还算年纪小么?” 相月额间冷汗涔涔,几乎要趴在地上了:“回王女殿下,算、算的,大雍男子二十才束冠,二爷还差两年呢。” 桑兰看向宋临安的头顶,那里果然没有像她以前见过的大雍人那样戴着精致的头冠,而是用簪子在后脑挽了发髻,剩余的鸦青长发全都铺在脑后。 不过这些都不是桑兰所关心的事情。 她抬起持鞭子的右手,身后跟着的耶律岐立刻下马,看也不看地越过宋临安和相月,把躲在马车内瑟瑟发抖的歌女带了出来。 歌女长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头上簪花,是时下大雍人喜欢的柔弱长相。 耶律岐没什么好脸色地推开宋临安,然后带着歌女下了马车。 “你是大雍人?”桑兰问歌女,视线从她楚楚可怜的脸上滑落,然后看向歌女脖子间稍微裸露出来的一点肌肤,歌女衣裳整齐干净,不像是做了什么的样子。 歌女抱着琵琶畏畏缩缩地点头,压根不敢看传闻中的朔北王女。她内心害怕极了,感觉自己小命难保,毕竟她是从‘和亲公主’的婚车里出来的女子。 而‘和亲公主’又是个男人。 桑兰瞥了她一眼:“好模好样的女子,做什么要轻贱自己?” “送她回去。” 桑兰冷淡地朝耶律岐道,然后看也不看宋临安和相月,以及面色愕然的歌女,骑马转身离去,“三哥在哪,我去看看他。” 耶律岐领着不断抹眼泪的歌女脱离了和亲队伍,熟门熟路地找到靠近大雍的一座边境小城,把歌女放在城门外,又从兜里掏出几块碎金塞进歌女的手中,低声道:“走吧,以后不要再做这种生意了,这点金子够你傍身了。” 他也不管歌女心中作何感想,骑上马就想离开,却被步履匆匆的歌女拦住了去路。 “大人这是何意……”歌女颤巍巍地开口,仰视着这个异族人:“王女殿下不杀我么?” “殿下从不杀女子。”耶律岐面无表情道,心里有些烦闷,他想快点回到桑兰身边,因此语气有些生硬:“你应该自尊自爱一点,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他从跟在殿下身边起,就帮殿下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但很多被救下来的风尘女子都会拿着殿下的碎金子又去做回原本的勾当,这样的结果他都习惯了,便对拦路的歌女也生不起什么好感来。 他觉得殿下就是在做无用功,平白无故浪费那些金子。 歌女泪眼莹莹地朝耶律岐行了个跪拜大礼,语气哽咽道:“多谢王女殿下!殿下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回应她的是马蹄溅起的滚滚黄沙。 ------- 和亲队伍。 桑兰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中间,头也不抬地擦着手中的乌金鞭子,语气森冷:“不见了?” 她眼皮一撩,看向面前汇报的侍从,缓缓问道:“王兄那么大一个人,竟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侍从干脆利落地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声音发颤:“三殿下昨日还在队伍里,今早就、就没有踪影了。” 桑兰没有说话,把乌金鞭子啪地一下扔在地上,那侍从抖着手去捡起鞭子,随后以跪着后退的方式退出了帐篷。 帐篷外很快就响起挥鞭子时的破空声。 二十鞭子结束,那侍从浑身是血的被人抬在帐篷门口,桑兰冷冷地看了一眼,“抬下去,找不到人就直接打死。” 侍从气若游丝地谢礼,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帐篷门口的地毯上。 耶律岐回来正好碰见这一幕。 他没有进帐篷,皱眉看向那片被鲜血弄脏的地毯,叫来侍女把它拿走换掉,才看向担架上的人,皱眉道:“怎么回事?” 侍从吸了口气,断断续续说:“三、三殿下逃跑了。” 耶律岐露出个如临大敌的表情,心想难怪殿下会发这么大脾气。 他没再理侍从,转身进了帐篷。 乌金鞭子已经被下人洗干净送了回来,桑兰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卷曲长发铺了一地,又在擦拭那条鞭子。 “殿下。”耶律岐朝她行礼,“人已经送走了。” “嗯。” 桑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是耶律岐依旧能从她手中的动作看得出王女此时正在气头上,他咽下到嘴边想要劝诫王女不要再多管那些失足女子的话,准备汇报完情况就走。 “你带一队去找。”桑兰听完他的汇报,随后笑着开口:“三哥没有帮手,他跑不了多远。” “三哥没回来,和亲队伍就在原地等着吧,什么时候他回来了,我们就什么时候回王庭。” 耶律岐点点头,出门的时候迟疑地回头看了眼桑兰,却被五感敏锐的桑兰察觉到了,王女锐利的视线如同一把刀子一样悬在他的背后,吓得耶律岐再不敢多看,加快脚步跑走了。 桑兰出现在和亲队伍里,并且处置了一个侍从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支队伍。 宋临安忐忑不安地坐在婚车里,破损的车门虽然叫了人修补,可是一直都没有人来,草原上的夜晚风又很大,以往他都会把车门关紧睡觉,现在那扇破了的门却在往里呼呼灌风。 他觉得自己要被吹成菜干了。 相月心疼主子,主动坐在风口给他挡风,但架不住寒风依旧能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冻得主仆俩瑟瑟发抖。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在辽阔的草原上看得格外分明。 “为什么没人来修婚车?”宋临安撩起车帘往外看去,在明亮如水的月光下,和亲队伍像一条笔直的猩红长蛇匍匐在青黄的草原里,远处近处都火光重重,到处是士兵们燃起的篝火。 士兵和下人们可以晚上住在外面,睡在帐篷里,但是宋临安这个和亲公主不行。 相月愁苦道:“二爷,我们别问了吧,我才听说王女处置了一个侍从,把那人抽的浑身是血,就剩一口气了。那侍从还要去帮王女找人呢。” 宋临安的瞳孔颤了颤,不可置信道:“那女人对自己的手下也那么狠?” “可不是呢。”相月回他:“您还是老实一点,听老爷和大爷的话,老老实实和王女相处吧。” 提起这个,宋临安就一脸烦躁和屈辱,原本皇帝定的是位宗室公主,要和朔北的三王子联姻,但不知怎么的突然改了主意,还指名道姓让他去和王女联姻。 他一想起面见皇帝时的情景,心里就直冒火,那个畏畏缩缩的皇帝竟然叫他要和王女搞好关系,争取早日让王女怀上子嗣,皇帝竟然还从桌子上抽了一本春宫图给他! 美名其曰传授经验。 宋临安看得分明,那桌子上摆的都是奏折,大雍的皇帝竟然在御书房、在满桌的奏折中看春宫图! 那一刻宋临安觉得大雍要是被朔北攻破了也不算奇怪。 宋临安不知道实情,但他的小厮相月是被宋相提点过的聪明人,一路上一直在劝说二公子收敛脾气,先把王女伺候好。 却没想到二公子油盐不进,一出城就买了个歌姬放婚车里听曲儿,最后被王女殿下抓了个正着。 宋临安想起在家被迫嫁人的屈辱回忆,额角青筋一跳,愤恨道:“我才不要和那个丑女人相处,二爷我在皇城的时候想要什么人没有,什么时候玩过这等档次的女人?” “哦?看来宋公子必定是个风流人物了。” 马车外传来桑兰含笑的声音,主仆两人如同两尊石像一样僵在原地。 桑兰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出声,便好心道:“宋公子,我本无意打扰你们主仆夜聊,只是我那三哥十分想念你,想请你去他帐里一叙。” “请吧,宋公子。” 第3章 逃跑 宋临安被相月搀扶着跟在桑兰身后。 他看着前面步伐矫健走得飞快的桑兰,有些想不通这女人到底怎么长这么大的。 桑兰长相不好看,声音也低哑难听,在宋小公子的眼里算得上最次的那一等,身量又高,没有骑马的桑兰站着都只比宋小公子低半个头,而宋小公子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身高。 他堂堂八尺男儿,在大雍见过的娇软美人无一不需要仰头看他,而桑兰则能和他对视。 他还不敢看桑兰的眼睛。 这会让他联想到草原野狼等猛兽,这种感觉让宋临安十分不爽。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桑兰的脚步停了。 “到了。宋公子,里面略有些杂乱,还请你不要介意。”桑兰含笑地撩开帐篷帘子,半靠在帐篷门口等着宋临安进去。 透过那打开的半边帘子,能窥见帐篷里跳动的烛火。 宋临安的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他在帐篷门口站定,却不敢往里看,垂着眼眸盯着地面那张沾有大片污渍的地毯,低声道:“我和三王子并不熟悉。” 桑兰挑挑眉,率先走了进去。 “三哥,你心心念念的宋家公子到了。” 桑兰没有理会宋临安是否跟了进来,在她看来宋临安进不进来都是一个结果——她自有办法让宋临安看见她想让他看见的东西。 帐篷里有些许淡淡的血腥味,桑兰像是没有闻到一般,走到帐篷的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蜷缩起来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而立之年,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上面布满了恐怖的鞭痕,看起来还是新鲜的,伤口都没有结痂,有的还在往外渗出血水。 他的右耳上面挂着一只黄金耳坠,那款式和质感很像是草原王的旧物,桑兰曾经在草原王的耳朵上见过。 现在这只耳坠随着男人抽气的动作,叮叮当当地发出点细微的动静。 桑兰的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她就说失势已久的三哥吉格勒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王庭,又代替她前往大雍协商,原来原因竟在这里。 她轻笑一声,小腿轻抬,语气像是对兄长撒娇的幼妹,但是扣着铁甲的靴子却十分凶狠地碾在男人腰侧的伤口上,她今天为了方便骑马,穿了一双骑兵样式的黑铁靴,鞋底全是用黑铁打造,重量极沉:“三哥,你怎么不说话?” 她结实的小腿骤然发力,男人发出一声尖锐惨叫,继而猛然抬起头,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桑兰:“桑兰,你这个臭婊——” “啪。” 宋临安身体一抖,面色惊恐地和吉格勒的目光对上一瞬,但下一秒,一声脆响抽断了吉格勒没说完的话。 宋临安看见他的脑袋被那恐怖的掌力打得往旁边一仰,连同他整个人都摔在地上,身上的鞭痕再次裂开血花。 血腥味更重了。 帐篷里的烛火随着桑兰这一巴掌不停地跳跃,映在绣着精美花纹的墙壁上,宛如鬼影重重。 吉格勒吐出一颗断牙,不服气地抬头看桑兰,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你还能风光多久,桑兰?” 他从脏污的发丝缝隙里看向站在门口的宋临安,眼神一喜,言语也变得愈发大胆起来:“你见过宋公子了?哈哈哈,喜欢三哥给你的这份大礼吗?” 他眼里闪着恶毒的光芒,喃喃道:“父皇想让你成亲很久了,让我想想,你要是怀上了雍人的孩子,你还会是朔北的王女吗?” 吉格勒勉力撑起身体坐起来,矫健的躯体上血流如注,但他毫不在意,依旧用那双和桑兰一模一样的绿眼睛盯着他的亲妹妹,嘴里恶毒的话语不断地往外吐:“你想当王女?哈……朔北不会要一个大着肚子的王女哈哈哈哈。” 宋临安眼皮一跳,心里隐隐约约对父亲的话有了几分理解。 “你怎么总是在做梦,桑兰,你怎么就认不清现实?非要往男人堆里凑?” “女人就不配站在权力的追逐场上!” 桑兰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等到吉格勒喘着粗气不说话的时候,她才缓缓蹲下来抬眼打量着自己这位兄长。 吉格勒长了一张和他们父王十分相似的脸,这让他在草原王一众的孩子里十分受宠,二十岁的时候就被草原王授予了大将军的名号,南下攻打大雍。 那时候的朔北都以为三王子会是下一任草原王。 “三哥。”桑兰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当年你好风光,我真的很羡慕。” 她轻笑一声,绿眸幽深:“不过我现在就不羡慕你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桑兰用那笑盈盈的语调,像是崇拜兄长的女孩一样对吉格勒道:“因为你们实在是太蠢了。” 她一手抓住了吉格勒脏污的长发,迫使自己的亲哥哥仰头看她,“你这种蠢货,也配和我说话?” 吉格勒恼羞成怒地挣脱,却发现桑兰的手劲宛如铁箍一般按住他动弹不了,吉格勒忍住后脑勺宛如剥皮般的痛楚,啐了桑兰一口:“你这个毒妇……” 砰! 宋临安忍不住后退一步,一只手紧紧攥着帐篷帘子,指骨泛白。 头骨撞击在地面上的声音有些发闷,桑兰笑盈盈地把吉格勒从地上扯起来,按着他的脑袋又猛然掼向地面。 血泥飞溅,吉格勒全身都在抽搐。 “你和宋家联合起来,不就是想让我怀孕么?”桑兰笑了笑,眼底一片冷意,动作却一下比一下狠戾,“你太天真了,三哥。” 砰!砰!砰! “怀孕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你们也是一样。” 宋临安听见撞击声里掺杂了点别的东西。 让他想起了某次新年见到自己家里的厨娘,正在用木桩锤肉馅,木头拍在肉馅上的声音啪叽啪叽作响,和现在的帐篷里回荡的声音如同一辙。 但帐篷里没有木头,只有桑兰那双肌肉线条凌厉流畅的双手和柔软的泥地。 他想不出来,究竟需要多大的力气,才会让□□撞在泥地上时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他看见跳动的烛火之下,吉格勒那张脸几乎已经没了五官,那个在皇帝面前风流倜傥的男人,现如今如同一条死狗一样被桑兰抓住长发,一下一下砸向地面。 “想让我就此服输?哈,吉格勒,就凭你?” “你二十岁成为王储那年就不是我的对手,苟且偷生活到现在,竟然想联合大雍人对付我,吉格勒,你在做梦吗?” 桑兰平静的语调像是在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谈话,但落在宋临安的耳朵里,宛如道道惊雷。 吉格勒的身体从一开始的抽搐,到后来逐渐瘫软,最终再无声息。 帐篷壁上,溅满了暗红色的斑点。 过了好一会儿,帐篷恢复安静,桑兰这才慢悠悠站起来,把脏污的手掌随意地在那烂泥一样的身体上抹了抹,抬眸往外看去。 那宋小公子还站在门口,脸色在火光的照耀下没有一丝血色。 像是天山上的新雪。 桑兰心里的郁气消散了些许,脑袋也活跃了一些,目光慢悠悠地落在宋临安身上,心情颇好地对宋小公子笑了笑。 哪知宋临安见了她宛如见了厉鬼,额间瞬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身体颤抖,嘴唇也开始发白。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宋临安喃喃道,忍不住往后退去,“我……我不是有意要和你结亲的……我可以走……我、我可以回去。” 他这才明白父亲和皇帝的意思。 他只不过是大雍和朔北联合起来对付桑兰的棋子。 桑兰身上浓郁的血腥味让他手脚发软,可是当面前的女人带着一张笑脸站在他前面,脸颊上还有一抹暗沉的血渍时,他的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刚刚她嘴角带笑按住三王子的脑袋,一下一下撞在地面的样子。 他简直不敢越过桑兰的身体往后面帐篷看,想都不用想,那些有着精美刺绣的墙壁上肯定沾上了数不清的血泥和肉酱。 宋临安几乎要吐出来了。 “你怕什么?”桑兰真情实意地笑了起来,一双绿眸在火光下熠熠发光:“我决定了,我不杀你,我们回王都成亲怎么样。” 她用指腹抹掉脸上的血迹,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然后满意地看着宋小公子巨变的脸色,用那只沾了血迹的手意有所指地摸了摸肚子,朝宋临安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如果你让我怀上孩子,我可以放你回大雍。” 宋临安脸色惨白,震惊地看着她。 他的冷汗浸透了内衫,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看着桑兰脸上那抹血痕,他必须得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桑兰又道:“这不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那么惊讶做什么?” “宋小公子,你该不会不知道大雍让你前来和亲的目的吧?” 女人沙哑的嗓音宛如某种夜枭,在昏沉的夜晚像是一道道催命符涌向宋临安周身,他不敢看桑兰的正脸,飞快地逃回了婚车里。 疯子! 桑兰是个疯子! 宋临安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在银白的草原上,他背后是高高升起的月亮,如水一般的月光铺满了整个草原,在这种月光下,草原的夜里藏不住秘密。 “公主跑了!快找!” 猩红的长龙身上开始出现大量的火光,相月被几个宦官按在地上,脸被巴掌扇的肿胀无比。 “公主去哪里了,说!” 相月垂着头,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不知道”。 宦官气得恨不得生吞了他,可碍于桑兰在场,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因为这里是朔北,不是大雍。 桑兰凝视着面前这个小厮,绿眸沉沉看不出情绪。 半个时辰前她看着宋临安跑回婚车,等她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正准备沐浴的时候,听到了耶律岐的急报。 宋临安跑了。 那位大雍的宋小公子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从被护卫团团围住的婚车里跑了出去,只是他实在是时运不济,在这样明亮的月光下,他的身影很快就被巡逻的士兵们发现了。 士兵们一面去追,一面层层上报,谁都不敢隐瞒。 桑兰解衣服的手一顿,眉眼间添了几分烦躁。 她身上沾了吉格勒的血,她已经忍了很久了,现在总算抽出时间沐浴,又被那个大雍公子打断。 桑兰跟着耶律岐走到婚车边,看见了宋临安的小厮。 那小厮被宦官再怎么抽打,硬是不说一个字,这种硬骨头向来都是桑兰喜欢的类型。 但她不喜欢硬骨头的大雍人。 “耶律岐,带我的人去追。”桑兰淡淡地看了眼相月,似笑非笑地对那几个宦官道:“这可是公主的随从,几位大人可千万不要打死了。” 宦官们面面相觑,手下的力道却轻了许多。 耶律岐把桑兰的黑马牵出来,桑兰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像一道黑烟一样窜了出去。 耶律岐带着一队同色的骑兵跟了出去,为首的骑兵手中一面写了字的赤金旗在月色下闪闪发亮。 宋临安跑得嘴里都出现了一股腥气,他还是奋力地往前跑。 月光为他照亮了前路,也让他的踪迹无处遁形。 他的身后很快就燃起了蜿蜒的火把。 可是宋临安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只能不断地往前跑,往前跑。 他才不要回到那个荒唐的婚车里,不要像个女人一样真的嫁到和朔王庭,更不要成为大雍和朔北的棋子。 桑兰绝对不会放过他。 嘴里不断涌出血沫,宋临安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庆幸过,他至少以前还和武师傅学了点功夫在身,不至于连和亲队都混不出去。 可是他没有代步工具,在茫茫草原里奔跑十分耗费体力,他甚至听到了背后哒哒的马蹄声。 宋临安不敢往后看,也没空往后看,他只能不断地跑,祈祷自己能再跑快一点。 桑兰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在她身后,是打着火把的亲兵,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号,名为黑铁骑,是桑兰成为王女之前亲手建立的,独一无二且誓死效忠她的军队。 宋临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他只知道在自己力竭倒下的最后一刻,看见的是桑兰那双绿眼睛。 那抹幽幽的绿色即使在梦里,也追得宋临安无处可逃,他最后只能被铺天盖地的绿意包围吞噬。 “二爷……呜呜……二爷……” 宋临安费力地睁开眼睛,耳畔就是相月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地府。 相月哭得太过投入,没有发现宋二爷已经醒了,正白着一张死人脸瞪着他。 “水……” “呜呜,二爷你不要抛下我,呜呜……” “给我水——咳咳咳……”宋临安一个躬身,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相月这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连忙给他倒水喝。 宋临安咕噜咕噜灌下一整杯水,又喝了第二杯,他放下杯子,这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变了。 宋临安脸色一变,看着风格独特的帐篷,问相月:“这是在哪?” 相月红着眼睛,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些浅淡的指痕,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二爷,我们已经到和朔王庭了。” “你被王女殿下带回来的时候就起了高热,这十多天一直昏迷不醒,朔北的大夫都说你熬不过去了呜呜呜。” 宋临安大脑轰地一声,想了起昏迷前最后看见的那双绿眼睛。 桑兰竟然真的把他带回朔北王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