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摇》 第1章 第 1 章 “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 “呸,你不嫁,我还不想娶!” “够了!”“荒唐!”两道长辈的声音同时响起。 崔砚秋与李骜同时后退一步,仇视着彼此。 李骜乃是息国公府世子,身份尊贵仪表不凡。只是自小与博陵崔氏有了婚约,不管他百般不愿,今日依旧是被长辈绑着来纳征。 然而他的联姻对象——崔砚秋,却更是装都不装,一个臭脸从头摆到尾。 两家长辈见状,只得各自训斥劝解各家的孩子。 李骜冷着脸听着,微微低着头,任怎么说都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谁也不能拿他如何; 而崔砚秋听了两句,忽然“哇”地一声,双膝一软跪在了崔夫人膝前,依依垂泪道:“女儿久居闺阁,便是想再多孝敬孝敬父母与族中长辈,不曾想过,叔父们竟如此狠心,这么着急地便要赶砚娘走……” 她这一哭,肃安侯府大堂全然安静了,所有人都愣怔在原地。 博陵崔氏家主、崔砚秋的爷爷拄着拐“笃笃笃”地上前,面不改色地撂下一句话,“都是长辈做的决定,且就这么定了。明日起将砚娘关在房中,不准再生事!” 说罢,他望向国公府来的一众人群,颇为趋奉。尽管他是在场年纪最大的,然则国公府权力、地位却是他博陵崔氏再不能及的皇亲贵胄。 崔砚秋眼球转转,方要再想出个折磨人的法子,然则顷刻间远方传来异动,家仆突然跌跌撞撞奔进来:“丧、丧钟——” 众人哗然。崔氏家主几欲摔倒。再一看那边的李氏皇族,已经顾不得这种议亲的小事,接二连三地奔出肃安侯府,驭马车前往大明宫。 皇帝崩逝! 这简直是天大的事情。街道上传起一浪又一浪百姓的哭声来,与低沉的丧钟交相着。众人顾不上这俩被议亲的孩子,大堂内瞬间空荡荡。崔砚秋睥睨一旁的李骜,挑眉问道,“你怎么不哭?” 李骜瞥了她一眼,“皇位又不会传到我这儿。哭的最凶的属几个皇子,还轮不到我表孝心。” 他倒是敢说这些话! “看来,咱俩的亲事暂时成不了了。”崔砚秋道,“我也去外面哭哭,爽快爽快!” 纳征结束,按理已经订婚,只是还未商定婚期。 “崔砚秋!从前的你乖巧懂事,如今怎变得如此不知礼义!”李骜气愤要走。 “你最知礼义,我以为你是谁呢,原来是小孔子来了!惭愧惭愧。”崔砚秋掩着鼻息,“我当是清朝人来了。” “清朝是什么朝?”李骜冷笑一声,面容不屑,“又是话本子上杜撰的朝代吧?从早到晚看话本,看得头脑空空!” 李骜拂袖而去。崔砚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漫不经心地低头扣着指甲,颇有些地狱笑话的感觉。她庆幸暂时不用再不明不白地嫁人,但是这却是用皇帝殡天换的,多少有些不人道。 李骜此人,放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选丈夫的最好选择——家世高贵、模样俊朗、品行高洁,唯一缺点就是嘴巴有点毒,但是…… 她崔砚秋可是一个拥有核心价值观的现代高级牛马啊! 那时,崔砚秋还不叫崔砚秋。她的名字是唐薇,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就读于西西亚斯艺术学院,毕业后十分争气地成为了一名独立珠宝设计师。哪知道某日发生意外,一闭眼一睁眼,穿越到了唐朝五姓七望之一、博陵崔氏旁枝十七岁少女崔砚秋身上了。 从婢女的口中能听出,原本崔砚秋应当是出意外猝死的。不知为何,昏迷了一段时日后竟醒来,性情大有改变,身体也一天天强健起来。 家里人只当是劫后余生,人活着就行,至于用什么性格活着,无伤大雅。 唐薇身为二十二岁的成年人,她对刚刚才成年的十九岁世子李骜一点兴趣也没有。跟他说话也不过就是逗小屁孩,拌嘴更是能把他气个半死。作为一个新时代好青年、自由恋爱倡导者、艺术设计学习从事者,她是绝对不会屈从于盲婚哑嫁、碌碌无为被困在后宅一生的。 如今,正逢其时。天下人吏,敕到后,出临三日,皆释服。百姓与官员虽只要守孝三日,然则李氏族人许多先帝后事、新帝登基事宜都需要参与,因此这两个月肯定顾不上他们了。居安思危,趁这两个月,她得做点什么,至少不会走上最坏的路。 十七岁没有经受过折磨的身体年轻力壮,没有脊椎病、偏头痛这样的老毛病,且精力旺盛充足、精神集中。她太喜欢这具年轻的身体了。 *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大威。 西市街头,崔砚秋领着家仆,拿着母亲订的入冬的新衣裳回家。她漫无目的地逛着。唐朝风化开放,不少女子着男装骑马上街,崔砚秋看呆了。 ——好帅! 前面一个摊位在卖胡麻饼,这是西域来的美食,芝麻一撒,又香又酥。 再往前走,是卖首饰的。崔砚秋忍不住凑上去瞧了瞧。唐朝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制作塑料的工艺,集市上买的也没有贵到造假骗钱的地步,因此珍珠就是珍珠,银饰也是银饰,只是成色、工艺有些不入流。 崔砚秋盯着半天,身旁突然传来一道女声,“砚娘从前可是非金璋玉契坊的头面不买的,如今怎么看上了西市这些破铜烂铁?” 崔砚秋循声看去。讲出这句话的正是崔砚秋的闺中密友,尚书之女、范阳卢氏的卢令娴。 “破铜烂铁么?我倒是觉得挺好看的,”崔砚秋看向摊主。摊主是一位眉眼疲倦的妇人,崔砚秋笑问她道,“老板,您说是么?” 摊主贸然被衣着华丽的贵人称做老板,颇有些手足无措,讪笑道,“是,是,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能讨娘子一笑便足矣。” “卖这些烂货,能有什么用?谁会穿戴?”卢令娴轻觑万分。 摊主面色渐渐红了,垂下了头。 崔砚秋看着这些造型各异的戒指、项链、手链,目光移到卢令娴的脸上。这张脸生得十分好看,只是耳边一抹红色有些扎眼。 崔砚秋恍然。 “老板,您这里有银丝么?” “有。”老板一头雾水,却还是拿出修补用的银丝来。 “方便借我一对珍珠么?” “这……”摊主犹豫了。 “您放心,这对珍珠我买了。我还能帮您卖更多。”崔砚秋手上动作不停歇,口中却还在打包票。 银丝与珍珠在崔砚秋的手中变幻,转眼间,她灵巧的双手就做出一对编织着珍珠的精致的耳挂。 她主动挂在自己的耳朵上,故意高声呼喊,引起街坊注意,“娴娘,我这耳上的饰物,不比你这胭脂好看多了?而且只要——十文钱!” 摊主瞪大了眼睛——她一对珍珠才两文钱呀! 她这一说话,周围来逛首饰摊的女子纷纷侧目。卢令娴被大庭广众唤名字而十分尴尬。她用团扇掩面,急得小声催促:“崔砚秋你发什么疯?!别闹了,快走!” 唐朝,国力鼎盛,儒家孝道思想为社会基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被视为孝之始,前朝那些穿耳洞的行为被视为对父母所赐身体的不敬,是“大不孝”的行为。因此,唐朝女子多会用胭脂抹于耳垂处,增添面容颜色,正如卢令娴一般。 这耳挂——倒是闻所未闻。 众人有些好奇地凑过来,跃跃欲试,却都不敢当第一个人。这时,人群中洞开一道缝,一位着男装的女子下马大步走来。 “此物甚是有意思,这位娘子真是好智慧!我先买一对!” 众人屏息,崔砚秋倒是从容,设计师的职业病便如鬼一般上了身。她行礼,自我介绍道:“肃安侯府,崔砚秋是也。” “鄙人秦冼!”秦冼娘子手中还拿着马鞭,却英姿飒爽地还了个礼。 “秦娘子试试。”崔砚秋上前亲手为她佩戴。 周围人群越聚越多,不少人发出惊叹声,“当真能够挂于耳上作为装饰!” 秦冼是一个自小随父亲秦骁在军营长大的女子,从未被这么多小娘子围观,还盯着自己的脸欣赏,霎时面上有些绯红。崔砚秋拍了拍她的肩,夸赞道,“很好看。” 一旁的卢令娴不爽地撇撇嘴。 “那我……再买两对,分给族中姐妹!”秦冼笑道。 “我也想买一对!”见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于是有人附和。 “那我要一对!”更多小娘子说道。 “老板,我要四对,我娘定当喜欢!”一位大大咧咧的少女拿出钱袋。 大家蜂拥而至,摊主登时傻了眼。她的店铺,生意从未如此好过。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地,抢崔砚秋不断制作出的耳挂时,一道浑厚的声音打破了一派争夺之景。 “金吾卫肃整街区,何人在此处喧哗!” 人群的外围倏然一静,嘈杂的浪声宛如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围观的百姓不由自主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不疾不徐地踏入这片骤然安静下来的人群。他身着玄色暗纹常服,料子看似朴素,却在光照流转间,隐现出云海蟠龙的精细绣样。腰间仅束一条同色蹀躞,悬着一枚质地上乘、毫无杂色的螭龙印信。伴随他沉稳的步伐,印信纹丝不动压着裙裾,悄无声息。 崔砚秋安抚摊主莫慌,随后独身上前。 对于面前这群人的穿着打扮,她并不陌生,很明显是维护长安城秩序的金吾卫。可能是被嘈杂失序的混乱声引来,方才喝止的正是金吾卫的首领。 可是……从金吾卫中走到众人面前的,又是谁? 崔砚秋心里有些没底,她眼眸垂地,恭敬谦卑地施了一礼。 “奴家是肃安侯府崔赓之女,崔砚秋。” 崔赓,崔砚秋的父亲。 “肃安侯府?” 站在中间的人嗓音清朗,闻之挑了挑眉。 他并未立刻说话,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随意地拈起那一对银丝珍珠耳挂。他的动作从容审慎,指尖在耳挂的卡扣结构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这个细微的停顿,并无半点顾客打量商品的神情,更像是一位将领在审视一件新式的兵器,一个政客在掂量一份关键的证物。 …… 第2章 第 2 章 空气凝滞了几分。 他终于抬眼,目光第一次终于留在崔砚秋的身上,却是冰冷的。 “奇技淫巧。”他吐出四个字。 崔砚秋想掏掏耳朵。这人怎么能用这么好听的声音,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她侧过头,与秦冼对视了一下。秦冼摇摇头,她也是初来乍到,不认识他。 “阁下这是何意?”崔砚秋虽恼,却碍于面前人似乎惹不起,只得好声好气发问。 这时,远远站在一旁的卢令娴却凑了上来,撇撇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悄悄说道,“你没见过,此乃靖王。” 崔砚秋恍然。新帝登基,此人乃先帝养子,新帝的手足。先帝在世时便被赐“李”姓,获封靖王。长安城中很少人知道他的底细。 “靖”字,乃平定战乱之意。一个养子,平定战乱? 崔砚秋定了定心神,内心有了底。 靖王李珩充耳不闻,只是严肃发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物附于耳上,虽无穿孔,然紧缚肌肤,岂非亦是对父母所赐之躯不敬?” 崔砚秋眼珠咕噜咕噜转,她不卑不亢,从容道,“靖王殿下明鉴。此物名‘耳挂’,取其‘挂’而非‘穿’。如同发簪束发、玉镯环腕,只为暂饰。取下便能了无痕迹,无损肌肤发肤之完整。‘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孝在心,敬在行,爱美之心,以无伤大雅之巧物稍作点缀。” 李珩未置可否。 崔砚秋见状大胆了些,她清清嗓子,音量大了些。 “奴家斗胆一问。若一位将军为平定战乱、守护黎民而伤及体肤,世人会赞其忠勇,谓其光宗耀祖。何以一位女子,以无伤大体之巧物妆点自己,悦己悦人,反被视为不孝?” 她目光清亮,不闪不避。 “战乱平定,靠的是将军的刀剑,亦是后方百姓各安其业、欣欣向荣之心。天下太平,方有闲情追求美好。殿下,战乱起于纷争,纷争源于壁垒。穿耳与否,本如军中不同阵营,各有其理,互不相容。而小女子这耳挂,如同在两军对垒的壕堑间,搭起一座小小的桥。它不毁坏任何一方的阵地,却能让人互通有无,看见对岸的风景。” 她举起另一枚耳挂,目光在精巧的结构上流转。 “世间许多事,或许并非只有‘非此即彼’的厮杀。寻一条‘两全其美’的新路,让原本对立的人都能安然前行,战火,不就能消弭于无形了吗?” 他们二人,一人举着一只耳挂,相对而立。若不是得知真相,任谁都不会认为这两个生得这般好看的人,是在对峙。 忽然,李珩手中的耳挂摇了摇,在阳光下反射出流光溢彩的光泽。 他心中忽而触动。不由多看了两眼面前少女。随后将那只耳挂轻轻放回摊上,向背后金吾卫道,“散了吧。” 随后,他深深看了崔砚秋一眼,叮嘱一句“不可生事”便离去。 崔砚秋长舒了一口气,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搏动的声音。她知道,她闯过了第一关,但也清楚地意识到,她大抵被卷入了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深的漩涡。 引了一位“大人物”的注意,往后是福是祸也尚未可知。他离去的背影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将她与这个时代的长安,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一小小摊子贸然聚集了这么多人,恐怕惹其他店主不快。”秦冼对崔艳秋说道。 崔砚秋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秦娘子是说……是其他店恐有所忮忌,方才叫来了金吾卫与靖王,本是要弄散人群的?” 一旁的摊主听见了这话,举着帕子擦擦汗,语调满是感激,“今日多谢了崔娘子……”顿了顿,她叹了口气,“女人出摊卖货本就不易。若不是我前年丈夫瘫痪,也不必如此辛苦。原本我的摊子就零星几人,今儿他们见此现状,眼红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她很快笑起来,“我一家全都指着我卖首饰赚钱嘞!今儿全卖光了,便给楠楠带一只胡麻饼回去。我家楠楠最爱吃北巷子的胡麻饼了!” 崔砚秋明白了,这摊主家都靠她一个人过活。她每每去进货,定然都被那些身强力壮的男店主抢先挑了好东西,她只能挑剩余、的品相一般的货物。来光顾她家东西的人自然少,卖的也少了,收入也不如那些男店主好。每日客流量统共都这些,今天忽然这么多人来她这边,其他店铺自然就少,想来那些摊主,气都要气死了。 崔砚秋帮着摊主收着摊。 “还没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颜,没有名字……家中排行第四,大家唤我四娘。” “好。”崔砚秋笑了笑,“那我们还真有缘呢。我的名中,也有’颜‘字。” 大唐官方语言关中话里,“颜”与“砚”是同音字。 颜娘子与崔砚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话说得多了,颜娘子难免感慨,“曾经我夫君嫌弃我,将夭折的两个男孩全怪于我的头上……如今腿断了,仍是要仰仗我这点钱。” 崔砚秋将最后的包袱系好。她望着颜娘子单薄的衣衫,思索良久才开口,“你身上这些伤……” 颜娘子身体下意识后退,逃避这个话题,“无碍、无碍……” 既然她不想提起,崔砚秋也不好追问。她看了看天色,终于将脑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颜娘子,我想开一家店,专卖耳挂——你善良淳朴,不知可否愿意跟着我一起干?” “开店?”颜娘子听闻这话,瞪大了双眼,一时不知所措。 还未等到她回答,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便如小旋风一般窜来。她扑向颜娘子的大腿,仰头喊道,“阿娘!今日我来接你!” “楠楠来啦!”颜四娘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又望向崔砚秋,面露难色,“我……可以么?可是我没有本金……” “亏了便算我的!总之此事万分火急,今日人多眼杂,万一这个创意被别人窃了去,咱们可错失了每日都像今日一般,生意红火的机会啊!” * 是夜,紫宸殿偏殿。 烛火摇曳,将大殿笼罩在暖黄的光晕里。皇帝李瑾半倚在软榻上,指尖轻轻敲着案几。 李珩立于殿中,负手而立,玄色亲王常服几乎与殿角的阴影融为一体。 “司徒一党,盘踞朝堂数十年,门生遍布天下。其所依仗者,无非两样:一是先帝托孤、德高望重的名分;二是联姻、卖官鬻爵、乃至暗中操控某些行市贸易,结成利益铁网。” 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如若横刀直入,陛下未免被扣上不敬先帝,不恤老臣的帽子,易失天下士人之心,是为不智;若想强行剪除其党羽,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恐引朝局动荡,是为不险。” 李瑾的手指停在了案几上,身体微微前倾:“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大殿内沉默了许久。不知怎的,李珩突然想到今日西市见到的那个少女。 还有她的自信沉着、以及越来越坚定的语气——“世间许多事,或许并非只有‘非此即彼’的厮杀。寻一条‘两全其美’的新路,让原本对立的人都能安然前行,战火,不就能消弭于无形了吗?” 李珩的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仿佛在点向无形的利益网。 “正面强攻,伤亡必重,且胜负难料。我们需要的,不是另一把更锋利的刀,而是……”他微微一顿,脑海中浮现出那女子清亮自信的眼眸,和她手中那枚精巧的耳挂,“一座桥。” “桥?”皇帝挑眉。 “正是。”李珩颔首,“破局未必需要你死我活的正面厮杀,可以创造一个新规则、新事物,绕过旧有的矛盾核心,让对手的壁垒不攻自破。倘若对手再次强攻,我们也有能力抵御。” 耳挂是打破珠宝垄断和孝道僵局的“桥”,那么李珩需要的,就是打破朝堂僵局的“桥”。 他抬起眼,目光与皇帝相接,其中闪烁着冷静而睿智的光芒。 “对于司徒太师,亦然。我们不必在‘忠奸’、‘对错’上与他在朝堂之上做口舌之争,而是可以在那张网之外,重新再织一张网——或者,直接在他网中最关键、却又最不引人注意的节点旁,建起一座更便捷、更有利可图的‘桥’。” “例如?”皇帝李瑾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立刻理解了李珩的思路。 “漕运、盐引、或者……边贸。”李珩低吟道,字字清晰,“司徒氏根基深厚,我们若能以朝廷之力,扶持新的商路,订立新的、更公平的规则,让原本依附于他们的商人,发现走我们这座‘桥’,利更大,路更宽,风险更小。皇兄试想,当水都流向新的河道,旧有的堤坝,还需要我们费力去拆吗?它自己便会干涸、开裂。” 他稍稍后退,姿态依旧恭敬谦卑,周身却散发出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届时,司徒太师失去的,将不仅仅是钱财,更是人心,是根基。他的壁垒,将从内部开始瓦解。而我们,始终站在推行善政、繁荣经济的光明处,无需沾染任何党争的污名。” 皇帝李瑾久久不语,深深望向李珩。李珩详细阐述他的谋略,那谋略深具颠覆性,不再是见招拆招的防守,更像是居高临下的布局。 皇帝的眼中,终于迸发出一种压抑已久的、年轻帝王的锐气与兴奋,“好一个‘桥’!如璜,朕一直知道你心思缜密,却不知你已有了这般格局。” 如璜是李珩的表字。 李珩微微躬身:“此计虽妙,但施行起来千头万绪,需耐心布局,静待时机。” “朕有的是耐心。”皇帝站起身,走到李珩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朕只放心交由于你。明日……不,下旬,朕会让人在朝中提议,先试探司徒太师口风。你建的这座‘桥’,朕要它既能渡我大唐国运,也能渡那些该渡之人,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臣领旨。”李珩垂首,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有宫人来添灯油,气氛渐渐不再严肃,李珩走至皇帝身边,静静添一杯茶,坦言道,“实则,是臣今日于西市调查司徒氏产业,偶遇一女子商户……是她的话语,给予臣的新思路。” “女子?”皇帝李瑾耳朵灵,闻之半开玩笑道,“如此聪颖的女子,朕倒有些敬佩她。” “哎!”李瑾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双眸一亮,看向李珩,“她长得好看么?是哪家的女子呀?你可中意么?” …… 第3章 第 3 章 “陛下又打趣我。”李珩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先帝生前一直记挂着李珩未曾娶妻生子,因此李瑾不免多上了些心。然而这个自小在边关被收养的弟弟似乎十分古怪,对于自己的婚事并不急切。 皇帝李瑾笑着将茶盏内的茶水一饮而尽,“唉!说到底,谁才能看上你啊——” * 华灯初上,肃安侯府灯火通明,崔砚秋伏在崔夫人膝头。 国丧刚过,崔氏夫妇忙得不可开交。如今看着女儿撒娇,更是没了精力。 崔氏家主虽态度强硬,要崔砚秋嫁去息国公府,然而崔砚秋的父亲崔赓却不这么想。 崔赓早年娶妻,夫人诞下崔砚秋后便身子大伤,再难生育。然而他却并未另纳新欢,一直照顾着妻儿,料理家事,任凭父亲将他从户部调任到闲散职业的礼部。然而崔赓并不属于博陵崔氏主支,父亲虽生他一家的气,却也没再多管。 若不是李骜的母亲国公夫人,看中崔赓一家的品行、家风端正,不甚在意出身,只有意在这盘根错节的门阀士族中,选择人格健全、在爱中长大的崔砚秋,崔砚秋的爷爷是不会插手这个小儿子的家事的。 “砚娘说的话,为娘的听着怎能不难过?”崔夫人叹着气,“你说要取消了这门婚事,可你阿爷与国公夫人都谈妥了,不知还有何转圜之地。” “父母自然舍不得你,”崔赓道,“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如今也都十七了。” “砚娘如今还不想离开爹娘……”崔砚秋掩面呜呜抽泣。“砚娘从鬼门关回来时,心中想的都是要回家、要平安见到娘亲和爹爹,不能叫他们担忧。难道如今年纪大了,便要被爹娘赶走么?呜呜呜呜……” 唐薇是没有父母的,可是崔砚秋有。她这段时间能感受到名为“亲情”的关怀,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因此说还想多和父母待两年,这话一点不假。 一提到崔砚秋发生的那场意外,崔母崔父皆缄默不语,眸中疼惜更是掩盖不住。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如今能活着,还能活蹦乱跳、让他们免于中年丧子的悲痛,已经是最大的幸事。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又能如何?让别人念叨去呗!反正他肃安侯府不缺这一口饭! 眼看他们动摇都快松口,崔砚秋眼疾嘴快,迅速起身,用帕子拭泪,委屈艾艾道,“罢了,罢了,爹、娘,砚娘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让爹娘为女儿驳了国公府的面子实在显得女儿不孝,此事……便罢了吧……” 崔母崔父方才心软,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弄得一愣,方觉女儿如今长这么大了、?历经生死劫,竟还这么懂事,内心更是心疼愧疚,恨不能自己替她嫁了。 崔砚秋又道,“为了咱们肃安侯府,女儿甘愿依了这桩婚事——只是,女儿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未了,还望爹娘帮帮女儿……” 崔母崔父忙不迭道,“砚秋有何心愿?” 崔砚秋目光飘忽着,似乎斟酌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道,“我想……开一家卖首饰的店。娘亲,爹爹……” * 第二日,这西市竟真的空出来一个铺子。 崔砚秋没有想到事情发展的竟如此顺利。肃安侯府虽不似国公府那边有实权,然而还是有一些钱财势力在的。崔母崔父想着,女儿自小学管财做账之事,若以后成家了当主母,这些也终究是要经手的。 于是腾了一间铺面给她经营。 只是剩下的……崔赓终究是朝廷命官,坊市之间不便插手,还需崔砚秋自行经营。 在这个铺面修缮好之前,崔砚秋依旧去颜四娘的铺子帮忙。她所设计的耳挂,实则是现代“悬针式耳夹”的粗糙版。它十分轻巧,然而戴在耳朵上总容易不经意间弄丢,因此崔砚秋想要模仿着现代的耳夹,根据工艺也制成可以夹紧耳垂的牢固的耳饰。 也就是——崔砚秋回忆起工作室曾收录过一只火彩高珠,曾被一位千金小姐改造成耳夹的款式——就是那一款的弹簧卡扣式耳夹! 这需要技艺极高的匠人,选用韧性极好的钢片或铜片,通过反复的捶打、淬火来获得最佳的弹性和强度。 然而最难的还是微型转轴。崔砚秋采用穿销法——即在金属片和底座上钻出极细的孔,将一根磨制光滑的硬木销或铜丝穿入作为轴。虽不耐久,但可更换。 她新定制过这一批耳夹后,名声便传开了,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偶有见民间百姓,或是中年妇人、或是娇俏少女,带耳饰而不是用胭脂增色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然而,身边的那些店铺焉能乐见其成?很快,市面上开始流传一些针对耳挂的负面言论。 这是在七日后,原本崔砚秋的铺面已准备开张,然而市署的那些小吏却迟迟不肯发放“市籍”。 市籍相当于唐朝的营业执照,没有市籍,是不能开店做生意的。 崔砚秋跑去市署询问,“我们已经缴纳免行钱了,官府为何还不下放市籍?” 然而小吏态度暧昧。崔砚秋借他一步说话,多塞了些钱在他手中,小吏才开口,话里话外都是暗示“上头”对这类新奇之物有所顾虑,需要打点疏通,甚至直言“有些大人物觉得这东西不合祖制”。 崔砚秋焦头烂额地回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社会来自权力的无形压力。 皇权、士族……要不是生在士族,她真想称帝! 躺在床上对着空气一阵拳打脚踢,很快她又冷静下来。 既然他们有权力逼人,她手中也必须有一些什么—— 舆论!打舆论战! 况且对于一些舆论问题,大人物最喜欢冷处理和文字狱了。她方才来到这里,手无寸铁,也没有自己的人脉和势力,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当狗皮膏药——趁着她对于崔氏的认同感还没那么强,不必在意崔氏的脸面。 她原本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然而突发状况,打断了她的手笔。 * 靖王府中,李珩正跪坐在一盘残局前自弈。 司徒太师及其党羽家族,暗中掌控了长安乃至大唐的诸多金玉珠宝、丝绸香料等奢侈品的贸易,以此敛财并编织庞大的利益网络。 他现在急需找到一个能切入这个利益网络的突破口,一个既不会打草惊蛇,又能引发对方内部混乱的“楔子”。 忽而,脑中闪过一幕。 那小小的耳挂,安静躺在他手中——此物无需穿耳,却同样璀璨。 它挑战的不仅是“孝道”的旧有观念,李珩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它更可能直接冲击现有的、被保守派把持的市场格。 棋子“喀”地一声摔入棋笥内,执棋者干脆停手掀桌。 方才出大门,近身侍卫阳和立刻迎上:“殿下,接下来去哪?还去醉仙楼么?” 一想到醉仙楼的烤肋排,阳和口水都要流了下来。 “备马,西市。”李珩撂下几个字。 “好嘞!西……啊?西市?” 阳和打了个磕巴。他手中刚掏出来的、要偷偷买肋排的银两都差点掉到地上。 上次去,这次还去?殿下这是……购物上瘾了? 他还记得上次靖王殿下差点让他把一栋房子搬上马车! 阳和硬着头皮准备好出门。然而靖王却并没有全副武装之意,到达西市后,却拐弯去了市丞值守之所。说了几句话,话里话外都是新帝十分注重大威年间的通商,市丞便笑着请他一同巡查。 新帝登基后,在太师司徒鸿的辅佐下,侧重于休养生息。因此秩序较前年井然有序不少。 暮色漫上西市的牌楼时,灯火渐次亮起。 胡姬酒肆的灯笼映红了半条街,西域葡萄酒的醇香混着琵琶声飘出窗外,醉酒的文人靠在廊柱上,含糊地唱着诗句。 街角的药铺还亮着灯,老掌柜正用小秤称着甘草,铜秤砣晃着细碎的光。 收摊的商贩扛着空货担往家走,木屐踏在石板路上,与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遥相呼应。 偶尔有晚归的驼队从西市门经过,驼铃在夜色里荡出悠长的回响,为这喧闹一天的集市添了几分异域的温柔。 北街巷口的崔砚秋与颜四娘忙碌一日,正忙活着收摊。崔砚秋清点着今日的收入,眉头紧促。 她特地依照自己的知识储备,画了一张净收入与营业天数的函数图像,发现营业额竟呈对数式下滑。 看来还要再设计出更新颖的耳挂款式。 不远处隐约站着两团人影。 市丞已向靖王李珩禀告了西市一圈的商铺经营,口干舌燥,如今看到颜四娘的铺子和崔砚秋的身影,又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殿下,要我说,这小娘子也是触了霉头了。抛开礼制问题不谈,司徒太尉如今铺子开满半个西市,卖首饰不比她更好?她还想自成一派,又是有前景的商品,上头是叮嘱小人压着她,小人也是尽职尽责,连市籍都未曾发放……”他讪笑道。 在市丞的眼中,这些贵人们都是一伙的,说点漂亮话总没错。 李珩盯着女孩在暮色下愁眉不展的模样,面不改色望向沈市丞,轻描淡写状若疑惑问道:“沈君在长安城做西市市丞,究竟是为皇帝陛下效力,还是为士族效力?” 只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让沈市丞冷汗瞬间浸湿后背衣料。 皇帝……不是遵循礼法、打压意思吗? 他擦了擦额间沁出的虚汗,“清流文人俱称,以巧饰避孝道,实乃心术不正也……” “本王倒觉得,”李珩看到崔砚秋的眼神已经注意到这边了,然而他并未理睬,“市集繁荣在于流通,新奇之物未违律法,不必过于苛责。沈君意下如何?” “是、是……”沈市丞赔着笑,行礼退下,“小人便着人去办。” 这群贵人也真难伺候。口径都不统一,他找谁说理去啊……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被押着的市籍立刻被送了过来,小吏双手呈给崔砚秋,崔砚秋一惊,手都拿不稳。 她怎推测不出事情经过?于是立刻跑到李珩面前,毕恭毕敬地施礼,“奴家谢过靖王殿下解决今日之困。今日恩情,无以为报,只是……” “只是什么?” 李珩看到崔砚秋微垂双眸,微蹙的眉峰宛如浸入水中的墨色,姣好的面容不似初见般明艳,不算明亮的灯光下,面色像是蒙了一层薄雾的月亮。 “只是,奴家惶恐。凡事皆出于因。不知殿下为何帮我,又需要我做什么?” 她十分认真,谨慎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