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男之徒》 第1章 剩判年光 章小北的直男高中同学来N城参加面试,没有提前告诉他,下了火车,在旁边的运动公园足足逛了三个小时,然后才给他打电话。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章小北瞥向电脑右下角,五点半,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 “怕你忍不住,会请半天假来接我。” “自作多情。” 电话那头立刻笑起来。 章小北像能看到李植此刻的样子——嘴角毫不克制地上扬,露出过分整齐的牙齿,带着直男特有的、毫无边界感的挑衅和亲昵。 “挂了啊。”章小北说。指尖不知何时捻起一枚回形针。 “啊,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应该过半个小时再给你打电话。” “那有什么区别?” “可以让你好好上完班。” “我当然会好好上完班。” “你已经上不成了。” “你想多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笑。 章小北不再说话,空着电话。回形针已经被掰直,一段孤硬的金属丝,他试图将它再弯回原状,却只能变成很别扭的样子。 李植却还是老样子。 仿佛还是那个高二开学第一天的午后,阳光透过教室的窗帘,李植的侧脸被投影在章小北的手臂上。当然那完全看不出来那是一张人脸,但突出的睫毛,长长的,一闪一闪的,像某种昆虫的触须,在他的皮肤上试探着,挠着看不见的痒。 李植总是这样不经允许就闯入他的生活。 自从高二秋天,章小北在一次班会上被出柜后,李植对他的骚扰就变本加厉了,什么摸头,搂肩,抓臀,掏裆,李植简直玩不够。篮球场上扣个篮,还要龇牙咧嘴地朝他的方向喊一声“老婆”。乌泱泱的一群人,都知道他是在叫章小北。章小北起初感觉很烦恶,后来习惯了,知道单身直男都这副德性,手贱,饥渴,是无需回应的游戏,没必要当真,所以,也就无限允许这份混浊的亲昵了。 他本来就没有喜欢过李植,所以这允许很容易做到,就像允许一阵无关紧要的风,穿身而过,不留痕迹。 “因为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亲密接触一点都不会不舒服。”章小北后来对李植说。 “不喜欢,不是应该感觉不舒服吗?”李植问。 “可喜欢,就会变得很敏感,会很紧张,会一惊一乍。” “不懂。”李植困惑地挠着头。 “你不需要懂。”章小北也没指望他会懂。 大学时代,他们天各一方,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章小北初遁入绮丽的南国,觉得很解脱,像终于逃离一道过于炽热、无所适从的光照。可是很快,就觉得生活渗入了一丝难以言明的霉湿气。 他立刻想到李植。他知道,即使隔得很远,李植也一定能快速烘干他的生活。 于是有了那些夜晚,握着IC卡,在校园里昏黄的路灯下排队,等电话亭里前一个人出来,连忙钻进去,拨通那个号码。说的都是日常琐事,食堂的饭菜,难懂的课,但是,像把鼻子埋进一件旧棉袄里,闻到属于北地阳光的气味。 大三春天,李植来过N城一次。坐了一天半的绿皮车,下了火车,头发乱糟糟的,像抹了鞋油。 他们连日暴走,腿都要走断了。后来,凑钱在翡湖泛舟。那个下午,湖水是晃眼的金,风扑着一阵一阵的花粉,他们在湖上待到很晚。 再后来,忽然就长大了,也忙了,两个人联系变得稀少,只是偶尔打个电话,整整七年过去,一直没再见面。 没想到,读了博士的李植,也还是这样。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你。”章小北起身走入无人的小会议室,“别以为同性恋是个男的就喜欢,像你这种没有审美的理工男,我们看都不看一眼的。” “这么惨。” “是啊。” “那你还不是随叫随到?” “谁给你的自信?” “本来就是的。” “不说了,我要上班了。” “下班快来啊。” “不,我还要加班。” “我都饿了。” “饿死算了。” 这李植。章小北简直拿他没办法。 剩下的半小时格外漫长。“你已经上不成了。”李植这话确实可怕。章小北嘴硬是本能,心里却诚实地涌动着想要提前开溜的冲动,恨不得现在就跑过去,看看李植现在什么样子,有没有男大十八变。 可今天领导都在办公室。 祈祷着不要下班前被领导叫过去安排任务。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剩下五分钟的时候,禾主任在群里召集开会。 …… 章小北一直熬到七点半,等禾主任走了,赶紧和项目负责人英子请假。 英子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既然分给他的文案已经写好了,就爽快地放他走了。 和李植约了在东大街见面。章小北提前到了五分钟。 李植很快就出现了,还拖着大行李箱,轮子嗡嗡作响,像架滑行的飞机,一直到停在他面前才安静下来。 他几乎没变,额心那点淡淡的美人痣还在,一**的大个子,在霓虹灯下看起来,很锋利的一个黑皮帅哥。 “一点都不像博士。”章小北说。 “那像什么?” “像当兵的。” “我这么有男人味吗?喜欢吗?” “早说过,自古以来,我对你就没感觉!” 两个人决定去吃火锅,选了一家网红店,排了半小时队,终于吃上了。 章小北现在对于这些人间美食都不感兴趣,陪着李植又不能不吃,只好浅尝辄止,为等下更重要的晚餐留着余地。 李植狼吞虎咽,当然不会留意他吃得很少。 一直吃到快十点。章小北饭没吃多少,酒却喝得上了脸。李植也带着醉意。两人便沿着街慢慢走,让夜风醒酒。 走走就到了翡湖公园。这一带到了晚上就冷清清的,只剩下高耸的城墙映着夜空。四月的天气,樱花都开过了,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一直没谈恋爱?”李植望着前方的路。 “这么关心我?”章小北垂下眼睛,心想:明知故问,我要是谈对象了,还陪你在这三更半夜压马路? “总忍不住担心你,”李植的语调里带着直男特有的笨拙,“觉得你一个人不容易。” “想太多了。”章小北轻声说,“先管好你自己吧。” “我想找随时都能找到,手到擒来的事情。” “那怎么不见你找?” “怕你伤心。” “少来。” 互相揶揄着,走到湖边。夜晚的光线很暗,看不到月亮,湖心岛的灯也灭了。城市将天空烘成一片朦胧的暖红,天空再将湖水映成更模糊的暗红。李植站定了,望着茫茫的湖水,轻声说:“终于又见到了,真美。” “大晚上的,看到个屁,就开始吹。”章小北笑着说。 “知道湖在这里,心里就很安慰。” 李植说话带着一点家乡的口音,本来就显得土气十足,一抒情起来,就更觉得舞台化,像在念台词。 “唯心主义。”章小北说。 “有个湖真好,B城没有湖,我无聊的时候不知道该去哪里。” “理工男也会无聊?” “我也是人啊。” 李植话音未落,章小北听到一阵水流声。泠泠的,如青石流泉,他觉得好听。 等到一丝微腥的夜风吹过,章小北忽然会意,轻捶李植的后背:“刚夸完它就往里面小便?” “因为喜欢它喜欢的不得了。” “流氓。” “那年游湖,你作的诗怎么念的?好像提到钱。” “春风为笔湖作纸,画尽桃源不费钱——你就记得钱。” “那时候真穷啊。” “我还写了一首樱花的,说那喷涌的花吹雪,最后两句是‘直疑黑帝去匆匆,收拾琼花浑不尽’。” “虽然不太懂,但觉得不错。” “我不用你夸。” 两个人在湖边坐了一会儿。湖水轻拍着石岸,发出低低的声音。 “船呢?”李植问。 “都几点了。”章小北看了眼手机,快十一点了,立刻紧张起来。 十二点快到了,他得赶紧回去,准备吃大餐。 “那年我们划到多晚?”李植醉眼朦胧,不紧不慢地说着,几乎要在石阶上睡去。 “九点多吧,船家来催才上岸。” “仙侣同舟晚更移,是吧?” 章小北心头一颤。这句杜诗,他当年特意发了朋友圈,又悄悄设置了屏蔽。怕李植觉得矫情,更怕那“仙侣”二字让他误解。 李植怎么看到的?还是今天不过是无心说了一句? 望着夜色中的湖水,两人又说了一些话。有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真是喝醉了。 “这上面有字。”李植忽然指着身旁的一块景观石。 “……一笑……年光……” 两个人认了半天,光线太暗了,都看不清楚。 “该回去了。”章小北说。 “那走吧。”李植拍了拍屁股。 “你住哪里?”章小北这才想起问他的住处。 “当然是你家。” “我家?”章小北怔住。 “不欢迎?” “不是……只是……” “怕你忍不住对我图谋不轨?”李植笑着揉乱他的头发,“放心,你打不过我。” “又自作多情。”章小北无奈。 李植的行李箱超响,在夜晚的公园尤其突出。章小北觉得脑壳疼。 有一段小路窄窄的,两人摆动的手不时碰到一起。醉意让触感迟钝又敏感,只觉一阵阵的酥麻过后,还有一些意犹未尽,像留下几处微凹的撞痕。 “还记得郑宇吗?”李植忽然问。 “提他做什么?” “你的初恋,不该刻骨铭心吗?” “谁说他是我初恋。” “我上次见到他,戴着个大金链子。” “羡慕了?” “不是,他不再是优雅的白衣少年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欢那种气质?” “什么乱七八糟的。” 经过一座路灯,浅浅的光线映着,正好突出李植的线衣有一片起球,章小北看到了,不知道怎么一时兴起,悄悄从他背后摘掉一只,捏在手心里。 想装进口袋里,但是线团太小了,怕装进去就找不到了,捏了半天,最后拿了一张纸巾包好,才放进去。 出了公园大门,两个人等出租车。 “十二点,我要回公司加班。”章小北告诉李植。 “这么晚。” “没办法。”章小北轻轻叹气。今晚这是个谎言,但他确实总是这么忙。 还想告诉李植他前不久差点猝死的事情,不过算了,刚见面,也不值得说。 这个粗线条的直男,要在他家住多久呢? 希望不会太久。一室一厅的公寓太过局促,什么秘密都藏不住。若是被李植看见他变成的蟑螂,还不一脚踩死? 虽然他只能变成北方那种小小的蟑螂,看上去人畜无害。 不过李植这次来面试宇航七院,应该十拿九稳。专业本来就冷门,对口单位也就那么几家。录取了,马上就能分到宿舍。 章小北想,反正他是不会向李植分享他乐在其中的变形记的。 他也不会馋李植,帅归帅,但是没有感觉。一开始就没有,那时候都是小屁孩,谁没看过谁出丑呢? 男神总是要端着的,一旦出过丑,就马上下头了。 何况,李植从来没有做过他的男神。 高二他们被分到一个班,还做了一阵同桌。那时李植瘦瘦的,黑黑的,还喜欢对他动手动脚。 有一次,李植被凶神恶煞的物理老师打了一个巴掌,疼得又蹦又跳,哭爹喊娘。 章小北坐在下面,憋着笑,脸颊直发烫。 李植红着眼眶回座位,路过他背后时,狠狠顶了他一下。 过了一会儿,物理老师转身写板书,李植又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说:“老婆真变态,就爱看老公挨打。” 我老了,回首往事,有一种“回首向来萧瑟处”的感觉,也不知道还能看到些什么,写出来些什么。就像杜拉斯《情人》的开头,我老了。所以我想可能会有一种沧桑感,一直弥漫在这个故事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剩判年光 第2章 片笺片玉 他们走出翡湖公园花了二十分钟,又用了十分钟等出租车,回住处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到时候就十一点五十分了。 章小北住的附近没有合适的用餐人选。他今天本来准备去吃阿波的,但是阿波住的地方离他太远,来不及。 章小北看了下地图,等下会路过幸福里,曹郝景住在那里。 曹郝景是他同事,在景观一部,来云禾公司两年了,画眉细细,文质彬彬,是个优质美少年。 鲜肉当然谁都爱吃。 “时间来不及了,我需要中途下车。”章小北把钥匙交给李植,“我住9601,等下到汤满了你直接上去就行。” “屋里没人吧?”李植问。 “你说呢。”章小北看了李植一眼。 “几点回?”李植又问。 “不一定。”章小北说。 用餐一般一个小时就够了,除非那种他没怎么看上的,营养太少,要吃上好久才能变回人身。 但不想告诉李植他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万一李植等他回来,到时候又要喋喋不休。他还得赶紧睡觉。 每晚的深夜美食,让他严重缺觉。 “但是要记得留门。”章小北忽然想到,到时候别被李植反锁在外面了。 “我从来都不反锁门的,谁像你整天疑神疑鬼的。” “别让我家被偷了就行。” 下了车,章小北走进幸福里。 幸福里是个将近三十年的老小区。去年云禾公司接了幸福里的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章小北负责做景观方案,这才知道曹郝景在这里租住。三室一厅,二男一女合租。 去年年尾,景观一部和二部十来个人去曹郝景那里吃饭,饭菜都是曹郝景一个人操持,也真是好厨艺。记得那锅豆腐三鲜汤,豆腐切得方正,汤色奶白。萝卜炖肉煮得恰到好处,筷子一夹便软软分开。还有煎鲑鱼,表皮金黄焦脆。虽都是寻常菜色,却都有究极的滋味。 不知道是谁说的:能做出美味的人,也是美味本身。 有好几个女生都对曹郝景媚眼如丝。 关键是屋里没有猫。章小北大可放心过去。 章小北走在自己亲手设计的红砖步道上,转过一道现代艺术门廊,就是十三栋。几株香樟树长得非常高,抬头望去,当然都睡了,一片漆黑。 门禁形同虚设,章小北进去,一直上到六楼,再往上走一段楼梯,是锁住的天台。看看表,十一点五十五分。 在消防门边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利落地脱光衣服,仔细叠好,放在台阶上,把手机关静音,压在最上面。 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来。 十二点整,章小北准时变成一只蟑螂。 他用触须轻轻碰了碰衣物,转身往楼下爬。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来到曹郝景家门口。 生锈的防盗门后是一扇老旧木门,门缝很宽,章小北很轻松就钻了进去。 这是第二次来曹郝景家,却觉得很熟悉。也许老房子都有一种熟悉感。客厅里积着陈年油烟的气味,还有一股家具的霉味。 曹郝景的房间挨着厨房。 章小北心里是喜欢这位同事的。曹郝景戴细边眼镜,细皮嫩肉的,微壮,喜欢打羽毛球。他们一起打过几次,章小北每次都是曹郝景的手下败将。 当然也会注意到,穿着运动短裤的曹郝景,那干净光滑的小腿,一点汗毛都没有。 从那时起,章小北心里便有了幽微的占有欲。 他们公司的人一般都是下班后去运动,运动完直接回家。有次章小北加班,七八点的时候,曹郝景忽然回来了,背着球拍,穿着短裤,在办公室来回走。 两个部合用一间大办公室,一共四五十个工位,那时候正灯火通明,一半同事都在。曹郝景穿得那样随意,无所顾忌,章小北忽然觉得这朵雄花被众人分享了,心里泛起酸意。 你凭什么让自己雨露均沾? 太讨厌这种感觉了。 并且,那天曹郝景和好几个同事都说了话,就是没搭理章小北。 其实也很正常。他们的工位离得远,不过打过几次球,关系算不上多铁。但那天,刚运动完的曹郝景不来找他说话,仿佛刻意回避似的。 那时是七月,本来穿得就清爽,又大汗淋漓的,正是荷尔蒙爆棚的时候,这玄学的荷尔蒙,对着直男就分文不值,对着同志就威力四射。所以,难道曹郝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不敢来骚扰他了? 章小北是同志这件事,他自己没有明说过,不过大家似乎都渐渐猜到了。长得挺好,就是不谈女朋友。 反正禾主任对他是越来越坏脾气了。禾无忌是反同急先锋,公司的人都知道。 现在,曹郝景又整这出。 无论曹郝景是不是故意的,章小北都觉得不可原谅——若是无心,说明曹郝景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若是有意,说明曹郝景在介意他。 同志和直男之间,果然难有纯粹的友谊。 那晚,章小北很晚才回去。加班的同事陆续都走了。有一阵,曹郝景不知怎么,打着手机在他这一片来回走。对方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是个女生。 让章小北知道他在谈女朋友? 那也真够无聊的。 而一旦心存芥蒂之后,不管是否当面说出来,对方很快就能感知到。 所以,后来他们再也没有一起打过球。 在食堂吃饭,也刻意避开同桌。 年尾在曹郝景家聚餐时,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章小北十天前发现自己能变成蟑螂时,立志要吃一百个帅哥。那时候完全没想过吃曹郝景。兔子不吃窝边草,同事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不好意思。 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的。又不是真的偷吃,搞咸猪手什么的。不过是吃他们掉下来的皮屑而已。 替他们清理卫生,也算是行善积德。 今天,章小北是情势所迫,曹郝景成了最佳选项。 时间太紧张了,附近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章小北以前试过,他必须要吃到生理性喜欢的人,不然很难变回人身。 既然敲定了曹郝景,章小北快速回想了一番与他的种种,他们之间那种小孩子气的赌气,不了了之的关系,倒也挺有张力的。不觉已经食欲大动了。 这时,睡在另外一间卧室的男生开了门,去上卫生间。章小北连忙躲到墙角,当心被一脚踩死。 自从成了蟑螂,口腹之欲倒是满足了,就是活得战战兢兢的。 一阵冲马桶的声音。那个男生已经回房间了。 章小北很快溜进曹郝景的房间。 刚一进入,触须便传来细微的颤动。曹郝景的一切信息都煲在空气里,文火慢炖着,真是一锅恰到好处的靓汤。章小北细细拆解其中每一种信息,意外又理所当然地发现,每一种都正合他的心意。 如果帅哥的信息可以提取出来,制作成像泡面一样的商品卖钱,一定会大赚吧。 微妙的酥麻感自触须末端蔓延开来。章小北一时陶醉其中,在门边驻足良久,任由两条触须愉快地抖动。 要知道,他每条触须上都有一百多节触角,每节触角上又生着更细微的感觉毛。 沉醉过后,心神渐渐凝聚。这时,听到均匀的呼吸声。果然是个安静的美男子,连睡相都这么好,没有鼾声。 章小北知道,今夜他要吃的当然是曹郝景的小腿。那双被太多人看过的小腿,是他的意难平。 环顾了一下房间。一只秋裤搭在椅背上。 四月,其实不算冷。曹郝景还挺知道养生,春捂秋冻。 章小北顺着椅腿,滑溜地爬上椅座。秋裤的腰头正好摊在椅座上,浴着一片皎洁的月光。他很快就爬到了秋裤里面。 这时,一股暖暖的气味扑面而来。 方才进屋时,是浓密的各种信息,包括气味,也包括温度、湿度、声音、光影,空气的重量,以及一些微妙的震荡、起伏、辐射。现在,是纯粹的气味,铺天盖地。 亲昵的味道,温暖,治愈,他从来不曾这样接近过。打完球的时候,他走在曹郝景身后,那种若有若无的汗味,是曾经最近的接触。现在,没想到一切都得到的这么容易。 他其实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以前,只要闻到一个人的气息,就感觉像把他占有了。现在,竟然还能吃到嘴里。 章小北在裤管里缓缓移动。淡灰色的秋裤,很干净,布料薄薄的,月光也能透进来一些,像灯火阑珊的星光大道。 在这空寂的大道上,他一朵皮屑还没有发现,只是一些更小的粉末。 人类的皮肤,几十天完成一次表皮更替,老化的角质便以这种微小颗粒的形式脱落,人类的肉眼不可见,但此刻的章小北可以看见。 这些粉末,虽说也可以果腹,但章小北更想吃到的是一朵皮屑,就像,一张饼和一粒米的区别。 要形成片状的皮屑,就需要角质层代谢异常,诱因可以是气候干燥,或者皮肤炎症。现在是春天,万物生发,虽也干燥,但皮屑一般不会太多。不像秋冬季,有时候脱秋裤,皮屑飞得简直像雪。 不过曹郝景皮肤本来就嫩,也许秋冬季也很少这样的烦恼? 章小北朝向裤管深处又爬了一会儿,这次,终于在一个拐角深处,发现了几朵。 立刻含了一朵在嘴里。好像有股淡淡的稻米香。 变成蟑螂后,味觉连带着敏锐了许多,和人身时不同。他以前好奇舔过自己的皮屑,什么味道也没有。 现在不一样了,他成了一只虫子。 把那一朵吃下,又吃了几朵。 再继续深入,又遇到了许多朵。 等快到脚口的时候,终于发现一片丰饶之地。脚踝处是风口浪尖,所以皮屑脱落得更多一点? 章小北贪婪地咀嚼着,不觉已撑了满口的美食,香气的层次愈发清晰起来,除了像微甜的稻米,又像被阳光烘暖的果皮,更有一种深山松脂的幽香。再深入,渐渐辨出一丝洁净的清气,那是母亲整理衣箱时,指尖残留的皂角香?到最深处,藏着一段极淡的奶香,像婴儿枕边残留的温存,甜而不腻。 这些气味,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在章小北的触须间轻轻颤动。 一时间,他觉得吃到了曹郝景具象化的气质,鲜嫩,撩人。 曹郝景真是一个宝藏。还有比他更美味的男孩吗? 即将餍足的时候,章小北“衣食足而知礼仪”,萌生出一种审美心,爬到一朵皮屑面前,用眼睛仔细盯着它。 蟑螂的视力不算好,有一对单眼和一对复眼,单眼用来感知光线。复眼用来成像。 此刻,在穿透秋裤的淡淡月光下,他用这两对眼睛,细细看着曹郝景的皮屑,只觉像盯着一枚小小的纸片,能看到上面的纹理。 很美妙的感觉,他忽然想起“片笺片玉”这个成语。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翡湖公园一直没再去过,但是会经常梦到。那些诗,都已经忘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片笺片玉 第3章 鲍鱼之肆 宋人《唐诗纪事》里写,“李峤善文,作《少室记》,富赡华美,人谓片笺片玉。” 片笺片玉,是说那些诗文写得太好,让一纸素笺成了一块美玉。 此刻,章小北面前的这朵皮屑,纹理绮丽,让他立刻把小小纸片的意象升华,觉得也像块精致美玉了。 是的,被时光精心磨过的一块玉,静静躺在淡灰的棉布上,不张扬,却在月光下,微露惊世的容颜。 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样猝然相逢的美。 它有雪花的形状,却比雪花多出一份人世的温暖。六角的骨架隐隐浮现,像画师用玉毫在宣纸上勾出的草纹。中央微微隆起,山巅的积雪尚未融化,在光里泛出瓷般的光泽。细脉从中心漾开,千年古木的年轮,又像春风吹过翡湖,推出一圈圈涟漪。 月光转过角度,它便换了神情。某一刻,它像蜻蜓翅上的脉络,透明里带着虹彩。换个方向,又似绢布上绣的菊纹,每一针都藏着闺情的密语。最妙的是那轻薄得若隐若现的边缘,像晨雾,马上就要消散在晓光里。 章小北看得静了。他觉得这皮屑,是曹郝景用天赋画下的微型浮世绘,藏着他生命的印记。它像一片永不融化的雪,记录着他肌肤与光阴的私语。 而这些玉片,每一朵,都不同吧。 章小北连忙爬向另一朵皮屑,匆匆一瞥。那纹理,是千条银丝织成的蛛网,每一根都缀着露,泛出朦朦的微光。 又一朵,是深山古寺檐角风铃的镂空纹样,其间缀着几笔淡影,大约是飞鸟掠过的痕迹。 再一朵,像冬日清晨醒来,看见窗棂上结出了冰花,用手轻轻擦去一小片,望出去,蓦然发现窗外的千山飞雪。 另一朵,在方寸之间,藏着一座暮秋的日式庭院,有枯山水的寂,有雪见灯的暖,有红叶下惊鹿的韵律。 果然是手作的玉,章小北想。 手作的玉,每一块都唯一。在雕琢中,作者的心魂与天然材质纠缠,最终融成新的生命。 于是这成品,成为一种邀请。是有诚意的邀请,能让看见的人,与作者的灵魂产生链接,然后,轻轻相遇。 不像机器玉,纹路雷同,肌理冷硬。作者不在里面。观者走进去,只觉得荒芜,扫兴。 那是没有温度的虚假故事。 章小北沉溺其中,觉得自己,就这样偶遇到一个新的世界。 以前,他只顾着吃,囫囵吞下,作贱了这苦心孤诣的艺术品。 今天,不觉已是他的第十餐。 九餐之后,才第一次领略其中的醍醐味。 第一餐,他吃的是禾无忌。那时,他初成虫身,对一切都茫然无知,只吃得浮光掠影。何况禾无忌那么凶,他以后也不会再试。 后来几餐,主要摸索规则,粗粗吃了两三人,以前男友傅天伟居多。 傅天伟,章小北唯一认真谈过的直男,甜蜜维持了两年,让他产生了幻觉,相信了所谓的“掰弯”。可惜直男终究靠不住。腻了,便丢下他,结婚去了。 于是他发誓,再也不与直男纠缠。 反正,他只是想吃他们而已。现在既然能免费吃到,还谈什么感情? 从前是他太轻贱,倒贴去给直男作杯子。 今天,本打算吃健身房里那个意中人阿波。不料李植忽然来访。计划乱了。 却将错就错,吃到一件仙品。也知道了味之外,还有色与相。 是的。就像这皮屑,人与人不同,同一人不同部位、不同时期的也不同。色泽,形状,纹理,各有各的故事。似梦似幻。 若仅凭肉眼,完全分辨不出来。 现在他是虫。可以用眼观,用手触,用口尝,感受不同维度下的质地。 好的皮屑,是要慢慢品的。每一片,独特的韵味,让人沉溺。 而此刻,曹郝景遗落的皮屑,还剩下这三朵两朵,静静躺在章小北的面前。它们比蝴蝶的鳞粉更精致,比朝露更易逝,比任何艺术品都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上,写满了关于存在与消逝的诗。 “想把这些纹理留下来,像拍照一样,扩印了,再像瓶中画那样,嵌到水晶珠里,串成手串,作为饰物。”章小北想。 刚才想做泡面,现在想做手串。曹郝景,实在值得好好把玩。 章小北沉溺在这绝美的皮屑之境里,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 爱的妄想,力量这样强大。 …… 终于,信号来了。章小北的触须开始变得僵硬。 不能再流连了,马上就要变回人身了。 章小北匆匆吞下最后几朵。 这一晚的盛宴,菜量其实不大。曹郝景肤嫩如玉,遗落的皮屑本就不多,但足够精,足够好,给了章小北心理满足感。况且章小北变成的北方蟑螂,体型也小,不过一公分多点,所以今晚摄入的也算充分,很快就收到了身体复原的信号。 章小北快速爬下椅子,原路离开,很快就到了消防门。 眼前一个蓝色的微闪,已经变回人身,俯卧在叠好的衣服上面。 看看手机,还不到一点钟。一面穿好衣服。 套卫衣的时候,轻轻打了一个嗝。真是奇妙。小小蟑螂,只吃了那么一点,现在变回这么大的人,也还是饱的。 喉间的回味,是类似风露的清香,与人间的食物不同,没有发酵后的浊气。 走出小区,拦了一辆出租车,刚要报“汤满公寓”,忽然想到李植。 这会儿不算很晚,李植不一定睡了。 但万一睡了,就没人给他开门了。 “师傅,去云禾大厦。”章小北心情愉快地说。 “还要去加班?”师傅问。 “是啊。” 章小北最不擅长与陌生人闲聊,但愿师傅不要再多问。 “你身上好香。”师傅却又说话了。 “香?” 章小北平时不用香水,方才在曹郝景房间,也没发现香水的味道。这师傅,也许一个人开车太无聊了? “很好闻,和一般的味道不一样。” “是吗?” 章小北把鼻子埋进袖子里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 “你修行吗?” “当然不。” “是一种属于世外的味道。” “是吗?” 这师傅有些神叨叨的。不过,确实有古人服食玉屑成仙的传说,不食人间烟火,自有一股世外的清香。 曹郝景的皮屑,难道还真有这种疗效?章小北想了想,当然不信,但也不觉微笑。 这时,又打了一个嗝。细细品味,发现连之前的酒气也消尽了。 这也是奇妙。 云禾大厦到了。章小北回办公室取了备用钥匙,然后骑了一辆共享单车回汤满公寓。公寓离公司不到三公里,他一般不打车。 开门进屋,先是一股浓郁的臭气。 这李植! “李植你干什么了?”章小北大声质问。 没有回应。 糟糕的味道,和刚才在曹郝景屋里真是鲜明的对比。 章小北平常把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什么异味也不会有。看了一圈,屋里也没什么变化,只是茶几上有两罐空啤酒——李植喝的? 而李植,正躺在他的床上。 “快下来!” 他没有特意交待李植睡沙发,因为觉得不用,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章小北走到床边,见李植四仰八叉地躺着,鼾声如雷。 臭味越发浓郁了,章小北立刻知道,那是脚臭。 像酱缸里闷了几天的死鼠。 那威力,已经满屋子都是了。 章小北用力朝李植肩上戳了一下。没醒。 这人,倒是把鞋子给脱掉了,还算文明,但那两只网面都穿得发黑了的运动鞋,远远在地板上乱翻着,一定是他往床上一坐,双脚互蹬,暴力甩脱的。 然后,躺倒就睡了,袜子还穿在脚上。 黑色袜子,底面脏得都成了酱色,脚后跟还破了洞。 “下来!” 怎么也叫不醒,李植醉得像滩烂泥。 呼噜声一浪高过一浪。 章小北简直没有办法。把李植推到地上太不人道。想了想,也只好忍了,就看高中时他帮过自己的份上。 那时,阴惨的高中岁月,章小北出柜后,有好几个不良少年对他心存不轨,亏了李植在口头上把他占为己有,成了他的保护神。 那时,有几桩悲情事件,章小北都耳闻过。 所幸他是安全着陆了。 章小北捏着鼻子,把李植的袜子一条一条扯下来,昏黄的夜灯下,还能看见荡起的一蓬蓬白雾。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这满袜的死皮,和曹郝景的精美玉片当然是天壤之别。 章小北把两条袜子扔到卫生间的垃圾桶,还不放心,干脆把整只垃圾袋系紧,和李植的球鞋一起摆到门外。 用洗手液洗手,反复洗了好几遍。 闻一闻指尖,还有淡淡的死鼠味。 窗户开着。但是通风不好,只有高处不知道是呼啸的风声还是车声。 这时又忽然想到,污染源还没有彻底处理干净。那一双大脚,还在源源不断的散发臭气。 睡得这么死,叫起来洗脚肯定没戏。只好提供贴身保姆服务,用湿巾帮他擦脚。 那味道简直是年深日久,费了好几张湿巾还不能彻底,章小北只好放弃了。不过,那倒是一双好看的脚。 章小北的朋友,资深男色鉴赏家孟润学说:人帅脚臭是加分项。 算了。章小北想到,几乎要冷笑。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已经快两点了。 章小北取出一床干净被子,拿到沙发上自己盖。床上的那床,反正要洗了,就随便李植污染吧。 屋里的气味还在悠悠浮动。他一番努力,似乎只让它淡了一点点。 明早不吃早饭,可以八点十分起床,他还能睡六个小时多点,差不多也够了。 …… 这晚,章小北梦到一片腐烂的热带雨林:空气滞重,成群的貘尸堆叠岸边,蛆虫汇成乳白的河,菠萝蜜流着黏浊的泪,食腐蕈在象骨上撑开猩红的伞,野猪的眼眶被榕树气根爬入……可这浓稠的腐香中,他像又听到生命蓬勃的声响:孢子爆裂,胚根穿刺,幼虫咬破旧躯。到处都是,最汹涌的生机。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鲍鱼之肆 第4章 春晓闻莺 李植六点多就醒了,去卫生间洗澡,淋浪的水声把章小北从雨林幻境中生生拽出。 章小北用被子盖住耳朵,但是没有用,水声无孔不入。李植足足洗了半个小时。章小北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差一点掉地上。 李植裹着浴巾走出来,发梢还滴着水。章小北忍不住蹙眉道:“大男人洗澡能要这么久,有多大块地方似的。” “好久没有搓泥了,看到你有搓澡巾,用了一下,还真好用,越搓越多,红尘滚滚的,特别解压。”李植笑得很坦然。 “我的搓澡巾?”章小北一骨碌坐起身,盯住李植,“快去扔了。” 想到那场景,搓澡巾惨遭蹂躏,他连摸都不想摸了。 “浴巾也是你的呢,”李植笑着就要去解浴巾,“要不要也一起扔了?” “流氓,”章小北别过脸,“别打扰我睡觉了。” 他重新躺下,闭着眼睛,但还是面朝着外面的方向。 李植又开始吹头发。呼啦啦的,一阵突如其来的沙暴。 方才的大雨还在耳际,此刻又被风沙席卷,章小北的睡意彻底散了,只觉满嘴都是烦人的沙粒。 这李植简直是来折腾他的。永远不懂何为体贴的臭直男。 头发也是吹了好久。忽然想到,李植不会…… 章小北抬头一看,李植果然正拿着吹风机在往下吹,面朝着窗户,浴着蒙蒙的晨光,正好背对着他,只看到一个修长的深蓝色剪影。 “恶不恶心,快停下。” “好啦好啦,已经吹好了。”李植关掉吹风机。 半晌,又嘟哝了一句:“又没碰到。” 章小北本来在窝着火,想李植压根就不应该大清早洗澡,于是正好顺着说:“大清早的洗什么澡,又没留过洋,还挺会赶时髦。” “早上洗澡,清清爽爽的。” “你是清爽了,我呢?昨晚上熏我,现在又吵我,还真是无缝衔接。” “怎么,我熏你了?”李植还毫不自知。 “鞋子在门外,你自己去闻。” “我就说我的鞋子怎么不见了。” 章小北这才注意到李植穿着他的拖鞋。屋里当然有备用拖鞋,但是都收起来了。想想刚才李植来沙发边穿他的拖鞋,那样理所当然,就觉得很烦。 “你还挺讲究,光脚就不能洗澡?”章小北冷笑着说。 “你不怕我摔倒?”李植给他一个无辜的眼神。 “摔倒才好。” “真狠,摔倒我正好赖着不走了。” “还想赖着不走,还随便用我的东西,这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 “这能叫家吗,租别人的屋子,还是一个人住……” 这话刺痛了章小北。李植竟然说他没有家。不过他也确实够苦的,没自己的房子,也没在一起的人。 章小北抿紧嘴唇说:“那也是我租的,我说了算。” 李植没再说话,沉默地穿着衣服。布料悉悉索索的声响,像带着情绪。真的生气了?准备走了? 真要这样,把这里当免费旅馆,打搅一晚,然后拍屁股走人,也够薄情的。 李植穿好衣服,走过来,带着浓浓的沐浴露香气:“拖鞋还给你。” 说着,脱下拖鞋,又用脚把拖鞋推正,光着脚转身要走。 章小北看着,话已经脱口而出:“不用给我,你穿着吧。”不知道是不是还想要留住李植。 说完就后悔了,还留他干什么? “我没脚气的。”李植说。 “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嫌弃了。” “对,就是嫌弃了。就算没脚气,也嫌你脚臭。”章小北实在受不了了,李植爱走不走吧。 “还有不臭的脚吗?”不防李植兜头一问。 “我就不臭。”章小北说。 “我不信,男人不都是臭的吗?” “爱信不信。” “那我闻闻。”李植挑眉。 什么?这怪物,竟然还有心思开这玩笑,看来并不打算真走。 “那你闻啊。” 章小北不过一说,不想话音未落,李植已经俯身靠近,吓得他忙把脚缩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 “你很变态啊,你是不是个gay啊。”章小北大叫。 “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会想要闻。” “别人的都不会想闻,只有你的想闻,也挺奇怪的。”李植的声音很轻。 章小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李植已经把脸埋到他被子上,大口呼吸了一下,“果然香香的。” 今晚第二次被人说香了,不过李植说的肯定是被子上的洗衣液香。 这李植,还和高中时一样,总爱往他床上爬。也算是旧习难改吧,不算稀奇。 见李植还赖着不走,章小北用脚轻轻将他踹下沙发,“知道就好了,新时代的好男人要除四臭的。” “哪四臭?” “口臭、腋臭、脚臭、屁臭。” “我其实也超香的。”李植轻揉着被踹的地方,“昨天脚臭是因为好几天没洗脚没换袜子,又坐车又逛公园的。” “那也是臭。” “现在你闻闻呢。” 李植说着,抬起脚,悬在章小北面前。晨光里,他的脚踝线条分明。 “拿走。”章小北轻轻推开他的脚。 “应该只有淡淡的乳酸菌味道。和美女的脚一样,都是酸奶味道的。” 章小北几乎要笑出来。这个糙汉子,竟要和女生比香气。 不过,也知道李植当然是经验之谈。他也不想多问什么。 “还有我这里,也超好闻。” 李植说着,又举起手臂,把二头肌露出来。章小北起初还以为他让他闻他的二头肌。再一看,原来是把胳肢窝冲着他。 “自恋狂。”章小北连忙把被子拉到鼻子上。 “千真万确的。” “睡了。”章小北转个身,面向沙发靠背。他真要睡了,不然上班该困了。 过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 “我的袜子呢?”李植问。 “扔了。” “让我光脚穿球鞋?喜欢看?” 这人。章小北不作声。 “那我今晚继续臭着你。” 还有今晚?当然有。方才,不是他先舍不得李植走的吗? 下意识嗅了嗅指尖,竟真有一丝淡淡的酸奶味。想起刚才推过李植的脚。 还以为不怎么睡得着了,不想一眨眼,闹铃已经响了。 他知道自己刚才确实睡着了,还睡得很好。现在头脑轻松。李植后来倒一直挺安静的。已经出去了? 章小北本来睡眠轻,有一点声音都睡不着。和傅天伟同居时,因为是喜欢的人,还能断断续续睡着。傅天伟不打呼,也还只能这样,所以从没想过以后能和哪个人共枕到老。可是昨晚,李植鼓那么响的雷,他倒好像完全没在意,只是后来到李植洗澡才被吵醒。 也许是真的累了。 窗帘还拉着,屋里光线朦胧。去卫生间上厕所,忽然和李植撞了个满怀。 “你还在啊。” “在啊,我还能去哪里。” 进了卫生间,还残留着味道。 李植刚上完大号。 唉,两个人合住就是这样。 可傅天伟从不会把气味搞得这么重。 这男子,攻击性太强了。 章小北五分钟匆匆洗漱完,出来穿衣服。 “虽然……但忍不住还是要羡慕,效率好高啊。”李植稍稍拉开窗帘,奇奇怪怪地说了一句。 “什么效率?” “上大号啊。” “我没上大号。” “攒到公司去上?既有了理由摸鱼,还能薅一下纸巾羊毛。” “无聊。” 章小北简直不知道李植一整天都在想什么,堂堂的航空宇航科学博士,关注这些恶俗细节。 哦,忘了,李植好像是人机环境工程方向的,宇航员在小小飞船中的吃喝拉撒睡,好像都要他操心。 章小北俯身穿鞋,发现袜子不见了。 他立刻抬头,看李植,果然那双袜子此刻正穿在李植的脚上。 “你怎么穿我的袜子?” “刚才下去买早点,不习惯光脚穿鞋。” “袜子都能一起穿?不会觉着脏吗?” “你不是香香的么。” “那也会觉得膈应啊。” 章小北和傅天伟除了短暂的热恋期,都会觉得对方的内衣内裤袜子脏,别说李植和他不过是朋友,实在很难理解直男的脑回路。 确实,除了热恋期,谁会喜欢别人的脏东西? 其实他每夜的美食,也算是一种如夏季雨般的热恋。 再加上又变成了虫身,感官上有微妙的变化,且视角小了,看物体的分辨率变高,所以会觉得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今早,李植屡屡动用他的私物,他虽有不悦,但还有种既侵犯又亲密的感觉。这次,穿他袜子,确实越界了。 “我老婆的,我膈应什么啊。”李植还笑嘻嘻地说。 终于来了,这久违的称呼。 章小北觉得自己有些被冒犯到,“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还说这些。” 李植已经脱了袜子,要还给章小北。 别说,那双白袜穿在他脚上,还挺好看。 不过,想想刚才李植穿着这袜子,踩进那双臭球鞋里面,下去买了东西上来,又穿着袜子在地板上走……当然不能再要了。 “既然不膈应,你好好留着吧。”章小北有些揶揄地说,一面拿出一双新袜子穿上。 “我还以为你多讲究,袜子会一天一换。”李植拎着那双袜子,“要不是我今天穿了,你还要穿几天是不是?” “你一个不洗袜子的人,还有资格笑话我。我穿袜子的习惯你管不着,反正不会像你一样臭。” 章小北说了就走。时间不早了,不能和李植在这里磨蹭了。 “我给你带了早餐。” 李植递来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包子、鸡蛋和豆浆。 章小北平时赶时间,很少吃早餐。今天倒有人关怀起来了。 …… 等电梯。九十六层的高度,有八部电梯,基本总要等个十分钟。章小北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韭菜肉馅的。 李植总是很接地气。 章小北有些想笑。等下到公司他还要开会,不能吃了。 今天电梯来得也格外快。 电梯门开,照例已经挤满了一群人,等着和他一起下去。章小北连忙把袋子系好,挤了进去。 有人悄悄捂住了鼻子。 章小北心里那点闷气,此刻又被勾了起来。昨天李植莫名其妙就出现了,赖在他家里,旁若无人,毁天灭地,且不知道还要住多久。 此刻,他忽然很想任性一下,也像李植一样旁若无人,毁天灭地,出出气,让自己开心起来。 于是,他不慌不忙地解开袋子,在拥挤的电梯里继续吃着包子。 若有若无的议论声,他只当没听见。 有人开始当面指责了,他也还是只是笑笑,继续吃。 无所谓了,自己开心就好。 电梯到达一楼,他刚好把早餐吃完,觉得心情莫名愉悦了许多,大踏步就往门外走,去骑共享单车。 不得不说,有些味道还是挺上头的,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是吧?会觉得“兰膏皆臭腐,天香有清芬”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春晓闻莺 第5章 月上海棠 天空飘着微微的雨,刚才出门没看天气,再回去拿伞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这雨若有似无,细密如雾,是那种沾衣欲湿、且不管怎么都会沾上衣服的杏花雨,打伞也没有什么用。 章小北快速找到一辆单车,解锁。车座湿漉漉的,摸摸口袋,没有纸巾。他总是忘记带纸巾。只好用手草草抹了几下,一面朝座面狠狠吹气。看着差不多了,便一屁股骑了上去。 还是湿的。 但是淡蓝色的早晨,润润的,心情也挺好,在早高峰的大军里穿行,很有一种乘风破浪的感觉。 平日十分钟的路程,今日因雨稍长,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八点五十分,章小北在楼下停好车,捋了一把头发,当然已经湿了,甜甜的头油味道。卫衣也吸饱了湿气。 错过一趟电梯,只好等下一趟。人越聚越多。电梯门开,章小北率先踏入,站在控制面板前,礼貌地按住开门键,等待人们陆续涌入。 门关了。光洁的不锈钢内壁映出清晰的身影,他随意一瞥,看到了曹郝景。 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 是那种带着点甜蜜的猛揪。昨晚刚吃过曹郝景,今早这么快就狭路相逢了。 章小北移开视线,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向镜中一看。 他其实很少有机会当面细看这美少年,不管熟不熟,总没办法盯着人家仔细看。盯得最多的,还是企业微信上的失真头像。 这时,曹郝景的目光也恰巧掠过。 章小北立刻垂目,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方才曹郝景眼中的一瞬流光,似乎含有某种洞悉的意味。难道昨晚的事,被曹郝景知觉了? 他们都站在电梯前端,中间隔着一两个人。 做贼果然会心虚,疑神疑鬼的。偷食者的耻辱在血液里静静蔓延。 章小北当然不担心会留下什么实证。只是想起昨晚出租车师傅说他身上有味道,难保这气味里不参杂着属于曹郝景的独特信息,被本人注意到。 刚才骑车,本来就热腾腾的,捂了一身汗,现在密闭在电梯里,衣服又湿了,只觉身上的味道在一层一层地往外蒸。 穿的还是昨晚那件卫衣。 若确实有什么个人信息素,这渗透力未免惊人。昨夜分明没有穿衣入室,还能把衣物给浸染了。 转念一想,他回来后就被李植的脚臭熏陶了一夜。再强势的气息,遇着李植也算是秀才遇到兵,被蛮横地覆盖了。 这么想着,仿佛真嗅到自己身上飘散着脚臭,反倒安心几分。 被同事闻到脚臭,总好过被曹郝景发现他的秘密。做贼的滋味实在难熬,让他宁愿这样形象扫地。 二十四层终于到了。章小北伸手按住开门键,让别人先出来。其实这层也没有别人,就他和曹郝景要下电梯。曹郝景静立在原地不动,也许是在等待他先行?那说明曹郝景确实看到他了。看到他却不打招呼,让章小北心里更乱。 短暂的僵持后,曹郝景终于先迈步而出,但也立刻就走了。 章小北出来时,只能看到他一个背影。 …… 九点钟准时开会。 小办公室。仍是讨论月上海棠的景观方案。 章小北坐在角落,衣衫仍带着晨雨的湿意。他觉得自己闻起来应该像一只湿狗,不过无所谓,曹郝景不在这里。他们景观一部主要做城市公共区景观,还有些文旅项目,二部负责住宅区景观。 月上海棠,这名字挺美,是九月将要面世的高端楼盘。E区的景观方案在投影仪的屏幕上铺展,古色古香。 房地产整体不景气,高档小区还要卷园林。 禾主任的声音先于目光抵达。“昨天看了E区的文案,”他指尖轻点桌面,“想起一句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最后几个字落下时,视线刚好到达章小北的方向。 章小北心里一紧,E区文案是他写的,昨晚等着去见李植,草草堆砌了一些辞藻,就交给英子了。 E区是别墅区,两千平米的公共庭院,要打造高端社交场域。其中有一处VIP私宴花园,英子的核心设计是在中央水景植一株百年罗汉松,配几方太湖石,以“树抱石、石衬树”的疏密章法,缩绘江南山野的清旷之姿。 章小北其实很讨厌这种被精心计算的雅致,高冷,没有人情味。那株天价老松,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被囚禁的标本,了无生气。 所以他才花了大量篇幅,去描写那些平民花草。 组成几何矩阵绿篱的黄杨,偶尔点缀的三角梅,月季,南天竹,八角金盘,还有一些草本小花。 他常为老小区布景,所以觉得居住区就应该是这样温暖的,带着人间的烟火气。 并且他本是做景观设计的,很少写文案。虽然没事也会写诗,但都是有感而发。写文案这种刻意的赞美,他会无从下笔。 禾主任垂眼又念了一句文稿:“疏影横斜间留三分空白,暗合文人‘疏可走马’之境——疏可走马,是荒唐言吧?” 章小北在心里先不觉叫了一声好。昨晚,他在文案里故意埋下的唯一一根刺,被禾主任轻易拔起了。眼睛还挺尖。 会议室有短暂的寂静。章小北笑着试图辩解:“这是清代邓石如论篆刻的句子,‘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是一种文人审美,讲的是疏密布局艺术……” 可是谁都知道,开发商近期有个改善盘交付,因绿化减配被嘲为“停机坪”项目,“疏可走马”在这段时间何其敏感。虽有古人名句做挡箭牌,但这近乎刻薄的影射,到底还是太幼稚的春秋笔法。 禾主任将文稿轻轻推至桌面中央,明亮的眼睛看向章小北,声音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冷峭,“小北,我可能没你读书多,反正我一眼看上去,觉得我们打造的是一处供人策马奔腾的草原。” 禾主任不愧是个冰山美人,不动声色的怒,自有一种禁欲式的美。章小北以前很痴迷这种感觉。 “我只是想表达留白的意境。”章小北说。 “留白?”禾主任眨一眨眼,“可你从前那些作品,怎么都不见留白,都是饱满的堆砌?” 当然不一样。以前他交出的是图纸,现在是文字。并且,这留白也是他们几个领导早就定下的。 不过禾主任似乎总喜欢这样逗他。 这时,英子开口说,“主任,是我让他强调留白的。这套方案吸收了国画精髓,计白当黑……” 英子总是有意要维护章小北。一个面冷心暖,挺漂亮的大姐姐。 “但他完全没写出来。”禾主任打断。 “是,主要我不太懂。”章小北笑了笑。 “海棠树你总懂吧,你给那么多小区都种过海棠。但是这里,关于我们设计的海棠造景,你写了一大段的文字,却都没写到点子上。” “怎么说?” “海棠被称为富贵花,所谓‘海棠初绽锦成林,多少人间富贵心’。我们这处海棠小品,搭配水晶月光的氛围照明,营造出‘霁月光风耀玉堂’的经典画面,也呼应楼盘‘月上海棠’的名字。另外,我们搭配了几株桂树,有‘玉堂(棠)富贵(桂)’之意。你洋洋几百字,却只是白描海棠树的四季有多美,这些核心点只字不提。” “宋人魏了翁说海棠‘自有天然真富贵,本来不为人妍’,这富贵,是一种意趣,是天然之美,是需要人恭敬地去赏它,而不是拿它来媚人的,所谓‘谨将醉眼著繁边’,所以我就写它本身的美。” 章小北谈起花草美学来,很能滔滔不绝。 禾主任人虽然挺凶,对章小北却总有几分纵容。章小北也并不怎么怕他。有时候两个人针锋相对,也自有一种旁人难解的趣味。反而英子总怕章小北会开罪于他。 章小北知道禾主任其实没那么心胸狭窄,只是骨子里固执些,又格外看重体面。 好像帅而自知的人都挺好面子的,除了李植。可李植又好像是帅而不自知的那种人。可是说不自知,李植有时候又挺臭美的。总之,李植这个人就挺谜的。 “业主要的不是花树本身的美,是能触摸到的、具象的奢华,是邻居艳羡的资本。”禾主任每次说不过章小北,就直接下结论了。 “海棠树也不值几个钱。”章小北轻声说,小心翼翼地抵触着。 “那罗汉松呢?那株价值超百万的罗汉松,还有那几方名贵的太湖石,这些奢华的图腾,你几乎没提。” “我提了一句的,‘在水中央,孤植一株罗汉松’。” “孤植一株,还挺有意思,这几个字,人们看到的应该只有荒芜的禅意。” “是的,禅意,留白。”章小北笑了。 “这不是宣纸上的留白。”禾主任的声音沉了下去,不要他在公开场合过于放肆了,“这是居住空间,你要提到我们的植物奢侈品清单、昂贵的进口石材、艺术家定制款的小品装置、高科技的数控水帘……” “可家不应该是展览馆。”章小北望向禾主任,眼神里放着一些小动物般的怯,声音不高,更像说给自己听,“我们需要的是绿意盎然的生命力,是能让孩子奔跑的草地,老人闲坐其下的浓荫,而不是一个需要小心翼翼维护、仅供观赏的盆景。”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带着韭菜味的嗝,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像不合时宜、又恰逢其时的余韵,在空气里轻轻打了个转。 虽然略显尴尬,李植的样子却突然浮现在眼前。章小北心里微微一动,仿佛有温软的光照了进来,得到了更多的力量。 禾主任的指尖在鼻尖轻轻一掠。气味已经散去了吗? 章小北有些想笑。 这时,李植的样子无端又浮起。心里蓦地软了一块,像渗进些温温的光,得到了更多的力量。 禾主任的指尖在鼻尖轻轻一掠。气味已经散去了吗? 章小北有些想笑。 “生命力?”禾主任清了一下嗓子,“客户买的不是野草般疯长的生命力。他们买的是秩序,是符号,是身份的确认。那株罗汉松之所以昂贵,正因它被修剪驯化成了符号。” “天然意态已倾国,何用苦死催严妆。”章小北低声念道。 他引用了宋人李纲的牡丹诗,表达对于矫饰的不满。 “收起你的文人情怀。”禾主任不再看他了,“审美必须服从价值逻辑。这个文案要重做,去掉隐喻,体现圈层,服务价格。” 禾主任总是很武断,深掩起内心,冷冰冰的,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这就是所谓的霸道上司吧。 “我写不好这些。”章小北有些坦白地说。 “去模仿。” “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些地方。我坐进这种地方,会觉得很局促,很有压力。” “这地方也不是给你这种人去的。”禾主任说。 其他几个人都笑了。 章小北一撇嘴。禾主任就喜欢不经意地侮辱人,也许带有一点折磨的恶趣味在里面。章小北不知道别人能不能读取出来。他当然能领会,不会当真。 “所以要我写,就超出我的认知了。”章小北说。 “还是得你写,大家都忙。”禾主任直接下了命令。 章小北没办法了。这文案,最开始是交给翟晓东写的,没写好,才又转给他。他和翟晓东两个都是“土包子”,怎么能写好。 唯一见过世面的宣萱请婚假了,要不然,也不会有这回事。 其实,那些浮华世界的美景,远不如曹郝景膝头一朵微尘的皮屑,来得惊艳。 他是喜欢过他的主任的。那一夜游湖,满空明月四垂天,他看见灯影下的主任的脸,知道什么是“自有天然真富贵,本来不为人妍”。可是主任似乎太物质了,一点少年的柔软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月上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