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丁香》 第1章 疑点 1 陵城洲江苑别墅区,警车红蓝色的光无声地划破浓重的夜色,将B12幢玄关处白色的鞋柜,映照得一片诡谲。 凌尧跟着队长走到门口,别墅里了无生气,大片冷色调的岩板与金属线条勾勒出空间的轮廓。茶几上工整地放着几本几乎没有翻阅痕迹的杂志,遥控器古板地放在茶几的右侧。 一位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女性身边站着派出所先遣的队员,看起来她就是报案人,她在报警电话里说“是我老公,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我没注意”。 “先带这位女士去小秦那边,”队长朝先遣队员点头,目光扫过凌尧和她旁边的小伙子,“你们俩,去走访邻居。” 小伙子姓刘,刚来警局没多久,二十出头的年纪。 凌尧默不作声地去了,走出去好一段距离,小伙子才小声开口:“尧姐,何队怎么叫你也去走访啊?今天又不是缺人手。” 凌尧只笑笑没有回应,两人没走几步,就走到了离B12最近的一幢独栋别墅门口,凌尧敲了敲门,好一会儿才有人应声。 “谁呀?” 来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性,开了门之后,她低下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请问二位找谁?” “您好,我们是警察,来调查相关信息,关于B12那幢的那家人,您了解吗?” 女人说自己是七年前来陵城的,在B11这家做阿姨做了快五年了。 凌尧听到女人这么说,记录的笔尖微微一顿。保姆,五年,被称作海底捞针的走访遇到的第一个人就这么有含金量,实在是不多见。 “你说那家人啊,好奇怪的,听说是个教授嘞,就在那边上的那个什么春大学,”阿姨说着又压低声音,“但是我跟你说啊,就B5那家的阿姨啊,她跟我一道买菜的时候,跟我说那个教授经常带不同的小姑娘回家,我是没看见过,我就只知道他们家有个儿子挺有出息的,我家主人还拿来教育她女儿的嘞。简直作孽哦,听说他带回来的那些小姑娘有的跟他儿子都差不多大了,啐!” 凌尧拿出死者周缘的照片给她看:“是这个人吗?昨天晚上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阿姨对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凑得很近,拿手指用力点了点,很笃定:“对对!我见过他的。” “那这个人呢?你见过吗?”凌尧又拿出周缘的妻子的照片,递给了她。 阿姨迟疑了一会儿,不确定地开口:“这可是B12那家的那口子啊?有点眼熟,好像好几年前看到过他们一起从那边走过来,要问我我也不知道了,说不定也是B5那家的阿姨说的小姑娘呢。” 凌尧又问了问别的,手边的对讲机突然响了,传来了队长的声音:“凌尧凌尧!你现在去小秦车上做报案人询问,现在就去!” 凌尧拿起对讲机立刻回答,声音稍稍振奋了些:“收到。” 这虽然不是她第一次做报案人询问,但是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凌尧转身就要走,阿姨却拉住了她,声音大起来,变得笃定:“我有点想起来了,这个女的,是这个教授的老婆吧!五年前我刚来的时候,我家女主人让我送点特产去,我见过她,肯定是她老婆!那时候他们感情应该还特别好。” “他们现在感情不好了吗?”小刘接过了话茬,凌尧顺势把记录的那一页撕下来递给了小刘,示意他要继续挖下去,就急急忙忙往警车方向走过去。 “那肯定啊,那种事情之后怎么可能好啊。我印象里是我来了大概不到一年的时候,好像是中秋节前后!我记得!当时我在家里做月饼,听到……”凌尧越走越远,阿姨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快到警车边上了,凌尧忍不住加快脚步,一拉开门就看见了刚才在门口站着的女人,她身边坐着局里最年轻的心理侧写师秦舒。 “又见面了,韩女士。”凌尧微微笑着开口。 女人叫韩茗,在走过来的路上凌尧特地翻到前面的笔记里查看过她的名字,凌尧瞥见女人表情困惑,又开口解释:“您站在门口等我们过来的时候,我跟在队长后面,您可能没注意到我。” 韩茗的表情果然放松下来,主动往边上挪了挪,给凌尧腾出一个坐下来的空间。 秦舒见状朝着凌尧点了点头,很快起身下车:“我去跟司机叮嘱一下,我们要先回局里。” 她顺手关上了后座的车门,凌尧明显感觉到韩茗的紧绷感消失了很多。 二十多分钟的车程之后,凌尧合上了笔记本,她拍了拍韩茗的肩膀:“后续会有其他警员帮你安排好,你不要有压力,这都是正常流程。” 看着韩茗跟着等待的警员离开的背影,凌尧对着空荡的车厢突然开口:“你看到了吧,她说那个事情的时候。” 隔断驾驶室和后座的挡板放了下来,秦舒回过头,看了凌尧好一会儿:“我跟队长说,就得你来,他还不信,他懂什么。” “我正奇怪呢,还以为他转了性。”凌尧声音里带了点轻蔑,又很快收了回来,“刚才韩茗说,四年前,周缘带了一个女学生回家,被她发现了,她当场甩了周缘一个巴掌之后,让女学生走了。你怎么看?” “四年前,她说自己中秋节那会儿原本要出差的,后来临时回来了,有比较明确的时间点,不像编的,”秦舒懒懒地转了转左手中指上的戒指,眼皮轻轻抬起来,“就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展现的愤怒似乎过于表面,她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眼睛上瞟,更像是恨意之后的快感。” 凌尧忍不住瞟了一下那枚戒指,她印象里第一次看到秦舒的时候就戴在手上,左手中指从普遍意义看,仿佛应当是订婚戒指的位置,可是那枚几乎褪了色的老旧银戒,上面雕刻着一朵模糊的花,实在不像个订婚戒指。印象里,队长还曾经因为戒指打趣过秦舒。 “那她有嫌疑吗?”凌尧试探着问。 秦舒放下手:“要等微姐那边的初步结果才能断定,不过,队长觉得就是意外,人死在自己家浴缸里,没有什么剧烈挣扎的痕迹,他巴不得是意外。” “秦舒秦舒,和家属沟通,我们需要解剖尸体。”对讲机里再次传来了队长的声音,秦舒和凌尧几乎同时坐直了身体。 “收到。” 凌尧紧跟着秦舒的脚步走进询问室,韩茗正在警员的陪同下,安安静静地坐在里面喝水。秦舒走上前,声音轻柔:“韩女士您好,关于您丈夫的溺亡时间,经过法医的初步诊断,有一些疑点,我们希望可以得到您的允许解剖尸体。” 说完后凌尧和秦舒观察了一下韩茗,这个报警人同样是死者家属的女人依然静静地喝着水,正当两人要离开询问室的时候,一声手掌砸在桌上的声音在她们身后炸开,纸杯混着微微发烫的水溅在地上,伴着恶狠狠的刺耳声音: “为什么要解剖?死就死了,我不在乎他怎么死的!” 秦舒和凌尧对视了一眼,身后的警员已经开始了安抚,她们迅速离开了询问室。 “很奇怪对不对?”走远了一些之后凌尧率先开口,“刚才在车上,她不是说昨天晚上因为在搞什么‘学术沙龙’,有几个学生在家里,她很反感这种事,就自己洗漱先睡觉了,所以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秦舒点点头:“我听到了,我在前面用电脑看了监控,她的表情很不明朗,在说没听到动静的时候有眼神乱飘的情况。这个‘学术沙龙’到底是什么,会让她这么反感?” “小型聚会吧,”凌尧撇撇嘴,“如果我走访的那个保姆所言属实,没准就是个骚扰学生噱头,那韩茗讨厌也不算奇怪。” 正说着,一个女人朝着她们的方向挥了两下手,凌尧认识那个女人,是局里有名的法医,只是接触不多,不算相熟。边上的秦舒反而一改之前的冷意,回应了她:“微姐?晚饭吃了吗?要不要一起?” “要不要一起”仿佛是转过头跟自己说的,凌尧疑惑地抬起头,对上了秦舒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 陆明微大步迎了过来,凌尧还在心里思索应该怎么和她相处,就看见她微笑着递过手来:“我知道你,凌尧,出了名的细心。” 眼前的这个优秀的法医将近四十岁,长发盘成利落的丸子头,随身背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帆布包,整个人都透着浓浓的亲和力,和法医的形象几乎不怎么沾边。 “何队怎么说突然要解剖了?”秦舒一边走一边随意开口问到。 “尸体没有被搬动过,没有外伤,没有他杀痕迹,”陆明微顿了顿,“但是吧,一个一米八的成年男性,哪怕是喝醉了酒滑倒,也不应该平静到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吧。” 第2章 恶有恶报 2 “没有任何挣扎痕迹?”秦舒和凌尧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 “是啊,还不止呢,死者口鼻处的蕈样泡沫也反常得少,”陆明微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翻出了一包湿巾,打开口伸到凌尧面前,“这里,蹭了点脏。” 凌尧看着眼前的女人用食指指腹刮了刮自己脸颊的动作,忍不住跟着学了学。 陆明微轻轻笑了一声,利落地抽出一张湿巾,帮凌尧擦掉了脸颊边上的脏。 “谢谢微姐。” 凌尧有些愣怔,局里对陆明微的传言多数都充满了同情,说她有个不幸的过去,只是这种同情在凌尧知道原因之后总觉得其中夹杂了责备。 此刻这个停留在别人议论里的女人站在她面前了,凌尧几乎瞬间抛开了自己之前所有的评价——陆明微从来都不需要被可怜。 “但是队长还是不太情愿,他觉得是因为个体差异导致的,算不上他杀的证据。” 凌尧着急地开口:“那怎么行啊!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就要查到底啊!这不就是我们的职责吗!” 陆明微又轻轻地笑了,她伸手揉了揉凌尧的头发,又拍了拍:“小尧很可爱呢。” 凌尧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能看得出陆明微眼底里的不全是赞许,只是那一点点犹疑又很快消失了,她声音也强硬了起来:“不过没错,只有解剖才能知道真相。” 凌尧正觉得有些奇怪,就看见秦舒面带担忧地伸手拍了拍陆明微的胳膊,声音很小,却带着安抚:“微姐。” 陆明微对着秦舒笑着摇了摇头,声音更轻:“我没事,吃完我送你们回去吧,早点睡,明天还要开案情分析会。” “报案人询问是谁做的?” 凌尧正在认真记笔记,认真记录了陆明微刚刚详细分析的死者异样,通常在这样的会议里,她只需要负责边角走访的汇报,要到大家都汇报结束后才轮得到她。 队长加重声音又问了一遍:“报案人询问是谁做的!” “是我!”凌尧猛地反应过来站起身,“报案人,韩茗,是死者的妻子,在初步询问过程中,有以下疑点。” 凌尧详细说明了韩茗提到的中秋节出轨事件和提到解剖后的反常行为。 另一个同事也会汇报了案发前一天晚上的三位学生的信息:“我负责询问了当天参加聚会的两个学生,一个叫朱敏,另一个叫彭宁宁,这两位都是女性,还有一位叫林健平,是男性,昨天没有联系上,今天会继续跟进。” 凌尧立刻在本子上记下了这三个名字,和韩茗的名字列成四行。 汇报的同事并没有在询问中对两个学生产生初步的怀疑,只三两句介绍了一下这两个女生都是死者手下的研究生,春江大学化学系的硕士就读。 “包括那个林健平,也是经过两位学生的确认,同样是化学系高分子化合物方向的死者的研究生。” 这种询问结果削弱了他杀的可能性,凌尧不免有点紧张,心里祈祷着小刘报告走访结果的时候多强调一下保姆说的死者“不检点”。 “我走访了B11栋那家的保姆,她提到了B5那栋的保姆我也一并去走访了,经过B5那家的保姆和他们家在读初中的小女儿,确认了以下的信息。”小刘条理很清晰,凌尧忍不住在心里赞许。 “死者确实存在多次单独携带不同的年轻女性回到住处的情况,这一点B5的保姆以及B5家的小女儿都曾亲眼见过,”小刘停顿了一下,侧头看了一眼凌尧,“尧姐刚才提到的2018年中秋节的出轨事件,也经过确认,和尧姐的说法完全吻合无出入。” 这些话说出来,在底下议论的声音变得大了些,那个在凌尧叙述里砸了纸杯坚决反对解剖的死者妻子成了案件反常的关键。 队长清咳了一声作为提醒后果断开口:“在发现更多信息之前,我坚持不立案,毕竟……” “疑点还不够多吗?有死者唾液和指纹的酒杯不见了,”秦舒立刻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尸体表面就能看出死亡异常平静,死者妻子反应那么奇怪,我不明白你还想要什么信息?” 队长脸太圆,又正逢中年,两颊上堆着的肉说起话来就微微发颤,秦舒的目光投过来,他还没张口,脸颊肉更剧烈地颤动起来。 “你!” “何队,是因为死者是知名教授,所以你怕解剖了,最后却发现是场不体面的丑闻吗?” 整个会议室都噤了声,凌尧在周围的人脸上都扫了一圈,虽然没有人说话了,但是各自都在悄悄整理自己的东西,对于秦舒呛队长这件事已经司空见惯,只祈祷自己不要成为炮灰被迁怒而立刻保持安静。 凌尧知道是因为什么,当时她刚入职没多久,队长当时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想给秦舒牵红线,突然凑过去看秦舒的戒指,大声笑:“哟,秦舒这是订婚了呀,什么时候让我们喝喜酒啊!” 秦舒只冷冷看着他,一直看到队长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自圆其说:“害,这不都是开玩笑嘛!” “有点讨厌。”秦舒说。 当时凌尧几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队长再怎么说也算是前辈,秦舒也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么直接的说出来,凌尧都忍不住为秦舒以后的处境担忧。 凌尧欣慰地笑笑,还好当时她的担忧是多余的,队长那天拍了一下桌子吼了一声“你说什么”,有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刑警推了秦舒一把,叫她道歉,她拿着杯子头也不回地去房间角落的饮水机前接水,队长自讨没趣,有人半劝半推地拉走了他就当个台阶自己下来了。 从那以后队长多次试图为难秦舒,但是无奈她大部分的侧写和细节观察能力都是顶尖的,几次下来,队长甚至都有点怵她。 哪怕秦舒没有提及,凌尧也猜得到,自己有这次机会询问报警人,也是秦舒对队长强势要求的结果。 会议最终以队长不情愿地同意立案并实行解剖结束,秦舒没有半点骄傲的感觉,面无表情地率先走出了会议室。 凌尧惊羡地看了秦舒的背影许久,直到刚才被分配任务和她一起接手没联系上的学生林健平的访问的同事提醒才回过神来。 同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好奇怪是不是?” “什么?” “不是吗?就算不立案,以后的事情也是何队担着,她一个侧写师,干嘛这么嫉恶如仇的,你说是吧?” 凌尧心生不屑,本着宁惹君子不惹小人的原则,直接岔开了话题:“哈哈……刚才何队让我们去联系林健平,我们要去学校吗?” 凌尧想要去学校找人,这样还可以观察一下学校的环境,顺带找老师可以了解一些关于林健平的平常性格特征,同事却扬了扬手里的手机,得意洋洋:“我已经从技术科那边周缘的手机通讯录里拿到了林健平的手机号,直接打电话吧。” 凌尧皱了皱眉,打电话联系案件相关人也有先例,但通常都是情况比较紧急时采用的,而且电话往往无法观察到学生的表情,在案情初期,完全算是偷懒的行为。 凌尧本想和之前一样做辅助工作,听同事的去做,只要自己不做决定就不担责任。她刚要应下来,眼前仿佛出现了秦舒离开会议室的背影,凌尧轻轻垂下眼睫,再抬起时多了几分锐利。 “直接打电话联系会不会不好,我觉得还是去学校问问老师比较合适,万一是嫌疑犯可不就打草惊蛇了?队长肯定会生气。” 同事面色僵了僵,愣了片刻还是放下手机点了点头,嘴里还嘀咕着几句“只是想节省警力”的话。 “健平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呀,他很上进很努力,昨天不在学校也是因为去参加一个什么高校组织的化学会议去了。” 辅导员是个年轻的男性,身材矮矮小小,说起话来喜欢眯着眼睛笑,他听到凌尧两人的来意后,第一时间就联系了林健平让他到致远楼的会议室来。 看凌尧一直在记笔记,辅导员有些担忧地伸长脖子开口:“听说周教授遭遇不测了?难道是凶杀案吗?” 凌尧闻言抬起头:“抱歉老师,这个我们暂时不能透露。” 辅导员点头表示理解,脖子缩回去笑笑:“健平他应该快来了,我去看看。” 没过一会儿,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走进了会议室,凌尧扫了一眼手边由其他同学提供的照片,确定了眼前这个人就是林健平。 他十分平静地推开门,扫了两位警察一眼,脚步没有停下,径直走到了凌尧二人的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你们好,我叫林健平。” 还没等凌尧开口询问,林健平脸颊上的肌肉突然扭曲起来,像刀刻出的纹理走向拼凑出了一个阴狠的笑: “那老东西死啦?太好了吧!这就叫什么,恶有恶报!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3章 恨意 3 凌尧微微惊讶了一下,但是想了一下之前死者妻子的表现,竟然觉得这份恨意惊人得统一。 看来这个教授风评不是一般得差。 凌尧非常相信陆明微的初步判断,通常只要是她认为需要解剖的尸体,绝大部分都有隐情。大概是她儿子的原因,她每一次在判断是否需要解剖时,都表现得格外严肃。 凌尧在心里几乎就认为这是一场切实的凶杀,对于案情相关者不自觉地就归类成了潜在的嫌疑人。 凌尧没有急着打断林健平,人往往在宣泄情绪时最容易在不经意间透露一些信息,她收敛了惊讶的表情,安静地一边听一边记录。 “那个老东西,他凭什么?他凭什么把我写的论文一作给那个贱人!他死了?”林健平面目狰狞,低着头眼睛却上翻着,舌头缓慢地从齿间划过,“真是便宜他了!没落在我手里!” “这是什么意思呢?你曾经想过杀死他?你想过用什么方式吗?” 林健平不仅没有对凌尧的话感觉到自己被怀疑的冒犯感,反而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当然啊,我买了一把水果刀,就在我的书包里,这段时间我每次见他都背着那个包,我就在找机会,想要一刀,一刀,一刀地捅死他!” “方便我们看一下那把刀吗?” 林健平没有回答,只把肩上单肩背着的书包甩到了凌尧面前,近乎傲慢地抬了抬下巴。 凌尧戴上手套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把刀,她借此机会稍稍扫了一眼书包里的东西,书包很空,除了那把突兀的绿色水果刀,里面就只有几支散落的黑色水笔和一叠卷了边的A4纸,纸上上面印着一些图表,看起来是论文的相关稿件。 凌尧打开水果刀看了看,刀很新,刀目测有30公分,看起来很锋利。如果想要杀人,这把刀是完全够用的。 死者经过陆明微检查,并没有外伤,凌尧想到这里笔尖顿了一下,即便是这样也并不能证明眼前这个学生一定毫无嫌疑。 “那么关于你刚才说的论文一作,方便和我们多说一些吗?”凌尧看见林健平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有意避开对视的目光,开口继续说,“当然了,这只是例行询问,你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 林健平果然迟疑了一会儿,他脸上的恨意并没有消失,只是逐渐变得隐忍,手指不自然地捏住了为他准备的矿泉水瓶,发出了轻微的塑料形变的声音。 “都是因为他,我再也拿不到HTML的化学峰会入场券了。” 比起之前的愤怒和狂笑,这句话轻飘飘的,提到“入场券”的时候,林健平整个人都微微发着抖,眸子里都是失意和无法忽视的恨意。 这种恨意,和之前的恨意完全不同,它更像一枚种子,在隐忍里生根发芽。 “你刚才说找机会,你想找到什么样的机会呢?你去参加‘学术沙龙’也是在找机会吗?” 林健平愣了一下,他很快收起了恨意,往后仰靠在椅子上:“害,你说那个聚会啊,那哪是什么‘学术沙龙’啊,恶心死我了。” “能具体说说吗?” “朱敏,你们调查到了吧?算是我的师妹,她真是惨啊,从一入学就被那老东西盯上了,那老东西就举办那种聚会,邀请三四个学生,其中就有他的‘猎物’。” 凌尧对朱敏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也是参加“学术沙龙”的三名学生之一,开案情分析会的时候,负责她这一条线的同事提到一句,说她内向胆小,十分配合工作。 尽管林健平没有明说所谓的“盯上”和“猎物”指的是什么,但凌尧几乎没有思考就联想起了保姆说的那些话,那些年轻的女孩子。 想到这里,凌尧对死者产生了浓重的厌恶。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保护你的师妹,所以没有机会下手吗?” 林健平闻言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嘴角抽动着,发出一声不明音节的冷笑:“保护她?我是嫌不够得罪那老东西的吗?我那天还想着,他要是开心点,能不能放一篇一作给我呢,他想搞朱敏,我识趣地早早走了还差不多。” 凌尧停下了笔,慢慢抬起头,对面的林健平吊儿郎当地用舌头舔着牙缝,表情十分不屑。凌尧的食指慢慢用力抠住了笔杆,她明知道自己这样问不够妥当,却还是不死心地开口:“哪怕你走了之后偷偷帮她报个警呢?” 同事果然用咳嗽声提醒了她问话的不妥当,凌尧垂下目光,坐直了身子,重新开口:“抱歉,我是想说,你是几点离开的,有没有看见什么异常?” “没看表,酒差不多是八点左右开始喝的,当时还算清醒吧,挂钟响了的时候我还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后来迷迷糊糊的,喝了有一会儿,那个小贱人说自己还有约,就先走了,我觉得一共三个人,两个人先后都走了不太好,就又坐了一会儿才走的。” “小贱人?” 林健平耸耸肩:“你不知道吗?彭宁宁啊,小贱人,就是她拿走了我的一作,我真应该也一刀捅死她!” 林健平说到这里,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从他第一年入学开始细数了自己哪一篇论文什么时候被教授拿走,什么时候哪一篇非常有潜力的论文一作被彭宁宁拿走,前前后后凌尧一边听一边记论文的名字,听得她眼前一片混乱。 “不是我捅死那个老东西,真是不解气!” 林健平以这句话结束了这次询问。 林健平走后,凌尧对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叹了口气:“我们还得一一去求证他说的这些,我去找别的同学再查证一下林健平说的话,拜托你查一下知网上林健平提到的论文,晚一点在学校门口碰头。” 同事没有什么异议,立刻起身找辅导员借用电脑去了。 凌尧漫无目的地在化学楼实验室附近转悠,问了好几个路过的同学都和林健平不算相熟,终于在天快要黑了的时候,问到一个剃着寸头戴着耳机的男生,他点了点头:“我知道啊,他是我室友。” 凌尧几乎要失去的信心瞬间又点燃了,她出示证件后立刻打开本子:“听说林健平的导师对他很照顾,他说自己上个星期找导师改论文的时候,导师还加了很久的班,这是真的吗?” “什么呀?!怎么可能啊!他这么和你说的吗?”寸头男生满脸诧异,“他导师是我们一个公共课的任课老师,叫周缘,我们都很讨厌他,期末给分的时候,他给和他关系好的女生打高分,其他人就打得很低,本科的学弟学妹问选课老师的时候,我们第一句话就是,千万别选周缘。” 眼前的同学看起来还不知道周缘溺亡的事情,凌尧故意用完全相反的话来问,通常情况下反驳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那周缘老师对林健平怎么样啊?” “简直没把他当人看!我是不知道健平为什么要跟你撒谎,他算是很努力的了,经常泡图书馆查资料写论文,忙到都不怎么跟我说话,我一直都觉得他压力好大啊,还是有一次他一个论文封面掉到地上被我捡到,我才知道的,你知道那个论文封面写了啥吗?” 凌尧摇摇头示意他说下去,男生继续说:“钢笔写的,什么‘一塌糊涂’、‘烂泥’、‘狗都不如’,一看就是周缘的字,因为我导师真的对我很好,我都不敢相信有导师会在学生的封面上写这种字眼。” 凌尧听完之后谢过寸头男孩,男孩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有些忐忑地喊住了凌尧:“哎警官……健平他不是遇上什么事了吧?我没说错什么话吧。” 凌尧轻轻笑笑摇了摇头:“不会,只是询问而已,别担心。” 和同事在校门口会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同事拿着打印出来的论文站在门口,眉头紧锁。 “有这么多吗?”凌尧惊讶地看着厚厚一叠的论文。 同事苦笑:“这是近四年所有一作是周缘或者彭宁宁的论文,这一沓是所有包含林健平名字的论文。” “有什么收获吗?” “我恐怕林健平说的是真的,林健平在本科时期就发表过三篇被知网收录的一作论文,这在本科生里是很少见的,反而到了硕士时期,就再也没有了林健平一作的论文了。” 回到警局的路上,凌尧一直很沉默,她的脑子里一直在回想寸头男生和林健平的话,她不明白为什么遇到事情不会寻求合法的手段,为什么林健平上来就是要捅死谁捅死谁。 刚到警局,凌尧二人就得到了何队确切的消息:“化验结果刚刚出来了,死者体内有一种叫做苯磺曲铵的药品,这种药品易溶于水,口服,半小时后会逐渐四肢无力无法动弹。” 这是他杀的铁证。 “我们需要对林健平进行进一步的讯问吗?”凌尧有些急切地开口。 何队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是的,他和韩茗的讯问,依然由你们两个人负责,陆明微还没走,你们可以去找她看看报告。” 凌尧的眼睛亮了亮,她应声后雀跃地加快了脚步。 办公室里只有陆明微一个人还在看报告,凌尧敲门的时候她仿佛被吓了一跳。 “抱歉微姐,明天我要负责嫌疑人的讯问,何队叫我过来找你看看报告。” 陆明微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她眼睛弯起来把手里的报告递给了凌尧:“小尧要抓住这次机会,以后就不会只让你做走访了。” 凌尧心里涌上来一阵暖意,她鼻子有些发酸,陆明微的话多半只是安慰,此前凌尧也曾在调查嫌疑人的时候表现良好,只是下一次,她还是被派去做走访,她早就不在乎了。 报告上详细地写了解剖的过程。 【十指指甲修剪整齐,甲缝内确无异物,无浴缸釉质碎屑。】 【双肺肺叶饱满,表面有肋骨压痕,撑水性肺气肿表现,程度轻,气管内有少量蕈样泡沫,量少。】 【溺亡征象确认,与完全溺亡存在程度差异。】 【心脏……左、右心室内血液稀释程度有轻微差别。】 毒素一栏写着血液里和胃内容物里检验出了残留的苯磺曲铵,凌尧轻轻念了一声“苯磺曲铵”,陆明微就转过头来认真解释:“算是肌肉松弛剂,服用后,从上肢开始无力,一个小时后全身无法动弹,这也是死者无法挣扎的原因,他被下药了。” 凌尧点头表示明白,又把报告翻了一遍,上面的术语都有些专业,她并不完全能理解,只能先把关键的结论记在了自己的本子上。 “还不走吗?今晚你值班吗?”秦舒的声音出现在了门口,她的目光移向了凌尧,“小尧也在?” 陆明微接过凌尧还给她的报告,翻到了第二页上,她反复看向了上面的一行字,最后疑虑重重地抬头:“小舒,你整理过几个嫌疑人的心理侧写了吗?他们几个协作作案可能性有多大?有没有可能有哪两个人是同谋的可能性?” 秦舒面色也严肃起来,她一边转着手上的戒指一边回忆:“不太大,根据目前传到我手里的录像和记录,有作案时间的四个嫌疑人里面,我不觉得他们之间是互相熟悉到一起作案的程度。从微表情和行为模式来看,彭宁宁表现出的是隐忍和算计,林健平是外放夸大的仇恨,朱敏是恐惧,韩茗是冷漠。这四种截然不同的心理状态,很难形成一个共谋的信任基础。” 外放夸大的仇恨。凌尧忍不住在心里重复了这个词,形容林健平恰如其分,几乎可以算得上完美概括。 “怎么了?有疑点?”秦舒不解地问道。 陆明微又扫了一眼那行字,顺手把报告放在了桌上:“没什么,我就这么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