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不卖身的》 第1章 你好,徒弟 “咚咚咚”,“咚咚咚”的叩门声每隔几息响起,在蒙蒙亮的晨间格外清晰。 “谁啊?大清早的,起来!”陈家大娘推了推旁边光着膀子的大汉,“定是你那群狐朋狗友又来找事情做!爬去看看!” 身边的男人“嗯”了两声又躺下不动了,陈大娘怒上心头,揪住他脊背上的皮肉用力一拧,只听杀猪般的一声“啊”,大爷的睡意败给了痛意,甩下一声骨气十足的:“你干啥,我去就是了!” 陈大爷摸黑披了外衫,打着哈欠穿过落着露水的菜园,拉开门栓,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谁啊!” 门口空无一人。 没有起风,晨间雾气落地带着丝丝凉意,抬眼望去白蒙蒙一片,门口的桂树落了一大片叶子,安静极了。 “没人啊?”大爷拉着门,喊了两句,“哪家的小兔崽子大早上地敲门,别让我逮住,非得把你的屁股抽开花!” “砰”地合上门,大爷的愤怒全变成了流着的冷汗,一把抓起门后靠着的镰刀,冲回里屋,背靠门上纹丝不动。 “跑恁快干啥,有鬼追你啊?关什么门,正好我起来做饭。” 没有回应。 陈大娘穿好衣服下床,看到陈大爷还抵着门不动,拉住大爷的手,皱眉道:“你咋了?一手心汗,还抖得跟村口二大爷一样。” 陈大爷两眼发直,干咽了两下子:“门口有,有,有鬼,我刚才去开门,一个人也没有,那树上有个黑影盯,盯着我。” “别是逗我,”陈大娘不大相信,“我去看看。” “别,别去,真的。”大爷抓着大娘的手,不敢抬头,“你信......” “咚咚咚”,大爷的脸从苍白变成了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大娘心里信了三分,把里屋的窗户推出条缝,除了白雾,什么都看不清。 “咚咚咚”,又是这声音,她听完也急躁起来,低声问道:“咋办?” “我最怕鬼了,不知道啊。”大爷显然是个能感知恐惧的正常人,看向那双有些慌乱的眼,攥紧了手里的镰刀,“还有啥办法,要不,咱就搁这儿躲着?说不定它进不来。” “真的吗?” 陈大爷崩溃:“我不知道啊!” 由于常年劳作陈大娘不仅不瘦弱还身体强壮,逢年过节更是杀猪的一把好手,据说当年就是因为一脚踹飞了只撵着大爷啄的公鸡和大爷结的缘。 战战兢兢的陈大爷让她幻视当年捂着脸道谢的黑瘦小伙子,大娘反而奇异地安下了几分心:“我去看看吧,别是你胆子小,看差了,真要是鬼他还敲门吗?” “别,真要去?”陈大爷看着镇定的大娘心中突兀地涌出几分一起出去的念头,“那好吧,咱们一起。” 待大娘从床下翻出根木棍后,他和大娘对视一眼,拉开了里屋门,一步三回头地蹭到了大门口。 “咚咚咚”的声音又响了,大爷右手拿着镰刀,左手把门拉开一条一指来宽的缝,大着胆子看了两眼,只有茫茫白雾。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犹豫推开门,握紧着手里武器,慢慢走到桂树下。 枝叶间什么都没有,只是树叶稀疏了不少,仔细一看,地上的落叶青翠欲滴还连着些小碎树枝。 不对! “阿宁!我身后!” 胆小的人果然都很机警,关键时刻,大爷的警觉再次上线,在一股阴冷的风扑到他后心之前,猛然蹲下。 与此同时,木棍挟裹着破空声向前挥去,可惜,没击中! 抡空的木棍带着大娘往前倾,她险而又险地控制住身体没有摔倒,抬头一看,四面漆黑,一片死寂,心中颤粟:这是哪里? “青哥!” “阿宁!” “阿宁!你在哪儿!”大爷回应。 大娘摸索着朝声源走去,没走步就撞上四处乱窜的大爷。 “我在这啊。” 陈大爷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手中的镰刀也不知丢到哪里了,声音颤抖:“阿宁啊,你没事吧?天突然就黑了,你也跟着不见了。” “青哥,我没事,”陈大娘也撑不住了,原本压下去的三分恐惧变成了十分的惊惧,“这是哪儿?咋啥声音都没有啊?咱们......咱们怎么办啊?” 话音落下,又是一片死寂。 无声的黑暗里,忽地吹来一阵带着花香的活风,突兀地打碎了一片死寂的黑暗,来人身着白底蓝金绣边衫,袖中描有金绿叶纹,长靴沾地无泥,白发有风不动,一双含笑眼,令人望而生欢喜。 “鬼?” 他手里握着一团不断挣扎冲撞的黑影,声音低沉,音色优美若名琴。 仙人! 夫妻二人此刻不约而同地喊出声来:“仙长!我二人实在没做坏事,求仙长救我们!” “二位莫急。”白衣人一垂眸压住了眼中柔意,碧落混白的长睫在他面上扫出一抹不可近前的出世之感,“近来村中可有人失踪?多是些落单的孩子,现在应该还没有大人?” “正是!村里已经丢了三个孩子,都是外出玩耍时丢的,大家怀疑是人贩子,勒令家中小儿不许外出。此地距官府甚远,等他们来也晚了,因此家中都备有棍棒,等着捉人。” “仙长连这个都知道!” 白衣人看着他们叹道:“那黑影是鬼,失踪的孩子多半被它吃了,现在盯上你们了。虽说鬼怪之事于凡人无益,思虑过多易遭祸患,但你们下次行事还是要再三考虑。” “鬼?”两人有些羞愧,毕竟自从皇帝颁布“推仙法”以来,修士渐多,境内的鬼、魔已经基本被除尽了,他们只听过却没见过。 “此外,我有事欲向你们二人询问,招你们来此地,却令二位受惊吓,实在过意不去。”两片嫩金叶子浮在陈家二人面前,“以此物作为酬谢,可以救你二人性命。” 陈家二人闻言虽有疑惑但对修士的信任让他们放下心来,又听得有酬谢,深感惶恐,答道:“仙人问便是了,我们岂能受此重礼。” “此乃何地?” “这里是周行国西南郡,国君名苻越。” “因为诸山环绕与外界联系困难,我们只在年底偶尔外出采买,所以不太清楚外界情况。” “只知道郡守名祝阙,他是天征二十年的状元,被皇上指派到西南边陲任政,但这些年来政纪斐然,整个周行国没有不知道的。”陈大娘碰了碰他的胳膊,强行制止了他对敬仰之人的涛涛口水,“哦哦,因村中陈姓之人颇多,村名陈家村。” 白衣人闭了闭眼,似在思索些什么,看不出神情:“村中可有一对夫妻,男子名陈青明,女子名陈久宁。” 二人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仙长令人亲切,于是答道:“仙长找我二人有事?” “受人之托,特来救你们一命。” 陈家二人两脸疑惑,摸不着头脑:“仙长此言何意?” “知道太多易生忧思,鬼魔趁虚而入就不好了。” “望二位此事过后,再无忧惧。”白衣人一挥手,两人霎时不见了。 两人一走,黑域里便只剩白衣人一个,还有他手中悬着的黑影。 白衣人看着被三片金麟困在中间的影子,作沉声状道:“小鬼,杀人吃肉已是残忍,连魂魄都不放过,今日实在饶你不得!” “你才是鬼!那种修为低微,只知道吃人的小鬼,也敢与我相提并论,我才不那种废物!”黑影把自己抻成长条状,曲起上半身朝白衣人哈气。 发觉挣不出他手心,黑布条怒吼:“你们人修真是卑鄙!只知道搞偷袭那套!我杀了那鬼,这儿就是我的底盘,他们两个凡人拿刀威胁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他们?更何况他们两个要死了,我又没吃他们的肉,吃点魂魄怎么了?” “哦?我观陈家村人在此地生活久矣,怎么就变成你的地盘了?” “我打赢了。” “呵。” “不过,虽然你没有伤人,但是否有伤人之心还未可知,实在是难以服我,我还是不能放你离开。恐你日后伤人,怕是得管教几分。”白衣人听完他带着怒气的话,目光落在手中张牙舞爪的“黑布条”上,面上冷色渐褪。 “不如这样,你做我徒弟?”他不待掌中物回答自顾自道,“为师名白辞霜。” 因为一些原因,白辞霜对有鳞片的生物天生具有好感,看见眼前“黑布条”更是心生喜意。 手中之物看起来是一条血肉模糊,鳞片外翻的黑蛇。 没有流出多少血,也可能是流尽了,它本就严重的伤势,在这一番挣扎之下更是雪上加霜。 白辞霜叹了口气,伸手探进影子里抓住它的头,撸到尾巴尖,黑色外翻的鳞片,炸出的伤口,依次恢复原样。 “你叫什么名字?”他细长的手指把黑团来回揉搓拉伸,捏起来凉凉的,筋道柔韧,手感不错。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黑影因为身体被迫拉长没有安全感,声音发虚却强装镇定,“虚伪的人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修士?也可以。”白辞霜面带笑意,把手中愤恨不平的黑影缠了几圈,团成没有四肢的小狗,“至于杀了你?这是我的事。听说金都养宠之风盛行,我正好也缺一只宠物,小狗,带着你如何?” “我不是小狗!”黑影愤懑不平。 白辞霜发出一声拉长的“哦”,“那你是什么?蛇?蛟?总不会是龙?” “谁是那不龙不蛇的蛟!” 白辞霜看见他提蛟就炸的模样和没有爪的躯体确定面前黑影应该是条蛇,问道:“你有名字吗?” “告诉你你会放开我吗?” “我考虑考虑。” 黑蛇对上白辞霜的眼睛犹豫半晌丢出一句,“烛灰。” “好的,小烛灰,不会。” 黑影咬了白辞霜一口,钻进他袖子里,在手腕上盘了两圈,头压在腕线的凹陷处,不说话了。 奇怪,明明是人族的修士,还带着驳杂的人类气味,是只有混迹在人堆里才有的,为什么我接近他时却有一种亲切感。算了,抓紧时间养伤,然后想个办法,从这个人的手里逃出去,这伤着实碍事。 白衣人被咬了也不恼,手指轻点,黑幕瞬间消失,他迈步向东北走去,所过之处,白雾渐消,阳光倾撒,一晃眼就消失在翠绿的山林里。 “咚咚咚”,无人应答。 “大青,你起了吗?”在敲门声愈变愈大即将转化为“砰砰砰”的时候,“来了,急什么!” 陈青明的狐朋狗友,陈山、陈树生,二人正拎着鱼篓和竹竿笑道:“走啊,钓鱼去,昨天说好了,你不会忘了吧?”陈山的目光落到他脖子上的几块红斑,低声调侃:“嫂子昨晚上挺猛啊!” 陈青明注意到他的目光尴尬一笑,拉了拉衣领。“还真差点忘了,等我拿上网兜。”他去西边的小屋里拿了桶和网兜,回来时红斑已经看不见了,“阿宁,我钓鱼去了,别忘了给我带饭!” 屋里传来一声:“知道了,去吧!” 陈大娘的右手正长出缺失的血肉,裹住了□□的骨头。 她望向东北方低声:“多谢仙人。” 陈清明和陈久宁被白衣人一挥手失去了意识,再睁眼就看到床上残破的身体,想起了早晨发生的事。 早晨,陈大爷听到敲门声出去开门,被扑到脖子上的鬼咬中脖子倒地,陈大娘听到惨叫,拎起棍子去出门救人,不料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二人濒死之际,魂魄离体,陷于生死交界不断重复生前发生的事,等到灵魂清醒,才能消除执念投胎转世。 这个鬼怪应该是迷路人所化,心怀怨念,没有归处,只得四处游荡,它以人类的□□和魂魄为食,魂魄对它的吸引力要大些。 但灵魂并不像□□一般脆弱,带来的伤害是切实的,所以小鬼顺水推舟地敲门,准备让陈家二人发现自己被啃噬残缺的身体,在他们清醒崩溃时,趁机出手吃掉他们的魂魄。 谁曾料到?它刚“咚咚咚”地敲了门正洋洋得意地准备吃第二顿时,就被身后窜出来的一道黑影给吞了。 生吞活鬼着实有些难受,烛灰在游到桂树上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准备休息,就看到屋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对着自己骂了一顿,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心中微怒,便学鬼敲门,准备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吓一吓他们,哪料到命运总在反复无常,刚准备扑上去,眼前一黑就被抓到了卑鄙的人修——白辞霜手里。 由此可见,真正被偷袭的鬼若是还活着,想来也是能一逞口舌之快,骂别蛇一声:卑鄙的长虫! 第2章 要债 回想起陈家两人魂魄被手中发光的金叶子拽了回残缺的身体,伤口也飞速恢复的样子,烛灰有些好奇。 “你那些叶子从哪里弄来的?”黑蛇用尾巴敲了敲白辞霜的手背。此人身轻如燕,一步数里,赶路的速度很快,却一点都不颠簸。 “秘密,小烛灰,我们的关系好像没有这么亲近?你告诉我你是为何受那么重的伤,我就告诉你,如何? 怎么受的伤?烛灰把头垂下不再言语。 “臭虫,滚回洛山潭里去,千蛟湖也是你能来的?黑皮蛇该认清自己的位置,真觉得自己游进湖里就能变成龙了。”一个衣着华贵的紫衣人带着群随从面带讥讽地俯视着浑身带伤的半蛇。 “哈哈哈,二殿下说得对,一条刚从水洼里爬出来的小长虫竟敢偷殿下的东西,真是不知死活!” “不错!不给他点教训,说不定下次就偷到蛟皇宫里去了!” 为首的紫衣人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手中捏着的白色珠子,对化出半个人身的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微紫色的鳞片缀在眼角,那笑容刺目极了。 烛灰低下的头露出一个笑,抬起来时面露愤恨,奋力前扑,却被钳住了手尾动弹不得,只得破口大骂:“我偷你大爷!那水白珠是我的,我刚刚从冥窟中挖出来的,你们抢劫还有理了!缺角少爪的蛟就是虫,一辈子也变不成龙!” 这句话大概意味着,对一个脾气不好,在问心境问了百年的人修说:“老头,你永远飞升不了!” 十分精准地戳中了蛟辉的心魔。 他已经在成丹境蹉跎了近百年,面前的黑蛇只用了不到二十年就已经成丹境小成,实在是妒火难平。 “一派胡言!”擒住烛灰的二人观二殿下骤然冷下去的脸色,在他尾巴上狠狠地碾了一下,爪子刮下数片带血肉的麟片,“殿下,他如此冒烦您,不若剜了他的妖丹,碾碎他的神识,挂到咫尺崖上“晒太阳”去吧!” 所谓“晒太阳”,是蛟族研究的一种对待囚犯的刑罚,顾名思义就是把水族修为禁锢,用不同粗细的冥钉钉在肢体和心口,置于黑崖壁上暴晒,身体不够强悍的过不了多久就变成干尸了。 接下来呢? “啊!”跪着的男人齿间漏出一声痛极的哀嚎,紫色的的爪子按在他的头顶,他的神识在不断崩裂,原本清晰的知觉不断模糊,意识被碾成了碎片,只有痛苦刻进了骨髓,烛灰不由得缩紧了身体。 “不要缠得那么紧。” “咚”,清瘦的手指在脑门上敲了一下。 烛灰懵了一下,看了看腕上红色的勒痕,缓缓地放松了身体。他朝有光亮的地方探头,下一瞬,喧嚣的人世突兀地断了他沉浸噩梦的进程。 一道清脆的嗓音道:“前辈,您的妖兽真可爱!” 可爱? 烛灰抬头,发现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穿着翠绿道袍的十多岁女修,看起来修为不高,热情洋溢得几乎令人招架不能。 她指着摆在面前的各种颜色的妖果,道:“前辈,这些都是前几天我刚采的妖果,我看您的妖兽像是水属性的,这些蓝色的妖果正合它的胃口,对它的修炼也有好处呢。前辈如此风姿卓绝,妖兽也如此娇憨可爱,如果前辈要买的话,买十赠一呢!” 娇憨可爱?白辞霜在心里细细将这四个字过了一遍,联系到烛灰身上时忍俊不禁。 “好了好了。”他很明显招架不住女修的热情,只得露出个笑,把摊上的蓝色和青色妖果全买了,收进一个小乾坤袋里,然后把袋子绑在了烛灰的尾巴上。 一颗蓝色妖果被瘦白的手指塞进正在歪头默默注视着这场交易的烛灰嘴里。吃起来“咔嚓““咔嚓”的,像嚼蛟二的骨头,但是比他甜多了,烛灰面无表情地想。 他们往东北走走停停快半个月,路上烛灰多次逃跑,可惜未果,肉身伤势倒是被治好了。因着难以忍受这修士,他只得入定装死顺便尝试修复神识。 知道烛灰醒后,白辞霜就又开始了嗡嗡念经,可惜唯一的听众始终没有回应。 “徒弟啊,这可怎么办?为师身上统共就六十多枚灵石,花了十枚给你买妖果,五十枚定了三天客栈,刚才又花五枚吃了碗风兔肉面,味道真不错,现如今身无分文,你我该如何是好?” 什么徒弟?我什么时候同意的?你没有灵石和我有什么关系?穿得光鲜亮丽的,卖件衣服不就得了。想归想,烛灰用尾巴缠起一颗妖果塞进嘴里,吃着东西,不发一语。 “哑巴徒弟穷师父,半大的孩子吃死爹,我还是重操旧业去吧,唉,为了我的好徒儿,人嫌狗憎算什么。” 烛灰竖起耳朵听到这里生出些好奇,人嫌狗憎?这是什么打家劫舍的旧业? “脑袋低一点。”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辞霜压了压自己竖起的脑袋,理了理袖子,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走到一户朱门前,对门口的小厮说道:“请回禀你们家主人说,有一位姓萱的故人来讨债了。” 讨债的,那还真是,除了借钱的时候受欢迎,其他时候都挺不受人待见的。 小厮看了他两眼,面露疑色道:“道长是否找错人了?我们老爷家财万贯,每逢灾年时常救济穷人,怎么可能欠债不还?” “小哥通报便是。”白辞霜微微一笑。 犹豫了片刻,碍于他通身的气度,小厮最终妥协了:“那便请道长稍等片刻。” 进门不到片刻,便有动静传来。 “原来是萱仙长,快请进,门下小厮有眼不识泰山,让你久等!”一个看起来富态,面上挂笑却掩不住郁色的中年男人疾步走来,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 “明老爷严重了。” 院内山石嶙峋、流水淙淙,东窗口植了一株桃花,落英满地,华色灼人,四面小木牌坠在枝间,随风而动。 真是奇怪,这明家看起来富贵,怎么家中不见几个下人?烛灰心想。 白辞霜跟着明老爷步入大堂,在梨花木雕鹤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接过丫鬟端来的茶碗,公式化地呷了一口后,便放在旁边小桌上。 “退下吧。” “是。” 明老爷打量了白辞霜一眼,叹道:“你我上一次相见是十五年前了吧,自魂谷一别,风霜刮过,我两鬓斑白,君却更胜从前。” 他们十五年前就认识了,烛灰突然来了点听故事的兴趣。 “风霜严如雪,光阴长相迫。世事变幻无常,谁人不似过隙白驹,即使有的人面目依旧,内心也早已苍老不堪了。”白辞霜低了低眉眼,透出些许暮气,“你我相见之地名为荒谷。” “是也,是也,”明老爷又叹了两声,像是终于认了命,“你看看我这记性,竟连这都忘了。萱仙长,我当年见你时,欠下了你两份债,不知你今日来讨哪一份?” “都讨。” 明老爷听此一言,原本搭在膝上的手抓攥紧了灰绿色的袍子,好半天才低声道:“这十五年来,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中郁结甚久,现如今也算有个了断。” “仙长,我还能有多少时日?” “就这两日。” 他竟还兼职算命? “命数天定,时已至矣。”白辞霜手指弹了下烛灰往前伸的下巴,不再言语,待到茶将凉时,抬袖拱手,“明老爷我该走了。” 明老爷面有难色强撑着开口:“道长稍等,我虽知命数不能强求,但十五年前便逆天而行过一次,我想请仙长再帮我一次。” 白辞霜闭了闭眼:“那不一样,她还没......” “爷爷!” 一个身穿红衣看起来英姿飒爽的女孩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拎着一只脏兮兮幼猫的后颈,发觉大堂有人也没有尴尬拘谨,将猫递给跟上的小厮后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这位前辈好!” 白辞霜颔首。 她接着道:“爷爷,我在门外捡到一只幼猫,没有什么大事,二位似有要事相谈,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扫过小厮一眼带着他转身离开了。 “她是明心?今年该是十八了吧?” “不错,可惜整日咋咋呼呼的,没个大人样。”明老爷眼中痛楚逐渐上涌,“是我无能,在她父母坟前立誓让她好好长大,一生无虞的,可是这十数年我连辞霜花的一片叶子都找不到,当真是无能之极!” 哀叹过后,眼中有半浑的泪水,他当即下跪:“明心一届凡人活不过百年,我愿以家中所有换她后半生,求大人成全!” 白辞霜袖子里的手指屈了屈,有湿润的东西挠他腕骨,扶起明彰:“算了,咋咋呼呼的也挺好,恰逢我最近心情好,今日便只取钱债,命债就此勾销了。” “仙长,您这是......”明老爷还没有反应过来。 白辞霜道:“你们的命我担着了。” 这下明老爷听懂了,声音中的喜意压都压不住:“多谢仙长!阿威!快!快把我在东厢房里放着的箱子拿来。” 不多时,一个楠木制成匣子被呈到了白辞霜面前,不待明老爷开口,他便伸手接过收到袖子里。 “告辞。” 明老爷送客才将将送到院子里,一阵风起,桃花招摇,瞟一眼花瓣落下的功夫,白辞霜就消失在了门口。 第3章 寻药 回到有客来客栈之后,白辞霜打开木盒,神识一扫,里面放着数十乾坤袋,每个都有上万块灵石,他脸上露出喜意。 烛灰围观了这一场,虽然一头雾水但感触颇深:坑蒙拐骗发家致富竟非虚言,日后我也要试上一试,只是我没这皮相,不知能否令人信服? “原来你姓萱。” 白辞霜把眼睛从灵石上拔了拔,好容易分了半分给盯着他的黑蛇,虽然难以从全黑的蛇脸上看出表情,但他无端觉得有些尴尬:啊?萱?这下好了,我是姓萱还是姓白? 其实现在改姓也不是不可以。 拾了拾自己初为蛇师的师德,险而又险地挂住自己飘忽不定的姓后,白辞霜望向烛灰:“为师非是姓萱,姓白。 “但也并非坑蒙拐骗,所作所为是有理由的,不出两日你便能明白。” 烛灰注视着白辞霜收拾东西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 “两天后你怕是早跑没影了。” 这句话让白辞霜停下了收拾东西的脚步,他躺在床上,怒目而视:“不走了,小烛灰,咱们等着瞧。” 深夜,白辞霜吐息平稳,双目紧闭。 烛灰滑下床来,爬到窗户旁边,欲以尾巴戳开一条缝继而溜之大吉,心想:这人修倒当真放心我,不怕我趁机杀了他,不过看在那袋子妖果的份上,我就暂且放过他算了。 他戳了半天,尾巴都要怼平了,窗户却岿然不动,终于反应过来:那修士设下结界!怪不得他一点都不担心。 “看样子只能勒死你才能出去了。”烛灰磨牙,游到他脖子上,收紧身体,可人修毫发无损,睡得正香,“没有了妖丹和修为着实严重,可我的成丹期的躯体竟然只留下红痕,这人的修为比我高至少已经到了生魂境。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确实逃不掉了。” 说完怒上心头,烛灰看着白辞霜脖子上逐渐消失的红痕,尾巴在他脸上“啪啪”地抽打,白辞霜好似全然无感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含糊道:“睡吧,徒儿别闹。” 那手温暖柔韧,烛灰本就有伤,这一番折腾下来更是疲惫,不自觉地顺着他手的力道低头,恶狠狠地盯着白辞霜看了一会儿后困意上涌,干脆窝在他颈侧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阳光刺目,白辞霜沉默地看着盘在他右脸上懒洋洋晒太阳的黑蛇,蛇头快戳到他眼睛里了。 “眼睛真大,还是金色的。”他想。 随着屋里气温的升高,烛灰意识到有些热了,避开阳光,缓缓钻到白辞霜衣领里,触感细滑,有淡淡的草木气和花香。 “慢着,花香!”烛灰“嗖”地一下钻了出来,盘成圈,从缝里偷窥白辞霜。 “你怎么了?” 烛灰埋头不动。 “起来,咱们今天去药阁看看,如果不行,就只能去城主风家的秘境里逛一圈了,我虽然不是第一次来风华城,但每次待的时间都不久。” “懒馋就算了,还有病,勤快点吧,我还指望你养老呢,徒弟。”白辞霜披上一身白衣,顺口取笑起烛灰,全然忘了自己也刚从床上爬起来。 “我确实是个累赘,你可以不管我的。” 这声音很轻却笃定,不太像前几天张牙舞爪的蛇。 白辞霜一把抓起黑蛇缠在腕上,顺嘴胡诌:“那可不行,师门几代单传,全靠你光宗耀祖呢。” 直觉白辞霜说不出有用的话,烛灰收了搭在袖子外面的尾巴,不再言语。 风华城主府坐北朝南,门前是繁华照人的风华街,街道宽阔,离客栈不远就是药阁,五层木楼矗立在街道中央西侧,十分醒目。 正值城中划定的出摊时段,街道两边出现了许多摊贩,面前摆上各种各样的灵草、奇形怪状的石头和其它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路上人多不方便随意开口,白辞霜神识传音:“是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许多人?” 他用右手托着刚从旁边铺子里买来的一小桶冰心果块,左手拿着竹签,时不时地塞烛灰嘴里一块,多数还是进了自己肚子。又逛了一会儿,灵石递出去,几块石头被收进袖子里。 烛灰一声“嗯”还没出口,就听这人修又担起大夫的买卖。 “你妖丹没了,神识碎后重聚也有裂缝,好在修为没散尽,多亏躯体强壮,不然怕是早就去见你早死的祖师了。” “所以呢?” “不管是和人打架,还是复仇抢劫,都要小心一点。” 琢磨着“小心一点”这四个字,烛灰觉得这人更有趣了,开口:“不问我前因后果?不管我所为是否符合人族道义?万一我是杀人抢劫被不成反被教训才变成这样的呢?” “因果之事但求一个问心无愧,你抢劫杀人结果技不如人落得这般境地理所应当,可我收你为徒便要照顾你,你做你的,我救我的。至于道义......” “道义约束自己,律法约束别人。若真要算,从陈家村到风华城这一路上,我并没有见到悬赏你的告示,也不曾听闻“布条鬼”害人之事,更重要的是没在你身上看到死人的怨气。” “若是.......” “若是见到了就把你扭送官府领悬赏,正好抵你吃冰心果的钱。”白辞霜打断他的话,捡起一株结着冰蓝色果子的灵草,“道友,明水草怎么卖?” “500灵石。” “给。” 烛灰看了旁边来回拉扯,好像藕断丝还连着的商贩和买主,状似争吵的还价声令他疑惑不解:“你不讲价?” “我不善言辞。” “哎哎,别咬我,好了,明水草本就难寻,这一路上都没有合适的,他的出价虽然贵了些,但品质上佳,植株完整,还算合理,便不讲了。” “看,药阁到了。” 眼前的五层木楼挂着描金的牌匾,上铁钩银画地写着药阁二字,门口熙熙攘攘,运送货物的车马络绎不绝。 “进去吧。” 环顾四周,一层大厅多是些低阶灵草,无甚有趣的。二层的灵草种在土里,到有些灵气,可惜也不是白辞霜此行目的。径直步入第四层,门口的小厮主动开口:“前辈,楼中规定,第四层可选人陪同,帮您挑选合适的灵草,不知我能否有幸陪您逛一逛?” 白辞霜看他一眼,这少年一身月白色的缎子,说话时身体微弯,热情却不显诌媚,于是答道:“那就有劳。” “不知前辈可有目标?” “白水莲,固神草,破水石花,青岚枝......” 这些好像都是些修补神识和内伤的药,难道他真想治我的伤?可下一刻烛灰又想,人修从来只想抓强大的妖兽驯为妖宠,像我这样的有什么价值? “还有最后一味,二十四瓣风烛花。” 听到最后一味,少年身体微顿:“前面几味,阁中都有,我带前辈去取就好。但是二十四瓣风烛花,您是如何知晓的?” 风烛花是一种长在狂风里形似白烛的植物,与其说是花倒更像是木,它的花每年生一寸,一寸为一瓣,有的长几寸便不再长了,有的却能长到十几寸,质地坚硬如钢木,是修士用来制作“伪灵丹”的材料,顾名思义是用来伪造修为境界的。 这些烛灰知道,它疑惑的是:风烛花最多不是只有十二瓣吗?二十四瓣风烛花是什么?听都没听过,果然不是给我的,于是张嘴又咬了白辞霜一口。 白辞霜抚了抚袖口,没接话,反而带着肯定问道:“想必我身边这位就是鸣少城主?” “你怎么连这都......” “阿鸣,你且住嘴吧,再说下去,快把账目抖落出来了。” “大哥,你回来了!” “萧少城主好久不见。”白辞霜抬头。 “白道友,不要再逗家弟了。”一道白色的身影从五楼走出,来人气质敦和,就是面带愁苦,想必经常担心甚至有些操劳过度。 “风兄错怪我,怎么是逗?我看你有意锻炼他,这不是帮你教他一课?” 风萧叹了口气:“辞霜伶牙俐齿依旧,我实在说不过你,和我上楼来吧。” 白辞霜对风鸣微笑然后转身跟着风萧的步子上了五楼。 “风烛花市面上最多的也不过是十二年十二瓣,花瓣定型之后,再多年份也不长了,二十四瓣风烛花只有爹娘、我和兄长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风鸣在楼下冥思苦想,“难不成他会偷看人的记忆?” 五楼隔出许多施了隔音阵法的封闭房间,白辞霜跟着风萧在最里面的一间坐下,接过风萧送来装着灵草的乾坤袋,又递过去几个昨天刚到手还没捂热的。 “风烛花在城主府,需要等两日。” “知道了。” “我们许久未见了,辞霜。”风萧微低头看着从进屋开始就没抬过头的白辞霜。 浅碧色茶水蒸腾出氤氲雾气,这细微的气被阳光一晒就散了。 白辞霜笑:“也没多久吧?几年来着?我记不太清了。” 不易察觉的心疼浮在脸上,风萧没有纠正,其实二人已经十年没见了,虽然修真界动辄闭关数年、数十年,但朋友分别数日不见也让人牵肠挂肚,更何况这位很难让人放得下心。 “这么多年,你找到他了吗?”风萧突兀地发问。 第4章 世有少年郎 “为什么问起这个?” 白辞霜收了脸上挂了许久的笑,透出些疲惫和漠然。这是烛灰自遇到他以来从没出现过的,不知道为什么,烛灰看了之后心里有些不舒服。 “我看你神情比以前轻松不少。” “没有。” “那你这次出来还是要继续找?” “找,说不定龙族、鲛族、麒麟族或者其他又出生几条带金鳞的绝色美人,我去认一认。” 美人?烛灰心想,这人嘴上没正经,办事奇奇怪怪的,现在不止贪财还好色,衣冠禽兽! 眼看话题即将跑偏,风萧勉力拉了拉:“辞霜啊,你的袖子可是有什么不妥,从你进药阁四楼到现在都整了六次了。” “这个,”白辞霜的手顿了顿,突然面色凝重起来,“好吧,既然萧兄都发现了,那我也就不藏了。徒弟,出来拜见你师伯!” 烛灰着实没想到他会突然拉开袖子,正咬着白辞霜的手腕,骤然从一片漆黑中暴露在光线下,它默默松开了嘴,金色的眼睛紧盯着风萧。 沾满口水的腕子,黑色的蛇,和......有些怕蛇的风萧。 室内鸦雀无声。 风萧怀疑白辞霜找人找了快三十年,怕是愈发癫狂了,否则怎么会随身带着蛇咬自己?还称之为徒弟? 翻了翻脑子里的词库,终于翻出来了几个词,他迟疑着打破了落针可闻的沉默:“哈哈,辞霜是开玩笑吗?这蛇虽然黑里泛光,活力四射,但看起来没有修为也并非稀奇难得,当年龙族多少皇子追着想当你徒弟,你都不肯,现在怎么收了,呃,这个......” 万幸,风萧是个十分识时务的人,看着黑蛇即将扑上来咬他的姿态,及时闭上了嘴。 “没开玩笑,他与我有缘,现在这样只是受了重伤。”白辞霜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愁。 风萧听到这句话恍然大悟,看了眼这师徒二人,知道今日不给出点什么自己怕是逃不过了。 “......明白了,风烛花我就不收钱了。”风萧再不敢靠近白辞霜一步,推了个乾坤袋到他面前桌子上,“见面礼。” 烛灰看他毫不推辞地扒拉进袖子里,对于自己已经成为骗钱工具或是共犯这件事,已然无话可说。 “那我就告辞了,不用送。这颗幽冥石送你了,拿去做个挂坠,清心凝神,别整天面色发愁,丧里丧气,有碍修为。”白辞霜临走时往风萧怀里丢了一块黑色石头。 “大哥,你和那人认识?” “阿鸣,你觉得他看起来怎么样?” 风鸣思索了片刻:“初见时气度过人,开口时高深莫测,总而言之:长得好看......” 注意到大哥愈发紧锁的眉头,风鸣果断改口:“不是坏人。” 是啊,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 “常有人说你愚钝,但在识人这一方面你要比为兄好得多。” “他是大哥的朋友?” 风萧目光悠远:“是恩人,你出生那年的事了。” 十九年前,天征帝推行“推仙法”,着力剿灭国内杀人的鬼怪和作恶的魔物,鼓励民间修仙,没有资质的人练武。法令推行数年,国内鬼怪泛滥、边境大鬼怪入侵的局面总算有所改善。 西南边郡是鬼魔入侵最为严重的地方,风华城当时只是靠近边境的小城,鬼怪更多,城中修士支持不住,向当时的西南郡守——皇上指派的文武双元祝阙求援。 祝阙得闻此事,派来了随行的两位下属,风行景和华尘,此二人皆是问心境修士,他们靠着皇帝赐予的法器撑开结界,鬼怪败退。 夫妻二人连同少城主风萧定居此地,小城更名风华城,当地迎来了久违的安定。 这是第一件喜事,第二件喜事是,风华城将要有二少城主了。 这一年鬼主前来攻城时,城主和十七岁的少城主出城迎战,孰料南城门鬼怪只是佯装攻城,城中另有鬼主内应,意图从西门毁了城中结界,放鬼怪入城。 “惜红莫急,这是信物,你拿着带人去通知城主,西门有难尽快回来。”华尘将随身玉佩递给了侍女,“路上恐有阻拦,风雪,你和她一起。” “可是夫人,我要留下来保护你。” 华尘拿起佩剑:“你的修为弱我两分,我若是打不过,你有何用?鬼主比我和行景修为高一层,派来城中的伥鬼最多也就和我差不多,不会有大问题。” 杀到西门口,果然内应是一个问心境的鬼,一身黑袍,气息不详。 “华尘,好久不见啦。”鬼物拽掉了她的黑袍,露出一张苍白阴郁的脸。 “你是卉雅!”华尘面露惊色,“数月前,鬼物攻城你不是......” “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确实死了呀!”鬼咯咯地笑,“被妖鬼一口一口地吃掉的,死得干干净净,骨头上一点血肉都没留下!” 它笑完又哭:“可我好疼,好疼啊!为什么人有那么多血肉,后来我不疼了,看着它们啃我的脸,我只有不甘心!凭什么你们就能活着,我救了那么多人我却要死!” 华尘攥紧了剑,面有不忍:“是我没看出难民里有奸细,是我下令让你去救的人,也是我没把你救回来!阿雅,你住手吧!有怨冲我来!” “好啊!”那鬼露出了寒气森森的爪子,直奔华尘而去,快得仿佛要撕裂空间,满溢的杀意扑面,华尘横剑在前,两方交接处擦出火花。 华尘用力上挑,岂料那鬼直接收了力,转瞬出现在她身后,直掏后心,“刺啦”一声,刮蹭的声音刺耳,华尘反手挡过,剑锋下行削了鬼一片黑袍,袍子下是森森白骨。 你来我往之间,双方过了百招,眼见那鬼落于下风,几个鬼拎出从街里抓的十几个人,围在中央,对华尘和将要冲上来的侍卫喊道:“华尘!这几个人的命你要不要了?” 眼见华尘不理,为首的鬼从中抓了一个满头白发,一身素衣却被尘土染得灰扑扑的少年,那人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刀刃架上他脖子,华尘终于出声:“住手。” 趁此机会,鬼抽出只和华尘僵持的鬼爪佯装抓她腹部,华尘一慌,为保孩子,改了剑势要挡,鬼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左手直冲心脏奔去,关键时刻一把白扇划过,削掉鬼怪小臂,风萧来了! 见侍卫救下被鬼挟持的百姓,风萧放下心来,他合上扇面,直取女鬼面门,华尘也提剑攻上,在二人联手下,鬼几无还手之力。 见已然杀不掉华尘,它索性直冲西门结界。 “华尘!我杀不了你,但是鬼主可以,他承诺把你,风行景还有全城的人都碎尸万段!我虽然看不见,但想想就开心!哈哈哈!” 话音未落,黑雾在西门口炸开,它自爆了! “母亲,”风萧确认华尘无事后,问道,“这真是卉雅姐姐吗?” “不是,”华尘斩钉截铁地说,“卉雅是为救人而死的修士,她死之后,名字与千人万人一同刻在城中石碑上。而这只是只鬼,活人因执念成魔尚可以控制,是为魔;死人有执念便魂魄入怨,是为鬼。” “鬼要活下去必须要吃人,它几个月修到问心境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看样子鬼主就没准备让它活着回去。” 华尘四下一扫:“这次来袭的大半都是人鬼,还有少部分怨气深重的妖鬼,看样子是全部出动了。” 西门结界已经被鬼气炸出裂隙,大结界撑不了多久。 “裂隙已经守不住了,你们去城中救人,但凡有鬼破阵前来,杀了。”华尘眉头紧锁,吩咐完下属转身道,“萧儿,我们去南门。” “是。” 炸出的裂隙在天空的结界上快速蔓延,等待已久的鬼物欲要钻进城来,南门的鬼主感觉到什么,看着掌下持剑奋力抵抗的风行景怪笑出声:“你们的结界好像破了。” 风行景浓眉微皱,手中剑劈了个空,眼中只有鬼怪余影。 鬼主说完化作满天黑雾笼了风华城,各种鬼怪从愈发破碎的裂缝中钻进城中,尖叫与咆哮声混杂在一起。 “行景!” “父亲!你没事吧!” 看到前来汇合的妻儿,风行景道:“无事,只是这鬼主的修为怕是已经半步生魂境了。如今结界已破,我们实在抵挡不住,只得向祝阙大人求助。” “来不及了。” “砰”,金色的结界碎成了芒,星星点点地散在空气中。 在满天的黑影和凄厉的狂风中,鬼主张开了血色的眼。 “结界破了!” “鬼怪进城了!快逃啊!” 周围皆是奔逃的人群和声嘶力竭的喊叫,风萧持扇救下一个孩童,抬头时发现不远处有个白影。 “那是什么?”一片漆黑的风华城里,那道白色的身影因灵力充盈格外醒目,他正缓步向城外走去,风萧认出那是刚刚被用来威胁华尘的人,便抬高声音,“穿白衣服的道友!你回来,不要出城!” 白衣人——白辞霜,周身浮着发光的金鳞,近身的鬼都被刮尽,他满脸倦意和烦躁,声音微哑:“我找了十年,没有找到他,西北、东南......哪里都没有!” “有个和尚和我说,多做善事,可我试过了,一点用都没有!”他眼角欲要流下泪来,状若疯癫。 “这是我回山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白辞霜冲华尘和风萧喊,“我一剑还你们一命。” 他走过一个死去的修士,消瘦的右手抓起插在地上的铁剑,随手挥去,一道剑光在空中闪过,红眼滴下淅淅沥沥的血,半步生魂境的鬼主连声惨叫都没有就消失了,笼盖着风华城的黑幕也随之消散,露出澄净的蓝天。 白衣人松开剑,满身颓意地继续走向城门。 “从那以后,咱们风华城就有了快二十年的安稳,”茶馆的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道,“正是所谓:世有少年郎,华发素衣单。猎鬼逢长夜,拔剑碎寒星!” 路过茶馆,听台下一片叫好声,白辞霜无奈一笑,想起了这快二十年的往事和当时尚且年轻的好友。 鬼主死后其余的小鬼怪四处逃窜,反应过来的修士迅速反扑。 “萧儿,你去哪儿?” “父亲,母亲,不必担心,我出去游历不久便归!” 风萧一闪身跟上白辞霜:“道友,多谢你出手相助。道友身姿令人仰慕,我想和你成为挚交好友!” 白辞霜不答,他就一直跟着。 “烛灰,你觉得风萧和凤鸣他们两个像吗?” “不像。” “我觉得他们两个挺像的,都是呆呆傻傻,善良可欺。”白辞霜揉了揉烛灰的头。 “这就是你在街上花几块灵石买完石头,转手送给别人当礼物的原因,你良心不会痛吗?” “徒弟,干我们这一行最忌有良心。” 第5章 我只卖一片 正说着,白辞霜走到一家装饰简约,干净得当的酒楼前。 正值中午,楼里人声鼎沸,却不闷热,甫一进门,温凉的灵气就压下满身燥热,迎着扑鼻而来的肉香,实在是令人食欲大开,他扫过乾坤袋叹道:“万万没想到,风萧这家伙就给我留了四千灵石,真是吝啬。” 烛灰冷眼旁观,刚才在楼里拿了一堆灵草,几乎搬了人家半层楼,二十四瓣风烛花更是闻所未闻,你还在楼下逗他弟弟,竟然还能骗到四千灵石,风萧此人脾气当真是好极了。 “徒儿还在介意风萧说的话?别生气了,我发誓从今以后不会再收任何一个徒弟。” 烛灰听了心里微动,只有我一个?下一秒,就听人修道:“现在我们先去饱餐一顿。” 好财、好吃、好色、还坑蒙拐骗五毒俱全,他以后怕是根本就收不到徒弟! 刚进门,就看到两个黑衣人跟着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男人下楼,那男人看起来二十**,不过修仙之人,年龄实在难以辨别。他身姿板正,一眼望去气质沉稳,贵气逼人,即便神情不严肃,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仪也让人难以进犯。 白辞霜和他偶然对视一眼,觉得有些熟悉,那男人对着他看了几眼,似有疑惑,但最终还是快行几步下了楼。白辞霜正欲开口,袖子里烛灰传了道音:“我想喝水。” “好啊。”他将此事抛在脑后,“小哥,楼上可还有包间?” “有,有,仙长您跟我来。” 小二引着白辞霜到了二楼包间,指着墙上挂着的食牌,“这是本店的菜谱,仙长看看想要吃什么,确定之后告诉小人一声就行。” “柔心莲花粥、风林白兽肉、红椒天湖羊......”从甜到咸,从辣到淡,白辞霜一点忌口也没有,唯独没点鱼、蛇这种有鳞的,“就这些了,两副碗筷,再打一盆水来,去吧。” 小二连声称:“是。” 烛灰从白辞霜腕子上爬下来,把自己浸在对面装满水的木盆里,偶尔吐一两个泡泡。 小二上菜看到这一幕,心有戚戚,但来往的怪人多不胜数,就这两天还看到一个喜欢被几个人围着吃饭的人,于是识趣地没有多言。 “仙长,饭菜齐了,您慢用,我就先退下了,有事敲一下墙上的食牌就行。” 门被轻轻地合上了。 白辞霜先夹两筷子冷雾牛肉放在碗里,左手敲了敲木桶:“别泡了,来吃点。” 看烛灰不动,白辞霜从盘子里捡了个红色的果子,丢进水里。 “现下药材已经集齐了,下午我们去丹阁借点火,把修复你神识的灵神丹练出来。等两天后拿到一截风烛花,暂代你的妖丹,保持境界不掉,看你骨龄不到二十,修为就已经达到成丹期,资质、勤奋想来一样不缺,过不了多久就能把修为提上去。” “你为什么要帮我?”烛灰埋在水里,闷里闷气地吐出一句话。 “以前是因为,我看见你很开心;现在是因为,你是我徒弟;以后,以后大概会有别的原因,不过,我也不知道。” 烛灰盯了那颗红色的果子一会儿,张口吃掉了。 “师父。” “嗯?”白辞霜从饭碟子里艰难抬头,“怎么了,乖徒儿。” “个屁。” 丹阁,明火室。 “唉!”白辞霜看着面前只能炼普通灵丹的低等灵火,有些后悔自己和徒弟中午吃掉了大半灵石。 又叹了口气,他划开手指往火里滴了滴血,那火苗“轰”的一下子蹿起来,左手拍起丹炉,右手依次添进药材,神识从炉中来回扫过,不多时,圆形的丹药逐渐成型,随手打进一道清纯木气,杂质分离,随即丹炉一震,一颗深蓝色的丹药飞出,灵火当即熄灭,手法十分老练。 “烛灰!” 不用白辞霜多说,一道黑影窜上半空,一口吞下了丹药。 分明是刚出炉的丹药,却入口微凉,药气散在身体里,烛灰的神识一晃,眼前铺展开了几个画面:罡风刮过断崖,一个蓝白揉金的花悄然裂开,金色的花蕊微动,白色人影飘出来。长发遮了他整个后背,少年有些茫然,却神色郁郁,一言不发地坐在崖边。 烛灰盯着少年,心想,他没穿衣服。 这少年端坐崖壁垂眼看日升月落,观云雾叠起,终于有一日,从腰间一直覆到胸前的金色鳞片闪了微弱红芒,他眼中金麟明灭,披上白袍,跳进茫茫云海。 那人浓烈的惊喜和失落压在烛灰心口。 “我再去找他。”这几个字落在烛灰耳边让他浑身一颤,被白辞霜接住时,他吐出一句:“师父,你是一朵花。” “徒儿,为师是一棵草。开个玩笑,你看到我原身了?应该放一会儿再给你吃的。”说到这里,白辞霜顺道对徒弟进行起丹药知识的教学。 “炼丹时,丹药会带有炼药人的气息,如果是特殊的比如需要用神识或者魂魄炼的丹药,服药人甚至能窥到与炼药人有关的一些碎片。所以,如果你以后不想让人发现丹药的来处,要及时用“驱灵诀”打散,或者放久一点。” 正认真讲课的白师父全然没发现乖徒弟走了神。 原来是这样,那师父真的就是那朵花,怪不得身上有草木花香。 看样子他已经找一样东西很久了,身上驳杂的人气该是常年混迹在人间粘上的,他下山是为了找一个金色带鳞片的东西,那他是因为我也有鳞片才救的我吗? 所以我们相见时他是那个反应,啧,以后不能骂他人修了,该骂他龌龊的花妖才是。 可一般来说花妖不应该或是清纯可怜,或是华贵逼人,又或是艳色妖异......的吗? 烛灰曾经听好友说过一个赤焰花灵,那花灵高傲热烈,独占了一座山,没什么朋友,原本他想去认识认识,但得知那花灵是一身红色后就突然没了兴致。 像白辞霜这样找不到贴切的词来形容的还真没见过,不,烛灰是死也想不出一朵白花还能如此卑鄙无耻,四处招摇撞骗,真是罕见。 “记住了吗?” 烛灰沉浸在挖掘他妖花师父的过往里,闻言头也不抬:“什么?记住了,打散,一点,嗯......打伞雨点?哦,下雨要打伞。” 白辞霜看了眼糟心的徒弟,觉得凭他的天资,恐怕永远也炼不出丹药,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着想果断放弃了这方面的教导。 “回客栈。” “你说?他不在客栈?” 小二看着面前一身红衣张扬明艳的少年,忙不迭地应声:“是,是,小店确有一位姓白的仙长,但他今日出去了,没有说何时回来,现在天色将黑,想必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您可以在那边的桌子旁稍等片刻。” 红衣少年看起来高傲却没有为难小二,依言坐下了。 待到白辞霜进门来时,迎面飞来一粒红色之物,金鳞闪过,红影砸在地上,原来是一枚野果。 “你就是白......道友?” 他抬头向左望去,果不其然,是一个红衣少年,微笑开口:“这位就是萱岚道友吧!久闻不如一见,我们上去谈?” “行啊。”红衣人——萱岚歪头看他一眼,跟着上了楼。 小二在一旁暗自祈祷,希望这二位尽量不要动手,动手也不要在楼里,不然怕是要殃及池鱼,自己十天一休,白天打杂,晚上看店,赚点血汗钱不容易。 进门后,萱岚直接了当:“我在明家收到你的留言,你为什么阻止我取明彰的魂魄?” “我看他们孤寡老人,失怙幼子,二人相依为命实在可怜......” 萱岚直接道:“说实话。” “他和我有缘,我答应过两个人,要了结你们这段因果。再把萱草心借给他几十年吧,凡人一生也不过百年,你等了十五年想必也不介意再等一段时日。” 萱岚冷笑:“你说得轻松,即便我能等,他能等吗?而且我为什么要等?当年他和我的交易就是我借萱草心给他十五年,他会竭力寻找可以救自己孙女的灵物,还押上了自己的魂魄。如今十五年到了,可我观他并没有找到灵物,怎么,反悔了?” 白辞霜沉默片刻,手中浮现了一瓣蓝白花瓣,“萱道友,有魂魄方能轮回转生,人生而有魂魄,妖兽草木修出魂魄要到生魂境,草木比之妖兽更是不易。我看你将迈入生魂境,收集自愿献出的魂魄,该是为了破境吧?” “不错,所以呢?”萱岚眼也不眨地盯着眼前泛着金色功德光辉的花瓣。 “这是辞霜花的花瓣,辞霜花生而有灵,花开有魂,似乎天生带着魂魄气息,能让妖兽灵药生魂,也能治愈凡人修士重伤。” 萱岚挑了挑眉毛:“看来白道友全名该是叫白辞霜。我倒是想知道,明彰到底付出了什么,让你这么帮他。” “几十万灵石。” “就这些?这些灵石确实快掏空明家家产,但不足以买两条命吧?”萱岚看白辞霜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抬手收下辞霜花瓣,“行了,萱草心就再借给他们几十年,魂魄我也不要了。” 临走时,萱岚回头:“不过我倒是奇怪,你为什么对我和明彰之间的交易了解得这么详细?仿佛亲眼见过一般,但我可以确定当时没有第三个人。” “道友,这就是我的事情了。”白辞霜避而不答。 “不说就算了,这事也不重要,走了。” 第6章 可是众生皆苦 送走了萱岚,白辞霜忙碌一天的疲惫涌了上来,他把自己砸进被子里,有些无聊,就抬起右手,两根手指上下捏住烛灰的头,来回揉捏,而后手指伸进他嘴里轻轻地拨弄半露出来的两排勾状蛇牙。 烛灰被惹烦了,从入定中醒来,内视识海,发现神识裂缝已经补全了,那丹药着实好用。他挣开手指,蜷在白辞霜后背上,心想,你对谁都这么好吗?出口却变成了:“师父。” “嗯?” “你下山是为了找手中鳞片的主人吗?” “是啊。” “他是你什么人?” “我也不清楚,是重要的人。” 这鳞片从白辞霜有意识起就缠在他的根上,如果不是因为植株没长成,他还以为自己在地下结了果,但这种糗事不能让徒弟知道。 “我开始只以为这是我伴生的宝物。因为上面有气运,所以我修炼得很快,不过化形劫的时候用光了。” “渡化形劫的时候,才发现我心有执念,虽然只有一缕,但心魔偶尔露出一角,显出的就是覆满金色鳞片的躯体,鳞片和我手中一模一样,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找鳞片的主人,二十多年却一无所获。” 烛灰听了心里有些异样:“你还要继续找吗?” “对啊,乖徒儿。” “不过,现在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们一起找,说不定那是个金色大美人,最好再家财万贯,那我就和他结为道侣,咱们从此吃喝不愁,还能多一个人疼你。”白辞霜翻了个身。 烛灰落在他胸口。 “他会看上我们吗?”烛灰问道。 “怎么不会?你师父我风流倜傥,花容月貌,行走人间数十年,爱慕我的人数不胜数。”他举起手中鳞片对烛灰说,“看,这就是定情信物。” 黑蛇想:满嘴谎话,但如果那个人真的这么好,和你在一起也挺般配的。最终他什么都没说,闷闷地缠在白辞霜脖子上睡着了。 白辞霜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想着刚才不太适合告诉烛灰的事闭上了双眼。 夜里入了梦,淹没在黑雾里的心魔偶尔露出只鳞片羽,璀璨的光从小腿一路缠在他大腿根上,触感微凉,偶尔有毛茸茸的触感擦过脸颊...... “醒醒!” 黑色的尾巴噼里啪啦地扇着白辞霜的脸。 “别吵,师父正找人呢。嗯,是你啊,徒弟,怎么了?” 屋里有些暗,白辞霜打开木窗,微风入耳,残阳入目,街头巷尾染上了血光,饱经风霜的墙壁都带了些时日无多的味道。 白辞霜扭头,看向竖起身子像根杆子一样戳在地上的蛇:“我是睡了还是没睡?怎么一觉醒来到了第二天傍晚?” “抽了神识炼丹,分了一片本体,”烛灰声音带了点戏谑,“师父,神仙也撑不住吧。” “别生气,乖徒儿,以后不会了。”白辞霜立在斜阳里,一头白发散出金色微光,蓝色的眼睛有些嫣红泛紫,整个人都柔和下来,“过来。” 烛灰看着他,不自觉地向前游了两步,停在白辞霜脚下。 白辞霜蹲下,往前递了右手,看着烛灰顺着手背缠上来紧紧贴在手腕后,站起来合上窗:“灵石快用完了,徒儿,咱们去挣点。” 白辞霜出门时,看了小二一眼,发现他大舒一口气,对自己面怀感激地笑,深感奇怪,不过人嘛,总是各种各样的,于是便毫不客气地点头接下。 可惜今日运道不好,城中转了一圈,一个灵石也没挣到。 “你为什么不把手里的叶子和花瓣拿出去卖?”大逆不道的徒弟给师父出了个好主意,“一片就价值连城。” 白辞霜:“......好徒儿,你这是让为师去卖身啊。” 他沉思片刻又道:“不过,我倒是卖过,但这种事情偶尔做做也就算了,时间一长,客人太多,哪怕强悍如为师也撑不住啊。” 夕阳彻底落下了,人影错乱之后就渐渐地空荡起来,嘈杂的人声歇了,风声突显,终于来了,白辞霜顿了一顿:“徒弟,我知道去哪里了。” “哪儿?” 等白辞霜停下的时候,烛灰从他的袖口里钻出半个头,抬头一看:明府。 烛灰:“......” 能不能换一只羊薅? 他把头又缩了回去,不再对此人怀有期待。 白辞霜这次没有敲门,而是从府门一跃入内,落地无声宛若落红,府里很安静,山石上的小虫在夜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声,满树桃花随风晃了晃。 白月把院中照得发亮,边角处更显漆黑,屋里倒是没有一丝光亮,看起来像是休息了。 “是哪位朋友抢在我前头拜会明老爷,怎么连灯都不开?”白辞霜抬高声音,“还有院中诸位,房檐屋角、桃花树下想必蚊虫颇多,此夜月色甚美,不妨出来,大家在中堂坐下把酒细聊,生死之外,什么事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烛灰心道,被发现都不走,这样的坏人哪是能被劝住的?这话一出,马上就要挨揍,还不如直接动手。 没有人动。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我就先进门了。”白辞霜笑意一收,化作一道白影朝中堂刮去,即将碰到门时,四周的黑暗边角里冲出数个手持匕首或短剑的黑衣人,配合默契,行动迅速地朝白辞霜攻去。 “叮”,“叮”,“叮”的声音不绝于耳,白辞霜身上飞出的金鳞和刀剑撞在一起,自己分毫未伤,右手一握,十几片鳞组成一把小剑,流出金芒,信手挡住了一剑,反手一削,剑尖落地,发出“叮当”脆响。 金鳞刮过,有血滴下,几个黑衣人身上挂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白辞霜指着面前黑衣人的眉心:“屋里的朋友还不露面吗?” 门开了,烛火亮起来。 明家二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明老爷脖子上有掐痕,口鼻有血,明心看起来倒是毫发无伤。 一个身穿蓝衣,腰挂银饰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半边脸被烛光映着,另外半边陷在黑暗里,让人莫名恐惧。 这是,昨日客栈里那个男人! 不过此刻他看起来过于邪傲孤冷与当时狷介自持差别太大了。 “道友为何要多管闲事呢?”男人眸中漆黑,笑意不达眼底,缓声对白辞霜说,“生死之外?哈哈哈,念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我放过你这次,滚吧。” 烛火闪烁入目,白辞霜却不肯退,他迎着男人威势道:“不是闲事,收了两份报酬,今日总要做完这个买卖。” “你们都退下,”男人反手一捞,一把细白长剑寒光一闪便被握在手中,“打赢我,我就放过他们。” 说罢,灵力一动,手中长剑锐气难挡,冲白辞霜心脏而来。 “轰!” 白辞霜身上金鳞突然飞出,长成巴掌大小,两三块一起以蛋壳状拼在面前挡住剑尖,扑过来的剑气带着罡风,把院子里的流水激起半丈,山石尽碎,唯有院中桃花安然不动。 “师父!这人修看起来已经是明道境巅峰,一脚迈进合道境,高我一个大境界还多,你......”烛灰有些担心。 白辞霜安抚地摸了摸烛灰的脑袋:“不要担心,为师正好比你高两个大境界,现在是入劫。” 金鳞出手,划破空气,在月色下偶尔闪光,黑衣人挥剑,几片细鳞被弹进地里,剩下的将他围绕起来,空间不断缩小。 偶有细鳞被白剑劈中,泛出火星,却并无损坏。眼见男人左支右绌,招架不得,左右黑衣人欲要向前:“主上!” 白辞霜叹道:“这是要打群架?几位壮士挑我一人,实在是实力超群,架海擎天。” “不是说了让你们退下,“男人气势一变,层层黑雾从身上泛起,刮到雾气的金鳞边缘竟然出现了黑色! 白辞霜面色一变,一抬手将所有的金鳞收回身上,唯有手中握着一片,那黑色如附骨之疽般浸染在鳞片边缘,他刚才驱动时竟有迟滞之感,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 “魔。” “这世上竟真有快修到合道境的魔。” 烛灰问:“什么意思?” “你们,不,我们妖兽草木修出人身后便被称为人,但没有修出魂魄时,死了就是死了,除非某些怨念深重的,比如被虐杀才能化妖鬼。” 白辞霜看着那被黑雾笼着,眼睛泛红,欲要杀过来的魔。 “一般来说,人生而有魂魄,死后便入轮回,除非用法器、秘术等强留一阵,若没有附身之物很快便会魂飞魄散。” “死时执念深重的,便成你我见过的鬼怪,以人和魂魄为食,它们不算人,问心境有些许清醒,只有修到明道境,才能拥有神智,不过他们会前尘尽忘。” 抬手向冲来的魔砸了一块送完风萧剩下的幽冥石,那魔顿了一下,黑色的雾果然散了些,但石头也碎成了沫。 白辞霜一边砸幽冥石一边道:“还有一种情况,修士执念过重,心魔陡生,若是控制住还好,若是控制不住,便会全然失去理智,沦落成魔物,类似鬼怪,这种也不算人。” “一般来说,心魔应该都在问心境问死了,问不死的,人就死了。怎么会有活到明道境的......” 他看着目红若血却出招有序不似失智的男人,犹豫了片刻,给出一个字:“人。” 石头砸完,白辞霜拍了拍手上灰尘,叹了一声:“有个和尚说,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可人之于世,有求是苦,有欲是苦,难得自渡。” “烛灰啊,为师快没招了,一会儿靠你了。” 第7章 我的爱人呢?师父 “我?” “不错。”白辞霜站立不动,无形的灵力散开,黑幕将院中众人裹在其中,月光不见了,风也安静。 等黑暗落下来时,四周景象和明家院子里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被毁前的。好熟悉的感觉,是在陈家村遇到他的时候,烛灰心想,只是花香更浓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用不了灵力了!”黑衣人的下属惊慌道。 “我也是!” “主上!” 男人周身黑气散尽,没有回答身边下属,他看向白辞霜:“阁下这是什么招数?” 白辞霜不动,揣袖状似淡然道:“天赋。” “别挣扎了,这是我的空间名无界,在这里你们灵力、魔气都不能用。”看着男人微变的脸色,白辞霜安慰道,“我也不能用,哦,腿也不能动,其实算起来比你们还惨。” 黑衣男人闻言笑了,手持白剑,快步朝白辞霜走去。 眼看黑衣人越走越快,剑锋离他不足半丈,自己就要丧身剑下,死法丢人,白辞霜不禁道:“等等!爱徒,你快出手啊!” 男人一顿,不及回头,下一刻一条黑色的尾巴直接抽上他的右臂,刚猛迅速,“当”的一声,白剑落地,他稳住身形,捂着受伤的胳膊快退好几米。 男人眯起眼睛,齿缝中漏出一句:“蛇妖!” 话音未落,一条十几米长、铜盆粗细的黑蛇冲出,在院中游了一圈,把所有的黑衣人紧紧缠在一起,烛灰拖着七个人——为首的那个被单独缠着,爬回白辞霜面前。 “抓到了,”烛灰对着他们嗤笑出声,“人修真是弱,离了灵力什么都不是。” 那连人修都不如的呢? 白辞霜站在原地不动,有些尴尬。 烛灰看了眼白辞霜,不待他开口,白辞霜连忙摆手:“为师可没有这么弱,只是本体不在这儿,只能由化出的肉身施法。” 又没有说你,反正有我呢,烛灰心想,但没说出口,只是把黑衣人往前递了递,白辞霜问道:“说吧,道友,为什么要杀明老爷?” 迎着一人一蛇逼视着自己的目光,黑衣人紧紧盯着白辞霜,咧嘴露出一个笑,沙哑着声音开口:“师父!” 一片死寂。 白辞霜花容失色、目瞪口呆。 烛灰瞬间转向白辞霜,金黄色的兽眼里流露出怒火,顶着他要摧花的眼神,白辞霜艰难开口:“道友,我们素未谋面,只在昨日擦肩而过,即使是今日为我风度翩翩的身姿折服,也不能不经同意就拜我为师吧?而且我说过不再收徒弟的。” “师父,你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苻越啊。” 苻越?好耳熟的名字。 白辞霜和烛灰对视一眼:周行国君苻越! 苻越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却没有在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竟然面露颓色,眼中快流下泪了:“三十九年前,您救了我的性命,不嫌弃我修为低微收我为徒,折损修为助我登明道境,还告诉我,您把南朝带走,回来取一样东西的时候会带他回来,可我在皇宫等了快四十年,心都快死了,您还没有回来!” 白辞霜听到这里,内心茫然,三十多年前他还没化形,估计只是悬崖上一株随风摇曳的花,怎么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皇宫还收了徒弟? 南朝又是谁,自己留下了什么东西?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确实去过皇宫一次,但那是在二十多年前。”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烛灰,补充道:“我到皇宫没找到人看一眼就走了,根本没被任何人发现,更别说收徒弟了。” “不可能!救我的人满头白发,虽然染了血但白衣可辨,昨日我见你就有些熟悉,心有怀疑但不敢相认,直到刚才,你打开结界,我才确定。师父!天下还有第二个人会这一招吗?” “说,说不定呢。”白辞霜有些心虚。 趁白辞霜和烛灰不注意,苻越扑向白辞霜,发狠似地咬上他的手背,力道很重,一口见血,烛灰怒不可遏,尾巴一甩把他们砸向院中山石,石头再次迸裂,碎石堆了一地。 “哈哈哈哈!”苻越舔了一下唇上鲜血,在碎石堆里撑起半身,大声疯笑道,“师父!就是你!就是你!连血的味道都一样!三十九年了,哈哈哈!” 他说完,力气仿佛用尽了,额头抵着地面,笑声渐弱尾声沙哑欲碎:“你回来了,那阿朝呢?师父!你答应过我的!他在哪里呢?” 白辞霜一边是沉默不语的小徒弟,一边是癫狂欲死的疑似大徒弟,手足无措之间只得收了结界,偏头对烛灰说:“先解决明府之事,剩下的我们回客栈再说。” 烛灰一言不发地缠到白辞霜手腕上,缠得很紧,白辞霜用左手安抚似的摸了摸。 他走到伏地痛苦自残的苻越身前,一掌拍向他后颈,在苻越倒地之前,单手抓着他后背衣领拎了起来。 “你!”周遭的下属欲拦,被白辞霜掌风击退。 白辞霜手指一勾,前日留在桃花树上给萱岚留音的花瓣缓缓飘到他手上。 抬手将白色花瓣打进苻越眉心,他身上飘出的黑雾逐渐消散,连神情都安详了点。 “你们主人本就烦闷郁结,今日又强开心魔,多种刺激下看起来有些疯癫,我已经给他喂了药。 “既然他说我是他师父,那我便不会害他,先带他回客栈,休息一晚,明天上午我自会去见他。”白辞霜将拎着的苻越送到黑衣人身边。 左右下属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站了出来,对白辞霜行了一礼,道:“是!”而后抬臂架起苻越一起从明府离开了。 白辞霜在人间几十年,遇不到一个合适的徒弟,现在收一赠一。 遇到烛灰时,他饱经风霜的内心好不容易感觉轻松点,经此一遭,却愈发摇摇欲坠,感觉自己有些老了。 “自称大徒弟的精神状况感觉比我这个当师父的还严重,还好小徒弟聪明可爱,”他心里祈祷,“还是别有第三个为好。” 迈过碎石,走进屋内,烛火静静地烧着,偶尔炸出火花,暖黄的光打在明家老爷身上,带着一股暮气。 白辞霜打过去一道灵力:“还好刚才开结界的时候分出一滴血给他,不然现在尸体都凉了。” 明老爷悠悠转醒,看到对面倒下的明心,面色一变就要爬过去查看。 “她没事,只是昏倒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能醒。” 听到有人出声,明彰转头,终于发现了在脚旁站着的白辞霜,激动开口:“萱道友,多谢你!又救了我二人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刚才是怎么回事?” 明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知道,仙长神通广大,欺瞒之言对您无用,不如便实话说与您。 “当年我去为明心求药的时候,曾和您说过,孩子的父母为了保住她都死了,但没有告诉您,三十九年前,我父亲时任宫中少府管理财税,正值政权变易,南朝将军死在那次宫变里,父亲站错了队,我知情却没有制止......也算是背信弃义,落得如此境地也算是因果循环。” “我的妻子、儿子都死在了出京路上,只带着一个女儿奔波万里才来到祖父老家,靠着点微末生意糊口度日,谁料二十年后,女儿一家三口又遭大祸,只得去求仙长相救。” “后来的事,想必您都知道。那位大人是来找我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报仇的,今日突然见他,我本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只求他放明心一条生路......” 明彰说到这里,又跪下给白辞霜磕了个头:“仙长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日后若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无辞!” “不必如此,”白辞霜抬手将明彰扶起来,“你死劫已过,刚才的人不会再来找你,萱草心待明心百年之后我再收回,这桩交易就算完了。” “告辞。” 说完,白辞霜抬手将院中狼藉复原,没有再听明彰一句话,飞身离开了明府。 “背信弃义之人你也救?”沉默了许久的烛灰出声。 白辞霜心里一松:“他虽然背信弃义,可救他并不是我们之间的交易,而是我和明心父母的。” “烛灰,你想听个故事吗?” “说吧。”烛灰抽了尾巴,大发慈悲道。 “好。” 明老爷逃亡出京的时候,路上鬼怪横行,妻子和儿子死在了金都,他带着才一岁的女儿好不容易逃到了祖籍风华城,父女俩从此相依为命。 十数年后,女儿明月染嫁给一个从陈家村来城里做工的护卫,第二年就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取名明心。 孙女的到来打散了笼罩明家许久的霾,明老爷一心照顾明心,干脆把家业交到了二人手里。 明心三岁,那时的风华城大鬼怪已死,百业复苏,城中人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夫妻俩外出商讨布料生意,觉得分离太久心有不舍就带上了明心,一路上顺风顺水,快到风华城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第8章 和尚,你把鬼引到这儿来的? 白云层层叠叠,晴日闷热难耐,拉车的骏马焦躁地甩着蹄子,来回抽动尾巴,肌肉绷紧。 “阿巧?怎么不走了? “夫人,可能是天气太热,鸣电它不肯动了。”侍女阿巧靠近车窗,向明月染答道。 车中传来细细的交谈声,一个昂藏英伟的灰衣男人下了车,他走到鸣电身侧,伸手拍了拍它的头,急躁的马儿略微平静一点,抬头盯着左边的树林。男人咪了眯眼睛,但林子里很静,没发现什么东西。 风大了起来,刮蹭着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撑不住的叶子带着怨气,砸在人脸上生疼,天渐渐黑了。 男人扬声道:“月染,天色不好,可能要下大雨,我们行动不便,不若去前面庙里躲上一躲,雨停再走。” “好,靖哥,心儿睡醒了,既然已经快到了,我们也不必着急。” 白光一闪,停顿三四秒,天上炸出了一道雷,豆大的雨瓢泼而下,众人赶在雨落前到了庙门口。 门是关着的。 陈靖上前一步,“咚咚咚”地敲了门,狂风大作,混着炸雷声的昏暗天色令人不安,明心抓紧了明月染的衣襟,好在三声过后,门开了。 一个小道士打开了门,呼啸的风差点把他拍墙上,陈靖拉住了门。 “几位请进。”小道士面怀感激。 几人进了道观,发现观内破旧不堪,但看起来经常打扫,没有蛛网灰尘,便接过小道士递来的垫子坐下了。 “这道观是只有小师傅你一人?”明月染开口。 “有我和师父两个,”小道士看着被明月染抱着四处张望的明心,“师父今天去给王员外看病了,还没回来。” 明月染看着这个小孩子,心生喜爱,有意逗他:“你不怕我们是坏人,就给我们开门?” “师傅说,道观里没有什么可图谋的,如果有的话,让他们随便拿走,只要我没事就好。” 明月染和陈靖对视一眼,觉得这师徒二人着实有趣:“小师傅,等我们回风华城后,以后会多来上香的。” “咚咚咚!” “小徒儿,开门!” 小道士面露喜色:“师父总算回来了。” 他迈着小短腿吃力的拉开门栓,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道袍的人,风携着冰冷的雨打进门内,几滴温热的血滴在小道士的脸上,他张口:“师父。” 被漆黑的爪子穿透胸口的老道士没有回头的力气只低头看了眼胸口,慢慢倒下,口中喃喃道:“跑......” “师父!”小道士发出嘶哑的哭吼,庙里的随从颤抖着抱成团,明心听到喊声“哇哇”地哭了起来。 下一刻,那鬼舔了舔指爪子上的血,反手抓向小道士的头,“砰”的一声,一把木凳砸到鬼身上,那鬼爪一挥,木凳四分五裂,它看向陈靖。 “我拦住它,你们走。”陈靖拔出腰间的刀,刀刃出鞘泛着灵光,他竟然是个修士! “靖哥!” 红色的刀朝鬼劈去,那鬼双手一格拦住了刀势,陈靖抬腿便踹,这一脚没留力将那鬼踢出门外踉跄几步,他没等鬼站稳,提刀就砍,头也不回地吼道:“快走!” 明月染抱起明心,带着小道士和随从们一起从门口鱼贯而出,回头看了陈靖一眼,目中含泪奔进了瓢泼大雨中。 在她身后,刀锋与利爪擦出火花,偶尔落下一块血肉。 “叮叮当当”的声音被甩远了,明月染抱着怀里哭着喊爹的明心在被雨水浸透的路上狂奔,她没再回头。 地上的泥粘在鞋上,暴雨毫不留情地将二人打透,不知跑了多久,身体越来越重,口中有铁腥味,她的速度慢了下来,身边的小道士摔了几跤又爬起来满身是泥,跑不动了。 周围一片漆黑,除了“啪啪”的雨打树叶声,只有二人沉重的喘息,一道闪电把周围照得发白,却照不亮前面路上的一道鬼影。 小道士看她们母女二人一眼,挣开了明月染拉着他的手,跑进旁边的树林。 “那鬼!”他用石头在胳膊划了一道,滴下血来,“冲我来啊!混蛋!夫人,谢谢你们救我!” 嗅到血味,那鬼直奔小道士而去。 明月染得这一丝喘息,蓄起力气又跑,这一次总算冲出树林,远处已经能看到风雨中巍然不动的风华城,她来不及高兴,一阵劲风袭向后背,仓惶之中整个人砸在地上,鬼爪在她背上留下半指深的抓痕,顷刻间血流不止,她只来得及抱紧怀中孩子。 雨渐渐停了。 明月染却爬不起来,鬼压在她背上,低头狼吞虎咽,怀里的明心睁大了眼睛,呆呆的,一点声息也没有。 抱着她的手渐渐松了。 鬼掏空了整个上身,欲要翻开尸体时,城中走出一个僧人,遥不可及的路在他脚下几步便走完了,一指佛光从眉心穿透正埋头吞肉的鬼,那鬼一声惨叫都没有就灰飞烟灭了。 “阿弥陀佛。” 这白衣僧人从明月染身下抱出明心,面露不忍,袖口一挥收起尸体,朝风华城走去。他将明心送到城主府,大少城主风萧和陈靖夫妇打过交道,知道经过后面色沉重,派人告诉了在家中久等女儿不至的明老爷。 明老爷看到女儿尸体悲痛欲绝,他强打起精神,派人收敛了陈靖剩下的半具尸骨,将夫妻二人合葬,又给那些死去奴仆的家人重金补偿。 回到家里看着水米不进、呆呆傻傻的明心泪流满面。 “大师。” “明心从回来至今,一言不发,滴水不进,这可如何是好?” 僧人对明老爷说:“过度惊吓导致魂魄离体,且看今日,如果今日魂魄还回不来,那便危险了。” 到了晚上子时,明心的状况还是没有好转,僧人叹息一声,伸出手,一层金光覆在明心身上:“她的魂魄自己回不来了。” 明老爷差点跪下,又听僧人说:“辞霜花或者萱草心可以救她一命。” “但是辞霜花下骨百丈,还没有听说有人得到过。萱草倒是容易些,你要想好自己能付出什么代价。” “家中所有,还有我的命。” 僧人看了明老爷的面相:“十五年。你身上背着因果,十五年后有一死劫,太短了,你的命可能打动不了他。” “请大师解惑。” “草木生魂不易,凡人能打动它们的也就只有魂魄这一样。” 明老爷谢过僧人,将明心托付给他之后,雇佣修士走进了岚山,找了好几个月,终于在荒谷里听到了一道声音:“你们在荒谷游荡数月不走,意欲何为?” 明老爷讲明了经过,发天道誓,答应将收集的灵石和自己魂魄交于花妖,让他在自己死前几日来拿,换来借用萱草心十五年。 烛灰听到这里有些好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人死之后不怕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可以多停留人世一段时日。” “那夫妻二人一直没去投胎,看着家中老父幼子,担心他们十五年后找不到可以替代的灵物,去求了和尚。” “和尚多管闲事,施咒暂时保住了他们夫妻二人的魂魄,告诉他们霜山所在,指引他们来找我。” “你就轻易答应他们了?” “没有。” 辞霜花栖身的崖下白骨成堆,他哪是那么容易打动的?更何况当时他找人找不到心中痛苦烦躁,都快想杀人了。 两人的魂魄到了霜山脚,僧人给的咒快失效了,为了见到白辞霜,他们附到了一个浑身是伤、气息奄奄的求药少年身上,三个人商量后,每个人控制身体一段时间,找到辞霜花后,夫妻两个离开。 “我当时从来没见过一体三魂的人,看他们快要撑不住了,抱着消遣的心思见了他们。” “你们都是来求药的?”白辞霜躺在树枝上,看都没看地上跪着的少年一眼。 “是。” 那少年开口,三道声音拧在一起,难听极了。 “太吵了,商量好再开口,不然我谁都不救。”他捂住耳朵,声音带了躁意。 “花仙莫怒!”先开口的是个少年音,“我父母为鬼怪所伤,重病不愈,只有您能救他们,求花仙救命,我愿意付出所有!” “你有什么是我看得上的吗?”白辞霜哼了一声。 那少年哑口无言。 “我和明月的魂魄,您看可以吗?”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 “求花仙救父亲和小女一命,我们两个的魂魄可以成为您的养料。”女声接道。 听到这里,白辞霜恶劣地笑了:“好啊,我救。” 没等那夫妻放心,白辞霜又道:“我救这小孩的父母。” 那少年黯淡的眼放出光来:“多谢花仙!”磕完头,拿着叶子下山去了。 “你们还不走?” 夫妻二人的魂魄站在原地,长时间的跋涉消磨得魂魄几近透明。 “那我走。”白辞霜回到山崖上,藏进本体里。 那夫妻竟跟了上来,一言不发地守在白花左右,挡着崖下因求药而死之人的怨气。 白辞霜从花心冒头:“你们快魂飞魄散了,别守了,投胎去吧,我不会帮你们的。”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对白辞霜笑了笑,守了不到半个月,怨气将二人半透明的魂魄打散大半,留下最后一丝意识,飘进白辞霜的根里。 白辞霜看到陈家村每日早出晚归苦练刀法的刀客;在桃花树上挂起刻着母亲和兄长名字木牌的少女。 一晃眼,刀客别过父母游历到风华城认识了风萧,挥刀斩鬼,惩恶扬善;女子接过账簿撑起明府偌大家业,赈济灾民,救苦救难。 再然后,风华城的杏树落了满地白花,刀客持刀架起被灾民撞倒的明月染,她颜如舜华,愣怔片刻,笑问:“料峭春犹寒,孤身行路难,义士想来我家当护卫吗?酬劳不会少。” 刀客思索良久,最后答道:“好。” 然后就留了一辈子。 第9章 师父,我听话吗? “一个普通人,一个煅身境,去打问心境的鬼,你们不是找死吗?” “行了行了,怕了你们,我,白辞霜对天道誓救明心和明彰一命,快滚吧。” 微风抚了抚白辞霜的花瓣,而后再无痕迹。 “他们死了?”烛灰问。 “是啊,为师虽然无所不能,但也救不回这种没有躯体的魂魄。” “所以我送他们转世了。” 烛灰:“师父你还真是心软。” “为师是被讹了,不过我把他们放在根里,让他们听我唠叨好几年呢。”白辞霜撸了撸烛灰。 烛灰:“真的不是温养他们快散掉的魂魄?” 白辞霜:“......” “送他们走后我就在山下游历,察觉十五年快到了,于是回到西南。去风华城的路上,觉得陈家村有什么吸引我,结果正赶上你和陈家二老玩耍。” “一见如故,欣喜若狂,我决定收你为徒。怎么样徒弟,刚见面时是不是以为我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烛灰:“......” “嘘,夜深了,咱们明天还要赶早去见我那野生的大徒弟,休息吧。”白辞霜头一歪,闭上眼发出轻微的呼吸声,睡着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累了。 烛灰盯着白辞霜白蓝色长睫出神了一会儿也跟着钻进被子里。 等到太阳升起,刺目的晨光无声催促着白辞霜,他打着哈欠梳完头,用质若金线的草系起一头白发,敲门飘进了苻越房间。 门开之后,一袭蓝衣的男人把白辞霜请到桌子旁。 烛灰看着眼前彬彬有礼与昨晚判若两人的苻越,心想,一个人难不成还能有两种面孔,这变化也太大了。 白辞霜接过茶盏就见苻越矮下身子。 “师父。”苻越跪下,“徒儿昨日心魔所控,言语中对您多发不敬,求师父责罚。” 白辞霜看他毕恭毕敬的姿态,汗毛微立,叶子有些想发抖,觉都醒了,开口道:“你我师徒不必如此客气,况且心魔作祟与你何干?责罚就免了。” “谢师父。” “你昨日为什么要杀明彰?”白辞霜问道。 “他害死了徒弟恋慕的人。” 白辞霜这次真的抖了连茶碗都晃了一晃,心想:“明老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无人能敌。” “当年金都权争,他与父亲投靠国师一党,害死我长我爱,一个不甘被控自爆身亡,一个被千刀万剐神魂俱散。” 苻越露出森森白齿:“不过师父既然要救他,那我便放过他。” “真的?” “我杀他一次,不论他是怎样活下来的,都不会再去找他麻烦。”白辞霜略感欣慰,就听苻越又说,“师父,我听话吗?” 烛灰从刚才开始就蠢蠢欲动,现在更是急躁扭曲到打结,白辞霜按了他一下。 “徒儿以德报怨,宽厚待人,实在是明君......” “那徒儿的爱人在哪儿呢?”苻越突兀地打断他,面上依然挂笑,眼中却灰暗一片,似有心魔将动。 白辞霜心想我哪里知道?你喜欢的人又是谁?哦,应该是那个南朝。南朝死了,我答应带他回去,那说明我应该带走了他的魂魄,可我身边空空如也,应是送他转世了。 斟酌几分,白辞霜闭眼现编:“徒儿,为师本次下山就是为了带南朝回皇宫。” 苻越的眼睛突然清明,急道:“师父说真的?” “自然,骗你无益,为师想起自己早已送南朝转世,而且一定是给他挑了个富贵顺遂,无事可愁的命格。如今时机已到,便来西南找他,送他回皇宫时顺便取留下的东西。” “师父!他在哪里?我可以跟着你吗?” “这......”白辞霜佯怒,“一国之君,不坐庙堂,不理政事,简直荒谬!” 苻越连道:“朝堂之上放了与我一般无二的傀儡,如今天下太平,小事交于朝中官员,大事并没有许多,要紧之事属下自会千里传音于我。” 他等着白辞霜回答。 烛灰第一次见白辞霜忽悠无能,结舌无言的样子,倍感新奇,连师父需得与人分享的不快都消失了。 “这人修当真厉害,不愧是能当上我师兄的人。”他毫不避讳地传音给白辞霜。 “我要先去西南郡守府见祝阙。”白辞霜挣扎。 听闻祝阙不得帝心,他虽然年少孤苦,出身平凡,却文武双全,又得丞相青眼,高中双元后本应留在朝中,是下一任丞相的不二之选。 皇帝殿试见他一面拟为状元,孰料几日后,情况急转直下,一道圣旨,便将他发配到鬼魔祸乱最为严重的西南郡,这十九年里即使他政纪斐然,也没有提拔。 提到此人苻越总不会跟着了吧? “师父,当真有缘,我此行便是考察西南民情,祝阙也要见。” 挣扎无果。 “你想跟就跟着吧,”白辞霜离开时撂下一句,“明日出发。别来烦我。” 苻越微笑颔首:“是,师父慢走。” 师父走得很快,出了门直奔药阁上了五楼。 先前药童都被嘱咐过见到此人不要拦他,他一路畅通无阻,坐在风萧对面时还面有菜色。 风萧深感稀奇,他和白辞霜做了十几年朋友,见过他各种样子,嬉皮笑脸、沉郁冷漠等等不一而足。如今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憋屈,只觉得十分有趣,抬手递了杯茶。 白辞霜闷了半杯,抬头:“萧兄,你有收徒的打算吗?我昨日又多了一个徒弟,现在可以匀你一个。” “没有。”风萧一想到缠在他手腕上的蛇就冒冷汗,斩钉截铁地说。 “看什么,不是我手腕上的,是我大徒弟苻越。他温柔体贴、尊师重道、重情重义、身份高贵绝对配得上你,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个人。” 风萧重复:“没有。” 眼见忽悠不下,白辞霜讪讪地接过风烛花:“好吧,萧兄你也是不识货的。” “见面礼,”风萧这次主动递了个乾坤袋,“我是他师伯了。” 所以别再试图把他推给我了。 “你什么意思,我还会强买强卖不成?”只收到一个含着深意的眼神,白辞霜气极,抓起乾坤袋摔门而出。 “白前辈!你......”刚进门的风鸣被甩了一袖子草木花气,他揉揉鼻尖,“大哥,白前辈怎么了?” “他要卖一个徒弟给我,我拒了。” “啊?谁啊?” “好像是叫......苻越!” “苻越!” 兄弟二人四目中流出了同样的震惊。 烛灰爬到白辞霜脖子上,尾巴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是安慰自己接连受挫的师父。 他们走到城外,上了山,寻到一处无人的水潭。潭水清幽,靠近岸边的水清澈见底,再往里数米,潭水泛黑深不见底,有明显断层。 白辞霜把烛灰放进水里,拿出一指节长的风烛花,置于潭上,金鳞翻飞逐渐将它刮成球形,潭中水气往中心汇,吸收了水气的球从白色变成了深蓝,翻动时漏出光华。 鳞片飞进白辞霜袖口贴在身上,他收蓝球于掌心,托到烛灰面前。 微凉的蛇吻擦过掌心,白辞霜指尖微颤。 烛灰像是没注意到低头吞下珠子,周身被蓝光包裹,沉进潭里。 许久过去,一抹白影从潭底浮上,不着寸缕,白辞霜闭了眼,扔过去一套衣服。 肌肉分明的胳膊破水而出,抓住了衣服,墨一样晕开的发贴在胸口和脊背,那白一晃眼便不见了,黑色的劲装将此人层层裹起,只留下半敞的胸口,野性难驯。 “师父。”一道低沉慵懒的声音压在白辞霜耳边。 他睁开眼,身边落了一个沾满寒潭水气的男人,挺鼻薄唇,飞眉入鬓,一双金色的兽眼带着锐气,此刻正低头盯着自己。 慢着,低头? “你站直。” 烛灰从善如流地挺直脊背,白辞霜比了比,发现徒弟高自己小半个头。 白辞霜自闭了,一天之内受了三次打击,哪怕是钢铁般的心脏也受不住,何况他只是一朵白蓝花。 烛灰带着取笑意味开口:“师父,怎么了?” “师父在想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这个啊,妖兽与人不同,按人类算法我才十八岁,按野兽的标准来看我已行至中年。开灵智修炼后,野兽被称为妖兽,妖兽能活很久,现在应该是我身体巅峰时期的样子。” 烛灰安慰道:“更何况,妖兽越庞大,人身也就强壮,师父是一朵花不是一根藤,能长八尺多高已经很长了。” “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头也不回地走向风华城,觉得大逆不道的小徒弟该永远闭嘴,大徒弟疯是疯了点,好歹还会尊师重道。 白辞霜拿着风萧给苻越的见面礼,在城中购买了酒食,花费一空后,心态稍微有些平复。 等到回到客栈时,他刚稳下的心彻底崩了。 “又一个,这回是个穿黑衣的阎王。”小二们聚在一起低声聊起来。 “我看还是那穿蓝衣的最有可能,看起来富可敌国,今早我还看到他去蓝衣人屋里呢。” “这算什么,我前两天值夜,亲眼看到有一个张扬傲慢的红衣美人一见他就乖乖地跟着上楼了。” “我觉得还是咱们少城主......” 他们叽叽喳喳,谁也不肯让步,快吵起来了,最终一个小二感叹到:“道长还是厉害啊,一个人招架住四个还能每天元气十足地外出闲逛。” 一阵唏嘘之声后,其余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背着一片敬佩的目光,白辞霜脚步沉重地回了房间。 “师父,他们此言何意?” “没什么,看我照顾你们太累,夸我能吃苦。”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