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疑》 第1章 楔子 “求朕饶了你么?”嬴宋微微笑着问。 他说话时,似乎是嫌闷,随手撩了把床帐,漏进一线银亮的月光。 到如今,改朝换代已五年有余,一切混乱都逐渐平定了,一切新政也都逐渐施行起来了。难怪人道世事无常,若在十八年前,周灭楚时,任谁也料不到楚国那位俘虏太子能在十八年后将周皇斩于刀下,报仇雪恨。这天下,竟又由姓“徐”改作姓“嬴”了。 伏在嬴宋身下的人轻轻地发颤,那一线月光从帐隙间钻进来,恰好划过他光裸的脊背,像爬过嶙峋的山丘。 他面朝下陷进柔软的帛枕中,只露着半张瘦出骨相的脸,面色潮红,目光涣散,口中喃喃地叫道:“嬴宋……”忽然被人拽着头发提起来,疼痛间记起了某些规矩,又惶惶地改口道,“陛下,陛下!” 嬴宋道:“对啦,该叫陛下。徐子皎,你虽然蠢,但也记打的嘛。” 他把人抱在怀里,嘉奖似的亲了亲,随即又变了脸色冷笑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朕当年住在太平宫里,替你挨板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哭?朕给你暖脚,冻得腰间生疮,怎么不见你哭?你把朕当作马骑,东来西去的,可高兴得很呀……” 徐子皎心惊胆战,不住瑟缩,只怕嬴宋这账越算越多,最后又轮到自己吃苦头。只是他这时已身心俱疲,神思恍惚,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讨好的话,不一会儿却被帐隙间的月光吸引了注意,心想:我是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月亮?一模一样地照进来……好像已经有十年了……十几年了? 今夜的月光,竟与十八年前的别无二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小寒 宣庆七年,小寒。 漫天飞雪。 太平宫里银装素裹,宫人们捧着暖炉、被褥、冬裘,流水一样地送进银銮殿里。 暖炉是鎏金镂空麒麟炉,有半人高,麒麟雕刻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仔细端详,竟似目含神威。被褥和冬裘也都是软滑的绸缎面料,兼以金线绣了各样花纹。 赵贵妃在门前受了赏赐,对传旨太监道:“有劳公公。”又吩咐瑞雪去内室取只玉镯来作赏。 王公公慨然感叹道:“这仗足足打了四五年,可是很不容易。陛下这回御驾亲征,士气大振,总算把楚地完全拿下,淮南一带尽归我大周了。” 赵贵妃道:“陛下神武非凡,也是意料之中。有幸底下人都跟着沾光,本宫也白得这许多赏物。” 王公公笑道:“不过旁人赏到的都是金银珠宝、绫罗细软之类,唯独娘娘这尊麒麟炉是独一无二的。” 赵贵妃闻言一笑,并不接话,只转口问道:“本宫有件事倒很好奇。听说破城的时候,那楚皇帝眼看局面无可挽回,马上就要拔刀抹脖子。后来却又听说他不但没死,还给陛下带了回来,封了个平阳侯。这是怎么地?” 王公公道:“那楚皇帝是不想活了,但给楚太子挡了下来,于是没死成,两人被一齐活捉回来了。楚太子今年不过九岁,陛下喜欢他聪明伶俐,正考虑要把他送到哪位娘娘膝下教养呢。这后宫里的事,娘娘是最明白的。不知娘娘以为该如何?” 赵贵妃觑他一眼,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坎肩上的绒毛。半晌,闲闲地笑道:“本宫倒想为陛下分忧,只可惜有了皎儿,一个已经很叫人头疼,再来一个,怕是无力管教。不如就把那孩子送到淑妃那儿去,正好梧桐苑里冷清,也好添些人气。” 正说着,只见瑞雪从忙碌的宫人间穿过,匆匆忙忙地朝这边走来。赵贵妃怪道:“叫你去找只玉镯子,怎么半天也不来?磨磨蹭蹭的,教人好等。” 瑞雪道:“娘娘恕罪。小人去找镯子时,正撞见后殿里一团乱,才不得不耽搁了会儿。” 赵贵妃蹙眉问道:“什么一团乱?” 瑞雪道:“说是五殿下抄书抄烦了,开始闹脾气,几个丫鬟都劝不住他,一没留神儿,给他翻窗跑出去了。” 赵贵妃听了,抬手按住额角,恼道:“他在东宫闯出那样的祸,本宫还没拿他怎么,只叫他禁足抄书,已经非常宽容,他竟还敢跑了,这孩子!”缓一缓,又叱道,“寝殿里那么多丫鬟,怎么还看不住一个五殿下?就算跑了,难道不会捉回来吗?” 瑞雪低眉敛目,不敢作声。王公公见状,也不好再留下去,招呼一声便告辞了。他从银銮殿里出来,绕下回廊,顺着石板往后院里走,一面走着,一面在心里暗忖: "这五皇子可真是无法无天了。原以为他在东宫和四皇子闹过一场后,给人捏住了把柄,总会收敛许多,谁知他……啊呀!” 王公公直接叫出了声来,好在反应得快,及时收住了脚,没踢到脚下一团大棉球。那大棉球却给他吓了一跳,倏地旱地拔葱,回头对他怒目而视。原来是个六七岁的男孩。 王公公定睛看去,见这男孩穿着宝蓝色蝴蝶夹袄,脖子上围着白狐毛裘,毛茸茸地托着他莹润的脸蛋。他的皮肤很白,不是毫无血色的瓷白,而是略有点透明的玉一般的颜色。五官秀丽可爱。不是五皇子徐子皎却又是谁? 真是想什么便来什么。王公公苦笑道:“殿下,您怎么在这里藏着?外头还下着雪呢,当心受冻了。” 徐子皎恼道:“你吓到我啦。” 王公公忙给他赔不是:“奴婢老眼昏花,一时没注意脚下,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殿下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徐子皎冷哼一声:“我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所以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这也是你管得的?你管得太多啦。” 王公公道:“奴婢真是糊涂了,殿下做事当然自有道理。只是奴家方才碰见了瑞公公,说是在四处找您呢……” 徐子皎瞪圆了眼睛问:“你同他们说什么了?” “这可冤枉奴婢了,奴婢才刚见着殿下,哪来得及和瑞公公说什么话?” 徐子皎闻言放下心来,叮嘱道:“你后面再遇见他们,也什么都不许说。你说了,我就对你不客气。”口头要胁还嫌不够,又往王公公脚上踩了两下。王公公拿他没法,只是苦笑:“知道啦。”徐子皎这才满意,忽然听见有人咯吱咯吱地踩雪走近,忙放轻声音道:“我走啦。”他穿着虽臃肿,但动作却很灵活,只是一眨眼儿的功夫,他已攀上假山的洞口,钻进去不见了。 片刻后,徐子皎从假山的另一头钻出来,又一溜烟儿地跑出很远,直到出了太平宫,料定没人找得到,才放慢脚步东逛西晃。 这时雪已经停了,惨白的阳光直浇在红墙灰瓦上,像盖了一层薄霜,显得很冷清。许多可玩的事在雪天里都做不了,譬如斗蛐蛐儿、放风筝。徐子皎觉得无趣,有点想回太平宫去找瑞雪抽陀螺。但回去后必定是抽不成陀螺的,只能抄那字都认不全的书,母妃也会对自己严加防范着,再想跑掉可不成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忽然发现一条从没走过的小径,正夹在结了冰的池塘与杨柳亭之间,不知道通往哪里,于是好奇心作祟,转身往那条小径上走去。 走了一阵,徐子皎看见几个宫女正在牌坊前扫雪。他跑上前问:“嗳,这是什么地方?” 宫女们忽然见到生人,还是个半大孩子,孤伶伶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很惊异。一个长脸宫女道:“这是梧桐苑,淑妃娘娘住的地方。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徐子皎道:“你一下问这么多问题,把人都绕晕了。”并不回答,又接着自言自语道:“原来徐子骁就住在这里,我还不知道。问他,他也不肯告诉我。我要进去找徐子骁玩儿。” 宫女们听他直呼四皇子大名,愈发惊异,眼看他独身就要往里走,忙不迭地叫道:“诶,诶,且慢!” 徐子皎心想:“徐子骁也忒小气啦,不就在听学时抢了他一支毛笔么?虽说是御赐的,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叫父皇再送他一支就是了。何至于叫人拦着我不许进?”也不听宫女在后头急急忙忙地说些什么,撒腿就跑。 七拐八拐的,终于拐进了一个后院里。 这后院荒无人烟,霜草丛生,院中一口枯井,井壁上长满了黢黑的苔藓。冷风呜呜地吹,吹起徐子皎一身的鸡皮疙瘩。 徐子皎心里惴惴,渐渐地萌生了退意,咕哝道:“这地方闹鬼啦。”转身就要走。却倏地听见一阵嘹亮狂乱的犬吠声。 他吃了一惊,脚下不稳,扑通跌坐在地。 只见院门外站着一条凶神恶煞的大黑狗,一人一狗四目相对,黑狗不依不挠,冲徐子皎狂吠不止。 徐子皎不敢动弹,害怕黑狗扑上来把自己咬死。正在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之际,门柱后却有人“嘘——嘘——”地吹了几声,那黑狗的叫声便逐渐地变小,最后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咕噜噜的闷响,停住不叫了。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摸了摸黑狗的脑袋。随后那人走了出来,是个与徐子皎一般年纪的男孩,穿着鸦青色素棉袍,面容俊秀,神情冷静,问徐子皎道:“你还好么?” 徐子皎摔这一跤倒没什么大碍,只是给人看见了,自觉很丢面子。来人若是个太监宫女,那倒也罢了,偏还是个同龄的孩子,不由得心想:“早知这狗嘘几声就能制住,我这样岂不是让人看笑话啦?”一时间又羞又恼,不答反问道:“你在笑我么?” 男孩愣了愣:“没有。” 徐子皎道:“你就是在偷偷笑话我。” 他气汹汹地爬起身,跑去猛推了男孩一把。 男孩没提防,被他推翻在地,好险用手撑住了地,没滚个跟头。 手掌硌在冰面上,火辣辣的。 那小罪魁祸首还趾高气扬地站在他身前,很不客气地质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男孩沉默地看了徐子皎一眼。 “喂!我问你话呢,你光看着我干什么?忽然哑巴啦?” 徐子皎蹲下身去揪男孩的脸,男孩见状,本能地偏开头去。徐子皎叫道:“呀,还敢躲我!”手上揪得更用力,直把男孩的脸揪得一块红一块白,非逼着他开口不可。 男孩无法,只好回答道:“我叫嬴宋。九岁了。” “啊。”徐子皎眨着眼睛,认真地想了想。他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好像曾在哪里听说过,半晌后豁然开朗,把手一拍,笑道:“我知道啦!你是从南边来的。你爹打了败仗,做不成皇帝啦,只能做奴才。你也是一块儿过来做奴才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小寒 第3章 连环 奴才么?嬴宋心想。积雪逐渐融化在他掌心,冻得骨缝生疼。 他已经记不清战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似乎是四年前,又似乎已经过去了五年。从他意识到起,隔三差五,便有急报从前线传来: “兵矢既尽,淮城将陷,乞速救!”“敌夜袭营寨,大军溃败!”“淮水关已破,敌骑日夜兼程向沣都!” 五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其中的每个夜晚都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十万里外的厮杀叫喊传不进沣都,静谧的寝宫里只听得见更漏的声音,一点一滴,一点一滴,红烛噼里啪啦地炸开烛花,渐渐地天边泛起青白。 说长,又只在弹指一挥间。闭眼睁眼的功夫,嬴宋尚不及反应,便已坐在禁军押解的马车里,缓缓向着梁京驶去,身后斑驳的宫墙、冲天的火光,以及此起彼伏的哭声,全化作了朦胧的虚影,消失在天边了。 梁京与沣都确有很大的不同。楚国踞于淮水以南,一条长河自淮水主干分流而出,横贯沣都,将其一分为二,这条河便被称作阴阳河。后来又改名叫作长安河。长安河日夜奔流,其间又分出了无数条没有名字的小河道,像一张蛛网将沣都包裹起来。商船、画舫、竹筏并漂在水面上,各式各样。 这里不分春秋,四季皆是同样的景象。每年开春时,皇帝便携后宫妃嫔在玉舫上品茶听曲,经过昭华殿、浪心亭、御花园,沿途春意盎然,五光十色。立冬的时候,皇帝则与几位重臣同乘玉舫,仍然沿着昭华殿、浪心亭、御花园一路游去,但见红瓦掩映在疏朗的绿叶间,叶随风飒飒,亦别有一番风味。 至于梁京,冬天便是冬天,绝不容辨错。天气冷得像要夺人性命,檐上积雪,瓦下悬冰,浓云低压在人的头顶,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清冷孤寂,无声无息。 嬴宋入宫时,明面上说他是周国皇子的伴读,暗地里,谁不知道他是国破家亡的旧太子,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丧家之犬,人尽可欺。 身穿宝蓝色蝴蝶夹袄、满身贵气的男孩站起身来,自顾自地便闯进他屋中,一面打量,一面嫌道:“你这屋里怎么连炭盆也没有一只?简直冻死人啦。屏风怎么缺了块角?这破落的,比小太监的下房还不如。小太监的下房里,起码还有许多人陪着说话哩。” 嬴宋不语。 他看着男孩的背影,目光很沉着,心里想起了某些拼凑得来的传言,说是周国共有五位皇子,其中五皇子是赵贵妃晚来的独子,因此备受宠爱,渐渐地养成了霸道跋扈的性格,惯爱摧花折草,惹是生非,而且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嬴宋在日前已面见过四皇子徐子骁,而眼前这男孩看着比徐子骁稚嫩许多,想来便是五皇子徐子皎了。 他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淡淡的不显,只见徐子皎踢踢踏踏地走到桌边,掀起食盒的盖子,很奇怪地耸了耸鼻尖,皱起小脸道:“里头两碟菜,全都馊了。你怎么放到馊了也不吃掉?” 嬴宋道:“送来时就是这样的。” 徐子皎撇了撇嘴,盖回盖子,道:“那你以后都不吃,饿死你算啦。”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忽然想起件事,问道,“嗳。外头那条黑狗,是你养的么?” “不是。那是四殿下的狗,见了人就要叫唤的。” “那它怎么肯听你的话?” “我在这里住了几天,陪它玩过几回,它已经认得我了。” “哦。”徐子皎迟疑。他原想叫嬴宋教给他训狗的法子,然后把狗召进来逗着玩儿,但他心里对那狗仍有几分忌惮,想了又想,最后还是道:“算啦。你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嬴宋走到床边,抽出一只屉子,从里面拿出个木盒子来。徐子皎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玉连环。” “怎么玩儿的?” “把这些解开就行了。” 两人一齐坐在床上,嬴宋盘膝,坐得端正,从木盒里取出一串相扣的玉环,叮呤当啷地响。徐子皎屈着一条腿,另一只脚尖点地,倾身过去,看他不慌不忙地将玉环一个个拆解出来。 他的手法很熟稔,似乎轻而易举,指尖微微动几下,单只玉环便脱出整体,在他身前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徐子皎看得有趣,忙道:“这么简单,我也来。” 他等嬴宋将七枚玉环复原了,便上手去拆,只是不得章法,又一心要使连环分开,于是用了蛮力去扯,反把连环越缠越紧。他把连环丢在床上,泄气道:“不玩啦,这也没甚好玩的。” 嬴宋便将玉环收回盒子里放好。 徐子皎独自生了会儿闷气,怎样也想不通那东西为何在嬴宋手里精巧灵活,在自己手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回想了一下嬴宋解环的动作,没琢磨出什么门道,却忽然福至心灵,跳下床道:“你那么聪明,肯定会写字罢?” 嬴宋不知他又有什么花样,权衡片刻,颔首道:“会。” 徐子皎顿时欢喜道:“那你来替我抄书吧!” 自从他在东宫闯祸以后,赵贵妃便罚他抄《千字文》,统共三十五遍,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可解除禁足。他在殿里一连闷了三天,每抄一个字,就叹一声气,每抄过一遍,就在殿里漫无目的地兜上几十圈,白白耗去了不少时间,到如今不过只抄了五遍。 眼见有人能替他抄完剩下的,徐子皎心里很高兴,忙不迭地跑出门去,找来几个宫女,叫她们把笔墨纸砚都备齐了,又让端了几碗点心来,当作晚膳。 这些点心都是徐子皎喜欢的,有栗子糕、八宝饭、银耳羹和糖蒸酥酪,大都给徐子皎吃掉了,嬴宋只分得半块栗子糕,几口银耳羹,配他份例的一碗冷粥。 屋内只有一张矮桌,点上烛灯,铺开纸张后,桌上就没有多余的地方,嬴宋只能将书摊在膝头,看一眼,默写几句。偏偏徐子皎耐不住寂寞,总要来打岔,嬴宋便不得不分出心神去应对他,直到半柱香的时间后,他没再听见徐子皎的声音,扭头一看,见人已经自行钻进被子睡去了。 这张床睡起来又冷又硬,徐子皎在夜里反覆醒来好几次,每次醒来时,总透过帐子看见明黄色的烛光。冬夜风急,在窗外呜呜呼啸,似乎还夹杂着写字时细微的沙沙声。徐子皎就在这些声音里再次朦胧地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天光破晓。徐子皎清醒过来时,屋里却静悄悄的,所有声音都不见了。徐子皎掀起床帐,见嬴宋正趴在桌子上熟睡,清瘦的背脊一起一伏,手底下压着厚厚一沓纸,墨透纸背。 他蹙着眉,呼吸轻且急,有时会忽然地抽动指尖,像要抓住某些东西那样,也不知在做着什么梦。下一刻,凳子哐地向旁歪去,连带他整个人翻在地上,闷哼一声,蓦地惊醒。 睁开眼,却是徐子皎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俯身叉腰,很不高兴地问道: “不是叫你抄书么?谁准你睡觉的?” “……”嬴宋心跳狂乱,四肢一阵阵地发麻。 他直勾勾地盯着徐子皎,嘴唇翕动,没有出声。 徐子皎被他看得恼了,往他身上踩了两脚:“看我干嘛?你又装哑巴!” 这两脚毫不留情,正踩在嬴宋的小腹上。嬴宋住进这里之后,就再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此时腹中早已空空如也,这两脚下来,直教他腹中翻江倒海似的绞痛,不得已蜷成一团,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抄……嗬,抄完了……” “二十五遍,全抄完了?” “是……” “这么快!”徐子皎大为惊奇,“我连着抄了好几天也没抄几张,竟让你一个晚上抄完了。” 他拿起桌上那沓纸,一张张翻过去,发现确实都抄得满满当当,而且字迹端正,赏心悦目,一看就是下过许多功夫的。 “你的字写得真好呀。” 嬴宋许久才缓过劲儿,慢腾腾地站起来,低低地“嗯”了声。 徐子皎抱怨道:“母妃也总让我练字,一练就是好几个时辰,动也不许动,我可烦啦。”他把纸揣进怀里,冲着嬴宋笑了笑,“我走啦,下回还来找你玩儿。” 嬴宋又低低地“嗯”了声。 他立在门边,目送徐子皎离开,等人影都看不见了,还是杵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余光瞥见送饭的太监悠悠地朝这边走来,才收回阴沉的视线,面无表情地拂袖回去了。 而此刻,徐子皎已浑然不觉地来到了东宫。 依照周朝的律令,每位皇子长到五岁后便要进东宫听学,由翰林院太傅统一授课,并有朝臣之子、童子科及第等作为伴读,直到十四岁时才出阁参与朝政。徐子皎走进学堂时,正听见一个声音嘻嘻地笑道: “明鸿,听说你父亲给你议的那家女儿貌比天仙,是梁京城第一美人,你看是如何啊?” 名唤明鸿的少年苦笑道:“三殿下,我与她不过见了一面而已,您就别打趣我啦。” 徐定乾两腿岔开横跨在长凳上,屈肘支着脑袋,仍然笑嘻嘻的,看见徐子皎老神在在地走进门后,笑容更加放荡:“不要你说别的,就要你比较比较,那梁京城第一美人,有没有五殿下这么水灵?” 徐子皎忽听有人点到自己,而且不像什么好话,于是很戒备地扭过头去,先瞪了徐定乾一眼,再瞪明鸿一眼。 明鸿又急又冤,从脸涨红到了脖根:“这、这哪里是……” “够了,三弟,不许再胡闹。”坐在窗边的二皇子徐寄盛蹙起眉,“一个是未出阁的姑娘,一个是你皇弟,哪里容得你这样口无遮拦地戏弄?一会儿叫太傅听见了,小心怎么罚你。” “听见什么?”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暗紫色绸面羊皮袄的少年走了进来,束着马尾,容姿飒爽,正是四皇子徐子骁,“是谁又在胡说八道?” 他在徐子皎身前顿住脚步,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冷笑:“啊,原来是你。” 徐子皎莫名其妙:“什么是我?” 徐寄盛心知他们合不来,见了面就要惹出乱子,忙打圆场道:“五弟才刚来,能胡说些什么?快都来坐下。四弟,太傅昨日叫你记的那篇策论,你记熟了么?” “记熟了。”徐子骁应了声,又轻蔑地朝徐子皎抬了抬下巴,“他呢?我可听说贵妃娘娘罚他禁足抄书,抄完要交给太傅看过才罢,这么快抄完了么?” 徐子皎闻言得意:“当然抄完了。”从怀中掏出抄写纸来,啪地拍在桌上。 徐子骁拿起来翻看。徐定乾、徐寄盛与明鸿也都好奇地往这边探了探脑袋。 却见徐子骁嘲弄地大笑起来:“这算你抄完的?”他从中抽出两张纸,一左一右地摆在桌面上,叫所有人看清楚,“这狗爪爬出来的字,和这张写的,是同一个人么?” 当然不是同一个人。 徐子皎出手如电,既迅且疾,嗖地将纸捉回怀里,撇了撇嘴:“切。不给你看。” “哼。我看你是不觉得自己上回说的话有错,也压根儿没得到教训。你敢在父皇面前把那句话重复一遍——” “四弟!”徐寄盛压低声音惊喝。 但为时已晚。 众人眼睁睁地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衣摆从门外摇进来,紧接着,门外响起个尖声细气的呼喝: “皇上驾到!” 第4章 流逝 宣庆帝在十来个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走进学堂,负手而立,不怒自威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缓缓一笑:“朕这段时日忙着朝中事物,许久没来看过你们几个,也不知你们课业完成得如何?” 屋内众人均恭敬地跪地行礼,就连刚才还叫嚣着要揭发徐子皎的徐子骁,也诚惶诚恐地安分下来。 哪料宣庆帝率先便点了他起来:“子骁,你先来说。朕方才进来前,就听见你在讲话。讲的什么?” 徐子骁目视地面,拱手答道:“回父皇的话,方才二哥问儿臣记了策论没有,儿臣答说记过了。” 宣庆帝道:“哦,是吗?背给朕听听。” 徐子骁略一颔首:“是。”便开始流利地背诵起来。 徐子皎跪得有些腿麻了,偷眼瞅了瞅宣庆帝,见宣庆帝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徐子骁看,便悄悄歪了下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徐子骁一篇背完,宣庆帝脸上现出满意之色:“不错。你再像这样用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转头看向徐定乾,面色又严肃起来,“你呢?有什么可向朕表示的?” “……”徐定乾垂着头不敢应声。 “哼!朕听太傅说,你这些天的功课都不认真完成,寻着空子就要跑出门,招猫逗狗,哪里像个皇子的做派!”宣庆帝呵斥完,又把头转向徐子皎。徐子皎没来得及低下脑袋,两眼巴巴地与宣庆帝对上了视线。 宣庆帝的面色愈发严肃:“小五,朕听说你又惹出什么祸来啦?” “儿臣……”徐子皎嘟囔一句,眼神四处乱飘,扫过其余几人,见都没有帮自己解围的意思,避无可避,只好老实道,“儿臣和四哥打架了。” “打架?为何打架?” “四哥有一支毛笔,笔杆儿比儿臣的要细,儿臣喜欢细笔杆,就要四哥把笔送给儿臣。四哥不干,儿臣便去抢来了……” 宣庆帝压下嘴角,板起脸道:“胡闹!你想要他的笔,借来使一使便罢了,实在喜欢,回头叫你母妃给你买一支来就是,何至于与你皇兄争打?” “四哥说那笔天底下仅此一支,买是绝买不到的,即便找工匠来做,也做不出一模一样的。儿臣想要,便只能抢了。” “什么毛笔这么稀罕?” “四哥说是父皇送的。” “……”众人愈听,愈是胆战心惊。 那支毛笔稀不稀罕不知道,但徐子皎此人确该当是天底下第一稀罕人物,竟敢把争夺御赐之物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宣庆帝也给他的胆子镇住了,半晌竟没说出话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却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因为是朕送的,所以是‘天底下仅此一支、再也没有一模一样的稀罕物’?” 徐子皎点点头。 “哈哈哈!”宣庆帝大笑几声,很怜爱地摸了摸徐子皎的发顶,嘴上仍嗔怪道,“小五呀小五!朕与你母妃可算是把你惯坏了。难道你想要的东西,别人就一定要给你么?” “父皇也是这样。” “朕是皇帝!” 徐子皎清脆地宣布:“那儿臣以后也要做皇帝。” 宣庆帝的笑容顿住了。 满室鸦雀无声。 屋内的皇子与伴读,屋外的太监与宫女,俱是悚然震撼,只恨自己长了一双耳朵,冷汗涔涔而下,皆把头埋得更低,呼吸声放得更轻,佯作已死,千万勿怪。 宣庆帝盯着徐子皎,目光沉沉,神色莫辨。徐子皎在这目光里渐渐地感到紧张,却又不知哪句话说得错了。他所说的,都是自己所知所想,全无欺瞒。只得眨了眨眼。 “好,好,”终于,宣庆帝的神情倏地一松,摸着徐子皎的脑袋笑道,“朕的小儿子竟是最有志向的!”似乎半点不以为忤。 此事便如此翻篇揭去。 赵贵妃听说传闻后,简直气得发笑,当晚便召徐子皎到银銮殿里,训斥道:“在你父皇面前,竟敢那么放肆!再有下回,看有你的好果子吃!” 徐子皎咕哝:“父皇也没有生我的气。” 赵贵妃喝道:“连本宫的话你也不听了?”把脸一沉,拉过他的手就要打板子。 徐子皎大惊,忙把手抽回来,背在身后,叫赵贵妃抓不着。 赵贵妃道:“你知错没有?” 徐子皎点点头,很乖巧地应道:“知错啦。” “还敢有下回么?” “不敢啦。” 徐子皎有意卖好的时候,模样是相当讨喜的,那双乌溜溜的眼珠不时向上一转,像只幼狐狸。赵贵妃看着这张粉雕玉琢的、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又是恼火,又是下不去手,板子在半空中挥了挥,又啪地一声放落,道:“算了!本宫姑且再饶你一回——回回都饶你,这是最后一回!以前当你年纪小,偶尔胡闹也是正常,瞧你现在七岁了,还一点不懂事!将来你皇兄个个压在你头上,要对付你的时候,看你找谁为你开脱!” 徐子皎早料定赵贵妃不会打他,听了这一串,也只当耳旁风,口中应付:“知道啦,知道啦。”心里却想着要去找嬴宋玩儿。 赵贵妃说到后来,缓了一阵,叫瑞雪给自己沏了杯茶来,润了润嗓子,话锋一转,幽幽道:“本宫还听说,罚你抄的《千字文》,你叫别人给你抄完了。”她斜眼睨着瑞雪,将茶杯搁在桌上,“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无视本宫的规矩,替五殿下抄书?把人找出来,打三十大板,再丢出太平宫去。” 瑞雪为难道:“娘娘,这太平宫里哪有识字的下人?守着五殿下的那几位姐姐,金珠、银珠、如意,没有一个念过书的,怕是连笔都不会拿,哪里能替殿下抄书呢?何况小人看那字迹遒劲有力,端正工整,一般人还写不成呢。” “总不能是他皇兄替他抄的?”赵贵妃冷冷道,“徐子皎,你来说。” 徐子皎仍背着双手,两根指头拨来拨去,脚尖一圈圈地蹭着地面,不肯说。 “徐子皎?” “……” “徐子皎!” “……” “那好。你既不肯说,本宫便自己查。查出来了,直接打死了去。” “唉。我说嘛。”徐子皎垂头丧气,“是嬴宋帮我抄的。” 话音落下,殿内足足静了十几息。 “谁?” “嬴宋。梧桐苑里的,新来的那个小奴才。” “徐子皎,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赵贵妃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你什么时候和他牵扯上了?” “昨天。我跑到梧桐苑里,忽然就撞见他了。” “你去梧桐苑做什么?” “我去玩儿。” “……”赵贵妃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她与淑妃的关系向来势同水火,明枪暗箭,将嬴宋拨去梧桐苑里,也含了点挤兑的意思。嬴宋是楚国的俘虏,就算到了周国来,也还是楚国人。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他在楚国曾是做太子的,沦落至今,心里不知有多怨恨,经年累月,必致祸端。 可谁能料到,淑妃那头尚未有什么动静,自家的蠢货倒是上赶着给自己挑事儿。 赵贵妃喝令道:“把那家伙带过来,就在这门前打板子。”想了想,又怀疑三十大板会将嬴宋活活打死,给自己添些不必的麻烦,于是又改口道,“先打十板便罢。” 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嬴宋便被几个太监提了过来,压倒在长凳上,双手扭在身后,半点挣动不得。赵贵妃施施然在太师椅上坐了,从丫鬟手里接过暖炉,说:“打。”沉重的板子便朝嬴宋的腰腿处打落下去。 嬴宋挨到第一板时,浑身都猛地抽搐了一下,“啊”地叫出声来。他清楚地感觉到板子落下来时,几乎陷进了皮肉里;抬起来时,又仿佛和皮肉黏在了一起,强硬地撕开,钻心地疼。 打到后来,不单是皮肉上的痛,就连骨头都像断了一样。嬴宋起初还发得出声音,渐渐地声音越来越低,偶尔从喉咙里溢出几句呻吟,除此之外只剩抽气。 十板以后,赵贵妃道:“晕过去了么?” 太监收了板子,绕到前头瞟了眼,道:“还醒着。” “那接着打。” 徐子皎见嬴宋呼吸急促,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红白色,眼睛半睁半闭着,仿佛在看着自己,又仿佛只是面对着自己的方向而没有焦点,心里惴惴,忙摇着赵贵妃的胳膊告饶道:“娘,娘,打坏啦。” 赵贵妃冷笑道:“就是把他打坏了,你又急什么?”话音刚落,瑞雪忽然匆匆地走过来,俯在赵贵妃耳边说了句什么。赵贵妃挥挥手把他驱开,拔高声音又道:“不给点教训,本宫看他还真不懂规矩,竟敢带着皇子胡作非为,教唆罔上,本宫不把他打死了都算好的。” 徐子皎见赵贵妃心硬如铁,似乎毫无转圜余地,急急地把脚一跺,又冲太监们叫道:“住手,住手,都不许打啦!” “……”嬴宋的眼珠似乎又轻又僵地转了一下。 太监们打也不是,放也不是,均很为难地等赵贵妃下一句指令。赵贵妃盈盈起身,抬了抬下巴:“这次本宫便小施惩戒,以儆效尤。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姑且饶你一命。得了,把他从哪儿提过来的,便丢回哪儿去罢。” 嬴宋被打了这顿,几乎丧命,好在还吊着一口气没死成。他迷迷糊糊间被人架着丢回了梧桐苑,夜里打着冷颤醒来,浑身却热得像有火在烧。他哑声叫道:“春旗,春旗。”无人应答,只听见寒风渐急的声音。 他盯着黑黢黢的帐顶,心里有种很陌生的感觉,由于精神不济,很快昏睡了过去。睡过一轮,又在冷热交织的煎熬里活活醒来。他这时已经缓过了一点劲儿,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是周国。”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却总以为有风往身体里钻。 他被拖去挨板子时,还懵懂地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后来大致盘算明白,心里对徐子皎的怨恨就更多了一层。恨着恨着,眼前也出现了幻觉,看见那遭人嫌恶的家伙溜进门来,趴在床头,伸手来推他的脸:“喂,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