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 第1章 第 1 章 夜色如墨,泼洒在摄政王府的重重楼阁之上。 红绸未撤,喜字犹在,可那喧闹的锣鼓声、宾客的贺喜声,早已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死寂的沙岸。新房内,龙凤喜烛燃得正旺,烛泪层层堆叠,如女子心头难以倾吐的淤塞。 高舒沅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沿,一身繁复的嫁衣,重得几乎要将她那修长挺拔的脊梁压弯。凤冠早已被取下,置于一旁的紫檀木托盘里,珠翠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她脸上覆着喜帕,视线所及,仅有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红。 这红,不像她故国御花园里灼灼盛放的榴花,倒像是一场漫天大火后,凝固了的血。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精确丈量过,敲打在寂静的廊道上,也敲打在她的心上。她置于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那枚素银镯子贴着肌肤,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一股带着夜露寒意的风随之卷入,吹得烛火轻轻摇曳,在她盖头下的狭小视野里投下晃动的影。 来人没有说话。 只有那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停在了屋子中央,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即便隔着喜帕,高舒沅也能感受到那目光—— 并非寻常男子的好奇或热切,而是一种审视,一种近乎冷酷的打量,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入库的兵器,或是一枚刚刚落下的棋子。 她维持着完美的坐姿,脖颈微垂,肩线放松,连呼吸都控制在一种平缓而无声的频率。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定是符合所有人对一位亡国公主、一位新任王妃的想象:温顺,柔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认命。 时间,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 终于,他动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床榻而来。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极淡的、清冽的松柏混合着冷铁的气息弥漫开来,驱散了空气中甜腻的暖香。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缰留下的薄茧,稳稳地握住了喜帕的一角。 高舒沅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了一拍。 她没有动,任由他缓缓掀开了这阻隔视线的红色屏障。 光线涌入,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睫。 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玄黑色眼眸。 扈啸如就站在她面前,身量极高,她需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全貌。他并未穿着大红的喜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金线暗绣蟠龙纹,腰束玉带,更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孤松峭壁。他的面容如刀劈斧凿,轮廓利落分明,剑眉斜飞入鬓,眉峰处一道半指长的旧疤,斩断些许眉尾,添了几分煞气与野性。 此刻,他正垂眸看着她,那双帝王眸幽深难测,里面没有半分新婚应有的温度,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的冰原。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从她那双罕见的、瞳色如山水黛青的凤梢眼,滑到她右眼眼角下那颗极淡的褐色泪痣,最后,定格在她看似平静无波的容颜上。 “高舒沅。”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磁性,并无刻意威吓,却自有重压。 “是,王爷。” 她起身,敛衽为礼,动作优雅流畅,裙裾纹丝不动,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 他并未叫起,只是绕着她,缓缓踱了半步。 “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再次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他眼底除了冰冷,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探究。 “可知本王为何娶你?”他问得直接,毫不迂回。 高舒沅心中雪亮。为何?自然不是为了她这亡国公主的身份,更非贪图美色。她是他稳定江南旧民的一步棋,一个摆在新朝格局中的漂亮花瓶,一个需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监控的“前朝余孽”。 “王爷胸怀天下,娶妾身,是为安旧国臣民之心。” 她声音清越,如同玉磬轻击,语气恭顺,答案标准得无可挑剔。 扈啸如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安他们的心?”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平平,“那你呢?你的心,可安?” 问题如一支冷箭,猝不及防地射来。 高舒沅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妾身既入王府,自当恪守妇道,尽心侍奉王爷,心无旁骛。” “好一个‘心无旁骛’。”他停下脚步,站在她身侧,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收敛却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但愿如此。”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窗边的紫檀木圆桌,桌上放着合卺酒。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高舒沅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拇指上那枚古朴的玄铁扳指。 便在此时。 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 并非指向扈啸如,而是直射高舒沅的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高舒沅脑中那无形的“棋盘”骤然展开!来袭角度、力道、可能的武器、发动者的位置、扈啸如的反应……无数信息瞬间交汇、推演! 她可以躲。以她的身手,避开这一击并非难事。 但,一个“柔弱”的亡国公主,不该有如此敏锐的反应和身手。 躲,则暴露。 不躲,则重伤,甚至……死。 抉择只在瞬息。 她选择了后者。 或者说,她选择了一场豪赌。赌这试探的底线,赌扈啸如,不会让她死在这里。 她惊叫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恐惧与无助,身体像是被吓呆了一般,僵立在原地,只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微小的、试图侧身规避的动作—— 这是一个普通女子最本能的反应。 预期的剧痛并未到来。 就在那暗器即将触及她衣料的瞬间,一只大手猛地攫住了她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骨头!随即一股强悍的力量将她往后一扯! 天旋地转间,她撞入一个坚硬而温暖的胸膛。 玄色的衣袖如暗夜之云,自她眼前拂过。 “叮”的一声轻响,一枚细如牛毛、泛着幽蓝光泽的银针,被一枚玄铁扳指精准地击落在地,针尾兀自轻轻颤动。 扈啸如一手将她牢牢护在怀中,另一手保持着弹出扳指的姿态,目光如两道冰锥,射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 “滚。” 窗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衣袂飘响,随即一切归于沉寂,仿佛刚才的刺杀从未发生。 新房内,只剩下两人。 烛火噼啪作响。 高舒沅伏在扈啸如胸前,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自己那失控般剧烈鼓动的心跳。他身上的松柏冷香混合着一丝凛冽的酒气,强势地包围了她。 她抬起头,脸色苍白,睫毛上沾染了生理性的泪珠,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唇瓣微颤:“王、王爷……” 扈啸如低眸看着她,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方才因被拉扯而微微散乱的鬓发,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气质截然不符的、近乎温柔的错觉。 然而,他出口的话语,却字字如刀,敲打在她的心上: “本王的王府,并非净土。今日之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她光滑的脸颊侧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在这里,你只需记住一件事——” “安分守己,方能活得长久。” 高舒沅心脏骤然紧缩。 她看着他深邃无波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此刻柔弱无助的影子。 她知道,这场始于刀锋的婚姻,这深不见底的王府潭水,她的博弈,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而她,只得将在这片危险的土壤中,扎下她的根,静待刺破夜幕,迎接天光的那一日。 第2章 第 2 章 晨光熹微,透过镂花的窗棂,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高舒沅醒得极早,或者说,她一夜未曾深眠。身侧的位置空着,冰凉整洁,仿佛从未有人躺过。扈啸如在她“入睡”后便离开了,并未留宿。这在意料之中,她乐得清静,却也深知,这王府上下无数双眼睛,此刻恐怕都已将王爷新婚之夜并未留宿的消息,递到了各自主子的案头。 她在贴身侍女挽星的服侍下起身。挽星是她从故国带出的寥寥几人之一,眉眼沉静,手脚麻利,是她目前在这深潭中,唯一能稍微信任的人。 “王妃,今日梳何种发髻?”挽星捧着梳篦,轻声问道。 高舒沅看向镜中那张清艳却略显苍白的脸。“惊鸿髻。”她淡淡道。 挽星动作微顿,随即了然。惊鸿髻,姿态翩然,看似灵动,实则每一缕发丝的盘绕都需极精准的力道,方能维持其不坠的风姿,最是耗神费力。王妃此举,是在向所有窥探者昭示她力求完美、不容指摘的姿态。 发髻梳成,点缀上素银簪钗,唯一抹亮色,是鬓边那支新摘的红色山茶,娇艳欲滴,与她周身素净的气质形成微妙对比,仿佛无声的宣言。 “王妃,王爷吩咐了,您今日需去书房见他。”门外传来管事嬷嬷恭敬却疏离的声音。 “知道了。”高舒沅应声,声音平稳无波。 书房位于王府外院东侧,是扈啸如处理政务的重地,等闲不得入内。引路的侍女低眉顺眼,脚步轻盈,一路无话。高舒沅默默记下路径、岗哨换防的间隙、以及往来仆役的神态。 书房门敞开着,扈啸如正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垂眸批阅着公文。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神情专注,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高舒沅敛目垂首,迈过门槛,依礼福身:“妾身给王爷请安。”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有狼毫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空气里弥漫着书墨和一种极淡的冷松香,与他身上的气息同源。 片刻,他搁下笔,抬眸看她。目光依旧带着审视,但比昨夜少了些许冰寒,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 “起来吧。”他声音平淡,“王府内务,日后由你掌管。一应账目、人事,皆需经你之手。”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书案一侧堆积如山的账册和名簿。 “这是近半年的府内用度与仆役名册,三日内,给本王一个大概。”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试探,也是他给予这位新王妃的“职责范围”。 高舒沅心如明镜,掌管中馈,看似赋予权力,实则是将她置于风口浪尖。府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账目更是最容易做手脚、也最容易找出破绽的地方。他是在看她有无能力稳住内宅,更是在看她会借此做些什么。 “妾身遵命。”她没有任何推辞,应承得干脆利落,上前一步,双手接过那厚厚一摞册子。指尖在与他的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微不可查地缩回了一毫,只稳稳托住了册子底部。 扈啸如的目光在她纤细却稳如磐石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王府不养闲人,亦不容纰漏。”他补充道,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若有不懂,可问刘嬷嬷。若有处置不了之事,可来寻本王。” “是,谢王爷。”她再次垂首,姿态恭顺无比。 抱着沉重的册子退出书房,走在回廊下,高舒沅才缓缓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与扈啸如共处一室,即便他并未释放威压,那无形的压迫感也足以让人窒息。 回到她所居的澄心园,高舒沅并未立刻翻阅账册,而是先命挽星泡了一壶清茶。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执起白玉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目光放空,望向庭院中一株已见凋零的木芙蓉。 脑中那无形的棋盘再次展开。 扈啸如的意图清晰:以内务为牢,观其行,察其心。给出的期限是三日,时间紧迫,意在打乱她的阵脚,逼她露出马脚。 而她,需要在这牢笼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棋路。 静坐约一炷香后,她才开始行动。 她没有先看账目,而是取来了人事名册。一页页翻过,目光沉静如水。她看得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每一个名字,其对应的职位、籍贯、入府时间,乃至一些细微的备注,都被她精准地刻入脑海。 “惊鸿”首领的能力,在此刻初现端倪。 午后,她召见了王府的几位主要管事。面对这位新王妃,管事们表面恭敬,眼神中却多少带着些打量与轻视。一位旧朝遗珠,不过是王爷摆在府里的花瓶罢了。 高舒沅端坐上位,并未急着发号施令,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回禀各项事务,偶尔问上一两个问题,皆切中要害,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她问话的角度刁钻,并非着眼于细枝末节,而是关乎流程、关乎权限交叉、关乎物资流转的节点。 几个回合下来,几位管事额上渐渐见了汗,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 待到众人退下,高舒沅才铺开账册。她没有逐条核对那浩如烟海的数字,而是直接翻到库房物资进出、采买用度等几个关键部分。指尖沿着数字缓缓移动,黛青色的眼眸中,数据飞速流转、交叉比对。 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合上了账册。 心中已有计较。 账目做得极为漂亮,几乎滴水不漏。但在几个采买的品类和时间节点上,存在着极其细微的、不合常理的波动。这种波动,若非她脑中能进行大规模的数据模拟与推演,绝难发现。 这背后,要么是有人在暗中中饱私囊,且手段极为高明;要么,就是扈啸如故意留下的,另一重更深的诱饵。 夜色再次降临。 书房内,扈啸如听着暗卫的回报。 “王妃今日召见了所有主要管事,问话皆在关键处。随后翻阅账册,不足一个时辰便搁置了。午后……她在小厨房亲手做了几样江南点心,说是……要敬奉王爷。” 扈啸如摩挲着玄铁扳指,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问话在关键处,说明她洞察力惊人。一个时辰看完账册?是放弃了,还是……已然看出了什么? 还有那点心……敬奉?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点心呢?” “已按例验过,无毒。王爷可要现在用?” “不必,”扈啸如淡淡道,“撤了吧。” 他看着跳动的烛火,眼前浮现出那双沉静如古井的山水黛青眼眸。 高舒沅。 你究竟是在本王画下的牢笼里挣扎,还是早已将这牢笼,视作了你新的棋盘?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澄心园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一片静谧。 这场无声的棋局,第一步,她走得比他预想中,要精彩得多。 第3章 第 3 章 那几碟精致的江南点心,最终原封不动地撤了下来。 这个结果在高舒沅意料之中。扈啸如那样警惕的人,怎会轻易食用她经手的东西。敬奉点心不过是个由头,她真正的目的,是借此踏入王府后勤的核心——厨房。 挽星将食盒提回来时,低声禀报:“王妃,厨房的几位管事嬷嬷对您亲自下厨很是惶恐,全程陪着,奴婢依您的吩咐,留意了食材采买的记录和人员往来,与账册上所记并无二致。” 高舒沅执笔,正在一张素笺上勾勒着空灵的山水,闻言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并无二致?那才是问题。账册完美无瑕,厨房也铁板一块?这王府,干净得过分了。 她放下笔,看着画中云雾缭绕的远山,以及山脚下刻意留下的一处刺目留白。无人知晓,那留白处,在她心中,标注着几个关键的人名和物资节点。 “明日,”她轻声道,声音如窗外拂过的夜风,“换个花样。” 翌日,高舒沅再次踏入厨房。这一次,她要做的是松瓤鹅油卷和藕粉桂花糕。比起昨日更具南方特色,工序也更为繁琐。 管事嬷嬷们依旧殷勤地围着她打转,递工具,报火候。高舒沅神情专注,手法娴熟,仿佛全身心沉浸在这灶台烟火之中。只有她自己知道,眼角的余光正精准地扫过米缸面袋的堆放位置,记下负责采买的小厮与外面货郎交接时那短暂的眼神接触,耳中分辨着婆子们看似闲聊中透露的、关于某位管事近日手头阔绰的零星碎语。 她的棋盘上,属于王府内务的这片区域,正随着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一点点填充、清晰起来。 当夜,新点心依旧原路送回。 书房内,扈啸如听着暗卫更详细的汇报。 “王妃今日在厨房停留近两个时辰,期间与负责采买的钱婆子有过交谈,问及今岁新藕的市价。钱婆子答得流畅,但属下观其神色,似有一瞬迟疑。” “还有,王妃似乎对堆放旧物的西侧库房多看了几眼。” 扈啸如指尖敲击着桌面。问市价?看旧库房?她到底想做什么?这些行为琐碎而无害,甚至符合一个想要尽力打理好内宅的新妇形象。可放在高舒沅身上,他总觉得,每一个看似无意的举动背后,都藏着更深的目的。 他挥退暗卫,目光落在桌角那盘未动的点心上。小巧玲珑,色泽诱人,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他从不嗜甜,此刻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拈起一块藕粉桂花糕。 指尖传来温凉软糯的触感。 他顿了顿,终究没有送入唇中,只是将那糕点置于掌心,细细端详。做工极其精致,可见用心。但这用心,有几分真,几分假? 按制,新婚第三日,高舒沅需入宫谢恩。 天色未明,她便已梳洗妥当。依旧是惊鸿髻,素银簪,只是今日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云水蓝色宫装,暗纹是繁复的缠枝莲,行动间流光内蕴,既不逾制,又不失王妃气度。 扈啸如在府门外等她。他骑在通体乌黑的骏马上,身姿挺拔如松,玄色亲王服制更添威严。见她出来,他目光扫过,在她那支红山茶上停留一瞬,随即淡淡移开。 “上车。”语气依旧简洁。 马车辘辘而行,驶向皇城。车内空间宽敞,陈设奢华,两人各坐一端,泾渭分明。空气凝滞,只闻车轮碾过青石路的声响。 高舒沅垂眸,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的刺绣。她知道扈啸如在看她,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与衡量。她在心中快速推演着入宫后可能面对的场景——年轻的皇帝扈君珩、可能出现的太后、还有那些心思各异的朝臣命妇…… “陛下性情温和,只需谨守礼节即可。” 突然,扈啸如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高舒沅抬眸,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这是在……提点她? “是,妾身明白。”她微微颔首。 这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近乎正常的对话。 皇宫巍峨,朱墙金瓦,压迫感扑面而来。在內侍的引导下,他们穿过重重宫阙,最终来到皇帝日常起居的乾元殿。 年轻的天子扈君珩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容清俊,眉眼间与扈啸如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文弱与温和。他见到二人,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皇叔,皇婶不必多礼。”他亲自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高舒沅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早闻皇婶风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陛下谬赞。”高舒沅敛衽回礼,姿态优雅从容,无可挑剔。 扈君珩赐座,询问了几句王府起居是否习惯,态度亲和,言语间全是对皇叔的倚重与对这门婚事的满意。他甚至还提到了江南风物,言语间颇有向往之意。 高舒沅应对得体,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位年轻的帝王,看似温润无害,但她能感觉到,那垂眸浅笑间,偶尔掠过的、极其隐晦的审视。他在观察她,观察她与扈啸如之间的互动。 而扈啸如,始终沉默地坐在一旁,如同蛰伏的猛兽,气息收敛,却无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整个请安过程,平静得甚至有些温馨。但高舒沅知道,这平静的湖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离开乾元殿,走在漫长的宫道上,身后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渐行渐远。 “陛下似乎很敬重王爷。”她轻声开口,像是无意的感慨。 扈啸如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声音低沉:“他是君,我是臣。” 高舒沅不再言语。君与臣。简简单单三个字,其间蕴含的微妙与凶险,她岂会不懂?扈君珩的温和与倚重,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枷锁? 回到王府马车前,扈啸如却并未立刻上马,而是转身,看向她。 “三日期限已过一半,”他忽然提起账册之事,“王妃,可有所得?” 高舒沅心念电转。他此刻问起,是催促,还是又一次试探? 她抬起那双山水黛青的眼眸,迎上他的视线,声音平静无波:“账目清晰,人事井然。王爷治府,严谨非凡。” 她给出了一个最标准,最不会出错的答案。 扈啸如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言不由衷。然而,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沉静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顺从。 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但愿如此。”他丢下这四个字,翻身上马,玄色的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拉出一道冷硬的剪影。 高舒沅站在原地,看着他策马离去的背影,袖中的手,轻轻握紧了那枚素银镯子。 她当然有所得。而且,所得远超他的想象。 只是,还不到摊牌的时候。 这场棋局,她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一个最佳的落子时机。 第4章 第 4 章 澄心园的书房里,烛火摇曳。 高舒沅面前摊开着那厚厚的账册,旁边是她亲手绘制的王府内务关系简图。几个被朱笔圈出的名字,如同棋盘上微妙的断点。 三日之期将满,她必须给出一个结果。一个既能展现能力取信于扈啸如,又不会过度暴露自己的结果。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西侧库房的记载上。那里堆放的多是前任主人留下的旧物,账册上记载模糊,只一笔“杂物,无甚价值”带过。但根据她这几日观察,负责看守西库的老仆钱福,其子近日却频频出入赌坊,出手阔绰。 这并非她发现的唯一问题,却是最“安全”的一个。无关朝局,不涉前朝,仅仅是府内一桩不起眼的贪墨。既能证明她并非庸碌之辈,又显得她眼界仅限于内宅方寸之地。 她提笔,在素笺上写下几行清隽的小楷,只陈述西库账物不符的疑点及钱福之子的异常,言辞谨慎,未做任何引申。 搁笔的瞬间,她的指尖无意识拂过腕间的素银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这府内,看似铁板一块,但只要有缝隙,她就能让“惊鸿”的根须,悄无声息地探入。只是,现在远不是时候。 高舒沅将素笺与账册呈上时,扈啸如正与幕僚议事。他让她在书房外稍候。 透过半开的门扉,她能隐约听到里面关于“江南流民安置”的争论。似乎有人主张强硬镇压,有人提议有限安抚,款项、人手皆是难题。扈啸如的声音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将纷乱的议题强行压下。 高舒沅垂眸静立,心中那无形的棋盘却已悄然运转,将听到的零碎信息纳入推演。江南……流民……这或许是一个契机。 片刻后,幕僚退出,皆面色凝重。高舒沅这才被唤入。 扈啸如坐在巨大的书案后,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扫了一眼她呈上的东西,目光在那张素笺上停留片刻。 “西库?”他抬眸,看向下方垂首而立的高舒沅。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裙衫,宛如一枝清冷带露的玉簪花,与方才议事堂的紧绷气氛格格不入。 “是。妾身愚钝,只能窥得此等微末小事。府内大局,还需王爷圣裁。”她的声音温婉平静。 好一个“微末小事”。扈啸如指尖敲了敲桌面。西库的猫腻,他并非不知,只是眼下有更多军政要务,无暇理会这等疥癣之疾。她却能在这短短三日内,从浩如烟海的账目和人事中,精准地将其打捞出来。这份敏锐,绝非常人。 他挥了挥手:“本王知道了。你做得不错,内务之事,可继续斟酌办理。” “谢王爷。”高舒沅福身告退,姿态恭顺依旧。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扈啸如眸色深沉。她像一潭深水,他投下石子,只能激起一圈微澜,却永远探不到底。方才议事的烦躁似乎因她的出现被冲淡了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难以掌控的感觉。他召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是夜,高舒沅正在灯下翻阅一本风物志,挽星端着一盏汤品进来。 “王妃,王爷命人送来的,说是安神汤。” 高舒沅微微一怔。安神汤?她看向那精致的白瓷盏,眸光微凝。是关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她不动声色地接过,道了谢。 汤是温的,带着药材的清苦气。她小口饮着,心思却已飘远。他注意到了她晚膳用得少?还是……他的人在暗中观察澄心园的一切? 与此同时,书房内的扈啸如,面前摊开的并非公文,而是一份关于高舒沅过往的更详细的调查。精通书画,性情温婉……所有的记录都指向一个标准的、符合预期的形象。可为何,他总觉得,那双沉静的山水黛青眼眸背后,藏着截然不同的灵魂? 他起身,走到窗边。澄心园的灯火尚未熄灭,在那片精致的楼阁里,住着他的王妃,一个看似柔顺,却让他第一次感到有些捉摸不透的女人。 鼻尖似乎萦绕起一丝极淡的、清冷的梅香,是白日里她靠近时留下的。他蹙了蹙眉,试图驱散这不应存在的干扰,心底却有一丝极细微的涟漪,悄然荡开。 他需要更清楚地看清她。也许,那个关于江南流民的棘手难题,可以成为一个新的、更大的试金石。 第5章 第 5 章 西库贪墨之事,扈啸如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涉事老仆及其子被逐出王府,相关管事受到申饬。王府上下为之一肃,众人再看这位新王妃时,眼神里便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 高舒沅对此结果并不意外。她依旧每日打理内务,举止从容,仿佛那掀起波澜的石子并非她所投。 这日,她正在澄心园的小书房内临帖,挽星悄步进来,低声道:“王妃,王爷往园子里来了。” 高舒沅笔尖一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她不动声色地换了张纸,心下快速思忖。扈啸如从不无事踏足内院,此行必有缘由。 片刻后,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没有立刻回头,直至写完最后一笔,才从容搁笔,转身敛衽:“王爷。” 扈啸如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显得愈发高大挺拔。他目光扫过书案,落在她刚写的那幅字上。并非闺阁中常见的簪花小楷,而是笔力清劲、隐带风骨的行书,内容是一首咏竹诗—— 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你的字,不像深闺所学。” 他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探究。 高舒沅心头微凛,面上却温婉答道: “亡国之人,不敢忘本。先父……在时,曾请名师教导,故而笔法杂糅,让王爷见笑了。” 她巧妙地将缘由推给已逝的父君,合情合理。 扈啸如未置可否,踱步进来。他的视线掠过书架,上面除了经史子集,竟还有几本地理志与农政要术。他随手抽出一本,翻了几页,发现书页边缘有极细的批注,字迹与方才那幅字同源,见解颇为独到。 “王妃对此也有涉猎?” “闲来无事,胡乱翻看,打发辰光罢了。”她垂眸,将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锋芒谨慎收敛。 扈啸如不再追问,转而道:“三日后,本王在府中设宴,款待几位朝中同僚及家眷。一应事宜,由你安排。” 这不是商量,是交代。也是将她正式推向前台,面对更复杂人际网络的考验。 “妾身遵命。”高舒沅应下。她知道,这又是一重关卡。 扈啸如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站在那里,沉静如水,眉宇间看不出丝毫为难或怯懦。这份定力,绝非寻常女子能有。 他忽然注意到,她发间今日未簪那支惯常的红山茶,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耳垂上坠着小小的珍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比之平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柔婉。 一种极细微的、陌生的情绪,在他心间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便已消散。 他移开目光,语气依旧冷淡:“所需用度,直接支取便是。” 说完,便转身离去,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上这内院的脂粉气。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高舒沅缓缓松了口气。她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团墨渍,若有所思。扈啸如的观察力太过敏锐,她必须更加小心。 然而,她并不知道,走出澄心园的扈啸如,脚步却不自觉地放缓了些。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清冷的梅香,并非熏香,而是她身上自带的气息。 他蹙了蹙眉,试图驱散这不应存在的干扰。 接下宴客之责,高舒沅立刻忙碌起来。 她并未大张旗鼓,只召来内外管事,条分缕析地分派任务:席面规格、宾客座次、歌舞安排、安保巡逻、车马停放……事无巨细,皆考虑周详。她言语温和,却逻辑清晰,指令明确,让人挑不出错处,也生不出怠慢之心。 几位原本存着看热闹心思的管事,见她处置得如此老练,心下也都收起了轻视。 在处理采买单子时,高舒沅注意到一个名字:锦瑟轩。这是一家专营江南丝绸与刺绣的商号,列在采购新桌帷的备选名单上。她脑中棋盘微动,想起“惊鸿”曾报,这家商号明面上是新朝贵胄青睐的店铺,暗地里却与几位前朝遗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是“惊鸿”外围一个尚未完全掌控的联络点。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风险。 她可以借此机会,尝试与“惊鸿”取得更直接的联系,获取外界信息。但若操作不当,极易暴露。 权衡再三,她提笔,在采买单上勾选了另一家背景清白的商号。稳妥为上,此刻并非冒险之时。 然而,在她勾选的同时,她也状似无意地对采买管事提了一句:“听闻‘锦瑟轩’的苏绣乃京中一绝,下次若需添置衣物,倒可去看看。” 这句话,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若锦瑟轩真是“惊鸿”据点,自会有人留意到王妃的这份“关注”,并设法传递消息。若否,也不过是王妃一句寻常的感慨。 安排妥当各项事宜,高舒沅亲往宴客的“临风水榭”查看。水榭四面通透,景致极佳,但安保亦需更加留心。她仔细检查了各处通道,甚至凭栏望了望水下,确认无虞。 转身欲走时,却险些撞上一堵坚实的胸膛。 扈啸如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悄无声息。 高舒沅惊得后退半步,心跳骤急。 他伸手虚扶了她一下,手掌并未触及她的手臂,但那迫人的气息已然笼罩下来。 “王爷?”她稳住心神。 扈啸如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因受惊而睁大的、如同浸了水雾的山水黛青眸子,心底那丝莫名的躁动又隐约浮现。他收回手,负于身后,语气听不出情绪:“看来王妃对此宴,甚是上心。” “王爷交代之事,妾身不敢怠慢。”她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很好。”他目光扫过她因忙碌而微微松散的鬓角,一缕发丝垂落颊边,平添几分脆弱的风致。他喉结微动,移开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届时,顾太医之女顾清韵也会随母前来。她性子爽利,你若觉得闷,可与她说说话。” 这算是……关心?高舒沅微微一怔。 不及她细想,扈啸如已迈步离开,只留下一句:“一切按你的安排办即可。” 高舒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他今日的言行,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那片刻的靠近,那看似随口的提点…… 她轻轻抚平衣袖的褶皱,将一切情绪重新压回心底。 宴无好宴。三日后的这场宴会,恐怕不会只是简单的觥筹交错。 第6章 第 6 章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摄政王府宴客,京中瞩目。 临风水榭张灯结彩,仆役们穿梭不息,一切井然有序。高舒沅立于水榭旁的抄手游廊下,并未急于入内应酬,而是冷静地观察着陆续到来的宾客。 她今日穿着一身天水碧的广袖长裙,裙裾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行动间如波光流转。发髻依旧是端庄的惊鸿髻,只簪一支白玉响铃簪,步履移动间,铃簪发出极清极脆的微响,恰好能掩盖她行走时裙裾可能产生的任何多余声响。耳畔坠着的珍珠,温润的光泽柔和了她过于清冷的气质。 “王妃,顾夫人与顾小姐到了。”挽星低声禀报。 高舒沅抬眸望去,只见一位气质温婉的妇人身旁,跟着一位身着杏子黄绫裙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眼明丽,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好奇,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 这便是扈啸如提及的顾清韵了。 高舒沅迎上前,与顾夫人见礼。顾夫人言语得体,态度却不卑不亢,显然家风清正。顾清韵则跟着母亲行礼,一双灵动的眼睛却忍不住在高舒沅身上转了几圈,小声赞道:“王妃娘娘,您真好看。” 这直白的赞美让高舒沅微微一怔,随即浅笑:“顾小姐谬赞了。” 这时,扈啸如与几位重臣一同到来。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只在领口与袖口处用金线绣了蟠龙纹,在一众锦衣华服的宾客中,反而更显威仪深重。他的目光扫过水榭,在与高舒沅视线相接时,几不可查地略一颔首。 高舒沅心领神会,知他示意一切按计划进行。她亦微微颔首回应,姿态从容。 宴会开始,丝竹悦耳,觥筹交错。高舒沅作为女主人,周旋于各府女眷之间,言谈举止,无可挑剔。她既能与年长的夫人们谈论京中时兴的花样,也能接上年轻小姐们关于诗词刺绣的话题,态度温和,既不冷落任何人,也不过分热络。 顾清韵似乎对她格外感兴趣,寻了个空当,凑到她身边,小声问:“王妃,听闻您擅画山水,不知清韵日后可否向您请教?” 高舒沅看着她清澈不设防的眼睛,心中微动。 “顾小姐若有兴趣,随时可来府中寻我。”她温和应允。 宴至中席,气氛愈加热络。忽有一名官员起身,举杯向扈啸如敬酒,言语间提及江南风光,话锋却一转:“……只可惜如今江南流民聚集,滋扰地方,实在有碍观瞻,亦非长久之计。不知王爷对此,可有善策?”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扈啸如,也有一部分,落在了他身旁的高舒沅身上。 这问题,敏感非常。尤其是在她这位前朝公主面前提起。 高舒沅执杯的手稳如磐石,面上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仿佛并未听出其中的机锋。然而,她脑中棋盘已飞速运转,推演着各种可能。 扈啸如神色不变,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并未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似是无意地,再次扫过高舒沅。 她在看他。那双山水黛青的眼眸里,没有惊慌,没有愤懑,只有沉静的、如同旁观棋局般的审度。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即将蔓延开时,高舒沅却轻轻放下酒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李大人忧国忧民,令人敬佩。”她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讨论风花雪月,“妾身虽久居深闺,亦曾听闻江南鱼米之乡,百姓素来安分。如今竟成流民,想必是遭了难处。古语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若能使其安居乐业,重现桑麻之盛,又何愁秩序不宁呢?” 她没有直接回答如何处置流民,而是点出了流民产生的根源在于“生计”,解决之道在于“安置”与“恢复生产”。言语间,不着痕迹地将“滋扰地方”的定性,转向了“遭了难处”的同情,格局顿显。 席间几位老成持重的官员微微颔首。 那李大人似乎没料到她会开口,且言之有物,一时语塞。 扈啸如深邃的目光落在高舒沅沉静的侧脸上,眸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彩。他接过话头,语气沉稳:“王妃所言,亦是本王所思。安抚流民,重在治本。朝廷已有章程,不日便会推行。” 一句话定了调子,无人再敢置喙。宴席上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然而,高舒沅却感觉到一道带着审视与不算友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望去,只见对面席位上一位装扮华贵的少女正看着她,眼神复杂,见她望来,立刻扭开了头。 挽星适时在她耳边低语:“那是月华郡主,太后侄女。” 高舒沅了然。原来如此。 宴会持续到月上中天才散。 送走最后一位宾客,高舒沅站在灯火阑珊的水榭外,微微舒了一口气。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吹动她颊边的发丝。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披风,忽然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高舒沅猛地回头。 扈啸如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距离很近。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披风上属于他的、清冽的松柏与冷铁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夜深露重,仔细着凉。”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高舒沅的心跳骤然失序,下意识地想避开这过于亲近的举动,身体却僵在原地。他的手指在为她系披风带子时,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下颌,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他……是什么意思? 她抬眸,想从他眼中寻找答案,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扈啸如为她系好带子,便收回了手,负于身后。他看着她被披风裹住、显得愈发纤细的身影,以及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喉结滚动了一下。 “今日,做得很好。”他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走,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高舒沅独自站在原地,肩上披风的重量和残留的体温如此真实。夜风吹拂,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纷乱涟漪。 她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及那光滑冰凉的缎面。 第7章 第 7 章 玄色披风被高舒沅带回澄心园,如同带回一片夜色。 她没有立即处置,只让挽星将它挂在寝阁角落的梨木架上。那浓重的玄色悬在素纱帷帐旁,像一滴墨迹落入清水,界限分明,却又悄然晕染。 接下来的日子,她照常理事。只是在经过那衣架时,目光会不经意掠过。有时深夜醒来,朦胧烛光下,那披风的轮廓像极了一个静默的身影。 她发现自己开始留意前院的动静。不是刻意打探,只是会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时,手中的书页停顿得久一些。甚至在某日午膳,发现一道她多动了一筷的胭脂鹅脯,第二日又出现在食案上。 这些细微波澜,都被她妥帖地收敛在沉静的表象之下。 月明星稀,高舒沅在澄心园的小书房里对账。 更深露重,她拢了拢衣袖,正要唤人添茶,却听见一阵极轻的、规律的落子声,自远方书房传来。 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入她心湖。 她推开窗,任夜风拂面。那棋声时缓时急,仿佛执棋之人心中有不平之气。听着听着,她竟能从那节奏里,隐约辨出棋路的走向—— 是困局,他在寻找突破口。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自己的棋枰前,执起棋子,循着那远方的节奏,在自家棋盘上落下对应的步子。 两个院落,两局棋,隔着夜色无声对弈。 她落下一子,远方的棋声停顿片刻,继而响起,竟似回应。就这样,一应一答,在寂静的王府夜空下,完成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对话。 直到东方既白,棋声渐歇。 高舒沅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忽然意识到—— 她竟与他下了整夜的棋。 而书房那头,扈啸如推开棋枰,走到窗前。晨光中,他望着澄心园的方向,眼底有未散的深思。 这一夜,他破了一个困局。 不是因为棋艺,而是因为在那无声的应和里,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这寂寥的王府深夜里,不止他一人独醒。 三日后,高舒沅在整理书案时,发现一册混入她藏书中的《棋经新注》。 书是旧的,页边却有许多新近批注。字迹峻峭,力透纸背,见解精辟独到。她一眼认出,这是扈啸如的手笔。 她坐在窗下细读,读到妙处,忍不住执起朱笔,在旁添了几句自己的见解。 自此,这本《棋经新注》便成了他们之间隐秘的交流。有时是他添几句批注,有时是她续几行心得。不谈风月,不论朝政,只论棋理。 但字里行间,都是对彼此的试探与认知。 这日她翻开书,见他在“棋如人生,落子无悔”旁批道: “然也。只是有些棋子,落时不知其重。” 她凝视这行字良久,在旁轻轻写下:“知重而落,方见真心。” 写完搁笔,窗外忽然下起细雨。她望着雨丝,想起那夜披风上清冽的气息,想起昨夜无声的棋局,想起书页上力透纸背的墨痕。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在这雨日悄然漫上心头。 而此刻的书房里,扈啸如翻开书页,看见那行清隽的“知重而落,方见真心”,指尖在墨迹上停留许久。 窗外雨声潺潺,他忽然觉得,这偌大的王府,第一次有了让人眷恋的温度。 第8章 第 8 章 秋意渐深,庭中银杏叶落了一地金黄。 这日高舒沅正在小厨房亲手调制一种新茶。不是王府惯用的庐山云雾,也不是她平日偏好的梅花雪蕊,而是取陈年普洱为底,佐以少许桂花与橘皮,正在小火上慢慢煨着。 挽星有些不解:“王妃,这茶方子倒是新奇。” 高舒沅用银勺轻轻搅动茶汤,目光沉静:“前日听王爷咳了两声,普洱性温,桂花散寒,橘皮理气。秋日干燥,饮这个正好。” 她说得自然,仿佛只是尽一个王妃的本分。但挽星却注意到,王妃居然记得王爷前日那两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咳。 茶汤将成时,外头传来通报,王爷往澄心园来了。 高舒沅手上动作未停,只道:“请王爷稍坐,茶就好。” 扈啸如踏入澄心园时,闻到一股独特的茶香,不似平日清冽,带着温厚的暖意。他看见高舒沅正从厨房出来,手中捧着白瓷茶壶,衣袖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和那枚素银镯子。 “王爷请用茶。”她为他斟茶,动作如行云流水。 扈啸如接过茶盏,茶汤橙红明亮,香气醇和。他品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喉而下,连日来批阅奏折的疲惫似乎都被这暖意驱散了几分。 “这是什么茶?”他问。 “随手调的,还没有名字。”高舒沅在他对面坐下,“王爷觉得如何?” 他又品了一口,细细感受:“普洱为底,加了桂花……还有橘皮。滋味醇厚,回甘清甜,很适合这个时节。” 他竟然一口就品出了所有的配料。 高舒沅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浅浅的笑意:“王爷懂茶。” “年少时在军中,冬日寒冷,常与将士们分饮粗茶取暖。后来……”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先帝赏过一些好茶,慢慢也就懂了。”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提及过往。不是朝堂权谋,不是军国大事,只是关于茶。 高舒沅静静听着,没有追问。她看着他握着茶盏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这样一个手握重权的男人,此刻却在她的小院里,品着她亲手调制的茶,说着年少时饮粗茶的往事。 “妾身少时,母亲也常调茶。”她轻声开口,目光落在袅袅茶烟上,“江南多雨,每逢梅雨季,母亲总会用老白茶配些紫苏,说是祛湿健脾。那时总觉得味道奇怪,如今……却再也喝不到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故国,提及逝去的亲人。没有哀戚,只有淡淡的怅惘。 扈啸如看着她垂眸的侧影,烛光在她长睫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他知道她在克制着怎样的情绪。亡国之痛,丧亲之悲,都被她妥帖地收敛在这副沉静的表象之下。 他忽然想起调查中关于她母亲的只言片语—— 那位出身江南书香门第的前朝皇妃,雅善茶道。 “若有机会,”他听见自己说,“可以试试紫苏配熟普。” 高舒沅抬眸看他。 四目相对,茶香氤氲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不是刻意的试探,不是利益的权衡,只是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的人,在这一刻,看见了彼此灵魂深处相似的孤独。 那日后,扈啸如来澄心园的次数莫名多了些。 有时是送几本她可能感兴趣的孤本典籍,有时是询问府中某件琐事的处置意见,有时甚至只是在她煮茶时,静静地坐上一刻钟。 这夜月色极好,他来时,高舒沅正在院中石桌上摆弄一副残局。 “王爷可要手谈一局?”她抬头问他。 扈啸如在她对面坐下。这一次,不是隔着夜色无声对弈,而是真正地面对面。 棋至中盘,局势胶着。 “王爷棋风稳健,步步为营,只是……”高舒沅落下一子,“有时过于谨慎,反而会错失先机。” 扈啸如看着棋盘,没有立即落子:“年少时也曾锐意进取,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才明白稳扎稳打的重要。” “是,先帝的事吗?”她轻声问。关于先帝早逝、他临危受命辅佐幼帝的往事,朝野皆知。 扈啸如沉默片刻,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先帝是我兄长。他走时,君珩才八岁。朝局不稳,外敌环伺,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说得简略,但高舒沅能想象那时的凶险。一个年轻的亲王,要如何在虎狼环伺中护住幼帝,稳住江山?那些年,他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王爷很爱重陛下。”她说的不是君臣,是叔侄。 扈啸如摩挲着手中的黑玉棋子:“兄长待我至诚。他临终前将君珩托付于我,我答应过他,必护君珩周全,守这江山太平。” 这是他背负的责任,也是他孤独的源头。至高之位,亦是至孤之境。 高舒沅看着他眉宇间深藏的疲惫,忽然明白了为何他总是一副冷硬模样。不是天生冷酷,而是不得不将自己打磨成最坚硬的铠甲,去守护他要守护的一切。 就像她,不得不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在温顺的表象之下。 “妾身明白。”她轻声道,“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扈啸如抬眸看她,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秋水,倒映着他的影子。这一刻,他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孤独,同样的坚韧。 “你呢?”他忽然问,“在故国时,可曾……”可曾有人相伴?可曾有过无忧的岁月?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唐突。 高舒沅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涩意:“身为公主,婚事从来不由己。父皇子嗣不丰,母亲去得早,后来,便是国破家亡。” 寥寥数语,道尽半生飘零。没有抱怨,只是陈述。 她执起白子,落在棋盘一处:“不过都过去了。如今这样,也很好。” 扈啸如看着她落子的位置—— 一着妙手,瞬间盘活了半边棋局。就像她这个人,在绝境中,总能为自己寻到一条生路。 他看着棋盘,又看看她,忽然觉得心头某个坚硬的地方,悄然松动。 夜风吹过,带着桂子的余香。两人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对弈。 棋局终了,竟是和局。 扈啸如起身离开时,高舒沅送他到院门口。 “夜深了,回去歇着吧。”他回头看她,月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清辉。 她站在门内,微微颔首。 走出澄心园很远,扈啸如还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他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第一次觉得,这清冷的月光,似乎也有了温度。 而高舒沅回到院中,看着石桌上那局和棋,指尖轻轻拂过他还坐过的石凳。 茶凉了,棋散了,但有些东西,却在这秋夜里悄然生根。 第9章 第 9 章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敲打着琉璃瓦,淅淅沥沥。 高舒沅正临窗誊抄琴谱,忽闻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眸便见扈啸如站在廊下,肩头沾着细密雨珠,玄色常服被雨水浸得颜色愈深。 "王爷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她忙起身相迎。 他抖落披风上的雨珠,目光落在她案头的琴谱上:"路过,见灯还亮着。"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刚得的龙井,想着你或许喜欢。" 纸包带着他怀中的温度,茶叶的清香已透过油纸隐隐传来。高舒沅接过时,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掌,两人俱是一顿。 "王爷若不急着回去,妾身煮茶以谢赠茶之谊?"她轻声相邀。 扈啸如颔首,在窗下坐了。看着她取水、温壶、置茶,动作如行云流水。雨声潺潺中,茶香渐渐弥漫开来。 "这是...《广陵散》?"他注意到她方才誊写的琴谱。 "王爷识得?"她有些意外。 "年少时听太傅抚过。"他目光悠远,"那时先帝尚在,太傅总说此曲暗含天地正气。" 雨声渐密,她为他斟茶:"可惜此曲已成绝响。" "未必。"他忽然道,"王府藏书楼中似有残谱,明日着人寻来。" 茶烟袅袅中,他们说起琴理,论起曲谱。他竟能指出她誊写中的一处指法疑点,见解之精到令她惊叹。 "王爷精通此道?" "母妃在世时常抚琴。"他语气平淡,"后来政务繁忙,生疏了。" 这是第一次,他提及自己的母亲。高舒沅静静听着,不敢打扰。 雨声渐歇时,茶已三巡。他起身欲走,却在门前驻足:"明日若得空,可去藏书楼一同寻那残谱。" 她怔了怔,轻声道:"好。" 藏书楼里书香沉静,经史子集林立。 高舒沅在乐律类的书架前细细寻找,扈啸如则在另一侧翻阅。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可是这本?"他忽然出声,从书架高处取下一本泛黄的册子。 她接过细看,果然是《广陵散》残谱,虽残缺大半,却依稀可见原曲风骨。 "王爷如何找到的?" "方才见你一直在乐律架前寻找,想起这边还有些前朝旧籍。"他淡淡道,"母妃去世后,她的藏书都收在此处。" 她这才明白他对此处如此熟悉的缘故。捧着残谱,她轻声道:"若能补全此曲,当可告慰先人。"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藏书楼成了他们常去之处。 她补谱,他品评;他提出政见,她给出建议。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书香墨韵中渐渐靠近。 这日她补完一段,抚琴试奏。琴音淙淙,如金石相击。一曲终了,他沉默良久。 "可是有不妥?"她问。 他抬眸,眼底有她从未见过的光亮: "无不妥。只是想起母妃曾说,知音难觅。" 窗外秋风拂过,卷起满地落叶。琴案上,新补的曲谱墨迹未干。 重阳宫宴,太极殿内灯火通明。 高舒沅这日随扈啸如入席时,明显感觉到几道审视的目光。她今日穿着王妃规制的礼服,青黛色织金云纹,发间除却必要的珠翠,仍簪着那支素银簪子。 酒过三巡,丝竹渐起。月华郡主忽然笑吟吟起身:"久闻王妃琴艺超绝,不知今日可否一展才艺?" 席间霎时安静。谁都知道前朝皇室擅琴,这邀请看似客气,实则暗藏机锋。 扈啸如指尖轻叩酒杯,正要开口,高舒沅却轻轻按住他的衣袖。 "郡主盛情,却之不恭。"她从容起身,"只是独奏难免无趣,不知可否请顾小姐以箫相和?" 顾清韵惊喜地看向母亲,得到首肯后连忙取箫。这个安排巧妙化解了独奏可能引发的联想,又显得大方得体。 当《阳关三叠》的旋律在殿中响起时,所有质疑的目光都化作了惊叹。琴声清越,箫声悠扬,竟是前所未有的和谐。 扈啸如凝视着抚琴的她,想起那日在藏书楼,她曾说: "琴为心声,不必刻意避讳。越是坦然,越无人可借此生事。" 曲毕,连太后都微微颔首。年轻的皇帝笑道:"皇叔与皇婶,当真是琴瑟和鸣。" 回府的马车上,扈啸如忽然开口:"你今日做得很好。" 她抬眼,见他唇角微扬:"不过下次不必按我的衣袖,本王还不至于在宫宴上失态。" 车帘晃动间,月光漏进来,照见两人眼中同样的笑意。 秋深露重,澄心园内却暖意融融。 高舒沅正在整理白日里收到的江南来信—— 来自"锦瑟轩"的例行禀报,夹着"惊鸿"的密语。忽然听见窗外熟悉的脚步声,她迅速将信笺收进匣中。 扈啸如推门而入,带来一身夜露的清凉。他今日饮了些酒,眼神比平日柔和。 "在看什么?"他在她对面坐下。 "一些江南的账目。"她不动声色地推过茶盏,"王爷今日饮得不少。" 他接过茶盏,指尖相触时微微一顿:"今日是母妃忌辰。" 她怔住。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半旧的平安扣,玉石已被摩挲得温润。 "这是她留下的。"他语气平静,"小时候每次生病,她总握着这枚玉扣守在我床边。" 她看着他难得流露的脆弱,轻声道:"我母亲也有一枚相似的,说是外祖母所传。离宫时,没能带出来。" 烛火噼啪作响,两个失去至亲的人,在这个夜晚共享着同样的思念。 "其实..."他忽然抬眸,"若你父母泉下有知,见你如今安好,应当欣慰。" 这是第一次,他直面她亡国的身份,却给予如此温柔的慰藉。 她望着他映着烛光的眼眸,忽然觉得那些深藏的伤痛,在这个秋夜里被轻轻抚平。 几日后,扈啸如将一份奏折推到她面前。 "看看这个。" 是关于江南流民安置的新章程,比先前议定的更加周全,甚至采纳了她无意中提过的几个建议——以工代赈,恢复桑麻,设立义学。 "王爷这是..." "你的建议很好。"他神色如常,"明日廷议,若有人反对..." "妾身明白。"她接口,"父亲在位时也曾试行类似政令,妾身可提供些旧例参考。" 四目相对,彼此心照不宣。他借她的智慧完善政令,她借他的权势推行善政。各取所需,却又不止于此。 当皇帝在廷议上盛赞这项新政时,扈啸如看向帘后那道隐约的身影。他们正在共同缔造什么,比爱情更坚固,比盟约更深刻。 今冬第一场雪悄然降临。 高舒沅站在廊下看雪,忽觉肩上一沉。回头见扈啸如为她披上那件玄色披风,这次,他的动作无比自然。 "王爷今日回来得早。" "雪大,议政殿无事。"他站在她身侧,一同看雪絮纷飞。 她想起去年此时,自己还在江南辗转,不知明日何在。而今却在这北国王府,与这个本该是仇敌的人并肩看雪。 "冷吗?"他问。 她摇头,却见他解下腰间一枚玉佩放入她手中。玉佩还带着他的体温,刻着简单的祥云纹。 "这是..." "母妃那件旧物。"他语气平静,"你收着。" 她握紧玉佩,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心意。这不是赏赐,不是试探,而是最真挚的托付。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庭中的石径。他们并肩立在廊下,一如并肩面对这世间风雨。 有些心意,不必言说,已然相通。 第10章 第 10 章 皇家猎场,旌旗蔽日,号角连营。 一年一度的秋狩大典,是新朝彰显武力的盛事,亦是各方势力暗中较量的舞台。 扈啸如一身玄色骑射服,端坐于墨色骏马之上,目光扫过猎场,不怒自威。高舒沅坐于观礼台,一身简洁的云水蓝骑装,发间除却必要的珠翠,依旧簪着那支看似朴素的素银簪子。 狩猎伊始,一切如常。骏马奔腾,箭矢破空,气氛热烈。 高舒沅安静坐着,目光看似追随着场中驰骋的身影,实则已将猎场布局、守卫轮换、各色人等的细微异动尽收眼底。脑中那无形的棋盘悄然运转,推演着潜藏的风险。 午后,扈啸如率一队亲卫深入林场,追击一头罕见的白狐。就在他们深入密林,远离主看台之际—— “嗖!嗖!嗖!” 数支淬毒的弩箭,挟着凌厉的破空声,自不同方向的密林深处激射而出!目标明确,角度刁钻,直指被亲卫簇拥在中心的扈啸如! “有刺客!护驾!” 训练有素的亲卫瞬间收缩阵型,刀光闪烁,格挡箭矢!然而刺客显然筹谋已久,配合默契,第一波箭雨刚被挡下,第二波更为密集的箭矢已至,其中数支更是穿透防御间隙,直取扈啸如要害! 扈啸如临危不乱,挥剑如电,剑锋精准地劈开数支冷箭,动作迅捷刚猛。 但一支来自侧后方的淬毒弩箭,悄无声息地绕过正面格挡,带着一点幽蓝的寒芒,直刺他毫无防护的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高舒沅猛地自观礼台站起! 所有的伪装、权衡、隐忍,在那一刻都被一种更原始、更本能的情感覆盖。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暴露的后果,身体已先于意识行动—— 她迅疾拔下鬓间那支素银发簪,指尖在簪头某处极其隐蔽的机括上猛地一按、一旋,对准那支夺命冷箭的方向,手腕以一种独特而精准的发力技巧猛地一甩! “咻——!” 一道细微得几乎被厮杀声淹没的破空声响起。 一枚细如牛毛、闪烁着特殊金属光泽的银针,从簪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得肉眼难辨,精准无比地在半空中撞上了那支淬毒弩箭的箭簇!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弩箭的轨迹被这股巧劲微微打偏,擦着扈啸如的臂膀外侧掠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他身旁的树干,箭尾兀自剧烈颤动,幽蓝的毒芒令人心悸! 这变故发生在呼吸之间! 扈啸如猛地回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先是扫过那钉入树干的毒箭,随即精准地投向观礼台—— 那个刚刚放下手臂,脸色微白,指尖还捏着那支素银簪,呼吸略显急促的身影。 他的王妃。 方才那千钧一发的危机,那精准到不可思议的拦截手法,那枚从发簪中射出的特制银针…… 四目隔空相撞。 扈啸如的眼中是未散的杀气,是劫后余生的凛然,更是深不见底的震惊与审视。他看得分明,那银针的材质、那发射的手法,绝非寻常暗器,隐约带着前朝皇室暗卫流传的、某种已近失传的隐秘技艺的痕迹。 高舒沅在他的目光下,心脏狂跳,指尖冰凉。她暴露了。以最直接、最无法辩解的方式,将深藏的秘密,摊开在了他的面前。 残余的刺客很快被反应过来的铁影卫合力绞杀。猎场的骚动渐渐平息,但那种紧绷到极致、仿佛空气都凝滞的气氛却并未散去。 扈啸如策马,缓缓行至观礼台下。他的臂膀被划破,玄色衣物浸染了深色,看不太清伤势,但他浑不在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暴风雨前的海面,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震惊、审视、探究,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她,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封般的寒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带王妃回府。” 他没有当场质问,没有立刻揭穿。但那眼神,那语气,已昭示着风暴将至。 高舒沅在他的目光中,缓缓垂下眼睫,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尽数敛于心底。她知道,狩猎结束了。而属于她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她沉默地跟随侍卫转身,将那枚已恢复寻常模样的素银簪,紧紧攥在手心。 摄政王府,地牢深处。 玄铁牢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高舒沅被单独囚禁在此。没有镣铐,没有刑具,但这间特制的牢房隔绝了所有光线与声音,唯有石缝渗出的寒意沁入骨髓。 她静坐于石床上,腕间素银镯触肤生凉。狩猎场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脑中回放—— 弩箭的破空声、银针撞击的脆响、扈啸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看懂了。 不仅看懂了她出手相救,更看懂了那枚银针背后代表的隐秘传承。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再次开启。扈啸如独自走进来,玄色常服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手中拿着那支素银簪,指尖摩挲着簪头的机括。 "前朝皇室秘传的''流星逐月''。"他开口,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据说最后一任传人昭懿长公主逝世后,此技便已失传。皇室宗亲中,也仅有寥寥数人得过指点。" 他在她面前站定,目光如炬:"据本王所知,你自幼体弱,七岁后便深居简出。昭懿长公主在你五岁时就已病逝。那么..." 他俯身,与她平视:"一个与长公主素未谋面的小公主,是如何将这门绝技练到如此境界?除非——"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你并非表面那般与世无争。" 高舒沅抬眸,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王爷既知昭懿长公主,可知她有位嫡传弟子,姓苏名静,在长公主逝世后便离宫隐居?" 扈啸如眸光微动。他确实查到过这位神秘的女官,但所有记录都在城破那日毁于大火。 "苏大家...是妾身的启蒙先生。"她语气平静,"那些年称病静养,实则是随先生习艺。这枚发簪,便是出师时先生所赠。" 空气骤然凝固。油灯噼啪作响,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子。 "为何救本王?"他逼近一步,"让刺客得手,岂不正合你意?" "王爷若死,江南新政必废,北境异族趁机南下,天下必将再起烽烟。"她语气平静却坚定,"妾身亲眼见过战火下的生灵涂炭,不愿再见。" "好一个心怀天下。"他笑道,"那这支发簪又作何解释?日常佩戴此等凶器,王妃作何打算?" "自保而已。"她垂眸,"亡国之人如无根浮萍,总要留些后手。更何况..."她抬眼直视他,"王爷当初娶我,不也是另有所图?" 他忽然俯身,冰凉的指尖抬起她的下颌:"高舒沅,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她在他禁锢中微微颤抖,却不肯移开视线:"王爷不妨亲自来查。" 高舒沅被软禁在澄心园,不得踏出半步。 所有侍女都被更换,往来物品需经严密检查。那支素银簪被扈啸如收走,连腕间的镯子也被卸下查验。 她安静地待在房中,每日读书作画,仿佛外界风波与她无关。唯有在无人时,才会对着窗外枯坐,想起狩猎场上他策马而来的身影,想起地牢里他冰冷的质问。 这日深夜,窗外忽然传来三声鹧鸪鸣叫—— "惊鸿"的联络信号。她推开窗,见一枚蜡丸落在窗台。 正要伸手去取,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不必看了。" 扈啸如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手中拿着同样的蜡丸:"你的旧部慕玹,三日后将在城南土地庙与崔相密会。" 她心头一震。慕玹...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发誓永远守护她的侍卫长。城破那日,他浑身是血地护着她杀出重围,在她最绝望时给她希望。这样的慕玹,怎么会... "王爷想说什么?" "本王好奇,"他缓步走近,"在你心里,是旧情重要,还是现在的立场重要。" 他在试探她,用她最信任的人的性命。 她沉默良久,轻声道:"慕玹若真与崔相勾结,便是自寻死路。" "哦?" "崔相表面忠于前朝,实则只想利用旧势力牟利。慕玹他..."她闭上眼,"终究是看不开。" 他审视着她,忽然将蜡丸放入她手中:"那就由你亲自了断。" 三日后,城南土地庙。 当慕玹带着精心挑选的死士潜入庙中,等待他的不是崔相的使者,而是铁影卫的刀锋。 "公主?!"他被按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从暗处走出的高舒沅,"您为何..." "慕将军。"她声音清冷,"你口口声声说要复国,却与崔相那等蛀虫勾结。可知他借复国之名,在江南侵吞了多少民田?逼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慕玹脸色骤变:"臣是为了筹措军饷!复国大业需要银钱..." "用百姓的血泪换来的银钱?"她打断,声音带着痛惜,"慕玹,你忘了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复国吗?不是为了恢复一个姓氏的江山,而是为了让百姓不再受苦!" "那您就甘心委身于仇人?"慕玹嘶吼,"您可知先帝是怎么死的?是扈啸如亲自带兵攻破皇城!" 一支弩箭精准地贯穿他的咽喉。 扈啸如收起弩机,从暗处走出。他看向面色苍白的高舒沅:"他说得不错。你父皇,确实是死在本王麾下将士手中。" 她站在原地,秋风吹起她素白的衣袂。良久,轻声道:"我知道。" 他怔住。 "父皇昏聩,宠信奸佞,致使民不聊生。"她抬起盈满泪水的眼眸,"那场仗...是民心所向。我只是...只是偶尔还会梦见他抱着我赏花的样子。"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血淋淋的真相。不是不恨,而是明白有些仇恨注定无解。 扈啸如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想起调查中那个昏庸却疼爱女儿的前朝皇帝,忽然明白她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带**,更像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彼此依偎。 "回家吧。"他在她耳边低语。 月光洒在归途,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11章 第 11 章 慕玹的死像一场寒雨,将深秋最后一丝暖意也浇灭了。高舒沅病得昏沉,连日低烧不退。恍惚间,她总是回到十四岁那年的杏花树下,慕玹笨拙地为她簪花,少年眼底的倾慕比春阳还要灼热。 "慕哥哥..."她在梦中呓语,眼角渗出泪来。 守在榻边的扈啸如动作一顿,执帕的手停在半空。烛火将他紧绷的侧影投在墙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峦。这些夜里,他将奏折都搬来澄心园批阅,每每她梦中惊悸,他便搁下朱笔,在榻边坐到天明。 第五日破晓,高舒沅终于清醒。 晨光透过纱帐,映出扈啸如倚在榻边小憩的身影。他手中还握着北境军报,玄色常服皱得不成样子,下颌冒出青茬——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不修边幅。 她轻轻起身,取过锦被想为他披上,却惊动了他。 "醒了?"他立即探手试她额温,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可还有哪里不适?" 她摇头,目光落在他染墨的指尖:"王爷又是一夜未眠?" "北境有些骚动。"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却将奏折反扣在案上,"再歇会儿。" 她望着他眼底的血丝,忽然道:"慕玹八岁入宫,在我身边当了十年侍卫。城破那日,他背着受伤的我逃出皇城,在山洞里守了三天三夜。后来辗转江南,也是他一路护持..." 扈啸如沉默地听着,指节微微收紧。 "我知道他勾结崔相罪该万死。"她轻抚腕间素银镯,那里空荡荡的,所有饰物都被收走了,"只是想起从前,那个会为我摘杏花的少年,终究是死在了我的命令下。" 他起身取来一个檀木匣。里面密麻麻全是慕玹这些年的罪证—— 与各路势力的往来信件,挪用军饷的账目,甚至还有计划利用她控制"惊鸿"的密谋。最触目惊心的是一份名单,列着数十位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灭口的旧臣。 "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少年。"扈啸如声音低沉,"这世上,很多人都会变。" "比如王爷?"她抬眼。 "比如本王。"他坦然承认,"也曾以为铁血手腕足以平定天下,直到..."他望向窗外凋零的银杏,"遇见一个教会本王,太平不该用白骨堆就的人。" 这时侍女端药进来,他接过药碗,舀起一勺仔细吹凉。这个杀伐决断的摄政王,此刻的动作却笨拙得令人心头发酸。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让我自己来吧。" 两人的目光在药气氤氲中交汇,某些坚冰正在悄然消融。 年关将至,王府上下开始筹备除夕宫宴。高舒沅身子渐好,重新接手府务。这日正在核对宴席流程,顾清韵提着药箱来访。 "王妃今日气色好多了。"顾清韵为她诊脉,俏皮地眨眨眼,"看来王爷比我的药方更见效。" 高舒沅微赧,转移话题:"听说顾小姐近日在城南义诊?" "正是。"顾清韵眼睛一亮,"多亏王妃提议的''以医代赈'',现在许多流民都愿意来诊治了。只是..."她犹豫片刻,"有些前朝旧臣的家眷,宁可病死也不愿接受新朝恩惠。" 话音未落,月华郡主带着侍女径直闯入澄心园。 "本郡主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摄政王连日不去军营!"她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高舒沅,却在看见顾清韵时怔了怔,"顾清韵?你怎么在此?" 顾清韵从容行礼:"郡主安好。臣女奉旨为王妃调理身子。" 月华郡主冷哼一声,视线扫过案上宴席单子,忽然发难:"这菜单是谁拟的?不知道太后近年茹素吗?" 高舒沅平静地将单子转向她:"郡主看错了,这是王府家宴的菜单。宫宴的菜单三日前就已送呈慈宁宫过目。" 月华郡主脸色一阵青白,甩袖离去前狠狠瞪了顾清韵一眼:"前朝遗孤,也配登堂入室!" 顾清韵苦笑着收拾药箱:"郡主还是这般性子。她父亲安阳王当年...是力战至死的。" 高舒沅默然。原来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执念里,月华郡主是,顾清韵是,她也是。 除夕宫宴,太极殿内灯火如昼。 高舒沅与扈啸如同乘而至,这次他始终握着她的手。马车颠簸时,她无意间靠在他肩头,能感觉到他肌肉瞬间的紧绷,而后缓缓放松。 宴至酣处,年轻皇帝举杯道: "今岁江南新政大善,北境安宁,全赖皇叔与皇婶同心协力。" 众臣附和声中,崔相一党面色阴沉。月华郡主突然离席跪奏:"陛下,臣女近日习得《破阵乐》,愿奏以助兴。" 殿内霎时寂静。《破阵乐》乃前朝祭祀战死将士的乐曲,此时演奏其意不言而喻。 高舒沅缓缓起身:"巧了,妾身近日偶得新曲《春归》,愿与郡主合奏。"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她走向琴台。当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月华郡主的《破阵乐》被巧妙地编织进来。金戈铁马声渐渐化作春雨润物,战鼓声变作春雷惊蛰,最终归于一片秧歌笑语。她将两个时代的悲欢都揉进曲中,既不忘来路,更望向新生。 曲毕,太后拭泪赞叹:"此曲大善!哀家听着,竟想起年轻时在江南看到的春耕景象。" 皇帝笑道:"皇婶此曲,当赏!" 离席时,月华郡主在玉阶前拦住她:"你为何..." "郡主,"高舒沅温和道,"令尊若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终生困在仇恨里。你看这满城灯火,难道不比血与火更好看么?" 月光如水,照见两个女子相望的身影。许久,月华郡主转身离去,肩头微微颤动。 回府的马车上,扈啸如把玩着她的手指:"何时谱的曲?" "这些夜里你批奏折时。"她靠在他肩头,"其实百姓要的从来不多,不过是太平春日,能够安心耕种。" 他低头看她,忽然道:"开春后,随我去江南看看吧。" 她怔住,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带她去看故土。 "好。"她轻声应道,感觉到他握住她的手收紧了些。 雪还在下,但春意已在不经意间渗过冻土。当马车驶过长安街市,她看见万家灯火倒映在他眼底,恍若星河。 第13章 第 13 章 金陵的清晨在薄雾中醒来。 高舒沅在熟悉的床榻上睁眼,身侧空无一人,只余枕上淡淡的松柏气息。她起身推开木窗,见扈啸如正在院中与玄十三低声交谈。 "...证据确凿,但崔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玄十三的声音顺着晨风飘来。 扈啸如背对着她,玄色常服被露水打湿肩头:"继续查,一个都不许漏。" 她正要关窗,他却若有所觉地回头。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对玄十三挥了挥手。 "吵醒你了?"他走进屋,带着一身朝露的清凉。 她摇头,替他拂去衣领上的落花:"可是朝中出事?" "无妨。"他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在她旧伤处轻轻摩挲,"一些陈年旧账。" 这动作让她想起昨夜——他在情动时吻过这道伤痕,问是怎么来的。她只说小时候贪玩摔的,其实是被崔相派来的刺客所伤。有些真相,说出来徒增烦恼。 用早膳时,林墨来报:"陈家昨夜有人试图灭口,被我们的人拦下了。" 扈啸如盛粥的手顿了顿:"看来有人坐不住了。" 高舒沅默默剥着鸡蛋。她知道这场江南之行远不止查税这么简单,扈啸如要在回京前彻底清除崔相的势力。而她自己,也不知不觉成了这盘棋上的棋子。 "今日要去巡视织造局,"他忽然看她,"王妃同去?" 她抬眼,看清他眸中的试探与邀请。他在给她选择——是继续做被保护的王妃,还是真正与他并肩。 "好。"她将剥好的鸡蛋放入他碗中。 织造局里机杼声不绝于耳。 高舒沅走在熟悉的织机间,指尖抚过光滑的缎面。几个老织工认出她,激动得就要下跪,被她用眼神制止。 扈啸如看在眼里,并未点破。 织造使殷勤介绍新研制的织金锦,扈啸如却突然问:"听闻前朝有位苏大家,改进过提花机?" 众人面面相觑。高舒沅心领神会,上前一步:"确有此事。苏大家将挑花结本术简化为十三道工序,效率提升三成。"她走到一台旧织机前,"这套竹笼机就是按她的图纸所造。" 织造使脸色微变:"这套机器年久失修..." "年久失修却能织出这等云纹?"扈啸如抚过织机上的半匹锦缎,"本王倒想知道,为何新技术被搁置,反而沿用旧法?" 现场鸦雀无声。高舒沅轻声道:"因为新法省工省料,损害了某些人的利益。" 回程马车上,她主动交代:"苏大家就是教我艺业的先生。" 他并不意外:"你今日是故意带本王去看那台织机?" "王爷不也是故意问起苏大家?"她反问。 车帘晃动间,光影在他脸上明灭。突然,他伸手将她揽到身边:"下次想做什么,直接告诉本王。" 她靠在他肩头,听着车外市井喧闹。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比任何承诺都让人安心。 当夜果然下起雨来。 高舒沅在灯下整理白日记录的织造局弊案,忽听窗外异响。她吹熄烛火,握紧袖中短刃。 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气息靠近。 "是我。" 扈啸如浑身湿透地站在黑暗中:"别点灯。" 她摸到他手臂上的伤口,心头一紧:"遇袭了?" "小伤。"他任由她包扎,"对方目标是那些账册。" 纱布缠绕间,她指尖发颤。明明早已习惯腥风血雨,此刻却怕得厉害。 "舒沅。"他突然唤她名字,"若有一日本王..." "没有若是。"她打断他,声音哽咽,"你答应过要重新大婚的。" 黑暗中,他准确找到她的唇。这个吻带着雨水的咸涩和血的铁锈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狠。她回应得同样激烈,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 “舒沅。” "啸如..." 夜雨滂沱,掩盖了卧房里压抑的呜咽与承诺。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 扈啸如受伤的事被严格保密,只有玄十三等心腹知晓。高舒沅日夜照料,发现他旧伤累累,最严重的一道从左肩贯到后腰。 "当年护着君珩落下的。"他轻描淡写。 她蘸着药膏,小心涂抹:"陛下知道吗?" "有些事,不必让他知道。" 她忽然明白他为何总是独来独往——把软肋藏得越深,在乎的人才越安全。 这日换药时,他突然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右手腕有一道浅疤,是当年为救慕玹留下的。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小时候被瓷片划的。"她再次撒谎。 他没有追问,但眼神分明不信。 傍晚收到京中来信,太后病重催他们返京。高舒沅收拾行装时,发现妆匣底层多了一瓶祛疤膏。 她握着瓷瓶久久不动。他什么都知道,却选择等她主动坦白。 这种克制比质问更让她心乱。 离金陵那日,全城百姓跪送。马车驶出城门时,她回头望去,见城楼上有人执伞而立。 "是月华郡主。"扈啸如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上月嫁给了林墨。" 高舒沅微怔。想起临行前顾清韵的欲言又止——原来那位骄傲的郡主,不知从何时起将对扈啸如的执念,化作了对另一个人的倾心。 "她..."高舒沅迟疑片刻,"曾经很在意王爷吧?" 扈啸如神色平静:"太后曾有意撮合。但本王很清楚,她要的是一份完整的感情,而本王给不了。"他转头看她,"直到遇见你。" 马车辘辘前行,她靠进他怀里。江南烟雨渐渐远去,而前路依然漫长,但这一次,她不再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