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法》 第1章 第一章 烙印(一) 艾法被送到阿泽利亚修女院的时候,如同一张白纸。 她不明白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是否健在;也不清楚自己的年龄、姓氏、籍贯、种族、国别。 回忆起那个深夜,她只记得自己浑身发烫,却又感受到空虚、钻心的寒意。她想翻个身,四肢却不听使唤。眼皮虽然很沉,倒还撑得住。她好奇自己在哪儿,于是她的眼珠像钟摆一样扫过屋子。昏暗的油灯印照出肮脏的天花板,穿着黑色修女服的女人们跪在地上抽抽搭搭。一个披着黑袍,戴着诡异的巨型鸟嘴面具的大人推门进来了,看了看她,摸了摸她,摇了摇头就走了。床边的女人们哭得更厉害了。她猜自己活不久了。这不奇怪,她隐约记得自己是见惯了死亡的。 过了一会儿,哭声退淡了,融入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她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意识迷迷糊糊地在黑暗中发酵,奇幻的画面浮现出来。她微笑起来,觉得自己很幸运。在梦里离世是她理想的方式。据说很多人会在最后的梦境里见到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她的梦里却是充斥着光怪陆离的、毫无意义的情节和事物,比如丢了脑袋的牲口、啜饮着人血的披着红袍子的男人、碎石堆里哭泣着的婴儿、雪地里撕咬着半截尸体的狐狸。后来,她把这些忘了个七七八八,只记得自己见到了一个她爱的人。她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位少女完美无瑕的面容,以及罕见的、绿色的眼眸和头发。少女含着泪拥抱她,浓情蜜意地称呼她为“艾法”,而她情不自禁地管少女叫姐姐。在死前知道自己也是被人爱着的,她沉浸在心满意足的幸福中。 她不记得是谁给她递来一张纸和一支笔。她接过纸,颤颤巍巍地握起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艾法”,歪歪扭扭的字。她将它看作遗书,然后静静等待它像树梢上垂垂欲落的叶子,让一阵风给卷走。 她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思考,直到周遭渐渐变白。她的身躯慢慢地升腾起来,身下柔软而宁和,四周飘着纯洁的羽毛和团雾。这些轻飘飘的事物托着她上浮,将她送进了一间小屋。她见到了洁白的墙壁、洁白的窗纱、洁白的床单和被褥,猜想着是英灵殿里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卧室。 自己曾经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她无从知晓,也不再好奇;无论曾经的她怀有什么样的希冀和梦想,她也不再在乎。她不用再做任何事情了,天国的崭新生活正等着她。她忍不住发出了满怀憧憬的笑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珀涅罗珀女神保佑。她醒了!她还活着!”耳边响起了陌生的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她。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努力调准目光。在这间面积不大、家具不多的屋子里,她竟发现墙壁上满是斑斑点点,浅灰的窗纱褪色发白,床单和被褥上打着补丁。“天国怎么也这么不讲究?”她正琢磨着,一股不属于天国的味道——霉味和体臭混合在一起的酸臭钻进了她的鼻腔里。她蹙紧了眉头。 这下,她总算彻底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还在那间屋子里,正躺在床上,被床褥裹得严严实实。她费劲地把双手从被褥里伸了出来,看了看,她猜自己以前没干过家务活。 “还活着,这是神迹!”刚才的女人说。 “硫磺可还有剩下的?”女人身边一位年长的嬷嬷发出沙哑的声音。 “用完了,哈莉特嬷嬷。甘汞也是。” “这没关系,这没关系。”嬷嬷想了想,说,“赶紧去烧些热水,给她好好地洗个澡。” “遵命。她确实臭不可闻。” 嬷嬷在五斗橱里翻出一个装着草木灰的陶罐,递给了女人,“让她把毛孔打开,把疫病全给排出来,”接着,凝视着艾法,慈祥地笑了笑,“你一定会痊愈,在这痛苦的年岁里,我们需要一些好消息。你这从天而降的小精灵……” 艾法找不到话可以对嬷嬷说。她似乎有些内向。 她又低头端详起了自己的手,纤细、洁白、稚嫩,不难看出自己是一个小女孩。过了没多久,她在澡堂里看到了自己洁白的脚丫,然后是暗白色的躯干,最后在池水的倒影里见到了自己的脸。她舀起池水洗了洗脸。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小姑娘,年纪在十二岁上下,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眸,五官还没长开,嘴角总是耷拉着,看上去清秀中带着一些呆笨。她对自己的长相还挺满意的,除了脸上和衣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污垢。 她索性褪去内衣,对着倒影孤芳自赏。她看着自己的**,像是无瑕的大理石,白的发光。当她的目光随着颈脖的曲线一路下滑,她在自己瘦削的左肩上、锁骨的正下方注意到了一抹不自然的殷红——是一朵漂亮的百合花。它有她的手掌一半的大小,看着像是结痂,又像是纹身。她摸了摸它,不疼,却有点深。她猜它一定是刻在她身上的,就像有些人身上会有胎记一样,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她顺着伤痕抚摸百合花。湿润的手指彷佛成了画笔,给它重新上了色。它新鲜得娇艳欲滴,彷佛是近些日子才绽放的。 她陶醉于这朵百合花,仔细地端详它,直到她感到一阵不自在,猛地意识到方才为她梳洗的女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扭过头,竟惊讶地发现女人退了几步,目瞪口呆盯着她。 她注意到了女人的视线,下意识地用小手挡住了百合花,就像在护着自己的**。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可是已经迟了,女人发出了尖叫,撒腿朝门口跑了两步,又转身朝向她。女人手里的木盆伴随着刺耳、凄厉的声音朝她飞了过来,擦着经过她的发梢,摔在抹着白垩土的墙上碎成了木块。她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女人,一动不动。 女人又尖叫了几声,然后用诡异的方言对着她低语。艾法一个字也听不懂,她想那一定是诅咒。 过了一会儿,嬷嬷赶了过来,见到了赤着身的艾法,立刻就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连忙弯下身抱紧了她。“这算什么事儿呀!”嬷嬷瞪着女人,“这有什么不得了的?” 女人收了声,却没答话,只是对嬷嬷欠了欠身,默默地退了出去。 澡堂的房门被推开,屋外熙熙攘攘的声音不适时宜地传了进来。艾法不禁朝声音的源头望去——门外围了七八位修女。这些人是被方才的异响引来的。她们提着风灯、探着头朝屋里张望,见到了嬷嬷,便带着歉意向她点了点头,然后扭过头一头雾水地看向来到她们身边的女人。女人压低声音对她们说话,艾法却听得清清楚楚。她分明听到女人告诉她们:嬷嬷收留的小女孩身上长着百合花。 艾法看不清修女们的神情,可从她们刹那间瞪大的眼睛和拉长的下巴不难看出来——自己在这儿的生活铁定不太平。 第2章 第二章 烙印(二) 艾法洗完澡后,天还没亮。嬷嬷领着她回到先前的小房间。她们刚在床边坐下,一个修女推门进来,向嬷嬷递来一个盛着热药汤的碗,匆匆地离开了。嬷嬷吹了吹药汤,用嘴唇试了试温度,把它送到了艾法的嘴边,说是为了彻底根除她身上的瘟病。 药汤里漂着的小布条渗着紫红,像是剪裁过的裹尸布,刺鼻的臭味也像裹尸布。艾法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地喝下了药汤。现在,她确定这布条分明正是裹尸布——浸过树脂的裹尸布。睡意没有留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她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她像中了毒似的,睡得很死,一个梦也没做。 直到午后的阳光洒进窗户,她才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神奇地恢复如初,除了短暂的胸闷,无病无痛。她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朝气蓬勃,很庆幸父母给了她一具健康的躯壳。她用双臂吃力地支起身子,打量起了这个有点陌生的房间。 这会儿,正巧嬷嬷推开门来到她的床边,用瘦骨嶙峋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女神保佑,你终于醒了!”嬷嬷双手合十,微笑着这么说道,“幸好你不发烫了,那就意味着你已经康复。这多亏了珀涅罗珀女神的垂爱。”然后,她把手里的紫红色布卷塞回了腰间考究的羊毛袋里,将艾法从床上扶了起来,给她穿衣服、为她洗漱、陪她吃早餐。 再后来,嬷嬷花了一整下午带她熟悉了修女院。艾法有些兴奋。她像是迎来了新生,因为这儿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拥有了一身崭新的修女服、一身亚麻布的睡衣和一双偏大的小牛皮鞋。黑色的修女服不太合身,却能衬出她的白皙,她很喜欢这件新衣服。也许,很快她还能交到新朋友。 这处名为阿泽利亚修女院位于海姆王国的西北边疆,毗邻赫尔人的国家。北边是白垩土的荒原,更北是连绵不绝的山脉——海姆人和赫尔人以此为界,东、南、西三面是草原,十数条干沟在草原上交织。西边的尽头是海,东、南边是无边无际的高地;树木或稀稀拉拉,或聚作森林,毫无规律地散落在修女院周围。修女院的南侧有一个羊圈和一个牛棚,再向南是未开垦之地。紧贴着修女院有五六片修女们精心打理的农田,以及十多片轮歇地。更远的几片田野令艾法在意。她知道它们一定是农田,而不是轮歇地,因为里面正长着黑麦或燕麦,而不是豆荚或甘蓝。她分不清麦子的种类,可从未熟的麦穗看得出一定是某种庄稼。她只是感到困惑,农田的主人为何弃之不顾,任由杂草肆无忌惮地侵占麦子的家园。 修女院四周有几条小路,东边有一条驰道,通向村镇和领主的城堡。 “你一定会喜欢这里。我们这儿景色优美,衣食能够自给自足。富余的羊毛、高地牛和麦子还会卖到镇上去,换些食盐、麻布和香料回来。这样一来,辛歇尔公爵供给的食粮就可以分给无家可归的人了。作为一座修女院,这可不容易。”嬷嬷站在田埂间说道,春风吹散了她干枯、斑白的头发,艾法却从她的语气中感受不到丝毫的自豪感,反倒透出几分凝重,“这儿原本会成为一座城镇,理应这样,理应是这样的……就像从前的那些修道院一样,善男信女也好,穷苦之人也好,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来……抱歉,这大概不是你感兴趣的话题。”她叹了口气,拉着艾法的手走向离田边五六英尺远的礼拜堂,“来,来认识一下剩下的人。” 女人们唱着圣洁的赞美诗,歌声伴随着管风琴的悠扬旋律从礼拜堂里传来。艾法这才意识到今天似乎是礼拜天。 阿泽利亚修女院拢共有三十来人。除了四个男人——包括敲钟人、工匠和两名杂役——其余都是女人。嬷嬷说,女人之中有接近二十号人是修女。她们年纪大多在十三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只有少数几位修女比嬷嬷年长;另外有十来个未成年的女孩,年纪在**岁到十二岁之间,被她们的身份高贵的父母们送来接受珀涅罗珀女神的教诲。她们将在十三岁的时候受坚信礼,成为见习修女。等她们再长大一些,不到一半的人会继续留在这里,用余生侍奉女神;半数以上的人会在保留教籍的同时还俗,如此她们便能与贵族少爷们通婚。不出意外的话,艾法将是前者。 无论是修女还是女孩儿,大家全都听命于嬷嬷。这是枢机主教的旨意,自然也是珀涅罗珀女神的旨意。艾法看得出来,大伙畏惧嬷嬷。尽管她看着和蔼慈祥,却像一座高峰,举止中蕴含着权威。 嬷嬷推开门,领着艾法径直走进礼拜堂。与想象中不同,这里不宽敞,窗户也不大,采光只能说够用。建筑风格则是古老的,或者说,在艾法看来是过时的。这儿简直是岩石的简单堆砌——在保证松木房梁不会坍塌下来的前提下。 女人们停止歌唱,齐齐看向她们。“这位小姐是艾法,她将在这里生活。”嬷嬷介绍道,对于打断众人唱诗这件事并不太在意。艾法低着头,做了一个别扭的屈膝礼。女人们中的大多数人早就听说过她的事情,静静地看着她,一个字也没说。“抱歉打断了各位,请继续赞美珀涅罗珀女神。”嬷嬷对女人们说,然后又带着艾法走了出来。 “人变少了,该干的活依旧那么多,大家便忙了起来。”嬷嬷朝着艾法说,“可是无论如何,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应该变得疏远。你得学会和她们相处。” 艾法依旧没有说话。她始终耷拉着脑袋。 礼拜堂背后是一大片坟地,大得惊人,少说有上百座墓。许多坟墓已经有些年岁了,从那发青、龟裂的石碑能够看出来。在坟地的一角,艾法却见着了十几座泥土发黑、石碑很新、碑前摆着鲜花的坟墓,最旁边还有一个不大的、新掘的墓穴,湿漉漉的泥土堆在空荡荡的坟头,附近没有见到石碑和棺材。 这个墓穴难道原本是留给我的吗?艾法忽闪着眼睛抬头看向嬷嬷。嬷嬷目光直视前方,走向一座两层楼高的建筑,建筑后面连着一座钟楼。 “想知道接下来去哪儿?当然是你休息的地方啦。你不想在干草堆上过夜,不是吗?一块儿去集体宿舍认一下你的床。”嬷嬷说,“宿舍由玛格丽特小姐负责管理,她会告诉你接下来一周里每天的作息。作为一所黑衣修道院,这儿的规矩不算多。你偶尔可以犯错,唯独得记住三件事——简朴、贞洁和服从。” 艾法点了点头。 稍后,她认识了玛格丽特小姐——身边总是带着一把戒尺;她也认识了十多位室友——尽是一些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她与哈莉特嬷嬷道了别,在集体宿舍里安顿下来。她向遇到的每一个人问好,好奇地东张西望,几乎在一天之内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修女们不得不承认,尽管她来历不明,却是挺聪明的。 艾法尽力夹紧尾巴扮演好乖巧的小孩子的角色。她明白自己在这儿不一定会受欢迎,可那股初来乍到的新鲜劲儿让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她四处打量、到处巡视,像一位学者似的,钻研身边的一切事物。她用了很短时间就掌握了所有农具的用法,包括铁锄、木犁、重犁、草叉、耒耜等等。要知道很多孩子甚至连喊出这些农具的名字都费劲。她观摩了耕地、磨坊、羊圈、牛棚、后厨、仓储室等修女们的工作场所,并视图记住她见到的每一位修女的名字。她不擅长把人的名字和脸蛋对应起来。再后来,她回到了宿舍,来到自己的小床,把被褥、床单收拾得整整齐齐。尽管这张木板床长期无人使用,落满了灰尘、木屑、毛发和虫子,还睡得她浑身酸痛,可起码她有了歇脚的地方。 就这样,前所未有的新奇时光到来了。她依旧对一切都兴致勃勃,却有一件事令她困惑——来这儿的第一个礼拜里,除了嬷嬷和玛格丽特小姐再也没有别人来和她说话,无论是修女还是女孩。她尝试向同龄人搭话,可她们却不搭理她,令她尴尬地愣在原地。 明明她没有冒犯她们,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宿舍里、课堂里、草原上,不管在哪儿,女孩们总是叽叽喳喳相互说着话,却始终没人来和她说话。她一边聆听一边思考,企图找准机会插入她们之间,一起愉快地聊些有趣的话题。可当她鼓足勇气来到女孩们的身边,却在她们带着恶意和厌恶的目光中闭上了嘴。 一天下来,她常常一句话也没说。 她装作毫不在乎。她装作不爱说话。她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她记得成熟的人都是话不多的。到了饭点,她一个人去食堂吃饭;该学习的时候,她认真地坐在教室里,和其他孩子一起学习写字;该工作的时候,她站在年长修女们的身边,默默地把形形色色的农活和家务活记在心里;闲下来没事的时候,她独自待在图书室里翻看书卷;熄灯的时候,她早早地躺在集体宿舍的小床上。 于是,令人憧憬的新生活,很快演变为一场孤独和压抑的煎熬。 第3章 第三章 烙印(三) 哈莉特嬷嬷管理了阿泽利亚修女院数十载,修女院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了她的眼睛。艾法的处境不太妙,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扪心自问,嬷嬷算不得特别喜欢孩子的那一类人。她没结过婚,把一生献给了珀涅罗珀女神;在修女们眼里,她称得上是能力卓越的女性,年轻的时候就被大区主教委以院长之任;她尤其擅长交际,与枢机主教、辛歇尔公爵这些所谓的上层人物关系匪浅,在她宿舍的抽屉里甚至保留了王室来的信件。用世俗的眼光看来,唯一令人遗憾的一件事是——她没做过母亲,尽管她自己毫不在乎。事实上,整座修女院里的女人基本上都是未婚的——除了两位半路出家的寡妇。她们在女孩们身上花心思,仅仅是出于信仰和职责,而非天性。嬷嬷也同样如此。 眼下,在艾法身上暴露出来的问题是孤僻。 在修女院里,问题儿童不止艾法一个,这些孩子成为了痼疾。可是,嬷嬷对艾法的情感和对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那似乎是一种偏爱。艾法需要一位朋友,而不是一段孤独的童年,嬷嬷心想。她很快联想到了另一位同样受到排挤的女孩。她们俩也许能被撮合到一起,只是需要一个相识的契机。 于是,嬷嬷在草原上寻找起了艾法的身影。 嬷嬷很少能够在下午的课余时间里寻找到艾法的踪迹,这回她却办到了——通过敲钟人奈德先生的指引。女孩是被禁止进入钟楼的。在那个干爽的午后,艾法却躲在钟楼狭窄、昏暗的旋梯里,一个人坐在石阶上翻书。嬷嬷没有对艾法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接着拉起她的手。艾法默默地跟着她,一起进入了嬷嬷的房间里。两人在这间不算大的屋子里坐下。 “午安,艾法。愿女神祝福你。在我这儿,你可以不用那么拘谨——毕竟我们已经不是陌生人了。给,接着杯子……先喝点儿热水,然后给我说说,你在这儿的第一个礼拜过得如何?” “挺好的。”艾法回避着哈莉特嬷嬷热切的目光,小声答道,然后大口喝起了水。她像一条离开大海的鱼,看上去总是很渴。哪怕是平淡无味的水,在她嘴里却成了琼浆玉液。 嬷嬷重新给她斟满水,又问道:“能够和小伙伴们玩到一块儿去吗?” “没什么问题。”她放下杯子,偷偷瞥了一眼嬷嬷,然后重新抬起杯子抿了口水。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没、没有。” “有谁欺负你了吗?” “也没有。”她喝够了,左右打量起了屋子——房间狭小,采光却不错;墙纸有些斑驳,家具朴素而古旧,最显眼、最值钱的当属橡木制作的衣柜、五斗橱和写字桌,不过恐怕这些加起来卖不上一克朗;前一阵下过雨,屋顶正淅淅沥沥地滴着水,雨水滴下来的地方摆了一个木桶。艾法居住的集体宿舍的茅草屋顶同样亟待修补。 “如果有什么令你不满或在意的事情,你尽可以绕开玛格丽特小姐,直接来找我。”嬷嬷说。 “我会的。” “任何事情都行。” “我知道了。” 嬷嬷无力打开艾法的心扉,叹了口气。“有时候,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去别的地方转转。比如图书馆,”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牛棚。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那儿。” “嗯……”艾法应道。她垂着头,眼珠子依旧偷偷地四处打量着,几乎把嬷嬷的话没听进去。 “不过千万别去森林里。玛格丽特小姐应该告诉过你,那儿有活死人。” “是的,嬷嬷。”艾法有口无心地应道。她早过了听童话故事的年纪,不相信这些。 “没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嬷嬷突然握了握艾法的手。 艾法失措地攥紧了拳头。她想继续敷衍嬷嬷,可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机会。她沉默了一阵,支支吾吾起来,“其、其实,有一件事……” “任何事情都行。” “其实,我想知道……”艾法犹豫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请您告诉我,我从哪儿来……” “抱歉,你说什么?” “请您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人。”艾法大声道。 “我也想问你——来这儿之前的事情,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吗?” 艾法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也好奇你的来历。只是实在令人遗憾,你的名字是艾法、你是被贝斯人送过来的——这是我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关于你的事情。至于其他,我同你一样一无所知。” 嬷嬷的回应是令人悲观的,艾法却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问道,“您刚刚说,我是贝斯人送来这里的?” “没错。” “也就是说,我是贝斯人吗?” “恐怕不是,我的孩子。”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的长相不是贝斯人的模样,”艾法觉得嬷嬷说的没错,她长得既不像海姆人,也不像贝斯人,“还有,你不怎么会说贝斯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夏洛特太太的语法课对你来说有点儿煎熬。” 艾法失落地把头垂得更低了。 “很遗憾,艾法,我现在提供不了其他有价值的线索……不过话说回来,你不必纠结于此。你只须明白,一个人的身份并不重要。世人皆是珀涅罗珀女神的儿女。她平等地爱着每一个孩子,不在乎出身、信仰和地位。无论何时何地,你是被爱着的——我希望你能清楚这一点。” 房间又陷入了沉寂,艾法在椅子上蜷作一团。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我身上的百合花意味着什么呢?” 嬷嬷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压抑的气氛持续了许久,嬷嬷开口道,“哎呀,我带你过来可不是为了聊这些的,我们为什么不聊些更轻松的话题呢?”接着站起身,蹑手蹑脚来到橡木五斗橱前——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属于她一个人,明明犯不着如此鬼鬼祟祟,艾法心想。嬷嬷却故作一副生怕被人瞧见了秘密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道,“艾法,我的好孩子艾法,你知道我今天给你准备了什么吗?” “没、没什么头绪。” “不妨猜猜看。” “好吃的玩意儿?”艾法问道。 嬷嬷默不做声地笑了笑,拉开柜门,踮着脚在上层隔间里摸出一个陶罐。“早餐吃剩的面包带在身边了吗?” “嗯。”艾法回道,然后把硬得不像样子的面包从修女服的衣兜里掏了出来,巴掌大小,几乎只剩下两三口的份量。啃面包是一件费劲的差事,她习惯于留一些面包到中午咀嚼。 嬷嬷把陶罐里的液体淋在艾法的面包上,满满的、厚重的金黄色铺满了表层,从边缘垂落下来。“尝尝吧。”她说。 “这是什么?” “当然是——好吃的玩意儿。”嬷嬷自夸似的地笑了。 艾法盯着眼前的面包,口水几乎在嘴角渗了出来。她将它缓缓推进了嘴里,甜蜜在小嘴中漫延。闭上眼,她彷佛身处一片金黄色的蒲公英的花海之中。她已经猜到了,“野菊蜜。” “我的好孩子,你喜欢吗?” “喜欢!”甜到发齁的滋味令艾法不由自主地畅快地笑了起来。她不记得上一回品尝到甘甜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生活并不总是苦涩的。”嬷嬷抚摸着艾法上扬的嘴角,露出欣慰的表情,然后把蜜罐塞到了她的手里,“现在它是属于你的,找个地方藏起来。” 艾法想对嬷嬷道谢,却迟迟开不了口,只好感激地看着嬷嬷——整个阿泽利亚修女院里唯一善待她的人。她不明白嬷嬷为什么待她好。刹那间,一阵暖意在胸口流散开来。她竟然隐隐地有些想哭,于是又低下了脑袋,不愿让任何人窥见她的神情。 嬷嬷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身上明明长着百合花。嬷嬷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想让自己变得坚强一点,可一阵又一阵的委屈却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她不想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哪怕在嬷嬷眼里,她是一个爱逞强的、可笑的小孩,她也绝不愿在她面前哭泣,只想让嬷嬷见到她快乐的一面。 她想让自己笑起来,于是逼迫自己去思考一些别的事情。 在一片白茫茫的泪花之中,艾法的眼前浮又现出了她的那位姐姐——那有着璞玉一般的眼眸、完美面容的少女。最近一阵子,她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孩子。每到这个时候,那位少女总会无缘无故地在她的脑海里冒出来,带着微笑凝视着她。想到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地接受她的人,她就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糟糕,便止住了泪水。 她隐约觉得——在她这段刚刚起航的人生中,这位少女曾经带着她初次领略过这个世界上最甜蜜的滋味。可是到底是怎样的一段回忆,现在的她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了。 “去牛棚看看吧,”嬷嬷抚摸着艾法的脑袋,以一种她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呢喃道,“在那儿你一定能交到朋友。” 第4章 第四章 羊毛毯(一) 艾法的生活很单调,活动范围几乎限定在集体宿舍、食堂、教室、图书室、礼拜堂,还有就是羊圈、牛棚、中庭和后厨。除了必要的集体活动,她尽可能躲开同龄的修女,她看得出来她们不喜欢她。 一次早餐时,有位叫吉纳维芙的女孩坐在了她身旁,这是她来这儿以后第一次有人找她搭话。她却一点儿也不期待,甚至板起了张脸,因为她从吉纳维芙的脸上看到了敌意。 吉纳维芙用力地推搡了她:“让开,丑八怪。” 艾法吃惊地看着吉纳维芙,没说话。 “没听到吗?我说,让开。” 艾法开口了。“为什么要我让开?” “你得离开,因为我的朋友要坐这儿。” “门都没有!”她生气地答道。 “你看不出来吗?大伙儿都讨厌你。暗白皮肤、不知道自己的姓氏、身上印着百合花,你集齐了所有讨人厌的成分。” “身上印着百合花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是一个可恨的家伙。” “你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她瞪着吉纳维芙。 “问问你自己,以前究竟干过些什么。”吉纳维芙怒气冲冲地回瞪了她。 她愣住了,没有反驳。她不觉得自己打得过她。就算打得过,可是对方身边还有两个伙伴。其中一人看上去比她大一两岁、比她高、比她壮,远看就像一座小山。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们总是成群结队地玩在一块儿,而她不是,她没办法独自应付三个人。她不敢看那个女孩,端起餐盘、耷拉着脑袋跑开了。与吉纳维芙同行的女孩在落座前,嫌弃地擦了擦她坐过的椅子。 又过了几周,对她的排挤丝毫没有削减的迹象。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总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是一个女巫,作为惩罚她被印上了百合花”,还是说“她印着百合花,意味着她早晚会成为一个女巫”,女孩们甚至当着她的面展开了争辩,只为了把她激得面红耳赤。只有修女们在场的时候,大家会乖乖地闭上嘴。可是,修女们总是很忙。 女孩们有意无意地招惹她,一开始只是在议论,再后来偷偷朝她吐唾沫,最后是聚在一起想鬼点子。她们似乎需要这样一个招惹的对象,如果这个可怜的家伙能够对恶作剧做出些反应那就再好不过了。她们越来越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境况近乎失控,却没人站出来。 艾法很聪明。她清楚必须给自己定下规矩。 她开始只吃面包和粗粮,搭配一点盐巴,从不喝食堂里的粥和汤,也很少喝水,如果渴的不行,就独自去井边打水,或者喝溪水。她不会在女孩们身边入座,如果非坐不可,她一定会在落座前用手背轻抚椅面,确保它是干燥的。她经常缺席唱诗班,如果非唱不可,她会压低声音,免得招来嘲笑和排挤。除了她藏起来的蜜罐,她不给自己保留任何私人物品。女孩们常常捧着布娃娃,她们家里有时候还会寄来精致的连衣裙和皮鞋。她一点儿也不羡慕。除去内衣和睡衣,她只有一身衣服,那就是修女服。白天她会把睡衣裹在腰间,睡觉时则是把鞋子和修女服垫在枕头下面。她尽量不和女孩们走在一起,不从女孩们身边经过,也不去高处。如果非得爬上椅子拿取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或站上石阶晾衣服,她会下意识地稳住下盘,免得给她的腿上增添淤青。 她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待在没人会去的地方。可渐渐地,她发现这样的地方越来越难找了。 集体宿舍里住着十来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从早到晚总会有人。教室、食堂、中庭和后厨同样是热闹的,常有人穿梭往来。图书室、礼拜堂一般少有女孩子,可是从某一天开始,负责管理图书的修女向艾法下了逐客令,不允许她长时间待在那里。哪怕她仅仅是借阅书籍也得小心翼翼。钟楼是相对安逸的,可大门常被奈德先生上了锁。实在没地方去的时候,她会待在礼拜堂外的树林里,却不敢走得太深。她不怕黑,只是那儿通常很阴冷,也担心自己听不见钟声,那意味着她会错过早餐和晚餐,也可能会因为旷课而挨罚。 有一天,她无意间想到了羊圈和牛棚。她仔细想了想,牛棚更好。牛棚的篱笆扎得更严实,待着更暖和。高地牛比绵羊更可爱,更通人性。更重要的是,牛棚不像羊圈那么骚臭,哪怕味道也不好闻。 管理牛棚的是杜菲尔德太太,一位和哈莉特嬷嬷差不多年纪的、粗壮的修女。她还是挺好说话的,看在艾法帮忙搬运干草的份上,准她待在那儿。杜菲尔德太太似乎非常嫌弃牛圈里的那股味道,干完活早早地离开了。艾法便安了家。她花了一点儿功夫,用干草摞了一个草垛,就像一张小床。她敢发誓这是她这辈子睡过最软、最干净的床。 女孩们得长到十三岁才有机会从集体宿舍搬出来,住进单间。这里会说“有机会”,是因为单间的数量有限,一些女孩到了接近十七八岁才住了进去。所谓的单间,实际上是两人或三人住一间。一个月前艾法刚来修女院时,她卧床养病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小房间。她担心自己以后再也住不进单间,因为没有人愿意当她的室友。她有些后悔自己康复得太快,没能在那里多住几天。 现在,这个年纪的她提前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除了味道不好闻,这儿简直美妙得像英灵殿。她从角落里找到了一张陈旧、干净的羊毛毯。毯子巨大无比,即使裹三个像她这样的小女孩也绰绰有余,上面还有一朵巨大且非常鲜艳的玫瑰花。她怀疑它是杜菲尔德太太特地留在那儿的。 她舒舒服服地躺在铺着羊毛毯的草垛上,把书摊在膝盖上,一条腿屈膝撑起,另一条随意地搭在上面,纤细的小腿俏皮地摇摆着。不太合脚的鞋子脱了一半,被葡萄一样的大脚趾勾着,随着小腿有节奏地晃动。鞋子经常被甩到草垛下面。她起身捡起来、返身趴下,依旧用一两根脚趾勾着鞋子,摇晃着。管理宿舍的玛格丽特小姐禁止女孩做出如此放肆、不雅的举动。在这儿,她可以为所欲为。 初春的寒风从篱笆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她打了个哆嗦,惬意地翻了个身,裹紧了毛毯,盯着茅草稀疏的棚顶发呆。最近没雨,没什么能扰了她的清闲。她很享受一个人待着的感觉。 闲着没事的时候,她对高地牛干了一件修女们非常忌讳的事情。关于这事儿,我之后会说的。 第5章 第五章 羊毛毯(二) 工作日的写字课通常排在上午,下午干完了活,艾法尽可以在牛棚里待很长一段时间。她通常会窝进铺着羊毛毯的草垛里,趴着翻书或是打盹。她终于摆脱了那些像苍蝇一样烦人又刻薄的家伙们。一整天下来,虽然没人和她说话,她倒也不是很寂寞。 这样惬意的日子,艾法享受了两天。 到了礼拜四的下午,她改变了行程,花了点时间观看修女给绵羊们剃毛。修女说这样的机会不多,一年到头只有春天一次、秋天一次。她可算是大饱眼福,见到了绵羊滑稽的粉红色的皮肤,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从羊圈出来的时候,太阳微微西斜。她巧妙地绕开了修女们的视线,无忧无虑地奔向牛棚,却在门口止住了脚步——女孩子说话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一天的这个时段一般是没有人在的。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木门,悄悄地把脑袋探了进去。 屋里只有一位女孩在自言自语。艾法吃了一惊,合上了门,揉了揉眼睛,又重新推开。她记得这个女孩从来就不说话。她平时不会参与欺负艾法的活动,也没人搭理她。她总是一个人窝在角落里,要么看书,要么在纸上写着些什么。顺带一说,她的相貌算是修女院里最出众的,有着浅棕色的大眼睛、白嫩的鹅蛋脸、顶着深褐色披肩波浪短发的小脑袋,粉红的小耳朵隐隐约约地藏在头发里。她的个头和艾法差不多,看着是同龄人。 艾法以前就挺在意她的。她大概记得修女们管她叫芙蕾雅。 这个叫芙蕾雅的女孩没有发现有人来了,正站在牛圈里,弯着腰轻抚一头牛犊的背。“小皮特,她们到底给你喂了什么,居然把你养的这么肥,”艾法应该是第一次听到芙蕾雅讲话,那声音轻柔得就像母亲与自己的孩子久别重逢,“讨厌的小皮特,听我的,别再贪嘴了,不然她们会提前把你拖去屠宰场的。” 她似乎和这些小家伙们很熟络。另一头牛犊凑到了她身后,用脑袋倚着她的后背,舔了舔她的手。她连忙转过身,蜻蜓点水似的拍了拍它的脑袋,“再见到你真好,奥利弗。让我瞧瞧你的前腱子,你这小调皮鬼……” 艾法猛地意识到,芙蕾雅和自己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几乎给每一头牛都起了名字。 这真是糟透了。艾法心想,她一定是经常来这儿,不然不会这么做。她倒是不介意和芙蕾雅分享这座牛棚,可是她想跑过去告诉她:你不该这样,人不能对食物投入情感——修女们忌讳这种事情。尽管奉行简朴的她们从来吃不上牛肉,可是高地牛毕竟是食物,终究要被摆放在贵族老爷和富裕商人的餐桌上。 艾法转念想了想,自己何尝不是犯了一样的忌讳呢?她也同样对这些生命们产生了怜悯之情。她清楚自己做了一件早晚会后悔的事情,可她给自己找到了合情合理的借口:她将这些高地牛视为她这辈子最初的室友,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们将朝夕相处,既然是室友,那便应该拥有名字。理应如此。 “路易吉,”艾法按耐不住,轻轻推开棚门走了进去,喃喃地说,“它叫路易吉。奥利弗算什么鬼名字。”她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 芙蕾雅还是被吓得一激灵。“我的天呀!”她像一只麻雀跳跃了起来,尖叫着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瞅了一眼艾法,傻眼了几秒,接着耷拉下脑袋,低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的声音格外动听。艾法仔细观察过她的大眼睛,平时是水汪汪的,现在闪烁着泪光。 她不明白芙蕾雅为什么道歉,正要开口,芙蕾雅低着头、垂着眼朝她跑来。艾法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可当芙蕾雅来到离她两三英尺远的地方,艾法才意识到她是冲着她身后的棚门去的——她打算逃离这里。艾法有些失望。 “你不必离开这儿。”嘴上这么说,艾法侧身给她让开了道路。 芙蕾雅在艾法面前慢了下来,没说话,也没看她,只是放慢了脚步——就像小动物在野外遭遇了天敌,故意闲庭信步地走着,以此麻痹它们。 “你完全可以留下,换我离开这里。”艾法有口无心地说。 芙蕾雅撇了撇嘴,忽然加快速度撒腿跑了,如同从狐狸的爪子下侥幸逃脱的兔子,脚步轻快、敏捷。擦肩而过的时候,艾法注意到她涨红了脸。 “棚子里的毛毯是你的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借来用着了。”艾法望着她的背影说。 芙蕾雅已经跑远了,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朝艾法用力地点了点,眼神依旧盯在地上。 艾法耸了耸肩,躺到草垛上,盯着用稻草摞成的天花板。 她思考了很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其他人抱有期待。哪怕她和芙蕾雅拥有共同的朋友,这并不意味着她们也能成为朋友。艾法开始排斥自己身上的百合花。她猜是因为它,没有人愿意接纳她。她有些好奇,那朵百合花到底是怎么来的。如果百合花意味着惩戒,那么她这样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小女孩,究竟是做过怎样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呢?无论如何她也回忆不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物比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女孩可怕的多,比如死亡和疾病。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死神攫走了一位年纪比哈莉特嬷嬷还大的老嬷嬷。艾法感到伤心,她隐约记得老嬷嬷用温水给她擦过身子,在她刚来的、发着烧的那晚。 天一亮,戴着奇怪的鸟嘴的大人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修女院。艾法不喜欢他。她到这儿的第一个晚上,鸟嘴先生就预告了她的死亡,结果她却活了下来。她猜他就是一个骗子。 果然,鸟嘴先生说不清老修女究竟是老死的,还是病死的。他没听说老修女死前有发热、肿胀、咳嗽之类的症状,要是有的话,哈莉特嬷嬷早就通知他来施展医术了。可当他划了个十字,掀起老修女的衣衫,却发现她的肚子上却长着疱疹。因此,他判断不了死因。保险起见,嬷嬷把来凑热闹的大伙赶得更远了,接着吩咐鸟嘴先生去找几卷亚麻布。 “哈莉特姐妹,我是给人看病的,不是收尸的。”鸟嘴先生向嬷嬷抱怨。 哈莉特嬷嬷正流着泪,不想搭理他。 “哈莉特姐妹,听我说,收尸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你仔细想想,这事是不是得怨你自己——”嬷嬷用带着怨气的语气回道,“前不久把收尸的先生给医死了。” 鸟嘴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了嘴。他摘下身上的行头,露出了不算年轻、却称得上俊朗的面孔,麻利地把老修女裹了起来,放进了备好的棺材里。用的是正儿八经的裹尸布,不是裹过尸体的、用来泡药汤的那种。他之后的工作是在礼拜堂背后的墓地里挖个坑,还得找石匠刻一块墓碑。 他干活的时候,哈莉特嬷嬷阴沉着脸。有些年纪的修女们站在嬷嬷身边,一道缅怀老修女。女孩们则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没几句正经话。修女们沉浸在痛苦中,没心思管她们。艾法和芙蕾雅分别站在人堆外的两个角落里,眼巴巴地望着老修女。 “我还以为祸事已经到头了,没想到又有人死了。”一个女孩说。 “比麻风还可怕,真的。”另一人说道。 “我突然想起来,昨天和她说过话。” “该死的,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去招惹艾法或者芙蕾雅吧……” 有人故意把话题往艾法身上引导,“要我说,瘟病就是这身上烙着百合花的家伙带来的。” 大伙纷纷转过头,目光集中在艾法的脸上。 她一愣。 似乎有什么玩意儿在她的脑子里长了出来,脑袋在霎那间胀了起来。片刻之后,彷佛一个真正的杀人凶手,她浑身发起了冷汗,脸红蔓延到了脖子根。耳边嗡嗡作响。嘲讽也好,谩骂也罢,她听不清大伙儿在议论什么。腿脚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拖着她蔫巴着从人群旁跑了过去。她猜嘲笑一定越来越肆意了,可她渐渐地听不见声音了,就连视线也越来越狭隘。呼吸越来越快,却还是喘不上气,胸口像是塞满了稻草。不知道谁故意拌了她一跤。她爬起身,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跑。除了面前的路,周围一团黑。她看不见大伙看她的表情,也不敢看。她径直冲进牛棚,扑到草垛里。 是自己害了她。 脑海中浮现起老嬷嬷那张苍白、安详的脸,那被亚麻布裹得紧绷的躯体。来这儿以后的第一次,她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她感到痛苦,进而是愤怒,然后是悔恨。这些负面情绪彻底击碎了她。泪水打湿了草垛。整个人变得松松垮垮的,使不出劲儿,彷佛陷进了沼泽的泥浆地里,连胳膊也抬不起来。她时常觉得自己粗陋不堪,可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自己。 厌恶这张暗白色的脸蛋,厌恶这烙着百合花的身躯。 过了许久许久,她揉了揉眼睛,抽泣着用芙蕾雅留下的羊毛毯裹紧了自己。这张羊毛毯硕大无比、厚重暖和,像是才晒过太阳,散着亚麻的焦香味。它带来了暂时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