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梯·女子拜相》 第1章 第 1 章 雨水,不是落下来的,而是泼下来的。 铅灰色的天幕,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青源县城。 屋檐下挂着的雨帘,哔啦啦地砸在青石板上,碎开无数浑浊的水花,那声音连绵不绝,直搅得人心头发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湿冷霉味,混杂着远处泥泞街道的土腥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仁济堂药铺那半尺高的门槛,总算隔开了门外那肆虐的风雨。然而,药铺里也并没温暖多少。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 几个同样被大雨困住的抓药人,缩着脖子,拢着袖子,脸上带着和这天气一般无二的阴郁愁苦。 秦梅站在柜台前,小心地解开层层包裹的油纸包,露出里面几块散碎的银子和一小串铜钱,“劳烦王掌柜,还是照老方子,三帖。” 柜台后,留着山羊胡的王掌柜半抬起眼皮,他枯瘦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拨着算盘珠,噼啪声在寂静的药铺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瞥了一眼秦梅推过来的钱,又撩起眼皮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旧布裙,鼻腔里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秦娘子,不是我不讲情面,你这点银钱……啧,怕是只够两帖半的量了。”他拖长了调子,手指在算盘上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噼里啪啦的拨动起来,“上好的牛膝和杜仲,这连着半个月不见日头的雨,价儿可又往上蹿了一截,运费也涨的厉害。” 秦梅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想到丈夫那条因上战场受伤的腿,落下的腿疾每逢阴雨天就痛得锥心刺骨,仿佛一杆秤砣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她垂下眼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掌柜的……您行行好,家中实在……等不得了。您看……能否……” 王掌柜捻着胡须,眼皮又耷拉了下去,算盘珠拨得更响了,那声音如同钝刀子割在秦梅的心上。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立着,像一株被雨水打蔫了的小草。 谢辞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旧蓑衣里,湿冷的蓑衣沉重地压着她瘦小的肩膀,几乎要把她压垮。 雨水顺着蓑衣边缘不断滴落,在她脚边形成一小圈深色的水渍。蓑衣下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冻得微微发紫。 她安静地看着娘亲微微单薄的背影,听着那令人窒息的算盘声和掌柜推诿的话语,小手在宽大的蓑衣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锐痛。 阿奶佝偻的身影和阿爹压抑的闷哼在脑海中交替闪过,让她胸口闷得发慌。 最终,王掌柜像是施舍般,从鼻子里哼出一句:“罢了,看在谢木匠是老主顾的份上,给你凑够三帖,分量……就稍稍减些吧,药效差不离。” 旁边的小伙计得了眼色,动作麻利地抓药、称量、打包,三个小小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纸包被推到了秦梅面前。 秦梅默默接过,将那点散碎银钱推了过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她转过身,脸上竭力挤出一丝温和,对角落里的女儿伸出手:“阿辞,来,咱们回家。” 药包被秦梅仔细地塞进怀里贴着里衣,用体温护着。她牵起女儿的小手。那手冷得像块冰,让她心头一颤。她蹲下身,仔细地替女儿理了理歪斜的斗笠,又紧了紧蓑衣的系带,指尖触到女儿湿凉的脸颊。 “冷么?” 谢辞用力摇了摇头,湿漉漉的刘海粘在额前,嘴唇抿得紧紧的。她看着娘亲同样冻得发青的脸颊和被雨水打湿的鬓角,只觉得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冷又沉,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能更紧地握住娘亲粗糙而温暖的手掌。 母女俩重新踏入雨幕,风裹挟着湿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在斗笠和蓑衣上,发出密集的啪啪声。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溜滑无比,覆盖着一层湿腻的青苔,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雨水沿着斗笠的边缘汇成细小的水流,不断淌进谢辞的脖颈里,激起一阵阵透骨的寒意。 她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蓑衣里微微发抖,视线被雨水和斗笠的阴影遮挡,只能模糊地看着脚下方寸之地和阿娘沾满泥点的裙摆。 ———— 路过府衙那面高大的告示墙时,人群的聚集带来一种异样的嘈杂,穿透了哗哗的雨声。谢辞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去。 风雨中,一张崭新的纸被牢牢糊在檐下的墙上。 周围挤着不少人,多是男子,脸上混杂着惊诧、鄙夷、新奇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被惊扰的苍蝇。 “写的啥?前头识字的兄弟念一下。”后面围观上来的一个矮个男子挤不进去,伸长脖子大声询问。 一个嗓门洪亮,带着点卖弄意味的男子声音从告示墙处传来:“奉天承运……圣上口谕……为彰文教,广开才路,自即日起……特允大虞王朝女子……凡身家清白者……皆可依制报名……应……应科考……” “应科考?女子?考什么?绣花针吗?”立刻有人嗤笑起来,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嘲讽之味。 “女子也能科考?开什么千古玩笑!圣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圣天子这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天下恐怕是要乱了!” “嘘!慎言!你不要脑袋了,这可是圣上口谕!” “呵,就算开了这恩科,又有哪家的闺秀真能放下针线拿起笔杆?又有哪家真敢放女儿去抛头露面?” “荒唐!实在荒唐!有辱斯文!” “……” 那些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谢辞的耳朵里。她的心口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冰冷的雨水和那滚烫的墨字狠狠撞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又极其灼热的东西猛地窜起,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寒冷和疲惫。 女子……也能读书?也能像戏文里那些青衫相公一样,去考试?去做官?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谢辞混沌的脑海,家里昏暗的油灯下,阿爹因为病痛而紧蹙的眉头,还有娘亲深夜里就着微弱的烛光穿针引线、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的侧影,和那永远弥漫在院子里苦涩的药味,这些画面清晰地翻涌上来。 如果……如果女子真能科考,真能……做官,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抓得起药?是不是就能让阿爹的腿少疼一些?是不是娘亲夜里就不用熬夜那么久? 她猛地仰起脸,雨水立刻灌进她的眼睛和嘴里,又冷又涩。她张嘴带着疑问冲口而出: “娘,女子……也能做官吗?” 话音,戛然而止。 脚下顺着那块被无数人踩踏、雨水浸泡得如同涂了油般的下坡青苔石板,猛地一滑。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撕裂了雨幕。 天旋地转,她的小手脱离了娘亲粗糙湿热的手掌,冰冷的雨水狠狠抽打在脸上,斗笠瞬间飞了出去,像个破败的竹圈,滚落在几步外的泥水里。 沉重的蓑衣拉扯着她,使她像个笨拙的陀螺,完全失去了平衡。 她只来得及看到娘亲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惊恐扭曲,嘴唇大张,发出无声的尖叫。 “砰!”沉闷的撞击声,是后脑勺重重磕在坚硬湿冷的青石板上的剧痛。 眼前猛地一黑,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急速坠入深渊。 …… 寒冷。 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浸泡着她。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后,是混乱的,破碎的,扭曲的光影。 脑海里晃动的,是沾满了泥浆的迷彩裤脚,在齐膝翻滚的黄浊泥水里艰难跋涉。耳边是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喇叭声,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嘶吼、带着浓重乡音的咆哮,穿透哗哗的雨声,砸进她的耳膜: “谢主任,西河村……决口!快!组织转移!谢明昭!听到没有?谢明昭!” 谢明昭?是在叫我吗? 防汛值班表……紧急预案,转移路线图,泥石流预警……一张张写满数据和红线的纸在脑海里疯狂翻飞。 西河村?堤坝?对,雨太大了,上游泄洪量超过警戒线,必须立刻组织低洼区群众转移!名单!名单在哪儿? “谢明昭!发什么愣!快走!”又一声怒吼,近在咫尺,带着浓烈的焦灼和土腥气。 她猛地一个激灵,想回应,想迈步,可身体却沉重得根本不听使唤。 那咆哮声和刺耳的喇叭声却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被另一种更尖锐、更凄厉、更近在咫尺的声音猛地取代,就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着她的神经: “阿辞……阿辞啊……娘的阿辞,你醒醒……看看娘……看看娘啊……呜呜呜……” 这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掺杂着混乱的记忆碎片,直直刺入她的灵魂深处。 不是西河村,不是防汛。 是谁再喊我?阿辞?阿辞是谁? ———— 第2章 第 2 章 剧烈的疼痛再次从后脑勺炸开,这一次,伴随着一种灵魂被强行撕裂、又粗暴塞入的恐怖眩晕感。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冲撞、爆炸。 冷清的办公室、闪烁的电脑屏幕、泥泞的乡间小路、嘶吼的救灾指令。与另一段记忆中,娘亲深夜刺绣熬红的双眼、阿爹雨天痛苦的叹息、药铺苦涩的空气、大虞王朝新颁发的旨令……粗暴地搅作一团,混乱不堪。 “咳咳……咳咳咳!” 谢明昭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雨水和着冷空气猝不及防地呛入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才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里一片模糊不清。最先撞入眼中的,是头顶那灰暗低垂,正不断泼下雨水的天空。 然后,是一张放大惨白如纸、被雨水和泪水彻底糊住的脸。鬓发散乱,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脸上,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双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和绝望,正死死地盯着她。 秦梅,谢辞的娘! 这个认知如同闪电击中了她。不,不对,我是谢明昭,我是驻西河村的扶贫办的主任谢明昭。我在……我在转移群众的路上……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想去揉那剧痛的后脑勺,想撑起身子查看周围情况。然而,手臂刚刚一动,传来的感觉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那不是她熟悉的、常年握笔和文件而略带薄茧的、属于成年人的手。 那是一只极其瘦小的、沾满污泥和雨水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泥垢。宽大的、早已被雨水浸透的粗麻布袖口湿漉漉地堆在手腕上,更衬得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这……这是谁的手? 巨大的恐惧犹如一条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猛地低下头,视线艰难地聚焦,粗布襦裙,沾满了泥浆和污水的裙摆。一双小小的、穿着破旧布鞋的脚,还有散落在旁边泥水里已经不成形状的蓑衣和斗笠。 这不是她的身体! 这是一个小女孩的身体! “阿辞!阿辞!你醒了?你应应娘!你别吓娘啊!”秦梅看到她睁眼,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绝望,她几乎是扑了上来,湿冷颤抖的手用力捧住女儿的脸,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雨水,大颗大颗地砸在谢明昭的脸上。 阿辞……谢辞…… 西河村即将决口的堤坝,大虞王朝刚刚颁发的女子科考告示。 防汛值班表上密密麻麻的人员名单,阿爹的腿疾和永远不够的药钱。 谢明昭……谢辞…… 两个名字,两段人生,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她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激烈地冲撞、撕扯、融合。 剧痛一**袭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撑裂。 她躺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透过秦梅泪眼婆娑、惊惶无措的脸庞,望着那铅灰色的、似乎永无晴日的天空。 鼻尖萦绕不散的,是那散落在泥水里,不断被雨水冲刷的草药,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在提醒着她这荒唐的一切并非梦境。 她将目光重新聚焦在秦梅那张被恐惧和泪水彻底淹没的脸上。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气。 她张了张嘴,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安慰着眼前的女子: “娘……莫哭。” “阿辞!阿辞!你怎么样?头磕着了?疼不疼?晕不晕?娘背你,娘这就背你回仁济堂找王大夫瞧瞧!”她试图将女儿从浑浊的泥水里抱起来,动作慌乱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力。 “我没事,娘,别担心。”谢明昭艰难地开口,后脑勺传来的钝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我死了吗?她的内心满是疑惑,从那么高的地方滑下去,头撞在石头上,西河村决口……那些人……都转移了吗?老张他们安全了吗? 那如果我真的死了,那最后的工作完成了吗?那些一户户走访、登记在册的名字,他们都安全了吗?这个念头带来的窒息感,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可眼前的一切又如此真实,散落在浑浊泥水里的那几包药。纸包已经破裂,褐色的药品混着雨水晕开,草叶和根茎散落在泥泞里,沾满了污秽。 那是全家省吃俭用省下的活命钱,是秦梅刚才放入怀中死死护住的东西,可却为了救女儿……想到这,她艰难的推开秦梅的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散落的药材跟前爬去。 “阿辞,先别管药了,你的头,让娘看看你的头。”秦梅哭喊着,想要阻止女儿。 “娘,我没事。”谢明昭咬着牙,她一边用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笨拙地从泥水里拾捡那些尚未完全污损的药草,小心翼翼地剔除粘在上面的污泥,一边安抚着濒临崩溃的秦梅:“就是滑了一下,头有点晕,真的没事,药,药要紧,阿爹的腿等不了。” 她强迫自己适应这荒谬绝伦的处境,眼下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办公桌和文件,不再是防汛预案和转移路线,而是这泥泞的青石板路,是怀中这些沾满污泥的草药,是身边这个哭得肝肠寸断、需要她安抚的娘。 “娘。”谢明昭终于将能捡拾的药草都勉强归拢到破开的纸包里,虽然污损了大半,分量也少得可怜,但总比没有的强。 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脸色苍白如鬼,眼神却异常镇定地看着秦梅,“我们回家吧,阿爹他们在家,等急了。” 秦梅看着女儿那双眼睛,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眼神,不像她熟悉的阿辞,少了些懵懂的天真,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沉静和坚毅。这让她心头莫名一悸,竟一时忘了哭泣。 她看着女儿伸过来沾满污泥的手,还有她怀里那包污损不堪却依然紧紧护着的药,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最终,秦梅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女儿的小手。那手,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母女俩谁也没有再说话,在倾盆大雨中,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名为家的方向,艰难地挪去。 路,很长。雨,很大。家,很近,又似乎很远。 ———— 经过漫长的路程,母女俩终于走到家门口,秦梅伸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被雨水浸得发胀的院门。 映入谢明昭眼前的这个家,夹杂着一股陌生又带着一丝来自“谢辞”记忆深处的熟悉感。 院中的地面被大雨浇灌的泥泞不堪。然而,正对着院门的三间瓦房却透着一股整洁。屋檐下雨水如注,但窗棂和门框的木头都被精心擦拭保养过。窗户纸虽然有些地方看得出是补贴过的,但都糊得平平整整,在风雨中没有一丝飘摇的破败感。 她们的身影刚出现在门口,堂屋里压抑的焦灼瞬间爆发。 “老天爷!可算回来了!”王氏焦急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她布满沟壑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一片,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走上前的母女俩。 当看到谢明昭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和湿透泥泞的衣裳时,忍不住询问:“阿辞!这是怎么了?摔着了?啊?伤哪儿了?” “阿姐!阿姐!”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身影从王氏身后冲出来,正是谢辞的小妹谢澜。 她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此刻看到姐姐狼狈的模样,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嘴一瘪,带着浓重的哭腔:“阿姐……呜呜……阿姐冷……” 西侧卧房里,传来阿爹谢蕴压抑着痛苦的声音,充满了惊惧:“阿辞?澜儿娘?出什么事了?”紧接着是身体用力挪动、试图下床时,木床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嘎”声,以及一声因腿疾剧痛而发出的抽气声。 秦梅一进屋子,看到婆婆和澜儿的样子,再听到丈夫痛苦又焦急的声音,强撑了一路的坚强彻底瓦解。 她松开谢明昭,腿一软,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深的自责:“娘,当家的,澜儿,我们回来了,阿辞……阿辞在下坡的青石板路上滑倒了。磕,磕着后脑勺了,药,药也洒了。”她从谢明昭手上接过那包脏污的药,泪水夺眶而出,“都怪我……都怪我……” “药洒了?”王氏一惊,但立刻又被孙女的伤势揪住了全部心神,“哎呀,先别说药了,人要紧。阿辞,快让阿奶看看你的头。”她心疼地想去查看谢明昭的后脑。 “磕着头了?”卧房里谢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和无力,“严不严重?快!快扶她进来!让我看看!”伴随着更剧烈的木床“吱嘎”声和一声压抑的痛哼,显然是他在试图强行起身。 谢澜则紧紧抱住了谢明昭湿冷的小身子,小脸贴在上面,呜呜地哭着:“阿姐不疼,澜儿给阿姐呼呼。” ———— 第3章 第 3 章 谢明昭僵立在堂屋内,看着眼前的一切:阿奶颤抖枯瘦的手,小妹滚烫的眼泪和依赖的拥抱,以及娘亲崩溃的自责,阿爹在里屋因担忧和剧痛发出的声响,还有这虽然破旧却异常整洁的家。 这是谢辞的家,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她混乱的意识中响起。而我,现在是谢辞。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脑海中翻腾的前世画面,努力模仿着记忆中谢辞的语气,“阿奶,阿爹,澜儿,我没事。就是滑了一下,有点晕,不疼了。”她看向旁边的秦梅,“娘,药,快给阿爹煎上吧。” 秦梅被女儿的话点醒,看着手中那包污损的药,再看看女儿苍白却异常平静的小脸,心头那股酸楚几乎将她淹没。她用力抹了把脸,声音哽咽:“好,好,娘这就去。阿辞,听你阿奶的话,快进里屋换衣裳,澜儿,松开你阿姐,让你阿姐歇歇。” 王氏也回过神来,看着孙女异常沉静的眼神,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但此刻顾不得多想,连忙拉住谢明昭冰凉的小手:“对,听你娘的,快进来,这湿衣裳穿不得,祖宗保佑,人没事就好。澜儿娘,你也先去换身干净的衣裳,湿衣服贴在身上,容易受凉感染风寒。”她一边絮叨着,一边牵着谢明昭往光线昏暗的屋里走去。 “哎,娘,我把药煎上就去换。” “澜儿娘,不急于这一时,听娘的,先把湿衣服换掉。”里屋,谢蕴躺在床上,听着堂屋的说话声,心里着急地催促着。他望向自己那条已经疼到麻木的残腿,忽然握紧拳头,狠狠地捶了下去,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懊悔——若不是这腿伤,这个家何至于此?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就死在战场上,也强过如今拖累一家人吃苦。 换上干爽的粗布衣裳,谢明昭感觉身体的寒意驱散了些许,但后脑的闷痛依旧如影随形。阿奶和小妹紧张地围着她,生怕她再有什么闪失。 秦梅已经麻利地在西侧简陋的灶棚里升起了火,瓦罐里飘出熟悉的、令人喉头发紧的苦涩药味。 “阿辞,去看看你阿爹吧,”王氏轻轻推了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心疼,“他急坏了,又下不来床,腿疼得厉害。” 谢明昭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份奇异的陌生感和紧张。抬脚踏进了西侧那间属于父母的卧房。 光线比堂屋更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靠墙是一张结实的木床,床头的雕花虽不繁复,但线条流畅圆润,显然是精心打磨过的。床边放着一个同样做工扎实、带着小抽屉的矮柜,柜面很光滑。 墙角还有一个半人高的木架,上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旧衣和一个针线笸箩。空气里弥漫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木头清香,那是属于匠人谢蕴的气息。 他半倚在床头,下半身盖着一条陈旧的薄被。看起来比谢明昭想象中更年轻些,约莫三十岁左右,但腿上的病痛和生活的重担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面色是病态的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此刻,他那双与谢辞有几分相似的眼睛,却盛满了痛苦和担忧。 看到女儿走进来,谢蕴挣扎着就想坐直:“阿辞!”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同时因腿部的剧痛让他眉头狠狠一皱,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阿爹!”谢明昭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带着一丝属于谢辞记忆里的孺慕和担忧。她快步走到床边,阻止了谢蕴试图起身的动作,“您别动,我没事,就是滑了一下,有点晕,现在好多了。”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自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这位“父亲”。 谢蕴的目光急切地在女儿的脸上、身上扫视,尤其在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后脑处停留。他伸出布满厚茧的大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又怕碰疼了她,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的肩膀上。 “真的没事?”他声音低沉,充满了不放心。 “嗯,没事的,阿爹。”谢明昭摇了摇头,不想让病痛中的父亲再担心自己。 “阿爹,我刚才有给阿姐吹吹,阿姐说,我吹了后,一点都不痛了。”旁边趴着的谢澜扬起自己的小脸对阿爹道,好似在说别看我小,但也可以帮忙做一些事情哦。 谢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抚摸了一下谢澜的小脑袋,“澜儿真棒。”随即又将目光投向谢明昭的脸上,“吓死爹了,你娘说磕着头了。”他仔细看着女儿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有些不同了。少了点往日的懵懂依赖,多了些他形容不出来的沉静?是吓坏了?还是…… “阿爹,我没事,已经不疼了。”谢明昭挤出一个笑容,指了指外面,“您听,娘在给您煎药呢,马上就好了。” 不多时,秦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汤走了进来。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但眼圈还是红的。 “当家的,快趁热喝了。”她将药碗小心地递到谢蕴手中,又看了一眼女儿,“阿辞,头还晕不晕?要不要去躺会儿?” “娘,我没事了。”谢明昭摇摇头,目光落在阿爹的药碗上。只见阿爹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便大口喝了下去,仿佛那只是寻常的水。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谢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向妻女的目光里充满了愧疚和无奈。 ———— 晚饭是王氏在灶棚里熬的一锅稀薄的糙米粥,里面切了些自家种的、已经有些发蔫的青菜叶。唯一的硬菜是每人小半块腌得齁咸的萝卜干。饭桌就是那张谢蕴亲手打造的、擦得发亮的八仙桌。 谢明昭帮着给阿爹送去食物,回来坐在饭桌前开始吃饭。王氏不停地给她夹那少得可怜的菜叶,念叨着:“阿辞多吃点,压压惊。” 谢澜紧紧挨着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大眼睛时不时担忧地瞟一眼她的头顶。 秦梅低着头,心事重重,显然还在为白天的事情自责,也为那洒了大半、不知药效还剩几分的药忧心。 谢明昭默默地吃着这顿简单到近乎寒酸的晚餐。米粥粗糙的口感划过喉咙,咸萝卜干齁得她舌头发麻。她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被生活刻下深深印记的脸庞,听着窗外依旧淅沥的雨声,感受着这个清贫却努力维持的家。 她不再是那个为西河村村民奔波的谢明昭,她是谢辞,是这个木匠家庭里一个十岁的女儿。她的战场从防汛大堤转移到了这张八仙桌,转移到了阿爹那条每逢阴雨就剧痛难忍的腿上,转移到了娘亲疲惫的面容和阿奶浑浊却充满关切的眼眸里。 这顿饭,吃得她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前世的喧嚣和责任,被这碗寡淡的粥彻底冲散,只留下属于谢辞的生存现实。 ———— 又过了两日。 连绵的阴雨终于彻底收住了脾气,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裂开缝隙带着暖意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下来,洒在湿漉漉的屋顶和地面上,蒸腾起一片氤氲的水汽。 谢明昭头上的闷痛基本消散了。在娘亲和阿奶反复确认她无碍后,终于被允许出门透透气。 谢蕴的腿痛在晴朗的天气里似乎也缓和了些许,虽然依旧无法下床走动,但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不少。 “阿姐,阿姐。”谢澜像只欢快的小鸟,一听到阿姐可以出门,立刻扑过来抱住谢明昭,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期待,“澜儿也要出去,澜儿跟阿姐一起。” 秦梅在院子里晾晒被雨水浸得有些发霉的衣物,看着小女儿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好,好,澜儿跟着你阿姐,不许乱跑,要听阿姐的话,知道吗?” “嗯!”谢澜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抓住谢明昭的衣角。 而王氏则是抱着刚从菜园里捡出来的发黄还未全部腐烂的菜叶,走到院子西侧挨着灶房圈起来的一个小鸡圈,直接扬手扔进去,一只公鸡带着几只母鸡飞快的围上来开始啄食菜叶。 随即拍了拍手上泥土,看着院中两个乖巧的孙女,开口道:“去听听喜鹊叫,去去晦气。” 谢明昭应了一声,牵着小妹一起走出院门。第一次真正以“谢辞”的身份,不带急迫、不带恐惧地打量这个名为“泾川里”的村落。 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被雨水冲刷后的清新气息,还混杂着牲畜粪便和烟火气。脚下是泥泞不堪的土路,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和脚印里积满了浑浊的泥水。主路两旁低矮的土坯房和瓦房错落。 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郁,家家户户都敞开门窗通风,晾晒衣物被褥。鸡鸭在湿漉漉的空地上刨食,孩童在泥水洼边嬉闹,妇人倚着门框说着家长里短,有的老人在门前修补渔网,还有几个汉子们扛着农具走向田野,看到她,都露出善意的笑容,带着浓重的乡音招呼: “阿辞好啦?以后走路可要当心!” “谢家丫头,没事就好!” “谢家丫头,可吓坏你爹娘了,以后走路小心些!” 她努力扮演着那个内向安静的谢辞,点头,小声回应,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村子旁有一条不太宽的小河,河水因连日大雨显得有些浑浊湍急,哗哗流淌着。 河对岸是连绵的青翠田野,视野尽头,隐约可见青黛色的山峦轮廓。 ———— 第4章 第 4 章 村口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虬枝盘结,树下放着几块被磨得光滑的大青石,显然是村民们平日聚集闲聊的地方。 树下此时没人,但能看到树身上贴着一张已经褪色、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的旧告示残角,不知是什么内容。 她特别注意到了村中一座明显比周围房屋高大、气派些的青砖瓦房,门前还立着两个小小的石鼓。门口挂着的灯笼上,写着一个清晰的“谢”字。这大概就是族长或者村中德高望重者住的地方? 泾川里,谢姓为主,她想起了娘亲和阿奶偶尔提及的“族里”、“长辈”等字眼,看来宗族在这里的力量不容小觑。 村中只有极少数几户人家的姓氏不同,房屋的位置也相对偏僻些,显得有些孤零零。 路过其中一家时,她看到一个穿着破旧、面有菜色的妇人正吃力地提着一桶水。 看到她和小妹时,那妇人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进了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感。这就是外地逃难过来落户的别姓人家?在这个宗族观念根深蒂固的村落里,他们的处境恐怕更加艰难。 远处,一条相对宽阔平整的土路延伸向远方,消失在田野的尽头。阿奶说过,沿着那条路走上三十里路,就是青源县城。三十里……对于这个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来说,不算近,但也不算遥不可及。 县城……那是张贴圣上口谕的地方,也是“女子科举”这个遥远梦想触手可及的起点。 不知不觉,她们穿过村中高大的青瓦房,走到了村落偏东、相对僻静的祠堂附近。祠堂大门敞开着,侧边厢房里清晰地传出了一阵阵清脆的读书声,那声音整齐划一,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和认真。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是《千字文》。谢明昭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了祠堂门外几步远的地方。一段属于“谢辞”的记忆瞬间清晰。她曾无数次偷偷站在这里,踮着脚尖听里面的读书声。堂叔谢允,是族里唯一考中的秀才,也是这族学的先生。 她仅认识的那几个字,“天、地、人、父、母、谢、男、女、科、举”,就是在这门外,跟着里面童稚的声音,一遍遍在心里默默描画、偷偷学会的。 祠堂的侧厢房门口挂着“明理堂”的木匾。窗棂糊着素白的纸,里面能看到十几个十岁左右、穿着朴素的小小身影,正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诵读。 读书声停顿了片刻,一个略显低沉却难掩一丝疲惫的男声响起: “谢玉,‘辰宿列张’何解?‘宿’字指什么?” 一个略带紧张的童音回答:“回先生,‘宿’……‘宿’是星星,列张……列张就是排开……” “嗯,虽不全,亦不远矣。”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但很快又转为严肃,“谢安,‘闰余成岁’又作何解?昨日讲过的。” 另一个童音结结巴巴起来。 “啪!”一声清脆的戒尺敲击桌面的声音传来。 “不用心,再背五遍。”那声音带着明显的失望。 堂叔谢允,谢明昭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他是族人的骄傲,是“秀才公”。然而,听娘亲和阿奶私下叹息时提过,堂叔自从中了秀才后,后面接连三次参加乡试都落榜。巨大的打击让他心灰意冷,人也变得有些颓唐和更加严厉。 最终,他回到了族里,在祠堂辟出这间“明理堂”,收些族中适龄男童,开蒙识字,讲授经义,算是给自己寻了个安身立命之所,也寄托着那未能实现的科举梦。 门内传来堂叔谢允继续讲解字句的声音,依旧带着读书人的清朗,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烬。那声音里,有学识,有严厉,更有一种深藏不得志的郁结。 谢明昭静静地站在门外阳光里,听着那稚嫩的读书声和堂叔时高时低的讲解训斥。 谢澜也好奇地踮起脚,想从门缝里看看里面,被谢明昭轻轻拉了回来。 “阿姐,里面在念书?”谢澜小声问。 “嗯,是堂叔在教哥哥们认字。”谢明昭低声回答,“澜儿,想不想读书识字?” “想,阿姐想吗?”谢澜不假思索的点点头,随即又扬起小脸询问谢明昭。 “阿姐也想。” “但咱家没有多余的钱供我和阿姐读书,而且咱们还是女孩子,村里的大人们都说,男孩子才能读书。” 谢明昭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六岁稚嫩的小妹,伸手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小脸,安慰道:“澜儿,别听那些大人的说法,女孩子也是可以读书的,阿姐会想办法的,一定会让澜儿去读书识字。” 谢澜点了点头,“我相信阿姐说的话,我听阿姐的,不听那些村里大人说的话。” 谢明昭再次将目光望向那虚掩的门缝,里面是那些可以光明正大坐在学堂里的同族男孩们,读书声再一次传来。 她仰起头,望向晴朗的天空,阳光有点刺眼,迫使她微微眯起双眼。 “糖豆泥人儿——针头线脑——”一个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清脆的拨浪鼓,吆喝着从村外的小路走来。清脆的拨浪鼓声打破了祠堂带来的沉重氛围。 “阿姐!”谢澜的眼睛瞬间亮了,指着货郎的担子,“糖豆!” 谢明昭看着小妹渴望的眼神,又看了看那货郎担子上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最终只是轻轻捏了捏小妹的小手:“澜儿乖,下次阿姐给你买。”她现在身无分文,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谢澜懂事地点点头,只是大眼睛还是忍不住追着货郎的背影。 谢明昭弯腰,轻轻抱了抱小妹小小的身体。谢澜不明所以,但也开心地回抱着阿姐。 ———— 两人又闲逛了一圈,快到中午时。谢明昭便牵着谢澜的小手,踩着半干的泥路回到家门口。刚进院门,谢明昭就发现家里的气氛与出门时有些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香烛的气息。 阿奶和娘亲正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忙碌着。桌上铺着一块干净的粗布,上面摆放着几个洗得发亮的粗陶碟子,里面盛着几样简单的供品:一小把刚摘的、还带着水珠的青菜,几个煮得圆滚滚的鸡蛋,一小碟炒得喷香的黄豆,还有一小块蒸得暄软的杂面馍馍。 而阿奶正用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擦拭着一个小小的、木质黝黑发亮的牌位。娘亲则在一旁小心地折叠着几刀粗糙的黄纸钱。 谢明昭的记忆再一次被触动。原来明天便是阿爷的忌日了。 对于那位早逝的阿爷,属于“谢辞”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只剩下几个零星的片段:一个高大但沉默的背影,一双粗糙的大手偶尔会笨拙地摸摸她的头,身上总带着木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印象最深的是家里刚盖上这三间青瓦房时,阿爷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那时候,家里的日子仿佛真的要蒸蒸日上了。阿爹在边军里凭着勇猛和机灵,升了百夫长,虽然只是个下级军官,但在泾川里这地方,已经是了不得的体面。小姑也因为阿爹在军中的关系,说了一门不错的亲事,嫁到了距离县城最近的村子。 然而,好景不长。阿爹在一次激烈的遭遇战中,为了保护同袍,腿部受了重伤,虽然捡回一条命,却再也无法从军,只能拖着一条残腿,退伍归家,重新拾起了祖传的木匠手艺。 荣光褪去,伤病带来的药钱却像沉重的磨盘,迅速拖垮了刚刚好转的家境。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家里为阿爹的腿伤焦头烂额时,阿爷在一次进后山砍柴时,手心不小心被一根尖锐的柴枝划了一道口子。当时谁也没太在意,只简单用草木灰敷了敷。谁知没过几天,阿爷就开始发烧、抽搐,牙关紧闭,最终在巨大的痛苦中离世。后来听村里的赤脚郎中说,是“破伤风”,没得救。 家里的境况,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了一把,从刚刚爬上的山坡上急速滑落,比之前更加艰难。那三间新盖的青瓦房,仿佛成了这段短暂荣光与漫长苦难的唯一见证。 谢明昭看着阿奶小心翼翼擦拭牌位的样子,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专注而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沉的哀伤。 她又看了看娘亲忙碌的身影,想起这几天在这个家里的所见所闻。阿爹对两个女儿的爱护溢于言表,阿奶虽然严厉,但对她们姐妹俩的关心也是实实在在的。 在这个普遍重男轻女的时代,尤其是在相对闭塞的宗族村落里,谢家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对没有男孩的强烈焦虑或苛责。 是阿奶特别开明,还是……只把失望藏于心底?谢明昭心中掠过一丝疑问。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根深蒂固。 ———— 第5章 第 5 章 次日阿爷忌日的这一天,天刚蒙蒙亮,阿奶便起来了,换上了一身整洁的深蓝色布衣。娘亲也早早准备好了供品篮子,阿爹的腿在晴天后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床走路了。此次坚持要拄着拐杖,亲自去给父亲上坟。谢明昭和谢澜也换上了干净衣服,跟在大人身后。 阿爷的坟在村后山坡上一片向阳的缓坡上,周围是谢家几代先人的坟茔。坟头已经长满了青草,被阿奶和娘亲提前清理得干干净净。 摆好供品,点燃香烛,焚烧纸钱。阿奶在最前面,娘亲扶着阿爹跪在一旁,谢明昭拉着谢澜也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 青烟袅袅升起,纸钱的灰烬在微风中打着旋儿飘散。阿奶没有像寻常村妇那样嚎啕大哭,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墓碑。 良久,才缓缓地开口,像是在对逝去的丈夫诉说,又像是在对在场的儿孙剖白心迹: “老头子,又一年了,家里都还好。蕴哥儿的腿,老样子,阴天下雨就遭罪,但好歹人还在跟前……澜儿娘是个好的,里里外外操持,没半句怨言……两个丫头也大了。阿辞前几日摔了一跤,吓死个人,好在祖宗保佑,没事了……澜儿也懂事……”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知道……你走的时候,心里头最放不下的,就是咱家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丁……怕香火断了,怕门庭冷落……” 谢明昭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阿奶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墓碑,“说实话,当年儿媳妇二胎生了澜儿,又是个丫头,我心里是有点空落落的。想着,等蕴哥儿回来,再生一个,总该是个带把儿的了吧?” “可谁曾想……”阿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对命运无常的喟叹,“蕴哥儿回来了,却是拖着一条残腿回来的,看着他那样,我这当娘的心,像被刀子剜……再后来,你又那么突然地走了……” 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墓碑,望向远方:“那会儿,家里真是塌了天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不通。后来……我想明白了。” 阿奶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的坚定起来,“老头子,你说,要是咱们真有个孙子……等他长到蕴哥儿当年那个岁数,朝廷再征兵怎么办?这世道,当兵打仗,刀枪无眼啊!蕴哥儿是命大,捡了条命回来,可万一……万一咱家的独苗苗再有个三长两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咱谢家族里,男丁兴旺着呢,不缺咱这一支的香火。与其整日里提心吊胆,怕那没影儿的孙子将来也被拉去战场上填了沟壑,不如……不如就守着眼前的人,平平安安地过吧。” “秦梅是好媳妇,阿辞和澜儿也是好孩子。只要她们都好好的,蕴哥儿好好的,这日子……就有盼头。断了香火就断了香火吧,老头子,你也别怨我。这人啊,活着……比什么都强。” 阿奶说完这一番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墓碑上,久久没有抬起。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谢明昭跪在一旁,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这个家庭表面平静下深藏的伤痕,明白了阿奶那看似开明背后,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和权衡取舍。 她看着阿奶花白的头发,看着父亲拄着拐杖跪得艰难却坚持的背影,看着娘亲默默垂泪的侧脸,再看看身边懵懂却乖巧依偎着自己的小妹谢澜……一股强烈的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填满了她的胸腔。 这个家,承受了太多苦难,也做出了太多艰难的抉择。而她,谢明昭,带着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成为了这个家的一员。 纸钱的灰烬彻底熄灭,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晨风中。阿奶直起身,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招呼着家人:“好了,老头子知道我们心意了。都起来吧,回家。” 谢明昭搀扶着阿爹站起来,牵起谢澜的小手。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阿爷的坟茔,又看了看身边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 前世,父母早逝,只剩下她一个人,而今来到这里,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守护眼前这些历尽苦难却依然努力活着的人。或许,就是她在这个世界重生的第一要义。至于那条荆棘遍布的科举之路,她握紧了谢澜的小手,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 祭扫完阿爷,一家人沿着山坡小路慢慢往家走,湿润的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是山林特有的味道。 谢明昭牵着谢澜,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路旁湿润的草丛和树根处。忽然,她脚步一顿,目光锁定在一处被落叶半遮半掩的树根旁——那里簇拥着几朵小小的、伞盖呈浅黄褐色、菌柄粗壮的蘑菇。旁边不远处,还有一些颜色鲜艳、菌盖带有白色斑点的红蘑菇。 “阿姐,看什么呢?”谢澜好奇地问。 谢明昭没有立刻回答,她松开谢澜的手,小心地拨开落叶,仔细看了看那几朵黄褐色的蘑菇。她内心甚是欢喜,竟然是鸡油菌。一种常见的、味道鲜美的可食用菌,虽然个头不大,但在这青黄不接、家里捉襟见肘的时候,无疑是改善伙食的好东西。至于旁边那些颜色鲜艳的红蘑菇,她一眼就认出是剧毒的毒蝇伞。 她蹲下身,小心地避开那些毒蘑菇,只采摘那几朵确认无毒的鸡油菌。 “阿辞!你做什么?”王氏走在前面,回头看到孙女蹲在草丛里摘蘑菇,立刻出声阻止,声音带着紧张和严厉,“快放下!山里的蘑菇不能乱摘!有毒!会死人的!” 秦梅和谢蕴也紧张地看过来。 谢明昭站起身,手里捧着那几朵小小的鸡油菌,走到王氏跟前,语气尽量显得自然平静:“阿奶,您看,这种蘑菇没毒的,可以吃。” 王氏狐疑地看着孙女手里那其貌不扬的蘑菇,又看看旁边那些颜色鲜艳的,眉头紧锁:“你怎么知道?小孩子家家的别胡闹!以前村东头老李头家的孙子,就是乱吃蘑菇……” “阿奶,”谢明昭打断阿奶的担忧,她早就想好了说辞,眼神带着点“回忆”的认真,“之前陪娘去县城抓药,在菜场边上,我看到有老农卖这种蘑菇,很多人围着买呢。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长这样的。” 她这么一说,秦梅倒是隐约有点印象了,似乎是有那么一次,在县城菜场外围,确实见过有人卖些山货,其中好像是有类似的蘑菇。她不确定女儿是不是真记得那么清楚,但看女儿说得笃定,又想着女儿平时虽然内向,却很少说谎,便迟疑地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娘,阿辞记性是好。” 王氏将信将疑,看看蘑菇,又看看孙女认真的小脸,再看看儿媳。 这时,一旁的谢蕴也开口了:“娘,阿辞既然这么说了,又在菜场见过,想必……是没毒的?小心点,只吃她摘的这种?” 听到儿子也这么说,王氏最终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唉……那行吧,回去我仔细看看再煮。千万不能乱摘别的,听见没?” “嗯!”谢明昭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朵珍贵的鸡油菌用衣襟兜好。谢澜好奇地看着,只觉得阿姐真厉害。 一家人继续往山下走,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轻松了些许。然而,这份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他们距离自家院门还有几十步远时,眼尖的谢澜指着家门口叫起来:“阿娘!阿姐!看!有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自家院门紧闭,但在门旁的墙根下,却蜷缩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秦梅心头一跳,快步走上前几步,看出是熟悉的身影时,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妹?” 听到声音,蜷缩在墙根下的女子猛地抬起头。那是一张年轻却写满憔悴和悲伤的脸,眼眶红肿,脸上泪痕交错,正是阿奶嫁到别村的女儿——谢慧。 “娘!大哥!大嫂!”谢慧看到走来的亲人,刚止住的眼泪瞬间又汹涌而出,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腿脚发麻,一个趔趄。她身边的男孩也怯生生地跟着站起来,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慧儿?”王氏看清是自己女儿和外孙,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连忙几步上前扶住女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回来了?快起来!快起来!”她心疼地打量着女儿狼狈的样子和外孙懵懂的小脸,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秦梅也赶紧上前帮忙,一边拍着谢慧身上的尘土,一边对谢明昭说:“阿辞,快帮忙开门。”她心中也满是惊疑,小姑子性子要强,若非遇到天大的难处,绝不会这副模样带着孩子跑回娘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