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土生花[哨向]》 第1章 捡垃圾 “主人,检测到前方生命体。” 顾寻脚步一顿,质疑道:“小六,你确定你不是出故障了?” 跟在他身边的机器人似乎很是不满,“主人,你知道的,我绝对不会出错。” “这鬼地方,除了我,竟然还有活物愿意来?” 不是顾寻夸张,这里是瑰云星的禁区,堆积的全是无法处理的污染废料,强辐射导致这块地区寸草不生,连地衣都无法生存,更别提出现生命体了。 如果不是为了捡些能用的稀有材料回去,他也不愿意闯进来。 “但是确实有。”机器人直接把光屏调了出来,热成像的画面展现在顾寻眼前。 顾寻有些震惊:“看形状,这还是个男人?!” 那人大概率是受了伤,躺在不远处的垃圾堆,奄奄一息。 反应过来,顾寻掉头就走。 小六:“他快死了,主人不救他吗?” 顾寻不但不停下,还越走越快,“我救他,谁救我!莫名其妙出现在禁区的人,谁敢救! 不分场合的善良,在瑰云星是最致命的。 顾寻走到安全地带,摘下身上的防护器,扔进代步器里。 这个代步器,是他纯手搓的,和现如今的代步机甲完全不同,更像是远古地球上的三蹦子。 顾寻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憋死我了。” 虽然防护器具经过他的改造,可以过滤掉大部分有害物质,但是禁区之所以叫禁区,自然有它的道理。 “靠,忘记找涅砂了。”顾寻理顺了头发,突然想起什么,没忍住爆了个粗口。 任谁去危险地带走了一遭,出来却发现进去唯独忘记做正事都不会有好脾气。 他口中的涅砂是一种有自我意识的金属纳米流体,平时形态如同红色的流沙,在感知到特定的基因序列或精神力频率时会认主,并根据主人的意念塑形成最合适的形态。 这是他潜心鼓捣的发明近期需要的稀有材料。 经过多方打听,他才从邻居中那位据说年轻时专门做倒卖稀有材料生意的老奶奶那里得到了关于涅砂的下落。 “算了,下次再来吧。” 顾寻想到废墟里的男人,放弃了再进去一次的打算。 他随手抄起小六,扔到框里,骑着三蹦子穿越过一座座垃圾堆成的小山回了家。 顾寻的家缩在瑰云星贫民区的角落里,是一个半地下室的结构,上层用来做些小生意,以维持生计,下层用来住顺便搞些小发明。 他刚从代步器上下来,就有人迎了上来,“顾老板,等你好久了。” “叔,怎么了?” 邻居阿叔冲他扬了扬手里的老物件,“这个收音机坏了,我估摸着,也就你能修了。” “进来吧。”顾寻锁好车,把小六夹在腋下,不顾它的挣扎,打开门带着阿叔进到店里。 收音机外壳已经泛黄,旋钮也掉了一个,用一小截拧成麻花的金属丝代替。 这种古老的玩意儿现如今还能存在,也是因为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还有许多人无法配备一台光脑。 收音机能收到的信号也寥寥无几,无非是一些无聊的星际时局新闻。 此刻,这台被阿叔宝贝的收音机正安静地躺在顾寻的工作台上。 顾寻手搭在上面,微微释放出一些精神力,探查着里面的元件。 这是他的秘密。 除了他去世的母亲和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顾寻是一名向导。 母亲反复嘱咐他要将这件事情烂在心里,他也很乐意隐瞒。 毕竟贫民区的居民一旦被发现是向导或者哨兵,会立马被拉去充军。 顾寻宁愿饥一顿饱一顿和垃圾打交道,也不愿意去做打星际海盗的炮灰。 但他偶尔也会用精神力做点小弊,比如检查元件内部故障什么的。 探查到异常的部件,顾寻把收音机主板拉出来,装作才发现问题的样子,跟阿叔解释道,“是电容老化了,还有一根线路接触不良。” 阿叔有些紧张:“那还能修吗?” “能,等我一下。” 顾寻回地下室拿了些零件上来,手指在细小的元件间穿梭,小心地取下故障的部件,用新的换上,拧上最后一颗螺丝,将主板装了回去。 “好了,应该没问题了。”他说着,按下了收音机的开关。 一阵熟悉的电流沙沙声后,断断续续的星际通用语口音播报声传了出来: “……本台……息……军……发布……最高……” 断断续续的信号让顾寻拧了拧眉,他仔细听着电流声,手上继续微调着旋钮,只想测试收音机的接收灵敏度和音质是否达标。 “……凌烬上将于卡尔斯星域遭遇星际海盗伏击,其战舰‘炎曜号’确认坠毁,目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军方已展开大规模搜救……” 顾寻终于满意了,朝阿叔招呼道,“叔,修好了,您来听听看。” 阿叔趴在桌上,耳朵几乎凑到了收音机上,认真地听着新闻里的消息。 凌烬这个名字,伴随着“坠毁”、“生死未卜”等字眼,清晰地反复回荡在狭小的店面里。 顾寻收拾桌面的动作顿了顿,但也仅仅只是顿了顿,他对那个从来不在公众面前露面的顶级上将没有任何兴趣。 他成功将信号稳定住了,音质还原得不错,阿叔应该会满意。 他没有丝毫多余的感慨,只是觉得这则新闻恰好证明收音机的短波接收功能修得很好。 “老板,你听见了吗?凌上将失踪了!”阿叔却如临大敌。 顾寻不以为意:“那又怎么了?” “那中央可要乱了套了!现在政局本来就乱,凌将军这一失踪可还得了啊……” 顾寻没有接话,新闻里的故事离他太遥远了,远得像另一个宇宙的传说。 那种大人物的事情,和明天会不会有净化水配给、能不能找到一块完好的能源电池相比,轻飘飘得没有任何分量。 他甚至在心里模糊地想了一下:又是权力斗争或者海盗劫掠吧,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的世界无非就是这些。 顾寻不关心,但是阿叔很关心,这里也有许多像阿叔一样的人,他们都很关心。 顾寻能够理解,处于底层边缘的人物沉浸在宏大叙事里,研究星际格局走向,那种挥斥方遒的感觉,才能让他们找到那么一些存在感。 很可悲,但是不应该被嘲笑。 顾寻叹了口气,提醒他:“叔,我要关门了。” “哦,对对对,”阿叔这才把贴在收音机上的耳朵收回来,直起身问道,“多少信用点啊?” 顾寻摆了摆手,“一个信用点,那些零件除了这些旧物件基本用不上,就当我送您的。” “那就谢谢老板了。”阿叔掏出终端给他刷了一个信用点,怀里抱着收音机,乐呵呵地离开了店里,去跟其他人传播凌上将军舰坠毁的消息去了。 小六踩着鸭子步,在工作台上走来走去,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做什么,感觉你气呼呼的。”顾寻将它抓起来,小六的脚在空中摆来摆去。 小六语气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主人你又做亏本生意。” 顾寻耸耸肩,“那些零件也确实用不着嘛。” “可是……” “别可是了,”顾寻打断他,“电费我还是交得起的,不会饿着你。” 小六原本就不太聪明的脑瓜子很快就被顾寻带偏了,“那就好……” 等它反应过来,顾寻已经到地下室去了。 小六只好用它的小短腿跑下楼,跟在顾寻后面喊:“不对!主人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寻没理会它,从箱子里拿出一条营养剂叼在嘴里,坐到凳子上继续研究着桌面上的图纸。 “啧,”他叹了口气,“没有涅砂果然是寸步难行。” 他咬了咬牙,想到今天空手而归不由得更气了。 顾寻仰头把营养剂全部倒进嘴里,为了省信用点,买的全是打折的滞销口味,味道很不美妙,像是把各种垃圾混合起来的产物,只是没有腐烂的味道,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他把包装揉成一团,投进垃圾桶里。 既然注定今天研究不出什么进展,顾寻索性放弃,抓起桌上的魔方打发时间。 玩了一会儿,他失去了兴趣。 小六缩到墙角去充电了,顾寻决定去骚扰他。 “喂,小六,你说,那个什么凌将军还活着吗?” 小六眨了眨眼,“主人今天怎么开始关心这个了?” 顾寻盘腿坐在小六跟前,魔方在手里抛来抛去,“闲的。” “根据过往资料显示,军舰坠毁的生还概率无限接近于0,所以凌将军活着的概率是无穷小。” 顾寻觉得它的措辞有些好笑,“你还怪严谨的。” 小六有些骄傲:“那当然,我从不出错。” 小六确实从没出过错。 它是顾寻母亲留给他的机器人,从他出生起就陪着他,有好些年岁了。 小六外表看上去像个二愣子,短手短脚,中间是个大肚子。实际上顾寻无聊的时候跟他打嘴炮,它反应也确实比较迟钝。 但是它内部储存的资料应有尽有,可以说顾寻现在鼓捣这些破烂发明,有它很大一部分功劳。 顾寻曾经用精神力探测过他的构造,内部的精密程度把他吓了一跳,完全不是这个星球的科技所能达到的高度。 幸好,它长得实在有些磕碜,所以即使它整天跟在顾寻身边,也没有人怀疑过,只当是个垃圾推捡来的小玩具。 顾寻把魔方抓在手里,“小六,明天再去一次禁区吧。” 小六公事公办地回答:“太过频繁出入禁区,对主人身体不好。” “我有点心慌,不知道为什么。”顾寻思来想去,找到了理由,“可能因为精神力储存空间的研究老是得不到推进吧。” 小六不明白,既然要隐藏向导的身份,为什么他还执着于研究精神力,“主人为什么那么执着于研究这个东西?” 然而顾寻给他的答案却是:“好玩儿。” 第2章 捡回家 “什么玩意儿?你说他还在?” 第二天,站在禁区的垃圾堆里,顾寻此刻的心情真是哔了狗了。 “还活着吗?” 小六:“是的,主人,还活着,不过快死了。 顾寻:“你昨天也这么说。” 古语言,好奇心害死猫,但是顾寻就是该死的好奇。 昨天就奄奄一息的人,在各种有害物质里泡了一天,竟然还活着,这是什么天选之子。 顾寻蹑手蹑脚地绕到男人所处的垃圾堆后面,鬼鬼祟祟地探头观察。 随手捡了两块石头砸过去,确认对方确实是晕过去了,他才放心地走到了面前。 “嚯哟,有点好看。” 男人的脸被碎石划过,留下或深或浅的暗色红痕,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帅气,反而更像是他的勋章。 “是个哨兵啊,”向导的敏锐让他感应到了男人由于受伤外泄的部分精神力,顾寻低头问跟在身边的机器人,“小六,能检测他的身份吗?” 小六跳起来扫描了男人的全身,给出了答案:“没有信息。” “黑户啊。”顾寻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黑户在瑰云星是再正常不过的存在,许多人根本就不具备上户口的条件,当然,比如说他,和大部分贫民区的人。 顾寻大着胆子去碰他,手感过于好,有些爱不释手了。 这肌肉,令整天窝在地下室,身材比较瘦弱的顾寻心生羡慕。 检查过他身上没有附近流窜的海盗帮派标识,顾寻分析是散军和星际海盗发生冲突,他受了伤,混乱中被同伴抛弃了。 顾寻发出灵魂深处的疑问:“他这张脸,居然没人想带回去金屋藏娇吗?” 小六:主人又开始了,简直不忍直视。 顾寻微微释放出精神力,探查男人的精神领域。 还没深入,就被对方精神域的千疮百孔震惊了。 打什么架能把精神域打成这样?! 顾寻再次发出感叹:“这样还能活着,真是奇迹。” 小六看着他的动作有些好奇:“主人,你要救他吗?” “……” 顾寻陷入了纠结。 最后他决定,“我帮他修复一下精神域,剩下的靠他自己吧。” 他把手贴向男人的额头,闭上眼睛感受着,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精神力渡过去。 向导对哨兵精神力的安抚是有风险的。笼统来说,讲究一个匹配度。 匹配度过低,向导的精神域会受到反噬,严重的话,可能会给双方都造成不可逆的精神损伤。 但是高等级的向导像一把□□,可以无视匹配度安抚低等级的哨兵。 顾寻之所以敢这么冒险,也是因为他知道他的精神力等级比较高。他在赌,赌对方并不是一个高级哨兵。 事实上他赌赢的概率很大,在这种地方,能成为哨兵的人就已经寥寥无几,更毋论是高等级哨兵了。 果不其然,对方的表层精神域很快就对他敞开了。 顾寻缓缓注入着自己的精神力,修复着男人精神域表面的疮疤。 浅层浮动的能量乱流,在触碰到他的精神力时,瞬间变得安静了下来。 男人的精神域实在是满目疮痍,修复的效果不尽如人意,但是好歹有些用。 顾寻收回手,摇了摇头,“作为哨兵,精神力居然对陌生人毫无攻击性,难怪被打成这样。” “走吧。”顾寻拍了拍手,打算离开。 可就在他准备起身的下一秒,他的手腕猛地被人攥住。 顾寻回头,对上了男人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但是他的眼神却让顾寻心里一动。 他能看见对方眼神里警惕的表层下是直透人心的依赖和坚定。 顾寻愣住了,他没想到男人会那么快醒过来,更没想过他醒过来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要不,咱放手呢?”他试图和对方商量,“你醒了就自己回家哈。” 对方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抓住他的手用的劲更大了。 “我靠!疼!松手!”顾寻疼得眉头紧皱,下意识用没被抓住的那只手去疯狂拍他的手。 然后,下一秒,男人又晕了过去。 顾寻:…… 搁着儿碰瓷呢! 顾寻戳了戳他的胸口,绝对不是耍流氓,又拍了拍他的脸,确定他确实是又晕过去了。 顾寻有些无语地吐出两个字:“弱鸡。” 他起身想走,但是一转身,满脑子就是刚才男人看他的眼神。 “我真的是败给你了。” 顾寻认命地折回去,把男人架在肩上,拖着沉重的步伐吃力地扛着男人朝着自己的三蹦子挪去。 “明明是你欠我一命,怎么感觉我欠你的一样。” 他嘴上抱怨着,脚步却很坚定。 小六跟在后面:“不是说不救吗?” 顾寻一记眼刀杀过去,“不帮忙就别废话。” 小六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和小短手,沉默了。 好不容易将男人拖出了禁区,顾寻把他往三蹦子的拖斗里一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男人腿很长,顾寻废了老大劲才把他团起来,勉强塞了进去。 他又去垃圾堆找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布,盖在了拖斗上,搞定这一切后,他坐上车座,卖力地蹬着三蹦子往家的方向去了。 顾寻偷偷摸摸地把车骑进了店里,然后把门锁上,将男人拖了出来,吃力地把他扶进了地下室。 顾寻把他往床上一扔,叉着腰喘着粗气。 小六做出了公正的评判:“主人,您需要锻炼了。” 顾寻核善地对它笑了笑,“但是把你拆了,我还是能做到的。” 小六瑟瑟发抖地又缩到了墙角。 顾寻借着灯光仔细检查着男人的伤口。 男人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看不出任何本来的模样。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腰腹处的几道伤口,像是被某种能量武器剜过,伤口很深,边缘焦黑,中心处的皮肉却可怕地外翻着,由于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已经严重发炎,红肿不堪,甚至有些地方渗出了黄白色的脓液,散发着不详的热度和腥气。 “啧……”顾寻皱紧了眉头。 在贫民区,这样的伤口几乎等于被判了死刑。感染和败血症会很快带走一条性命,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不可能再期待他还能自愈。 顾寻只犹豫了一秒,便转身走到角落,在一个隐蔽的金属小盒里摸索起来。 这里面是他的家底,是他在黑市换来的一些急救用品。 他拿出了一个小瓶,倒出几片微微发黄的消炎药。 接着,他又拿出一个只剩下瓶底一层透明液体的瓶子,里面装的是医用酒精。 这些东西在贫民区是真正的硬通货,比任何东西都值钱,因为它代表着活下去的希望。 顾寻咬咬牙,拧开了酒精瓶盖,那股凛冽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他先用相对干净的水浸湿一块勉强算干净的布,小心地擦去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血痂。 昏迷中的男人似乎感到了刺痛,肌肉猛地绷紧,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闷哼。 顾寻的手顿了顿,然后更轻,却也更迅速地动作起来。 他将酒精倒在另一块布上,深吸一口气,对着那狰狞外翻的伤口,覆了上去。 “呃啊——!” 钻心的剧痛瞬间将床上的男人从深沉的昏迷中撕裂般地拽回了一丝意识。 他身体猛地弓起,像是濒死的野兽,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吼,额头上瞬间爆出青筋,眼神涣散却充满了本能的警惕和杀意,猛地攥住了顾近在咫尺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如同铁钳,顾寻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嘶……放手!”顾寻忍着痛,没有挣扎,生怕打翻了放在一旁的酒精。 他尽量放轻动作,继续用酒精布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脓液,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想死就忍着!我这房子不隔音!” 或许是顾寻声音里的镇定和平静起到了作用,又或许是男人残存的理智判断出眼前这个人并无恶意,他眼中的杀意和警惕,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顾寻那张带着汗珠和灰尘,却异常认真的脸上。 他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地卸去了。 最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重重地向后仰去,靠在顾寻狭窄的床上,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喘着气。 他闭上了眼睛,只有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酒精刺激而微微抽搐的肌肉,显示着他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顾寻揉了揉自己发红的手腕,看着男人即使昏迷也依旧挺直的背脊,低声嘟囔了一句: “娇气。” 他仔细地清理完所有伤口,然后将那几片珍贵的消炎药碾成粉末,小心地撒在不再流脓的创面上,最后用自己最干净的一条布,仔细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顾寻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刚打了一场仗。 他揉着手腕,看着上面的红痕,狠狠瞪了床上的男人一眼,第二次了,他的手腕又不是铁造的。 男人呼吸逐渐平缓,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昏了过去。 顾寻有气没处撒,只好去箱子里翻出两条营养剂,自己吃了一条,另一条毫不留情地灌进了男人的嘴里。 等他忙活完,想休息一下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床被占了。 他只好坐到书桌前面,这一坐,看着压在台灯下的图纸,他终于想起来: 靠!又忘记找涅砂了! 第3章 顾小七 顾寻半夜是被突然波动的精神力惊醒的。 他连忙赶到床边,发现男人发双唇紧闭,白得发灰,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他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额头,被烫得收回了手。 果不其然,是发烧了。 顾寻再次把手贴上他的额头,给他注入精神力平息他的躁动。 等他溢出的精神力慢慢收拢,顾寻叹了口气,认命地又去翻出那个藏好的金属盒子,拿出了里面的退烧药。 小六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看见顾寻的动作,有些着急:“主人,这是你好不容易换来的,你已经在他身上用了很多药了!” “都用了那么多了,不把他救活,岂不是亏了。”顾寻用力去掰他的下巴,未果。 小六瞬间忘记了自己刚才的反对,在一旁提议:“根据资料显示,这时候应该嘴对嘴喂。” 顾寻无力吐槽,“你资料库里,都塞了些什么玩意儿。” 顾寻转身拿起了放在工具堆里的一把老旧金属钳,仔细擦了擦钳口。 他左手稳住男人的头,右手拿着钳子,用钳口最前端,小心翼翼地用不容反抗的力道,撬入对方紧咬的齿关。 金属与牙齿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昏沉中的男人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侵犯和威胁,喉咙里发出模糊而沙哑的低吼,身体开始无意识地挣扎,那股强大的力量险些将顾寻掀翻。 顾寻索性直接爬到了他的身上,用自己的体重压住他,膝盖抵住他的肩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小心地控制着力道,既要撬开男人的嘴,又不能伤了他的牙齿。 终于,男人齿关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顾寻眼疾手快地拿起药片,将其精准地塞入那道缝隙深处,又将饮用水小心地沿着缝隙倒了些进去。 为了防止他吐出来,顾寻用手紧紧捂住他的嘴,抬高手臂,强迫他做出吞咽的动作。 “咽下去!”他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急促。 男人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抵抗的本能最终还是被求生的**压倒,混着药片的液体被艰难地咽了下去。 顾寻翻身下床,看着床上的男人,又好气又好笑。“我真是捡了个祖宗回来。” 第二天,顾寻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身后有人在盯着他。 他一回头,发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四目相对。 男人的眼神先是片刻的茫然,随即迅速被一种审视般的锐利所取代。 他沉默地扫视着这个狭小、堆满杂物的空间,目光从破败不堪的墙壁移到角落里积灰的零件,最后落回到顾寻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劫后余生的惶恐,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 顾寻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他想,如果昨天在禁区垃圾堆,他看自己是这个眼神,那么他一定不会把他带回来。 顾寻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醒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感觉怎么样?能走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用沙哑但依旧带着命令余韵的嗓音反问:“这是哪里?你是什么人?” “瑰云星,我家,”顾寻指了指外面,“我昨天在垃圾堆里把你捡回来的。你伤得很重。 他刻意强调了“捡”这个字。 男人闻言,眉头蹙得更紧,像是在回忆,但眼神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空洞与警惕。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妥善包扎的伤口,又抬眼看向顾寻。 “我是谁?”他问,仿佛理所应当对方应该知道。 “你身上除了这身破衣服,什么也没有,我还没问你是谁呢!”顾寻觉得好笑,不过他也不关心对方的身份,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我这儿地方小,粮食也不多。既然你醒了,能走的话就自己离开吧。” 然而,男人的反应却出乎顾寻的意料。 他没有祈求,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他只是微微抬了下下巴,那个动作极其自然,却带着一种发号施令般的惯性。 他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口吻,冷静地说:“我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了,所以我现在无处可去。” 顾寻气笑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指向门口,“管我什么事,门在那边,不送。” 男人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回头看那扇门。 他重新将目光锁定在顾寻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祈求,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我饿了。”他说。 不是“请给我点吃的”,而是“我饿了”。仿佛只要他开口,食物就应该被送到他面前。 顾寻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理所当然的人。 失忆了,重伤未愈,身处绝境,却依旧保持着仿佛坐在上位者的姿态。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对峙。 最终,顾寻狠狠地抹了把脸,认命般地转身,从柜子里又拿出一支营养剂,没好气地扔了过去。 “吃完就给我滚蛋!”他恶声恶气地说。 男人精准地接住那支廉价的营养剂,低头研究了一下,动作略显生疏地撕开,然后以一种与他此刻落魄形象完全不符的、近乎优雅的姿态,慢慢吃了起来。 他完全无视了顾寻那句“滚蛋”。 顾寻看着他,心里一阵无力。 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捡回来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而且这个麻烦,似乎暂时不打算走了。 “让我留下。”男人吃完营养剂,平静地对顾寻说,就像在下达一个命令。 顾寻简直快要被他的态度逼疯,但是目测了一下双方的体型,他识相地放弃了动粗的想法,只能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强势,“凭什么,我这又不是收容所。” 男人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我不白住,我可以帮你干活。” 男人醒来这么久,终于说了一句像样的人话。 顾寻心里一盘算,如果他愿意听他的话,那也不是不可以让他留下,在他身上投入了那么多,不得捞回点本吗。 他再开口时态度好了不少,“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男人皱着眉头仿佛想努力回忆些什么,但很快,比他的尝试先支撑不住的是他的精神力。 顾寻敏锐地察觉到他开始躁动的精神力,想到他一片狼藉的精神域,顾寻制止道,“行了,别想了。把你的精神力收起来。” “精神力?” “连这都忘了?”顾寻努力用最简单的办法跟他说明这个东西,“你感受一下,就是你意识里涌动的那股力量,控制住它,别让它跑出来。” 男人按照他说的,很快就把即将溢出的精神力收了回去。 顾寻有些惊讶于他的感悟能力,不过这也可能归咎于哨兵潜意识里的本能吧。他没有过多纠结,扬了扬下巴,对男人道,“既然你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那我怎么叫你? “怎么叫我?” “我叫你顾七吧。” 顾寻眼底闪过恶作剧的笑意,“小六,小七,挺好的。” “顾七?七……”男人似乎对这个数字很是敏感,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对这个草率的名字。 “小六,”顾寻唤来了机器人,跟它介绍道,“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家的新成员,顾七。 小六愉快地在男人面前转了一圈,屏幕上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你好,我是小六。” 于是男人的新名字,就这样单方面敲定了。 “名字有了,规矩也得有。现在我们来约法三章,”顾寻挺直腰板,伸出第一根手指 表情严肃起来,“第一,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使用你的精神力,一丝一毫都不行。” 他紧紧盯着顾七的眼睛,强调这件事的严重性:“如果你是哨兵的事情被人发现,被军队抓走了,我正好省事了。记住了吗?” 顾七与他对视,那双深邃的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思索,像是在理解那些陌生的词汇。几秒后,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第二,”顾寻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更加不容置疑,“在这里,你得听我的。我说什么,你做什么,不许质疑,更不许自作主张。 这一条,让顾七的眉峰挑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对被指手画脚的反感。 他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隐约增强了些,让狭小空间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顾寻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硬撑着与他对视,半步不退。 僵持了片刻,顾七收起了释放出来的威压,再次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这条在他看来近乎僭越的规定。 顾寻暗暗松了口气,准备收回手。 就在这时,顾七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第三?” 顾寻一愣:“什么?” “你刚才说,”顾七的目光落在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两根手指,语气听不出情绪,“约法三章。” 顾寻:“……” 他当时就是顺嘴一说,没想到这家伙失忆了,逻辑倒是一点不含糊。 被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盯着,顾寻有点下不来台。 他摸了摸鼻子,眼神游移了一下,忽然灵光一现,带着点扳回一城的狡黠,理直气壮地宣布: “第三,我随时可以补充前两条,以及增加新的条款!最终解释权,归我所有!” 说完,他有些得意地看着顾七,准备看他无语或者反驳的样子。 然而,顾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深处,似乎极快地闪过了一丝类似于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再次点了点头。 “现在,你就是我的人了。”顾寻愉快地宣布,“等你养好了伤,就去给我赚钱还债!” 顾七挑了挑眉:“还债?” 顾寻没好气地解释:“我昨晚总在你身上的酒精和药,价值连城,直接把你卖了都抵不了。” 闻言,顾七眼睛里的疑惑并不作假,“这些东西,很值钱吗?” 第4章 垃圾星 因为顾七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顾寻决定带他去见见世面。 他带着顾七,走进了垃圾星的腹地。 顾七跟着顾寻穿过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恶臭的有机垃圾处理场,看到瘦弱的人们在里面翻找着任何可能有点价值的东西。 他看到取水点排着长队的人们眼神麻木,手里紧紧攥着各种容器,等待着分配那点不但浑浊甚至还带着怪味的日用水。 他看到为了争夺一块相对完整的太阳能板而发生的短暂斗殴,失败者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很快穿着破烂制服的人巡逻到此,像拖垃圾一样把他拖走。 满目疮痍,生机凋敝。 每一寸空气都在诉说着匮乏与挣扎。 顾七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一种沉重而滞涩的感觉压在他的胸口。 这不是回忆,而是一种本能的情感,一种对于生命不应如此的呐喊,以及对于眼前这片苦难无声的抵触。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顾寻。 青年的背影在堆积如山的锈蚀飞船残骸映衬下,显得异常单薄。 可他走得很稳,熟悉地绕过每一个坑洼,偶尔会停下来,把倒在地上的标识牌扶正,或者对角落里眼神惊恐的孩子露出一个不算温柔的笑容。 顾七沉默地跟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空白的记忆里,正被强行塞入一个沉重而真实的世界。 而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是他与这个陌生世界之间,最初也是唯一的连接。 他们穿过蜿蜒曲折由废弃金属罐和板材拼凑成的棚户区小巷,来到了稍微开阔一些的废料交易点。 顾寻性格好,鼓捣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总是便宜又好用,在这一带很吃得开。 他刚把一捆分解好的金属线放下,就有相熟的摊主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顾七。 “顾老板,这谁啊?面生得很。”那人的目光在顾七挺拔的身姿徘徊,“他这气质,不像咱们这儿的人。” 顾寻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把顾七往身后拉了拉,随口扯谎:“我表哥,顾七。别的星球过来投奔我的。” “表哥?”周围的人顿时都竖起了耳朵,这简直是垃圾星的大新闻。 有人立刻惊呼:“你在别的星球还有亲戚?那你怎么不跟他走?离开这鬼地方啊!” 在所有垃圾星居民的认知里,任何一个能离开这里的机会,都值得用一切去交换。 顾寻感受到身后顾七的身体似乎微微绷紧,他怕这失忆的家伙露出马脚,立刻用一种带着点不耐烦又理所当然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 “走什么走?他那边混不下去了,是来投奔我的!”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似眼神看着顾七。那目光中混合着些难以置信和怜悯。 竟然有人放弃外面哪怕只是稍好点的底层星球的生活,跑到这里来? 顾七沉默地接受着这些目光。 他失去了记忆,但没有失去感知和思考的能力。 他从这些人的反应里,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他此刻所在的这个地方,是糟糕到让所有知情者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深渊。 而顾寻,这个收留了他的青年,正在这深渊里,宣称自己是他的依靠。 有人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顾寻的临时摊位前,问道:“顾老板,最近有什么新玩意儿吗?上次你这里买的那个过滤芯,太好用了,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干净的水。” 顾寻耸了耸肩,“没有,最近没空去捡材料。” 那人有些可惜,“啊,这样啊。下次如果有,一定要给我留着。我可以出十个信用点!” 人群中有人调侃,“哟,桂叔最近去哪发财啦?十个信用点都愿意出了!” 桂叔喜笑颜开,恨不得将家底都抖落出来跟这些陌生人炫耀,“嗨呀,我那小儿子送去检测,居然是个D级哨兵,你说巧不巧。军队给了我一千个信用点呢。” 人群七嘴八舌的喧闹声中,顾七皱了皱眉头,他潜意识里觉得这并不是一笔多大的数目,但眼前的人却像是中了头奖那般兴奋。 顾寻察觉到他的疑惑,低声跟他解释:“一千个信用点,差不多是这里工作三个月能赚到的钱。基本上就买断了那条命。” 顾七无法理解:“那他为什么那么高兴?! 顾寻的语气很轻松,带着些鄙夷,“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还白得一笔钱,当然高兴。” 顾七的表情一片空白,这些事实完全超出了他的接受范畴。 顾寻见怪不怪,继续像没事人一样跟他说话:“所以,我跟你说了,不要暴露你是哨兵的事情,除非你想被抓去前线当炮灰。” 顾七出现带来的新奇和热闹,很快就被另一个出摊的大婶给取代了。 围在顾寻摊前的人们全都朝那边涌了过去。 顾七难得好奇地问:“那边是什么?” “呜,”顾寻偏了偏头,“你可以理解为小吃摊。” 顾七惊讶道:“这地方还有小吃?!” “不要小看底层劳动人民的创造力,”顾寻故意吊他胃口,“要不要我买些来给你尝尝?” 顾七没有说话。 顾寻还真就挤过去给他带回来了一份小吃。 脏兮兮的盒子里装着一些无法辨别出本体的东西,上面撒着些辣椒粉。 顾寻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盒子,“尝尝?这可花了我五个信用点呢。” “用手?” 顾寻好笑,“不然你还想用筷子品鉴吗?” 顾七有些嫌弃地用手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吃不出是什么东西,口感可能是某种肉类,嘴里只有调味品的味道。“这是什么?” 顾寻只看戏一般打量着他。 一旁的小六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上等星球倾倒的食物残渣里挑出的剩肉,二次油炸加工以后得到的食物。” 顾七的表情青了又红,红了又白,他有些反胃。 顾寻欣赏着他的变脸,觉得自己一时兴起浪费的五个信用点总算值回了票价。 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问顾寻:“顾老板,你表哥怎么了?” “可能是怀了吧。” 这里的人对他满嘴跑火车早已习以为常,无趣地耸耸肩,不说话了。 顾七瞪着顾寻,眼神淬了冰的刀子,“你怎么能给我吃这种东西!” “怎么了,我的大少爷?”顾寻挑出一块扔进嘴里,一脸无辜,“大家都能吃,你不能吃?” “……” 看着他果断坦然的动作,顾寻不说话了。 沉默许久后,他冷静下来,问道:“你经常吃这种东西?” “那倒不是。我母亲不让我吃,她很抗拒这种东西。所以我一般都只吃营养剂。” 这是顾七第一次听他谈起自己的亲人,虽然已经有预感了,他还是问了一句:“那你母亲呢?” 顾寻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叹息,“她死了。” “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顾寻笑了笑,“她死了倒是解脱。她一直没办法适应这里的生活。” 顾七还想问些什么,但看着顾寻的样子,又问不出口。 不过他从他的话里得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信息,既然不适应的话,那是否证明,顾寻的母亲其实并不是这个星球的原住民呢? 那边的小吃摊很快就卖光收摊了,买不起或者没买到的人只能嗅着空气中残余的油烟味解解馋。 市场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秩序。 大家一边交易一边交换着琐碎的八卦,谁家又生了个孩子,谁家又死了人,谁谁谁又失踪了,无非就是这些。 生死在这里,甚至比不过一个信用点的重量。 顾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很快把手上的东西卖了出去,收获了十三个信用点。 “走吧,回去了。”他背起空背篓,朝身旁自打吃完二手肉就一直沉默的人说道。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沉重。 两人沉默地穿行在愈发昏暗的巷道里,顾寻手里还捧着那个装着所谓小吃的盒子。 在一个拐角,一个瘦小的影子蜷缩在锈蚀的管道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那是个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肋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过大的眼睛,在昏暗中直勾勾地盯着顾寻,或者说,是盯着他手里的食物。 那眼神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动物般的、对于生存最本能的渴望。 顾寻的脚步顿了顿。 跟在他身后的顾七也停了下来,沉默地看着。 顾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骂了句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脏话。 然后,他几乎没有再犹豫,蹲下身,将那盒食物塞进了那只脏兮兮的小手里。 “快吃。”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别被人抢了。” 那孩子愣了一下,随即像触电一样,脏污的小脸上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耀眼的光彩,他甚至没力气说谢谢,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顾寻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飞快地跑掉了,像一只终于找到了食物的小老鼠,瞬间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金属缝隙里。 顾寻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仿佛刚才只是丢掉了一块石头,继续往前走。 顾七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孩子消失的方向,又看向顾寻那看似冷漠的背影。 在这个每一口食物都意味着生存机会的炼狱里,将活命的东西分给一个毫无关系的弱者 这种行为,与他今日所见为了抢夺资源而斗殴的所有场景,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它无关强弱,甚至无关利弊权衡。 那只是一种在绝境中,依旧未曾彻底泯灭的,属于人性的微光。 顾寻转过头语气平淡地对身后愣住的顾七说:“看什么?走了。” 黄昏给这片绝望之地蒙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柔。 顾七跟着顾寻爬上居住区附近最高的一处废弃平台,视野豁然开朗。 病态的紫色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上崎岖而丑陋的剪影之后。 光线变得暧昧而浓稠,将漫天挥之不去的辐射尘云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与暗紫色交织的条纹,像一块被弄脏的巨大绸布,铺满了大半个天空。 这景色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属于末日的病态美感。 顾寻停下脚步,习惯性地找了个相对稳固的位置坐下,望着那片天空。 这是他看了二十多年的景色,早已麻木,但每一次看,心底某个角落依旧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顾七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没有坐下。他挺拔的身影在渐暗的天光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那片扭曲而瑰丽的天空,以及天空之下,蔓延至视野尽头的钢铁废墟。 这满目疮痍的星球,这挣扎求生的难民,这绝望中透着一丝诡异壮丽的日落…… 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潜意识里的世界观冲突着,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沉重。 一种无声的震撼,在他空白的内心世界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涟漪阵阵。 “真他爹……”顾寻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干涩,打破了沉默。 他顿了顿,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一切,最终却只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嘲弄,低声说,“难看。” 顾七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了顾寻略显单薄的背影上。 一种极其陌生而复杂的情绪,在他空洞的记忆深处悄然滋生。 那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基于最直观对比产生的深刻认知。 他所见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广袤、混乱、令人窒息。 而眼前这个人,却是如此具体、真实,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有风吹过,带来的不是清爽的凉意,而是夹杂着腐臭的腥热。 就在顾寻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顾七低沉而平稳的声音,简单直接,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嗯。” 他认同了顾寻的评价。 然后,他向前迈了半步,与顾寻并肩坐下,共同面对着那片吞噬一切的壮丽夕阳。 “那天你问我,这是哪,我告诉你这里是瑰云星。”顾寻低头嗤笑,“但是它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别名,垃圾星。是不是更贴切,也更真实?” 顾七没有回答,而是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在这片被文明遗忘的废墟之上,顾寻本身,就是顾七所能触及的最真实的存在。 第5章 劳动力 连着几天顾寻都忙着四处寻找垃圾堆捡点有用的材料。 一找到什么,他就钻进地下室搞点小玩意儿去市场换钱,以此来支撑两个人的日常开销。 顾七跟在他身后,沉默地观察和接纳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他身上的伤渐渐好了七八成,精神力也一直稳定得很好。 顾寻不禁在他身上动起了心思,这肌肉,不去干点体力活赚钱都对不起他。 清晨,顾寻清了清嗓子,对他下命令:“今天带你去个地方,干活,挣信用点。” 顾七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灰蒙蒙的晨光中,顾寻带着顾七,熟门熟路地穿过迷宫般的棚户区和堆积如山的废弃零件,走向星球背阳面的一处巨大洼地。 那里,庞大的工程正在进行:清理一片旧时代星际港口的残骸,为据说即将建设的新垃圾倾倒场腾出空间。 离得老远,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和燃烧不充分的能量剂味道。 工地的入口处挤满了人,大多是衣衫褴褛面色麻木的男性,也有一些身形健硕的女性。 一个穿着稍显体面的工头,脖子上挂着数据板,正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用扩音器嘶吼着: “D区,清运碎混凝土块,手动装车,两车一个信用点,有力气的过来!” “E区,搬运扭曲龙骨,需要四人一组,一组完成二十根结算,一组每人一个信用点!” 声音在嘈杂中依旧清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顾寻拉着顾七挤到前面,对着工头喊道:“刀哥!我带个人来,试试D区的活儿!” 被叫做刀哥的工头目光锐利地扫过顾寻,最后落在顾七身上。 顾七比周围所有人都高出半个头,虽然穿着顾寻给的旧衣服,但那份沉静挺拔的气质,以及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的审视意味,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顾老板?你今天怎么带人过来了,你朋友?”刀哥问顾寻,是盘问的语气。 “我表哥,顾七。”顾寻面不改色地重复着谎言,“力气大,话少,干活绝对没问题。” 刀哥没再多问,在这种地方,来历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指了指旁边一堆锈迹斑斑的手推车和散发着汗臭味的防护手套:“自己找辆车。规矩懂吧?装满一车,推到五百米外的粉碎坑倒掉,回来凭车上的计数码找我刷信用点。别想偷懒,那边有监控探头。” 顾寻连忙点头,拉着顾七去领装备。 D区是一片巨大的废墟,曾经是港口的候船大厅,如今只剩下纵横交错的断裂钢筋混凝土结构和小山般的碎块。 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忙碌着,他们佝偻着腰,用铁锹甚至徒手,将大小不一的混凝土块扔进手推车里。装满后,便咬着牙,脖颈青筋暴起,推动那沉重无比的车子,沿着坑洼不平的临时道路,一步步走向远处的粉碎坑。 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挣扎。 顾寻帮顾七找了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车,把铁锹塞到他手里,压低声音:“看着点别人怎么干的。量力而行,别逞能,累了就歇会儿,安全第一。”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去附近捡捡材料,中午过来找你。” 顾七接过铁锹,目光扫过整个工作区域。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开始疯狂铲运,而是先观察了一下混凝土块的分布,推着手推车,选择了一个碎块相对集中,大小也较为均匀的位置。 他的动作,与周围的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他人干活是混乱而急促的,带着一种被生活压迫的疯狂。铁锹挥舞得毫无章法,碎块飞溅,效率低下且十分耗费体力。 顾七每一次下铲,都像是经过精密的思考,总是能找到轻松撬起最大块的混凝土,或者一次性铲起最多的小碎块的角度。 他的身体协调性极好,腰腹核心稳定,能以最小的幅度爆发力量,将混凝土块精准地抛入车斗,几乎没有碎块掉落在外面。 他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疲惫的喘息,只全神贯注地工作着。 旁边一个满头灰白汗渍的老工人看呆了,忍不住对同伴嘀咕:“他这么干,不累?” 顾七充耳不闻。 他很快装满了第一车。 沉重的负载,让手推车的轮胎都微微下陷。 其他工人推这样的重车,需要助跑,需要嘶吼,需要中途停下来喘息多次。 顾七只是走到车后,双手握住推杆,腰背微微下沉,然后发力。 重达数百公斤的手推车,就被他平稳地推了出去。 他的步伐迈得不大,但每一步都坚定有力,车身在他手下显得异常稳定,沿着颠簸的道路匀速前进,甚至没有多少摇晃。 他似乎本能地就找到了最省力、最稳定的推动方式。 五百米的路程,他几乎是以匀速完成,将混凝土倒入巨大的粉碎坑后,又匀速推着空车返回。 整个过程,比旁边那些一路嘶吼、跌跌撞撞的工人,快了将近一倍的时间,而且显得毫不费力。 刀哥在监控后面看着数据,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个叫顾七的,第一车的效率就是平均值的两倍以上。 顾七没有停留,立刻开始了第二车的装运。 依旧高效精准地维持着近乎非人的节奏。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升高,温度急剧上升,辐射尘让空气变得灼热粘稠。 其他工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汗水像小溪一样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流淌,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除了顾七。 他的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滴落,但他动作的节奏几乎没有变化。 他的呼吸依旧平稳,只是略微加深。 那身旧衣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一种无声的力量感,在他沉默的劳作中弥漫开来。 周围原本嘈杂的工地,似乎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安静区域。 工人们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不知疲倦的怪物,眼神里混合着嫉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当顾寻中午揣着两袋最便宜的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顾七像一座不知疲倦的永动机,在废墟中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而他周围,其他工人的效率似乎都被他衬托得更加迟缓无力了。 他走到顾七身边,顾七刚好卸完一车垃圾回来。 顾寻把水递过去,“歇会儿,喝点水。” 顾七停下动作,接过水,拧开,仰头喝了几口。滚动的喉结和汗湿的脖颈,在肮脏的背景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男性力量感。 顾寻看得有些痴,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累不累?” 顾七放下水袋,看向顾寻,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探究。 顾寻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嘛这样看着我?” “你去哪了?” 顾寻奇怪:“不是说过我去附近的垃圾堆捡材料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七不说话了,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顾寻看着他被汗水灰尘沾染的脸,和他因为高温而微微泛红的皮肤,那句“要不下午别干了”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生存比一时的怜悯更重要。 他把另一袋水也塞给顾七,粗声粗气地说:“下午别那么拼。我晚上想办法弄点合成肉罐头。” 这几乎是他能做出的最直白的承诺和奖励了。 顾七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他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 下午,顾寻没着急离开,而是找到刀哥,想看看顾七到底挣了多少信用点。 刀哥把数据板递给他。 顾寻看着屏幕上那一长串刷新记录,以及后面跟着的远超他预期的信用点数字,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抬头,望向废墟中那个沉默的身影,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刀哥眼神古怪:“你从哪儿捡来的这宝贝,一上午,他一个人干了差不多四个人的量。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有这么能干的表哥啊?” 最后一句话说的有些阴阳怪气,顾寻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大家都是人精,刀哥看得出来顾七不是他表哥。刀哥其实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能干多少活。但是这不代表顾寻能骗他。 顾寻赔着笑,递上几支刚换来的旧世界香烟,“这不是其他星球犯了事儿逃到这里,刚好被我捡了便宜嘛。” 他没有否定表哥的说法,又给了刀哥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刀哥盯着他看了两秒,接过了他手里的烟,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了。 顾寻离开前,又看了顾七一会儿,他的速度似乎真的放缓了一点点。 至少他偶尔会停下来,喝一口水,目光会短暂地追随一下顾寻的身影。 当放工的嘶哑汽笛声响起时,所有工人都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地,或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蹒跚着去结算。 顾寻也掐着点回来了,他站在刀哥旁边,看着顾七推着他的手推车,完成了最后一趟。 顾七走到结算点,刀哥看着他,又看了看数据,啧了一声,额外多划了五个信用点给他。 顾七被顾寻捡到的时候,身上什么也没有,自然也不会有个人终端,于是他的工资自然都划到了顾寻的账上。 临走前,刀哥叫住顾七:“小子,明天还来不来?我给你留位置。” 顾七没回答,只是看向顾寻。 顾寻赶紧上前,笑着对刀哥说:“来,肯定来!谢谢哥!” 回程的路上,夕阳再次将天空染成病态的紫色。 顾寻看着个人终端上新增的足以让他们安稳生活好几天的信用点,心里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他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顾七。 男人沉默地走着,背脊依旧挺直,但顾寻敏锐地发现,他右侧肩膀的衣料颜色略深,那不是汗水,是洇出的血迹。 大概是反复摩擦和过度负重,让之前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 “喂,”顾寻停下脚步,声音有些发涩,“伤口疼不疼?” 顾七也停下来,转头看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意外。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认真感知,然后摇了摇头。 “不疼。”他回答,语气平平,空气寂静了一瞬,当顾寻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又继续道,“但是我的精神域很难受。” 顾寻下意识捂住他的嘴,“别在外面说这个。” 他看了一眼四下无人,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可能是因为一下子体力消耗太大不稳定,回去我帮你安抚一下。” 顾七一动不动地感受着他覆在自己嘴唇上的手,躁动的精神力渐渐平息下去。 顾寻几乎是贴在他的身上,捂嘴的动作维持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将手撤回去,“你就这么让我捂着,都不提醒我一下吗?” 顾七答非所问:“现在,好很多了。” 顾寻以为他这么说只是为了骗自己安心,莫名有些欣慰:捡来的坏脾气孩子会说谎安慰人了。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基础型号的个人终端,拍在了顾七手上,又将他今天挣的大部分信用点划在了他的账上。 他本来没想那么早给他的,但是他今天的表现实在是让他感动。 “拿着!”顾寻语气强硬,带着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烦躁,“这是你自己挣的,自己留着,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 顾七低头,看着终端上跳动的数字,又抬眼看向顾寻,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困惑的情绪。 他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把已经得到的东西,再分配一次。 但他看着顾寻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带着执拗和一丝心疼的眼睛,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收回了手,将终端默默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