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入世界》 第1章 走归宛奇之所 但知返从梦里醒来，耳畔似有哭声回荡。 梦中事如烟云散，无从追忆，只残留些许令人难以分辨的不适。 他熟练地披散着头发，面向西北闭目盘坐，口中念念有词，把“走归宛奇之所”[1]重复了三遍以示郑重，算是临时抱个佛脚。哦不，鬼脚。 而后仍闭着眼，并指指向案几，随手一划，案上发带便自己漂浮起来，将他的长发在头顶挽成一个髻。 床边的支窗外，竹影一阵摇颤。三个巴掌高的小人儿举着和他们脑袋一般大的鹅血石红野果，光脚踩着松霜绿的竹枝翻了进来，又顺着摘窗滑下。 领头的小人儿正要跳上床时，但知返转头看了过去。小人儿一僵，猛然顿住，缩回已经伸出去的脚，准备在窗沿磕磕上面沾着的泥土，却被身后跟得太紧没刹住的两个小人儿一撞—— “咚！” “啪！” “啪！” 三个小人儿叠罗汉一样摔进了但知返的被子里，陷在柔软的棉花中，怎么也爬不起身。 但知返叹了口气，把他们一个个刨出来。 小人儿们并排站好，呲着大白牙腼腆地笑。 “算了。”但知返拈起和他们一同跌落在床上的果子，“用净秽咒清理一下就好。” 免遭责备，小人儿们立马活泼起来，围着他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仔细听来却不似凡俗语言，难以理解。 “叽叽咕咕叽，咕里咕噜！”第一个小人儿说道。 “真的？那阿大挺厉害呀。” 阿大挺起胸膛，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第二个小人儿不甘示弱：“咕里呱啦啦，呱里叽噜！” “哦？那阿二也不错。” 阿二叽叽叽笑。 至于第三个小人儿…… “……咕噜咕啾！” “啊，我们阿三被欺负了呀？我看看——” 阿三撅着嘴摊开小小的手掌，给但知返看自己被花刺扎破的伤口。 但知返用食指托起对方的手，低头凑近，轻轻吹了一口气……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阿三高兴地蹬蹬被子擦干净脚，然后顺着但知返的手臂，灵活地爬上他的肩头，贴着他的脸颊轻轻蹭了蹭。 有点儿痒。 但知返用手指拍拍他的头。 “好了，我还要带知衡知我做早课，你们去照看一下菜园子。至于鹤庐那边…… “不许再揪仙鹤的羽毛粘在自己屁股上，听到没有？消摇昨天又向我告状，说自己翅膀都要被你们薅秃了，再有下次，被啄了脑袋我可不管。” 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 “……咕叽！”阿大阿二阿三抱着脑袋跑了。 但知返回过神，轻笑着默念了句“天地自然，秽气分散”[2]，房间立时洁净如新。 望着如此整洁的房间，但知返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任你再是期待或惆怅，时间总归一样不紧不慢地向前，该面对的改变，不迟不早，也都到了眼前。 不论如何，今日事毕，就琢磨琢磨收拾行李吧。 现在么，琐事抛诸脑后，拎剑出门。 后山紫藤花下，虺知衡和虞知我已经盘腿坐好，正不知说着什么闲话。见他出现，虞知我老远就挥手：“师兄，快来！” 走到近前，发现两人眼神有些奇怪。 大约是不舍吧。 为避免大清早就和师妹师弟抱头痛哭，但知返当没看见，道：“做早课吧。” 于是三人结印脐下，脊直肩张，双眼微闭，齐声念道： “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3] 他们声音不大，却带有一种特殊的韵律。这韵律经由空气传播，与周围环境形成共振—— 紫藤花从枝头跌落，漂浮在半空中，如云雾笼罩着几人的身形，清香竟体。 仙鹤散步到附近，在晨光中仰头吐息，双翅翕张。微风拂过羽毛，厌厌聂聂。 溪流奔腾着从巨大的山石边坠下，雷鸣般砸出一方天然的小潭，此时却渐渐收敛声息，怀抱落花，摇步慢行，打着旋儿，一圈，一圈…… “……” 来电铃声突兀地打破了这静谧的一幕。溪流“哗哗”冲击着山石，仙鹤拍拍翅膀飞远，紫藤花忽地落下，扑了人满头满脸。 “虞！知！我！”但知返睁开双眼怒吼，晃晃脑袋甩开沾在脸上的花瓣。 虞知我手忙脚乱地挂断来电将手机关机，连声告饶：“师兄我错了！对不起师兄！” 虺知衡趁机“落井下石”：“要是师母[4]在，该罚你跪香了。” “我真的错了！” 虞知我抱拳打躬，也不起来，歪着身子把脑袋放在但知返肩膀上，轻声道：“放过我吧，师兄……” 但知返肩膀轻轻向上一抬，冷酷极了：“过两招。” 虞知我哀嚎一声去拉虺知衡的袖子：“师姐救我！” 虺知衡摸摸他的头，微笑：“多撑一会儿。” 虞知我泫然欲泣。 感受过欺压师弟的乐趣，但知返起身理理衣袖，大发慈悲：“我出一只手。” 被欺压的师弟还在嘟囔：“还不是打不过，有什么区别……” 二人在潭边立定。 虺知衡仍在原地盘坐。想了想，拔出自己的剑，横置膝上，虚掌以指节击之，唱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在剑遭弹击发出第一声“叮——”时，虞知我双脚一蹬，化为疾风，挟破云崩浪之势攻来。 落花四散。 但知返气定神闲站立不动，却在他的拳头堪堪能触及自己前一刻，忽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出现在虞知我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虞知我反应极快，立马转身后踢，还是什么都没碰到。 但知返一向功夫扎实，与人对招时也并不自矜自傲，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总教人忍不住牙痒痒。 两人对了几招，虞知我每次都差一点儿就能击中对方，又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拳脚空落落的不到实处，渐渐开始心浮气躁，步伐略显凌乱。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又一拳袭来，但知返脚下微错，闪身避到虞知我侧后方，衣袂随风轻摆。 这次距离不算太远，虞知我抓住时机，脚下急刹，接着后空翻划出一弧弯月，还未落地便以臂为刀劈了下去。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电光石火之间，化被动为主动。 可惜，他的对手也并不普通。 果然，但知返稍稍侧身，精准避开攻击，反手抓住袭来的手臂，顺势往下一带—— 脸朝地冲着小潭摔去，汗毛已经能感受到潭水的寒意。虞知我一惊，腰部猛然扭折，胳膊伸直，单手撑地，双腿在半中空横扫而过。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但知返轻轻一跃，如鹤冲天拔地而起，这招遂又落了个空。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虞知我泄气不干了，躺地上耍赖。 但知返莞尔，两指夹住一朵脸畔落花，随手掷出去：“看招！” 虞知我急忙滚身躲开，笑嘻嘻道：“寿星公，你自己簪花就罢了，我可用不着。” 不料，看似已避开的落花飞至身前，忽而化为几瓣，分别击中他胸腹手足各处。 虞知我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但知返听了他的话，一怔，抬手拂过发髻，果然取下一物——是一朵琥珀黄小花，已被拔干净了刺。 他稍加回想，微微一笑，将花簪回髻旁。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歌声停了，架也打完了，虞知我欲哭无泪：“区区一个我，师兄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但知返似笑非笑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轻点其胸腹二处：“腆胸提腹。” 点其两肘：“膀尖外露。” 点其双腿：“两足无根。” 每点一下，该处气血便重新畅通起来，恢复了活动。 虞知我自知理亏，盘腿坐好听训。 “师母闭关，我和你师姐只能代为教导，以后我不在身边，你要多向师姐请教……” 虺知衡手指抚过剑身，在一旁轻声道：“我可教不了他。” 但知返恍若未闻，继续往下说：“你天赋极佳，成就早该在我之上，如今却还在锻体，是心不够静。” 虞知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但知返点到即止，替他理了理衣服：“站桩去吧。” “……是。”虞知我乖乖点头。 但知返看向虺知衡，虺知衡垂下眼帘，持剑起身：“请师兄赐教。” 二人剑术相当，对练一阵，各有所得，将近晌午方才停歇。 站完桩，虞知我恢复了些许神采，笑嘻嘻凑过来：“师兄，下午巡山去不？” 但知返点头：“去。” 巡山这个传统，源自三人的师母。说起来，与他们的身世也有关系。 但知返的人生开始于一个飘着大雪的冬天。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孤零零地扔在雪地里，是师母亓道一救了他。 当然，那时师母还不是师母，是道一元君。 与小花精[5]猜拳输得一塌糊涂于是喝得醉醺醺的道一元君，正散步回家，顺便醒酒，却捡到一个浑身冻得青紫、连哭都哭不出来的孩子。 这下酒真的醒了。 寒邪缠体几近夭折，但知返从小就比寻常孩子病弱些，待年龄稍长，随道一元君学习筑基功夫，才渐渐好转。终于在十岁那年祛除顽疾，筑基成功，正式迈上了修道之途。 此事让道一元君养成了四处溜达的习惯。期间又捡回两个孩子，先是虺知衡，然后是虞知我。 那时三个孩子都小，须得**凡胎地养成，长大后再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和性情决定是否修仙。因此，道一元君与凡人打交道的频率不可避免地高了起来—— 仙山中偶有误入的凡人，其中一部分会留下，在此落地生根。过去道一元君并不驱逐，也不交好，只是在洞府附近设下禁制，免去相扰。 但在收养了徒弟之后，这一切都有了变化。 时不时找些难得的草药山珍交换凡人的食物，顺手帮凡人处理一些不大不小的问题……久而久之，凡人都知道山上住了个颇有门路的女冠，遇到难事就来碰碰运气，山中精怪更是常常求告上门。 一来二去，索性把洞府改为道观，又换了禁制，方便行事。 再后来，每隔几天就要抽出时间，带着徒弟们巡巡山。既解决精怪之间的邻里纠纷，也约束他们少去捉弄人类，不是居委会胜似居委会，山中日渐祥和。 亓道一闭关，这事就落在徒弟身上。 对他们来说，巡山除了“维护和平”，也有借机练习轻身术的意思。 几人所居的罗浮仙山[6]不大不小，若要在留意四周的同时走完一遍，凡人需要三五日，但知返如今需要四个小时。 - “那不如，晚间我们在半山腰对付一顿？”确定了要巡山，虞知我兴致勃勃。 但知返戳穿他：“是‘对付一顿’还是‘打个牙祭’？” “嘿嘿，师兄明鉴。”虞知我继续撺掇，“明日起你就要正式辟谷了，不最后好好吃一顿，多可惜呀。” 就连虺知衡也凑过来，认真点头表示支持。 但知返稍作思量，同意了：“也罢。此去不知何时重聚，便依你们吧。” 虞知我闻言先是笑得灿烂，又肉眼可见地低落起来。 虺知衡见状，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往回走：“走啦！这么有闲心，看来是和师兄打得不够尽兴，今日三吏村那儿你去巡逻吧。” “可恶，你刚刚不是也说想去的嘛！” “我可没说……” 两人边打闹边走远，但知返笑笑，跟了上去。 但知返、虺知衡、虞知我都是道名，保留原姓，中间是派系传承用字，最后一个字是师父的期许。 花是怎么戴到头上的，很好猜吧？ 注释内容发在段评里，文中标了序号就是有注释，这样方便看一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走归宛奇之所 第2章 天地万物，无时不移 下午巡逻完毕，几人默契地来到半山腰山洞外。 以前他们年纪小，法力未及，一日之内难以回到山顶道观，又或者途中有事耽搁，师徒几个便会在此处歇息，因此常用物什一应俱全。 洞旁不远处还有条小溪，三人准备在这儿野炊，吃一顿生日大餐。 但知返今天有师妹师弟照顾，被安排了最轻松的路线。路上一切顺利，几乎没见人，也没见妖，倒是有几只小花精在林子里飞来飞去——近来雨水丰沛，山间植物长得极为繁盛，是花草树木最容易成精的时候。 于是汇合时，但知返带了路上随手掐的水香薷。 而虺知衡猎了只兔子，虞知我则卷起裤脚下水摸鱼。 虺知衡一边拨开遮住洞口的藤蔓，取出炊具和调料，一边和师兄弟们抱怨着刚救下的凡人： “……不道谢也就罢了，谁知那凡人竟一脸兴奋，连声直喊‘跳崖果然不会死’！要不是我出现得及时，看他死不死，居然还有脸问我要修炼秘籍？” “外来的凡人，想法终归与我们不同。若要留下来，要么他习惯罗浮山，要么我们习惯他。” 但知返边搭腔边整理食材，又在附近找了点儿山椒并野葱野蒜野姜，拔了几株香茅香蓼留兰香，还摘了几片芭蕉叶。 只有在做饭的时候，但知返不会动用任何法术。他觉得没有抚摸过食材的肌理、没有触碰过食物的温度，做出来的东西，滋味总要差些。 摸鱼回来的虞知我听到他们的对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转身，把鱼剖好洗净，方便但知返往里塞料。 但知返接过鱼，内外抹了些盐，取一部分刚找来的新鲜香料，切碎塞进鱼肚子里。 虞知我在旁边打下手，闻到味道已经忍不住咽口水了，赶忙递上处理好的芭蕉叶。 用芭蕉叶把鱼包好，再用香茅草捆扎紧实，架在碳火上烧着，但知返又拿出刚掏的鸟蛋，在锅里炒散，和之前采的水香薷一起简简单单煮了个汤。 虺知衡则把剩下的姜蒜切片，辣椒切段，加上她自己找来的山胡椒，炒了一锅兔肉。 三人就这样合力做了一顿颇有野趣的晚餐。 炒兔肉滑而不腻，爽辣开胃；包烧鱼入口即化，吃快了容易咬到舌头；水香薷茎叶鲜嫩，加入炒过的鸡蛋可以避免口味寡淡，一口汤咽下，香气透人肺腑。 虫鸣喈喈沐浴晚霞，鸟栖林中嘤嘤啁啾，溪风吹拂衣襟簌簌，此何为不快哉！ 等吃完收拾好，做了晚课，鷃蓝色的天空中已印了一枚象牙黄的月亮，像一只凝视人间的眼眸。 虞知我招手唤出自己的琵琶，在篝火旁嘶吼着边蹦边弹，把生日快乐歌唱出摇滚的气势。 一曲唱罢，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山中的乐音却没有停下。 晚风穿过岩洞发出高低不一的呜呜声，林木摇摆着用枝叶相互摩擦，溪流淙淙撞击着山石…… 修炼出半个人形的溪鱼趴在岸边，轻轻甩着尾巴哼歌。溪畔巨石舒展开身体，用幻化出的手掌拍打膝盖，为它伴奏。 萤火虫从四面八方飞来，汇成一条闪烁着的河流。 几只小花精扑闪着花瓣翅膀顺流而下，有的捏着花茎吹奏喇叭花，有的抿着叶子和声，飞近了，便争相落在但知返身上。 但知返看向师妹师弟，见他们笑眼盈盈，便知道这是他们与山中精怪一起，为自己准备的生日惊喜。 从鹤庐里放出来的消摇也踱步到但知返身边。瞥见阿大阿二阿三，提起爪子朝他们随意踢了一脚，然后若无其事地埋头用长喙理理羽毛。 蛇女自远处林中蜿蜒而来，身后碗口粗的莹白蛇尾轻轻摆动。肩上站一只山鼠，头戴花冠身穿礼服，与她一同朝但知返作揖： “贺知返道人[1]生辰。” 语毕，山鼠鼮鼨（tíng zhōng）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盒，恭敬地献给但知返。 “多谢。”但知返笑着接过，盒子在他手中逐渐变为一尺见方，其上镂刻着仙鹤赐福图。 打开盒子，是一根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短木棍。 取出后，木棍化为一人高的手杖，隐隐透出金石之色。 “此乃夸父杖[2]。”鼮鼨搓搓双手，“感念元君及道人庇佑，罗浮山三千妖精鬼怪共寻此宝，终有所得。至于效用如何，还看道人您自己的心意。” 但知返抚摸着手杖，若有所思：“我知晓了。” 至此话毕，众人各自谈笑。 见状，蛇女虬虹身形一动，游到虺知衡身边亲昵地倚着，尾尖在她脚踝上轻轻一缠。 虺知衡神色如常，反手摸摸她的头。 精怪越聚越多，各式新奇的礼物也堆成了小山。 “抱歉抱歉，我们来晚啦！爸妈还在熬夜玩手机呢，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人类少女从高大的文狸背上轻盈跳下，也递上一个小小的方形纸盒。 文狸则缩小身形，眯着眼睛，偏头蹭了蹭但知返的手，跃入他怀中趴下。 “引桐，你送了什么礼物呀？”一只小麻雀好奇地凑上来，窝在少女柔软蓬松的发顶。 虞知我闻言巴巴地看过来，见江引桐朝自己点头，便欣慰地挑起眉毛：“当然是好东西！” 但知返已拆开了盒子，听江引桐得意地介绍：“是手机，最新款！” 但知返笑着道谢，又说：“但我已有了，平日使得不多，修者讲究俭而惜物，还是引桐妹妹拿去用吧，免得浪费。” 说着便要将手机收好还给江引桐。 江引桐毫不动摇，小手一挥：“仙君，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听说仙君过几天要出门云游？”江引桐不急着解释，反倒先问但知返。 但知返点头称是。 “仙君从小在罗浮山长大，不知道外面和这里的差别。”江引桐的父母就是误入罗浮山后在此定居的凡人，她虽然也在这儿出生，但一直在外上学，要说对凡间的了解，罗浮山中还真没人能比得上。 “我们罗浮山，虽然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但除了普通人，大家都不怎么用科技产品，连网都是普通人多了之后才通的。”江引桐小小地叹了一口气，“仙君你的那个老年机，在外面根本不够用。” “和外面人打交道，不懂的地方，用手机查就行。外面买东西不用灵气，也不能以物易物，货币支付大都要靠手机。最重要的是，仙君你四处云游，手机里有个地图，也不容易迷路嘛。” “果然实用。”但知返受教，“那就多谢引桐妹妹了。” 江引桐开心回道：“不客气！”便被一群精怪围住询问山外的事。 待到夜深了些，拖着七条尾巴的白狐取来一坛醉月酒。 才刚开封，篝火便醺醺然捋捋自己燃烧的头发，呼出一口酒气。点点星火随之迸溅开来，生长成灼灼花朵，簇拥着但知返，映得他面色越发红润。 坛中酒水似无穷尽，一人斟一碗，酒香直冲云霄。稍候片刻，天上的月亮被酒气熏得摇摇晃晃，“扑通”一声落在碗里。 众人哈哈大笑，将碗中酒、酒中月一口饮尽。 - 但知返的“生日”，是道一元君把他带回家的日子。 虽然不至于自怨自怜，但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出生既然不被期待，那特地定下一个日子作为“生日”庆祝，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任何一种“强求”，他都不喜欢。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满是怡悦与宁静。 偶尔过个生日也不错，但知返想。 与那些新奇贵重的礼物无关。 抛弃偏见与隔阂，只剩热烈和亲昵——万物生灵，本该如此，却又难得如此。 不合时宜地，在感受到愉快的同时，他神情恍惚，内心滋生出隐约的不安。 或许是因为，很快他就要离开罗浮山，前途未卜。 又或许是因为他明白，天地万物，无时不移，如是而已。[3] - 酒酣耳热之际，虞知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没舍得放下烤鸡，只是舔舔手指，施法让手机飞到眼前。看清来电人后虞知我愣了一下，大叫一声，手机瞬间落在地上。 众人收了声音，转头看他，一时间只听到来电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 “是……是师母！”但知返叫到。 大家面面相觑。 下一秒，精怪们迅速卷起狂风告辞，篝火也赶忙钻到地下，而鼮鼨因为跑得匆忙，连花冠都遗落在了草地上。 巨石偷偷拈起花冠，放进溪中，接着抱膝坐下，也凝固不动了。 虞知我咽了咽口水，迅速把自己清理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点了接通。片刻后，他放下手机，看向但知返虺知衡：“师母让我们回去，马上。” 回到山顶道观，已是一个小时之后。 刚踏进师母所在的浩然居，就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连树叶都不敢落地。 大晚上不好好在观里修炼，跑到外面去吃喝玩乐，三人都有些心虚，屏气凝神地往里走。 待客室门开着，亓道一正闭目盘腿坐在榻上，听到动静瞪了他们一眼，又将眼睛合上。 “师母，您怎么突然出关了？”身为一个有担当的大师兄，但知返主动站出来吸引师母的火力。 亓道一幽幽叹气：“不出关，怎么知道我的好徒儿们竟然如此勤奋？” “师母我错了，都是我的主意，您别怪师兄师姐。”虞知我低眉垂眼，看上去十分乖巧。 “我……”虺知衡觉得自己也该说点儿什么，“可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啊……” 亓道一怒而拍桌：“出去玩儿不带我，还敢说没什么大不了？逆徒！” “还有，你们是不是喝‘醉月’了？酒香飘了八百里，也不知道孝敬孝敬师母我，白养你们这么大！” 亓道一越说越气。 虺知衡忍不住笑出了声。 “嘿嘿，师母……阿母消消气。”虞知我蹭过去挽着亓道一的手臂，“都知道您好这口，怎么会忘记呢。” 但知返适时递上一坛未开封的醉月酒，笑道：“瓜里送了两坛来，给您单独留了一坛呢。” 亓道一接过酒坛，这才眉开眼笑地朝但知返抬了抬脑袋，让他看身后的桌子：“吃吧，给你做了长寿面。” 野外条件简陋，随便吃吃。 不过罗浮山是仙山，动植物都很安全，大家不要学他们吃野味！想吃就去菜市场买！ 我们这边叫水香薷“香菜”，叫大家常说的香菜“芫荽”——其实芫荽才是学名[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天地万物，无时不移 第3章 下山 亓道一的厨艺其实很一般。毕竟修仙之人，不重口腹之欲，何况她早已辟谷，如果不是为了带小孩，恐怕观中连厨房都不会建。 观道观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师母，拉扯着三个捡来的小孩。观名起得随意，又没申请立派，再往上的师承也没听她提起过，故而也没什么规矩。 虽然没什么规矩，要说无为而治也不尽然，确切地说，亓道一就是规矩。 所以亓道一做的饭菜，通常比较清淡，却几乎不讲究忌口。虞知我好奇问过，被她拍走：“小孩子正长身体呢，忌什么口！” 而这碗长寿面，把厨房里能用的料都用了—— 小葱和白菜是刚从地里拔的，鸡蛋是后院老母鸡早上下的，牛肉和面条是上次虺知衡用草药和山脚村子换的，甚至还撒上了但知返前几天炼油剩下的油渣。 充分展现出一碗生日面应有的隆重。 味道竟然不错。可惜还没吃几口，亓道一就毫不留情地开口：“吃完了，你就收拾东西下山吧。” 但知返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最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头接着吃面。 “这也……太匆忙了些。”虺知衡则皱起眉头。 虞知我张了张嘴，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宜早不宜迟。”亓道一看向但知返，“迟则生变。” 但知返从小就知道，成年之后，自己会离开罗浮山。离开这个抛弃了他又养育了他的地方，踏入滚滚红尘，沾染世俗因果。直至得证大道，羽化登仙。 只是没想到，今日才刚成年，便不容他片刻停留。 “当年带你回来，给你算了一卦。”这事亓道一说过很多次，连观道观里的花草树木都耳熟能详，“你虽有登仙资质，仙缘深浅却变幻不定。” “既然决心向道，便该勉力求成——卦象所示，个中枢机，正在你成年之时。” 亓道一将手里的酒坛向半空中抛去。酒液倾倒出来，化作一条悬浮的河流，酒坛则变为一条小舟，在河流上浮浮沉沉，不甚安稳。 “修道之人本该远离俗世，静心绝虑，但因果尘缘，亦如舟下之水，或载或覆，全看个人悟性。我辈修炼，乃是性命双修[1]，不染凡尘，又怎能懂得何谓之‘道’？ “唯有入世，方能解你眼下之困。” 但知返点点头，沉默片刻问道：“若我历遍人世浮沉，尝尽苦乐忧惧，却再也放不下、回不来，该如何是好？” 亓道一突然笑了：“正因为人世浮沉难以遍历，苦乐忧惧无法尽尝，人才会舍不得、放不下。” 她再次抬手，半空中的酒液被吸入酒坛，一滴未洒。酒坛飞回怀中，她仰头饮了一口，微微阖上眼。 “此去必定魔考[2]重重，若能通过试炼，之后便是大道通天。”亓道一顿了顿，轻声道，“但若终究难断俗缘，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但知返愣住，嘴唇翕动，还是没再问下去。 “下山后往东走，我已联系旧友，到了委羽，他会帮你熟悉凡世俗务。” 亓道一伸手取下但知返发髻旁簪了一整天的琥珀黄小花，拉过他的手放进手心：“收好。” 这朵小花叫作“驻流光”。花如其名，有留驻时光的作用，只在仙兽陨落之地生长，极为难得。 但知返默然。半晌，把手摊开伸向亓道一，声音有些闷：“盘缠。” 亓道一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师母哪有钱。” - 吃完面回房，但知返正准备收拾行李，突然发现桌上多了个帆布包，一面印着花里胡哨不知什么含义的抽象画，另一面印着看上去精心设计过的“宛奇食梦”四个字。 他立马心领神会，摸出放在抽屉里的手机——那个旧的“老年机”。 果然没电了。 给手机充上电后重新开机，看到一条来自宛奇的消息—— “梦已收到，口感很丰富，灵气从账上扣了，多谢道人照顾生意。最近在做文创，送个周边回馈新老客户，请五星好评哦[龇牙笑][玫瑰]” 但知返小的时候身体不大好，经常做噩梦，每次做完噩梦就哭着找师母。 亓道一刚开始还母爱泛滥地诵经哄他入睡，后来次数一多耐心告罄，索性教给他向宛奇祝告禳除噩梦之法，并为他在宛奇那儿充了一大笔灵气。 从此以后，但知返晋升“宛奇食梦旗舰店”尊贵的 VIP 大客户，直至修道有所小成，才逐渐降低了消费频率。 而亓道一，再也没为但知返的噩梦烦恼过。 这给她增长了莫名的自信，觉得小孩儿有什么难带的，花灵气消灾就好了。 也正是这种天真的想法，促使她十分豪爽地收养了但知返的师妹师弟，完全没意识到这一举动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 但知返看了看宛奇送的帆布包，一下一下按着手机按键回复：“包已收到多谢” 想了想，在句末也打上“【龇牙笑】【玫瑰】”，又觉得龇牙笑不太稳重，遂删去“龇牙”二字，改为“【微笑】【玫瑰】”，发送。 不知道要在外面待多久，第一次出远门的但知返开始为行李犯难。 师母送的剑？当然得带。 生日礼物？还有许多来不及拆，都带上。 习乐的琴？都用顺手了，带上。 窗户被“笃笃”敲响，转头一看，仙鹤长长的脖子从窗外伸进来，搭在窗台上。 消摇？带上！ 东西一件件飞进但知返袖口，他扫视着整个房间。 床能不能带？但知返陷入沉思。 忽然，他叹了一口气。 又不是出门玩。 几乎被清扫一空的房间又恢复了原样。 该轻装简行。 收好行李，但知返拜别师母，在师妹师弟的陪同下跨出道观门槛，回头望了望从墙里探出的凤凰花。夜风拂过，火红的花朵眷恋地停留在他肩头。 “知返。”亓道一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知该如何选择的时候，想想你的道名。” “弟子知晓……阿母，珍重。” - “当——” 报钟声响起，五更开静[3]。 但知返猛然睁开眼睛，心脏“砰砰”直跳，扯得身上都痛起来。好在报钟每敲一次，便略略平复几分。 他没有挪动身体，闭上眼睛继续倚着树干。等心跳恢复正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刚究竟做了什么梦。 修行者梦少，凡发梦，必为征兆。何况，最近他的梦确有些许频繁。 大约与阿母所说卦象中，成年时的机缘有关。 上天给了征兆，自己却记不清，怎能不叫人郁闷。 ……罢了，道法自然，不必强求。 把刚才的梦抛诸脑后，但知返渐渐醒过神来。 自己子时从山上下来，歇脚的地方已经快要超出罗浮山范围，靠近人类城市。 之前没来过，原来观里的报钟声能传这么远。 正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林子里的鸟虫鸣叫忽然嘈杂得像浪涌，野草一片片被踩踏伏倒，他转头一看—— 朦胧天光下，林雾笼罩着一位女子的身形，似真似幻。她笑盈盈地望着但知返，越走越近。 很面生，不像是山里的精怪。 但知返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 鼻腔里满是草木润泽的清新，没什么妖味儿。然而下山前，师妹念叨了八百遍的“外面妖怪不比山中友善，万勿大意”，不由自主在脑中回荡。 他下意识摸向袖口—— 糟糕，凌晨走得匆忙，照妖镜忘带了。 这时，女子在不远处站定：“你好，请问三吏村怎么走？”又指了指林子稍远处正走过来的几人：“我们来爬山看日出，不小心迷路了。” 三吏村是凡人的村子，江引桐一家就住在那里。 知道三吏村，自己没见过，大概是新来的凡人。 心里嘲笑自己太过敏感，但知返颇有礼貌地为对方指了路，目送一行人离开，然后盘腿坐下，开始做早课。 在他身后，渐渐远去的几人忽而身形一淡，融化在清晨的薄雾中。 - 做完早课，正逢朝霞吐蕊，但知返便又静下心来细细吐纳。 天边淡淡的报春色霞光被引出极轻薄的一缕，顺着鼻腔进入体内，又从肌肤毛孔溢出些许，笼罩于体外，待吐纳停止几息后，方才渐渐散去。 昨晚置于树下的竹筒也盛满了夜露，被他一饮而尽。 但知返今日正式开始辟谷，晨起后含朝霞饮沆瀣[4]，权作早餐。 待一切俗务整理完毕，他琢磨着之后的行程，取出师弟给的“外出清单”。 第一条，把手机卡换到新手机里，到了有网的地方，下载以下必备软件…… 但知返边研究手机说明书边照做。 观道观里是连不上网的，除了电话短信，与人联络全靠法术。虞知我这个网瘾少年，每次都趁着巡山悄悄在观外蹭凡人的网，比起但知返，他对凡间之事显然要熟悉得多。 安装好“星罗堪舆”[5]，输入灵气注册登录，但知返找到其中的导航板块，查找“委羽”。 搜索结果很快跳出来—— （点击下载地图包可离线使用） 明光市（古称委羽） 距你1367.7公里 星罗推荐： 【路线一 驾鹤（大众常选） 28小时34分·1428公里 路线上有245公里仙鹤较多，请小心驾驶 2鹤道及以下 86%·不限速 途经1个湖泊、1个海岸沼泽，皆可供仙鹤休息觅食，请勿违章停鹤（点击查看相关道路交通法规）】 【路线二御剑（时间短） 14小时38分·1367公里 路线上有322公里御剑较多，请小心驾驶 2剑道及以下 91%·限速天眼163个 本路段严禁在空中打架！违者必罚！（点击查看相关道路交通法规）】 【您也可以选择其他出行方式，为您推荐： 咻咻搭鹤 剑修保航 空明天仙舟 ……】 但知返努力消化着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信息。 深思半晌，但知返挥挥袖子，把同样没出过远门的消摇放出来，一脸严肃：“消摇，你了解道路交通法规吗？” 消摇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盯着他，缓缓歪了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