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嘿嘿嘿》 第1章 chapter 01 碎玉 意识自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剧痛中挣扎而出,沉甸甸地压上四肢百骸。 喉咙里是铁锈般的腥甜,仿佛昨日毒酒灼穿肺腑的痛楚仍未散去。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驸马萧衍那温柔又残忍的低语—— “瑶光,为了大业,只好委屈你了。” 还有刀斧加身时,骨肉分离的闷响—— 宫瑶光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熟悉的缠枝莲暗花销金帐顶,空气里浮动着的是她平日最爱的苏合香,清甜宁神,丝丝缕缕,却驱不散那刻入魂魄的血腥记忆。 她没死? 不,她分明死了,死在萧衍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死在痴恋半生换来的背叛下,死在阴暗潮湿的天牢最深处。 “殿下,您醒了?”帐外传来侍女挽碧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可是梦魇了?才卯时初呢,再歇息片刻吧。” 宫瑶光倏地坐起身,锦被自肩头滑落,带来一丝凉意,环顾四周,鲛绡纱幔,紫檀雕花围屏,博山炉里青烟袅袅。 这里是她的昭阳殿寝宫,她未嫁时的居所。 一切陈设华丽如旧,仿佛那五年屈辱的婚姻,还有那场将她宫氏江山连同她一起葬送的滔天巨祸,都只是一场噩梦。 宫瑶光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枕下一样硬物。摸出来,是一枚龙凤呈祥的羊脂白玉佩,温润通透,触手生温。这是去年秋猎,萧衍猎得头彩,父皇龙心大悦,当场赐下的定亲信物。 彼时那人接过玉佩,转身望向她,眼中盛满了足以溺毙她的深情。她便是沉溺在那虚假的情海里,一步步将父皇的期望、宫氏的江山、自己的性命,全部拱手送上。 指尖猛地收紧,冰凉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 不是梦。 旧梦里男女痴缠的鱼水身影,朦胧纱帐之下的暗香浮动,还有锦被之下庶妹宫瑶思那张意乱情迷的娇媚面庞,伴随着萧衍忘了狠般的沉沉喘声…… 简直不堪入目,恶心至极。 还有阴冷地牢里毒蛆入骨的生不如死,那对狗男女阴冷诡谲的森寒笑意…… 那些刻骨铭心的背叛,凌辱,还有锥心刺骨的剧痛与深深绝望,都在反复告诉宫瑶光一个血淋淋的惨痛现实—— 她已死过一次,而今已是地狱里爬上来的鬼。 亡魂索命来。 “今日是何年月?”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挽碧撩开纱帐,瞧见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底却燃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光,不由一怔,忙回道: “回殿下,是永泰二十三年,四月初七。” 永泰二十三年……四月初七! 宫瑶光心脏骤然紧缩,几乎喘不过气。 是了,就是今日! 正是这个午后,父皇正式下旨,擢升萧衍为骁骑营副指挥使,掌京城部分防务。 前世,这便是他真正踏入权力核心,开始编织那张足以绞死她,绞死整个宫氏王朝的巨网的起点。 而昨晚,她还在为了他前几日的一句“更爱看你戴玉簪”的随口情话,欢喜地挑了半宿的玉饰,今日准备佩戴这枚定亲玉佩去向他讨赏。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宫瑶光猛地攥紧那枚玉佩,指甲几乎要抠进玉里。 “萧衍现在何处?”她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字字森寒。 挽碧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戾气骇住,讷讷道:“驸……萧大人此刻应在东华门外的值房等候宣召,殿下您昨日不是还说,要等圣旨下了,便去……” 话未说完,宫瑶光已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更衣!” “殿下,地上凉,您的鞋……”挽碧慌忙拿起鞋袜追过去。 宫瑶光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到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娇艳的脸庞,眸似星辰,肤白胜雪,唇色嫣红,面若银盆,远远望去,仿佛那春花晓月,叫人迷得移不开眼,偏偏一笑时,却花开灿烂,更是动人三分,那秀丽眉眼间还残留着未散的骄纵与天真—— 那是过往数十年被保护得太好,从未经历过真正风霜的痕迹。 宫瑶光对着镜子,忽的扯出一个极冷的笑。 天真?骄纵?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浮华褪去,那便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 任宫女们匆匆为她套上繁复的宫装衣裙,挽起高髻,插戴珠翠,整个过程,宫瑤光一言不发,只死死攥着那枚玉佩,仿佛攥着仇人的心脏。 她定要萧衍和那宫瑶思血债血偿,让他们也亲临地狱,尝尝那剖心蚀骨之痛。 妆毕,宫瑶光起身,昂首向外走去,步履间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决绝。裙裾逶迤,扫过光洁的地面,无声,却自有一股庄严煞气弥漫开来,惊得沿途宫人纷纷跪地,不敢直视。 “长公主殿下,轿辇已备好。”掌事太监躬身道。 “不必了。”宫瑶光轻吐出两个字,脚步未停,径直朝着东华门方向走去。 晨风带着寒意,吹起她宽大的袖摆和披帛,像一面猎猎的战旗,诉说着无声的决绝。 东华门外,官员值房区域此刻颇为安静。大多数低阶官员已去各自衙门点卯,唯有几间供有品级官员暂歇的屋子还有人声。 其中一间房门外,一道颀长身影正临窗而立。月白长袍,青玉发簪,侧脸线条温润俊雅,正是那春风得意驸马爷萧衍。 那清冷目光看似落在院中的一株海棠上,实则指尖微捻,计算着时辰,静静等待着那道注定改变他命运的旨意。 周围偶尔有经过的低阶官吏,无不投来或艳羡或讨好的目光。谁不知这位新科探花郎简在帝心,更得了长公主青眼,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正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①。 萧衍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矜持笑意,对周遭目光坦然受之。他甚至能想象出宫瑶光待会儿捧着圣旨,像只欢快雀跃的鸟儿般扑来的模样。 那个女人,爱他至深,愚蠢又好利用。 她一定会娇笑着扑进自己的怀里,羞涩而忸怩地唤他“衍哥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不失沉稳的脚步声打破清晨的宁静,萧衍循声回头,脸上习惯性地扬起温柔笑意:“瑶光,你怎的这般早就……”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清了来人。 宫瑶光一身正装华服,妆容精致,却赤着一双雪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步走来。那张姿容姝丽的脸上不似往日笑意盈盈,水灵双眸中没有任何往日的痴缠爱慕,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如同冰封般的死寂和仿佛要吞吃他的刻骨铭心的恨意。 宫瑶光难道猜到了他和思思的事吗? 不,定是他看错了。宫瑶光这般纨绔愚钝,哪里有思思那般七窍玲珑心,不可能知道他宫瑶思的暗通曲款。 萧衍压下心头陡然升起的一丝怪异,面上依旧八风不动,格外温柔雅致,那一眼的柔光挑不出半分瑕疵爱意。他上前一步,语气愈发温柔: “我的长公主殿下可是怎么了?又是哪家不长眼的下人谁惹你不快了?连鞋都不穿,着了凉如何是好?”他说着,极为自然地伸手想去握她的手腕,如同过去千百次一样,用一点甜言蜜语的小伎俩就想着把她哄好。 宫瑶光猛地一抬手,避开了他的触碰。 动作快而凌厉,带起一阵冷风。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此。值房内外,零星几个官员,守卫,宫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突兀的一幕。 萧衍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终于维持不住,不觉染上几分尴尬与不易察觉的阴沉:“瑶光,你这是何意?” 宫瑶光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冰冷,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本宫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萧衍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宫瑶光却不再看他,缓缓举起了那只一直紧握的手。 阳光下,那枚龙凤玉佩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任谁看了都知价值连城,更代表着无上的荣宠。 “此物甚好,”她的目光扫过玉佩,像是看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可惜脏了。” 在萧衍骤然变得惊怒的目光中,在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里,她五指猛地收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玉佩砸向脚下坚硬的青石板。 “啪——!” 一声极其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庭院。 那枚象征着帝宠,象征着姻缘,象征着萧衍未来倚仗的玉佩,瞬间四分五裂,飞溅开来。几片细小的碎玉甚至崩到了萧衍的衣摆和下跪宫人的脸上。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长公主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的举动骇呆了。 萧衍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死死盯着地上那摊碎片,又猛地抬头看向宫瑶光,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迷惑,以及一丝终于无法掩饰的慌乱和厉色。 “宫瑶光!你疯了?!”他失声低吼,风度尽失。 宫瑶光却笑了。 她俯身,慢条斯理地从那一堆碎玉中拈起最锋利的一片。碎玉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沁出血珠,脂膏一样的乳白碎玉上一抹嫣然血红,格外触目,她却浑不在意。 宫瑶光直起身,将那片染血的碎玉递到萧衍眼前,几乎要戳到他鼻尖上。 “萧衍,”她唤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情人低语,却字字淬毒,“拿着你的东西,滚。” “什么脏东西,也敢直呼长公主的名讳了,不过是下里巴人,还偏偏要攀龙附凤,故作这阳春白雪给谁看,简直是脏了本宫的眼睛。” 她手一松,那片染血的碎玉落在萧衍僵硬的官靴前。 说完,她再不看萧衍那精彩纷呈的脸色,也不理会周遭足以吞噬一切的死寂和惊骇,转身,赤足踏过冰冷的地面和她亲手制造的狼藉,一步一步,朝着来路返回。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又像踏着仇人的骸骨。 碎玉之辱,只是开始。 萧衍,前世的债,今生,我们慢慢算。 第2章 chapter 02 暗棋 昭阳殿内熏香依旧,暗香缕缕,袅袅生烟,一切寂静得可怕,冥冥中,似乎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诡谲。 宫瑶光屏退了所有宫人,只余下挽碧一人。小宫女跪在地上,颤抖着用浸了温水的软巾,一点点擦拭长公主足底沾染的尘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痕—— 那便是今日碎玉决裂,玉屑飞溅,划破所致。 “公主,您这又是何苦?”挽碧的声音带着哭腔,既是吓的,也是疼的。 她自幼服侍宫瑶光,能选在长公主门下伺候的,脾性自是一等一的好,可惜这姑娘胆儿蛮小,年纪还青涩,纵使入宫十来年,也鲜少得见今日这般场面,故而一下慌了神,抖得像只鹌鹑儿。 挽碧见过殿下对萧大人所有的痴迷与热情,今日这碎玉绝情的举动,简直石破天惊,她完全想不通。 宫瑶光靠在引枕上,闭着眼,任由挽碧动作。足底传来细微的刺痛,反而让她更清醒。昨夜醒来时残存的最后一丝混沌迷惘,已被清晨那痛快淋漓的一砸彻底驱散。 痛?比起剔骨剜心,鸩酒穿肠,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苦?能重回一切尚未发生,尚有可为之时,已是苍天垂怜,给她复仇雪耻的机会,她只嫌自己动作不够快,刀不够利,不能更早一步把那萧衍千刀万剐才好。 “挽碧,”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让挽碧下意识屏息的冷,“从今日起,收起你的眼泪和疑问。本宫身边,不需要看不清形势的人。” 挽碧手一抖,慌忙伏地:“奴婢知错!奴婢再不敢多嘴!” 宫瑶光睁开眼,目光落在殿顶繁复的藻井上,前世今生,无数画面纷至杳来。 萧衍的背叛是剔骨尖刀,那么,另一人的死,便是烙在她魂灵上永不熄灭的业火—— 沈玠。 她的死对头,当朝太傅,也算她半个“师父”,从她及笄参政开始,两人便在朝堂上下针锋相对,她倡奢华,他便谏节俭;她欲提拔幸进,他便死守规制;她替父皇寻仙问药,他便直言丹药误国…… 每每气得她跳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就是这个人,在她父死国灭,身陷囹圄,受尽屈辱之时,冒死闯入叛军控制的皇宫,为她那被弃于乱草中的残破尸身,覆上了一件干净的袍服。 她飘荡的魂魄看见,他一贯清冷矜贵的脸上沾满血污,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猩红与绝望。 他抱着她的尸体,低哑地唤她的名字“瑶光”,那般缱绻,又那般绝望。最后,他抽出佩剑,自刎殉情于她身侧。 温热的血溅在她冰冷的魂魄上,明明死人是搞不到温度的,却依旧烫得她至今战栗。 “公主,黄泉路冷,臣陪你走。” 沈玠最后的话语,如同诅咒,又如同誓言,日夜不休地在她耳边回响。 为什么? 她从未给过沈玠半分好脸色,甚至屡次构陷,欲将他拉下马。 他为何要为她做到如此地步?那隐忍至死的深情,从何而起? 这个问题,前世她来不及想,今生,却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口,细密地疼着,提醒着她前世的眼盲心瞎,也提醒着她,除了萧衍那条毒蛇,这世上或许还有人值得她稍稍放下戒备,以真心相待。 突然,宫瑶光猛地掐紧了手心。 重生之事太过骇人,她谁也不信。前世沈玠的情愫来得诡异,目的难明。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斩断萧衍的羽翼,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沈玠,或许是这把最快最利的刀。至少,在对付萧衍这一点上,他们的利益暂时一致。 “更衣,”宫瑶光再次下令,这次的目标明确,“要那套绛紫宫装,戴九翟冠。” 挽碧一惊:“殿下,您要出席午后的朝议?”这套服制过于正式,通常只在重大典礼或正式召见重臣时使用。 宫瑶光已起身走到镜前,目光冷冽:“有些人,该去会一会了。” 紫宸殿侧殿,午后的小朝议刚散。官员们三三两两从殿内走出,低声交谈着今日廷议的内容,气氛却有些微妙。 清晨东华门外那石破天惊的一幕,早已像长了翅膀般传遍宫禁,此刻众人目光交汇间,无不藏着探究与窃语。 而主角之一的萧衍并未出现,据称是“突发不适”,告假回府。而另一位主角—— 当那一身绛紫,头戴珠冠,华贵逼人却面覆寒霜的长公主出现在廊下时,所有低语瞬间消失,官员们纷纷躬身避让,神色各异。 宫瑶光目不斜视,唇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径直走向即将踏入偏殿休息室的身影。 “沈太傅留步。” 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闻声顿住,缓缓转过身来。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长窗,落在他鸦青色的官袍上,映得那张脸愈发清俊冷白。 眉眼疏淡,唇色很浅,周身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淡漠与书卷气。唯有那双眼睛,深若寒潭,此刻正平静无波地看着她,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疑问。 “长公主殿下有事?” 沈玠开口,声音如冷玉相击,听不出丝毫情绪。既无旁人常见的敬畏,也无往日争锋相对的锐利,平淡得像是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宫瑶光袖中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心中闪过半分不解和犹豫。 不会错的,是沈玠,是他,就是这个人,为她收尸,为她殉情。可此刻他的眼神,找不到半分破绽。 可此时此刻,沈玠的眼里分明没有前世滚烫刺目的**翻涌,只余一瞥漫不经心的凉薄淡漠。 宫瑶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怪异感,妍丽唇角牵起一个近乎锋利的嫣然弧度,一步步走近。腰间手足环佩轻响,在寂静的廊下格外清晰。 周围官员早已识趣地退得远远的,竖着耳朵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看。 长公主对上这沈太傅,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本宫既然来找太傅,那自然是有事的。” 她在沈玠面前三步远处站定,抬起下巴,依旧是那副骄纵跋扈,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做派,只是眼底没了往日的虚张声势,多了某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本宫近来听闻一些趣事,关乎朝堂安稳,想着满朝文武,也唯有刚正不阿的沈太傅,或许愿意听一听,辨一辨真伪。” 沈玠眸光微动,似有探究,却只淡淡道:“公主殿下请讲。” 宫瑶光却不急着开口,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左右众人。 沈玠会意,侧身:“公主若不介意,入内详谈。” 休息室内陈设简单,唯有桌椅香茗。宫门轻合,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 宫瑶光转身,脸上的骄纵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开门见山: “探花郎萧衍与北狄暗通款曲,其在陇右的心腹,借茶马互市之便,私贩禁运之铁器,粮草,资敌以利,证据便在三次后抵达京城的祥瑞贡品车队中。” 沈玠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抬眸看她,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旋即化为更深的审视和凝重。 “殿下可知,此言若虚,便是构陷朝廷命官的重罪?” “本宫自然知道。”宫瑶光大大方方迎上他探究审视的目光,唇畔笑意依旧,毫不退缩半步。 “太傅若是不愿相信本宫,那自然是太傅的裁决,不过太傅只需派人盯紧西市永盛昌货栈,三日后子时,自然见分晓。若证据确凿,便是铲除国贼、巩固边防的大功一件。若本宫所言有误,” 她顿了顿,扯出个冷笑,“太傅尽可上折参本宫一个诬告之罪。” 如此致命的把柄,就这样被不可一世的长公主轻描淡写地递到了他手上,仿佛这不是足以掀起朝堂巨浪的密报,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沈玠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皮囊,看清内里真正的意图。眼前的宫瑶光,陌生得惊人。 清晨碎玉辱臣,午后便来向他这个死对头递刀,针对的还是她昨日仍痴缠不休的准驸马? 这绝非那个只知享乐弄权、耽于情爱的长公主能做得出、能想得出的事。 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熏香细烟袅袅上升。 良久,沈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不知殿下为何要对臣说这些?” 宫瑶光早已备好答案,她重新挂上那副漫不经心又带着点算计的表情,轻哼一声: “为何?本宫乐意。他萧衍不过一介寒门幸进,竟敢对本宫不敬,本宫便要他知道,这京城的天,从来都姓宫。至于找你沈太傅……” 她刻意拖长了语调,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挑衅,几分施舍: “不过是看你素来爱唱反调,又标榜忠君爱国,这脏活累活,正好给你罢了。怎么,太傅不敢接?” 激将法,拙劣,但用于她和他之间惯常的相处模式,却最是合理。 沈玠眼底的审视未退,却缓缓搁下了茶壶。他没有回答敢或不敢,只问:“殿下想要什么?” “简单。”宫瑶光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吐息如兰,却带着毒蛇般的冷意,“人赃并获之时,我要他萧衍,再无翻身之日!太傅能做到吗?”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得沈玠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簇疯狂燃烧的恨火,以及那恨火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痛楚。 沈玠的指尖在官袍袖中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只道:“若证据确凿,国法如山,自有公断。” “好!”宫瑶光直起身,退开两步,仿佛方才那瞬间的逼人气势只是幻觉,“那本宫,就静候太傅佳音了。”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开门离去,环佩声渐行渐远。 室内,沈玠独自立于原地,久久未动。他垂眸看着方才宫瑶光站过的地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浓烈又冷冽的香气。 他缓缓抬起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片极不起眼的,沾着些许干涸血渍的碎玉片—— 这是清晨她砸碎玉佩时,崩溅到他靴边,被他悄然拾起的。 指尖摩挲过那粗糙的断面和微硬的血渍,光凝在沈玠的眼底,那片平静的寒潭终于彻底碎裂,翻涌起滔天巨浪。 震惊,心痛,狂怒,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许久,他将那碎玉片紧紧攥入掌心,锐利的边缘刺痛皮肤。 再抬眼时,所有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绝寒芒。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一世,臣绝不会……再让您重蹈覆辙。” 第3章 chapter 03 惊蛰 碎玉风波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京畿权贵圈里炸开了锅。 长公主宫瑶光疯了的传言不胫而走。更有甚者恬不知耻,胆大妄为,窥探着龙椅上天子的态度。 然而,永泰帝除了在当日稍晚时候赏赐了大量珍玩绸缎到昭阳殿,并随口申饬了萧衍一句“行事不谨,惹殿下不快”之外,竟并再无其他表示。 圣心依旧偏向昭阳殿。众人观望之余,对那位昨日还风光无限,今日便成了满朝笑柄的萧探花,不免多了几分微妙的心思。萧府门前,骤然冷清了不少。 宫瑶光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置身事外,称病免了所有请安和邀约,整日窝在昭阳殿的后殿书房里。案头堆积的不再是话本游记或珠宝图样,而是各种舆图、账册乃至地方志。 挽碧捧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时,只见自家殿下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大胤疆域图出神,指尖从北疆的雁门关缓缓划向东南富庶的苏杭二州,眉头紧锁,唇线抿得死紧。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骄纵或愤怒,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忧虑与杀伐之气。仿佛看的不是锦绣山河,而是即将燃起烽烟的战场。 挽碧从未见过这样的长公主殿下。 “殿下,歇歇眼睛吧。”挽碧轻声劝道,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一角。 宫瑶光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未离开舆图。 萧衍的野心绝不止于权倾朝野。前世他龙袍加身,携手一身金红宫装,头顶七彩凤冠的宫瑶思,仿若天地间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在汉白玉宫砖之上踱步向前的不可一世,至今仍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萧衍与北狄的勾结,也绝非仅仅为了钱财那么简单。私贩军资,只是他庞大计划的一环。 国库空虚,边军疲敝,官员贪墨成风,父皇沉溺丹道…… 这个帝国早已千疮百孔,只等着一根足以压垮它的稻草。 而萧衍,就是那根稻草,更是点火之人,那不知好歹的庶女宫瑶思,则执起了那把煽风点火的蒲扇子。 而她宫瑶光,必须抢先一步斩断二人狼狈为奸的爪牙,更快地积蓄自己的力量,更快地撬动这该死的命运。 “挽碧,”她忽然开口,指尖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京城西郊的位置,“去找崔嬷嬷,让她把她那个在城南开书铺的远房侄子悄悄带进来见本宫。要绝对隐秘。” 崔嬷嬷是她的乳母,忠心可靠,前世陪她幽禁至死,倒也是可惜可叹。 这崔氏的侄子,凭着前世的印象,宫瑶光依稀记得,后来成了京城颇有名气的书商,但因出身低微,常受官府盘剥。此人可用。 挽碧心中一凛,虽不明所以,仍立刻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利用先知,宫瑶光清晰地知道哪些人后来投靠了萧衍,哪些人被萧衍打压乃至迫害。后者,便是她可以暗中网罗的目标。那些不得志的小吏,被排挤的军官,甚至因家族败落而混迹市井的勋贵子弟…… 蚂蚁虽小,汇聚起来,亦能噬象。 她铺开宣纸,蘸墨疾书。一个个名字,一行行批注,关系网络,把柄弱点。 前世的记忆此刻成了她最锋利的武器。她要织一张网,一张在风暴来临前,足以网住那些魑魅魍魉的暗网。 处理完这些,窗外日头已然西斜。 宫瑶光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走到窗边。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殿宇勾勒出朦胧而安静的轮廓。 这虚假的太平,还能维持几时? 她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宫城东南角,那是太傅府所在的方向。 沈玠此刻在做什么?他信了她的话吗?他是否会去查证?又会如何布局? 那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她从来都看不透。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眼下,唯有借他之力,才能最快最狠地给予萧衍第一次重击。 她必须赌这一把。 接下来的两日,昭阳殿依旧闭门谢客,安静得异乎寻常。 宫瑶光暗中接见了崔嬷嬷的侄子,一番恩威并施,将经营书铺作为收集市井消息的据点之事悄然安排下去。同时,通过另一条极其隐秘的线,将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送出了宫。 信是写给一位因得罪上官而被闲置在家,郁郁不得志的前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此人后来因偶然发现萧衍心腹挪用军资的蛛丝马迹,上书检举,反被构陷下狱,瘐死狱中。 宫瑶光在信中透露了永盛昌货栈的线索,点拨了查证方向。她不需要此人现在就扳倒萧衍,只需他如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在沈玠动手之前,先让水漾起波纹,搅乱视线,也为沈玠的行动多添一重掩护。 她像一只悄无声息织网的蜘蛛,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布下了第一根丝。 第三日,夜幕深沉。子时将近。 京城西市早已宵禁,漆黑一片,唯有更夫梆子声遥远传来。永盛昌货栈隐在密集的坊巷深处,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 货栈后院临河,一道不起眼的侧门悄然开启,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地卸下几口沉甸甸的大箱,搬入仓房。动作麻利,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勾当。 就在箱笼落定,为首之人暗暗松了口气,示意手下点燃油灯,准备验看货物成色时—— “吱呀”一声巨响! 货栈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火把瞬间蜂拥而入,明晃晃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将仓房内众人惊惶失措的脸照得无所遁形, “监察院奉旨稽查!所有人等,原地跪下!违令者格杀勿论!”一声冷硬的暴喝响起。 黑衣人如潮水般涌入,刀剑出鞘的寒光映着跳跃的火把,杀气凛然。 货栈管事面如土色,腿一软瘫倒在地。那几名搬运工更是抖如筛糠。 为首的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神色冷峻的官员,他越众而出,面庞在火光下明了,正是监察御史沈玠的心腹。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口尚未完全封死的箱笼,冷声道: “打开!” 箱盖被粗暴地撬开。 火光照耀下,映入眼帘的,并非什么祥瑞贡品,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制式军弩,以及下方铺垫的、用以掩盖的厚厚皮草下,隐约露出的生铁锭。 私贩军械,资敌。 证据确凿—— “拿下!”青衣御史厉喝。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捆绑声,呵斥声,求饶声交织。 几乎就在监察院的人控制住局面的同时,货栈临河的窗外,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鬼魅般悄然后退,迅速隐入更加浓重的黑暗里,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距离货栈两条街外的一座茶楼雅间内。 窗扉微开,一道清冷的身影临窗而立,正对着货栈的方向。虽隔着距离,看不清具体情形,但那骤然亮起的密集火把光芒和隐隐传来的骚动声,已足以说明一切。 沈玠负手而立,面无表情。身后,一名黑衣侍卫单膝跪地,低声禀报:“大人,监察院的人准时到了,人赃并获。属下撤离时,发现另有一拨身份不明的人曾在远处窥探,见状后已悄然退走,身手利落,不似寻常探子。” 沈玠眸光微闪。 另一拨人?是宫瑶光的人?她竟还安排了后手?是不信他,还是另有打算? 这位重生归来的长公主,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心思缜密,手段层出。 他捻了捻指尖,那枚碎玉片的触感仿佛还留在那里。 “知道了。下去吧,继续盯着萧府和宫里昭阳殿的动静,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是!”黑影如来时一般,悄然消失。 沈玠缓缓关拢窗扇,隔绝了远处那片混乱的光影。雅间内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冰冷的残败宫殿里,她躺在血泊中毫无生气的模样。 那一刻的绝望与毁灭欲,还有痛彻心脾的爱而不得,足以焚烧尽这世间所有花好月圆。 幸得上天垂怜,他重活一世,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这一世,无论她想做什么,无论这一世她变得如何不同,他都会护她周全。哪怕手段并不为她所喜。 萧衍和宫瑶思,只是第一个。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闷雷在云层后滚动,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 宫瑶光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精神却异常亢奋。她坐在镜前,任由挽碧为她梳妆,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她在等,等那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的消息传来。 终于,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昭阳殿的宁静。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殿……殿下!出、出大事了!” 宫瑶光的心猛地提起,又重重落下。她故作不耐地蹙眉:“慌什么?天塌下来了不成?瞧你这幅怂样,倒是坏了我朝阳殿的规矩。”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是监察院,昨夜在西市抓、抓到了私贩军械的重犯!听、听说,牵扯到了……牵扯到了萧大人!” “哦?”宫瑶光眉梢微挑,拿起一支金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竟有此事?萧衍他,胆子倒是不小。” 语气轻慢,唇角笑意冰冷单薄,全然不似真心触动,仿佛只是在听一桩与己无关的趣闻。唯有近前的挽碧,能清楚看到她捏着金簪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然后呢?”她慢悠悠地问,“父皇如何处置?” “陛下龙颜大怒!”小太监缓过气来,语速快了些,“已下令将一干涉案人等打入天牢严审!萧大人虽未被当场羁押,但已被勒令停职,禁足府中,听候发落!” “咔哒”一声轻响。 宫瑶光手中的金簪掉落在梳妆台上。她缓缓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第一步,成了。 萧衍,断你一臂,禁足思过?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天际,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沉郁的云层,照亮她冰冷而艳丽的侧脸。 惊雷炸响,滚滚而来。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冲刷着这座皇城的肮脏与**,也仿佛在为她重生的复仇之路,擂响战鼓。 宫瑶光凝视着窗外被暴雨模糊的天地,眼底深处却燃着比闪电更灼人的火焰。 风暴已起,好戏,才刚刚开场。 第4章 chapter 04 网縠 暴雨肆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方歇。皇城被洗刷得琉璃碧瓦鲜亮,汉白玉栏杆洁净,连空气都透着股清冽的寒意,却冲不散弥漫在权势角落里的紧张与窥探。 昭阳殿内,宫瑶光起得极早。她坐在镜前,挽碧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长发,殿内静得只能听见梳篦划过青丝的细微声响。 “殿下,今日可要传膳?”挽碧低声问,带着几分昨日惊吓后的谨慎。 “嗯。”宫瑶光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窗外一株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海棠上,眸光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早膳刚摆上,殿外便传来通传—— 崔嬷嬷带着她的侄子来了。 宫瑶光放下银箸,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让他们去西偏殿等着。” 西偏殿不如正殿奢华,却更显私密。宫瑶光换了一身略显素净的湖蓝色常服,未戴珠冠,只簪了一支碧玉簪,缓步而入时,那名叫崔六郎的瘦削青年正局促不安地站着,见到她,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得砰砰响。 “小、小人崔六,叩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声音都在发颤。 宫瑶光走到上首坐下,并未立刻叫他起身,只端起宫娥奉上的新茶,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沫,目光冷淡地打量着下方跪伏的人。 压力无声地蔓延开来,崔六的额头沁出冷汗,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崔嬷嬷站在一旁,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却不敢出声。 “抬起头来。”良久,宫瑶光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崔六颤巍巍地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神躲闪,不敢直视。 “你在城南经营书铺?” “是、是,殿下。” “生意如何?” “勉、勉强糊口,官府税重,市井无赖也常来滋扰……”崔六下意识地诉苦,说到一半又猛地停住,惶恐地低下头。 宫瑶光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就是这种不得志、受盘剥,心中积怨,却又为了生存不得不小心翼翼的人,最好掌控,也最能接触到三教九流的消息。 “本宫可以让你不再为糊口和宵小烦忧,”她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甚至,可以让你成为这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书商,无人再敢轻易招惹。” 崔六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渴求光芒,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淹没:“殿下……小人……小人何德何能……” “本宫不需要你有德有能,”宫瑶光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冷,“只需要你足够听话,足够机灵,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巴。” 她微微倾身,目光如炬,锁定崔六:“你的铺子,往后便是本宫在宫外的一双耳朵。市井流言,官员轶事,各处货物流通,甚至哪家哪户买了不该买的书,说了不该说的话……凡有异常,本宫都要知道。你可能办到?” 崔六呼吸急促起来,巨大的诱惑和极致的恐惧交织,他几乎是匍匐在地: “能!能!小人定为殿下效死力!殿下让小人往东,小人绝不往西!只是、只是这打点消息,需要些银钱……” “银钱自然少不了你的。初始所需,崔嬷嬷会给你。往后每月,都会有人送银子过去。但若让本宫发现你中饱私囊,或阳奉阴违……”宫瑶光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血腥味,“你,和你那年迈的母亲,幼弱的弟弟,后果自负。” 崔六浑身一僵,冷汗涔涔而下,磕头如捣蒜:“不敢!小人绝对不敢!谢殿下恩典!谢殿下恩典!” “下去吧。具体如何做,崔嬷嬷会交代你。”宫瑶光挥挥手,仿佛打发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 崔嬷嬷赶紧拉着感恩戴德又魂不守舍的侄子退下了。 殿内恢复安静。宫瑶光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这只是一步闲棋,能有多大用处尚未可知,但必须开始布局。她不能只依靠沈玠,更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父皇那点飘忽不定的宠爱。 萧衍被禁足府中的消息,如同在滚油里又泼了一瓢冷水,炸得朝野上下目瞪口呆。 私贩军械,资敌叛国,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虽然目前只是停职禁足,圣意未明,但谁都看得出,这位昔日炙手可热的新贵,已是风雨飘摇。 与萧府门可罗雀的凄清相比,太傅沈玠的府邸近日却似乎更显冷清。他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上朝和去监察院处理公务,几乎不见外客。 对于此次由他麾下御史掀起的惊天大案,他也表现得异常沉默,对外只称“依律办事”,不多置一词,让人摸不清深浅。 然而,只有沈玠自己知道,这平静之下是何等的暗流汹涌。 书房内,灯烛彻夜未熄。 心腹侍卫统领墨夜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呈上最新的密报。 “大人,萧府外围盯守严密,但府内似乎并无太大慌乱。萧衍倒是很安静,不过其门下几位清客幕僚,近日活动频繁,尤其与吏部侍郎王铭,京兆尹孙德厚的人有过秘密接触。” 墨夜的声音压得极低,“另外,我们的人发现,除了我们和宫里那位,似乎还有第三股势力在暗中调查永盛昌的案子,手法很隐蔽,暂时查不到源头。” 沈玠的目光从摊开的卷宗上抬起,眼底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冰冷的锐利。 第三股势力?会是瑶光安排的另一步棋吗?她究竟还隐藏了多少力量? “王铭是萧衍座师的门生,孙德厚早年受过萧家恩惠。”沈玠指尖点着桌面,声音沉冷: “他们想捞人,或是想撇清关系,都在意料之中。盯着他们,收集他们与萧衍勾结的证据,尤其是这次军械案可能相关的。但要小心,切勿打草惊蛇。” “是。” “至于第三股势力……”沈玠沉吟片刻,“先不必理会,只要不影响我们布局,暂观其变。宫里……嗯,昭阳殿近日有何动静?” “长公主殿下依旧闭门不出,但昨日召见了其乳母崔嬷嬷和一个市井书商,似是崔嬷嬷的远亲。今日巳时,殿下去了西苑马场骑马,散了半个时辰的心。”墨夜一板一眼地回禀。 骑马散心? 沈玠眸光微动。这可不像是那个恨意滔天、急于复仇的她会做的事。是故作姿态麻痹旁人,还是另有目的? 他挥挥手让墨夜退下,目光重新落回卷宗上,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萧衍及其党羽近年来的种种不法之事,远比此次军械案更为触目惊心。 扳倒一个萧衍容易,但要彻底铲除其盘根错节的势力,却需徐徐图之,一击必中。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網”字,笔力遒劲,透纸背。 西苑马场。 宫瑶光一身火红的骑装,纵马奔驰,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飞扬,像一面燃烧的旗帜。 她似乎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气和恨意都发泄在这场驰骋中,马鞭扬起,风声呼啸过耳际。 直到坐骑汗出如浆,□□,她才猛地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最终缓缓停下。 她坐在马背上,胸口微微起伏,眺望着远处层叠的宫阙和更远处隐约的市井烟火。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越发清醒。 骑马散心是假,观察地形,理清思绪是真。 这皇城,这京城,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漏洞百出。萧衍的势力渗透得到处都是,而她自己,除了一个空头的长公主名号,真正能握在手里的力量,几乎为零。 不行,绝不能这样下去。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仅仅依靠崔六那样零散的眼线远远不够,她需要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忠诚可靠的力量。不仅仅是探听消息,必要时,更要能护卫,能执行命令。 而在这世道,什么样的人最不易引人注意,又最容易掌控,且一旦给予恩惠,便可能誓死效忠? 她的目光掠过马场边缘几个正在忙碌的低等杂役宫女。 一个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形。 回到昭阳殿,她立刻召来了挽碧和最信任的掌事宫女璎珞。 “璎珞,你暗中查访,宫中乃至京城之中,有哪些年满二十五岁或因伤病被遣出宫,无家可归或生活困顿的宫女嬷嬷。要那些手脚麻利,性情沉稳,口风严的。”宫瑶光吩咐道,眼神锐利。 璎珞心中一惊,不明所以,但仍恭敬应下:“是,殿下。只是……殿下寻这些人有何用处?” 宫瑶光目光扫过窗外,声音低沉却坚定:“本宫欲办一所私塾。” “私塾?”挽碧和璎珞都愣住了。公主殿下怎么会突然想起办私塾? “一所教习女子识字,算数,女红,甚至一些强身健体之术的私塾。” 宫瑶光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她们从未见过的光芒,“就设在西郊本宫的那处陪嫁皇庄里。这些出宫的旧人,熟悉规矩,又可做女夫子,又可照料打理。你去办,要隐秘,对外只说是本宫怜惜她们无所依归,给个恩典容身之处。” 璎珞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糊涂了,但她深知主子近日性情大变,不敢多问,只得领命:“奴婢遵命,定会小心办理。” “还有,”宫瑶光叫住她,“暗中留意,若有身世可怜、无依无靠、甚至被拐卖欺凌的孤女,也可悄悄带回庄子里安置。记住,一切都要暗中进行,绝不可张扬。” “是。”璎珞的心怦怦直跳,隐约感到公主殿下正在谋划一件极其不寻常的事情。 打发走璎珞,宫瑶光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她需要钱,大量的钱。光靠月例和赏赐远远不够支撑她的计划。她开始努力回忆前世记忆中那些短期内能快速敛财而又不引人注目的方法—— 某些因时节或消息而价格波动巨大的药材、皮毛,甚至,一些看似不起眼,未来却被炒至天价的古玩字画。 她提起笔,迅速写下几个名称和地点。 就在笔尖即将落下另一个词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内监略显尖厉的呵斥声。 “怎么回事?”宫瑶光不悦地蹙眉。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脸色惊惶:“殿下!不好了!萧、萧大人府上送来拜帖,萧老夫人……她、她跪在宫门外求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