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鹜落霜洲》 第1章 塞下秋 一去塞外,风烟三万里。 黄沙在暮色中沉淀,漠漠朔风掠过鸣沙山的脊线,拂响莫高窟檐角的铜铃,声音悠扬而婉转。 陇西八月,白昼依旧酷热,但黄昏降临得更早。连绵起伏的沙丘被夕阳浸染成赤金,又在铜铃的余韵中褪作青灰。高远的苍穹笼罩着四野,熔金般的落日缓缓坠下,衍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壮美,令人目眩神迷。 暮色边缘,一线模糊的轮廓缓缓浮现。 那是一支由十余人组成的驼队,几乎隐没在天际灿亮的金黄中,驼步稀疏而拖沓,随落日的余晖逐渐趋近,越来越清晰。 这一行人自中原而来,从兰州出发,以重金雇刀手护随,经掖口,出酒泉,沿河西走廊一路西行,直抵敦煌。七日前,他们在雁门关外突遭沙暴,不但人马辎重被冲得四散,随身货物也被沙匪洗劫一空。出发时浩浩荡荡的百人队伍,如今只余寥寥十数。 领头的骆驼上是个鹰眼汉子,身材壮硕,目光如炬,忽地坐着身子,呸了一声吐出满口黄沙,兴奋地扯起嗓子大喊,“敦煌!敦煌到了!大家都跟紧了,前头就是敦煌了!” 众人精神大振,敦煌一到就有希望了,无论此前的损失如何惨重,只要进了敦煌城,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人们不约而同地勒紧驭绳,催得驼铃急促,蹄疾如雨。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敦煌一名取辉煌盛大之意,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坐落于河西走廊的入口。 自汉使张骞开通丝绸之路以来,敦煌就成为这条苍茫古道上的咽喉锁钥,控制着西域和中原的交通命脉。每一年,无数驼队从这条路上经过,连通了东西方文化交流与贸易往来。 次首的骆驼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清俊,带着三分病容,随男人的话向远方眺望,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城内似乎很热闹?” 驼队的引路人心头一震,相隔数十里,这人居然能听见城内的动静? 男人外号老易,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刀客,在这条古道上已经来往了二十载。他回头一瞥,凌厉的目光迅速掠过年轻人未经风沙的脸,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以及年轻人的白衣锦袍和绿玉蹀躞带。这般形貌,绝非普通商旅。 只一眼,老易便有了计较,不动声色道:“郎君好耳力,今日是敦煌一年一度的大傩礼。” 年轻人眸色渺远,似有不解,“傩礼是驱邪祈福的古礼,城内的动静为何如此喧腾?” 老易的语气有些复杂,“敦煌的傩礼不同别处,城内必然又在绞杀大光明宗信徒祭天。” 他口中的大光明宗起源于大食,又称大食法,迄今已有百年历史。前朝时大食吞并波斯,大光明宗经西域三十六国传入中原,在民间盛行,如今已发展出万千教众,连武林中也出现了相关势力,与中原各大门派逐鹿江湖。 同行的另一名刀客听得“大光明宗”四字,神色一厉,恨声道:“杀得好!这些天杀的魔徒,活该全下地狱!” 他与老易年纪相仿,魁梧的身体肌肉虬结,皮肤呈现一种粗粝的古棕色,鹰隼般的眼眸锐利而冷漠,右边一道深长的疤痕,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老易叹了一声,对年轻人解释道:“十五年前,老俞与我去莎车送货,同行的儿子年仅十三,被大光明宗的长老强行掳走,他右眼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老俞咬牙切齿,“只怪先皇受魔徒蛊惑,举国推行邪教,令其在中原立稳脚根,否则何至于到今天仍剿灭不净!” 老易安慰道:“如今天子采纳了齐北王谏言,诏令普天下灭明,官府剿灭,江湖围攻,待其彻底覆灭之日,定能寻得你儿子的下落。” 年轻人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眉尖微蹙,声音透出真切的悲悯,“长安已斩了六批明宗信徒,不料敦煌亦如此。西域三十六国信仰大光明宗,敦煌与之毗邻,我原以为这里会好一些。” 老易讶了一刹,惊觉自己看走了眼。“郎君自长安来?” 年轻人微微颔首,道了一声,“是。” 老易再次打量起年轻人,目光掠过他略显失色的唇,透着苍白的肌肤,语气流出三分讥诮,“郎君是读书人?对天下大事似乎了解不少。” 驼队渐近敦煌,城墙烽燧遥遥可见,年轻人眸中微澜一漾,淡淡道:“家父素来关注丝路之事,我也曾耳闻一二。” 老易咧开嘴角,露出满是砂砾的黄牙,“郎君心善仁厚,应是读过不少圣贤书。但在敦煌,心善之人活不长。城主有令,凡是大光明宗之人,见之即杀,绝不姑息。” 年轻人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仿佛信口而问:“如今敦煌可还有大光明宗信徒?” “有,不过已经很少了。”生满老茧的手甩了甩驭绳,老易不紧不慢地回答,“敦煌一年一度的大傩祭祀,就是为了震慑那些藏匿城中的邪教魔徒。” 沙尘随狂风飞入口鼻,年轻人呛咳起来,语声似有一丝不忍,“堵不如疏,敦煌如此高压,或可震慑一时,终究不是良策,长此以往,非但不能根除祸患,恐怕还会激化大光明宗与中原的矛盾,令西域各族彼此离心,伤及各国商旅与王廷威信。” 一番话引得所有人全看过来。 “郎君这话说得不妥,”老俞抽了抽鼻子,话语似在平述,又似暗含责备,“大光明宗在三十六国横行多年,被他们所杀之人何其无辜?敦煌灭明已是大势所趋,郎君一个文弱公子又能改变什么。” 黄沙贴地席卷,升起弥漫的尘雾,悬挂在驼峰两侧的铃铛在晚风中摇曳,抬头望去,敦煌的轮廓已在视野中逐渐显现。 年轻人轻轻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回答,“若我想试试呢?” 风声鹤唳,将他的话语吹散,周围的人或许没有听清,或许听到了也只当书生妄语,并未在意。那话语没入黄沙,也飘向近在咫尺的敦煌城。 ——若我想试试,凭一己之力,扭转这乱世乾坤。 第2章 敦煌城 敦煌城,一座极具风貌的繁荣之都。 巍峨的三危山挡去了漠北的风,清澈的疏勒河穿城而过,在城郊的鸣沙山下形成一弯水色碧绿的月牙泉。泉上拱桥如虹,两侧栏杆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狮子和莲花,微风拂过,裹着暖意的沙枣花香扑面而来。泉畔绿树婆娑,芳花馥郁,令人心醉神迷。 行经丝路的商旅,无论来自中原还是西域,进入敦煌必须勘验公符。城门下巍然矗立着十六面高大的铜鼓,青黢黢的鼓面映出黯淡的天光。年轻人在城下与驼队作别,取出预先准备好的通关文书,静待检官勘验。 查阅关文的队伍冗长,周围传来人群的窃窃私语,话题几乎全是即将举行的大傩礼。 “——又要烧死活人祭天——” “——大光明宗圣女——不日将抵雁门关——” “——天山分坛主事——石惊天身死——” 几个深目高鼻的胡商操着生硬的汉话交头接耳,恐惧的语气中挟着压抑的憎恶。 年轻人眸光微动,一抹悲凉之色在眼底转瞬即逝,待公验核毕,敛衣迈入了城中。 敦煌崇佛,坊间男女皆衣纹彩。男子着圆领袍衫,女子更喜广袖襦裙,随处可见妙龄少女和年轻美妇肩缠五彩帔帛,云髻高耸,婀娜多姿地穿过马蹄形的拱门,恍若壁画仙女降临凡尘,尽显雍容秀雅。 年轻人择了一处客舍落脚,金发碧眼的胡人店主热情相迎,殷勤地奉来当地最好的葡萄酒与蜜瓜,言笑热切备至。听闻对方头一次来敦煌,盛情邀他参加今夜的大傩礼。 “敦煌每逢八月行大傩之礼,原为驱邪除魔,自辟邪公子继任城主后,此礼成了绞杀大光明宗信徒的血祭,全城百姓都会前往城中心的广场观礼。”谈及城中最盛大的活动,店主精神一振,黑瘦的面庞兴致颇高。 “你问城主为何如此仇视大光明宗?谁也说不清,或许是奉了剿明的王令,或许另有旧怨。”店主人砸了砸嘴,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好奇,感慨了半晌,“传说辟邪公子出生时口衔貔貅,人们惊为异象,老齐北王将其召入王府,为世子伴读。公子聪俊博学,通晓三十六国语言,世子袭爵后,军政要务无不与之共商,二人对大光明宗的态度一致,坚决斩草除根。” 年轻人顺着他的话头问道:“敦煌如此大肆剿明,齐北王也知情?” 店主人耸了耸肩道:“那还用说?辟邪公子背后倚仗之人,正是东都洛阳的齐北王,敦煌奉行之策,王爷岂会不知?” 年轻人眸光渐沉,没有再说。 许是见对方文质彬彬,缺乏历练,店主人好心提醒了一句,“在敦煌,聪明人都会避谈大光明宗,郎君初来乍到,邪教之事,还是少沾为妙。” 年轻人听出告诫,微微一笑,“在下明白了,多谢店家提醒。” 不知不觉日已西坠,城楼下的铜鼓轰然敲响,号角与歌吹震天而起,顷刻传遍了绿洲。 长街上高悬起成千上百盏风灯,无数篝火同时燃亮,彩旗招展,花竿林立,将整座城池照耀得明如白昼。 在店主人的带领下,年轻人随人流涌入城中心的广场上,场上万人空巷,声浪鼎沸,五百侲僮戴着假面鱼贯而出,在伶人高歌的《呼神名》中列队起舞,象征驱逐四方邪魔。 广场尽头是一座巍峨的高台,层层长阶铺锦曳罗,犹如通天玉道。最高处设了一方软榻,锦帛为顶,悬玉缀金,霞光流彩,极尽奢靡。六名侍女环绕四周,毕恭毕敬地侍奉榻上的一位白衣公子。 店主人向年轻人介绍,台上之人就是敦煌城的主人,“辟邪公子”白子墨。 “敦煌城主身份尊贵,平民百姓难睹真容,唯有在一年一度的大傩仪上,方可远观一眼。” 年轻人闻言举目而望,但见高台上的男人风华清冷,俊美无俦,深邃的五官仿佛精心雕琢,黑曜石般的眼眸深不见底,似藏风云万千,又似空无一物,他居高临下地垂瞰尘寰,俨然一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祇。 男人从榻上缓缓起身,身后的两名侍女立即为他披上雪白的长袍,另外两人随之戴上流光溢彩的翠玉金冠。刹那间,四周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人群为之沸腾。 男人单手轻抬,台下静候多时的侍从瞬间倾巢而出,轰然合围上广场中心的铁栅栏,将外侧的看台完全隔断。随后,六辆高大的马车碾沙驶入,在前方的空地上一字排开六只巨笼,黑布遮障,密不透风。 主持大傩仪的黑衣祭司挥手示意,随着“唰”的一声齐响,黑布掀散,笼门悬起,人群蓦地一寂,片刻后满场哗然。 丈高的木笼里全是未成年的异族少女,高鼻碧目,雪肤朱唇,无一不是绝色胡姬,却满身污秽,遍体鳞伤,显是此前受尽了非人的虐待。 她们被关在黑笼中太久,乍见天光,不约而同地蒙住双眼,惊慌失措地挤作一团,目光惶恐,犹如一群惊弓之鸟。单薄的粗布襟褂前后,如囚犯般书有硕大的字样,每车依次是“甲”、“乙”、“丙”、“丁”、“戊”、“己”。 大祭司扬声宣喝,“邪教魔徒,屡犯王化,惑乱人心,不知悔改。火焚之刑不足惩其奸恶,奉城主之命,今夜增列围猎饲兽之仪,以儆效尤。” 语毕他一声令下,驯兽师牵出数十头体型巨大的饿狼,尖嘴獠牙,目光狰狞,血红的眼睛透出贪婪的凶光,满是对食物的渴望。 大祭司继续道:“这些畜生被饿了三日,早已红了眼。台上若有擅射者,可自愿入场,依字号认领奴隶。以射台为界,射杀群狼也好,射杀他人奴隶也罢,一炷香后,所剩奴隶最多者胜,城主重重有赏。” 台下哗议四起,有人闻之色变,股栗难抑,有人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年轻人见此情形,无声地蹙起了眉。 前排一名壮汉霍然起身,古铜色的肌体异常壮硕,三角眼中精光窜动,听得有重赏,他率先跃入场中。有人带头,其余人纷纷自告奋勇,不多时参赛人数已足。 大祭司冷眼扫过,宣明规则,“每人三十矢,死伤不论。若香尽后仍有奴畜幸存——”他话音一顿,似笑非笑,“能避城主三发连弩者,赦。” 一言既出,人们纷纷交头接耳。 辟邪公子亲创的元戎弩,以铁为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威力巨大且轻便易携,曾为北藩玄甲军的镇戎利器。此弩发矢如电,避一发已极侥幸,连避三发无异于天方夜谭。前排贵胄听得所言,席间欢腾如沸,后排庶民间偶有面露不忍者,却无人敢提出异议。 大祭司一声喝令,“开笼!” 笼门开启的刹那,驯兽师随即放出群狼,疾速撤离广场。 成群的饿狼咆哮扑出,巨口直噬笼内,震耳的惊呼刹那间响彻,撕裂了敦煌的夜空。 年轻人实在不忍目睹如此惨烈的景象,匆匆辞别了店主人,转身退下看台。 与此同时,广场对面的高阁中,一双长眸隐于丝帘之后,正静静注视着场上的一切。 月华淡淡,洒落在金丝银线织就的紫玉长袍上,俱化作俊逸风华的陪衬。夜凉如水,光转玉楼,随檐下的五色风灯,一同映亮男人袖口的金丝藻秀和繁复章纹,愈发衬得他身长玉立,俊美出尘。 一名侍从自楼梯口转入,利落地躬身禀告,“启禀主上,信阳公子已至,正在楼下等候。” 仿佛在意料之中,男人并未转身,薄唇轻启,仅道了一个字,“请。” 第3章 大傩仪 揽月阁,敦煌城内一等一的赏景去处,自落成之日起便宾客盈门,歌乐不休,今夜更是灯火辉煌,人声浮动。 顶层右侧雅间连绵,中庭则极为开阔,平日摆上数十桌席面也丝毫不显拥挤,今夜却收拾得极为空阔。清风徐来,三面风光,丝帘半卷,仅有两个俊美的男子临窗对坐。 一人金冠紫袍,气质冷峻,右手一枚翡翠扳指流光奕奕,一双上挑的长眸偶尔掠过楼下,如观棋局,淡漠地不带半分情绪。另一人白衣清冷,仪容出众,案前一盏白瓷茶盏,碧汤微漾,倒映出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眸。 年纪稍长的紫衣人当先开口,声线薄凉,一如檐下掠过的漠漠秋风,“世人皆道信阳公子志向高洁,性情淡泊,不想韩公子这般清贵人物,也会屈尊揽月阁,观赏敦煌的大傩仪?”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腰间的绿玉蹀躞带微光流转,“大傩乃是古礼,何来雅俗之说,何况卓公子今夜设此高座,俯瞰场中之人如蝼蚁挣扎,想必别有一番心境。” 大胤最具奇名的四位公子,敦煌辟邪、荆州信阳、河西麒麟、洛阳无双,除去麒麟公子顾清鸿阖族流放,辟邪公子白子墨长居敦煌,如今仍在江湖中行走的,唯有信阳公子韩昭文和无双公子卓不群。韩昭文志洁行清,始终不仕,反倒是卓不群纵横朝野,声望日隆。 眼前的紫衣人正是才智无双的卓不群,此人自幼侍从齐北王,冠礼之后离宫游学,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经济兵略,甚至农田水利也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朝中不乏意图招揽者,然而他成年前已立重誓,此生唯效忠齐北王一人。 卓不群不理会虚词,凉凉道:“韩公子此前修书在下,相约敦煌一晤,不会只是为了说些无关紧要之语?” 韩昭文莞尔一笑,坦然道:“不错,韩某此来,乃是为敦煌剿灭大光明宗一事。” 长眸倏然一沉,卓不群的气息顿时冷了下来。 韩昭文视若不见,开门见山道:“今夜大傩礼上的围猎之法,可是卓公子之策。” 把玩翡翠扳指的手一停,卓不群不答反问,“是又如何?” 尽管早有预料,韩昭文仍是一滞,片刻后道:“在下听闻,善医者,祛邪亦扶正。敦煌如今对待大光明宗之策,如同焚林驱雀,似欲将病体连同元气一并除尽。眼下看来似乎并无不妥,但难保来日不会反噬座下,还望卓公子能够劝说白城主,大局为重,三思而行。” “不知韩公子所说的大局指什么?”冷锐的眉半挑,卓不群唇角牵起一丝冷诮,“旁人或许不明白,难道韩公子也看不透?乱世用重典,沉珂需猛药。中原深受邪教毒害已久,社稷危倾,已是非常之时,若无非常之法破旧立新,难道要以敦煌乃至西域为皿,养痈遗患,祸延江山?” 韩昭文气息轻寒,不答反问,“恕在下直言,难道大光明宗非尽绝不可?” “韩公子此话何意?”卓不群冷冷道,“邪教妖魔不趁早除之以绝后患,还要留待何时?” “韩某所见,非一教存亡,而是丝路将断,商旅绝迹,西域三十六国彼此离心。”韩昭文沉沉开口,字字重如千钧,“敦煌今日以威压人,或可得一时太平,却埋下世代血仇的种子,他日动摇国本,王廷迁怒,此责谁能承担?”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卓不群却丝毫不为所动,“好一番高屋建瓴,却不知韩公子是真心忧国,还是另有所图。” 长指叩了叩桌案,卓不群忽然话语一转,长眸凛厉,“韩公子可知,单凭方才这番言论,我便可疑你勾结邪教,就地格杀!” 韩昭文面色如常,从容不迫地回道:“韩某从来不信教,苦劝阁下,也只为敦煌百姓免遭惶惧动荡之苦。” “韩公子好胸襟,当真令人佩服。”卓不群冷笑半声,语如寒泉覆雪,无情地划过耳际,“若是在下不肯呢?” 窗外有风,萧萧而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卓公子对大光明宗这般抵触,究竟为何?”韩昭文语气一顿,言辞流出罕见的锋锐,“以灭大光明宗之名,行震慑三十六国之实,进而扩大齐北王在整个西域之威,最终一统西北——这才是卓公子真正的目的吧?” 俊颜蓦地一寒,卓不群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地狱,“韩公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韩昭文面不改色,“韩某并无他意,只想还敦煌与西域一片安宁。” “够了,”卓不群袖袍一甩,毫不留情地截断他,“在下与韩公子本无旧谊,今日答应相见,也不过是看在同为四公子的份上。若韩公子今夜前来,只是为了替邪教求情,那就不必多言了,恕在下无暇奉陪。” 韩昭文还想再说,广场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火把熊熊,铜鼓镗镗,隆重的大傩礼祭祀进行得如火如荼。 随着饿狼奔向场中,笼内的胡姬仓皇聚拢,靠近笼门的瞬间被饿狼噬断脖颈,银亮的尖牙犹如地狱恶魔。内侧胡姬眼睁睁见同伴惨死,吓得面如土色,有的甚至当场昏死,沦为狼群食物。极少数人侥幸从狼口脱身,朝射台方向狂奔而去,然而饿狼在她们身后穷追不舍,如幽灵般飘忽迅捷,尖爪利齿疯狂扑袭,轻易撕裂了徒劳的抵抗。 与此同时,射台上飞矢如电,无数利箭破空而来,目标却不是凶狼,而是那些仓皇逃命的无辜少女。 浓烈的血腥冲天而起,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利箭洞穿她们单薄的肩胛和胸腹,鲜血汩汩而出,在一具具干瘦的身体上开出刺目的红花。狼群被血腥味刺激,更加凶猛彪悍,一头通体雪白的公狼猛然跃起,一口咬断落在末尾胡姬的脖颈,不等她惨呼出声,另一头饿狼又撕去一条大腿,鲜血喷溅,洒在冰冷的青石砖上,令人触目惊心。 然而,高台之上,白衣金冠的敦煌城主对场中的惨状视若无睹,他漠然注视着四处奔逃的胡姬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袖中的断玉,模糊的纹路间似乎还残留有故人的余温。 “城主,可要给射手们更换胡宛弯弓?”随身侍从上前一步,低声请示。 “不急。”男人淡淡开口,眼底掠过一丝阴鸷,“让她们再跑片刻,游戏才刚刚开始。” 广场上空是绵密的箭雨,身后则是穷追不舍的狼群,幸存的胡姬仓皇逃出木笼,惊恐万分地四散逃命,然而目之所及一片空旷,毫无遮蔽可寻。 狼群尝过人血凶性愈盛,怒咻咻地冲出木笼,凶猛地追向逃走的猎物。它们四肢粗壮,尖爪如刀,一扑距离极远,几口扯下后方两个胡姬的小腿,旁观者无不骇然惊呼。 四下窃语渐起,纵是邪教魔徒,这些胡姬也不过一群尚未成年的孩子,令其与恶狼相搏未免太过残忍。 韩昭文虽未见过大漠雪狼,观其行跃就知道厉害,何况还有密如急雨的飞矢,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如何能够应付,这般安排无异于以人饲狼,他不禁眉宇深蹙。 饿狼捕猎极有章法,多是结伴围攻,三两成阵,形成多个散落的包围,在安静无声中出其不意地扑袭,瞬间咬中落单的胡姬。血腥漫起,胆小的观众僵硬地缩于座中,吓得面如土色。胆大者则愈发兴奋,激动地拍手叫好,嘲骂这群邪教妖徒。 混乱中,一个影子却格外矫健,她时前时后,有时甚至会绕至群狼视野之外,数度躲过恶狼的蹿扑。那是一个尚未成年的胡姬,身量极小,瘦伶伶的脸青白,身前的衣襟写着硕大的“甲”字。 韩昭文眼力极好,见她额上冷汗淋淋,步子逐渐虚浮,立时知道不好。果然,刹那间她身形一晃,被迎面飞驰的利箭猛然洞穿了身体,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一头伺候良久的恶狼趁机跃上前,腹部剧烈地起伏,喷着息迅速趋近,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凶光,腥臭的口水越拖越长,嘭地一声滴上她的脸颊。 众人失声惊呼,眼看胡姬将要命丧狼口,却见地上的身形忽然一折,如闪电般纵跃而起,狼齿锵然咬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狼躯猛然跳起,迸出剧烈的惨嚎,地上鲜血如注。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不明所以,很快有眼尖的人发现狼腹多了一道裂伤,连肠子也淌落出来。恶狼再也没有先前的威风,踉跄着伏倒,发出低弱的痛呜,腹下的血泊越来越大。 侥幸逃生的胡姬浑身狼血淋漓,也不知是否重伤,倚在地上无力地喘息,手中紧握着半截残矢。 台下死寂了一瞬,继而全场哗然,观众惊诧又兴奋,这胡姬居然只手拔出肩上的利箭,借此一举剖开了狼腹,奇迹般死里逃生。 高台之上,敦煌城主气息一凝,狭眸透出森然的冷意,“这样的身手可不多见,不想此次围剿之人,竟还有修罗场的杀手。” 他的声音很低,唯有近处的随身侍从能够听见,瞬间变了容色。 大光明宗专司训练杀手的修罗场,每一个从中走出来的人,俱是令西域诸国闻之色变的存在。想不到修罗场杀手,竟会混在这批被捕的少女中。 另一侧的高阁中,卓不群也在远观,他见惯了生死,视人命如草芥,遑论对这些大光明宗魔徒,见此情景没有半分惊乱,漫不经心地移开眼,却发现一旁的韩昭文面色僵凝,神情异常难看。 卓不群一唤,对方似神魂不在,直到连唤数声,韩昭文才回了一下眸。 信阳公子素有淡静之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不会也不该如此失态。 卓不群心底起疑,却没有挑破。 随着一声狼啸,韩昭文的目光掠回,落在那个杀了野狼的胡姬身上。恍惚间,他仿佛坠入幻觉,胡姬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烽火狼烟浮现眼前,绝望与挣扎交织,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袭上了心头。 过了许久,韩昭文终于将目光从楼下收回,唇边泛起一缕极浅的笑意,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卓公子既不愿听在下之言,在此空辩亦是徒劳,不如我们来做一场交易?” 卓不群轻哦了一声,“韩公子想交易什么?” 韩昭文恢复从容淡定,伸手遥遥一指,“她的命。” 第4章 生死搏 卓不群顺着他所指方向居高临下地俯瞰,视线中赫然跃入一个纤弱的身影。 纤影落在场中毫不起眼,然而那副小小的身躯似蕴藏了无穷的生命力,无论前方的箭雨多么密集,也无论身后的狼群如何穷追不舍,影子始终顽强而艰难地挣扎着,仿佛誓要在这片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 卓不群心底莫名一动,不由自主地想起多年前某个精致如瓷偶的女童,也是这般隐忍倔强,他的心怦然一动,“韩公子与这名胡姬有旧?” 韩昭文眸光微闪,却仅摇了摇头,“韩某第一次见到有如此求生意志的人,既然在下不能救众生,能救一人也不错。” 卓不群显然不相信这套说辞,懒懒地一挑眉,“救一个邪教出身的胡姬?” 韩昭文微微一笑,话语透出淡淡的悲悯,“在卓公子眼中,她不过是个魔教妖女,可在韩某眼中,这是一条鲜活的人命。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她今日真能免于一死,韩某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卓不群大是不以为然,却没再拒绝,“韩公子想用什么来换?” “卓公子所谋之事,”韩昭文平和地开口,“不知值不值得一条人命?” 他说得很隐晦,但卓不群素来心智无双,岂会听不懂弦外之音。 “韩公子是在要挟在下?”卓不群冷冷地开口,长眸凝出一股迫人的寒意。 韩昭文从容地回道:“韩某不敢,但若阁下愿意卖韩某一个人情,自当不胜感激。” 卓不群对此不予回答,好一会才又开口,声调一改之前的冷漠,流露出三分矜淡的傲意,“既然如此,何必做什么交易,不妨我们来打个赌。” 薄唇泛起隐秘的笑,他胸有成竹般说道:“我们就赌这个胡姬能不能活到最后,倘若她能撑到围猎结束,我会做主免她一死,准她平安离开敦煌,无论西归还是东渡,绝不会有人干涉分毫。” 言至此处,他故意一停,打量着韩昭文的神色缓缓道:“但作为交换,我要你信阳公子自请入朝为官,在长安为齐北王效犬马之劳。” 韩昭文的眼眸不自觉一缩,抬头看向对面的人,“若她撑不到最后?” “那就请韩公子再也不要提及今夜之事。”檐下的五色彩灯随风轻旋,映出卓不群冷峻的脸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大光明宗也好,敦煌也罢,甚至是关于卓某的一切,与阁下永无半分瓜葛。” 空气似乎凝冻了,又似乎是错觉。 许久之后,韩昭文侧了一下头,“卓公子的这场赌局当真妙极,无论输赢,均有所得。” 卓不群浑似未觉有何不妥,“韩公子不也如此,赢了可换一条命,输了也不会受制于人。” 韩昭文不予置评,反问:“韩某一向不涉朝政,不干庙堂,即便入仕,又能为王爷做何?” 卓不群冷冷地一闪眸,避重就轻,“韩氏一族能人辈出,韩公子是其中佼佼,才学至高令长安大学士钦赞不已,若非阁下不愿入仕,王爷早就三顾茅庐了,何必如此自谦。” 他将真实意图说得十分含糊,韩昭文也无意深究,淡然道:“承蒙齐北王青眼,却只怕王爷与阁下所谋甚大,韩某难有助力。” “韩公子这是不肯?”寒意与冷峻交织在眉宇,卓不群的神情一刹那格外慑人。 沉思良久,韩昭文终是妥协了,“也罢,韩某今日就应了这场赌局。” 夜色渐沉,广场上的惨剧仍在继续。狼群追袭着逃窜的胡姬,遍地是撕裂的尸体和残肢,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 纤弱的身影从地面颤巍巍爬起,衣衫凌乱,发丝披散,面色苍白如纸。浑身血污在呼啸的夜风中摇曳,使她看上去犹如一株随时会折断的幼草。 嗖的一声利箭破空,影子匆忙后跃,艰难躲过一击,流矢擦着小腿飞过,鲜血从伤处汩汩涌出。 前有箭雨,后有恶狼,这似乎是必死的结局。电光火石间,纤影忽然向广场侧边奔去,抄起地上的石头重重掷向场外的篝火。火石相撞,星光四溅,内层的木栅被火花点燃,刹那间呈燎原之势熊熊燃烧。 看台上的观众惊哗四散,侍卫匆忙上前维持秩序。 燃烧的烈焰在狼群与射台之间形成一道屏障,火光驱散了狼群,带来暂时的安宁。纤影蜷缩在靠近火堆的两具尸体后,目光冰冷地扫过射台,落向那个出箭最快最狠的壮汉,那人的一双三角眼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阴毒。 场中的其他胡姬也发觉狼群畏火,纷纷向纤影围拢过来。她们无不重伤累累,有恶狼咬伤的,更多的却是箭伤。 白子墨在高台上注视着一切,深锐的狭眸冷凝如霜,“一群无用的畜生。” 近处的侍卫见到主人的神色,突地一凛,无声地向下做出示意。 游戏接近尾声,美丽的侍女提前为射台上的勇士献上犒赏的酒水。围观的人们见此情形,欢呼声更加响亮。在一层压过一层的声浪中,射手们纷纷搭箭射向狼群,一阵密密麻麻的飞矢过后,群狼无一存活。 劫后余生的胡姬们不顾身体的痛苦欢呼雀跃,更多的人喜极而泣,然而她们的声音尚未发出喉咙,又一波箭雨飞至,呼啸着射中她们的身体。 哭声、喊声、奔逃声,回荡在广场上空,片刻间又归于寂静。 箭雨渐疏,广场上只剩下一个孤单的身影。夜色下,隐约可见衣襟上被血渍污染的“甲”字。为首的汉子刚要为即将到来的胜利欢呼,射台中间的两名射手相视一望,摸出仅剩的羽箭搭上弓弦,不约而同地瞄准了那个影子。 檀香在铜炉中燃尽,最后一段坠入炉底。 韩昭文适时开口,“一炷香已尽,还望阁下信守诺言。” 卓不群薄唇微抿,俊颜矜淡,别有一种疏冷的威严。片刻后他唤来随从,附耳吩咐了两句,侍从立即无声地退下了。 夜风扫过白地,空气中充满血腥味,猩红一片的广场上,单薄的身影孤零零地立于风中,面无表情地望向射台。随着大祭司敲响铜钟,宣布游戏结束,同一时刻,两支利箭齐飞而来,直射向唯一的胡姬。 乌檀般的瞳仁刹那间睁大,一双眸子在夜色下极冷,沉没得仿佛能吞没所有光亮。 黑暗中,看不清她用了何种身法,两支利箭在即将射中的一刻,忽然调转走势,擦着她的耳际飞过,分别转向射出时的方向。 射台上的两名壮汉悚极而动,其中一个肤色古铜,三角眼中闪过狠厉的凶光,随手抓过身旁的人挡在胸前。被抓的中年汉子遽然变色,惊慌失措地侧身闪避,身体以一种极其难看的姿势,艰难地躲开突然射回的飞矢。 旁观的射手震惊不已,同时也对壮汉的行为暗中唾弃。 中年汉子死里逃生,激出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地发现,看似纤弱的胡姬竟然暗中藏匿了一截断箭,在最后关头以残矢挡开两支羽箭,使它们回头射向了出箭之人。 人群爆发出哄议,中年汉子大难不死,还获得了最终胜利,忍不住欢欣雀跃,其余五人捶胸顿足,尤其最后出箭的男人,嫉恨与惊震骇化作杀意浮上脸庞,呈现出一种隐秘的残忍。 敦煌城主富可敌国,对于获胜者的赏赐价值连城,随从将一卷金缎般的织物从檀木箱中取出,层层叠叠,华美绚丽,月华下盈出炫目的光辉。 “此乃捻金辟尘被,是贵霜国主进献给城主的贺礼,以金蚕丝密制而成,被角缀有四颗宝珠,尘灰不染,城主将它赐予今日的最威猛的勇士。” 观众一片哗然,周围人的神情与目光各异。有对异宝叹为观止的,有赞敦煌城主慷慨无双的,更多是对获得重赏之人羡慕的,伸长了脖子观望。 获赐的中年汉子被异宝震得目眩神摇,激动地叩头谢赏。 高台上的男人一一掠过场下众人,目光停在场中的那个影子上,别具深意地笑了,“如此有胆识的胡姬,实在少见,想不到今年的大傩仪还有意外惊喜。” 轰嚷声渐停下来,人们尽向衣衫染血的胡姬望去。她的形容格外狼狈,膝盖血肉模糊,脸额一片赤红,肩臂与膝腿惊人地肿胀,冷汗从额上不断滑落,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白子墨接过随身侍从递来的连弩,漫不经心道:“不知在我的元戎弩下,你还躲不躲得开。” 下方毫无反应,他忽然生出几分兴致,“在我出手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大祭司见此情景,分别以波斯语和大食语重复了一遍,台下依旧不语。 “居然是个哑巴?”白子墨眼眸一沉,抬手瞄准目标,音量唯有身边人能听见,“凌越,记得把尸体处理干净。” 侍从凌越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恰在此时,大祭司接到下属传来的消息,匆忙走上高台低声禀告。 元戎连弩已经蓄势待发,白子墨极不耐烦地停了手,听得所述微微一怔,眉心无意识地深蹙,似一道怵人的刻痕,仔细打量起台下之人。 胡姬这才缓缓抬起头,风吹散了她墨一般的浓发,长睫不可控制地轻颤,细齿与失色的唇被血染得鲜红,令她看上去有一种惊心的破碎感。半晌她第一次开口,声音与清脆二字全不沾边,微哑而低软,颤抖的尾音中有痛楚,有绝望,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坚韧。 “终有一日,你会为今日犯下的罪孽遭到报应。” 人们惊异地注目,这个魔教妖女竟然听得懂中原话? 白子墨眼中浮出轻蔑的笑意,片刻后,高台上飘下他清淡的声音,宛如生杀予夺的神灵对着渺如芥尘的蜱虫,“今日你能活下来,是天意如此,天命不可违,我不会再杀你。” 一言落定,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然而胡姬什么反应也没有,深楚的瞳眸异常冷漠。 “可是同样的宽赦不会有第二次,”他冰冷地一扫眸,气息幽森,带着诡异的寒诮,“如果下一次再落入我手中,我会让你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