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不息》 第1章 第一章 金声第一次遇到陈麦,是在一个雨后潮湿的傍晚。 她坐在她家附近的一个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这个长椅的位置非常好,可以从林立的高楼的缝隙里看见仿佛醉酒般红晕一片的晚霞。这是一种非常辽阔的视角,人们在眺望远方时,很容易产生对人生的思考,大概是看多了些什么“梦在远方,路在脚下”之类的名人名言,于是把这种行为作为固定搭配,以此来彰显自己并非碌碌无为,正在向那些名人榜样靠齐。 ——这无疑像一种自我欺骗,但不可否认的是,大自然的美永远比我们的人生有趣。在那个傍晚,那片晚霞因雨后显得格外艳丽,浓重到像是一团铺展开来的火,要焚尽那些阻拦的高楼大厦,烧到金声的眼前来。 要是真能把那些楼都烧了就好了。 金声盯着那片晚霞,它如火般越来越浓烈,可她周身却越发冷了,她突然感觉有点累了。 她是一名情感电台的主持人,从大学毕业她进入电视台到现在的这三年里,她一直主持着那个名叫“心里话”的情感栏目,但是现在的人都太独立了,“心里话”的数据并不好,金声想要转到一档综艺节目里,好不容易有一个转岗的机会,她和竞争对手斗了两个月,最后这个机会却落在一个刚进电视台的新人身上。她难以置信,同事却告诉她那个新人是电视台主理人的孙女。 这太荒谬了。 她曾经那么向往长大成人后的生活,感觉那些摩天大楼承载着每个人的理想与抱负,但事实却是无尽的压迫、忍让以及不公。她就像个莽头直撞的小丑,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意义的绕圈,做一些无所谓的努力,还要被人踩在脚底下嘲笑。 金声看见马路对面匆匆而过的行人,他们的脸上是麻木的冷漠,周身竖起厚厚的堡垒,拒绝与一切交流。金声想,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不可理喻了。 就在这个时候,陈麦跳跃着,以不可阻挡之势闯入她的视线。 她穿着一件及膝的碎花裙子,纤细的肢体舒展着,脚步轻快,抬起,落下,转了一个圈,裙摆像起伏的海浪,一层层的荡漾开来。她转过脸时,金声看见她明亮的双眼,和嘴角自在轻松的笑意。 是梦吧。 金声恍惚地想。 梦中人在跳舞,舒展的手臂像展翅,她是将要飞入天幕的一只鸟儿。 她鲜活得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又像是误入这冰冷机械世界里的一只蝴蝶,她有独一无二的色彩,周遭的冰冷压迫着,但她看上去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欢快,自顾自地舞蹈。 简直像一个幻想。 金声盯着那个身影,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般不敢出声,任这只蝴蝶在她视线里划过,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后来金声与陈麦相熟,金声谈起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叹道:“那个时候我简直以为你是一个幻影,是我思绪迷糊时做的一个梦。” 陈麦哈哈大笑。 第2章 第二章 生活还得继续,第二天金声照常去上班,踏入单位前她自觉已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可周围那些似有若无的目光还是让她压力倍增。 金声有点烦躁,但王海琴——那个和她争斗了两个月的人——看起来却适应良好,她好像忘记了她曾经是怎样毫不留情,雷厉风行地把其他人都挤下去,现在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和周围的同事聊天打闹,金声甚至看见她神色自然地问那位把她俩都挤下去的大小姐,“甄珍,要不要帮你带杯咖啡?” 她就这样认命了吗?她忘记她曾经有多么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成功吗?她怎么能转变的这么自然,好像一切努力都没有发生过? “不然呢?” 王海琴反问道,“你以为你还是小学生吗?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觉得害怕的话,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王海琴绕过她,只留她一个人,茫然又痛苦地想,不该是这样的。 她从小学习到的,都是努力就会有回报,只要尽力争取过了就不会有遗憾。可是为什么她尽全力去争取了,现在仍觉得不开心? 是她的错吗?她不该这么计较?她也应该认命,假装若无其事? 李姐给她交代了一个任务:“楼下来了个老太太,说是想发新闻,你去接待一下。” 可是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金声本来该这么说的,但是她看见周围人隐隐好笑的目光,心里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最终还是应道:“……好。” ……暂时避避风头也好,金声这样安慰自己。她曾经太要强了,信誓旦旦地放了很多狠话,现在那些狠话都变成无形的、刺向她的利刃,她有点受不了。她做不到无视,更做不到像王海琴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现在却如此敏感又纠结。 金声知道自己的背影简直像落荒而逃,但她努力挺直了背,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那位老婆婆看上去约莫六七十岁,坐在楼下大厅里。看得出那位老人已经尽力想保持体面,她不断抻直自己身上那件碎花衬衣,抚顺自己灰白夹杂的短发,努力挺直了背,一个小小的灰褐色棉布包被她放在腿上,可是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像是冰冷精密的机器,执行着千遍一律的指令,对沙发上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视若无睹。 老人的眼神无助而拘谨,她小心翼翼地想要融入,却不知她本身看起来就不像是个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金声突然感到悲哀。她们那么相像,她也是个无法融入的人,她适应不了这些所谓的成年人世界的法则,她对一切都感到茫然,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合格的成年人了,可今天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是她太天真了。 这个世界真的太难懂了。 金声快步走过去,脸上扬起标准的、职业般的微笑,“您好。” 老婆婆惊慌地站起来,紧紧抓住那个布包,不住说着,“领导好,领导好……” “我不是领导。”金声安抚了她几句,但老婆婆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个,只反反复复地说着,“领导,帮帮忙啊,帮帮忙啊……” 从老婆婆反反复复、颠三倒四的话里,金声终于听明白,是这位婆婆的外孙女病了,但家里没钱,她外孙女放弃了治疗,所以她这才来电视台寻求帮助。 这……电视台又不是慈善机构,这位婆婆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婆婆从布包里拿出一份报纸,颤颤巍巍地打开,报纸有点发黄,但保存的很好,折痕都十分整齐,婆婆把一个面版指给金声看,上面登记着一则募捐启事,下方赫然标注着由本地电视台联合发布。 金声惊讶,看了看报纸上的日期,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报纸了,电视台多年前为了扩大声誉确实做过此类活动,可现在金声根本没听说过还有这项业务。 金声想实话实说,可婆婆一双眼祈求般地看着她,仿佛孤注一掷的希望,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婆婆哭诉,“领导啊,我孙女还小啊,不能不治啊,求求你了,帮帮忙吧领导,求求你了……” 她想一把跪下,金声慌忙搀扶住她,可这也不是她能做主的,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位婆婆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身形也佝偻着,金声不知道是谁告诉她报纸上的内容的,她又是怎样找到这里的,但是如果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谁会愿意把自己的苦痛展现给别人看呢? 金声只能沉默,说不了任何应承的话。 这时却有一道刺耳的铃声响起,简直要贯穿整个大厅,一时间吸引了厅内所有人的注意。铃声从婆婆的布包中传出来,金声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由衷地松了一口气,道:“婆婆,有人给你打电话。” 婆婆从布包里摸出一只按键手机,金声视线不小心扫过屏幕,看见屏幕上亮着两个很显眼的大字:乖崽。 好亲昵的称呼。 金声无意窥探他人**,立即把头别开,但婆婆听力不好,手机声音开得很大,于是金声还是听到一个被手机隔得有点失真又格外清晰的声音:“外婆,你怎么不在家?去哪儿了?” 一个很青春的女声,语调拉长像是撒娇,让金声想起黏糊糊的小狗。 “外婆在登报纸这里。” “什么?”女孩儿的声音有点疑惑,像是发现自家外婆不在任何一个她知道的地点,语气也有点紧张起来了,“你去哪儿了?” 婆婆絮絮叨叨说不清楚,听着电话那头女孩的声音越来越焦躁,金声忍不住转身。在征得婆婆同意后,金声拿起电话,“你好,这里是本地电视台,你外婆在我旁边,你放心,没出什么事。” 那边女孩松了一口气,立即道:“小姐姐,真的太谢谢你了。能不能麻烦你帮忙看着我外婆,我马上来接她。” 金声想应好,身边的婆婆却在摆手,金声愣了一下,把手机递回给了老人,只听婆婆关切道:“乖崽你养病,不要乱走,外婆自己回去。” 女孩争论了几句,婆婆却很坚持,“外婆认得路,你在家等外婆。” 女孩还是不放心,两人一时僵持不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金声忍不住开口道:“婆婆,我送你回去吧。” 婆婆对外孙女的称呼,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她奶奶是个很和蔼的人,金声从来没见过她生气,她也从来不打骂金声,小时候金声顽皮,一犯了错,就躲到奶奶那里去,奶奶总会护着她,等怒气冲冲的爸妈走了,奶奶就会给她找零食,拥着她给她讲道理。金声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她自己偷偷把考了七十三分的试卷改成九十三分给爸爸妈妈签字,理所当然地被发现了,她躲在奶奶怀里哭,奶奶一边给她打蒲扇,一边哄她,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小金声哭着说:“我已经很努力地学了,可是还是不会写,爸爸妈妈很累,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奶奶当时叹了一口气,搂着她给她擦眼泪,叫她“乖崽”。 那是金声第一次听奶奶这样叫她。奶奶是个情绪很内敛的人,她从来不会说那些太亲昵,或者说情感太浓烈的话,奶奶向来都是喊她“声声”,然后沉默着,包容着看着她。 后来奶奶因为摔了一跤进了手术室,金声在外地上大学赶不回去,狂奔去火车站的路上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奶奶不行了,想和她说两句话。金声浑身都在颤抖,但还是听见了奶奶仿若气声般的声音,她叫了一句,“乖崽”。 这是金声第二次听奶奶这么叫她,也是最后一次。金声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怕泄露一点泣音就会听不清奶奶的话,她听见耳边手机里传来奶奶气若游丝般的话,像是奶奶就贴在她耳边和她讲话。 “乖崽,不要太累了,奶奶希望你开心。” 第3章 第三章 金声问清楚了地址,带着婆婆坐上了公交。他们住得有点偏远,坐公交坐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 金声看着窗外从科技感的摩天大楼,变成侵染了岁月痕迹的老式居民楼,感觉自己像是这座城市的过客,一切或好或坏的发展都与她无关。 她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这座城了,她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怀揣着梦想,希望大城市的某个机会能照亮她的未来,她可以在这里落脚,把村镇里的爸爸妈妈接过来,在这里重新安家,他们不用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可以喝茶聊天,去广场里跳跳舞。但事实是她在这里呆了三年,却依旧没有产生任何的归属感,这个城市的一切对她来说还是那么的陌生,一想到她未来要在这里安家,她心里甚至感到不可置信。 好累啊。 或许是刚刚突然触及到内心的亲情,身边的婆婆与外孙女的相互关切让她也动容,压抑的情感突然无法抑制,金声突然很想回家,吃妈妈做的家常菜。 金声拿出手机,点开和妈妈的聊天框,准备打字时却又犹豫了。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回去了她要怎么说呢?说她工作不顺心?被人欺负了?还是找个借口,说只是放假?可爸爸妈妈很了解她,从小到大她说的谎他们都能发现,他们太懂她了,懂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压在舌下的话,她无法欺骗。这三年来,每次她与爸爸妈妈打视频,说的那些“我很好”“工作很顺利”之类的话,得到的只有他们俞发心疼的目光。金声自嘲般笑了笑,或许是她演技太差了,她该去上表演课的。 还是算了。金声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把屏幕按熄了。 车到站了,金声扶着婆婆下了车,站台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小姑娘,戴着一顶鸭舌帽,低着头坐着。 金声本来没过多关注,却听身边的婆婆叫了一声“乖崽!” 那个鸭舌帽女孩抬起头来,比金声在电话里听到的更加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外婆!” 金声震惊地看着那个鸭舌帽女孩的脸,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居然是她,昨天傍晚那个跳舞的女孩。 这也太巧了。金声呆愣愣地站着,脑子里一瞬间想到很多,想到婆婆说的病,又想到昨晚她的那副笑容,明亮的双眼,自由而热烈的舞姿,和她在拐角消失后,一同黯淡下去的晚霞。 回过神来,女孩已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小姐姐你好,我叫陈麦,叫我麦子就好,谢谢你送我外婆回来。” 金声的手本能地伸了出去,握住那只瘦弱又苍白的手,轻轻地晃了一下,“你好,我叫金声。” 女孩扬起一个大大的笑,眼睛一如昨天那般明亮,看上去无忧无虑,“我可以叫你声声姐吗?” 这样的笑,这样开朗阳光的笑,很难把这种笑和婆婆口里的那个还小却不得不放弃生命的病人联系起来。她看起来精神奕奕,如果没有她瘦弱的身体,苍白的肤色,她完全就是一个正值青年、充满活力的小姑娘。 金声说:“可以。” 陈麦请金声回家坐坐,喝一杯茶,金声不好拒绝,也或许是因为些别的什么原因不想拒绝,于是跟在祖孙俩身后,越过一片老旧的居民楼,看见一片低矮的、颓疲的城中村。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这里远离市区,几乎算得上是郊外了。在郊外,这样**,仿佛垂垂老矣般的村落是很常见的,但是这片村子却显得格外破落,倾倒的黄土墙,长满青苔的砖瓦,阳光尽情倾洒,这个村子却像被定格在时光里的旧照片一样模糊发黄。 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这已经算得上是危房了吧? 金声打量着四周,陈麦带着她们拐了几个弯,停在一扇掉漆的红铁门前,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院子,在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小片菜田,有两只芦花鸡在菜田里啄着什么,东边靠近房屋的地方种着一颗柚子树,很茂盛,枝繁叶茂,空气中有一丝柚叶苦香;树下整齐地摆着一些农具,还有两个小木扎。西边是并排的两间小屋子,靠里的那一间门开着,金声看见了灶台和堆叠起来的柴火,厨房门口,是一方水井。 整个院子乱中有序,一点儿也不显得破败。金声看见菜地边上,两支插在地里的风车正慢悠悠地转着;柚子树下绑着一个秋千,坐板被涂成了彩虹的颜色;屋子墙根处漆面掉落,在旁边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杰瑞。 童年的回忆猛然涌至眼前,金声看着这个处处用心的院子,一时间竟有些呆愣住了。 一进院子,婆婆就像找回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径直往厨房去了,嘴里还念叨着:“中午了,做饭咯。” 陈麦带金声进了屋内,屋内很宽敞,就越发显得空荡。屋内正上方摆着关公像和供台,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发黑不平的木桌,两张一动就吱嘎作响的竹椅,和一张藤编的、有好几处已断了线用布打上了补丁的躺椅而已。 金声在竹椅上坐下,陈麦给她倒了一杯水,金声不渴,捧着搪瓷杯没动,但陈麦却误解了什么,解释道:“干净的,不脏。” 金声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刻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索性端起杯子,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喝得太急,反倒被呛到,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陈麦笑了,像是被金声的行为取悦,她帮金声顺气,等金声平复下来,她才夸赞般道:“声声姐真是个好人。” 金声愣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直白的夸奖了,从前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加入了志愿者协会,每次去敬老院,都会有老人拉着她的手,说她是个好姑娘。她把这种夸赞当作最高嘉奖,并为此永远充满希望。可后来参加了工作,那些青葱而鲜活的回忆就像一个个逐渐失去色彩的梦,她已经慢慢记不清敬老院里那位拉着她的手夸赞她,并偷偷给她留糖的老人长什么样子了。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她的梦想,她的追求,都化作在名利场上的卑躬屈膝,成为不断退让的底线。金声突然想起她曾经那么坚决想做一个新闻人的初衷,她本想成为一名实地记者,因为这世上还有太多的不公被掩埋,有不尽的不幸在沉默,她想要揭露真相,想要挽救那些无力的痛苦,可这三年来,她只听见了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成为发泄情绪的垃圾桶。 她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不仅如此,她还逐渐被同化,被教导着成为向权势低头的应声虫。 这太可怕了,这不是她想要的。 “让我帮你吧。”金声几乎是恳求般道,“我可以帮你筹钱,让你继续治病。” 她太害怕了,她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是从前那个金声,她没有被同化,她不是被操纵的木偶,她还是那个真诚热情的金声,她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付出百分之两百的努力。 可是陈麦却说:“不用啦,是我自己不想治了,这和钱没有关系。” 她摘下鸭舌帽,金声看见那头浓密的黑发和鸭舌帽一起被摘下,陈麦顶着光溜溜的脑袋,把真正的她完全暴露在金声眼前,笑道:“化疗实在是太痛啦,我不想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还要在痛苦里度过,我想要开心一点,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她看向在院子里择菜的婆婆,“外婆也知道的,她只是不甘心,只要有一点希望她就想尝试,可是我真的很累了,我只想任性这一次。” 金声沉默了,视线也跟着转向院子里那个佝偻的身影。婆婆坐在小木扎上,择着篮子里的青菜。她的背深深地弯下去,花白的头发在微风里轻轻浮动着。 金声看见婆婆发红的眼眶。 她哭过了吗? 金声此刻突然想起,自从她在电视台面露犹豫之后,从电视台到婆婆回家这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婆婆再也没和她说过求她帮帮忙之类的话了。 第4章 第四章 或许是难得有人可以倾述,陈麦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她得的是白血病,从开始治病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了,三年前父母离婚,没有人要她,其实那个时候她就不想治了,是外婆把她捡了回去,用自己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的养老钱供着她。她不想看见外婆痛苦的双眼,也不敢让外婆的心血白费,只好咬牙坚持下去。可她就像个永远不知餍足的无底洞,外婆的钱一天天变得更少,陈麦看见外婆的头发在短短一个月内变得花白。 够了,不治了,这就是她的命。陈麦想,难道她还要搭上外婆的命吗? “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外婆每天都来看我,有时我真感觉自己是一条扒在外婆身上吸血的吸血虫,我想叫外婆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可那个时候我心里还有一点希望,或许我还有活下去的机会,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医院就像牢笼,是无数人由死向生的中转站,成功挣脱出去的人才能获得新生,但挣脱的过程太痛,也太苦了,陈麦曾经以为她可以忍受的,但事实证明她高估了自己,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与泪水中,她像逐渐枯萎的花。 但做出放弃的决定比她想象的要简单多了。曾经陈麦以为放弃生命是一件很罪恶的事情,尤其是当她的亲人还为她付出了这么多的时候,每当她有放弃的念头,那种罪恶感简直要把她压垮了。 她终日躺着,感觉自己只剩下那一堆皮囊。她恨自己,恨命运,甚至恨外婆,恨她为什么不放弃自己,让她连自我放弃的资格都没有,她知道这样不对,可她太累了,她忍不住,她冲外婆发火,可外婆从来不生气,她总是包容。 为什么不生气?骂她几句也好啊。而不是默默地把一切都收拾好,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显得她像个卑劣的疯子。 当陈麦真的决定不治了的时候,她感受到了解脱,她甚至觉得她好了,她的心和飞鸟一样自由。她和外婆道歉,外婆却比她先流泪。外婆抚着她的头,说:“乖崽,你太苦了,外婆带你回家。” 外婆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自己有多痛苦,有多挣扎,也知道她是怎样反复,怎样犹豫,终于做出这个决定。后来她才明白,外婆想要的,也只是希望她能快乐而已。可惜她明白得太晚,好在也不是太晚,她还有时间。 “刚出院的时候,医生说如果我放弃治疗的话,可能只有半年了。我已经陪了外婆四个月了,接下来两个月,我要去享受我自己的时间了。” 陈麦笑道:“外婆以前说过爸爸妈妈是在纳木错定情的,我想去那里看看。”她眼里有向往,“那里肯定很美。” 金声担忧道:“可是你的身体受得住吗?”那可是在青藏高原上啊。 陈麦笑道:“我的时间已经不等我了,我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纠结上。都说人生苦短,我的时间已经这么短了,再犹豫就来不及了,我不想等我死去的那天还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立刻行动。” 是啊,人生苦短。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呢?金声看着陈麦,她看上去已经完全摆脱了病痛的折磨,她拿出手机给金声看她做的旅游计划,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或许,她也可以做出改变? 这段时间她彷徨,犹豫,不知该何去何从。她总怕自己会后悔,所以不敢冲动,可是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要像陈麦说的那样,等到死去的那天再后悔吗? 金声一时间心清目明,仿佛旧疴全消。是了,她还有时间,她还有机会重来,她不想留有遗憾。 婆婆喊她留下来一起吃饭,陈麦拉着她的手道:“你来了外婆肯定做蒜苔炒腊肉了,外婆做的蒜苔炒腊肉可好吃了,你一定要尝尝!” 金声笑道:“好。” 第5章 第五章 金声回了公司,王海琴问她去哪儿了,金声犹豫了一下,说:“出外勤了。” 王海琴皱眉道:“你没给李姐打申请吧?她在找你,看起来挺生气的。” 金声笑了笑,说:“没事。”然后认真地看着王海琴,郑重地说了一声谢谢。 王海琴愣了一下,可能是金声的表情太真诚,她居然难得的有点惊讶,又好像反应过来了,沉默了。 金声笑道:“之前转岗竞争的事,谢谢你。” 王海琴,她的搭档,另一名“心里话”的主持人,她是一位单亲妈妈,离了婚后重入职场,但是因为有太长的空白期了,哪怕她曾是金牌主持人,也只能和刚入职场的新人小白金声做搭档。或许是为了孩子,也或许是为了自己,她身上总有一股拼劲,一丝不苟的,凡是都要做到最好,但她同样也是职场老人了,所以对金声总是很冷漠,刚做搭档时,因为王海琴的言辞犀利,金声甚至和家里人哭诉过几回,但后来,金声才发现王海琴冷漠外表下不自知的关照。 王海琴总在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什么事都真正的职场,告诉她每一张笑脸背后是多么难看的恶意。她递交转岗申请后,李姐把她叫到办公室骂了她一顿,她当时茫然无措,是王海琴站在她面前,冷漠道:“金声,别让我看不起你。” 所以她才燃起斗志,才能坚持。 很多人都有面具,有的人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恶意,有的人却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金声很感谢王海琴,感谢她曾经的冷嘲热讽,感谢她的言辞犀利,感谢她愿意帮助她,让她此刻依旧留有敢拼敢闯的勇气。 金声去了李姐办公室,没等她开口骂,就摘下工牌放在李姐的办公桌上,平静道:“李姐,辞职通知我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了。”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她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的,比如她的奶奶、她的爸爸妈妈曾把她养得那么好,自信又张扬,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去追,又把她教得那么好,让她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人心是善良的,来电视台的这三年,她却逐渐变成了怯懦的胆小鬼。或许是知道她背井离乡,无人可依靠,他们只把她当承手的工具,毫无羞愧地使唤她,压榨她。刚去“心里话”栏目时,他们说只是待两个月前,涨涨经验,可是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两年,三年,借口反反复复,敷衍一次又一次,她一厢情愿的相信,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的忽视。 她曾经的不自信,打落牙齿和血咽的委屈,一遍遍地凌迟她,问她到底值不值得。她每天都在楼下便利店外的长椅上坐着,看漆黑一片的夜空,没有星星,远处高楼大厦的灯亮着,白炽灯的灯光太冰冷了,看得金声心底发寒。 她本来可以很优秀的,她一直都很优秀。 算了,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呢?金声没有那一刻比此刻更清楚地明白,她们不是一路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管是假恶毒还是真伪善,现在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她转身走了出去。 金声收拾东西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窃窃私语不断,金声没有在意。 她都要走了,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吧。 抱着东西出大门时,有人给她发了消息,金声看了一眼,是王海琴,她发:你很果断,也很有勇气,你会成功的。 金声笑了笑,回了一句谢谢。 人生从来不缺重头再来的时机,但很多人都缺那一份重头再来的勇气。金声踏出这一步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成功了。 第6章 第六章 三天后,金声拖着行李箱敲响了陈麦家的大门。 陈麦看到她很惊讶,视线从她身上转到她的行李箱上,又从行李箱上转回她身上。 金声笑着说:“铁路局不是说你要去青藏高原的话最好有人陪同吗?你看我怎么样?” 陈麦外婆肯定是去不了了,她年岁已高,真去了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陈麦早就和舅舅商量好了,昨天舅舅一家已经来把外婆接走了。 至于其他人,金声不知道陈麦的人际关系,但陈麦说她就打算一个人去,金声猜陈麦也许有自己的顾虑。大概是生病后就与曾经的好友联系少了,之后也不希望自己的死亡给他们带去悲痛吧。 这样金声就刚刚好了。她与陈麦满打满算也就认识五天,这几天聊的又不错,也算兴趣相投,旅途中不会太沉闷,之后陈麦死去也不会太沉溺。 况且,金声能下定决心辞职重新开始,是因为陈麦,她也想要报答。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陈麦给金声的惊艳太深刻了,金声一想到这样鲜活的生命会这样孤零零地死去,竟也感到心痛。 陈麦犹豫道:“你不要上班吗?” 金声很坦然:“我辞职了。” 陈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金声解释道:“我本来就想辞职了,上班太累了,想放松放松,只是刚好赶上你也要出去玩,所以才想和你一起的。” 陈麦沉默很久,才终于扬起一个笑,“那就麻烦声声姐啦。” 票是定的今天下午的,陈麦正在收拾东西。外婆搬走之后,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陈麦也没多少东西,都捡出来堆在床上,她把她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了,就好像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金声想,或许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她看见菜地边上那两只风车已经不见了,柚子树下的秋千也被剪断,只留下两根绳子悠悠的在半空中晃着。陈麦留下的痕迹在这间院子里一点点的消失,她决绝的不给任何人留下一点念想,仿佛要让自己在这个世上完完全全地消失。 金声都不知道这是仁慈还是狠心了。 两人拖着行李箱离开时,陈麦在门口看着这间院子,她的目光眷恋般扫过每一处地方,长久地沉默后,陈麦关上了那扇掉漆的红铁门,像是关上了自己所有的过往。 抛去这些悲痛的诀别不谈,两人的旅途还算轻松。因为陈麦的身体原因,每位列车员对她都格外关照,几乎是海拔每升二十米,就有列车员来询问她是否有不适。 而陈麦看上去却非常适应。她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就调整好了心态,后来的一路,她都在很兴奋地向金声介绍她的旅游攻略。这份攻略看起来比上次金声看到的要完善很多,看得出陈麦确实很用心,也真的很期待这场旅行。 大概是心理状态不错,所以陈麦一路上都没有发病,不过在青海,为了保险,还是下车住了一晚来适应。 第二天出发,陈麦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仿佛喃喃自语般道:“好神奇啊。” 金声没听清,问了一句:“什么?” 陈麦说:“之前在医院里,靠窗能看见天。天很美,不同的天气有不同的美,特别是在雨后,天空像被洗过一样澄明,空气也很清新,有一种湿润的花草香味,那个时候我觉得不会有比那更美的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地上也有天空,地上的天空像蓝宝石,它更静谧,更平和,像幻影。” 金声看向窗外,看见路过的青海湖。真的像一颗蓝宝石,天空中的白云倒映在湖面上,是宝石上闪烁的高光。 金声脑中突然浮现一个词。 安静。 这片湖是很安静的,当然,它周围的群山也很安静,但湖不一样,它有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静谧感,那抹蓝色显得很幽深,好像沉淀了许多的故事在里面。它又很包容,没有什么能够惊扰它。它是沉睡的美人。 金声也喃喃了一句:“好神奇啊。”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从前她看深谷,看青山,看绿树映水,看青板石桥,那时她也觉得美,但她现在看到的,和她从前看到的那种精致玲珑的美又不一样。眼前之景,辽阔大气,是真真正正的大地之美,初看就会有一种豪气,看得久了,感觉心胸都开阔了,还会感叹人的渺小,然后把自己也融入这片土地中。 金声到这时才惊觉自己是如何的言辞匮乏,竟想不出任何句子来描述眼前景色的万分之一。 车厢里没有什么其他的声音,所有人都被窗外的景色震撼,张嘴不能言。 许久,有个大哥发出一句“卧槽!” “哈哈哈……”车厢里瞬间笑开一片。 金声转头看见陈麦也在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慢慢地靠过来,头靠在金声肩上,轻声说:“声声姐,我好开心啊。” 第7章 第七章 她们最终到了纳木错,但陈麦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海拔上三千五百米的时候她就开始乏力头晕,整个人白的像是刚从水里被打捞上来,什么都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最后只能去医院打葡萄糖。所有人都在劝她放弃,但她缩在金声怀里,无声地坚持。 后来她根本没力气走路,氧气瓶始终没有断过,好在金声还有点力气,抱着她坐上了开往纳木错的越野车。 陈麦这会儿真的像个病人了,她整个人就像快要碎掉的瓷娃娃,哪里都苍白,身上几乎没二两肉,骨节仿佛要突出皮肉。金声给她裹了厚厚的好几层衣服,她缩在衣服堆里闭着眼,若不是握着金声的手还能察觉到一点力气,金声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坚持不到了。 纳木错边上有风,有点冷,金声又给陈麦加了件衣服,又给她戴好了帽子,才抱着她下了车。 陈麦靠着金声,站在湖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好冷啊,爸爸妈妈怎么在这里定情的?” 金声问她:“要不要拍照?” 陈麦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点头:“你给我拍,单人的。” 陈麦自己根本站不住,金声给她找了根登山杖让她拄着,拍照时,镜头里的人努力挤出一个笑,金声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回去路上,金声抱着怀里的人,突然听到陈麦问她:“你怎么不劝我?” 陈麦说的是她发病严重时进了医院时候的事,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劝她不要冒险了,只有金声一直沉默,什么都没说。 金声说:“我不想你后悔。” 她还记得陈麦曾经说的话,陈麦自己肯定也记得,她肯定要去纳木错的,她也不想自己后悔。 陈麦笑了一下,低声说:“声声姐,谢谢你。” 过了很久,陈麦才轻声道:“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爸爸妈妈真的很恩爱,我从来没看过他们吵架,甚至没对彼此甩过脸色,从前我最喜欢的时候,就是晚上吃完饭后,我们一家人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我和妈妈偷偷把酸橘子塞给爸爸吃,然后爸爸报复我来挠我的痒痒肉,那个时候,我们是那么幸福,我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的,我慢慢长大,爸爸妈妈慢慢变老,然后我带他们去逛超市,买他们爱吃的蜂蜜小面包。” 陈麦停了一会儿,她陷在回忆里,眼神落在面前的一片空气里,好像那里正放着她曾经那些甜蜜的梦。 “这一切的快乐,终止在我十一岁确诊白血病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噩梦的开端,妈妈拿着病历哭着向医生追问,一遍遍地重复“肯定是你们误诊了”,爸爸坐在长椅上,红着眼沉默。 后来她就被关在了医院里,吃不完的药,做不完的化疗。她很害怕,爸爸妈妈刚开始还每天来陪她,笑着夸她勇敢,鼓励她坚持,但他们越来越疲惫,来看她的时间间隔一次比一次长,刚开始她还会哭闹,但是爸爸和她说,麦子,爸爸很累,别闹了好不好? 她怎么是在闹呢?她害怕啊,她讨厌医院,讨厌那些又苦又涩的药,讨厌冰冷冷的仪器,她想回家。 在她又一次耍性子打翻了药时,妈妈一脸痛苦地说:“麦子,你懂事一点好吗?” 那一天妈妈打了她,陈麦却不敢哭,因为妈妈也在哭,打完她妈妈又抱住她哭了很久,妈妈抱她抱的很紧,陈麦感觉浑身都疼,但陈麦什么都没说。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没有任性的权利了。 她乖乖地吃药,乖乖地躺进冰冷的仪器里,整日躺在病床上,什么事都照办。 可还是不行,爸爸妈妈开始吵架,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吵,陈麦听见妈妈的哭声,她在哭喊:“是我没用,是我赚不到钱,付不起麦子的药钱!我没用,你满意了吧?!” 那个时候外婆已经来专门照顾她了,外婆坐在她身边,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陈麦看见外婆温柔的脸色,可她的眼里也全是悲伤。 到底怎么了呢?是她还不够乖吗? 外婆说:“乖崽,不是你的错。”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生了病不是吗?没生病之前,他们一家人是多么幸福快乐,就像一场华丽的梦,可现在梦醒了。 终于,在陈麦十八岁生日的那天,爸爸妈妈离了婚,陈麦被遗忘在医院里,第二天,外婆来看她,带来了迟到的生日蛋糕,陈麦只吃了一口,就因为恶心反胃全吐了。 陈麦流着泪想,这个蛋糕不好吃,太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