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白月光公主强吻后》
1. 求见
“云倾,我带你回了临燕。”
“你若当真不愿见我,来世……
便不要记得我。”
浓稠的血污渗过铠甲,顺着早已浸透的袍摆滴滴沾连,在嫩黄的红豆花丛拖出一路狰狞的凄艳。
传闻骄矜狂妄,嶙嶙傲骨的凌王殿下,跌跪到她墓前。
*
征武二十一年夏,大梁皇宫。
殿外浓荫如盖,蝉鸣起伏。
云倾倦怠着睁开眼,额间隐隐作痛,方才似是做了一个久远的长梦,可梦到了什么,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她神思恍惚,朝外唤道:“小福,几时了?”
内殿门后绕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闻声快步走近:“回公主,已是申时了,公主可是睡醒了?”
竟是睡了这么久,云倾抬手揉上发间:“醒是醒了,只是头晕得很。”
小福挽好帷帐,忙扶公主坐了起来:“公主昨日又是笄礼又是生辰宴,忙碌了一整日,定是累着了,歇过几日便好了。”
一提这事,云倾倒是清醒许多,不适立刻消减了大半儿。
门外惠嬷嬷带着人迈进:“这红豆冰羹早给公主备好了,公主今日睡得久,吃下正好醒神。”
凝了一层薄霜的青瓷小碗被递上,云倾接过,捏着小勺尝了一口,熬煮得绵密的豆泥混着冰渣儿,甜甜凉凉在口中化开,直沁入心脾。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嬷嬷果然最知我的喜好,往后搬出了宫,也不知还能否尝到这口。”
惠嬷嬷出身江湖,乃五公主生母亲随,怜爱地瞧着小主子道:“公主说的什么话,陛下这般疼爱您,即便住去自己的府邸,想吃什么还不是一句吩咐的事。”
云倾满心憧憬:“迁居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她昨日已正式行过笄礼,父皇早已应允过她,准她独自出宫建府,若不是朝中太卜为她占算了乔迁吉日,她真想今日便搬出去。
惠嬷嬷面露难色:“旁的都妥当了,就是……”
身旁小禄嘴快道:“公主,那个小侍卫又来求见您了,就在殿外候着呢!”
“还来?”云倾的小勺都抖了抖,“前日不是给禁军送回去了,怎么今日还来?”
小福也惊奇道:“就是,听说还挨了一顿棍子,现下跟个没事人似的。”
“哪里是没事人,在日头底下立了一个时辰,身子都晃了,公主屈尊见见吧,瞧着怪可怜呢。”
“胡闹,”惠嬷嬷斥她,“公主身份尊贵,哪是随便什么人想见便能见,未曾发落已是留情,他竟还敢来。”
云倾放下红豆羹,便又感头痛起来。
禁军麾下羽翼营,专司皇族护卫,资质要求严苛,训练亦非常人所能受。
除去升为御前近侍,皇室族人成年之后,亦会从中挑选一人,收做贴身侍卫,禁军拟下的名单上月便送到了云倾手中。
云倾想来这上面的人,必是受父皇指派,身手虽佳,怕是只遵圣命,到时以护卫之名对她束手束脚,干脆将名单退了回去,一个都没要。
没想还有人主动求上门来。
羽翼营侍卫分阶七等,且设有明令,皇族贴身侍卫不得低于二等,云倾遣人出去问话,竟只是个四等的小侍卫,自然是没再召见。
可他倒是大胆,一求便接连求了半月。
云倾几番打发不走,只好派人亲自给禁军送回去,这回听说他挨了棍子,又生了几分恻隐之心,想他如此执拗,莫不是真有什么话说。
她薄背一软,捧起红豆羹继续来吃:“罢了,待我吃完,还是见他一面吧。”
惠嬷嬷几人相视,皆是笑了,她们公主就是这般,自小心性良善,改不了了。
云倾换衣梳妆,约莫一炷香后,方来了前殿坐好,吩咐人引他进来。
殿门处日光浓晕,两道人影自旁侧拐进,走在后面的人着玄黑制衣,身量高挑,肩背宽拔收至腰腹,这般逆光瞧去,便是过分地修长瘦削。
依礼不得直视公主,他在殿上站定,始终垂首敛目。
当今大梁重武,武将位望胜于文臣,禁军铁骑戍卫宫城,直属皇权,更是比寻常军队位高许多,依照规制,宫中觐见只需行半礼。
他却是双膝触地,叩首行了全礼:“属下凌夜,参见五公主。”
嗓音平稳低沉,弯下的背脊复又直起,倒是比想象中从容许多。
云倾开口:“你抬起头来。”
他迟疑一瞬,顺从照做,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一张惨白俊美的脸。
今日暑气实在酷盛,只是这满面的虚汗却不像是因为炎热,凌厉眉宇之下,偏生是这样一双泛着湿红的桃花眸子,眸光深切又夹几许克制,难怪叫人生怜。
云倾细细打量着他,几乎能从他眸中窥见自己的倒影。
小公主应是刚刚午憩醒来,双颊透着一团浅淡胭红,挺秀鼻梁刻意敷了柔和的脂粉,眉尾勾勒处隐去锋利,发饰裙裳精巧别致,一眼望去便是金尊玉贵,娇美可爱。
唯有那双如水清湛的眼,隐隐现现着一股坚定与韧劲儿,依稀流露出骨血中未灭的将门之气。
凌夜心绪翻涌间,听见她问话。
“你今日来,可又是因那贴身侍卫一职?”
他收回视线,语声恭谨:“公主英明。”
便听小公主在上轻轻叹了口气:“你已来过星云殿多次,我的意思你也早已知晓,为何还不肯放弃?”
凌夜闻此抿了抿唇,只作答道:“属下虽来过多次,却未曾真的面见公主……”
“你见了我又如何?这军中规矩你当比我清楚,况且我只是个公主,对你往后的前程也并无益处,你何须在我这儿花费心思。”
凌夜抬眸认真看她一眼,又敛下去:“属下入军多年,久闻公主贤名,属下身为侍卫既要择主,便只愿追随公主。”
他双手交叠拜过头顶:“斗胆求见,便是想当面求得公主恩准。”
云倾高坐在上首:“你若合规矩,我也并非不能考虑,可你眼下虽身在羽翼营,却只是个四等的小侍卫,叫我如何恩准?”
这话说完,却没见他再立刻回应,高举的手臂缓缓落下,露出一双低垂颤动的羽睫。
此时殿上,嬷嬷宫女侍立了数人,云倾观他神色,以为是自己当众说得直白,伤了他脸面了,正要找补,便见他又抬起头来。
“属下既已决意,对公主便绝无二心,今后愿唯公主所命,誓死效忠。”
他眸色渐而深长:“如今朝堂局势纷杂,公主涉身其中,身边最需要便是忠心之人,属下虽无所长,此心日月可鉴。”
云倾直到这儿,眉间才微不可察地凝了起来。
身后惠嬷嬷也不由跟着权衡。
大梁开国至今,士族门阀根深蒂固,风光时敢与皇权争锋,近年国力日渐鼎盛,陛下推行新政,多力打压,静水之下必有暗流,与皇室结亲还真是兵不血刃。
更何况,前太子废除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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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陛下权衡储位已久,派系之争早已波及后宫,她们公主及了笄,便也到了选婿的年纪,这般算下来,不知有多少人都惦记着呢。
这小侍卫所言,还真有几分在理。
凌夜紧压眉目,依旧恭谨跪在下首,只觉公主似是静默了许久,久到他额角的汗珠都已汇聚成线,方再次开口。
“你方才说你入军多年,骑术如何?”
凌夜不知她为何问此,不敢贸然自夸,亦不敢太过谦逊,便道:“尚佳。”
“可会射猎?”
“是。”
云倾眸光微亮:“既是贴身侍卫,我总要试试你的身手,你可愿接受我的考验?”
凌夜立即应:“公主请吩咐!”
云倾便兴冲冲站起了身,对小福道:“将我新打的令牌给他!”
小福应“是”,随即从袖袋中取出令牌。
“我上月新得了一匹炽烈马驹,就养在建康城郊的皇家马场,你拿着我的令牌,可随意出入,我九日后迁居新府,便多给你一日,十日的时间,你若是能将那小马驯服,我便收下你!”
刻印着五公主名讳的鎏金令牌已递至眼前,凌夜随之暗忖。
炽烈生于北境风沙之地,其速风驰电掣,踏雪无痕,用作战马可于箭雨冲锋,毫发无伤,只是性烈且傲,实在难以驯服,寻常兵将怕是要耗费数月。
他未作犹豫,接至掌心:“属下定不辱命。”
云倾亦觉兴奋,这就要放他回去。
凌夜跪了近两刻钟,膝下尚且好说,只是前日的刑伤着实难熬,强撑着面色起身,身形不过微微颤栗,辞礼后便要退下。
才刚后撤两步,又听她道:“等等!”
云倾对小禄耳语两句,小禄便快步朝侧殿去了。
凌夜定在原地,见小公主踱着步朝自己走来,她较自己年幼三岁,身量只及自己肩高,凌夜低头瞧她,几乎能闻见她身上香气。
不是什么名贵熏香,是红豆羹的味道。
云倾指向他腰间问:“这是什么?”
凌夜瞧去,是他腰束上坠着的一块儿长形木牌,木牌正面,石绿彩墨刻印着他这一世的名字。
“回公主,此乃羽翼营侍卫腰牌,营中等级分明,受训侍卫皆需随身佩戴。”
他略作一顿:“石绿便示意四等。”
云倾还是头一遭听闻这规矩,细瞧这腰牌,只以最普通的松木所制,边角打磨粗糙,与她方才赐给他那块儿、已被他小心收至怀中的鎏金令牌天壤之别。
她随口道:“你这等嚣张的姓氏,只配这粗简木牌,实在不搭,你若真做了我的侍卫,我便送一块儿好的给你。”
凌夜颇感意外,正不知如何回话,小禄从侧殿跑回,将一个手心大的白玉瓶奉至云倾手中。
云倾转手又递给了他:“听说你前日挨了打,这金玉膏拿着,回去先将伤养好,驯马一事不可逞强,知道吗?”
凌夜又垂眼瞧向这玉瓶,虚白的面容溢出赧然,心中却是腾升感激。
他低着声音,双手接过:“是,谢公主赏赐。”
云倾对他这乖顺性子满意极了,摆摆手许他回去。
待他身影消失在庭院,惠嬷嬷方上前几步,忧声道:“贴身侍卫如此重要,公主就这般应下他,是否太过草率。”
云倾回过头来,眸中盛着的日光退去,笑意也随语气淡下:“这便要劳烦嬷嬷,趁着这十日去好好查查他了。”
2. 认主
京郊皇家马场。
遍野的牧草褪去嫩青,迎风钻长,日光才刚冒头,顺着山势倾洒铺展,禁军骁骑营的将士们已操练了一个时辰,各自牵着马匹至阴凉处歇息。
演武原一角,一匹赤红小马突然蹿出,其色艳如流火,唯蹄冠处一圈耀眼的雪白,神态好奇雀跃,只是还未跑远,便口衔一紧,被人生生勒住。
身后持缰的少年一身玄衣,腕间护甲已卸,长袖挽至臂肘,露出一截强健的小臂,他双腿疾奔,借助缰绳凌空后翻,一只长靴稳稳踩进马蹬。
小马显然对此不悦,拖拽着他试图摆脱,少年就这般倒垂在马鞍一侧,随意扎起的发尾扫过面颊,拂过的却是一双分外张扬桀骜的眼。
他手中缰绳未松,如同爬树般轮番交替上攀,腰腹发力猛地挺身而起,另一长靴便跨过马鞍勾住绳扣,斜身跃上了马背。
缰绳甩动,他上身前躬,微夹马腹,人骑合一飞纵而去,掠过场边休憩的将士,马蹄踏起一阵尘沙。
扬了一个正在喝水的老兵一脸。
“呸!这臭小子!”老兵摔了水壶,牵起马绳就要去追。
被身旁人七手八脚拦下:“算了算了,他骑的那可是炽烈!你这寻常马匹追得上吗?”
老兵回头一看,颇有不甘:“这小子就仗着统领偏心,整日目中无人!他来了马场这些时日,可将咱们放在眼里?”
“你休要污蔑统领!”一人不忿道,“统领对他是器重了点儿,可从未有过偏颇,前几日还罚了他军棍!”
又一人满脸钦佩:“你们说他就这么带着伤,来了这才几日,还真将这马给驯服了,要我来,早给踢趴下了。”
那被扬了沙子的老兵沉哼一声:“依我看,那小炽烈根本就不服他,还真是什么人驯什么马,俩小东西傲一块儿去了!”
几人被这话逗得放声大笑。
一个太仆寺卫兵急急赶来,对着远处的凌夜行旗语,凌夜瞧见,驾马折回。
几人在旁只听到:“五公主传见。”
当今大梁皇帝——征武帝子女众多,其中最受宠的,却不是德才兼备的几位皇子,而是眼下他口中这位年纪最小的五公主,萧云倾。
其母出身江湖,征武八年逝于宫外,虽未曾入宫,却颇受陛下敬重,仅留下这么一个血脉,小公主生得娇美,又自幼乖巧懂事,自然成了皇帝心头肉。
似马场这等粗犷之地,并不常见公主驾临,几人虽知那炽烈小马正是五公主所养,凌夜奉命驯之,却未料到公主会亲自前来。
十日之限已到,凌夜倒是知晓云倾今日会来,只是没想时辰会这般早,立即策马朝凉棚赶去。
云倾身旁仍是围簇着惠嬷嬷几人,与一众裙裳不同,小公主今日一袭利落的香叶色骑装,身姿芊拔挺秀,黑亮的长发高束,面容素净,未施粉黛,常日里遮掩的英气便展露无遗。
瞧见远处一人一骑的身影,她惊喜地跑出几步,同色的发带随风扬起,极尽灵动明媚。
凌夜乍一瞧清这抹身影,思绪蓦地恍惚。
他仓皇勒马急刹,翻身下来将小马拴至木桩,上前单膝跪地:“见过公主。”
却见那双精巧的小长靴欢快地略过他而去:“这就是那匹炽烈马驹!果真威风漂亮!”
自打她上月收到这马,便一直将其养在宫外,她不便出宫,还是头一遭见到。
凌夜回过头来,见公主忽视自己,默默地起身。
一道清朗的少年音从旁传来:“公主殿下也是来跑马的吗?”
他最先看去,来人他认得,是户部谢侍郎幼子,谢明暄。
云倾诧异侧首。
搭话之人一副贵公子模样,容貌俊秀,瞧来与她年岁相仿,拱手自报名讳。
“前几日有幸入宫为公主庆生,遥望过公主一面,没想公主也会骑马。”
云倾十五岁及笄生辰,皇帝大设宫宴庆祝,除却皇室中人,更邀宗亲重臣及其亲眷,排场盛大堪比节庆,五公主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可见一斑。
只是那日来人实在太多,云倾着实难以记清,且这马场,非持皇族令牌者不可入内,她名下这块儿都是特意寻太仆寺批制。
可这人既出自谢氏,她心中便有了数。
“那日晚宴,曾见谢公子与我三皇兄说话,云倾记得,我不会骑马,只是来这儿散心而已。”
谢明暄那晚确实与三皇子交谈过,他听公主竟然注意到了自己,心生得意,瞧向那小马驹道:“这是公主养的马吗?这马体态匀称,毛色稀有,一看便是上等宝马!”
云倾含笑,显然他并不认得炽烈:“公子慧眼。”
谢明暄又提议:“公主若有兴致,在下愿意教公主骑马。”
云倾客气道:“这等小事,不劳烦谢公子。”
“公主言重了,”谢明暄说着就要去解缰绳,“能为公主效劳,是在下荣幸。”
却还未靠近几步,那小马忽然踢踏起来,双耳后拧发出沉促气声。
他当即步子一顿。
云倾急忙相拦:“公子当心,这马性情暴烈,莫要轻举妄动。”
谢明暄面露讪色,云倾又道:“我带了人教我,当真无需谢公子辛苦。”
她朝后吩咐:“凌夜。”
凌夜应声上前,路过谢明暄时眼尾淡淡上扬,轻松解开小马缰绳,小马仍是轻轻踢踏,却明显比方才平静许多。
云倾礼貌告辞,谢明暄见此,只得不甘退去一旁。
凌夜知道了云倾是要学骑马,牵着小马恭声道:“公主请上马。”
可有了谢明暄方才那幕,云倾亦有些不敢靠近。
凌夜瞧出来了:“公主放心,它不会伤您。”
云倾素来果敢,听此便往前凑了凑,小马竟真的不见烦躁,只是鼻孔缩起嗅了嗅,还放松了双耳。
云倾惊奇,便又试探着去踩马镫,这一抬腿才发现:“我踩不到!”
小马才刚满三岁,却已近成年马身高,云倾站在它身旁,小长靴根本够不着马镫。
凌夜也是未曾料想。
他低头打量云倾头顶,又瞧这小马,一手翻转几圈勒紧缰绳,另一手展平伸给她,径直蹲下身去:“公主踩着属下的肩,属下托您上去。”
云倾看向仰望着自己的人。
并非是她介意扭捏,只是他区区四等小侍卫……这身手也不知能否撑得住自己。
但她骑马心切,心一横便握了上去,长靴先踩上他宽拔的肩。
另一手摸到马鞍扶手,凌夜见她已准备好,肩手同时发力将她撑起,云倾随这动作灵巧地腾空一跨,翻上马背。
小马也未曾闪躲分毫。
云倾欣喜:“成了成了!我上来了!”
记忆中似是在幼时被人抱上过马背,画面已模糊,可如这般舒旷之感却仿若从未陌生。
凌夜认真地将她的小长靴放进马镫。
“公主手中攥紧,别处放松就是,属下牵着它走。”
云倾兴奋点头,小马便缓缓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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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夜边留意小马情绪,边给云倾讲授要领,见她处在兴头,状作不经意问起:“炽烈马只生于北境,如此纯正更是难求,公主是从何处得来此马?”
云倾果然未作计较:“是我四皇兄送我的生辰礼,据说就是他年前从北境觅得,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凌夜暗中思量,面色如常,只道:“公主过奖。”
这小马这几日跟着凌夜,日日逐影追风,已是跑惯,今日忽地慢行,颇有些不适。
云倾只挪动一下身子,它便以为收到指示,当即撒欢儿跑了出去。
云倾惊呼一声,手下死死攥着,身侧凌夜亦没有松绳,被它拖拽着向前,脚尖轻点几步借力追上,身子后仰,小马便被迫转了个弯儿,踏步停了下来。
云倾惊魂未定,只觉一切都在须臾之间。
凌夜习以为常:“这马年纪尚小,又性情跳脱,常常出其不意,公主切忌心慌,只需向后勒绳,坐稳身子,反复夹松马腹,便能使它停下。”
云倾用心记着,又忆起方才的谢明暄,才想起来问:“这小马如此难驯,不许旁人靠近,对你都不十分顺从,可与我才第一次见,怎么就容许我骑上来?”
凌夜被问到此,面上才稍稍有了不自在。
他似是解释:“炽烈虽桀骜难驯,却极其认主,且只认一人,这是公主爱马,属下不敢借机抢占,驯服之前……便先给它闻过了公主的味道。”
“我的味道?”云倾不解,抬起手来凑到鼻尖儿,“我有什么味道?”
凌夜也悄悄感受,语声渐弱:“公主身上有糖的味道。”
云倾惊觉。
她曾听闻,身手高强之人,五感亦比常人灵通,这小侍卫懂得如此之多,只消十日便将炽烈牵制到这种地步,还能闻出她平日里喜吃糖。
“你不是四等侍卫吗?”
她突然发问,凌夜懵然抬头:“属下是啊。”
云倾冷声:“为何身手比我想象得要好?”
便见他神色一顿,似是比方才还要窘迫,只是迫于自己威压,才不敢不答。
“去岁考核,属下已升到一等,只是、”
他小心瞧她一眼,耳畔泛红:“只是属下不服管教,屡次顶撞营主,又被统领降了下来。”
云倾:……
她倒着实没想是这个缘由。
此时再细瞧他眉眼,桃花眼眼尾天生上挑,若朝人看去,便像是带着几分不屑与鄙夷,唯独在望向她时,会这般刻意地低垂收敛。
原来他是这般难驯的性子。
倒与这小马极像。
云倾扑哧一笑,便见他耳尖更红。
这般走走停停围着演武原绕了一周,又回到凉棚,云倾命他扶自己下马,惠嬷嬷几人围上来给公主递水擦汗,云倾稍作休整,才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凌夜已将小马拴好,与它并肩而立,颇有些紧张。
虽说是顺利骑乘,可中途毕竟出了岔子,也不知能否过关。
云倾没忍住又是一笑,脆声道:“还愣着什么,还不快过来拜见!”
这般突如其来,凌夜当真惊愣几息,方回过神来。
他难掩激动,近前右膝点地,从怀中掏出公主令牌呈上:“属下谢公主成全!今后定唯公主所命,护公主周全,誓死尽忠!”
云倾满意地正要接过,察觉他手臂似在颤抖,顺着瞧去,竟自袖口挽起处瞥见一大片淤青。
她一把抓过令牌,当即命道:“将你上衣褪了!”
3. 褪衣
凌夜大惊失色。
旁侧惠嬷嬷等人也是不明所以。
云倾又催促道:“还不快点,让我看看你又受伤了没有!”
凌夜明白过来。
原来她只是要看伤……
可眼下,这么多嬷嬷丫鬟围簇瞧着,场边还侍立着几个太仆寺卫兵,再往远处,骁骑营将士也又再次休整,稍一留意便能瞧见这边。
“公主……属下并未受伤,公主不必察看了。”
云倾轻轻踢踢他跪在地上的右膝:“怎么?才刚跟了我,就敢不听我的话了?”
果然见他慌张抬眼,如玉的面容泛出难色,随后渐渐涨红,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才艰难将手放至身侧。
解开衣带,又松了领口,拽着衣衫褪下,仅仅露出肩背便顿住了手,再拽不下去。
云倾无暇责备他慢慢吞吞,只见大片青紫的伤痕露出,心头一惊。
凌夜垂头静等,马场上似有微风拂荡,自身后撩过,在这炎炎夏日竟令人生出一股凉意,可一想到正在被公主盯着瞧,又不禁微微发烫。
云倾真恨不能再踢他一脚:“还敢扯谎瞒我,都说了不可逞强,怎么伤得这般重?”
凌夜抿唇,炽烈难驯,他又急于求成,最初牵引时被踢中甩飞不下数次,如今伤痕已大多消肿,只是瞧来有些可怖罢了。
他抬起一双因羞耻而泛红的眼:“只要不辜负公主所托,属下便值得。”
这等动人容色配上这话,若换旁人来说,当真是一副会取悦的模样,偏偏他眼神清澈真挚,只叫人听得心软。
云倾也不舍得再训,想他带着伤还教自己骑马,不知行动起来会有多痛,忍得有多辛苦,赶忙道:“好了,你快起来吧。”
便见他立即利索起身,手脚麻利地飞快撸上衣衫系紧,转眼又衣冠齐整立在自己跟前。
云倾:……
许真是她担心过了。
但已尝过了新鲜,她也不急于今日便学成,还是养伤要紧:“罢了,今日便到这儿吧,你和这小马、”
她看向那小炽烈,忽地话头一顿。
小马已是自己的坐骑,怎能就这般没名没姓的,她一时兴起对众人道:“不如我给它起个名字!”
小福小禄最先附和。
云倾打量过去,清风正扬起它顺滑的鬃毛,透着日光晕出橙红,小马似是知晓自己神态出众,骄傲地高昂着头迎风而立,十分威风可爱。
她又看向凌夜。
没了方才的拘谨可怜,此时未加压制,眼尾飞扬的桀骜都显现出来,神色间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凌风!就让它随你的姓!”她灵光一闪指向他道。
凌夜笑容一收。
小福小禄都拿帕子捂嘴笑出声。
云倾与她们嬉闹惯了,去抓她们的腰肢:“你们笑什么呢?想让它随你们的姓吗?我还不乐意呢。”
两人边笑边求饶,她们可不想。
凌夜便权当恩典了……
云倾连人带马带回自己的公主府,梳洗换衣后,便也到了午膳的时辰。
眼下她在府中,所住寝院题名皓心院,院中靠墙种着几树玉兰,七月花期将尽,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惠嬷嬷带着院中伺候的小丫鬟们将膳食端进,她昨日已传下吩咐,公主喜吃甜食,需日日备着,膳房今日便做了一道茉莉芋泥,用蒸熟的紫芋舂捣成泥,淋上金黄的茉莉浓汁,再点缀上点点芬芳的茉莉花碎。
云倾尝来不似宫里做得甜腻,清新适口得很。
府中管家冯礼,亦乃舒贵妃在宫外亲随,膳后来向公主请示,是否将凌夜与驻府侍卫们安置在一处。
皇帝顾念爱女安危,破例调遣了羽翼营二十侍卫,专驻公主府,就住在府中南院,云倾想来凌夜既是贴身侍卫,总不好离她太远,便将皓心院旁连着的那间小跨院——落月居赏给了他。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侍卫听闻消息,兴冲冲赶来见他。
凌夜在军中摸爬滚打数年,虽不喜结交,倒是常常忍不住出手“帮人”,身后便逐渐多了一群追随的小弟,汤圆入军不足一年,还是七等,但头脑机灵,办事得力。
凌夜正好有事交代给他,干脆向公主禀请,将他也留在了落月居。
云倾在府中歇过几日,估摸着凌夜的伤也该消退,便又往马场跑了几次,去的次数多了,愈发轻车简从,最后只剩凌夜与一个驾车的小厮。
只是次次都能凑巧碰见谢明暄。
两人今日过来,不出意外,谢府的马车又是停在门口。
云倾与凌风间已渐生默契,不需凌夜再牵绳,凌夜便叫卫兵给他也牵了匹马,落后几步骑在她后面。
没想会被谢明暄插了进来。
“公主悟性着实是高,这才几日便已学成。”
他驾着一匹分外漂亮的白色骏马,并到云倾身侧。
这几日屡次与公主搭话,都被她以习练骑术为名中断,今日总算盼得她独行。
云倾正觉心情畅然,见了他便又换上一副淡淡笑颜:“谢公子过誉,还有许多要精进之处。”
谢明暄有意向她贴近:“公主若想省力些,可将握绳的位置再向后移。”
他说着就要上手调整,云倾翻手一转:“原来如此,多谢谢公子。”
他悻悻一笑,只见小公主不作计较,言辞间亦是乖巧有礼,便又去触她手臂:“公主臂肘夹得过紧。”
云倾正巧一甩缰绳,凌风快行了几步,她欢快笑笑,这回没有应话。
谢明暄不气馁,得寸进尺地紧挨上她,继续谈笑,云倾有一句没一句应着,只觉这人越靠越近,膝头已快磨蹭上她小腿。
她正要想个法子,身下凌风忽然嘶鸣一声,如箭离弦般蹿了出去。
如此猝不及防,云倾惊忙中拽紧缰绳,凌风却如被人甩了一鞭,从未有过如此疾猛,丝毫不受她所控。
谢明暄在后见此,暗道机会来了,立即扬鞭策马去追,却是肩头猛地一沉,被人蹬着肩膀越了过去。
云倾只闻一阵凛冽的寒兰香自后袭来,有人跨坐到她身后,双手环过她腰侧,胸膛贴上她纤薄的背,她回头去看,那双骄矜眉眼中似有火焰在灼烧。
她长吁口气,还好有凌夜。
他高喝一声:“驾!”
云倾再度一惊,他不勒马,竟带着她飞奔了出去。
演武原后是用来跑马的旷野,此时草木碧青,苍穹湛蓝,无边无尽的辽阔朝她扑来,风声劲飒充斥耳间,云倾刹那间心神激荡,天地间仿佛只剩这点淋漓的快意。
此感莫名万般熟悉,她眼前蓦地一片冰凉。
凌夜不管不顾,已从她手中接过缰绳,惊风卷缠着两人的衣摆,漫山遍野的苜宿花争相绽放,他就这般圈拥着她又奔驰多时,直到将身后纷杂彻底甩开,方缓步停了下来。
他轻微喘息中夹着尽兴的偏执,低问道:“公主,现在会驾马了吗?”
却没等到回答,身前人回过头来,一双婆娑泪眼撞进他眼底。
如同前世,亦是这般坐在马上,回眸望他那一眼。
北境急骤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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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数载,仿若在这一刻又刮回心头,在他心尖凉凉覆了一捧。
凌夜眉目微颤,身形不稳险些摔下马去。
他回过神,僭越地抱着她一同跃下,单膝跪到她身前:“属下该死,属下不知轻重,吓到公主,请公主治罪!”
他深埋着首,掌心敷在束带上被卸掉的纽扣处,久久望不清膝下碎石。
明明不该如此。
既已作出抉择,只以此低微之身守她周全,不该奢求再多,不该徒生妄念。
只是情难自控……
云倾虚扶上他手臂:“起来,我不怪你。”
凌夜努力敛去神色,小心抬头去看。
她额角的碎发已被卷到耳畔,毫无遮挡的面容在日光下更加莹润挺秀,眸中泪已擦干,只剩一汪水盈盈的清湛。
她笑了道:“我不是吓到,许是被风吹着了。”
那笑容明媚干净:“我还不会驾马,你现在便教我如何?”
凌夜迟疑:“现在?”
“对!”
云倾果真悟性极高,有了这一次经验,上手便更快,不出半个时辰已能独自跑上一圈,只是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水壶里的水也很快喝光。
此处已距凉棚太远,她吩咐凌夜去给她取水,凌夜仔细叮嘱多句,方快步去了。
不料谢明暄也是在此。
他方才被痛踩一脚,此时正歪扭着身子,坐在椅上由小厮给他揉捏肩膀,没想这小侍卫竟自己送上门来。
他当即起身:“给我拦下他!”
凌夜未作反抗,任由几个小厮将他围住。
谢明暄之父谢盈,官阶仅仅四品,谢氏地位却不容小觑,否则又何需云倾这般礼让。
他垂着眸,权衡片刻,微低了头:“方才营救公主心切,对谢公子多有冒犯,在下赔罪。”
却听这人嗤笑一声,满是嘲讽道:“都说禁军统领治军有方,难道手下人就这点礼数。”
凌夜眼尾挑起。
冲着他来便是,何故带上统领。
“谢公子什么意思。”
谢明暄愤懑不已,这小侍卫不仅胆大包天踩了他一脚,更是坏了他的好事!若不是他,与公主同乘一骑的人便该是自己!
“什么意思?你以为你一句赔罪,这事便完了?”
他恨恨咬牙:“你这就跪下来,给本公子好好磕个头,让本公子也踩上你几脚,本公子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凌夜缓缓回看他,眼尾倨傲未曾落下,半晌只道:“我若不呢?”
谢明暄错愕,更是恼羞成怒:“你若敢不从,本公子明日便叫人除了你军籍!”
“谢公子请便。”
凌夜身影一闪绕出几人,来到茶桌旁,水流稳稳注进云倾水壶。
谢明暄何时被人这般无视过,气急败坏道:“将他拿下!”
小厮们再次扑上,凌夜扣紧壶盖,无需抬眼,错过几人便要往回赶,不能让云倾等得太久。
路过谢明暄时,却听他尖声叫嚣:“巴结本公子的人比你跪过的都多!你算什么东西!”
他疾行的步子竟是一顿,不知想起什么。
谢明暄趁机一拳挥到他脸上。
水壶“啪”地落了地。
“你放肆!”
不远处一声清脆怒斥。
两人望去,云倾一袭霞光骑装,背脊纤直坐在马背,手中马鞭直指谢明暄:“你敢打本公主的人。”
她回手一甩,马鞭在空中唰地作响。
“凌夜!给我打回去!”
4. 暗流
两人未曾察觉,不知云倾何时到此。
谢明暄又惊又怕,惊的是他与云倾几番接触,小公主一向乖巧柔善,对他更是礼让三分,从未有过如此疾言厉色。
怕的则是凌夜,当着众人的面,他若当真打了他,他的脸岂不是丢尽了,往后在建康还怎么混。
谢明暄如梦方醒,云倾便是再绵软可欺的性子,到底是公主,还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她若是命人打他,他是连躲都不能躲。
凌夜抬手,他吓得闭了眼,凌夜却只覆至自己唇边,抹去血迹,苦涩一笑。
若上一世,他还不至于将谢明暄放在眼里,可他此生孑然一身,已无权无势,沦落至此,竟是连这等纨绔都能来折辱一番。
方才逞口舌之快,大不了再挨上统领一顿军棍,可眼下是云倾发话,他不能叫云倾,为了他去得罪谢氏。
他转向她,拱手道:“公主,您过来皇家马场,是为习练骑术,怡情悦性,无需为属下扫了兴致。”
云倾眸色微沉,静默下来,这话显然是在提醒她。
皇家马场,非持皇族令牌者不可进,谢明暄拿的是谁的牌子,他们心里都清楚,她吩咐人这一巴掌打下去,打的可不止是谢明暄,也不止是谢氏了。
云倾又将目光落向凌夜。
她起初对他尚且生疑,可经人查证,他身世清白,并未结党,这些时日观察下来,亦是安分守己,对她言听计从。
云倾愿意将他收下,便是看中了他规矩听话,如今已是将他当成自己手下。
她方才实在口渴难耐,等不及他,便独自驾马过来,没想竟见这样一幕,一时护下心切命他还手,此时方冷静下来。
谢明暄只觉一股慑人的威压自上传来,他双腿都要打颤,才听云倾冷声问:“谢公子,凌侍卫的话你听见了吗?”
他赶忙应:“我听、听见了。”
云倾点头:“好,既然凌侍卫不追究,我便放了你这次,可你记着,本公主手下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她年岁尚轻,话却说得掷地有声,凌夜都不禁站直了身子,谢明暄更是连连应下,羞得头都抬不起来。
云倾给凌夜示意。
凌夜正绷得恭肃的神情一怔,随即又松缓下来。
他知道,云倾一直坐在马上发话,不是要壮大什么声势,而是她自己下不来。
他上前去接她。
云倾下马的方式也很别具一格,她先将一只长靴从马镫撤出,等着凌夜抬腿踩进去,接着蹬上他的膝头,扶上他双肩,由他托着臂肘将自己“端”下……
既已生此枝节,她也没心思再消遣,这便打道回府,直到上了马车都未发一言。
凌夜跳上车辕,正要吩咐小厮扬鞭,云倾又忽然掀起了帘子。
“你脸上挂了伤,坐在外面不好看,进来随我一同坐吧。”
凌夜回过头,受宠若惊:“公主,属下是男子,与公主同乘有失、”
“快点。”云倾放下帘子。
不一会儿便见他垂头走进,只是神态有些拘谨。
马车宽敞,云倾独自坐在中间,凌夜便屈着长臂长腿规矩坐到车门一侧。
车轮滚动,他轻声道:“方才,多谢公主为属下撑腰。”
云倾没有回答这话,只是平静目视着前方:“其实我知道,谢明暄这几次一直候在马场,一定是我三皇兄的意思。”
凌夜抬起眼来。
“我寻太仆寺打制令牌的消息必是传了出去,三皇兄派了谢明暄来,四皇兄则送了我一匹宝马。”
“若论起来,谢明暄的样貌出身,在建康贵公子中确属上乘,未必不能是驸马人选。”
她微微扬头:“可我不想做个棋子。”
凌夜不解:“公主既然都看得清楚,为何还要收下凌风,坚持来马场?”
云倾这回奇怪地看向他:“他们是何用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想学骑马,还能因为那谢明暄便不来了?”
凌夜语塞。
细想过后,确实在理。
云倾又泄了气:“只是苦了你,你疼不疼?”
凌夜看回她,垂眸间涩然失笑,她再这般关心下去,他都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小伤而已,不疼。”
说着话,目光又落到对面的茶桌。
一叠饱满的桃花酥旁,摆着一整套青瓷茶具,旁侧铁皮暖壶里盛着热水。
方才为公主取的水都洒在了地上,她到现在还未喝上水呢。
他又动手为她泡茶。
见惯了他在马场纵马追风的模样,此时这般静坐下来,轻巧娴熟地摆弄这些茶具,竟也不见违和,仿若常日里做惯的事般,与他这身威风的侍卫装束大相径庭。
云倾出神瞧着,一股浓厚的贵胄气韵混着茶香缓缓飘出。
凌夜指尖奉上一杯:“公主,请喝茶。”
云倾矜持接过,颔首抿了一口,唇齿间立刻萦绕馥香。
他竟有这般精湛的茶艺。
如此,一点儿也不像个小侍卫。
回了府上,皓心院的几个丫鬟小厮正聚在院中打扫,汤圆也混迹其中,云倾正好吩咐他,去寻冯伯支些伤药,给凌夜用上,还有他前些时日驯马留的伤,也一并检查了,不得含糊。
凌夜拦下汤圆,向公主请示:“禁军羽翼营有规矩,在外任职的侍卫每月需回营中述职,公主能否准属下半日的假?”
云倾算算,还真是到月底了,叮嘱道:“那你便去吧,回来记得用药。”
*
禁军军营临近皇宫,主营便在东华门不远处。
营帐之内,统领贺檀端坐上首,旁侧坐着的是副统领秋长松,亦乃羽翼营营主、凌夜顶头上司。
两人就两脸一言难尽的神情,盯着凌夜顶着个挂彩的脸,信誓旦旦禀报公主府安好,真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贺檀耐着性子训示几句,叫后面人先退下。
他前些时日忙着五公主笄礼,又遵照圣意,为公主挑选侍卫,没看住这小子,那日竟被两个小宫女将人送回来,说是在星云殿前打发不走。
这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贺檀当着那两个小宫女的面,亲自赏了他一顿军法,本以为能安生几天,没两日又听人报,他跑去马场给公主驯马去了。
贺檀痛心疾首,这孩子十岁入禁军,便请命入了军中最苦的羽翼营,贺檀念他年幼,时常关照教导,寄予厚望,没想他就这么点儿志向,去给公主当裙下之臣。
数日前公主府传出信来,五公主当真收了他。
贺檀仰天长叹,翅膀硬了,管不了了。
眼下见他又带伤回来,彻底坐不住了:“你这脸怎么了?你不会在公主府还给我打架吧!”
凌夜拧眉:“统领说什么呢,我是那般惹是生非的人吗。”
“你不是,整个禁军都没人是了。”秋长松见怪不怪,坐在一旁阴阳怪气。
贺檀问:“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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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情不便多说,凌夜便只将营救公主一事叙了一遍,两人听来,只道那谢公子在耍少爷脾气。
凌夜勾起青紫唇角,邀功:“统领,他说您治军无方,我给您出气呢。”
秋长松看他就是欠揍,上前踹他,被他一跳躲开了,秋长松对贺檀道:“统领,您自己跟这小兔崽子聊吧,属下先告辞了。”
说罢沉哼着瞪他一眼,便离开了。
贺檀语重心长:“谢氏在朝中根基已久,早些年更是一手遮天,如今陛下虽压着谢盈官职,显王还握着大半儿的世家势力,你最好别惹谢家的人。”
“是他惹我。”凌夜理直气壮。
贺檀也一巴掌拍在他脑后。
凌夜这回没敢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垂头丧气:“凌夜记住了。”
贺檀又想起来:“对了,你也没惹拓王殿下吧?”
“四皇子?”
贺檀煞有介事:“前几日拓王专程来我府上,跟我细细打听了你一通,给我吓得,说了你一箩筐好话。”
凌夜一听:“统领真小气,我的好话一箩筐哪够。”
贺檀扬起手又要打,他赶忙缩紧脖子:“我没惹他,许是他听说公主收了我,跟您这儿查我来了。”
贺檀想来有这可能,放了手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那五公主是谁,陛下放在心尖儿上的,别说你,就是那个谢明暄陛下都得掂量掂量。”
凌夜面色一顿,玩闹之意褪去,转而又换了抹嘲苦上来:“统领多虑了,我有自知之明,一个小小的侍卫,还不会傻到去肖想公主。”
贺檀听他妄自菲薄,又不乐意了:“你要是跟在我身边,或是跟了哪个将军,早晚混出个名堂来,你可真想好了要跟着公主?以你的资质,实在委屈了。”
凌夜知道统领惦念他,心生感激:“统领不必为我操心了,我意已决,若是不跟着她,才是委屈了。”
贺檀了解他脾性,不再多言,又开始继续念叨他,凌夜心不在焉听了一会儿,往窗外一瞥,快到酉时,那便是云倾用晚膳的时辰。
他匆匆辞礼:“统领忙,凌夜改日再来。”
说完不等贺檀准许,闪出了帐外。
*
云倾搬出宫半月有余,口味有了些许变化。
膳房每日端来的甜食,与宫中做法大有不同,不掺糖霜,只提炼食材纯生的甜味儿,云倾起初还觉寡淡,如今已是愈发合胃口,反倒日日期待起来。
今日便是一道樱桃毕罗,用熬煮浓郁的樱桃汁与豆粉揉成面皮,裹上去核的樱桃果肉,煎至金黄薄脆,一口下来又香又甜,汁水直流。
云倾心满意足用过膳,召了凌夜过来。
凌夜往日值守,常是隐在院墙边一棵玉兰树下,头一回踏进公主寝房的堂间,不禁面红心跳。
云倾自打他一进来便闻到一股清淡药香,欣慰道:“知道叫你来做什么吗?”
凌夜低着头没敢乱瞅,听此才稍稍抬头,见云倾笑意盈盈坐在上首,如实道:“属下不知。”
云倾便将手边一个小盒子递了过去:“这个送你。”
凌夜不明所以,双手接过:“公主送属下什么?”
“你打开看看呀。”
凌夜便垂眼,红木盒约手掌大小,盒身雕刻的花纹繁复精美,他小心掀开,明黄锦缎衬布上,静静躺着一枚墨色玉佩,色泽浓重如夜,光泽烁亮,一个笔锋嚣张的“凌”字,在团团夜色中涌动出透亮的光。
5. 梦回
云倾初见凌夜,便说要送他一块儿牌子,凌夜当时未及细想,回去琢磨,也只当她是随口许下,没想竟真的被她放在心上。
他并非没见过贵重之物,甚至上一世,都不见得瞧上这样一枚玉佩,可此刻捧着木盒,如获珍宝。
“公主真的送给属下?”
云倾笑了:“都刻了你的姓氏了,不送给你,难道送给凌风去?”
凌夜惊喜之余,险些没记起凌风是谁。
他唇角压不住扬起,小声嘀咕:“凌风整日风吹日晒的,公主还是送给属下吧……”
随即不等云倾反应,又立刻恢复恭敬:“属下谢公主!”
云倾倒是头一遭听他贫嘴,恍惚觉得他这性子还有些可爱。
在府中歇过一晚,第二日便收到了显王府的帖子。
三皇子萧瑜谦和贤达,做事向来礼数周全,听闻云倾与谢明暄在马场起了冲突,特意来信安抚妹妹,再替表弟赔个不是。
云倾瞧了没说什么,吩咐冯礼给显王府也回上一封。
但为免麻烦,马场她是不愿再去了,凌夜似是对建康极为熟悉,又在西城郊给她寻了处僻静的枫林,树荫茂密凉快,用来跑马再合适不过,只是偶尔会碰到逐鹰卫的人。
逐鹰卫掌建康外城防卫,原属禁军,皇帝早些年亲自改革兵制,将其单独划分了出来,交由四皇子萧骋领兵节制。
拓王殿下十五岁起征战沙场,早些年先太子被废后,便常居建康,其人雷霆果决,精兵善战,逐鹰卫在他手下,原本只有三千人,现已壮大至万余。
凌风跟了云倾近一月,对主人已十分熟悉,在今日又一次到枫林时,它主动向后勾起了一条前腿。
云倾惊怔住,着急地拽凌夜衣袖:“凌风怎么了?它是不是不舒服?”
凌夜也是锁紧了眉,他两世加起来,识马也有不少年头,还从未见哪匹炽烈如这般谄媚。
“它没有不舒服,它是向公主表示臣服,请您上马。”
云倾恍然,凌风前腿勾起的位置,正适合她抬腿踩上,她欣喜地抚了凌风鬃毛,双手抓住马鞍扶手,一脚踩上马蹄,凌风又向后用力一托,云倾便轻而易举翻了上去。
这下她不需凌夜扶,也不需凌夜抱了,凌夜才刚接受这个兄弟,就有点儿烦它了。
他也上前,胡乱揉了它的脑袋,险些被甩上一身口水。
云倾扫他一眼:“你别欺负凌风,去骑你的马去。”
凌夜睁圆一双无辜的桃花眼,云倾已是一溜烟儿跑了,他赶忙上马去追。
云倾习马有段时日,骑术已渐成,凌夜这匹是从羽翼营带来的军马,脚力还比凌风差些,正是奋力追赶,忽听一道怪异的风声。
由远及近,尖锐刺耳,他立即朝云倾望去,凌风正是拐过一个拐角,突然后腿一弯,侧身将云倾甩了出去。
凌夜几乎同时弃马。
云倾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中缰绳脱手,眼瞧着向枝刺横生的树丛砸去,一只有力的长臂将她揽进怀里。
是那股熟悉的寒兰香。
她正要长舒口气,两人又一同滚下树后的陡坡。
凌夜只在顷刻间便将她扣紧,云倾透过狭窄缝隙,见陡坡寸草不生,唯余干裂的泥土与石壁,她与凌夜越滚越急,越滚越快,天地都仿若相连,交替旋转,最后在她的视线里混成一圈斑驳的圆晕。
她却没有被磕碰到一处。
但她在断续的风声中,接连听到坚石撕裂衣衫,断枝浸没进血肉,和身下人逐渐沉重的喘息与申银。
云倾急迫地想要唤他,忽地气息一窒,眼前水波翻涌,万物轰然无声。
下一瞬又被托出水面,只见丝丝缕缕血色荡漾开来……
她没有受伤,这都是凌夜的血吗……
凌夜此时痛苦难耐。
他原是水性不错,可他眼下浑身都痛,背上衣衫已被划烂,密密麻麻的擦伤在水中蜇咬,左腿似是被断枝刺穿,一手竭力托着云倾,另一只布满血痕的手还在艰难划水。
纵使他身手过人,如此也被耗尽了气力,身体一寸一寸麻木起来。
云倾万分惊恐中听见逐鹰卫赶来的声音,随后便觉凌夜骤然脱力,再没有力气托她上来,那只紧攥的手却没有松开。
无尽的黑暗挟裹而来,云倾飘飘荡荡向下沉落,眼前愈发模糊不清,马上就要失去意识,又猛地坠入进一片光亮。
*
征武二十一年夏,大梁皇宫。
北城郊近日有山匪出没,九皇子萧翎被皇帝召进宫,来领剿匪的差事。
萧翎不愿来,整个建康谁不知道,他就是个喂鱼逗鸟的闲散王爷,置身权势纷争之外,整日游山玩水,寻花问柳,实在闲得无趣,便仗着皇帝的宠爱横行霸道,惹是生非一番,日子着实逍遥快活。
但他到底是个皇子,皇帝再纵容,也不能真由着他荒唐废了。
萧翎一袭碧青竹纹王袍,摇着把折扇迈在宫道上,一路上遇人见礼,眼睛斜都没斜一下。
“站住!你这小罪奴,还敢跑!”
几声粗鄙的斥骂闯进耳朵。
萧翎停步,矜贵的眉尖蹙起,嫌弃地朝那处望了过去。
“殿下,是掖庭前看守的禁军兵士,吴沛。”身后小太监极有眼色地禀道。
掖庭设在宫城以西,掌宫中监禁,关押的多是罪臣府中被贬为奴的女眷。
“从掖庭一路跑来这儿?”
萧翎眯起眼,瞧清跑在前方的瘦小身影,嗤笑一声:“堂堂禁军追不上女人,废物。”
小太监垂着头,不敢接话。
不远处,这被吴沛追着的女人尚且年少,还是个少女,正是拼尽了力气想摆脱吴沛,在瞧见萧翎时,亦是眸中一亮。
萧翎只站在原地未动,就等着她越跑越近,最后近乎飞扑般跪到自己身前:“凌王殿下!求您救救我,他对我欲行不轨,求您救我!”
后面吴沛追上来,听这话也吓得扑通跪地:“殿下明察,您别听她胡说八道,属下没有啊!”
萧翎未急着开口,只懒散垂眼,睨向这少女。
现下跑近了,才发觉她是多么狼狈,原本梳起的发髻散了大半,脸颊上沾蹭着几道灰,隐去了她大半的面容,唯有那双眼还干净得很,含着泪不肯落下,倔强明亮地望着自己。
萧翎略抬了眉:“你认得本王?”
这少女便是有求于他,也未显得过分卑微,稳了声道:“是,我是靖北将军云暮归之女,云倾,曾在去岁秋猎上见过凌王殿下。”
云暮归年少从军,征战半生,军功无数,半年前与北齐交战,不慎误中敌人圈套,致全军战败,大梁对北齐痛失七城,其在血战中已身葬沙场,皇帝对其后人处置起来,亦不留情。
萧翎并不意外。
云暮归乃前靖北将军云闪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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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云闪真实出身,梁人已讳莫如深。
只是去岁秋猎……
那个跟在云暮归身后,肆意明媚、铁骑红装的小将军。
竟是个姑娘?
萧翎再朝她身下打量,素白衣衫滚了尘土,脏乱不堪,前襟分明是被人生生撕开,被她单手攥紧,雪白的手背泛出青痕。
他下意识移开了眼。
吴沛不住的喊冤声再次入耳,萧翎总算将目光落向了他。
竹骨折扇被一节节收起,他笑意阴晴难测,缓缓走到吴沛跟前,倏地衣摆翻扬,重重一脚踹翻了他。
“混账东西,做出这种龌龊事来,禁军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吴沛被踹得仰面向旁滚了几圈,忙又爬起来跪倒:“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萧翎折扇点点云倾:“这个人,本王要了。”
吴沛神色一顿,忙又磕头:“殿下不可啊,靖北将军府是陛下下令抄封,属下不敢私放罪奴!”
“本王自会与父皇禀明,用不着你提醒。”
萧翎不耐,回身继续朝前走了:“阿全,将人给贺统领送过去,好好讲讲今日的事!”
身后小太监应“是”,吴沛大惊失色求饶,萧翎竟真的停了步子。
吴沛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萧翎却只转向云倾:“愣着什么?跟本王走。”
*
式乾殿外,云倾独自一人等着凌王。
半年前与北齐一战,父帅错信于人,致使大梁连失北境七城,云家因此身败名裂,她也沦为罪奴之身,被押回建康没入了宫中。
云家世代镇守北境,她自小便在边关长大,父帅深知皇室忌惮,并不许她常来建康,她虽与凌王殿下素未谋面,却也听闻过他的名声。
当然算不上什么好的名声。
可去岁秋猎,正逢父帅回京述职,她好不容易央求父帅带她同去,那个俊美如玉、眉眼骄矜的小王爷,她实在不难注意到他。
而今日被吴沛那畜生欺辱,她情急之下向他求救,他竟也真的救下了她。
还说什么,他要了。
云倾忐忑立在殿外,听式乾殿里隐约传来训斥,皇帝似是发了极大火气,约半个时辰后,才见凌王慢吞吞地从里挪出。
他二话没说,直接叫凌王府的马车来这儿接他。
要知在这宫墙之内,不经圣命,任何人不得驭马出行,贵人们最多乘坐步辇,这凌王竟敢直接召了马车过来。
云倾瞧他眉心紧凝,手撑着门,似是腿疼……
待马车一到,几个小太监前拥后簇地扶着凌王上车,云倾正暗暗感慨这架势之大,便见他又挑起帘子,朝着自己斥了一句:“上来。”
云倾更震惊不已。
她曾在军营里听将士们闲话,九皇子生母出身江湖,乃陛下当年御驾亲征结识,传闻其不愿受宫闱拘束,便一直带着小皇子在外隐居,直到征武八年病重之际,才传信至建康,彼时小皇子已五岁了。
皇帝将小皇子接回宫,遵其母遗志,虽未追封,却似是深感亏欠,对小皇子便是愈发偏宠无度,没想已到了这种地步,竟真的许他带自己出去。
云倾早已整理好衣衫,她自小混迹军营,亦有些拳脚功夫,单手一撑便跳上马车。
不敢置信地掀帘走进,见宽敞华贵的马车之中,凌王独自倚靠在中间,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一侧,对她吩咐道:“给本王捏腿。”
6. 羞辱
萧翎只吩咐了这么一句,兀自闭上眼等着。
云倾低头去看,他双腿细而笔直,又实在修长,被银缎裤管松松包裹,这般随意搭过去,便占据了整整一侧的座位,没给她留一点位置。
况且他也没许她坐下。
云倾出自将门,生于北境辽阔之地,自小在马背上长大,本就比寻常人多几分傲骨,获罪入宫之前,亦是名门之后,若非今日情急求救,绝不会轻易给人下跪。
可她此刻再面对萧翎,唯余感激,若非是他,自己生不如死。
短暂思虑过后,她坦荡地俯了身,跪坐到他身前,伸手给他捏腿。
疼痛逐渐消散,那双凌厉眉宇也随之舒展,萧翎语气稍缓,只是依旧阖着眼,慢悠悠道:“膝头。”
云倾便照他所说,又往他坚硬的膝头揉去,心中猜测,他是因自己被陛下责罚了吗?
这般休憩半路,总算舒坦,萧翎懒散地挑起眼,见她竟是跪在跟前,双腿一抽。
云倾蓦地停下,以为是自己弄疼他了,立即转头看去,晶亮的眼眸如一只受惊的小兔。
萧翎反倒是顿住了口。
半晌后才不善地问:“你是傻吗?”
云倾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从未被人这般喝问过,凌乱碎发之下的小脸儿绷得紧紧,没有回话。
萧翎:……
扇尖儿点点一旁小桌:“起来给本王泡茶。”
云倾闷闷应了一声,她腿都跪麻了,费力地站起身来。
对面小桌上摆着一整套齐全的茶具,精美却有些杂乱,瞧来是常用的样子,云倾捡了几片叶子放到茶杯里,倒满热水,便给他递了过去。
萧翎静默而缓慢地对上她的眼。
几息无声的质问之后,云倾只见他神情平静,接过茶扇子挑起窗帘便泼出了窗外,又阖上了眼。
云倾无措,不知这又是怎么惹到他了,心中隐隐升腾起不安。
她往前在北境,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便过了世,父帅独自拉扯她长大,对她品性教导虽然严厉,日常琐事上却极为宽纵,更未拿什么规矩拘束过她。
可如今云家败落,她唯一的亲人已去,眼前救出她的凌王又是这样一位阴晴不定之人,她不知自己今后命运会是如何。
萧翎自顾自地闭目养神,云倾便胆战心惊退到马车一角。
约一炷香后,马车停下,小厮在外唤了声:“王爷,到了。”
萧翎这才悠悠转醒,他收回双腿,起身随手掸了下衣袍,踱步到门边时又步子一顿,低头看向一旁的人。
云倾上月才刚及笄,算着年岁,小了他整整三岁,此时这般近身站着,只及他肩高,被他身影茫然压在下面,不知这又是怎么了。
两人相视,萧翎耐心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不动弹,简直被气得微笑了一下,自己掀帘下了车。
凌王府管家苏让,曾乃萧翎生母亲随,萧翎十五岁封王建府,皇帝便将他指在其身边。
他等候在府门,见王爷身后,随之跳下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不由讶然。
虽说知晓他家王爷在外艳福不浅,却也是头一遭见他真的带女人回来,还是从他的马车里出来,只是这凌乱不堪的样子算怎么回事……
苏让犹疑:“王爷,这……”
萧翎回头嫌弃地瞥了一眼,边进府边道:“带下去收拾收拾,好好教教规矩,快气死本王了。”
苏让一头雾水,云倾站在原地,咬唇揪着袖口,也被他说得又羞又委屈。
萧翎没提云倾的来历,也未说带她回来做什么,苏让简单问询几句,不敢怠慢,给她找了间独门的宽敞小院,又叫了两个小丫鬟来,服侍这位姑娘沐浴换衣。
云倾懂事地谢过苏伯,自己净了脸,又沐浴了身子,由着小丫鬟给她擦干头发,编好发髻,上了点素淡的妆。
瞧着王府给她送来的一件缃色云花薄纱裙,不比她在将军府的用料差,只是她平日习惯了劲衣骑装,可如此处境,总不好挑剔什么。
再来见苏让时,便像换了个人。
苏让许是明白王爷为何会带她回来了。
他与云倾简单交代几句王爷的喜好,说王爷看似脾气差,实则很好相处,叫她放宽心。
云倾点点头,才不信呢。
萧翎回房换了衣,与人在院中的石桌上下棋,两人相对而坐,面前棋盘已近乎落满,他正全神贯注研究局势,苏让便在这时领了人进来。
云倾瞧见,他的院子叫“兰院”。
苏让上前:“王爷,云倾姑娘来给您请安。”
云倾悄悄抬头,不得不承认,这位凌王殿下的容貌当真惊为天人,难怪建康城中有传言,未出阁的姑娘十个有九个想嫁凌王。
她暗吸口气,提起身前裙裳,面朝着他跪了下去,郑重将前额叩在地上:“云倾叩谢王爷救命之恩。”
果然听到他不好相处的嗤笑声:“本王不过把你带出宫来,你又不是死罪,什么救命之恩?”
云倾抬起头,清湛双眸写满不屈:“若被那兵士得逞,云倾便不活了。”
萧翎闻此,轻挑的眼尾居然落了落,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洗净后的面容仍是记忆中挺秀的模样,只是此时这般梳起发髻,换上裙装,方觉出是个姑娘来,娇美之余,神韵间又较京中贵女们多了几许英气和烈性。
他眼波微动,忽地泄了气,转过头不再看她:“下去歇着吧。”
云倾惊讶。
她本以为,他怎么也会对自己吩咐几句,哪怕是告知自己今后的差事也好。
可他不说,云倾也不敢问,只能随着苏伯先退下,回身之际,听到一道似曾听闻的声音。
“王爷这子落得不对,是有心事啊。”
云倾心头一凛。
这数月来,她被关押在掖庭,以罪奴之身为宫中贵人洗衣,看守她们的将士便时常坐在院中闲聊。
她那日要去院里收衣,正好听见有人低语。
“你放心,我们王爷向来器重我,待我找到时机出手,定会立刻通报主子。”
云倾霎时止步门后。
半年前的那场战役,正是父帅麾下一名将领私通敌军,以虚假战报令父帅中了北齐圈套,才致全军战败。
叛国逆贼虽已归案,父帅与那些战死的靖北忠魂,却永远埋在了北境的黄沙。
云倾心中寒凉,想来不仅边境战场,朝堂之上,更有如此阴险之人。
她虽不常在建康,却也听军中人谈论过朝中局势,兵者与士族各自为营,皇子之间针锋相对,不知这位可怜的“王爷”是谁……
可眼下,那个叛主之人就在身边。
他是凌王的手下。
云倾心神不宁朝前走了几步,跟上苏让低声问:“苏伯,与王爷下棋的人是谁?”
苏让无需再回头看,笑道:“他啊,他是王爷的贴身侍卫,宋承启,常日跟在王爷身边的,昨日王爷与他比赛投壶,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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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一早便罚他去迎春楼排队买糕点,若不然你午后出宫时便能瞧见他了。”
云倾无心再听后面这些,只听他是贴身侍卫,不寒而栗。
他如此近身跟在凌王身边,却是居心叵测,她不知他在等什么时机,更不知他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可无论如何,都必然是对凌王不利。
她心跳得愈发快,果断回身跑了回去,毅然跪到萧翎跟前:“王爷救了云倾性命,云倾想要报答王爷,求王爷答应云倾一事!”
萧翎正因棋势蹙眉,瞧向她,居然笑了,扔了棋子道:“答应你什么?”
“云倾想求王爷,收云倾做您的贴身护卫,随身保护王爷!”
萧翎对面,宋承启颇有意思地瞧了她一眼。
萧翎显然没想是此请求,眸色微深,收了笑回绝道:“不准,下去吧。”
“求王爷给云倾机会!”
才刚转回棋盘的目光骤冷,他便是瞬间没了耐性:“给你机会?本王贵为皇子,府中尽是身手高绝之士,你一个女子一无身手,二无品级,本王凭什么给你机会?”
云倾一时语塞。
她虽在军营学过些拳脚,也随父帅上过几次战场,可最多是在后方用箭,父帅不准她在前冲锋,更别提给她什么军籍。
她见萧翎将自己晾在这儿,又转头与这叛主之人继续谈笑,顿时觉得无比讽刺。
她膝行一步道:“王爷救了云倾,云倾甘愿追随王爷,便是绝无二心!如今朝堂局势纷杂,王爷涉身其中,身边最需要便是忠心之人,云倾虽无所长,此心日月可鉴!”
如此一番忠语,萧翎却只微眯了眸,似是更加不悦。
“你以为,本王同那些下流之辈,见到点姿色便把持不住?”
云倾怔愣住,下流……姿色?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说自己在以美貌相勾引,想要借机攀附他吗?
萧翎捡起一旁折扇,把玩一圈,扇尖儿抬起她的下巴,俯身戏谑道:“喜欢本王的女人,比你见过的男人都多,你算什么东西?”
说罢起身:“哗啦”一声甩开折扇离开了。
宋承启随之笑笑,也一同走了。
云倾独自跪在地上,只觉一股热流直冲头顶,周身都忍不住轻颤起来。
什么下流姿色,什么见过的男人,他把她当成什么?
她曾在战场上,见过成千上万的男人!他怎么比得过!
云倾紧紧抿着唇,细指扣进掌心,强忍着不让泪落下。
苏伯见此,将她扶起:“姑娘别往心里去,王爷许是今日心情不佳,说话难听了些,往日里并不如此的。”
云倾到底知道此事与旁人无关,颤着声道:“云倾明白,苏伯不必担心。”
苏让暗叹口气,将她送回小院。
接下来几日,云倾全然不想再管萧翎的事,这个自以为是又目中无人的大笨蛋,就让他被人骗了好了!
可她如今住在凌王府,府中上下皆礼待于她,不仅不给她安排差事,反倒像个客人似的,一应吃食用度也不曾差了,她每日只需打扫打扫自己的小院子,吹风散步而已。
云倾有些心虚了。
想到他那日为自己一脚踹翻了吴沛那畜生,还因自己被陛下责罚,若不是他,自己许是真的活不成了。
苏伯那日说,宋承启常日跟在萧翎身边,她若想帮他,也不能再这般莽撞地要他答应,需得找个宋承启不在的时候,与萧翎彻底揭穿他。
7. 前戏
萧翎无奈接了剿匪的差事,接连几日带人去城郊探查,这日外出归来,宋承启与他告假,需回禁军述职,萧翎摆手准他去了,独自回兰院用晚膳。
他五岁入皇宫,皇帝并未将他交托在哪位妃嫔之下,只一众宫女太监服侍左右,后来大了些,私下性子愈发喜静,身边的人便是越来越少,已习惯了独身一人。
兰院堂间,小厮们将膳食端上,便照例关了门退下。
用过一半,几声局促的敲门声响起。
萧翎不紧不慢,将口中食物咽下,方开口准进。
堂门被推开狭窄缝隙,却是一道蜜合色身影挪步进来。
她眉眼生得恰到好处,无论浓妆淡抹,都各有韵味,今日这颜色鲜亮浓丽,倒是比先前那件更衬她。
萧翎见她端着个托盘,小步走近,似是比那日规矩不少。
云倾将托盘放下,推至他手边,便颔首福礼:“云倾给王爷请安,今日特地为王爷做了道膳食,还请王爷别嫌弃,品鉴一二。”
托盘中是一只白瓷小碗,里面瞧来是红豆泥,萧翎没说什么,只见她这般拘谨小意,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他继续垂首,动作依旧轻缓,却是寥寥十几口,便结束了用膳,取了一旁的茶杯,仔细漱了口。
随后便将那碗红豆抻了过来。
不过短暂的时间,云倾候在一旁,却觉十分难熬,萧翎在这方面似是教养极好,用起膳来不曾发出丝毫声音,她更是大气不敢出。
她今日探得那宋承启不在府中,便想趁机来此一试,可此时见他这副喜怒难辨的样子,不免忐忑。
萧翎才尝了一口,便将勺子放了回去:“怎么这么甜,本王不爱吃甜食,伤牙。”
云倾怔住,她本想着,做一道甜食为他膳后解腻,还专门做了自己最拿手的红豆羹,没想会弄巧成拙。
她不由懊恼,实在该先问过苏伯。
她窘迫道:“那、那云倾再去做道别的。”
萧翎起身:“不必了,又不是非吃不可。”
眼见他就要往内院走,云倾忙叫道:“王爷!”
萧翎停步,一双矜贵的桃花眸紧盯着她,那神情便是问,还有何事?
云倾顿时又紧张起来。
前几日被他羞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今日自己又主动找上门来,不知会不会又是自讨苦吃。
她暗自给自己鼓劲,才开口道:“王爷,云倾不知您会不会信我,但云倾还是有一事要禀报王爷。”
萧翎听了,竟是轻声一笑,长腿迈回来又坐到椅子上,慢条斯理道:“你说来听听。”
云倾见他今日似是心情尚好,便大着胆子,将她那日在掖庭所闻与他叙了一遍,末了还笃定道:“王爷,云倾可以肯定,那声音就是宋承启宋侍卫,他是旁人安插在王爷身边的眼线,请王爷务必提防他。”
这话说完,却见萧翎神色未变,依旧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只问:“说完了?”
云倾懵然点头:“说完了。”
萧翎屈指弹在她额头:“这些话,别让本王再听到第二遍。”
说罢起身又要走。
云倾一惊,他不相信!
“云倾说得句句属实,请王爷相信云倾!”
她急着扯住他衣袖:“宋承启欲图谋害王爷,王爷不能再将他留在身边!”
萧翎回过头来,见她一双晶亮又急红的眼睛,脱口道:“你怎么像只兔子似的?”
云倾彻底呆住。
萧翎无奈,顺这力道坐回来,揪着衣袖将她拽到身边,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问道:“你想跟着本王?”
云倾想来差不多,便点点头。
“知不知道跟着本王要做些什么?”
云倾不知,又摇了摇头。
萧翎目光向四周扫去,瞧见一盘核桃时,有了主意。
他将那一整盘核桃端至她面前:“给本王剥了,本王要吃整个的。”
这莫名的吩咐,云倾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她等了等,见萧翎并不给她准备夹子,这核桃既硬又光滑,难道他是要自己用手剥开?
云倾明白了,他就是故意刁难自己。
自己为了他安危苦口婆心,他不领情便罢,还使这般阴险幼稚的法子。
云倾心中愤慨不已。
但他也太小瞧她了。
她二话没说,拿起一个核桃便试。
王府的确雍容华贵,区区一个核桃,已顶她半个手掌大小,云倾两手用力揉捏,疼得皱了脸。
萧翎也看得新鲜,又敲她额头:“你傻吗?拿两个借力试试。”
这倒是个法子,云倾边暗骂他,边拿起两个来试。
她在北境驰骋这十五年,能驭烈马、拉宝弓,可到底是个年少的小姑娘,又未修习过什么内力,哪里有那么大的掌力。
鼓捣半天,核桃半点动静没有,萧翎倒是越瞧越来劲。
云倾瞄着他看热闹般的嘴脸,既赌气又不服,将两个核桃对准裂缝,寻了巧劲儿,忽听“啪”的一声。
萧翎脸色一青。
云倾也欣喜地瞧他一眼,赶忙低头去剥核肉,取出一整块儿来兴冲冲捧到他眼底:“王爷,云倾剥好啦!”
萧翎绷着脸,半晌后才发出声音,又取了一个空盘过来:“剥好的放这里,若是将这一盘全部剥完,本王再考虑你说的话。”
他第三次起身要走,云倾再次拦了他:“王爷!王爷去哪儿?”
萧翎微微阖眼,回头道:“沐浴,你要跟着吗?”
云倾哑声,假装低头认真剥核桃。
萧翎真的是沐浴去了。
自堂间后门,穿过内院,兰院正房设有三室,明间西侧是卧房,东侧便是书房。
尚不足酉时四刻,天还未暗,书房中已点好了灯,小厮们过来,温上煮好的茶,软榻旁的鎏金香炉里,也点上了宫中新送的寒兰香。
萧翎沐浴过后,直接来了这里。
他只着一身素白中衣,未再束发,取了一条水青锦带高挽在头顶,坐到轩窗前,随手捧了昨日未读完的书。
寒兰幽香丝丝缕缕,浸润着他雪缎衣衫。
他面色平静,遇到至要之处,提笔勾勒几句,眉宇间随之浮出一丝沉稳之气,全无了白日里的散漫嚣张。
约半炷香后,苏让敲门告进。
萧翎修长的手指撩过一页,沉声准进。
苏让进门低声问:“王爷,云倾姑娘还在前面剥核桃呢,王爷不去看看吗?”
萧翎眉间一紧,半垂的桃花眼立时挑起来了,他本以为那小兔子剥了两颗便该疼得放弃,压根儿没将她放在心上。
“多长时间了?”萧翎问。
“距王爷回来,有半个多时辰了。”
萧翎起身便往外去了。
堂间宽敞空荡,桌上膳食已被撤下,一盏昏黄的烛火摇晃在旁边,只余云倾单薄的身影还留在那里。
她已站不直身子,侧身坐到椅子上,臂肘撑桌,还在用力捏着核桃,身前两个盘中,一个近乎拿空,另一个满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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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整颗的核肉。
萧翎大步上前抓过她的手。
云倾未曾察觉他过来,被他猛地吓了一跳,低呼一声。
萧翎眉间拧得甚紧。
她本该细嫩的掌心此时已不堪入目,自掌根至指节,布满了被核桃硌出的紫印,严重处已破了皮,渗出了血迹。
云倾瞄着他愈发阴郁的面色,惶惶不安。
她刚要开口,萧翎忽地甩开她的手,一指戳向她额头:“你与我赌什么气!”
她身子向侧一仰,眸中疼出的泪也被甩落。
碎发粘到面颊,她缓缓转回头来。
浓密的羽睫已被打湿,流过泪的双眸更加透亮,眸中担忧褪去,只剩一股不屈的韧劲儿,虽闭着口,话却仿若已说尽。
萧翎招架着这倔强的眼神,目光似有了些闪躲。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苏伯,给她带下去包扎包扎。”
苏让就要上前相扶,云倾却臂肘撑着桌,自己站了起来。
她指节与掌心皆肿胀疼痛,只剩指腹还勉强可用,小心地捏起那一盘核肉的盘沿儿,端到萧翎身侧。
“王爷,您说您要吃整个的,还吃吗?”
萧翎侧首,她清湛眸中,较方才又多了几许挑衅。
如玉的眉眼竟是有了些许颤巍,只一瞟她带伤的手,便又更加侧了侧身,低斥道:“倒胃口。”
他抬腿要走,走出几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低沉的语声似浸了霜,背对着二人传了过来。
“苏伯,派两个人守在她院前,没有本王允许,不准她再出来。”
*
萧翎一连十日没再见到云倾。
山匪踪迹已大抵摸清,他带人兵分三队布下埋伏,用的皆是皇帝拨派给他的机关连弩,可多矢齐发,只待他们冒头,直接一网打尽。
这日晚膳后,宋承启陪在他身侧,他正在院子里逗弄一只金丝雀,王府一个小护卫匆匆来报。
“启禀王爷!属下奉命去城郊探查,发觉山上埋伏有异!”
玉笼中的竹签抽回,萧翎双指把玩一圈:“有异?有什么异?”
小护卫道:“咱们布下的连弩不知何时被人毁损大半儿,怕是不能用了。”
院中静得落针可闻。
那根竹签在萧翎指间转了一转,“啪”的一声,被折断了。
宋承启与那小护卫都知道,王爷这是动怒了。
宋承启建言:“王爷,离陛下限定之期只剩十日,设防不难,王爷需考量自何处调用兵器。”
萧翎问:“有什么来处吗?”
宋承启道:“拓王手下的逐鹰卫配有兵器,但逐鹰卫司外城安宁,拓王又为人刻板,不好通融,禁军戍卫皇宫,兵器俱不外借,王爷不妨问问兵部的孙大人。”
“本王若是直接去找父皇呢?”
“依照规制,陛下也会指派兵部。”
萧翎了然,对小护卫道:“下去安排,明日巳时在沁香楼,与孙大人一见。”
小护卫立即应下去办。
萧翎转头望望那金丝雀,狭小的玉笼精美华丽,只够它稍稍振翅,一只细弱的跗跖上,还拴着一根漂亮的金链。
他随手扔了那根废了的竹签。
踱了几步,坐到石凳上,手边还摆着那日未完的棋局,一直没人动过。
萧翎执起一枚他所持的黑子,指腹摩挲着打量,网已布好,这盘有意思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他执子落下:“承启,你可知罪?”
8. 拆穿
宋承启心头一紧,跟过来问:“王爷,是承启做错什么了吗?”
萧翎抬眸:“那机关连弩,是怎么回事?”
宋承启惊道:“王爷怀疑是承启动的手脚?”
“本王在山上布防,这事并无多少人知晓。”
宋承启单膝跪下:“王爷明察,陛下将剿匪之事交给王爷,朝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稍一留意便会得到消息。”
“你得知本王所有的布防计划。”
“府中参与设防的护卫也尽数得知,不止承启一人。”
“能躲得过巡查,将事情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的,只有你。”
宋承启微顿了一下,又立即道:“承启昨日一直跟着王爷,要躲过巡查,还要毁损大半兵器,承启没有这个时间!”
萧翎已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宋承启将单膝改成双膝:“王爷!承启冤枉,承启没有理由陷害王爷!”
萧翎直接起身朝外走了,只是走出几步,终究停了下来。
语声不见波澜,平静传来:“本王不想治你的罪,你明日回禁军去吧,不必跟着本王了。”
*
凌王府布局规整,景色雅致,规格虽大,走动的仆从却是不多,少数是萧翎从宫中带来,大多是经苏让挑选安排,平日里不觉得什么,此时这般漫无目的闲散在甬道,方觉出冷清来。
日光西斜,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极长,身前铺就的光晕如幻,晃得人思绪飘忽,这般逆光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云倾院前。
苏让给云倾安排的这处小院,临着府里西墙,平日鲜有人来,院前植着两株海棠,清静怡人。
院门虚掩,两名护卫把守在此,欲要行礼,萧翎抬手止住。
他悄声推开院门走进。
海棠叶倒影斑驳,斜落进院内,旁侧曛黄晚霞浇了满地,云倾正抱膝蹲在一个小炉灶旁,叮叮当当不知摆弄什么,萧翎只闻一股香甜迎面扑来。
他走得近些,疑惑地瞧了好一会儿,见她将笼屉都盖好了,才问一句:“做什么呢?”
云倾“啊”地起身回过头来,见他不知何时来了,这人怎么总是这样,走路一点动静没有。
她耷拉下眼皮,头却扬得老高,不欢迎道:“枣泥小松糕,伤牙,王爷不爱吃的。”
萧翎莫名其妙,她这是什么态度?满府、不,满朝上下,都没几人敢这般跟他说话。
他蹙着眉,不悦道:“王府不给你饭吃吗?”
云倾不以为然:“给了呀,我做来当夜宵的。”
萧翎:……
云倾不请他坐,他自己大步坐到了院中石凳上,沉声吩咐:“过来。”
云倾烦气地瞧他一眼,她的小松糕还没点火呢,只得不情不愿地先蹭过去。
萧翎不满她走得如此慢,又拧着眉道:“伸手。”
云倾对上他严肃的神情,不免有些晃神,他这样子怎么像自己小时做错了事,父帅要打自己手板儿的模样。
她有些害怕地伸出手去。
萧翎垂眼,自掌根至指节,先左后右,仔仔细细地查看,那日剥核桃的伤已都好了,没有留下疤痕,两只小手心都是软绵绵粉嫩嫩的样子。
他稍松了眉头。
再瞧向她,便有了些逗弄之意:“你在生本王的气?”
云倾嗖地收回手,翘着嘴道:“云倾不敢。”
萧翎心中好笑,见多了建康城里一板一眼的名门贵女,她这未经雕饰的脾性倒显得有趣。
“那你现在想想,还想跟着本王吗?”
云倾反问他:“王爷把宋承启赶走了?”
萧翎眸色深长了一瞬。
“王爷早就知道他背叛您了,是吗?”
萧翎浅笑:“你倒没有本王想得那么笨。”
云倾只是心性纯挚,自然是不笨,她这几日被关在小院,一直都在琢磨,为何萧翎听了她的话,竟是那般无动于衷。
她说得言之凿凿,情真意切,又费了那么多力气求他相信,他与宋承启便是再主仆情深,也该有所动容才是,可他丝毫没有。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他早已知晓。
“王爷既然早就知道,为何还要留他在身边?”
萧翎迎上她好奇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避了避,云倾竟见这位一向趾高气昂的凌王殿下,眸中难得地黯淡了几分。
“承启十七岁跟着我建府,他那时极出色,年纪轻轻做到了二等侍卫,意气风发,本该前程无量。”
他说到此,自嘲地低笑一声:“可我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在我身旁,全无建树可言,是我耽误了他。”
看似云淡风轻的语调,云倾却从中听出些许不得志之意,低问道:“王爷为何无所事事呢?”
萧翎瞧她一眼,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朗声笑道:“本王在京中有权有势,父皇又宠爱本王,还有什么可做的?”
皇位啊。云倾差点脱口道。
可她想来,与一位皇子讨论此事,似有不妥,便又没说。
萧翎瞧出来了:“本王不想做皇帝。”
“为何?”云倾还是没忍住。
“本王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君主,有人比本王更合适。”
“谁?”云倾又问。
萧翎不耐地睨她,起身又敲了她的额头:“说你笨你就是笨,与本王讨论这些合适吗?”
云倾捂上头,才想起来是不合适。
随即明眸一转,又错愕道:“不是你先提的?”
萧翎也是哑然。
他今日当真是神志恍惚,竟一不留神与这小兔子说了这么多。
被她盯得讪讪,萧翎背着手四处打量,干脆就抬腿先走了:“明日起便来兰院候着吧,随身跟着本王。”
云倾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已踢着衣摆迈出去了。
她也没说还想跟着他啊,这人可真是自以为是。
转念一想,小松糕也可以生火了,又欢快地提裙跑了过去。
萧翎出了小院,那两名护卫再次给他见礼,他肃声问:“这几日可有人来过?”
两人回想,其中一人道:“回王爷,前两日,宋承启宋侍卫曾来此处,不知是有何事,见属下在这儿便又回了。”
萧翎点头:“明日起,便不必守着了。”
*
隔日一早,云倾梳洗过后,在小院用过膳,依言来了兰院,萧翎于她有恩,她理当回报。
为了做好护卫一职,还特地寻苏伯要了把掌心大的小手/弩,像模像样地别在腰间。
萧翎也没让她久等,不多时便摇着把扇子出来,路过她吩咐道:“跟上。”
王府门口,马车已备好,萧翎往日出门,都是带着宋承启与他身边的小厮阿瑞,两人皆是坐在车外,今日宋承启换成了云倾,萧翎瞧她这一身随风飘舞的裙子,皱了眉。
“出门不知道穿利索点吗?”
云倾委屈:“都是王府给我备的。”
我还不想穿呢……
萧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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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跳上车,转头斥道:“上来。”
云倾轻巧跳了上去。
钻进车厢,见萧翎独自端坐在马车中间,不由又想起那日出宫,自己许是没资格与他同坐……
她乖巧退到马车一角。
萧翎满面疑问瞧着她,扇子一指边上道:“坐啊。”
便见她稚嫩的小脸儿似怔了怔,随后恍然大悟般,小心坐了过来。
萧翎缓吸口气闭上了眼,气大伤身。
云倾见他不理自己,也乐得清闲,回身悄悄掀起窗帘朝外望去。
虽说靖北将军府在建康亦有祖辈传下的府邸,可自她祖父时起,便已举家搬到了北境,她祖父身世复杂,多年来云家与皇室素有隔阂,她来建康的次数便是屈指可数。
北境天高地阔,无拘无束,虽是自在如风,却远不如建康繁盛,云倾正是对万物新奇的年纪,哪里抵挡得了这些,每每入京都要来街市逛上几圈。
可这次云家获罪,她没入掖庭,本以为终此一生都会幽禁在深宫,再无缘亲见这光景,没想旦夕祸福,机缘巧合,她竟被凌王带了出来。
一想到这儿,云倾便骤然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喜悦,煦暖晨光映在宽敞整洁的街道,马车欢快地带起一阵舒爽微风,建康四季熙攘,有扎着羊角髻的孩童举着冰糖山楂自眼底跑过,云倾不禁追着望去。
都被身后人瞧在眼里。
一刻钟后,马车停下。
沁香楼位处东四街,开业不满三载,已是建康城中名气最盛的茶楼之一,与另几家的奢华静雅不同,沁香楼海纳百川,名门望族、市井凡夫,亦或江湖侠客,来者不拒。
云倾随萧翎起身,见他踱到车门口,又是停下步子看她。
云倾一头雾水。
萧翎已不指望她自己想明白,扇子点点她肩:“给本王掀帘子,知道吗?”
云倾总算领会,醍醐灌顶,赶忙照做。
便见他哗啦一下甩开折扇,分外招摇地跳下了车。
她撇撇嘴跟在身后,有手扇扇子就没手掀帘子吗?
萧翎今日着一袭雪白长衫,腰束玉带,外罩一件霁青色的云纹长袍,领口的流光金线与他骄矜的眉眼交相辉映,沁香楼厅堂坐着一位说书先生,他就这般极尽风流地横穿过去,吸引走人家一大半儿的客人。
有在此品茶的世家子弟上前拜礼问好,还有些或显贵或布衣的姑娘们偷望他,萧翎也挂上抹风流倜傥的笑,回望她们,含羞的花骨朵立时红了大片。
云倾在后又是唏嘘,京中流言果然不假。
小二似是认得萧翎,一路引着他上了二楼,挑起一间雅间竹帘,里面闲坐的两人望了过来。
“臣孙宏光,见过凌王殿下。”
坐在茶桌右侧的人,正是萧翎约见的兵部尚书,萧翎还未及回礼,瞧见上首的人又是眸中一亮。
“三哥?”
三皇子萧瑜今年三十又二,着一袭浅云王袍,面如温玉,正笑望着他:“昨日在孙大人的酒舍品酒,正巧碰上凌王府递来的帖子,本王闲来无事凑个热闹,不会打扰九弟办正事吧?”
萧翎爽快一笑,亲近地挨着他坐下:“三哥说哪里话,父皇给我的差事出了问题,三哥正好指点指点我。”
说着话,后面云倾跟进来,给两位贵人福了个礼。
萧瑜见这年少娇美的小姑娘,疑惑道:“九弟这是带了谁来?”
萧翎随手一指身后的小桌,示意云倾坐那儿:“我新收的小护卫。”
9. 入局
萧瑜与孙宏光朝云倾打量,见她这娇小身段,和这一身碍手碍脚的裙装,哪里像个护卫,但两人都知凌王花名在外,想来是他从哪瞧上的,在和人家做游戏呢。
萧瑜无奈:“你也到了指婚的年纪,别整日做些不正经事,该留意着找个好姑娘才是。”
萧翎敷衍答话:“我眼光差,还是三哥替我留意吧。”
见他一贯散漫做派,萧瑜笑了:“我瞧上的姑娘自是愿意嫁你,但你愿不愿意娶,可就另说了。”
萧翎也笑:“那就得三哥找来再说了。”
竹帘再次挑起,小二捧着食盘走进,先放上桌的是一盒佐以品茗的茶点,平分的“井”字格里,盛了九样各色精巧的糕点,接着摆上一只陶制小罐,里面新采的茶叶还沾着晨露。
这里云倾位分最低,萧瑜自然点了她来泡茶,云倾应声上前,手才刚要碰到陶罐,一把折扇将她拦了回去。
“难得和三哥品茶,三哥尝尝我的手艺。”
萧翎说笑着,已是上手开始温杯,转向云倾又是语声轻淡:“回去坐着。”
云倾懵懵地,回了座位坐好,还想这泡茶有什么手艺可言的。
但她很快懂了。
几个小茶杯在萧翎细润长指间反复翻转,章法复杂却极有条理,茶桌之上,甚至他指间都未见有一丝滴漏,连茶碗磕碰声都是细微悦耳。
云倾还是头一遭见人这般讲究地喝茶,这建康的贵人们可真是清闲。
萧瑜与孙宏光是见多了的,并不为奇,只觉凌王对这小姑娘倒是怜惜,泡个茶而已,都不舍得她做。
萧翎将分好的茶端给萧瑜一杯。
再端给孙宏光,手还没递过去,孙宏光已是起身接了,他又端起一杯,回手给了云倾。
云倾接过来,好奇地送到唇边,吹散热气便抿了一口,醇香悠长,甚至还能品出几许回甘,简直是她喝过最甜的茶!
她恍然明白萧翎那日为何会将她“泡”的茶泼出车外……
还好他方才拦了自己,否则可就丢脸了……
一番品味后,萧翎与两人谈起正事,问孙大人借那机关连弩,孙宏光通情达理,说按规矩兵器外借应拟折奏上,但显王殿下嘱咐过了,凌王这是有急用,他便派人先调配出来,叫凌王事后再补上便是。
萧翎听后,立即端茶谢过二人,领了这个情。
茶温褪去,久品也是寡淡,萧翎见面前食盒里,有一格冰糖糯米糕,米白的糯米小糕裹了厚厚糖衣,一块一块摞成一座小山。
瞧来与那冰糖山楂差不多。
他不客气地拿起一整碟道:“我这小护卫年纪还小,三哥不介意给她也尝尝吧。”
说着已放至云倾桌上。
云倾不由面色一亮,抿着唇偷偷笑起,又懂事地谢过王爷。
萧瑜自然不与小孩儿计较,只对萧翎道:“你这样子叫父皇瞧见,又该骂你了。”
萧翎满不在意:“我是个什么德行,父皇早习惯了,三哥不必操心。”
萧瑜便是摇头笑笑。
萧翎又道:“对了孙大人,方才三哥说你的酒舍,是在何处?改日本王也去坐坐。”
孙宏光惊喜:“殿下要来?那可是贵客啊!这十里春光说来也不是臣的,是臣内弟所营,只是臣素来好酒,平日会去尝上两口,殿下什么时候得空,臣亲自奉陪。”
萧翎一笑:“那可就说定了。”
事已办妥,萧瑜与孙宏光还有公务要谈,萧翎先行告辞。
回府路上,云倾心情不错,扭着身子趴在窗边往外望,两只小长靴上下搭在一起,愉悦地左右摇摆着。
萧翎瞧来好笑,没理会她,待马车转进巷口,见她心满意足地放下窗帘,回身坐好,方开口道:“不生本王的气了?”
云倾一怔,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冰糖糯米糕的甜味儿还在口里呢。
萧翎似是知道她所想,他方才出茶楼时,见她竟是将那一整碟全吃光了,颇受震撼。
“以后没有本王的允许,你不准再吃糖。”
云倾大惊:“为什么!”
扇子敲到她头顶:“吃那么多,牙还想不想要了?”
云倾吃痛地捂上头,正欲反驳,马车忽然咣当停下。
萧翎扬声:“发生何事?”
外头传来阿瑞支吾的声音:“王爷,是宋侍卫……”
云倾赶忙挑起车帘。
便见宋承启堂堂七尺男儿,就这般当街跪到凌王府马车前,哭求道:“王爷,承启知错了,是承启一时糊涂,对不住您,求王爷重罚!只是别赶属下走……”
他语声渐低下去:“九爷,承启无处可去……”
萧翎神色紧绷,自见了他,便是未有任何波动,唯在听到一声“九爷”时,眉间几不可察地一颤。
少时共游河山的场景一一浮现,可惜权势熏心,情谊覆水,已不复当年。
他平静道:“本王已传话禁军,只道是我放你回去历练,军中无人敢轻视你,你好好做事,本王等着你出头那日。”
说罢看向云倾,云倾便会意地放下帘子。
阿瑞策马绕过他,马车又缓缓起步,萧翎许久都未有动作。
云倾轻声道:“王爷心里不好受吧。”
萧翎回神,闻此又是不屑地“嘁”了一声:“一个背叛本王的人,本王怎会因他难受。”
“可王爷不是那样的人。”
萧翎眉目微凛:“哪样的人?”
便见这小白兔亮着眼睛道:“王爷知道他背叛了您,却只将他斥离身边,而未大肆追查他背后是谁,便是给他留了一条活路,又交代了禁军,这便是退路。”
“而那日我初来王府,王爷当着他的面羞辱我,其实是想让他对我放下戒心,后来不准我再说掖庭一事,也是怕传到他耳朵里,可我为王爷剥核桃却被许多人瞧见了,王爷这才将我关在小院,也是在借此保护我。”
她眸光清湛:“王爷看似无情,实则却是心肠极好的人!”
心肠极好?
萧翎听她有理有据地分析,就这般轻易信任了自己,还给自己安上一个善类的名头,不知是该说她聪明还是愚笨。
“你以为你看到的,便是事情的全部?”
他语声阴冷,云倾笑容一僵。
“或许本王对一个人好,只是为了利用他呢?”
云倾眼里的光开始发颤。
萧翎盯着这束光,这束在他眼里泯灭已久的光,珍视又残忍地道:“你记着,在这建康城里,没有谁是彻头彻尾的好人。”
“包括本王。”
云倾只觉周身骤冷,耳畔似有湖水呜咽,他漆黑的眸色就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一下将她吸笼进去。
*
“云倾、云倾!”
云倾被叫醒时,眼前是薄纱帷帐,她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拔步床上,这里是公主府,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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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院。
瞧清身旁丰神俊朗的男子,泪水夺眶而出。
“父皇……”
大梁皇帝——征武帝萧绰正心急如焚坐在她床边,见她醒来,骤松口气。
“云倾,父皇在,父皇在呢!别怕,没事了……”
他今日才下早朝便得报五公主溺水的消息,冕服都没来得及换,当即摆驾公主府,在她床前守了半个时辰,总算盼得她睁眼。
皇帝后怕不已,若云倾当真有个好歹,他还有何颜面去见故人……
身后太医提醒:“陛下,请公主将药服下吧。”
皇帝回神,接过药来,吩咐人扶公主坐起,惠嬷嬷上前,顺势往云倾嘴里送了颗饴糖,云倾含着糖,就着父皇的手,方将那苦药咽了下去。
皇帝又给爱女擦了唇角,扶她躺回,额上已急出薄汗。
惠嬷嬷端着温茶:“陛下担忧了半日,也喝口水吧。”
皇帝这才有功夫细看这房内的人。
除却公主府仆从,便是随他而来的贺檀、几名太医,还有自逐鹰卫口中最先得知消息、将人送回的四皇子萧骋。
天子盛怒乍起,一掌挥翻了茶:“一群废物!公主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屋子里顿时跪了满地的人,皇帝这话显然是骂公主府的人,一片莺莺燕燕的求饶声中,一道少年音极为清晰。
“属下护卫不利!无关他人,陛下开恩!”
贺檀心头一紧。
皇帝顺这声音看去,是一个深埋着首、双膝跪地的侍卫,念起贺檀曾禀告过他,云倾自己选了一个贴身侍卫,品性身手皆是上乘,皇帝纵容云倾,未曾插手,想来便是这个少年。
帝王神色威严,审问道:“公主究竟是如何落水。”
凌夜此时别无证据,只得先如实禀呈,愧疚难当:“属下失职,请陛下治罪。”
皇帝未曾料想,云倾才搬出宫不足一月,竟已学会了骑马,可再一想今日凶险,更是怒不可遏。
“胡闹!公主要骑马,你们便不知要拦着吗!”
贺檀心已悬到喉咙,生怕陛下一个暴怒将凌夜斩了,跪在地上拱手:“启禀陛下,凌夜出自禁军,是臣教导不力,护卫公主失职,臣请同罪!”
凌夜听统领为自己分责,更感羞愧。
萧骋肃立在一旁,他曾与贺檀打探过凌夜,凌夜身上的伤,他方才也查看过了,而云倾经嬷嬷查看,身上不见一处重痕。
听救下他们的逐鹰卫将士回禀,这小侍卫也几乎溺水昏迷,却直到上岸,都没有松开抓着公主的手。
想来已是尽了全力,撑到逐鹰卫赶来。
他谏言道:“父皇息怒,云倾若想骑马,又岂是他们拦得住的,请父皇看在凌夜救驾有功,酌情处置。”
皇帝还没有气糊涂。
便是再心疼云倾,也不能因着公主的一次意外,而去迁怒降罪一个一品将军,或直接处死一个救驾有功的侍卫。
但他心头怒气难消,沉声吩咐:“贺檀。”
“臣在。”
皇帝指向凌夜:“将他给朕拖下去,打断他的腿!”
贺檀惊震抬头,惠嬷嬷与小福小禄也纷纷侧首,焦急地望向床上的公主,公主,您倒是说句话啊!
可云倾神志昏沉,心乱如麻,此时方有力气思考。
脑海中突然闯进的一段记忆……是梦吗?
梦里那个凌王殿下,是凌夜?!
10. 重罚
凌夜默声抬头,此时才叫人瞧清,他同样苍白着一张脸。
周遭纷杂仿若不在,他似是未曾听见这份惩处,只越过重重人影望向云倾。
见她面色惊惶,眸光微颤。
定是吓得不轻……
他前世狠心威吓她时,她也是这般神情。
皇帝盛怒之下,贺檀恐一味求情只会加重罪责,只得起身先去押人,反手扣住凌夜臂膀,将他拖拽出去。
云倾头痛欲裂。
她不知这记忆由何而来,是梦吗?却为何那样清晰,清晰到如真真切切地经历过一次,被人羞辱的愤怒、生生捏碎核桃的疼痛,和那一整碟香甜的冰糖糯米糕……
梦里的自己不记得如今,难道这世上真有轮回,有前世?
可若真是前世,却为何她与凌夜的身份发生了转变……
院中已传来棍子击打在身的声音,每一下都犹如敲在她心头,萧翎……是凌夜吗?
可他与凌夜又分明不同,他嚣张跋扈,傲慢无礼,从不与她好声说话,但凌夜恭敬温顺,对她唯命是从……
除去偶尔流露的矜傲之气,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人。
云倾难以理清,也难以平复,害怕地捂上了耳朵:“父皇,不要打了,停下来,快让他们停下来!”
皇帝见爱女如此,忙派人去院中叫停,随即又喝太医上前,太医再诊了脉,确认五公主只是受了惊吓,加之溺水有些发热,除此无甚大碍,又开了副安神养心的药方,请陛下宽心。
皇帝无计可施,将人都赶去堂间,独自在房中守着云倾,直到哄着她沉沉睡去,方疲惫起身,他还需赶回宫,去处理这半日堆下的政务。
一行人从堂上出来,凌夜已被放下刑凳,颤颤巍巍跪回地上,双腿裤管被血洇湿,汇聚到膝下,殷红一片,他神志迷离,几乎只剩一丝意识在强撑。
一缕明黄衣角闯入视线,他随之抬眼,竟是想开口唤一声。
这呼风唤雨、遥不可及的帝王身影,曾也是极尽疼爱他的父亲。
凌夜混沌之中想,父皇会不会停下来,问一问他。
可皇帝看也未看地离开了。
凌夜方才受刑时未曾落泪,此时心痛得湿了眼。
院子里,贺檀还立在他身侧,皇帝要走,他需得立即跟上,来不及与他叮嘱一句。
汤圆与几个小厮并肩跪在角落,恭送圣驾,想着等陛下一走,他便冲过去扶夜哥起来!
却见众人之后,拓王停在了他的面前。
察觉到身前覆了人影,凌夜迟缓地抬头去看,穹灰铠甲上一张冷峻英武的脸,艰难分辨出眼前人时,眼尾的泪便落了下来。
他此次受伤不轻,被送回公主府也是忍着没有声张,满屋太医都围着云倾,是拓王亲自查验了他的伤,请了一位也给他包扎。
凌夜忆起前世,母亲早去,他被带入皇宫,八皇子与他同岁,趁着父皇不在欺辱他,便是四哥及时赶到喝止。
他那日一袭捷战归来的绛红戎装,裹挟着余温未尽的血腥之气,给自己抹去泪,语声严厉又疼惜。
“从今往后,没人能护着你,你要用你自己的方式,在这深宫中活下去。”
萧骋不知为何,见这少年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尽是不屈。
他伸手去扶。
“腿上筋骨可有伤到?”
凌夜被托起身,听他沉厚的声音在耳边问起,只觉这力道坚定无比,又熟悉至极。
他已不甚清醒,喘息声若有似无。
“我……疼,四哥……”
接着便晕了过去。
可惜萧骋未能听清那两字。
*
落月居中,凌夜昏睡了整整三日。
除去腿上刑伤,在断坡滚落的擦伤撞伤亦不计其数,其中最为严重的便是手掌与腰背,近乎磨掉了一层皮,整个人当晚便起了高热。
汤圆独自一人,日夜不敢懈怠地照料,每日按时为他清洗换药,多少次见夜哥痛得在梦中申银,却都没有醒来。
公主上次允他支取的名贵伤药用完,汤圆瞧瞧自己房中的粗劣药草,不忍夜哥痛上加痛,偷偷去求冯伯,容他再支出一些,他用这两月的军饷抵上。
冯礼仁慈,许他直接拿去了。
第四日晨间,汤圆才刚将浸了黄酒的帕子敷上,凌夜放在身侧的手便是一紧,将一声呜咽吞了回去。
汤圆惊喜:“夜哥,你醒啦!”
随后见他忍得辛苦,又恨不得替他哭上一把:“夜哥,你疼就喊出来吧,这儿没有别人。”
凌夜蹙紧了眉,冷汗淋漓,缓缓睁开眼,半晌后才找回思绪。
蓦一开口,嗓音异常沙哑:“公主如何了……”
汤圆鼻间一酸,公主身子金贵,有一大堆人照顾着、伺候着,自然早已无事,可夜哥呢,又有谁在意他的死活。
他抿着唇不想答话。
凌夜见此,大抵猜到几分,寞然又阖上了眼。
三日后,他伤口结痂,能下床的第一日,便叫汤圆扶他出了院子。
汤圆百般劝阻,他的伤口乱动怕是会裂开,可凌夜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只费力地落过去一眼,便叫他不敢再言。
他并非是要去见云倾,而是要去后院的马棚。
炽烈乃马中战神,凌风又身强体健,灵敏矫捷,云倾与它已配合默契,仅仅是驾过一个拐角而已,不会出这种岔子。
这事实在太过蹊跷,他要去查,查那道风声。
以云倾平日做派,在朝中不该树敌,唯一有可能得罪过的便是谢明暄,可谢盈行事谨慎,老谋深算,绝不会出如此蠢招报复。
如今党争虽激烈,能牵涉到云倾身上,除去是想利用她的身份,无非就剩一个缘由。
凌夜心中澄明。
后院马棚,凌风并未与其他马匹养在一处,单独住在了一间宽敞棚舍。
凌夜由汤圆搀扶过来,仅仅百十余步,额上已冒了虚汗,见凌风傲然机警的神态,他留汤圆等在棚外,独自扶了木桩进去。
据他回忆,凌风那日出现异常的是右后腿,他绕到它身后,持着一定距离,手撑墙壁俯身观察。
日光淌过棚檐,流柱般浇在凌风身上,它赤红的被毛如同一幅铺展的绸缎,光亮顺滑,四肢匀称健壮,曲度优美,凌夜细细查看多遍,也未见有任何异样。
依照他的猜测,凌风那日反应如此猛烈,应当是受了不小的痛击,这几日即便洗刷过身子,也该留下痕迹才是。
他又起身靠近,抚上它的背。
凌风到底与他相处了这段时日,未作抵抗,只甩了下尾,汤圆在外瞧见,忙抓了把草料送入它口中。
凌夜又朝它四肢探去。
其余三条皆是无恙,唯独在触到右后腿时,凌风向前走了几步。
凌夜又大胆加重了力道,它便踢踏着腿,更加烦躁地甩动尾巴。
凌夜念头陡生,心头一惊。
他顺着往下寸寸探去,终于在触到一处时,凌风双耳后拧,发出极其不耐的低吼。
凶器还留在凌风体中。
他给汤圆递了眼色,找准位置,等着他将粮草喂入,在凌风张口咬下的一瞬,手下掌风凌厉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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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道寒光倏尔逼了出来。
凌夜挪步过去看,竟是一枚长约两寸的银针!
汤圆钦佩:“夜哥,真的让你查出来了!”
却见他脸色一白,豆大的汗珠顷刻滴下,双腿失力,扑跪到地上。
“夜哥!”汤圆慌忙上前。
将人半背半抗回了落月居,安置到床上,解开衣衫查看,果然见了两道绽开的血口,他急忙去院中打了清水,又转头去拿黄酒和伤药。
凌夜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已习惯地咬上枕头。
汤圆回来瞧见,又是一阵不忍,夜哥就是如此心傲,即便痛得发抖,也不肯喊出一声来。
凌夜好生养过几日,待伤口落痂,不止要出院子,还要汤圆备车,他要出一趟府。
汤圆这回说什么也要拦他,凌夜无奈揉上他头顶:“你若不想公主再遇险,连带着我再受罚,便照我说的做。”
汤圆被这话堵得一噎,只得郁闷去办。
*
皓心院中,云倾同样将养多日。
她此次虽未受伤,却着实是历经险境,又凭空多出那样一段真切诡异的记忆,连日来都是眉目不展,心事重重。
旁人见公主如此,念起凌侍卫曾在马场受了轻伤,还得公主体恤,此次却是未得半句过问,想来是公主怪罪于他,皆不敢与公主提及他的伤势。
云倾千头万绪,理不清时,便倚靠在房中榻上,望着院中的几株玉兰出神。
花期已过,玉兰花落尽,她却常是能在树下,瞧见一位摇着竹骨折扇的貌美男子。
他衣衫华贵,眼尾轻挑,坐在石桌旁与人下棋,半点不想理会她。
他说要吃核桃,还要吃整个的,费了她许多力气,却又一颗都没吃。
他举止放荡,去招惹那些年轻姑娘。
嫌弃她不会泡茶,不让她吃糖。
她又见到有一人,会在她的凝视下耳廓泛红。
他心甘情愿俯下身,让她踩在他的肩,托举她翻上马背。
他会心血来潮带她纵马,穿过无边旷野。
认真听从她每一句话,不敢违逆分毫……
他们不断交叠,又在不断分离,反反复复……
云倾想得累了,便回到床上去睡,那日暑气缠人,窗外蝉声响个不停,她倦怠醒来,头晕得很,恍然忆起与他初见那日,也是如此。
她朝外唤人。
小福推开房门,快步走进来问:“公主可是睡醒了?”
云倾道:“小福,我要吃红豆羹。”
这是这数日来,公主第一次开口要东西,小福欣喜不已,赶忙传话膳房去做,不多时便有人送了过来。
云倾接过,迫切地捏着小勺尝了一口,顿住了手。
她无措道:“怎么这么多糖?这不是我要的味道。”
小福不明所以:“公主常吃的红豆羹不就是放了糖的?这就是府里膳房做的呀。”
云倾摇头:“不是的,与我出宫之后吃的都不一样。”
小福不知问题出在了哪,云倾便叫她将膳房的人传来,她亲自问。
膳房的掌勺师傅过来,听了公主问话,如实禀道:“回公主,是那禁军的凌侍卫。”
“起初他只做了一道,说是回报公主知遇之恩,我见他手艺精巧,所用也尽是府中食材,验过毒便送了过来,没想公主吃得惯,他也有心,往后便日日来了……”
云倾听完,眨了眨眼怔愣在那。
原来那些甜食,都是他做的……
难怪都没有放糖。
他说过,吃糖伤牙。
11. 银针
云倾溺水的消息传了出去,各府问候的帖子便接连送进了公主府,云倾虽常居皇宫,在宫外亦有两个多年密友,安庆侯的嫡长女徐婉,与当朝国舅爷的三孙女盛时音,今日结伴来看她。
两人由冯礼引着,穿过中堂,踏上东侧长廊,一路往云倾的皓心院去。
徐婉年近十七,身姿若柳,容貌明艳,举止亦是端庄秀丽,如水的眸子不经意往旁处一瞥,见西边长廊上,两名高挑瘦削的男子正与她们擦肩而过。
走在前面的人明显身量更高些,眉眼被笼罩在廊外树影的光暗之下,如浓墨重彩细细勾勒,惊艳出尘,虽只着一身简洁劲装,却难掩矜贵,一看便是建康名门的哪位公子。
只是面容有些疲倦,似有病色。
她向来眼力极佳,只这短短几步,流连一眼,尽数瞧得清楚。
少女心间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波荡。
她不由加快步子,礼貌问询:“冯伯,对面长廊上那两人是谁,云倾府中怎会有外男?”
冯礼望去,一见这身影便认了出来,自皓心院方位出去的男子,除去小厮,也只有这两人。
“徐小姐误会了,那两人是府中侍卫,奉命值守,方能在府中自由走动。”
侍卫……
竟只是个侍卫,徐婉期待的心扑了个空。
她面上维持笑意:“原来是这样,我见前面那人步伐不稳,脸色苍白,觉得奇怪,便多嘴两句。”
冯礼恍然,叹道:“那是公主的贴身侍卫,公主此次遇险,他身为贴身侍卫护主不周,受了责罚。”
徐婉只听他是个侍卫身份,后面便已无心再听,身旁盛时音张望两眼,早是不耐,催促着两人快往前去了。
云倾歇在房中,听闻两人来看她,还未见到人,便先听了一道清亮的声音。
“云倾云倾!前几日听祖父说你溺水了,可把我吓坏了,早就想来看你了,可祖父说你要安心静养,不准我来吵你!”
盛时音的祖父乃当朝国舅,已故太后一母同胞的兄长,皇帝早些年制衡士族,削减官爵,盛国舅在皇亲国戚中威望素著,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新政,挂冠而去,早已闲赋在家颐养天年。
盛时音长了云倾一岁,算是云倾的表姐,她幼时常常进宫陪先太后,自小便与云倾玩儿在一处。
云倾从榻上撑起身,她已提裙小跑了进来,芽绿色的衣裙衬得少女愈发雪白清丽,身后匆匆跟着两个小丫鬟。
“快给公主送过去,云倾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云倾的精神已较前几日缓过许多,瞧着她打趣:“舅爷爷说得在理。”
后面徐婉款步进来,也笑道:“就是,就你这性子,吵得云倾还怎么歇着。”
盛时音才不理会:“养病本就很无趣了,再闷着,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捧着那礼物凑到云倾跟前,挨着她坐下:“云倾你看,都是我爹爹这月去扬州办差带回来的,你不是最爱吃甜食,我特意给你留着呢。”
酸枝礼盒的盒盖掀开,里面十多样小巧精致、色泽诱人的甜口糕点,云倾笑容悄然一僵。
她不忍拂时音的意,含笑捡了一块儿,小口品尝。
徐婉吩咐身后丫鬟,也将她备下的画本送上,三人上次相见,还是在云倾的生辰宴上,现下又是一月过去,便簇拥在一起,边吃糕点边翻看着画本叙话。
两人关切了云倾身子,听她说起那日遭遇,都后怕不已,好在有惊无险。
盛时音奇道:“依你所说,你那贴身侍卫护驾有功,应当奖赏才是,怎么还会受了责罚?”
徐婉听她问起,倒也好奇地瞧了过去。
云倾不知她从何得知,盛时音便将方才所见叙了一遍,末了还道:“瞧着行色匆匆的,像是往府外去了。”
云倾那日传问了膳房,得报那些甜食皆是凌夜所做,便向冯礼问过了他的伤势,听说他伤重,这两日还有所惦念,闻此也有些诧异。
他要去哪儿……
伤都好了吗?
*
公主府外,汤圆雇的马车等候在此。
两人先后登上了车,汤圆只叮嘱车夫驾得稳些,马车便不疾不徐,绕过几条街巷,停在了一座巍然庄重的府邸面前。
凌夜被扶下车,抬首望去,门楣上字迹笔锋遒劲——拓王府。
云倾身份尊贵,又备受圣宠,既无仇敌,若只是无缘无故便要谋害她,除非是活腻了。
那这背后之人便不是冲着云倾来的。
公主要学骑马,身边人拦不住,却不该是这等桀骜暴烈的炽烈马,偏巧出事的枫林,还在逐鹰卫的掌辖之内。
皇帝事后深究,怪罪的会是谁?
既非要利用她的身份,便是想借她去动别的什么人。
凌夜目光冷彻,眼下能帮他查清此事的,只有拓王。
汤圆上前叩响府门。
门口护卫查问过两人身份,得知是公主府侍卫,以为是五公主有话要传,立即前去禀请,将两人领了进去。
萧骋常年在军中领兵,府中走动的多是军中将领,与他如今手下掌管的逐鹰卫将士,整个王府俨然一派肃穆氛围。
凌夜前世极少登门,此时倒有了些亲切。
萧骋行事雷厉,不摆王爷架子,很快来前厅见他。
“参见拓王殿下。”
凌夜被汤圆扶着要单膝见礼,萧骋一步上前托在他手臂:“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他与凌夜相对而立:“你伤还未好全,急着来本王府上做什么,是云倾有什么事吗?”
凌夜谢过殿下体恤,又微弱开口:“属下今日来,不是为公主,是为殿下。”
“为本王?”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绵巾,展开四角,银针寒芒凛冽。
“殿下送公主的炽烈马,公主取名凌风,那日在枫林便是骑着凌风出的事,属下前几日去马棚探查,在凌风体内发现了这个。”
萧骋接过细细查看:“你是说,云倾坠马并非意外,而是有人刻意谋害?”
“公主虽学骑马不久,但悟性极高,骑术扎实,不会出此意外。”
他眸光微凝:“与其说是谋害公主,不如说是冲着殿下来的。”
萧骋明白他是何意。
父皇疼爱云倾至极,并未将此事就此揭过,前几日早朝之后,留他审问,将此事迁怒至逐鹰卫,严查了外城布防,言语中甚有收回他兵权之意。
提及云倾学会骑马,得知他竟送了云倾那样一匹烈马,更是将他重重斥责了一顿。
这背后之人,真是好一手醉翁之意。
只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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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暗箭冲着他来便是,何故连累着云倾受苦。
萧骋沉声:“你可还有别的发现。”
凌夜颔首:“是,银针射中凌风不过短瞬之间,属下与公主滚落湖里也是须臾,紧接着逐鹰卫便赶了过来,那动手之人,应是无法在这短时间脱身。”
萧骋眉间微蹙。
“且公主坠马,属下接住了她,本已无事,没想拐角后还有一处隐秘的陡坡,这人定是算准了位置,对枫林地形极为熟悉。”
萧骋已领会他话中之意:“你是说,逐鹰卫里出了奸细。”
凌夜说了如此多,体力已是有些不支,最后建言:“殿下不妨去查查,那日最先发现公主落水的是谁,第一个赶过去的又是谁……”
萧骋听此,颇为意外,贺檀曾向他保证,凌夜身手品性毋庸置疑,此番他也见识过了,没想今日一段推敲,他还有这般敏锐的心思。
他话锋一转:“你愿不愿来拓王府,随本王做事。”
这话一出,汤圆惊讶地睁圆眼,随萧骋而来的几个心腹将领也随之打量过去。
凌夜同样未曾料想。
他面色苍白,垂眸浅淡一笑,笑中也多少带了些遗憾:“多谢殿下赏识,属下并无建功立业之心,只求安稳顺遂,能跟着五公主已是极好,有负殿下好意。”
萧骋年长他些年岁,已至而立,辗转战场多年,又置身朝局,何尝不知这是一条不归之路,这少年既无此意,他也不会强求。
“既如此,你便好生跟着云倾吧,有你在她身边,本王也放心。”
凌夜应“是”,与他做了一世兄弟,何尝不知他铁血柔情。
见他体虚,萧骋嘱咐他回去仔细养伤,便遣人相送。
再回公主府,已近酉时。
两人下了长廊,要回落月居,需得经过皓心院门前,凌夜路过院门时脚步一顿,终是朝里望了过去。
堂间已燃了明晃的灯烛,轩窗上人影憧憧,应是有许多人围着云倾,在伺候她用晚膳了。
膳房可给她做了甜食?
凌夜才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觉这问题可笑至极,于众星捧月的五公主而言,他实在太过无足轻重,低微到不会影响她分毫。
他做的那些个甜食,从不放糖,兴许她早就吃腻了。
也兴许,她就是在责怪他。
府中人尽是如此猜测,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若不然为何直到今日,都没有过问他一句……
凌夜垂眸转身,只等将伤养好,便去她跟前请罪。
一晃半月过去,两人一墙之隔,未再见过一面。
这日傍晚,凌夜又命汤圆在院中耍枪。
汤圆调来公主府一月有余,过得还不如在营里轻松,除去日常差事,只要他夜哥醒着,日日给他布置功课,晨兴夜寐,风雨不论,练不完还会被罚,他的身手可谓突飞猛进。
急雨落了一场又一场,风中已带了些秋意的凉,凌夜一袭素白里衫,腰未束带,一条同色绸带挽在头顶,与垂落的发丝缠绕起一角。
他面上不见旁的情绪,只静立在一旁,口中不时提点几句。
橘灿的晚霞映照在红缨枪头,云倾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汤圆刺出去的一枪猛地停下,惊慌收回手,跪地行礼:“见过公主!”
12. 看伤
凌夜随之看过去。
云倾连日未出府邸,在府中未施粉黛,面色白皙,却似有些憔悴,单薄身躯拢在雾色斗篷之下。
不是未曾受伤,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无暇多思,也要跪下见礼,却听她急声道:“你站好!”
后撤的步子便是一顿,凌夜迟疑抬头,又缓慢地站直身子,眼瞧着她一步步到身前来。
他涩声颔首:“见过公主。”
云倾凝着眉,吩咐道:“伸手。”
凌夜不知她怎会来此,亦不知她要做什么,听此命令,便依言伸出手去,两只手掌平摊到身前。
云倾不由分说抓过。
凌夜惊诧之下下意识便要缩回,只不过一瞬,便卸了力,任由她去。
她的掌心细腻柔软,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温热,轻轻托承在他掌下,凌夜只觉周身脉络都仿若凝滞,自指尖至臂膀不觉绷紧。
一旁汤圆与小福小禄等人亦是睁圆眼,屏息凝神盯着公主。
云倾只捧了他的右手,一手掐住他手腕,一手展开他的手指。
许是在院中站得久了,他的手冰凉僵硬,听冯伯说,他连手掌都伤得颇重,想来是那日揽着她滚下陡坡,用力抓蹭那粗糙的石壁所致。
眼下伤口已愈合,又长出新的皮肉,包裹着他修长分明的指节,只是还余浅淡红痕。
应是不会留下伤疤。
她稍舒口气。
松了手,又板着脸问:“身上的伤呢,可都好了?腿伤恢复得如何?”
凌夜瞬间恍然,她竟是在看伤。
被抓过的手指不由蜷曲,丝丝缕缕的余温自指尖蔓延,流淌至全身,伤处余下的疼痛都随之消散。
半晌之后,方平复悸动:“好了,都已好了,腿伤也无大碍。”
他又略作犹豫,不确定道:“公主不必挂心……”
云倾点头,朝他打量过去,晚风拂起他额角的碎发,她似是头一回瞧他穿浅色衣衫,整个人都仿佛轻薄了几分。
她不由忆起,前世在兰院,他也是这样一副装扮,却是急匆匆从房中赶来,将自己呵斥了一顿。
云倾几乎已经确定,那是前世的故事。
她看向他的眸中带了些幽怨:“我不来看你,你也不知道来给我请安吗?”
凌夜怔愣住,清澈的桃花眸里荡起涟漪,做错了事般,面泛局促。
“我、属下以为,公主在生属下的气,不想见到属下……”
云倾确实是气,忍不住朝他小腿踢了一脚:“谁说我生你气了?你自己胡思乱想什么?”
凌夜被问得不敢答话,直直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唇边便不觉抿出笑来。
“属下知错了。”
他语声不大,带着满满的温柔与哄劝,怕那几人听见似的。
“不该不去见公主,给公主赔罪。”
这副任打任骂、甘之如饴的模样,与她这些时日反复念及在脑海的萧翎可是大相径庭。
云倾恍然间想,即便那是前世又如何?他与萧翎,或许根本就是两个人。
萧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与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又为何变化了身份……或许都不重要。
这一世,他只是她身边的凌夜。
云倾想到这儿,心中豁然开阔不少,忆起那日听时音所言:“对了,你前几日可是出府去了,是去做什么?”
凌夜没想此行迹会被她知晓,一时倒有些踌躇。
背后动手之人是谁,他心有猜测,可毕竟还无从求证,若此时告知云倾,许是无端惹她心伤。
但云倾问起,他不好扯谎,只得将那风声与银针尽数道与了她。
“属下那日,去了拓王府。”
云倾这数日来,还以为是她骑术不精才会遇险,听此属实一惊。
但也很快明白过来。
如今父皇斡旋士族文臣,提拔武将参政,四哥领兵多年,深受朝中武将拥戴,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
“想来无非是那些世家大族,要借我给四哥摆上一道。”
她面色沉静,对朝中手段并不意外,既然凌夜将证据交给了四哥,相信四哥自会查清,她若贸然插手,怕会打草惊蛇。
凌夜听她只疑心世家,张了张口,终是没说什么。
“只是此事,又连累了你。”
念及他带着重伤还为自己奔波查证,云倾无波的双眸又软下几分,颇为怜惜地瞧他。
凌夜顿时顾不上思虑旁的。
“公主折煞属下,此次是属下失职,理当受罚。”
他垂下头,自然也不敢浮想太多,一如往日规矩乖顺。
云倾便又满心欣慰,转头瞧瞧这院子,自两人住进来后,她似是第一回来这儿,本以为他们男子的住处许会脏乱,没想这里意外的整洁。
院中修剪着几株枣树,另有一口井,几张石桌石凳。
云倾突然想到:“你会下棋吗?”
凌夜被这话锋转得猝不及防。
斟酌着道:“略通。”
云倾小手一挥:“拿棋盘来!”
院子里顿时换了番气氛。
小福小禄这半月来,头一回见公主这般有活气,欢欢喜喜应下去拿,汤圆也不用练功了,也高高兴兴跟着跑出去准备茶点,不一会儿的功夫全备齐了。
云倾招呼凌夜坐到桌前,凌夜颇有条理:“公主要执黑还是执白?”
云倾选了白,凌夜便将黑子棋盒端至自己手边,才刚执起一枚,便见云倾已落下一枚白子。
他抬眼看她。
云倾兴致勃勃:“快点呀!到你了。”
凌夜滞在半空的手顿了一顿,一番欲言又止后,落在她后面。
云倾全神贯注谋划布局,暗道凌夜还是谦虚了,他的棋艺明明与自己不相上下,一盘棋下得九转三回,跌宕起伏,好不畅快!
又落一子。
“公主赢了!”
“公主好厉害!”小福小禄捧场地叫。
凌夜不动声色,攥在桌下的手松了些许,云倾棋艺古怪,左来右去,确实费了他一番心思。
云倾酣畅淋漓的同时大为懊恼:“我们应该事先说好,输了要罚的!”
“公主现在说也不迟!”
“就在凌侍卫脸上画画如何?”
小福小禄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她们可是想看他那张俊脸被画花的模样。
云倾准了。
一锤定音,压根儿没人问过凌夜的意思。
“可若是公主输了该如何?”汤圆提出紧要问题。
小福小禄蔫了下去,对呀,谁也不敢在公主脸上画画啊。
几人面面相觑,目光总算落到凌夜身上。
凌夜拿眼斜着她们。
但他不忍扫云倾的兴。
“那就画在汤圆脸上,如何?”
云倾又一挥手:“拿笔来!”
汤圆“啪叽”一下坐到地上。
听闻公主对弈,皓心院的小厮丫鬟们都跑来凑热闹,少男少女们簇拥着围了一圈儿,看着公主往凌侍卫脸上画画,几个小丫鬟叽叽喳喳的,提议公主画这里画那里。
凌夜坐在石凳上仰着脸,奇怪地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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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只能画一笔的?”
云倾拿笔戳戳点点:“我定的规矩,想画几笔便画几笔。”
凌夜:……
随后他便不想输了,精巧绝伦地让云倾也输了两子,但毕竟没画到自己脸上,云倾不气馁,越挫越勇,只是苦了汤圆被她们画得不成样子。
欢呼嬉笑声不断传来,攀着树梢爬出院墙,不知不觉融进夜幕。
小厮在院子里挑了灯,石桌旁燃上了驱散蚊虫的熏香,云倾难得“棋逢对手”,迟迟不想散。
还是惠嬷嬷过来催促,夜深了,公主该就寝了。
凌夜起身求饶:“公主今日还是先回吧,属下这脸,也没地方画了。”
云倾从棋盘中抬头,借着迷朦月色,望向他“浓墨重彩”的五官,凌厉与俊美对撞的眉眼在如此凌乱下也未失色分毫,更有种让人欲图摧折的美感。
身旁汤圆倒是一派少年气,嘴撅得老高,对脸上几只小王八分外不服气。
小禄几人笑作一团。
云倾也跟着轻笑一声,只是略略抬眼,又盛着星光望了他一眼。
“公主?”惠嬷嬷又唤。
云倾开恩起身:“好了,今日便放过你,你早些歇着,明日一早随我上街去!”
*
隔日皓心院。
云倾早早醒来,招呼小福小禄给她更衣打扮。
小福端来宫中近日新做的裙裳,云倾立在铜镜前,挑挑拣拣了半晌,选了件琉璃色的对襟短衫,搭初荷色齐腰襦裙。
小禄照着这配色,又捧来相衬的银粉荷花步摇。
两人给公主上妆,细腻的莲粉胭脂点在两颊,少女娇俏明媚的气色尽数显现。
云倾又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方踏出门。
玉兰树下,那道劲瘦身影等候在此,见人出来,上前单膝见礼:“公主早。”
云倾见他一直垂着头,抿了抿唇,没忍住问:“你瞧我今日好看吗?”
凌夜只见那双小长靴来到自己跟前,他抬起头,这才敢细细打量公主,见她这身装扮清新柔和,好似一颗蛋黄荷花酥。
头顶步摇亮晶晶的,却没她的眼睛亮。
凌夜由衷道:“公主每日都好看。”
云倾一笑,他倒是嘴甜。
从皓心院出来,凌夜今日才得知,陛下又给云倾钦点了两名贴身侍卫,乃一对双生子,名江梧、江桐,皆是一等,只是云倾将两人留在南院,他才未曾见到。
内心酸涩之余,又有一丝慰藉。
云倾此番出府,并非有什么要事,只是那日听时音与徐婉说了建康街上趣闻,念起自己搬出宫了这段时日,净顾着学骑马,竟还未来街上好好逛逛。
她带着小福小禄在前走走停停,路过一个捏泥人儿的商摊,瞧上一只枣红小马,鬓毛与马尾丝滑细致,奔腾中的模样,像极了凌风。
云倾想到这儿,买下叫凌夜拿着,凌夜不情愿,但公主有命,他只得遵从,半日下来,不知被人打量了多少次。
快到午间,云倾来了迎春楼用膳。
建康城里的酒楼,迎春楼说第二,便没人敢说第一,云倾还在宫里时便听闻过它的名声,菜品名动天下,盛季时一座难求,达官显贵亦是时常光顾。
凌夜举着个小红马,轻车熟路:“一楼厅堂喧闹,二楼有几间宽敞的雅间,三楼还有个露天小厅,可观风赏景。”
云倾奇怪:“怎么你常日都在军营,对这儿倒很熟?”
“属下跟着统领来过。”凌夜张口就来。
话才落,身后一道清润的声音。
“五公主?”
13. 吃醋
一行人回过头,这人他们都认得,乃建康第一大士族,太国公府桓氏,世子桓泽。
桓氏爵位已传至三代,桓泽的曾祖父乃先皇幼时伴读,后入朝为官,贵极人臣;其祖父较皇帝年长,当年位列三公;其父如今高居太师,几位叔父身处要职。
而到了桓泽这一代,他本人亦在两年前的科举试行中考取了功名,现任中书舍人,正五品官职。
皇帝镇压士族,轻重不一,桓氏是为数不多放过的一门。
他一袭玉簪色宽袖袍服,面容温润清俊,与云倾持着一定距离,拱手见礼:“给五公主请安,五公主也来此用膳吗?”
桓泽出身尊贵,云倾曾在宫宴上见过他多次,并不陌生,只是未如这般私下说过话,回礼道:“桓公子,我今日出门转转,想着这迎春楼名气大,便来尝尝,桓公子可是用完了?”
她见桓泽一行人从楼上下来,想必已是吃完。
桓泽道:“是,我与几个朋友在对面的诗社作诗,就近来此,听公主的意思,是第一次来?”
云倾笑容明媚:“正是,桓公子可有何推荐?”
桓泽垂眸浅笑:“推荐谈不上,只是有些菜品口味偏辣,公主若是不喜欢,稍后可作留意。”
他一月前随父入宫赴了五公主生辰宴,满桌上无一道辣食,猜测许是公主吃不惯。
云倾果然受用,福礼谢过。
桓泽适时拱手:“那便不多打扰,五公主慢用,桓泽改日去府上拜访。”
与他道了别,云倾便觉胃口更佳,来了凌夜说的露天小厅,早秋舒爽,凭栏遥望出去,能见一整条街的秋华景象。
凌夜将小红马弃在桌上:“公主想吃什么,属下可以推荐。”
云倾一头雾水:“推荐什么?”
便听他道:“这里最名贵的菜是桂花鱼翅,用兖州每日供应的新鲜鲛鱼,最受欢迎的是蟹黄盅、胭脂鹅脯、翡翠羊肉,口味浓重的有通花牛肠、四宝烧鲈鱼,爽口的有荔枝白腰、龙井虾仁,熬制时长最久的是燕窝椰汁羹,菜色最漂亮的是金玉满堂、”
他话音一顿,甜食都有什么,还真未留意过。
云倾已然惊圆了眼:“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凌夜胡说八道:“统领常来。”
他又补充:“公主以后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属下便是,不需问旁人。”
后面江梧江桐一脸迷惑。
入军多年,怎么往前没听说过统领好来这儿……
云倾亦是半信半疑,捧着食单点菜,还真见了他说的那些,只是那一整扇的甜食,她一道都未点。
用过了膳,江桐招呼小二结账,那小二殷勤跑过来道:“几位客官,您这桌的饭钱已经结了。”
凌夜眉间一压。
小二果然笑呵呵道:“国公府的世子爷走前吩咐了,说这位小姐今日所点,都记到他的账上。”
云倾微微讶然,她往前生活在宫里,几乎无甚花销,还从未见识过这道世故,这桓公子体贴细致、进退有度,一餐饭钱于国公府而言自然算不上什么,却也聊表心意。
她莞尔笑纳。
凌夜瞧这笑容,面色不觉绷得更紧。
从迎春楼出来,小红马也不想拿了,丢给了江梧,江梧不知怎么就听命接了过来。
云倾午后又逛了几间商铺,转过西街街尾时,停在了一栋暗奢幽深的铺子面前。
十里春光。
浓郁的酒香从里飘出,云倾记起来了。
“你知道这儿是做什么的吗?”她转头问向凌夜。
凌夜怏怏扫了一眼,自然知晓:“这是一家酒舍,乃兵部尚书孙大人内弟所营。”
果真如此。
“宗亲朝臣们也会来吗?”
凌夜挑眉,她推论得倒是快:“是,有孙大人的名声,这里平日来人不少。”
云倾明眸一转:“那我也进去瞧瞧。”
“公主进去做什么?”
“品酒呀!”云倾边说边往里走。
“公主不会喝酒。”
凌夜闪身挡在她前面。
云倾无奈瞧着他,好声道:“不是喝酒,是品酒。”
“一样会醉。”
他这语声坚决有力,云倾不禁凝起了眉。
盯着他不容置疑的神色,沉声道:“凌夜,你胆子大了。”
僭越的眸光便是一抖,凌夜下意识低下头,薄唇抿紧,身子却还诚实地挡在那里。
饮酒伤身,且那醉酒的滋味儿……他实在了解。
见他还敢一动不动,云倾实属意外,正要开口训斥,便听他道:“公主若非要进去,能否答应属下个条件?”
云倾气笑了。
“你还敢和我讲条件?”
凌夜忙道:“公主答应属下,属下告诉公主一个秘密。”
……
这倒有些好奇了。
她狐疑道:“什么秘密?”
凌夜念起要说之事,也有些忐忑:“公主要想知道,得等晚间回了府上……”
云倾简直想当场挥他一马鞭,奈何鞭子没在手上,小公主双手一缠交叉在身前:“什么条件,你先说来听听!”
凌夜飞快道:“公主进去后,要喝什么酒,要喝多少,皆由属下来定,公主不得擅作主张。”
这话说完,便是云倾身后的小福小禄江梧江桐,都觉得他没救了。
云倾在极度气怒中已是平静下来。
只静静用眼神刮了他片刻,绕过他大步迈了进去。
凌夜被盯得背脊僵直,见她默认,一口长气倏然吐出,随之失笑,也转身跟了进去。
堂上客人不多,只三三两两闲坐对酌,小二见了新面孔,兴致不大高,懒散地引至空位,递上酒单。
凌夜伸手接过,仔细筛选一番,只余几样果酒供云倾再选。
“果酒味甜。”他小心解释。
云倾忿忿地气哼一声,到底是信了他的话,照着自己平日吃果子的喜好,点了梨酒、杏酒与樱桃酒来尝。
凌夜每样给她斟了一盏。
云倾像模像样品了品,有些果香,又有些涩口,不懂有什么好喝的。
尝过了新鲜,她便打量起这店内陈设来。
不算大的厅堂内,桌椅酒架竟尽是由红木所制,身前的酒壶酒杯也皆是银器,云倾这才发现,墙上价值不菲的壁画中,有一幅竟做成了幕帘。
门口进来的几位客人似是常客,小二见了牌子,立即热情将人引进幕帘,瞧来是通往后院雅间。
正琢磨着,门外忽然一阵骚动,两队将士模样的人挎着长刀便冲了进来。
“搜查,都不许动!”
凌夜瞬间挡到她身前,江梧江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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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紧随其后,云倾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酒舍门口,一个高大英武的男子迈了进来。
她“呀”地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萧骋左右环视一圈,竟见凌夜一脸无措站在那儿,身后露出一角初荷裙裳。
他微微蹙眉,一会儿再收拾这小东西。
酒舍老板听闻动静,已是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萧骋常年节制逐鹰卫,建康城中的街铺商贩,无一不认得他。
“诶呦拓王殿下,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萧骋身旁,一名将领对老板道:“逐鹰卫得报,有人在这儿丢了一枚琥珀扳指,现执令搜查,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哎呀殿下!这在城里丢东西不是常事吗?您抓贼也不能围着小的的客人啊,这叫小的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
老板面上恭维,话却是不太中听。
萧骋神情冷肃:“逐鹰卫按规矩办事,在场所有人等,酒舍内外,皆要搜查,不得遗漏。”
那老板还要说,萧骋直接一抬手,逐鹰卫将士一队开始搜人,另一队抬腿就往后门冲,一个衣着富贵的人迎面从里跑了出来。
“拓王殿下驾到,微臣孙宏光,有失远迎!”
这人正是兵部尚书,孙宏光,云倾听这声音,赶忙探出头来看。
萧骋回了个礼:“没想孙大人也在,搅了孙大人雅兴,本王先赔罪了。”
孙宏光连道“不敢当不敢当”,他今日得空,本是在里间随几位同僚小聚,没想就听见这等动静,立时出来相拦。
他拱手道:“殿下要抓贼,臣方才也听到了,只是个扳指,这酒舍是臣内弟所营,还请殿下看在臣的薄面,我们把那扳指赔上,殿下免了搜查吧!”
萧骋道:“无关孙大人的事,本王怎能让孙大人花冤枉钱。”
孙宏光头上直冒汗:“是是,殿下向来秉持公正,只是这酒舍里都是建康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般被人搜查怕是不妥……”
“孙大人怕丢面子?”
孙宏光赔笑:“殿下哪里话,殿下若要搜臣,臣一定配合!”
“好!”萧骋扬声,“既然尚书大人都说配合,想必也没人敢再说什么,给我搜!”
逐鹰卫当即涌了进去。
孙宏光傻眼。
云倾没忍住扑哧一声。
凌夜祸到临头看她一眼……还笑得出来呢……
酒舍厅堂被逐鹰卫包围,先前那名将领扯了把椅子放到中间,请殿下稍坐,店内不明真相的客人们皆被这气势震慑,一个个配合着列队搜身,不敢违抗。
云倾被三人护在中间,一个逐鹰卫兵士上前也要押他们列队,被凌夜一把擒住肩,小福适时递上腰牌,示意不要声张。
小兵士震惊地望向云倾一眼,颔首退下。
约莫一盏茶后,搜身的兵士大喊一声:“找到了!”
接着一个健壮男子被押上前,小兵士将一枚琥珀扳指奉上。
先前来报的人立即被带上认领,还真是他丢的那枚。
萧骋摆手:“一起带下去。”
云倾以为这便没事了,没想后门那头,又一个将士急匆匆来报:“启禀王爷!雅间里发现密道!”
孙宏光双腿一软。
萧骋道:“贼人已捉拿,不必进人家密道了。”
“已经进去了,里面像是赌场。”
14. 挨训
“赌场?”萧骋蹭地起身。
“赌场?”孙宏光也跟着大叫,“这里面还有赌场?”
萧骋带头便往里走,逐鹰卫将士哗啦啦跟着进去,堂上一下空了大半儿,只剩些不常来的客人面面相觑。
那老板连滚带爬上前:“大、大人,咱这生意还做不做啊?”
孙宏光愣住片刻,拔腿往里跑:“赶紧看看去!”
云倾躲在凌夜身后,不知何时双手抓上他腰间束带,张圆了嘴看了这一出好戏。
凌夜还记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回头问她:“公主,咱溜吗……”
一会儿你四哥就出来了……
云倾兴奋地小声道:“再等等!”
半炷香后,便见逐鹰卫将士气宇轩昂地一人押着一个出来。
萧骋走在最后,对身边的孙宏光道:“今日事发突然,本王会如实禀告父皇,届时若交大理寺审查,恐怕还会请孙大人再跑一趟。”
孙宏光被人扶着应下。
萧骋挥手,逐鹰卫有序撤退,店内客人们见已无事,三两坐回原处,悄声议论。
萧骋总算朝云倾看了过来。
云倾又嗖地躲回凌夜身后,凌夜也想躲,可他的腰束被她死死抓着,只能干巴巴站在那儿,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萧骋大步走过去,坐到云倾对面。
知道逃不过,云倾松了手坐好,小声叫人:“四哥。”
凌夜趁机勒紧束带。
“谁许你来这儿。”
萧骋一开口便压着怒气。
云倾不敢抬眼:“我、我只是进来瞧瞧……”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该来的吗?”
“四哥我错了……”云倾赶忙认错。
萧骋看了眼她身前酒杯,又问:“喝了多少?”
“没、没有多少,就这三杯。”
萧骋拿过闻了闻,只是果酒,谅她也不敢再撒谎,他将酒杯置在桌上,又看向凌夜。
凌夜立即单膝跪地:“属下没有劝阻公主,属下知罪。”
一旁江梧江桐见他跪了,也慌忙跟着跪,凌夜错愕瞧他们一眼。
拓王殿下信任我,有你们什么事啊。
萧骋果然只斥他道:“送公主回府,再敢带公主来这种地方,自己回禁军领军法。”
凌夜出了一头冷汗:“属下谨记。”
云倾听此,慌里慌张地起身,对萧骋福礼:“四哥忙,云倾先告退了。”
说完小跑出了门去,可真是不敢来了。
回了府上,还一副怏怏不乐的神色,加之玩闹半日,也是累了,便将人都打发下去,独自回房休憩。
凌夜趁这空隙,赶在月底回营述职。
贺檀这回走过场都没有,直接叫后面人退下,一步上前:“你怎么样?怎么这才半个月你就下来了!伤得重不重,都好了吗?”
他这些时日一直惦记凌夜伤势,只是碍于公主府尊贵,不好亲自探望。
凌夜就知道,心里暖烘烘的,面上装作幽怨:“统领自己动的手,自己不知道轻重吗。”
秋长松坐在一旁,啪地拍案起身:“你再敢对统领无礼,信不信我再揍你一顿!”
凌夜赌气跪下去:“请营主责罚。”
“哎呀你行啦!”
贺檀拦住秋长松,又扶凌夜起来:“我动的手我知道,只伤皮肉不伤筋骨,疼是疼了点儿,总比真打断你的腿强。”
凌夜会心笑道:“谢统领留情,伤都已经好了。”
秋长松指他:“不知天高地厚,就该让你长长记性。”
凌夜烦气地看他一眼,又看贺檀,统领你看他啊!
贺檀打岔地呵笑两声,又问凌夜:“对了,你知不知道北齐使团下月进京的事?”
北齐使团?
凌夜默默暗忖,脑海中回想起一个人来。
前世北齐突袭大梁边境,正是因靖北军中有人通敌叛国,靖北军抵抗不利方至云家获罪。
然而这一世,那场战役还未曾到来……
想必有了前世因果,北境尚能再安宁多时。
他回过神来:“北齐来人做什么?”
贺檀道:“北齐近年与我大梁交好,派使团增进感情也是理所应当,这次是派了一名皇子过来,北齐人善骑射,陛下还准备在城郊围场举办一场秋猎。”
凌夜淡漠“哦”了一声:“关我什么事?”
贺檀一拍大腿:“陛下上回听说五公主会骑马了,面上生气,那心里可骄傲着呢,这两日正琢磨着把五公主也带去!”
凌夜惊喜:“带云倾去?”
贺檀脸一沉,秋长松照他脑后给了一巴掌。
凌夜自知失言,低了头没动。
贺檀正色:“你这话被陛下听见,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凌夜不敢再放肆:“属下一定谨记。”
贺檀想到这儿,又叮嘱他:“我跟你说就是提醒你一声,五公主若去了,你给我从头到脚好生保护着!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
凌夜应“是”,想起什么,又嘟囔道:“公主现下又多了两个侍卫,保护得好着呢。”
贺檀语声一顿,知道他心里难受,拍拍他肩:“再忍忍吧,等到年底,我给你升两级。”
凌夜讨好一笑:“直接到一等呗。”
贺檀一脚给他踹了出去。
*
膳房这半月送来的甜食,云倾都没动。
歇息到晚间醒来,惠嬷嬷带人将晚膳送进,似是知道小主子心思,特意提了:“听膳房说,今日这玉露团是凌夜做的。”
云倾才刚苏醒的小脸儿立时一亮,揪了小勺过来,只消一口便尝出来了,纯正的甜香融进口中,化到心头。
是她如今吃惯的口味。
用过了膳,小福端着个托盘,与小禄一同进来,卖关子道:“公主可还记得,凌侍卫说要告诉公主一个秘密?”
呀!云倾差点儿把这事忘了:“凌夜说什么了?”
小福只将托盘奉上,一卷用丝绳系好的纸条躺在正中,云倾直接拆开来看,见上面写了四字:
黑子先行。
云倾反应了好一会儿,娇憨的小脸儿才慢慢涨起红晕。
“这个凌夜!”她一跺脚。
小禄好奇:“凌侍卫说什么啦?”
云倾翘起嘴,不告诉她们。
小福小禄对望着一笑,小禄又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泥人儿:“凌侍卫还说,请公主别生气。”
云倾定睛一看,是只小巧玲珑的白兔,粉红的长耳垂在脑后,一双圆眼乌黑晶亮,灵动可人地望着自己。
她喜欢地接过:“怎么凌夜买了只小兔?”
小福小禄摇摇头,她们也不知道。
云倾没多想,转头忘了棋子的事,又欢欢喜喜地将这只插到自己床头,与那小红马摆在一处。
*
北齐使团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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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第三日,云倾便收到了随驾狩猎的旨意。
尚衣司给她赶制了新的骑装,雪白云鹤暗纹,银线钩边,小福小禄将公主三指粗的马尾分成多绺,用缝着彩珠的鲜艳缎带编成长辫,飞扬在日光下,缤纷夺目。
凌夜等在树下,乍一回眸,仿若又见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小将军。
他直直盯着,胆子确实大了不少,上前未曾见礼:“公主早。”
既是宫里举办的围猎,他又换回那身侍卫制衣,将闲置许久的腰牌也挂上腰束。
云倾瞧见,想起来道:“对了,我送你的那块玉佩,怎么还未见你佩戴?”
凌夜脉脉双眸微弯:“公主送的玉佩贵重,属下怕碰坏了,将它收在了一个重要的地方。”
云倾一听,也随之打趣:“那你可要收好了。”
凌夜望着她先行一步的背影,抬手摸上心口,快步跟上。
猎场不比别处,小丫鬟们不会骑马,随行不便,云倾便只带了凌夜三人,她骑着凌风跟在皇子队伍里,几个皇子皆对五妹妹赞不绝口,更是羡慕她收到四皇子相赠的这样一匹珍马。
萧骋听着兄弟们谈笑,未曾开口,只暗中打量队伍中人。
此次与北齐使团共襄盛举,大梁子弟来了众多,除去武将,亦有不少精擅骑射的文臣之后,梁人心中都清楚,这面上是在欢迎北齐,实则就是两国暗中较量。
开猎在即,皇帝英姿不减,骑坐在高头大马上,亲自击鼓扬威,振奋士气,云倾亦觉心中激荡,军鼓响过三声,便在一片欢呼声中随着众人一同纵马而去。
凌夜似是对地形极为熟悉,在身侧带着她七拐八拐,竟较许多人先一步踏进山林。
大部队四散狩猎,云倾这一世不会弓箭,便痛快地跑了几圈,又一圈回来时,听见不远处林叶窸窣。
她顺着望去,竟是一只成年斑鹿!褐色的鹿角粗长蜿蜒,身上雪白花纹如梅绽放,极为健壮漂亮。
凌夜见她瞧得出神,在她身后问:“公主喜欢吗?”
云倾点头,他拔箭就要瞄准。
“你做什么!”云倾急忙拦下。
“公主不是喜欢吗?属下给您猎回来。”
云倾急得拧了他一下:“谁要你猎了,你不许伤它。”
却话才落,身后倏而三道弦鸣,三箭连发,云倾惊忙望去,斑鹿已应声倒地。
凌夜最先回过头,不远处的男子身形魁梧,浓眉鹰目,唇边还蓄着短短的胡须,骑在骏马上如获胜般望着自己几人。
他暗生疑虑,朝堂之上,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子他都认得,怎么这人从未见过。
云倾也是一紧缰绳,朝他走了过去。
她虽气闷,却也知道这山林里的野兽就是养来狩猎用的,不好怪罪什么,只能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男子方才见这银装束发的纤直背影,虽然身形小了点儿,也以为是哪家没长成的小公子,没想回过了身,再听这声音,竟是个姑娘。
还是个姿色不凡的姑娘。
他身后几个同样魁梧的男子正要开口,他稍一抬手,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倒不知,今日过来的队伍中,还有姑娘这等女辈在列。”
云倾也觉奇怪,朝中见过她容貌的臣子不多,可她的名字是在此次随驾名册当中的,旁人也该瞧见了才是。
她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凌夜正是这时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这人不是大梁臣子,应是北齐的人。”
15. 风起
云倾听了这话,惊得欲要拽着缰绳后撤,好在凌夜稳住她臂肘。
云倾短暂前世记忆中,北齐人凶猛彪悍,眼前这人身形健硕,又出手狠辣,她方才对他无礼,难免害怕。
但她很快稳下心神,不能丢了大梁脸面。
“原来是齐国的使臣大人,是我眼拙,冒犯大人了,还请大人勿怪。”
男子听她认出自己乃大齐人,豪爽笑道:“早闻梁国人也擅骑射,没想连女子都不甘示弱,不知姑娘此次,可猎到什么好东西了?”
云倾扬唇笑笑,已是恢复从容:“大人过奖了,我只是来开开眼界,与我梁国子弟们是不能比的,大人若想见好东西,等午间清点时便能见到了。”
男子见这小姑娘一边示弱,还一边给南梁撑场面,眸中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他记住她的样貌,勒马侧身对她道:“好,那等稍后野宴,再与姑娘相见了!”
说罢策马而去,只留身后随从去给那斑鹿做上标记。
围猎回来,许多人聚在山脚清点猎物,云倾没去凑热闹,派了江桐去看,回了寝帐,江梧给她打了盆清水,她卸了铠甲,净了脸和手,凌夜又从包袱里给她掏出一盒酸酪。
正合云倾胃口,寝帐里有切成块儿的蜜瓜,她便坐下吃蜜瓜酸酪。
凌夜不好在公主寝帐逗留,带着江梧退了出来。
正喂凌风吃草,留意到不远处,一个将领装束的人望着自己。
那是拓王麾下战将,傅钧策。
他朝凌夜打了个手势,凌夜嘱咐江梧守好公主,朝他走去。
傅钧策尚满二十,一袭戎装铠甲,俊朗眉目冷毅如星,倒映在凌夜深色瞳眸中,越是近身,便愈发清晰,最终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合到一起。
凌夜敛下心中激荡,对着他恭敬拜下行了全礼。
“见过傅将军。”
傅钧策轻蹙起眉。
只回了半礼,低沉的语声道:“凌侍卫,拓王有请。”
萧骋等在帐中,见傅钧策将人带来,开门见山:“本王叫你来是要告诉你,那银针的主人本王查到了。”
凌夜来不及见礼:“是谁?”
“确实是逐鹰卫出了奸细,本王已按律处置。”
凌夜一听便觉得不对:“背后之人是谁?王爷未曾追查吗?”
萧骋便料到他会追问。
这奸细若仅仅是要给他找麻烦,在军中生事的机会多之又多,且不易露马脚,可他偏偏还要把云倾搅和进来。
如此便是要闹到御前。
父皇气怒,就算不会降下责罚,至少也要冷落他些时日。
凌夜观他神色,已有猜测:“王爷心中定有所指,甚至已查出幕后真凶,只是被陛下压下去了,是吗?”
萧骋眼风扫向他。
“陛下留有情面,王爷也甘心吗?”
萧骋听他接连质问:“你被此事牵连,是觉得委屈吗?”
凌夜微怔,随后明白过来,只惋惜般摇了摇头:“属下只替王爷不值。”
他垂下视线,余光瞥到静立在一旁的钧策。
“王爷今日放人一马,他日,别人未必给您留一条活路。”
他这话太重,萧骋不禁压了压眉。
背后之人是谁,他们都已心知肚明,今日随行队伍中,常居建康的几位皇子,唯三皇子萧瑜不在其中。
父皇既小惩大戒,他也并非锱铢必较之人。
可凌夜,一语道破,如此直言不讳。
萧骋沉声:“你如此敏锐,细想便知父皇顾虑为何。”
凌夜抬眸,果真一点即通,陛下近年削减官职、收拢兵权、垄断盐铁,虽动摇了士族根基,却远不到拔除之时。
显王有一半谢氏血脉,朝中支持拥戴的士族众多,若只因此闲事公开惩处,怕会激起群愤。
世家大族间并非毫无嫌隙,一一攻破,尚可把握,怕的便是他们寻到契机,拧成一股绳。
凌夜思虑再三,不甘垂下了头。
“你有军籍在身,是贺统领手下的人,这种话,今后休得再说。”
听他搬出统领来提醒自己,紧抿的唇终是松开,应了声“是”。
“但无论如何,此事还是要多谢你。”
凌夜又诧异抬头。
对上他眸中隐晦的温和,缓缓松了眉间:“王爷客气了。”
萧骋又问:“云倾可知此事?”
凌夜便将云倾那日所言转告:“公主心性纯挚,只当是世家针对王爷所为,并未联想到旁人。”
如此也在萧骋意料之中,五妹妹尚且年幼,他亦不忍过早摧折:“该如何转告,你当清楚。”
从拓王帐中退出,那头江桐正好回来。
云倾听见他们说话,赶忙跑出来问:“怎么样?可是大梁的人赢了?”
江桐气喘吁吁,一脸懊恼:“咱们这边,秋统领与秦少将军都猎到不少,比北齐那些个武将都强,但他们那个二皇子高彻是把好手!整个围场,数他箭下的猎物最多。”
云倾遗憾地“啊…”了一声。
江桐喘过气,又道:“他还猎到一只黑熊!”
云倾肩膀一缩。
这个二皇子,可真是个可怕的人……
时辰快到,有小兵士过来,请五公主前去用宴。
围场中央排了两列席座,云倾过来时,皇帝已经到了,坐在上首与北齐使臣说话。
云倾只一打眼,便小声惊叫一声,钻到凌夜身后。
几人一头雾水。
“公主怎么了?”
云倾拽着他腰束:“你瞧那个北齐二皇子,可是咱们在山林中遇到的人?”
凌夜望去,使团为首那人,身形魁梧,浓眉鹰目,还真是。
“公主怕他?”
云倾心有余悸:“他能猎到黑熊……”
凌夜随口嗤了一声:“猎到黑熊算什么,他若敢欺负公主,属下把他揍成一只熊。”
云倾被他逗笑。
上前请安是不敢了,只小步绕到了自己座位后面。
凌夜边走边紧腰束,云倾这习惯可不好……
所幸今日皇室来人不少,云倾位置靠后,那个二皇子高彻与人把酒言欢,注意不到她。
宴席过半,高彻给手下人使个眼色,那使节便起身上前。
“启禀梁国陛下!我等此番前来,除却我齐国陛下备下的礼品之外,我们二殿下也为梁国备了薄礼,今日围猎,特意带来给梁国陛下助兴!”
皇帝听此笑道:“哦?二殿下有心了,不知是什么好物?”
那使节一挥手,便见两名随从抬着把长弓走了上来。
这弓宽约半丈,有近一人高,弓柄是用上等紫衫所制,以牛筋晒干捶打绑成弓弦,坚韧无比,识弓的人一眼便能认出是把好弓。
高彻起身:“梁国陛下,这弓是出自我齐国宫匠之手,我珍藏已久,只是一直未能寻到与它相配之人,今日带来,便是想请梁国陛下一同见证,将它送给有缘的勇士。”
皇帝略一勾唇,这弓沉厚,怕是能挽起之人便已不多,他设此一局,分明是想与大梁再比试一场,好寻机再压大梁一头。
皇帝淡声问:“那依二殿下的意思,是怎么个见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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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高彻笑道:“在我大齐,勇士都是凭真本事说话!梁国陛下不如叫人设上箭靶,我们借此切磋一场!”
“好!”皇帝既然问了,就没有要退缩的意思,“既然二殿下诚意相送,我大梁的勇士也都打起精神来!朕倒要看看,这把宝弓能落在谁的手上!”
大梁人也都听出深意,高声助威附和。
皇帝语声浑厚:“秋长松、桓尽勉司射!在场所有人等,无论官阶品级,皆可来报!”
秋长松与桓尽勉一同起身领旨。
大梁人心神振奋,都想煞煞那二皇子威风,纷纷前来报名,这桓尽勉便是桓泽的父亲,如今的太国公爷,亦居太师,他身后的桓泽也与父亲请示,写上了名字。
高彻既然敢设这个局,手中也有必胜的人选,派人将名字都报了上去。
秋长松带人设靶,由近到远共设了五个射程,命名为一到五号。
每个射程摆上两只箭靶,按“八”字型排开。
两只五号靶便在最中间,也是离宴席最远的位置。
众人见这阵仗,一个个摩拳擦掌,凌夜坐在云倾身后,也是注目观望,却见云倾转过来的侧颜有些低落。
他探身问:“公主心情不佳?”
云倾回头瞧他一眼:“我也想要那把宝弓。”
凌夜未曾料想:“公主也喜欢弓箭?”
云倾诚恳:“我觉得那弓做得很是漂亮。”
……
墨绿的漆色浓重发亮,弓臂以金银双色绘了一只展翅凤凰,弓弰还各镶了一颗硕大的宝蓝钻石。
确实漂亮……
凌夜也看去,不过不是看成色,而是估摸起这弓的份量与韧性。
他又望望那些个箭靶。
云倾只听他凑到耳边:“公主等着,属下给您赢回来。”
惊讶回过头,他已起身朝前去了。
比试开始,桓尽勉身边随从唱名,第一个登场的乃大梁抚远老将军的曾孙,年仅十二,少年还未上过战场,身姿挺拔俊秀,已有将门之风,他上前来,给陛下行礼,再转身去拿那把长弓。
才一上手,便暗中一惊,这弓比他想象得还要重上几分。
他搭箭拉弦,稍作犹豫,只指向二号箭靶。
众人心中了然。
少年卯足力气,弓弦只拉到一半,瞄准射出,远处禁军旗语,二号靶九环。
他年纪小,只想试个身手,行过礼便退了回去。
大梁人知道此局难破,皆是严阵以待,反观高彻却是悠闲,接连数个南梁人都徘徊在三四号靶之间,他唇边浮起一丝嘲讽。
“梁国,拓王麾下主将,傅钧策!”
高彻看去,一名弱冠之年的将军起身。
南梁的这些个老将,他远在大齐也能逐一细数,对年轻将领才是知之甚少,凝神打量起来。
但对大梁人来说,傅钧策的名字倒并不陌生。
虽不知是何身世,但他自小便被拓王收养,由拓王亲自教养长大,从军后更是追随拓王出生入死,忠心不二,年纪轻轻已坐到主将位置。
他对皇帝行武将礼,起身取过长弓。
箭尾抵上弓弦,站稳姿势,挽弓指向左侧五号。
大梁人都眼前一亮,这可是第一个敢挑战五号之人,他神色坚毅,动作干脆,一箭射出,远处禁军旗语,五号靶七环。
目前居首。
“好——”大梁人起身长呼喝彩,气势大增,皇帝也当即有赏。
傅钧策淡然不惊,俯身谢恩,回了座位。
高彻稍稍侧首,让身后人做准备,也觉得这比试有意思起来。
16. 惊弦
接下来上场的人,有几个也尝试了五号,大梁禁军弓弩营一名高阶将领中了四环,北齐一人中了三环,始终未有人超过傅钧策。
云倾在下面瞧着,虽说是大梁领先,可一想到凌夜一会儿也要上场,转头担忧地问:“你能比过傅将军吗?”
凌夜刚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公主放心。”
云倾瞧他这漫不经心的笑容,不怎么放心……
“齐国,二殿下麾下主将,斛律金瑰!”
高彻身后,一名魁梧武将起身,云倾惊圆了嘴,这人的手臂比她的腰肢还粗!
斛律金瑰上前,对皇帝行半礼,轻松提起长弓,瞄准右侧五号箭靶,几乎未作拖沓,撒手射了出去,禁军旗语,五号靶八环。
仅仅胜了傅钧策一环,局势逆转。
北齐人振臂高呼,高彻也起身大赞,斛律金瑰谢过二殿下,回了座位。
萧骋暗自掂量,大梁这边,怕是难有人再胜出,圣驾旁侧,贺檀也不由懊恼,早知如此,他也该去报名才对。
又几人后,唱名道:“梁国,太国公府,桓泽!”
大梁人都知这是国公爷世子,朝他看去,见他一袭浅色劲装,举止端方,神色温润,怎么都不像个挽弓之人。
桓泽上前行礼,随后握起那把长弓。
他回身站稳,搭箭指向斛律金瑰射中的箭靶。
大梁人皆感意外。
他向后拉弦,近乎拉满。
众人屏息凝神,桓泽松弦而出,远处禁军旗语,五号靶靶心!
场边军鼓立时响了起来,全军长呼庆祝,云倾一眨眼忘了还有凌夜的事儿,惊喜激动地跟着众人给桓泽鼓掌,望着他长身鹤立的身影,眼睛都快移不开了。
凌夜在后瞧着,捏紧茶杯闷了一口,到嘴里的茶都酸了。
皇帝也是大笑起身,指着国公府的位子道:“尽勉!朕可不知桓泽还有这等箭术,你可真是教了个出色的儿子出来!”
桓尽勉起身,恭敬拱手:“陛下过奖,小儿技艺不精,不敢在陛下面前卖弄。”
桓泽已是回到父亲身后,俯身谢恩。
要说他的箭术,他们桓氏虽历代文臣,对族中子弟却要求严苛,经义策论、骑马射箭皆要修习,桓泽又是世子,自然还要更出众些。
皇帝又笑道:“你这话可太谦虚了!这满场的人都比不过你儿子啊,朕看这宝弓要落到桓泽手里了!”
“梁国陛下此话为时尚早!”
庆祝声渐停,大梁人看去,高彻缓缓起身:“两个五号靶只中了一个,梁国陛下怎知,另一个就不会被射中?”
皇帝已是定下了心,即便再有北齐人射中又如何?也不过是打个平手。
他坐下来,笑问道:“二殿下还有什么能将?尽管赐教。”
高彻也笑道:“我手下的人都甘拜下风,可既然报名比试,我的名字也在那红纸之上,便向这位桓公子讨教一番!”
他说罢上前来,挥过长弓。
桓泽瞄准的是斛律金瑰的箭靶,他便瞄准了傅钧策的箭靶,眸色狠戾如鹰,长臂将弓弦拉满,羽箭飞出,远处禁军旗语,又是一发五号靶靶心。
北齐人起身欢呼:“二殿下威武——”
“二殿下好箭法!”
高彻淡淡扫视,一切都尽在他掌握,即便不能胜了南梁,也绝不会灭了大齐的威风。
皇帝端着笑意,抚掌称赞二殿下雄姿。
这下已决出两名魁首,众人都知没有这二位的能力,谁还想上去献丑,再唱名,便全是放弃的声音。
唯独喊到最后一人,却没听到意料的回答。
没有官职,亦无头衔,只写了两字。
“凌夜!”
云倾总算想起他来,赶忙回头以眼神相拦。
凌夜深深望她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起初报名,确实是为了云倾。
可眼下已不仅是儿女私情这么简单。
众人都朝这身影看来,没想还真有人愿意一试,却没几人认得他,大梁人瞧他装束,应只是个小侍卫。
贺檀锁起眉,倒是把这孩子忘了,只是以他的箭术,胜过桓泽许是容易,要想赢高彻,怕是难了。
在场习武之人都能看出,高彻这一箭箭风平稳,干净利落,可比桓泽扎实太多。
细论下来,还是大梁略逊一筹。
皇帝听名字还不知是谁,见他上前便记起,这是云倾自己选的那个贴身侍卫。
上次重罚他,皇帝心中也清楚,以贺檀的手力,那几棍子满可以断了他腿,想来许是个人才,贺檀舍不得,皇帝才没再深究。
凌夜行过礼,转身去拿那把长弓。
他方才看过了所有人展示,对这弓的分量已估摸得一清二楚,拿到手中,不差分毫。
他侧身站稳,向前遥望,不需犹豫,挽弓指向高彻的箭靶。
大梁人对这小侍卫满是疑虑,高彻也未将他放在眼里,自己已是射中靶心,这少年还能掀起什么浪来。
凌夜只瞄准他想要的位置。
端弓的左臂笔直如尺,右臂向后拉动弓弦。
山风细微漫过,今日猎场,高彻是第一个满弦之人,凌夜是第二个。
可他知道,要赢了高彻,需比他更狠。
他眉间一压,松弦之际右臂发力,骤然脱手,羽箭破风而出。
贺檀当即心中一惊。
箭羽如雷闪穿席,山风嘶啦一下劈出裂口,云倾坐在座位上,只觉额角碎发被惊风掠起,那道箭光已不见了踪影。
远处迟迟没有旗语传来。
席间纷纷现出嘈杂,秋长松很快驾马赶来,他在箭靶那头,根本瞧不清射箭的人是谁,走近发现居然是凌夜,心中大喝一声。
他翻身下马,将手中残破箭靶奉上。
“启禀陛下!方才一箭射入上一只箭尾,已将上一箭由中劈开!再中了靶心!”
众人惊撼瞧去,当真如他所说,这一箭占据正中红心,而高彻那只,已被劈得四分五裂,箭头都被顶穿出去。
众人惊得说不出话,贺檀带头起身欢呼,全军将士都举枪呐喊,越来越多大梁人加入,喊声高亢震天,比方才的军鼓还响。
他这一箭,又反胜了北齐。
高彻同样震惊起身,如此骇人箭术,他生平还是第一次见,问向皇帝道:“请问梁国陛下,这可是贵国的哪位将军?”
方才唱名,他并未听到凌夜官衔。
皇帝也颇感惊叹,听闻此话,思虑着是不是该给凌夜封赏军职。
凌夜已是面向高彻,不卑不亢地回了:“二殿下抬举,在下只是梁国一名禁军侍卫。”
高彻不可思议,暗中亦是惊觉。
此人绝不容小觑。
凌夜只说自己出身禁军,未曾提及公主府,是因他虽打下了高彻,却还有桓泽在那儿。
皇帝为难,这下两名魁首都是大梁人,桓泽先胜,凌夜技惊四座,一面是国公府,一面是为国争光的功臣。
大梁人也都各有思量,世家贵族瞧不上这小侍卫,想他如何能与国公府世子争锋,寒门仕子与武将却不看权位,只论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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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左右权衡,想着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桓泽忽然起身:“陛下!”
他绕过席座上前:“臣以为,凌侍卫这一箭要刺穿箭尾,准头与力道便非常人能及,已远超出了比试范围,臣甘拜下风,心服口服,请陛下圣裁,将宝弓赐予凌侍卫,以彰公正。”
凌夜朝他看去,国公府不涉党争,他上一世与桓泽只点头之交,如此看来,他名声不假。
桓泽也看向他,钦佩道:“凌侍卫箭术无双,才是真正能挽起这把宝弓之人。”
凌夜回礼:“多谢桓公子,承让。”
皇帝乐见其成,顺势大笑起身:“好,既然桓泽甘心认输,朕便将这宝弓,赐予凌夜!”
他说完,才问了高彻一句:“二殿下以为如何?”
高彻心情复杂,拱手相让了。
皇帝几步下了座位,凌夜单膝跪下,双手接过他放上的长弓。
微微抬眸,见陛下眸中满是赏识,心中悄然酸涩。
他垂眸遮掩,又听陛下打趣:“凌夜,你拿了这宝弓,是要时常背出去试练,还是要回去珍藏啊?”
凌夜起身,此刻已没什么好遮瞒,露出一抹笑意:“回陛下,属下并非自己瞩意,而是为另一人赢得。”
皇帝疑惑:“另一人?谁?”
凌夜稍稍颔首,回身朝她走去。
不远处,那双明亮眼眸对上他视线。
他方才这一箭,顶着数道质疑的目光,带着大梁最后的希望,破风而来,力挽狂澜,在邻国面前保住了大梁颜面。
胜了北齐,更像是射中了她的心。
将她那些不知何时而起、已寸寸弥漫的少女情思,啪地戳破。
“公主。”
凌夜已到她身前,双手奉上:“这宝弓送您。”
云倾倾慕之情溢于言表。
她起了身,波动的瞳仁中倒映着他伟岸的身影,双肩隐隐起伏,一手探出,将那宝弓推向他。
“既是你为我赢得,便由你替我保管吧。”
她语声中是不易察觉的悸动,“我也觉得,这弓与你极配……”
凌夜被她推得收回手,只暗暗琢磨,她这是反送给我了?
前面已传来皇帝爽朗笑声:“原来是云倾想要这弓!朕手下这么多能将,竟都输给了云倾的侍卫!”
梁人这才知道凌夜身份,高彻同样眼前一亮。
“原来这位姑娘竟是梁国公主?难怪谈吐不凡,骑术了得!”
云倾被这声音唤回思绪,望向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黑熊,连忙坐了下去。
皇帝奇道:“怎么?二殿下认得云倾?”
高彻笑道:“晌午在山林,与公主有一面之缘,不仅容姿惊艳,气场也不输男子,不愧是梁国的公主!”
他毫不吝啬对云倾赞美,听得皇帝更是开怀,梁人同样随声附和。
纷杂的赞美声不绝于耳,云倾却已飘远了思绪,凌夜也趁着热闹,收起宝弓回了座位,抬起左手拭了把额上虚汗。
宴席结束,云倾怪怪的,桃红着小脸儿,一句话也没同几人多说,一头钻回寝帐。
凌夜无暇多思,将宝弓递给江桐,正想叫江梧帮他一下,便见一个羽翼营小侍卫快步过来。
他顿觉不妙。
小侍卫上前,果然低声道:“夜哥,统领叫你呢,叫你现在去他的寝帐一趟。”
凌夜抗拒:“……你和统领说,我还要守着五公主,过不去。”
小侍卫满脸同情:“统领原话,说无论你有什么事,都立刻给他滚过去。”
17. 祸根
凌夜麻溜儿地滚了过去……
江梧江桐不知统领叫他做什么,就是头一回见他这般畏缩的身影。
凌夜走到贺檀寝帐前,深吸口气,左手掀帘钻了进去。
秋长松陪在一旁,贺檀燥怒地走来走去,见了他一掌拍在桌上:“你想气死我!”
凌夜扑通一下跪在门口:“统领,凌夜错了。”
这世上,能让他这么痛痛快快跪下认错的,也就贺檀一人了。
凌夜平日在贺檀面前,虽没个正形,心底却是真的敬畏,贺檀若真发起火来,他是半个字也不敢违逆。
这回是秋长松做起了好人,上前拽着他左臂起身:“我当你这小兔崽子有多大本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他拽着他到贺檀跟前,按到椅子上:“统领,您再气,也先将这手给他接上?”
凌夜小心抬眼,生怕统领给他左臂也卸了。
贺檀简直要被他气死,方才在席上,他是瞧得清清楚楚,凌夜分明已将弦拉满,谁知他竟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用上筋骨的韧性,给那羽箭再加一层力。
贺檀三两下除了他上衣,一点儿准备也没给他,“咔嚓”两声又给他接上。
凌夜没跟在汤圆面前似的逞强,当着贺檀与秋长松的面,他扯着嗓子嚎了出来。
“现在知道疼了!早干什么去了?一把破弓,值得你这么糟蹋自己吗!”
贺檀指着他鼻子骂。
疼劲儿小了点儿,凌夜稍稍动弹两下:“公主想要……”
“她想要,她想要的东西多了!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给她摘下来啊!”
这能一样吗?凌夜心里叫屈,嘴上却是不敢顶撞。
“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你就是要自己废了这条手臂!”
凌夜小声认错:“我不敢。”
“你不敢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不叫你过来你怎么办?自己扛着,回京再治?那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弓了!”
凌夜这个冤枉,他想叫江梧帮他接上来着,但他不说话了,统领气头上,他说什么错什么。
贺檀见他低着头,一副真心悔改的样子,禁不住又开始心疼,把早就备好的伤药拿过来给他抹。
凌夜还痛着,贺檀又下重手,凌夜不敢躲,只能连声求饶:“统领,您轻点儿、轻点儿、”
贺檀面上还吹着胡子,手下还是放轻了力道。
他一边抹药,一边喋喋不休地继续骂他,秋长松端着茶坐到一旁,时不时附和两句,两人一唱一和,将凌夜从头到脚数落个遍。
凌夜竟越听越觉得感动。
贺檀又给他抬放好一会儿,见他肩头肿痕消了大半儿,才放他回去,临走前又将那伤药给他。
“回去好好养着,要是敢留下病根儿,就等着我收拾你吧。”
凌夜讨好地笑:“统领放心,我这回真不敢了。”
贺檀糟心地叹口气,摆摆手让他滚了。
凌夜从贺檀寝帐滚出来,心中暖烘烘地往回走,路上又碰到了拓王与傅钧策。
他给两人见礼,拓王也板着脸。
“伤势处理了吗?”萧骋严声问。
午间在席上,所有人都盯着凌夜射出的那只羽箭,只是除了贺檀,还有萧骋也留意到了。
凌夜未曾料想,一时有些挫败。
垂了头道:“是,统领处理过了。”
萧骋惜才,没比贺檀少气多少,也开始噼里啪啦地骂他不知轻重。
旁侧有巡逻将士来回走过,见凌夜不知为何被拓王训斥了,都好奇地多看两眼。
凌夜又窘迫又委屈,他给大梁争了这么大脸面,一个两个的都赶着来骂他。
还是傅钧策提醒一句:“王爷。”
萧骋停口,也觉有些恍惚,不知怎么就对这孩子关切甚多。
凌夜犹如霜打:“多谢王爷教诲,凌夜都记住了,王爷骂够了,属下就先回了,公主稍后该醒了。”
萧骋倒是难得被谁气笑,常日威严的唇角弯了几分,恍然发觉,凌夜今日一直称他“王爷”,而非“殿下”。
*
午后回京,云倾驾马慢了不少,时不时地落后两步,并到凌夜身侧。
一阵山风拂过,她抿着唇角,忍不住又朝身边瞧上两眼,莫名闻到一股草药味道。
“怎么你身上有股伤药的味儿?”
凌夜一直留意着她,听此睁圆了眼。
“……什么伤药,公主闻错了吧……”
他可不想让云倾知道此事。
岂不是太跌面子……
云倾扬着头左右闻闻,见这四周杂草丛生,许真是闻错了,很快将这念头抛到脑后。
一路车马进城,众人需送圣驾回宫,皇帝宠爱云倾,路过公主府街巷时便召她上前,与她说几句话便许她回府。
云倾驾马到父皇车驾,立在车窗前回话,后面北齐使团马车里,高彻也掀开窗帘望她。
云倾给父皇福了礼,回身上马之际瞧见他,心下倏地一紧,立刻喝着凌风跑了,心想这人过几日便该离开建康,自己许是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到他。
高彻瞧她似是害怕自己,意味深长地一笑,将这薄甲银装的小公主记在心底。
*
这一趟围猎回来,凌夜便将那把宝弓好生架了起来,虽说不是他自己想要,但弓确实是把好弓,只是要背出去试练,还需再养上一阵。
好在云倾也没张罗着再出府,只是府里人都瞧出她不对劲儿了,无论喂鱼逗鸟、品茶对弈,皆是要凌夜相陪,可陪来陪去,也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小事。
偏她做得乐在其中。
凌夜也不知她是为何,这一世的他打死都想不到,五公主会对他这样一个小侍卫动什么心思,只当是自己为大梁争光,讨得她欢心了。
又过些时日,中秋将至,建康城里到处都挂上了绚丽的花灯,至晚间映衬得整座城都温暖斑斓,临着东街的玄武湖上,飘起了样色繁多的游船画舫,供人泛舟赏月。
云倾也接到了盛府的帖子,盛时音邀她和徐婉,今晚同去。
她正带一大帮人布置院子,小厮们给她扶着梯子,云倾非要亲自将系着灯笼的长竿插到廊檐下,听闻冯礼来报,着急地喊:“凌夜,快扶我下来!”
凌夜正系一只蛋壳灯笼,汤圆闪在他之前递上小臂:“公主,属下扶您,夜哥那儿系灯笼呢。”
凌夜这才想起,他的手臂还不能承重。
云倾搭上汤圆下来,迫不及待拆开帖子,她往前过中秋,都是在宫中随父皇赏月,还从未见过坊间的景象,心生期待,这就要回房去换衣打扮。
临走前又吩咐:“凌夜,你也回去准备,稍后随我游湖去!”
凌夜应下,顺手将汤圆也拎走了。
为防云倾发觉,他这几日都是每晚睡前才叫汤圆抹药,街上繁闹,不比府里清净,应是无妨。
汤圆都抹出经验来了,不禁感慨,他夜哥来公主府这两个多月,伤就没断过。
晚间出门时,天色将暗,酒肆茶楼里溢出欢笑,叫卖月饼的商摊一个接一个,玄武湖旁熙熙攘攘,徐婉已经带着一个小丫鬟等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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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姐姐!”云倾一眼瞧见了她,小跑过去。
“云倾!”
徐婉伸手接住她,目光却不由被她身后人勾走。
五公主的贴身侍卫在猎场大胜北齐,这事在建康城里都传开了,她自然也听到了消息。
上回在公主府,只隔着长廊遥望一眼,便已念念不忘,真不知那日猎场上他该是何等意气风发。
而此时这般近身会面,月下惊为天人的眉眼,则冲击更甚。
只是这道矜持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很快恢复如常。
凌夜并不认得徐婉,只见她身后马车上安庆侯府的牌子,方知这是徐家的小姐。
两个姑娘挽着手在湖边叙话,徐婉不知想到什么,轻叹口气。
“婉姐姐叹什么气?”
徐婉道:“你可还记得你生辰那日,与我们一同在御花园赏花的孙二姑娘?”
云倾大体有些印象。
“我今日收了时音的帖子,本想邀孙二姑娘也一同来玩儿,派人去请才知道,她父亲孙大人出事了。”
孙大人?
“兵部的孙大人?”云倾问,“可是赌场的事?”
徐婉惊奇:“你也知道这事?”
云倾未及回答她,只问:“那赌场不是建在酒舍里面,那酒舍也不是孙大人所开,与他有什么关系?”
身后凌夜不动声色。
徐婉告知道:“酒舍是在孙姑娘舅舅名下,与孙家确实无关,可大理寺彻查开建赌场的本钱,你猜怎么,竟是从兵部来的,那孙大人竟敢挪用军资。”
挪用军资?!
云倾这下也惊了,她的父皇征武帝擅兵好战,野心勃勃,最初即位那几年,还时常御驾亲征,东夷归附,西域年年进贡,大梁国力这才日渐强盛。
而近些年,瓦解世家,制衡门阀,更是需要银钱对抗的时候,这可不是什么小的罪过。
她猜测道:“看来这赌场,说来说去还是孙大人所掌,只是借用他内弟的名头罢了。”
徐婉惋惜:“只是可惜了孙姑娘,这么好的年纪,要被父亲连累了。”
云倾与孙家人不相识,唏嘘片刻,又问:“那这赌场盈利的钱,去哪儿了?”
凌夜转眸看向她,他的小公主果真不一般。
徐婉微怔:“什么去哪儿?不定是进了孙大人的口袋?”
云倾一听,便知她也知道得不多了。
但这事绝非这么简单,孙宏光若只是贪财,直接贪了军资便是,何需冒这么大风险,在天子脚下私设赌场,如此急功近利,定是还有什么别的缘由。
云倾想,或许四哥会知道这事。
“云倾!婉婉!”
两人看去,盛时音总算带着一个小丫鬟姗姗来迟,离着老远便朝两人挥帕子。
她本就生得清丽,今日又穿了件碧漪色裙裳,长发编起,亭亭玉立,一眨眼跑到两人跟前。
“我来前与我娘多说了几句话,没想你们都到了。”她拉起两人的手。
云倾打趣:“明明是你叫我二人来的,却还要我们等你。”
徐婉也跟着闹她几句。
盛时音陪笑,拉着她们往湖边走:“是是是,都是我不好,今日我请客,两位姐姐去选个漂亮的游船?”
两人都被哄得欢心,云倾是她表妹,也占了她这个便宜,湖边已围了不少人,一行人走到人群后,盛时音踮着脚向前张望,隐约瞧见一抹熟悉身影。
一袭松霜长袍,长身鹤立,正低头与人说话。
盛时音眼眸一亮:“桓泽哥哥!”
18. 游湖
几人顺着望去,前面那人回过头来,竟真是桓泽。
云倾实在佩服时音,这都能认出来。
桓泽回身朝几人走来,手中还牵着一个年幼的小姑娘。
他与几人问过礼,盛时音惊喜道:“桓泽哥哥,你也来游湖吗?”
桓泽低头瞧瞧手中小人儿,宠溺笑道:“是,我今日下值早,小妹说想来看看,我便带她来了。”
这小姑娘便是他嫡亲的妹妹,小了他十六岁,尚不足五岁,为太国公最年幼的女儿,名桓照。
小桓照着一件粉青小袄,生得玉雪冰清,一双凤眼弯长,懵懂精致,鼻尖儿上落着一颗朱红小痣,尚是稚年,已隐约能见日后出尘的影子。
桓泽将她领上前,柔声道:“照儿,要与姐姐们问好。”
小桓照很乖,听了哥哥的话,稚嫩的嗓音道:“姐姐们好。”
云倾与徐婉都喜欢得不得了,盛时音提裙蹲到她跟前:“照儿,音音姐姐陪你一起游湖,好不好?”
小桓照早就认得她,弯了眼睛说“好”。
盛时音立刻欢快起身:“桓泽哥哥!那我们便坐一条船吧!”
桓泽本就是陪妹妹来玩儿,自然顺她的意,盛时音也不用请客了,桓泽直接派小厮去叫了条大些的游船,等待的空隙,目光越过几位姑娘,落在了后面的凌夜身上。
趁着妹妹被几人围住,走过去道:“凌侍卫也来了,上回在猎场,在下惊叹凌侍卫箭术,只是未得机会叙话,今日有缘,正可相识一番。”
凌夜对桓泽,除却因云倾而起的酸涩之外,确无旁的芥蒂,回礼:“早闻桓公子贤名,凌夜荣幸。”
几人各自聚谈片刻,游船很快过来,桓泽抱着妹妹上船,将她放至栏杆里面,转头给身后人递上小臂。
盛时音与徐婉先后搭着他上来,桓泽正要再接公主,凌夜抢先一步跳上了船。
“公主,属下扶您。”
桓泽便给两人让开了位置。
云倾伸出两手,就如往前被他抱下马那般,由他端着臂肘向前一扑,一股清淡药香灌进鼻间,转眼又被湖风吹散。
江梧江桐分别守在船身两头,凌夜便紧跟在云倾身边。
夜幕如铺卷覆上,岸边接连亮起片片花灯,数十只绚丽的游船漂浮在湖面,如繁星坠水,波光粼粼。
凌夜不觉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湖风混着凉意,扬起她鬓边碎发。
他回头朝江桐打了个手势,江桐便扔给他一个小包袱,凌夜反手一甩,一件宽大斗篷轻轻笼罩到云倾身上。
“公主冷不冷?”
云倾回过头来,双眸与鼻尖儿透着潮红,却是笑容明粲:“原是有些冷的,这样便暖和多了。”
身后正好一束焰火升起,绽放的烟花与水面辉映,光亮照上她莹润面容,明眸更胜身后光景。
另一边,小桓照也趴在栏杆上仰头观赏,盛时音怕她着凉,半蹲下来圈着她小小的身子,桓照小手指着上空,与哥哥姐姐雀跃地说个不停。
游船渐渐驶离湖岸,船家小二端上茶水月饼,顺道送上了专为宾客备下闲余消遣的游戏——灯影令。
这灯影令由来已久,盛行于坊间少男少女之间,是游玩聚会上最为常见的游戏。
盛时音颇有兴致,招呼着几人快坐到桌前来。
凌夜依旧跟在云倾身后,云倾选了个位置坐好,下意识回头对他道:“凌夜,你坐我身侧。”
凌夜脚下一顿。
近日在府中,他身为下属陪她消遣尚还说得过去,可眼下场景,似是不妥。
云倾也恍然回神。
她忘了……
正觉心慌之际,对面的桓泽开口:“有凌侍卫陪着,在下便安心了,若不然,恐怕要输给几位姑娘。”
盛时音也认得了这小侍卫,赞成道:“对对,凌侍卫也来,这灯影令就是要人多才好玩儿!”
坐在云倾另一边的徐婉悄悄投目望去。
凌夜再次看向云倾的意思。
斗篷中攥紧的手松了衣裙,云倾点点头,附和道:“是呀,若只是我们四人,便不够热闹了。”
她抬抬羽睫,朝他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
应是无人察觉。
凌夜便听命入座。
五人围着圆桌坐了一圈,盛徐两家的小丫鬟做了主持,这灯影令规则简单:
由主持手拿一盏六面花灯,每面藏有写好的题目,游戏者分别投掷骰子,点数决定题目,再指定一人来作答。
题目分为两类,一类称“诚言令”,一类曰“趣行令”。
若是扯了谎话敷衍,或是拒不照做,便要接受惩罚。
桓泽提议,由五公主首发。
云倾便拿过骰子,投掷点数为三,她环视一圈,指定了左手边的徐婉作答。
盛家的小丫鬟自三号面取出题目:“此乃趣行令,请仿照眼前景象,以手边物件搭建小画,需得生动传神,以形达意。”
这题一出,云倾与时音皆是懊恼。
“这题于婉姐姐有什么难的?婉姐姐最擅书画,岂不是信手拈来?”
“就是就是,也太便宜婉婉了,不行,还得给她加一道才是。”
徐婉被两人夹在中间,不由拿帕子捂唇笑,“怎么我还未开始作答,你二人便先急了。”
盛时音自顾自道:“便给你再加上一题,还需给这小画取个名字出来,要我们四人都满意才行。”
徐婉盛着秋水的眸子稍转,扫过对面玄色身影,并不怯怕,欣然应下。
瞧向圆桌上物件,取了一只红陶小碗,一盏清茶,与几颗松子。
她先将茶倒至碗中,将满未满,涂着蔻丹的细指剥开松子,取了几片松子皮飘在茶面,随后又捻了一缕菊碎,洒落四周。
松木色的松子皮轻盈如帆,微微晃荡,正如湖上漂浮的游船,周遭菊碎星星点点,一幅月下游湖的景象栩栩如生。
“松壳作船,菊碎为星,月影现于茶面,不如就取作‘月落星河’。”
徐婉款款道。
几人纷纷抚掌称赞。
“你们瞧,便是如此都难不倒婉婉的,我们三人中,便属她最心灵手巧。”
盛时音与云倾不吝出言赞叹。
徐婉美目含笑,面上是独属于少女的骄傲与矜持,再抬起眸,却不由自主朝那道方向望去。
接下来由她投掷,指定人选时,虽心有所属,话到唇边,还是改了口,选了那人身边的桓泽。
小丫鬟依照点数宣题:“仍是趣行令,请作答之人,亲手喂左手边人吃下一口月饼。”
桓泽微微怔住,此时圆桌上,三个姑娘邻坐,他坐在了时音左边,而再往左,便是凌夜。
两个男子面面相觑。
船上人发出一阵哄笑。
桓泽亦是失笑一声,相较于他要喂人,即将被喂的凌夜更难接受。
不禁开口问道:“若拒不遵从,是如何惩罚?”
徐家的小丫鬟照着读道:“若不愿答题,需得去到船头,对着湖面大喊三声:我是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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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
凌夜、桓泽:……
凌夜已然要认真考虑这个选择,在朝为官的桓泽则更不能接受。
“不若凌侍卫委屈一下,容在下……”
他试探着,“喂你”两字还未说出口,已被打趣的笑声淹了下去。
对面盛时音见此,心急得不行,给自己那宣题的小丫鬟使眼色。
小丫鬟跟了她家小姐多年,早已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也是随她学得愈发机灵。
她忽然惊叫道:“哎呀,公子小姐们请恕罪,是我方才瞧错了,这题面上说,要喂得是右手边人……”
赧然与笑闹全部戛然而止。
众人又一同看向时音,时音故作娇俏地颔下首。
桓泽再次怔愣几息,推脱的话几欲出口,在顾及男女礼数与去桥头大喊之间艰难抉择。
时音见他还犹豫,急忙开口:“好了好了,愿赌服输,我让桓泽哥哥喂便是了。”
她纤细的腰板儿挺得笔直,娇唇无辜地翘了起来。
小桓照坐在哥哥与时音姐姐中间,也明白了这幕,往常哥哥要喂她时,可向来是不含糊的。
她奇怪道:“哥哥为什么还不动,是坐的离姐姐太远了吗?”
盛时音瞅着小人儿没忍住鼓起嘴笑。
桓泽打定主意,姑娘家尚且不计较,他若再耽搁下去,可真显扭捏了。
他应下道:“那好,时音,在下冒犯了。”
盛时音通情达理:“桓泽哥哥有功名在身,自然不好去船头喊那自贬之话。”
桓泽领情,桌上摆有一盘被切成小块儿的月饼,他一手挽着袖袍,一手执起一根竹签,扎了一块儿大小适中的莓子月饼,在几人注视下,送到了时音唇边。
盛时音乖乖张口,贝齿轻轻咬下,抿着笑细品。
仿若比蜜还甜。
倒是云倾与徐婉难得见她这般端庄,簇拥着嬉笑。
下面便轮到桓泽投掷。
盛时音点子又来了:“既然方才‘冷落’了凌侍卫,这局便指定凌侍卫作答吧。”
桓泽正有此意。
今日来的两位贵女,凌夜不认得徐婉,却对盛时音极为熟识,上一世,这小丫头还常常缠在他身后,喊他“翎哥哥”。
听她戏谑地加重“冷落”二字,凌夜无奈与桓泽相视一笑,伸手比道:“桓公子,请。”
桓泽投出点数,小丫鬟宣题道:“仍是趣行令,抽中此题之人,若为女子,则请圆桌上一名男子为自己簪发;若为男子,则请圆桌上一名女子,为其簪发。”
这题读完,几人神态各异。
盛时音神采奕奕,期待地看向身旁两人:“我今日编了发,便只能从云倾与婉婉之间选啦!”
徐婉惊慌,犹疑着道:“这女子之发,犹如肌肤,怎能轻易让男子触摸……”
更何况,她与云倾又是这等身份。
寻常男子可是连衣裙都沾不着。
而凌夜,虽是容貌身手出众,却毕竟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小侍卫……
凌夜同时敛眸。
他也不想触摸旁的女子头发。
他顺势道:“无妨,三位姑娘不必为难,在下去船头喊话便是。”
说罢便要起身,一道轻柔力道,压上他搁在桌面的手腕。
“等等。”
云倾伸手摸到发间,她今日梳的乃高环望仙髻,佩戴了一根银镶玉蜻蜓簪,簪子抽落,如瀑般的黑发倾铺而下。
她眸中闪着趣味对他道:“你来为我簪吧。”
19. 心事
徐婉颇为惊讶。
云倾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公主之身,怎能让一个小侍卫为其簪发。
她欲要劝阻:“云倾,你、”
盛时音挽住她手臂:“婉婉,这灯影令就是如此,桓泽哥哥不是还喂我吃了月饼。”
可喂食这动作,毕竟没有肌肤之亲……
徐婉还要再开口,却见云倾已将那银簪递了过去。
她并不介意。
她与凌夜,也不是第一次触碰了……
既然有如此名正言顺的机会,她不想放过。
凌夜对上她视线。
清湛的双眸映着月色,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似是并不勉强,细细打量,还透着一丝……憧憬?
凌夜怀疑是自己昏了头。
他迟疑道:“公主、”
云倾将那簪子置在桌上。
“还需要我举多久?还是你想去船头喊话?你若想喊,便喊上一百声再回府。”
凌夜恐她生气,赶忙拿过簪子,站起了身。
身旁人又是一阵哄笑。
他顾不上丢脸,紧张着来到她身后。
长发铺在她纤薄肩头,紧贴着脖颈。
湖风涌动,撩起几缕滑蹭到他玄色衣摆。
相较于伸手扶她上马、抑或是情急下与她相拥,这般毫无缘由,只是刻意为她簪一次发,确实过于亲昵。
他长指轻轻捋过,指腹几番刮过她颈后。
像是唯恐弄坏什么珍宝,指法极尽轻柔,生怕扯疼她分毫。
徐婉在旁呆呆瞧着这幕。
身形如松鹤般的俊美男子,为他忠诚之人细细梳发。
她心中似泛出些许酸楚、艳羡,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
另一边盛时音瞧得起劲,追问道:“凌侍卫到底会不会簪发?可不许给云倾簪得太丑。”
凌夜抽不出空挪开双眼,只道:“我会。”
上一世,也曾为她簪过多次。
银簪插进环髻,少女后颅饱满,巴掌大的面庞在此发髻衬托下愈发灵动,云倾借着花灯映出的影子左右照了照,唇边扬起一抹独属于少女心事初绽的笑意。
徐婉太熟悉了。
凌夜过了关,接下来便由他投掷,锐利的目光对准盛时音。
“盛小姐,轮到你了。”
骰子在他双指间飞快一转,稳立在桌面。
盛时音才不怕,听小丫鬟宣题道:“怎么还是趣行令,请答题之人,即刻去船边捞一盏花灯。”
盛时音心下大叫,怎么如此无趣!
随即她杏眸一转:“这船身太高,湖水又深,若是不慎落水可怎么办?”
她看向桓泽:“桓泽哥哥,你陪我一同去吧,也好保护我。”
桓泽不疑有他,为时音安危着想,当即应下。
两人便起身去捞花灯。
留三人在桌前,云倾与徐婉照顾着小桓照,陪她赏月吃月饼,轻快的湖水声拍打船身,阵阵嬉笑不时从那头传来。
盛时音裙尾都湿了一片,拎着一盏荷花灯小跑回来:“快看!我与桓泽哥哥一同捞的,船边最大的一盏!”
她蹲到小桓照身边:“照儿,喜欢吗?”
桓照笑着点头。
盛时音便捧到她手中。
两人喝口热茶,到了最后一题,由盛时音为云倾投掷。
小丫鬟笑道:“总算来了一道诚言令,请问答题之人,近月来最心悦之事为何?”
盛时音抢答:“这还用问,自然是搬出了宫!”
云倾细细想来,含笑摇了摇头。
桓泽忆起近日之事:“可是在猎场赢下宝弓?”
云倾笑着不语。
“应是那日的生辰宴吧,”徐婉猜测,“天子亲临,百官庆贺,任谁都知晓五公主身份尊贵。”
云倾依旧没有开口。
凌夜想来:“可是学会了骑马?”
盛时音等不及:“好云倾,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云倾便脆声一笑:“你们说的这些,都算对,也不全对,我近月最心悦之事——”
她抬眸望望辽阔的夜空:“便是我想要之物,都在一一得到。”
几人皆是一怔。
徐婉不解:“这怎么能算最心悦事,你贵为公主,锦衣玉食,难道从前不是如此?”
云倾看向她:“我的身份,想要金银珠宝自然容易,可有的东西,是多少银钱都买不到的。”
她忽然握起她的手:“婉姐姐想一想,这样的东西,你一定也有的。”
徐婉被她的力道攥得发痛。
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这样的东西……她有吗?
游戏到最后,游船驶到湖心。
小二又捧来笔墨与天灯,请几位放灯祈福。
小桓照会写的字不多,桓泽扶着她站到椅子上,盛时音握着她的小手,带她一笔一划写下想说的话。
云倾与徐婉也凑在一处题字,云倾写好后,想招呼凌夜来陪她放飞,转头却见他也撂了笔。
她缓步过来,立到他身侧,轻声问:“你许的什么愿?”
凌夜手拿天灯,转头望向她被映照的面容,昏黄灯火隔在两人之间,火烛跳跃,影影绰绰。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与他都如同这般,近在咫尺,中间却相隔天地。
他虔诚道:“属下心里有一个人,属下许愿,愿她这一世安稳无忧,事尽顺遂。”
他眼中是极尽的愧意与深情,越过湖风与烛火,倒映进她闪动的眸光中。
云倾双唇翕动几下,方问出口。
“那人,是谁?”
凌夜转头松了手,天灯飘飘荡荡没入空中,他仰头望着,满目寂寥无边的长夜,一轮圆月挂在夜心,那小玉兔便住在月上。
“是离属下很远的人。”
离你很远……
云倾随他望向那盏摇曳的天灯,心间仿若蓦地空了一处。
天灯烧得火红,凌夜低下头,却见她眸中似熄了光。
“公主怎么了?”
云倾垂眼:“无事。”
凌夜茫然,见她手拿天灯,问道:“属下帮公主放灯?”
云倾想想,这放与不放,还有什么区别吗?
她赌气般塞到他手里:“你喜欢便拿去玩儿吧。”
凌夜一头雾水,虽不明了,却还是双手捧着,小心帮她放了,仰头凝望着,祈盼她能得偿所愿。
再低下头,却不见了她身影。
他心一慌:“公主?”
“云倾进船去了。”身后一道平静声音。
繁盛灯火下,徐婉面容美艳无比,眸色却是略有空洞,只静静瞧了这一幕,神情晦暗不明。
凌夜与她礼貌颔首,匆匆擦肩而去。
回程路上,几人皆已疲惫,或是倚靠在栏杆旁赏月,或是围坐在桌前吃月饼,小桓照坐在哥哥腿上,靠在他怀里,与时音姐姐说着话。
云倾仰头望着那轮低垂的圆月,觉得它似是比来时孤寂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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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停靠在岸边,凌夜依旧扶她下船,云倾却是才一落地,便挣了他手。
桓泽抱着妹妹下来,小桓照披着他的外袍,已是睡着,玉琢般的小脸儿枕在哥哥肩头,一只小手紧牵着盛时音。
时音悄声道:“桓泽哥哥,我随你送照儿回府吧,免得惊醒她。”
桓泽哪能让她一个姑娘家送,当即婉拒,可时音按住了他欲要摇醒妹妹的手,与小丫鬟吩咐一句,盛府的马车便跟了过来。
桓泽几番推脱不过,好在国公府离此不远,两人与云倾徐婉道别,先行一步。
剩下两人走到侯府马车前,云倾对徐婉道:“今日玩儿累了,婉姐姐也快上车吧,回去早些歇着。”
徐婉担忧道:“天色已晚,你没叫马车过来,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云倾摇头笑笑:“不必了,我想散步回去。”
徐婉稍稍抬眸,见她身后三人,没再推脱,告辞上了车。
云倾顺着街道往回走,夜间喧嚣已散,街上很快冷清下来,只剩偶尔穿过的长风,掀起几道寂寥的声响。
凌夜凝着她单薄的背影,这数日来,她总有许多话与他说,此时却不发一言,他忧心不已,忍不住追上问:“公主在生属下的气?”
云倾缓下脚步,眸光侧望过来,她是在气吗……
可她又有什么立场,正如她今晚所说,有些东西,是花多少银钱都买不到的。
譬如他的心事。
她落寞道:“我没有。”
凌夜斗胆追问:“是因属下只顾着自己玩儿花灯,忽略了公主?”
云倾诧异地停步看他,他怎么能问出这般幼稚的话,低敛无措的眉眼,与那日在猎场的飞扬笃定判若两人。
她蓦地不忍:“真的没有生气,我只是累了,不想说话。”
凌夜半信半疑。
云倾又苦涩笑了。
即便他心中有了旁人又如何,他也还是她的属下,要如此在意她的喜怒,听她的话。
她任性道:“我不想走了,你背我回去。”
果然听他纵容应“是”,几乎未做思考,背对着她蹲下身来。
月色朦胧覆在他宽展的背,云倾揽着他的肩,轻轻俯上,他的臂膀要比看上去坚实许多,背着她起身,没有丝毫晃动,云倾不知风吹散了药香,只能闻到他身上原有的寒兰味道。
她偏头枕靠在他肩头,贪婪地吸了几口。
凌夜紧咬着牙,不吭一声,脸颊旁拂过她细微的呼吸,她鬓角碎发磨蹭着他耳廓。
圆月拉长两人交合的影子,这条路很长,两人却觉得太短,不知不觉,已到了公主府门前。
冯礼等在门口,迎上来禀:“公主,宫里晚间传话过来,陛下召您明日入宫一趟,特意提了,带上凌夜。”
*
凌夜回到落月居,汤圆从房中跑出:“夜哥,你总算回来了。”
凌夜观他神色,回头望了院门处无人,往里走道:“回房说。”
两人进了凌夜房中,汤圆关紧门,低声开口:“我这两月,与皓心院的小厮丫鬟都混熟了。”
当初他才搬进来,夜哥便交代给他这个任务。
“几人皆是出自式乾殿,由宫里总管一个个选出来的,但今晚洒扫时,那个小桃和我说,她出宫前,才到式乾殿不足两月,往前,一直在尚珍司。”
尚珍司?
凌夜暗忖,宫中无皇后在位,四妃分管六宫,这尚珍司,便由景贤妃所掌。
景贤妃,是拓王殿下的母妃。
20. 圣意
桓泽步子轻稳,一手抱着小桓照,一手揽着她的背,小人儿沉沉睡着,一只小手将盛时音拉在哥哥身侧。
桓泽轻声道:“时音,今日真是麻烦你了。”
盛时音低笑一声:“桓泽哥哥,我们已相识这么久,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桓泽闻此,也无声笑了,他们确实相识得久了。
桓泽六岁那年,初次随祖父与父亲进宫赴宴,彼时盛时音才两岁,在席间乱跑来到他身边,一不留神将一整碗豆汁都扣在他衣摆。
桓泽捧起湿漉漉的衣摆,只拿起棉巾欲要擦拭,却听身边“哇”的一声,小妹妹将自己吓哭了。
拿起的棉巾便落到她粉嫩的小脸儿上,小少年抚着她头柔声安慰。
后来他们慢慢长大,虽时常见面,却大多是隔着席坐行礼,盛府的夫人们倒是偶尔带她来府中做客,也都是由女眷接待,如今日这般一同游湖游戏,还是第一次。
此时人群散去,月色反而更盛,两人并肩说着话,手臂隔着衣料不时刮蹭,无端生了丝暧昧出来。
到了公府门口,桓泽温柔去松妹妹的手,小桓照惺忪睁眼,还是醒了。
桓泽唤她乳名:“皎皎,时音姐姐送了你回来,是不是该谢谢姐姐。”
桓照娇嫩面颊被碎发印出红印,格外听话,奶声奶气道:“谢谢姐姐。”
盛时音心都化了,点点她鼻尖儿红痣:“姐姐下次还陪皎皎玩儿,好不好?”
桓照咧嘴应“好”。
时音这才与桓泽道别,依依不舍上了马车,又掀起窗帘对他挥帕子,桓泽抱着妹妹立在原地,一直目送马车离开。
回身进了府,桓照的奶娘已等在这儿,桓泽将妹妹交过去,怕她着凉,叮嘱奶娘快抱回房。
一旁小厮上前:“世子,老夫人和公爷都在内堂等您呢,叫您回来了便过去一趟。”
桓泽瞧瞧天色,这么晚了,祖母与父亲找他有什么事,他略一颔首,快步去了。
到堂前站定,先规矩叩门,听见准许方推门迈进,不止祖母和父亲,还有他的四叔,如今礼部尚书桓尽容,也等在这儿。
桓泽给长辈们行礼问安。
老夫人先开了口:“今日去游湖,皎皎那丫头玩儿得可高兴?”
桓泽温声道:“是,祖母,皎皎回来路上,累得都睡着了,已经叫奶娘抱回去了。”
老夫人含笑点头。
桓尽勉这才说正事:“今日去宫里议事,临走前陛下特意留我说话,提到你已及冠,问起国公府可有打算。”
“你应知陛下此话何意?”
桓泽垂眸,心思灵透,已暗暗盘及宗室中与他适龄女子,尚未婚配、又得陛下惦记的,怕只有、
“泽儿?”桓尽勉见他神游,蹙眉唤了声。
桓泽回神,欠身应:“孩儿明白。”
桓尽勉又道:“你四叔近日筹备中秋宫宴,陛下之意,宫宴后在天渊池再设小宴席,召宗室高门子弟共聚,今日也与我提了这事。”
桓泽应“是”。
“陛下既已提点,你当知该怎么做。”
“是。”
“事情落定前,心里便记着些,莫生旁的心思。”
桓泽俯身,再应“是”。
桓尽容对大哥这公事公办的样子瞧不下去了,又观桓泽神色,担忧道:“泽儿,该不是心里有人了吧?”
桓泽抬眸,他幼承庭训,这些年安心读书习武,要说有人确实谈不上,只是方才听父亲所言,脑海中一直回荡过那抹碧漪身影。
他敛去眸色:“四叔,我没有。”
老夫人在上首道:“没有便是最好,你生在国公府,又是世子,许多事便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陛下行新政,建康士族中独独放过我桓氏,这是照拂,亦是儆戒,你需明白。”
桓泽深知此话之意,再俯身:“祖母教诲,孙儿谨记。”
老夫人欣慰点头,桓尽勉没有再言,唯有桓尽容凝着眉又打量几眼。
*
公主府中,云倾用过晚膳,直到晚间才带着凌夜磨磨蹭蹭出了府门。
小福小禄随公主坐在车内,凌夜驾车,江梧江桐各自骑了马匹跟在两侧。
行至东华门,便是云倾也需下车换上步辇,她却抬手止了,只不紧不慢一路散步过去,路过太极殿前的水池,还停下来观赏了一会儿池中的锦鲤。
凌夜在后留意着,察觉她似有心事。
到了式乾殿,小太监直接将五公主请入内,凌夜跟在其后,式乾殿内富丽恢弘,一如前世,他这一世地位不够,还是头一回进来。
皇帝坐在红玉桌案后批阅奏折,除了陪侍的宫女太监,还有贺檀也守在这儿。
“云倾给父皇请安。”
她福身行礼,凌夜则落后几步,叩首行大礼。
皇帝从繁冗公务中抬头,一见云倾,眉宇间积攒的愁绪便立时散了,叫人给五公主看座,又传上了几碟她爱吃的糕点,云倾坐下与父皇说话,凌夜便立到她身后。
只是奇怪她似是胃口不佳,一直未去动那些糕点。
皇帝瞧够了女儿,才想起他来。
“凌夜?”
凌夜恭敬欠身:“陛下。”
皇帝笑道:“你上次在围场胜了北齐,朕一直想着要给你赏赐,今日趁着云倾与贺檀都在,你说说,想要什么?”
陛下昨日钦点他入宫,凌夜早已料到是为何,从容不惊道:“回陛下,属下身处禁军,为国效力,不敢请赏,且属下能胜北齐,全是遵从公主吩咐,陛下若要赏,便赏赐公主吧。”
皇帝还是头一次听人这般为主邀功,但这主子是云倾,他便听得开怀大笑:“你说得对,云倾也要赏!朕一会儿就让人将濮国新贡的首饰给云倾送去!”
凌夜心头一松,身前云倾却只心不在焉地起身,谢过父皇。
皇帝又道:“不过,云倾是云倾,你是你,朕该赏还是要赏。”
他看向贺檀:“贺檀,凌夜是你带出来的,你最了解他,你来替朕想个赏赐!”
贺檀不由头疼,凌夜是他带出来的,他确实是了解,于他而言,最大的奖赏莫过于继续留在公主身边。
他踌躇开口:“启禀陛下,凌夜……谦谨守礼,恪守军规,只是为磨砺他,臣刻意压了他等级,不如……陛下提他为一等侍卫?”
皇帝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当即嫌弃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也算赏赐?”
他早想好了:“凌夜,朕封你一个宣威将军!如何?”
凌夜抬头,陛下早年间为削减士族官爵,扶持武将参政,增设了许多武将封号,这“宣威将军”便是其一,虽是官职,却无实权,官阶从四品,是个实打实的名誉称谓。
如此看来,陛下并没有将他从云倾身边调离的打算。
他叩首谢恩:“凌夜谢陛下封赏!”
贺檀暗暗讶然,就凌夜这点儿功劳,陛下也算厚赏了。
凌夜欣喜起身,悄悄瞄向云倾背影,却见她背脊僵直,半晌未有动作。
皇帝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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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上次救云倾有功,朕却只罚了你,这次便算是一并封赏,你往后跟着云倾,有了这个封号,旁人更不敢轻视你!”
凌夜俯身再谢过,疑惑地看向云倾,竟见她又松了身形,转过头来,颇为意外地瞧了自己一眼。
凌夜恍然,她许是……才明白这奖赏是个什么东西。
如此,竟是在担心自己的去留吗?
云倾松口气,心情愉悦地捡了一块儿手边糕点。
皇帝摆摆手:“行了,你们先去殿外候着吧,朕还有话要单独和云倾说。”
贺檀、凌夜,还有这殿上的一众宫女太监,一并行礼退了出去。
凌夜细细回味云倾这一整日的拖沓不安,还有方才闲适品糕点的模样,一出殿外便扬起唇角。
贺檀见他这没心没肺的笑,压低声音:“你还笑得出来,方才可吓死我了,就怕陛下给你个别的差事,你敢抗旨拒恩呢。”
凌夜想到公主要留他,尾巴要翘到天上:“他若真想把我调走,我就真拒了他。”
贺檀差点直接飞起一脚,凌夜赶忙劝阻:“统领,这儿人多…”
他低了低头:“我现在可是宣威将军了,您得给我留点儿脸面。”
贺檀看了下四周,忍下脚来:“你就气我吧。”
凌夜卖乖笑笑。
“肩伤好了吗?”
凌夜笑容一僵。
原是好多了,只是昨日游湖回来,睡前抹药时将汤圆吓了一跳,伤处淤青一片。
他心虚道:“好了,统领放心。”
贺檀气哼一句:“不让人省心。”
这话不假,凌夜不敢顶嘴,偷偷瞥向统领。
他少时入禁军,就在统领眼皮子底下长大,什么大病小伤他都知晓,没少惹他操心。
他去公主府任职之前,几乎日日能与统领相见,如今倒是少了。
悄悄打量统领鬓角的白丝,不知哪一年起,他已经比统领高了。
云倾半个时辰后出来,殿外夜幕初降,几个小太监正在宫道上点灯。
凌夜迎上前去:“公主。”
云倾抬起头,远处摇晃的宫灯照进她眼眸,她的眸光不似往日清湛,掺杂了几许难言的情愫,只借着这微弱灯火,深切地望他一眼。
“走吧。”
贺檀在一旁恭送,云倾颔首,凌夜对贺檀执一礼,先告辞了。
回府路上,天色全然暗了下来,这几日的建康都很热闹,与式乾殿外冷寂飘摇的宫灯不同,街边花灯繁盛,人群簇拥欢闹,云倾掀开窗帘,望着这坊间喜庆,眸中满是空落。
进了府,江梧江桐留在南院,云倾叫小福小禄去西院取熏香,从中堂穿过来,便只剩她与凌夜两人。
连着中堂的长廊宽敞空荡,两边也挂满了火红的长灯,还是那日午后,凌夜陪着她一起挂上。
两人走过,烛火不停跳跃摇曳,似是要留住经过的人儿。
长廊的尽头是皓心院,走过去,便要分开了。
云倾的步子迈得极慢,凌夜在后跟着,只见她低头不语,便也安静着没有吵她。
下了长廊,他放轻声音:“公主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属下告退。”
他欠下身去,却未等到回应。
他见那小长靴犹豫抬起,欲要跨进院门,却又仿佛被什么牵绊住,生生停下了。
她纤直的身影隐隐波动,背对着他,忽然开了口。
自宫里出来,说了第一句话。
“父皇要为我选婿了。”
21. 良配
月色如洗,夜风微凉吹进眼眸,他低垂的羽睫动了动,缓缓抬起头,看向她背影。
她没有回身,也不曾离开,只是站在原地,似是等着他开口。
四周很静,凌夜觉得自己的心跳亦是静止。
口中渐渐泛出苦涩,眼尾也挑起一抹极尽的嘲讽。
他在心痛什么?
这一世,他只是她的侍卫而已。
护她周全,偿还亏欠,除此不该有奢求,不该有妄念。
是他自己的选择。
却为何在听到这话时,还是会忍不住不愿,忍不住后悔……
云倾等了许久,只觉身后寂如死灰,她开始怀疑凌夜是否已离开,才听到一声平静的声音。
“恭喜,公主。”
没有半分旁的情绪,甚至听不出一丝波澜。
她急急回过身,见他露出一个绝艳的笑容,背着苍凉的月色望着自己。
那是第一次,云倾觉得他的笑容那般刺目。
她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明知他心中已有了旁人,即便没有,父皇会允许自己选他为驸马吗?
她比谁都清楚,父皇会为她择一良人,这人该出自高门,是归顺的士族之后,抑或是权重的将门之子。
不会是凌夜。
稀薄的云雾隐隐现现,他的面容藏匿在晦暗的阴影之下,云倾瞧不清他眼里的悲凄,她低下头,他便也没见到她眸中的落寞。
相对无言,却是谁都没有离开。
直到远处烟火坠尽,夜色将两人的衣摆都浸得湿润。
长廊上有灯燃到尽头,倏地灭了。
小福小禄取了熏香回来,撞见这两人轻呼一声,凌夜僵直的身子才动了一动。
他咽下喉中苦涩,依旧稳声:“夜深了,公主该回了。”
云倾也矜持着,绷紧浑身的微颤,回身进了院。
一夜无眠。
隔日宫中送来濮国新贡的玉石首饰,云倾带人在院中挑选半晌,已全然一副无事的样子。
昨晚,她不该与凌夜说那话的。
是她慌了神,失了分寸了。
凌夜立在玉兰树下,远远望着她,也只当她是器重自己,才与自己透露了此事,陛下支开旁人与她说的话,他更不该再提。
两人都当作从未发生。
午后用过膳,云倾捧了个话本坐到窗前,望着窗外发呆,冯礼匆匆跑进院来禀:拓王殿下到了。
云倾急忙起身去迎,顺带叫上了树下的凌夜。
萧骋动作利落,在公主府前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身后将士,大步跨进府,他不是寻常客人,小厮们不敢怠慢,一路请他到西厅用茶,云倾气喘吁吁赶到时,他已经坐了有一会儿了。
云倾喘着粗气,给他福礼,娇恼道:“四哥要来怎么不提前通传一声,害我一点儿准备没有。”
萧骋向来不在意这些虚礼,见她身后只跟了凌夜,冯礼都被她甩在后面。
他对厅上仆从们吩咐:“都先退下吧。”
公主府的人皆愣了一下,面面相觑片刻,不敢违抗拓王殿下,纷纷躬身告退。
云倾瞧这架势,不由心里发怵……
她近来没做什么出格事吧……
身后凌夜同样有些紧张,上前去给拓王添茶。
萧骋指着对面的位子:“坐。”仿佛这是在他府上。
云倾乖乖坐好。
“我今日进宫给母妃请安,出来后便来你这儿了。”萧骋品了一口茶。
云倾懂事道:“我也有段时日没见贤妃娘娘了,娘娘可安好?”
萧骋点头:“听母妃说,今年的宫宴之后,会再设一个小宴席,你知道这事?”
云倾一听四哥是要说这个,略微垂了头。
“父皇昨日与我提了。”
萧骋扬眉:“父皇此举,怕是另有深意吧?”
云倾没再说话。
萧骋便知确是如此,观她神情,语气放轻了些:“我听说你昨日入了宫,又听说这宫宴的事,便猜测许是父皇有什么打算。”
他直言无讳:“四哥今日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提醒你,近来朝中局势复杂,难免有人想在你身上动点心思,你当留心提防,把眼睛擦亮了。”
云倾知道这是好意,默认了此事,小声道:“谢谢四哥,云倾记下了。”
萧骋问:“心中可有人选?”
一旁的凌夜扫来目光。
云倾只淡着神色,摇了摇头。
萧骋便道:“你若没有,我倒有一人可以推荐给你。”
云倾全无兴致,可碍于礼节,还是问了一句:“是谁?”
“太国公府,桓泽。”
萧骋放下茶杯:“桓家虽是士族,却非骄纵狂妄之辈,国公爷秉节持重,桓泽谦逊有礼,品貌出众,文武皆备,与你实属良配。”
云倾认识的建康贵公子统共就那么几个,一听是桓泽,意外地抬了抬眼。
萧骋面色不改:“更重要的是,国公府持身中正,未涉党争,无论将来情势如何,于你不会有牵扯,你明白吗?”
云倾捏紧衣袖。
她的这些哥哥们,不争储的几个尚且不说,争储最有望的两个皇子中,三哥曾派谢明暄来接近过她,四哥却从未利用她分毫。
眼下得知她要选婿,还特意前来叮嘱,方才所言,更是将他自己置身事外。
云倾感动道:“四哥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四哥自己身处朝局,更要小心谨慎才是。”
萧骋听妹妹还反过来担心自己,欣慰一笑:“你放心,四哥在朝中自有手段,你只保护好自己便是,不必想这些。”
云倾知道四哥这些年战功赫赫,威望素著,此言不虚,松了口气,转而想起另一事来。
“对了四哥,你上次带人搜到的那间赌场,那案子可结了?”
一提这事,萧骋眉间又凝重几分。
其实那日,根本不是他们意外所获,而是他与手下人演的一场戏。
他如今有心争储,虽不屑结党,却也并非什么都不做,世家大族薄他母族势微,支持显王,不看好他,武将却几乎是一边倒。
几年前有人给他送信,说边关军资无故短缺,所供兵器都缺斤少两。
父皇推行新政,大梁盐铁已垄断多年,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兵部明面的账册查不出端倪,他便派人盯住了兵部尚书,发现他没事就往那酒舍跑。
萧骋再派人潜入,那酒舍却严丝合缝,只打探到内里设有密道。
兵部是谁的人,他心中清楚,这才有了云倾那日见到的一幕。
他沉声道:“眼下只查出是孙宏光挪用军资,至于赌场盈利所得,为谁而建,尚未有进展。”
云倾就知道此事不简单,她突然想起来,上一世,孙宏光将那机关连弩借给萧翎时,便是显王殿下,也就是她如今的三哥,从中卖了个人情。
她心头一惊。
萧骋不愿她掺和到这种事中,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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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说无益,起身道:“行了,我还有差事在身,与你说几句便该走了,你歇着吧,也不必送。”
说罢跨出了门去。
云倾赶忙福礼道别,知道追不上他,又吩咐凌夜:“快替我去送送四哥。”
凌夜抬腿跟上。
萧骋大步走在前面,凌夜便大步跟上,云倾让他送,他就真的只是送,走得比萧骋还潇洒,半个字也不想和他说。
萧骋气宇轩昂地走出一段儿,觉得不大对劲,停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凌夜便也止步,低头盯向地面。
萧骋狐疑,这孩子今日怎么了?
他不明所以地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凌夜依旧是看向地面不理会他。
萧骋奇怪,边走边想起来道:“本王听说,父皇封了你宣威将军?”
凌夜硬邦邦地:“王爷消息真是灵通。”
萧骋被他堵得一噎,又问:“肩上的伤可好了?”
又得来冷冰冰一句:“属下这点小伤,不劳王爷挂心。”
萧骋倏地停步,凌夜这回心里一跳,是真有些害怕地低下头去。
萧骋盯着他,眉间蹙紧,他常年在军中,军法严苛,下属们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从没有人敢这般回话,他想骂,不知从何骂起,想问又不知问些什么。
凌夜站了一会儿,心里直打鼓,微微动了动腿:“王爷……”
萧骋只低斥一句:“没规矩。”
凌夜抿唇,心里委屈,一想到他方才竟然给云倾推荐桓泽,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跟他吵上几句。
可这一世,萧骋只是那个杀伐果决、高高在上的将军王爷,不再是他的四哥了。
萧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只得跟上。
出了府门,逐鹰卫将士等在这儿,凌夜自知有错,主动上前去为拓王牵马。
萧骋皱眉瞧着他这动作,凌夜尚且十八岁,比傅钧策还小上两岁,他有的是办法治他。
他接过缰绳一跃上马,睨着他威慑道:“回去好好养伤,下次见到本王若还养不好,就把你带回拓王府,本王亲自看着你养。”
凌夜没想这几下就被王爷瞧出来了,一听要把他带走,慌忙保证:“王爷放心,属下一定自己把伤养好。”
萧骋心里好笑,喝马离开了。
*
中秋宫宴这日,皇宫里来了许多人,皇帝还在世的几位叔伯、留在建康的几个兄弟,几位皇子及各自王妃。
云倾上头的几个姐姐中,大公主嫁给了平西王世子,远在西境,只剩下的三个姐姐及驸马到场,还有几个总角之年的小皇孙。
凌夜送云倾进了太极殿,因着受了封,他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武将朝服,紫苑色锦缎在大殿烁亮灯影下透出流光,修衬着他颀长的身形,玉冠束发,松风水月,站在这一众宗室贵胄间,丝毫不见违和。
只是今日皇宫有重重守卫,他无需随侍,送了云倾进来,便该退下了。
凌夜入军前,从不过节,入禁军后,统领若不赶上值守,便将他带回统领府,若是值守,他便与禁军兄弟们一起,今年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最后环视一圈这殿上的人,转身离开。
云倾与人说了几句话,本想叫他下去歇息,回头却见他已经走了,孑然一人穿过殿门,伶仃孤傲的背影与笑闹着进殿的人群擦肩而过。
云倾不知为何,恍然想起上一世,那个前拥后簇、众星捧月的凌王殿下。
他应不记得前世吧……
22. 诗宴(一)
宫里往年庆中秋,便是皇室宗亲齐聚太极殿,把酒言欢、观舞赏乐到戌时才散,可今年另设了小宴席,月色还未完全显现,皇帝便早早将人散了回去。
他点了几个妃子与他同去,公主之中,除了云倾,还特意叫上了二公主,萧晴仪。
萧晴仪年长云倾七岁,自幼与云倾最为亲厚,在几年前被皇帝许给了镇南将军府的第三子,秦修。
秦氏百年将门,世袭兵权,乃大梁境内唯一的武将世家,长子年少从戎,未至及冠便残了双腿,主帅秦朝辞再携次子三子镇守南境,忠义无双。
皇帝感念秦氏忠烈,将公主嫁入,秦修便奉诏回了建康,心中虽有志未酬,好在二公主与他恩爱,两人已育有一子一女,幼女名为秦知意,还不足两岁。
秦少将军带着长子先行回府,萧晴仪便带女儿再赴小宴席。
凌夜等候在殿后的凤妆门,见云倾与二公主一同抱着秦知意出来,一时感怀,他上一世与萧晴仪这个皇姐算不上亲近,与她的夫君秦修倒是志同道合,私交甚深。
皇帝回了式乾殿稍作休憩,众人便先一步移驾天渊池。
圆月高悬,正对着天渊池是一处宽阔高亭,里外已备好茶点,被召进的小辈还没到,云倾便与二姐带着小知意在池边戏水。
一道清朗女声传来:“晴仪,云倾。”
两人望去,是四皇兄萧骋的母妃,景贤妃。
景贤妃出身寒门,父亲乃清贫文士,前朝有幸受荐方入仕途,景贤妃在皇帝还是亲王时便嫁进了王府,骨血中也一股文人傲气,不喜争抢,加上膝下育有四皇子,得了贤妃名号。
两位公主齐声给她问好。
“方才在宫宴上,未得机会与你们说话。”
景贤妃款款过来,瞧见秦知意,先对晴仪笑道:“上次见这孩子还是年节的时候,你带给陛下看,她还不让人抱呢,这一晃都能自己跑了。”
晴仪便将女儿又领过来些:“她那时太小,我进宫也不常带着她,眼下她大了些,娘娘若喜欢,我便常带她来陪陪娘娘。”
景贤妃笑着点头,逗了小知意几句,又看向乖巧立在一旁的云倾:“晴仪我是上月才见了,倒是云倾,搬出宫这些时日,我想得紧,上月还坠马落了水,可休养好了?”
云倾福下身:“让娘娘担心了,是云倾不懂事,早该回来看娘娘的。”
景贤妃扶起她:“你四哥鲁莽,竟送了你那样一匹烈马,我已经训斥过他,往后可千万不能再胡来了。”
云倾忙道:“娘娘,不关四哥的事。”
凌夜已将四哥所查禀告给她,她已知晓是逐鹰卫出了奸细,两人交握着手,眼神交汇,俱是明了。
景贤妃心中默叹,又问:“宫外到底不比宫内,你在公主府,住得还习惯?”
云倾便看着她,含笑道:“习惯,府里人伺候得都好,不比宫里差。”
景贤妃用力紧了紧她的手。
有小宫女过来,请娘娘去亭子里落座歇着,她不打扰姐妹二人,移步过去。
另一旁槐树遮挡的甬道上,奉旨进宫的小辈们也陆续到了,皇帝此举虽有深意,却不好摆上明面,因此除却高门公子,还同邀了许多贵女。
安庆侯府徐婉下面的弟妹年纪还小,盛时音倒有个还未指亲的堂哥,可她撇下他,还是与徐婉一道儿来了,瞧见云倾她们在这儿,一同过来说话。
甬道上传来少年的欢笑,几位公子朝这边过来,桓泽正在其中。
几人上前给两位公主见礼。
皇帝来前叮嘱了萧晴仪,她自然心领神会,她较他们都年长些,笑着叫他们起身,云倾垂眸回避,倒是盛时音欣喜地望了好几眼。
少男少女们三两聚着谈笑一会儿,一个小太监过来通传,陛下已从式乾殿起驾,请贵人们回座候着。
今日这席座也并非随意排列,而是颇有讲究,皇帝与妃嫔的位置设在亭中,亭外便面对面分成了两列,男子在左,女眷在右。
现下到场的公子小姐们,皆乃王爵重臣之后,最低也是正三品大臣的子女,座位皆是按父辈官阶所列,男子这边,为首的位子被空了出来,紧挨着的便是太国公府,除了桓泽,还有他二叔的长子,桓济。
女眷以萧晴仪为首,云倾便排到了桓泽对面,接着是盛时音,徐婉与她还隔了两人。
凌夜跟在云倾身后,正要立去外围陪侍,一个小宫女红着脸过来,说男席那边为凌将军也设了座位。
凌夜步子稍停。
他如今身份不同,礼节待遇自是也不同以往,既随公主来此赴宴,便该有他一席之地。
他顺着瞧去,他的座位设在最末,一应配置却是与那些贵公子们别无二致,看起来,仿佛与他们同等尊贵。
他唇边苦笑,他是没有资格与他们争云倾的,如此,倒不如好生陪着她。
正要谢绝,前面的云倾忽然回过身来。
“不可!凌夜是我的侍卫,将他的座位设在我之后!”
她这声音虽不大,却因着是公主,惹得不少人侧目过来,杂乱的脚步也纷纷停下。
凌夜一时间众目所瞩。
五公主的贴身侍卫在猎场一展锋芒,为大梁争光,被陛下钦封为宣威将军,这道旨意传下去,他们这些高门子女也都已听闻,那日见过他的公子们也就罢了,尤其是这些贵女,今日一见,竟还是这等俊美的容色。
他一袭紫苑朝服在灯盏辉映下流光潋滟,桃花眼眼尾轻挑,此刻还含着些诧异与无措看回公主,当真叫人又敬又怜。
听五公主就当众抹了他面子,不禁为他讪然。
可那双眼很快便顺从地低敛下去,他朝公主颔首,随后对那小宫女道:“就照公主说的做。”
众人便又心生探究。
云倾也颇为懊恼,她方才不知是怎么了,只听人道要凌夜过去那边,便是没来由的心慌,生怕他离开自己半步,情急之下才脱口而出。
可眼下被这么多人看着,伤了他脸面,却见他还一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模样。
云倾也不止一次地想,他骨子里那般清傲一个人,缘何对自己如此顺从……
人群外侧,唯有徐婉微凝了眉目。
很快有人在五公主之后,为凌将军又设了座位。
甬道上一声“陛下驾到”,众人赶忙去自己的座位拜礼恭候。
皇帝已换上常服,被人簇拥着过来,伴在身侧的是一位金装凤钗的妇人,正是三皇子萧瑜的母妃,谢贵妃。
谢贵妃出身世家,温婉端庄,姿色绝艳,嫁入皇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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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载,深得圣心,今日这宴席便是她向皇帝所建,皇帝原本不急着云倾的婚事,可谢贵妃的意思,便是不完婚,也总该将人先选出来。
皇帝由谢贵妃挽着走过众人,身后除了太监宫女,还一左一右跟着两人,一个是贺檀,另一个便是当朝太傅,周怀章。
周怀章已七十高龄,入仕四十余载,辅两代帝王,年轻时便已身居高位,后又被皇帝钦点兼任太傅一职,代天子教导皇子们成人,如今在朝中更是举足轻重,寒门臣子皆以他马首是瞻。
皇帝自己坐下前,先请周太傅在左首落座。
贺檀带禁军布防,守卫到高亭附近。
皇帝这才叫孩子们都起身,朗声道:“往年都是在华林园看灯赏月,朕也腻了,前几日与太傅下棋,想着今年换个庆祝的法子,便将你们叫过来,借着今日这月色,办一个中秋诗宴!”
这意思,便是叫你们这些小辈给朕作诗来了。
可底下坐着的这些人,家中父辈哪一个不是混迹官场多年,皆知陛下挑了这么个日子,大费周章,绝不会是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便是猜不到为公主择婿,也总该是有什么好事。
众人不敢揣测圣意,都规矩附和,唯有盛时音清脆笑道:“原来陛下是找我们寻乐子来了,这诗若是作得好,陛下可有奖励吗?”
国舅爷最重礼仪分寸,与皇帝谨遵君臣之别,教导族中子弟亦是如此,偏生盛时音自小与先太后亲近,皇帝为她表叔,她较旁人总是随意了些。
皇帝指着她道:“就你这丫头心大,这诗还没作呢,就跟朕要起奖励来了?”
盛时音对面,桓济下位的公子便是她那个堂哥,盛府六公子,盛识戚,急忙起身道:“陛下,小妹出言无状,请陛下见谅。”
皇帝大笑几声,招招手叫他坐下:“无妨,你们今日也都放开些,全当是家宴,不必拘着!”
盛时音就知道皇帝叔叔不会与她计较,翘着嘴巴冲盛识戚扬了扬头。
盛识戚乃国舅爷最小的孙子,就比时音大了几月,勉勉强强算她一个哥哥,也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有时音这一闹,气氛一下轻松不少,谢贵妃笑吟吟道:“陛下让人作诗,也总该定个题目才是?”
皇帝瞧向周怀章:“今日有太傅在这儿,自然是由太傅来定。”
周怀章并不知这宴席的另一层目的,皇帝与他所言,只道是探一探他们大梁后生晚辈的学识。
他略一思虑,扶须道:“既是中秋,老臣便定以‘月’为题,取眼前的一景为意,且前一人所作末字,还要在下一人所作之中。”
皇帝赞道:“太傅这规矩定得妙啊,那便按太傅所说,谁先来开个头?”
依着周怀章这题,第一人不过是个引子罢了,第二人才是正式入题,这先出场的人,虽得了先机,却也难以出彩。
云倾没什么兴致去瞧对面的男席,搂着秦知意,喂她吃一碗桃花羹,身后凌夜却是一一审视过去。
这些建康的贵公子们,他没有一个不认得,甚至要说他们的脾气秉性都能说上一二,他不动声色,唯有在瞧见那么一两个时,眸中闪过几缕凌厉。
短暂安静后,一位十七八岁的公子起身,先拱手道:“若是赏月作诗,在下昌文伯府沈幼谦,先献丑了。”
23. 诗宴(二)
沈氏同为世家,伯爵已传至五代,最初的老伯爷还是大梁国的开国功臣,可惜子孙不济,几代传下来都是建树平平,到了沈幼谦这一辈,更是只剩他一个独苗,已摇摇欲坠,皇帝制衡士族,甚至没将沈氏算在其中。
沈幼谦举止文雅,彬彬有礼,模样也是生得端正,但凌夜只瞧他一眼,便不耐地翻了个眼。
眼下小福小禄已退至外围,云倾身边只留了个司膳房的小宫女,不时给公主添茶倒水,凌夜见身前小桌上有一盘山竺,便扯了个空盘过来,开始剥山竺。
沈幼谦得了允准,无需酝酿太多,只垂首抬眸间,便出口颂道:“月满高穹平添色,不胜金桂浅盘中。”
他所指的,正是桌上一盘金桂月饼。
月饼虽非稀奇之物,但今日是陛下设宴宴请,小小一盘点心,竟胜过中秋满月,皇恩浩荡。
皇帝果然听得心悦,身旁谢贵妃附耳问:“陛下,这沈小公子,可是昌文伯的那个嫡孙?”
皇帝扬眉:“爱妃认得他?”
谢贵妃妩媚一笑:“臣妾久居深宫,哪里会认得,只是记得曾听显王提起过,去年昌文伯的寿宴上,他唯一的嫡孙出口成章,一连作了九首祝寿,想来莫不是这个孩子。”
皇帝点头:“沈氏如今就这么一个嫡子,又自幼聪慧,文采斐然,沈老爷子确实颇为看重。”
谢贵妃笑笑没再多言。
下面周怀章听了这诗,望向沈幼谦,笑容意味深长,称赞此诗意美应景,为今日诗宴开了好头。
这些小辈们出身高门,哪一个不是师从明儒,听此都被勾起了瘾,接二连三站了起来。
云倾搂着小知意,喂完了桃花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萧晴仪已将女儿小小的身子从她怀中抱了出来,交给嬷嬷带去一边玩儿。
云倾知道不能辜负父皇苦心,只得专心听人作诗,只是不一会儿,刻意挺直的背脊便稍稍塌了下去。
凌夜旁若无人般,还在剥山竺。
他捏着一只小勺子,将透白的果肉一瓣瓣挖出,每一瓣都是完好无损,再将果肉上粘连的丝缕果皮仔细剃净,剥了约有四五个,整整齐齐摆在青瓷果盘中。
他拿起一旁浸了水的帕子,擦净手上汁水。
云倾正是神游,便听身后低唤一声:“公主。”
她回过头,一整盘饱满水润的山竺果肉被推到眼前,凌夜如画的眉眼微弯:“公主吃山竺。”
云倾蒙了些阴郁的小脸儿立时亮了,像做什么坏事般,趁着无人注意,小心接了过来。
她又开始专心吃山竺。
周怀章下位,国公府的位子上,桓泽也正含了口月饼,品味着席间络绎不绝的诗作,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他身侧的桓济瞧向他。
桓泽身为公府世子,家里几个弟弟都对他十分敬重,他语声平淡:“你想作便作,不必顾及我。”
桓济便收回目光,待周太傅评点完前面一人,适时起身,先谦逊地自报名讳:“在下太国公府,桓济。”
国公府树大招风,便是他不说,在场又有谁不认得他,甚至早有人在盯着他们兄弟二人打量,周怀章道:“方才何公子所作末字为‘吟’,二公子请作答吧。”
桓济颔首,望向四周,在瞧见天渊池上的几艘画舫时,有了主意。
“华灯竞绽风吟旧,万里长月照古今。”
色彩绚丽的画舫与花灯争相斗艳,却终有一日在吟吟风雨中泛旧,可皓月当空,却是自古至今照彻万里。
桓泽看向弟弟,面露欣慰。
周怀章亦抚掌道:“二公子这诗寓有深意,恢弘大气,老夫听来甚佳。”
他问向皇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同是褒奖,望着少年挺拔的身影,与谢贵妃低声耳语,谢贵妃面色似有些不自然,朝下使了个眼色。
周怀章继续主持:“下面以‘今’字作答,谁来接?”
云倾还在吃着山竺,身旁盛时音早是跃跃欲试,可她平日甚少吟诗作对,反应总比旁人慢了一步,好不容易碰到个容易的,赶忙起身。
“这接字作诗也不难嘛,我也来试试。”
云倾停了吃山竺,扭头看她,对面桓泽也是一顿,才端起的茶盏放了下去。
皇帝对这小侄女确是喜欢,打趣笑道:“哦?那你作来听听?”
盛时音胸有成竹,将她早就想好的句子搬了出来,慢条斯理道:“清辉落影将半月,一汪江流醉今宵。”
清辉说的是月光,半月便是半个圆,月亮的光辉落下,映照出半个圆的影子……众人都环顾着找了起来,盛小姐这说的是什么?
有位公子问:“盛小姐所作,可是这天渊池上的拱桥?”
众人望去,那拱桥确实映出了半圆的影子,可后面这句又如何对上?
盛时音得意地摇了摇头:“杜公子可猜错了。”
众人便又接着找,桓泽望向她,却是心神相通,蓦地垂眸笑了。
盛识戚等了半晌,见还是无一人猜中,无奈起身,朝大家拱了拱手:“让诸位见笑了,小妹所说的是——”
他指向时音跟前:“桌子。”
今日设宴的小桌,正是呈拱门之形,盛时音将一杯清酒摆在正中,便是那“一汪清流”了。
她自己出谜也就算了,还自己搭建了谜底。
盛时音喜出望外,桓泽意料之中,剩下不少人却忍不住笑了。
皇帝也是哭笑不得:“朕让你们作诗,你怎么还猜起谜来了?”
周怀章扶须道:“盛小姐这诗美则美矣,但所指不明,不能作数,要罚你重作一首。”
盛时音“啊…”了一句,小声嘀咕道:“怎么你们猜不出,还怪我作得不好了。”
皇帝挑眉:“你说什么?”
盛时音扁嘴,她再放肆,也不敢当众指责陛下啊,只得冥思苦想起来,可今日有这么多人作诗,身旁景物都被用遍了,她实在作不出来了。
众人都饶有兴致地等,云倾眼见时音脸都快红了,也替她着急,后面凌夜瞥了周太傅一眼,心想还是个老顽固。
桓泽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忽地放下茶杯,正要起身,被身边人压住手腕。
桓济担忧地压声道:“大哥,不可。”
桓泽与弟弟对视片刻,终是将心头冲动按了下去。
还是盛识戚幸灾乐祸地又起了身,朝上面拱手:“陛下,周太傅,小妹才疏学浅,怕是实在作不出来了,便容我代她一首吧。”
周怀章还想坚持,皇帝已是朗声笑了:“那好,那就由识戚代她来吧!”
盛时音还没来得及感激,便见堂哥望向自己,不怀好意地笑道:“良宵月下盈盈立,罗裳堪比桃面羞。”
美好的月色下有少女盈盈而立,身上的罗裳就如她美貌的面容一般,娇羞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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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时音今日所着,正是一件绯棠色的绸缎犹罗裙。
她一跺脚,直接提裙坐下了,对云倾气道:“这个臭十七,他取笑我!”
云倾为盛识戚抱不平:“哪有,小表哥在帮你解围,夸你漂亮呢。”
确如她所说,方才那些还低笑的公子们,此时再看时音,便恍然觉得她这恼羞的样子着实可爱起来。
周怀章也总算满意,评这诗灵巧动人,盛识戚俯身谢过太傅,再抬起笑容来,满是少年人的调皮有趣。
皇帝瞧着他,又对谢贵妃耳语几句。
周怀章道:“这‘羞’字怕是不好接啊,谁来一试?”
短暂安静后,一位一直没有出声的年轻公子,站起身道:“在下怀阳侯府,楚琛,献丑一试。”
云倾身后,凌夜目光如箭,倏地射向他。
楚氏乃名门望族,怀阳侯位列五侯之首,皇帝六年前削减官爵,怀阳侯为向皇权表忠,不惜将十三岁的世子楚琛送进宫给皇子们做伴读,楚氏这才保住了爵位。
而楚琛年未弱冠,已是性情沉稳,极富学识,在科举试行中亦考下了功名。
他薄唇勾起,一双狭长凤眼正是望向云倾的方向:“银光含羞藏软瀑,美人如月蝶如出。”
凌夜眼睫微动,云倾耳后,正是明晃晃的蝴蝶银坠。
软瀑,是说少女柔发,银光含羞藏在其间,因为是美人佩戴而像真的一样,翩翩欲出。
谢贵妃轻轻“呀”了一声,掩唇提醒陛下。
众人顺着楚琛目光,大抵都瞧明白了,云倾也与他对上视线。
楚琛并不掩饰,大方赔罪:“是我方才见五公主与人说话,一时觉得美景难得,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既无轻佻,他所言又尽是赞美,云倾如何能计较,只道:“楚公子言重。”
凌夜凝眉,心中隐隐不安。
有了楚琛开头,席间早已注意到云倾的公子们便都按耐不住了,又有人起身,指着月下朱红宫墙,吟“月笼朱檐”、“宫阙明珠”,有人借着天渊池上飞过的雁,说“月白柔荑”、“惊鸿铁骑”。
凌夜看向身前,宫阙中尊贵的明珠,又忆起她那日在猎场,驾马追风的潇潇英姿。
他眉间更紧,搭在膝上的手缓缓收拳,又是喉间一涩,蓦地笑了。
见桌上有酒,也不顾身为侍卫不得饮酒的禁令,给自己倒了一杯。
身影交替间,诗作不绝于耳,总是夹杂那么几个隐晦的倾慕之辞,皇帝眯起眼来,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不评点,亦不阻拦,周怀章打量陛下神色,方领会过来。
云倾无动于衷,凌夜也就静静听着,听他们肆无忌惮赞美他的公主,伴着这迷朦月色,将杯中的酒喝了一盏又一盏,分明醉意上头,却又听得愈发清醒。
与云倾相隔几人的徐婉朝他看了过来。
他眼尾似含笑,却叫她窥见几分嘲讽与不甘。
本就是云泥之别,他还执意要深陷么?
凌夜恍惚中,听到一声如莺的声音:“小女安庆侯府,徐婉,献诗一句。”
那娓娓的声音,在他心头又刺了一刀。
“春衫浓月柳梢头,婵娟晚袖红颜后。”
春衫、柳梢上头的满月,皆指少年,婵娟、晚袖遮挡的容颜,便是少女。
就如此情此景。
权贵子弟,宗室之女,这才是般配啊。
24. 诗宴(三)
徐婉这诗恰到好处地描绘了今日宴席,皇帝与周怀章皆出言赞赏,凌夜似是听到了,又似是没听到,手中美酒饮尽,口中却全是苦涩的味道。
宴席外围,贺檀一袭戎装把守在这儿,他虽是武将,领会起这些诗来也不在话下,眼见着凌夜一杯又一杯灌醉自己,担忧不已。
诗宴进行到这儿,皇帝心里已大致有了数,环顾下面一圈,才发现桓泽一直未曾开口。
皇帝奇道:“桓泽,朕记得你一向喜好研作诗文,怎么今日没有参与其中?”
得皇帝亲自过问,众人都朝他望去,可桓泽只静静垂着眸,盯着桌上一盘月饼出神,竟是没听见这话。
身旁桓济一惊,扯了他衣袖悄声道:“大哥!”
桓泽骤然清醒。
皇帝已蹙起眉。
桓泽这才想起方才若有似无听到的一声问话,忙起身告罪,身后忽然“哐当”一声。
“哎呦小主子,您没事吧!”
众人目光又循声移了过去,两岁的秦知意正站在盛识戚身旁,瞧着地上一个空碗,还不明白是发生何事。
而盛识戚云霄色的长袍一角,被那碗豆汁浸了个彻底。
带着秦知意的两个嬷嬷吓得立刻俯身给盛公子赔罪,一个搂着秦知意怕她吓到,另一个跪地给他擦起了衣袍。
众人都看明白了。
这边萧晴仪轻呼一声,盛识戚丝毫不恼,眼见小知意嘴巴一撇,就要哭,直接捞了她一把抱起:“乖,别怕,是那只碗不懂事,不是你的错。”
秦知意咧到一半儿的小嘴儿一顿,听了此话,还真就不哭了,只懵懵懂懂看着眼前这俊逸面庞。
她似是歪头想了想,忽然又咯咯一笑,吧唧一口亲了他。
众人都傻了。
萧晴仪“哎呀”一声,蹭地站起身,一甩帕子道:“快把她抱回来!”
盛识戚也被这香吻惊在原地,长这么大,似乎只有祖母与母亲在他小时亲过他,两个嬷嬷已来急着抢人,小家伙儿还紧搂着他脖子不撒手。
盛识戚反应过来,腾出一只手来点她鼻尖儿,故作严肃道:“小知意,我是你的表舅,知道吗?”
小家伙用力一点头,奶声奶气道:“嗯!表舅!”
堵得盛识戚没话说。
他堂堂一个十六岁潇洒儿郎,就如被人调戏了般,嬷嬷都抱着秦知意往回走了,他还愣在那儿没回过味儿来。
席上的公子贵女们,以盛时音为首,全都扑哧笑了出来。
皇帝也是没眼再看,还是谢贵妃圆场道:“陛下,知意这般处事不惊,真不愧是咱们皇家的姑娘!”
与盛识戚一桌之隔的,还有桓泽还立在那儿,瞧这荒唐一幕,神色复杂,一股落寞悄然而生。
他回身朝皇帝拱手:“陛下,是臣愚钝,不及诸位文采,只是此情此景,正可赋诗一句。”
皇帝示意,他便回头,望向方才的方向:“新月朦胧何知意,云烟翻弄却识戚。”
秦知意,盛识戚。
不谙世事的孩童无意之举,搅弄了少年心事,当真令人生了忧伤。
没人会记得十多年前那件如出一辙的小事,当时年幼的盛时音亦不记得,所有人都当他是在调侃盛识戚,盛时音也欣喜对云倾道:“云倾你听,桓泽哥哥帮我出气了。”
盛识戚不作计较,只苦笑着,向桓泽拱手:“泽兄莫要取笑我了。”
桓泽也深鞠一礼:“是我无礼,盛公子勿怪。”
皇帝听了这诗,未曾开口,看向桓泽的眸色有了些变化,周怀章也深知桓泽造诣,又问谁还能接下去。
高亭内,左右四位妃嫔今日也都评点了几句,唯有景贤妃的话最少,观着谢贵妃与皇帝不时窃窃耳语,再瞧这底下的人,早明白过来。
召人来办诗宴便罢了,何须叫上云倾与晴仪?
她适时开口:“陛下,陛下听了这么久的诗,想必也累了,咱们何不换个法子玩玩儿?”
皇帝来了兴致:“贤妃有何提议?”
景贤妃道:“既是诗宴,这般接下去也没个头,臣妾想,不如叫人备上纸笔,每人作诗一句,只在背面署上姓名,再由周太傅选个头筹出来,陛下觉得,是否更有些意思?”
这话说完,谢贵妃笑意微僵,她方才是眼瞧着谁站起来作诗,还能对着人跟陛下夸赞几句,可若照贤妃这意思,换成周怀章这老顽固来匿名评选,便不知是花落谁家了。
皇帝倒觉此计甚妙,当即允准:“好,就按贤妃所说,来人!备纸笔,这回若是作得好,朕当真有赏!”
太监宫女们动作麻利,很快一桌一份笔墨纸砚伺候上了。
小辈们听陛下这话,纷纷牟足了劲,约一盏茶后,小太监才将各位诗作全收上来。
周怀章的座位旁又多了一个小桌,他教行治学大半生,做中正官便有不少年头,自有评判章法,他先在前几张中选出一份上等,随后一张张翻过去,若有更出色的,便将它替换下来。
这般井井有条翻到最后一张,堪堪停了手。
依照小太监收取的手法,这最后一张,也应是第一个作完之人。
周怀章蹙起眉,细细品鉴,不时与他先前选出的最佳做着对比。
众人都紧张等待结果,皇帝也着急地探了探头。
可他思量半晌,仍是遗憾地摇了摇头,依旧是选中原本那张,对皇帝道:“启禀陛下,依老臣之见,此诗豪迈大胆,洞彻凡俗,于众作诗中不可多得,当居为首。”
皇帝道:“太傅请讲?”
周怀章便将那纸张铺开,颂道:“我将悬钩问轮月,难辩分晓叹还休。”
将弯月满月横做比对,本就是不可为之事,难以决出分晓,欲道还休。
可喻这世间多少想为却不可为之事,无分是非对错,到头来,空剩无奈。
周怀章翻看到背面署名,这才满意:“桓泽。”
皇帝也是恍然一笑:“朕就说桓泽最擅吟作,原来今日还是藏拙呢。”
桓泽忙起身再次告罪。
皇帝摆手示意他坐下,却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没再提那“赏赐”的事,转而又问:“太傅,朕见你方才犹豫了许久,是还有什么好诗,与桓泽这句不相上下?”
周怀章便又看向手中剩下那句。
第一眼瞧这诗时,确实惊艳了一瞬,先说这一手字迹,桀骜不驯,铁画银钩,分明是风采难掩,到了笔锋收尾处,又偏偏多了几许无力与克制。
再说这辞藻,情意浓浓,相思露骨,却用了这般含蓄隐晦、粗间浅薄的表述手法。
周怀章倒是一时分不清,这人是颇费心思,还是敷衍了事了。
他衡量着开口:“回陛下,此诗……确有过人之处,只是要与桓泽所作相比,尚有差距。”
皇帝更是好奇:“你念来听听。”
周怀章便徐徐开口,不似方才那些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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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长,这诗很短,只有十字。
“玉兔湖中笑,原是天上仙。”
品味片刻,众人被吊起的眉头也都舒展开了。
近在咫尺的湖面,原来只是天上的倒影,遥不可及。
不含“月”字,却全句都是月的影子。
皇帝点头赞同:“难怪太傅会出此言,此诗虽巧妙,确实也难拔头筹。”
他问向下面:“这是由谁所作?”
这怎么也是周太傅评选出来的第二名,众人都等着看是谁来认领,可满席之上,却无一人有动静。
皇帝疑惑地瞧向周怀章,周怀章翻到背面来看,今日来的这些小辈,他大多认得,至少也是有所听闻,可这署名却是从未见过。
他也疑惑道:“凌夜?”
一直无心在此的云倾一怔。
身后凌夜缓缓起身,今夜喝下的酒,在这一刻全都醒了。
方才备纸笔时,不知是哪个多眼的小宫女给他这里也送来了一份,凌夜酒醉意浓,不甚清醒,提笔便挥下这么一句,也着实没想能被周怀章瞧上。
他前世与其他皇子一般,在周怀章座下受教,这老东西没少跟父皇告状,说自己聪明如是,偏不用在正道上。
可眼下,出了风头是小,他这藏在诗里的心思,才是大……
凌夜极力冷静下来,欠身道:“陛下,是臣僭越了。”
皇帝这才瞧见他也在那,朗声大笑几声,招手道:“凌夜,上前来。”
凌夜不知陛下何意,听命穿过席座,为表敬意,撩袍跪了下来,就在云倾桌前几寸。
皇帝欣慰点头:“上次在猎场,你一箭惊人,今日又在诗宴上脱颖而出,年纪轻轻已是文武过人,你可愿,入朝为国效力?”
这赏赐突然又厚重,底下一片哗然。
凌夜这诗究竟当不当得起赏,众人心知肚明,今日取胜的人是桓泽,陛下却要赏凌夜,明眼人都瞧出来是怎么回事。
建康士族遍地,陛下压制这么些年,唯独对桓氏留有情面,可桓泽今日的表现,显然是有恃宠而骄之嫌,陛下是借这话,下国公府的脸呢。
如此倒便宜凌将军了。
只有宴席外围,贺檀紧张地冒了汗。
陛下这一赏下来,凌夜跟着五公主的梦可就吹了,以他的性情来看,怕是还真能做出当众拒恩的事来。
众人都等着凌夜欣喜领赏,可他背脊僵直,双唇抿紧,竟是迟迟不见回应。
席间忽然一片死寂。
皇帝渐渐地面露不悦,凌夜暗暗咬牙,身形已是微微颤栗,退无可退,方道:“臣谢陛下赏识,只是……”
贺檀的心都到嗓子眼儿了。
凌夜别无可选,孤注一掷:“只是臣是五公主的人,请陛下,问过公主之意!”
他说完,扭头看?了云倾。
云倾也正是看着他,耳畔还萦绕着那句诗,心跳如鹿撞。
她想起她插在床头,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白兔。
他那日说,那个离他很远的人……
他的心上人,原是天上仙。
那只小玉兔,原来,真的是她?
他当着众人,要父皇问过自己,便是将去留交到自己手上,将他自己交到她手上。
这一问,不是问她许不许他入朝为官,而是在问,如今你知晓了我的心意,你还愿不愿,留我在身边?
你介不介意,又更甚是,你接不接受?
25. 醉酒
月明星疏,天渊池上漂浮着一层稀薄云雾,细碎微风撩过耳畔,云倾觉得耳尖有些发热。
她望向凌夜,不知是不是月光旖旎,他的耳廓也有些泛红。
席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云倾身上,皇帝也等着她开口。
云倾双唇微动,凌夜便不觉眸中一紧。
云倾只娇憨地翘起了嘴。
她对皇帝道,“父皇,父皇手下人才济济,怎么还要抢女儿的侍卫,父皇那日不是还说,要凌夜好生跟着女儿吗?”
旁人一听这话,便道是五公主御下森严,不肯放人,难怪这凌将军犹豫半晌,不敢自己做主呢。
皇帝也顿觉自己无理,他本就不是非要凌夜,哪能让云倾不满意,立时改口道,“对对,云倾说得对,是父皇唐突了,云倾身边的人,朕不能抢,凌夜,你还是继续跟着云倾吧!”
云倾对父皇甜甜一笑。
凌夜便俯身领旨,全然一副谨遵圣命、毫无怨言的模样,起身退回了座位。
四下无人注意,他在桌下摊开手掌,掌心一层细密汗珠。
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皇帝这下听够了诗,与众人谈笑饮酒、赏月品食,耳边复又喧闹,眼前再次模糊晕眩,凌夜趁着热闹起身,退下宴席。
他必须要去醒一下酒。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的酒量都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极差,不喝上一碗醒酒汤,或直接倒头睡上一觉,甚少能自己清醒过来。
可眼下没人给他备汤,更不能睡,他记得天渊池旁有一处赏花的园子,内有一口浅井,便顺着记忆、身形摇晃着找了过来。
他用井边的木桶提了桶水,借着月光净了脸。
“凌将军,这是醉了吗?”
一道柔婉声音自身后响起,凌夜瞬间一凛,回过身来,眼前人娉娉袅袅,一双美目正望着自己。
是徐婉。
她方才一直留意着凌夜,见他起身,便也趁人不注意,悄悄跟了上来。
凌夜才沾了水的面庞还挂着水珠,剑眉与眼睫俱被打湿,在昏暗月色下更显浓重,加之眼神中还淬着酒气弥留的迷醉,乍一眼望去,任谁都能瞧出几分含情脉脉。
可他很快回过神,换上一副礼貌的疏离,“小酌几杯,不碍事,徐小姐怎么到这儿来了?”
徐婉没有带随从,此处只有她与凌夜两人。
“我瞧着凌将军面色不悦,怕出什么意外,便跟过来瞧瞧。”
冰凉的井水很有效用,凌夜已然清醒许多,眸中一丝诧异闪过,似是察觉她与那日游湖有些不同,“徐小姐多虑了,我并无不悦,此处偏僻,徐小姐也快回吧。”
他说完,绕过她要往回走。
夜黑宫深,孤男寡女,实在不妥。
不想与她擦肩时,一句轻飘飘的问话道,“你喜欢云倾?”
凌夜霎时止住步子,眼尾提防挑了起来。
徐婉转过身来。
她便料到他会是这副神情,旁人瞧不出、听不出,可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日在游船上,他那般慌乱小意地为云倾簪发,已远远不止是“忠心”二字。
而更可笑的是,云倾居然也心悦他。
那副与她心底如出一辙的娇羞与贪恋,都被她不露点滴地看进眼里。
凌夜只笑道,“不知徐小姐所说,是何种喜欢?五公主是我的主子,我为她效力,自然喜欢她。”
徐婉红唇微启,“我所说为何,凌将军心里清楚。”
凌夜也侧过头来看她,“难道是我猜错了,徐小姐若另有所指,可是说笑了,凌夜怎敢肖想公主。”
徐婉盯着他的神色,“当真没有吗?”
似他这样品貌出众,又身手了得的男子,放到哪里不会展露锋芒、功成名就,却甘心做一个公主的裙下之臣,只对她一人卑躬屈膝。
凌夜对上她探究的目光,不耐地蹙了眉,“徐小姐到底想说什么。”
徐婉不惊不恼,平静地道,“我只是多嘴,想来奉劝凌将军一句,云倾是什么人,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她未来的夫君,必会是一个十全十美之人,凌将军固然品貌非凡,文韬武略也不输旁人,可出身、家世,便是隔在你与云倾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句句在理,一字一字扎在凌夜心头。
他何尝不知。
他本就该时时告诫自己,不该忘了自己身份,更不该对她心存妄念。
可世间万事,唯情难自控,便如此刻。
他竭力维持面上自如,平稳着声线,“徐小姐所说,我听不懂,也从未想过,徐小姐自便,凌夜先回了。”
说罢匆匆错身离开。
徐婉望向他看似沉稳,却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竟升腾起一阵快意。
莫说云倾,便是她都不会屈身择他为婿,她出身尊贵,乃堂堂安庆侯的嫡长女,嫁的即便不是皇子,也该是王爵重臣之后,而绝非他这样一个小小的侍卫。
云倾则更甚。
她都不敢放下身段,云倾又怎么可以呢?
她这样做,也是为了云倾好啊。
*
宴席还在继续,云倾心不在焉,唇边却是压不住笑意,心中一遍遍回念着凌夜的诗,情动不已。
原来是她会错了意。
她满心甜蜜,转而又有些发愁。
即便两情相悦,他们也远比旁人要困难许多。
想到这儿,她又回头去看,却发现凌夜不在这儿了。
她四处张望几下,吃月饼的心情都没有了,身旁小宫女正在这时给她添了果茶,她端过来烦闷地喝了几口。
但赶在宴席结束前,凌夜又回来了。
今日天色已晚,皇帝也不急着这一时就与云倾商议,简单打发几句,遣散了众人。
两位公主一道送了皇帝与娘娘们回后宫,小知意早在嬷嬷怀里睡着了,云倾便催促着二姐也快回去。
偌大空旷的宫道上,转眼只剩了五公主一行人。
静谧的月光铺洒在脚下的青砖,云倾领着小福小禄走在前面,稍稍回头看了一眼。
即便浸过凉水,凌夜也只勉强撑到宴席结束,他先后被皇帝和徐婉惊吓,眼下身边没了外人,心神放松,实在撑不下去,彻底地醉了。
江梧江桐也不知他怎么就能醉成这样,一边走还得一边扶着他。
云倾才知道,原来他醉了。
她停下步子,担心道,“凌夜,你过来。”
便见他原本耷拉着的脑袋抬了起来,瞧见自己,粲然一笑,挣开两人踉跄上前,险些一头撞到自己身上。
云倾吓得向后斜了身子,闻到他身上酒气,却并不如想象中重,反而沁人得刚好。
她惊讶,“你这就醉了?”
凌夜堪堪站稳,似是反应了一下,才摇头道,“我没有。”
他往日里,可都是自称“属下”的。
云倾抿唇轻笑,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拆穿道,“还说没有,连称呼都忘了。”
凌夜又是一愣,脑海中努力回想了“称呼”,迷迷瞪瞪问,“云倾?”
云倾笑容一滞。
小福小禄吓一跳,江梧江桐也赶紧上前拽他,江梧道,“公主恕罪,他醉得不轻。”
被人莫名其妙往后拽,还说他醉了,凌夜不乐意,挣扎着道,“云倾,我没醉。”
江桐急得拍了他一下。
凌夜顿时便不动了,只侧过头来斜睨着他。
江桐暗道不好。
这人怕是恩将仇报……
却见他只转向了公主,语气似在告状,“云倾,他打我。”
江桐深吸一口气阖眼。
你就等着挨军棍吧。
但他们的公主此刻也不太清醒。
他晕染了坨红的绝色近在咫尺,原本束得整齐的玉冠些微松散,划落几丝碎发,一双桃花眸子肆无忌惮盯着自己,莹润的唇就快凑到她鼻尖儿。
酒气微醺,云倾觉得自己也要醉了。
怎么从他口中叫出自己的名字,竟是这般动听。
云倾忍不住想多听几次。
奇异的暖流冲上心头,她头脑微热,仿佛开口都有些不稳,努力掐着帕子才找回原本的语调。
“算了,看在你喝醉的份儿上,本公主不与你计较。”
她平静几息,又不放心地皱眉端详,吩咐道,“江梧江桐,你们来扶着他。”
两人应声上前。
可凌夜醉得昏沉,看向她英气与娇美并存的面容,眼前与回忆重重叠叠,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忽地玩味一笑,偏头对她道,“我要你扶。”
“啪。”
唇边便不轻不重挨了一巴掌。
凌夜错愕看回去,云倾对他一甩帕子,“你想得美!”
说罢愤愤回身走了。
小福小禄赶忙跟上去,江桐心里直赞一声“打得好”,与江梧一起揪着他追上。
公主府的马车等在承明门口,今日参宴的贵人已尽数离去,只剩几个禁军将士把守在此。
云倾一口气上了马车,要进车厢前,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凌夜被两人左右架着,目光还不甘心地追随着自己,如玉的面容上现出浅浅指印,比方才的醺红更加显眼。
他低落着眉眼,似是委屈。
云倾心一软。
她站在车辕上,又叫他,“过来。”
凌夜便立时摇着尾巴,挣开两人就要爬上来,云倾吓得后撤一步,这回不止江梧江桐,几个禁军将士以为五公主有危险,一齐拔剑而上,云倾断喝一声,“住手!”
几道剑光停在凌夜身后几寸。
他双手已扒到车辕,一腿攀着车沿,一腿垂在车下,就这般卡在那里,茫然地仰头看向云倾。
云倾拍了拍胸口,气得想笑。
她绷住面色,对那几名将士道,“我这儿无事,你们都退下。”
几人相互看看,犹疑着退后,已听不到公主。
云倾这才蹲下身,抚上他面上指印。
好像下手重了些……
她毫不亏心地一笑,安抚道,“这里人多,你不能坐我的车,我让江桐再给你找辆车,可好?”
见他把脸贴在她手心,似是不大乐意。
云倾便轻轻拍了拍,“听话。”
凌夜这才应下,蹭着她细嫩的掌心点了点头。
云倾嘱咐了江桐,看着两人将他扒拉下去,凌夜便可怜巴巴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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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边,目送她先走。
云倾转身进车厢,再也忍不住脆声笑了出来。
*
由江梧护送回了府,云倾临下车前刻意耽搁了一会儿,待后面马车赶上,见凌夜被江桐架着出来,竟是已经睡着了。
她一阵儿无语。
只得吩咐人将他送回了落月居。
凌夜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隔日已过巳时,和煦的日光照过窗棂,落在窗前的竹木书桌上,桌角摆着一株尚未绽开的寒兰,旁侧散落着几本书、一副笔墨砚台。
对面贴墙的长桌上摆有一套茶具,架着一把长弓,东侧挨着一扇橱柜,西侧便是一张单人床榻。
凌夜被这日光晃得睁开眼,忽地清醒,猛地坐起身。
他来公主府这段时日,没有贪过一次睡,不过卯时便会准时醒来,哪有这般日上三竿的时候。
昨日随云倾进宫赴宴,他不小心作了首诗,被陛下钦点为官,好在云倾拦了下来,后来在井边遇到徐婉,再后来宫宴结束,可接着又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凌夜飞快下床换衣净面,即便已经迟了,仍是一板一眼扣好衣衫,束好玉冠,方打开了门。
院子里,汤圆正自觉练武,见他出来惊讶道,“夜哥,你怎么起来啦,公主放你一日假呢!”
放假?
凌夜有种不祥之感……
他确实记得自己喝酒来着。
他试探道,“公主为何放我假。”
汤圆奇怪,“你不是喝醉了吗?昨日是江桐大哥给你扛回来的,你连路都走不了了。”
扛……回来?
凌夜深觉这画面难以想象,恨不能一头扎到地缝儿里,正要回身进屋,江梧江桐便来了。
“呦!这不是凌将军吗?这是要去哪儿啊?又找公主撒娇去?”
凌夜对上江桐一脸戏谑,双眸惊圆。
“你说什么?”
他不由有些紧张,以他的酒品来看……不是做不出这等事。
江梧江桐见他愣神,便知他是将昨日的事都忘干净了,两兄弟平日屈尊在他这四等侍卫之下,早想寻机戏弄他,如今逮到这么个取笑他的机会,赶紧将昨晚情形绘声绘色回忆了一遍,讲到凌夜扒着车沿被揪住后领,汤圆没忍住扑哧一声。
随后一回眸,瞥见夜哥铁青中带着涨红的脸,赶忙收声,缩手缩脚退后了一步,拧眉做出严肃的样子。
待这两人还不知死活地讲完,再看他夜哥,依旧是一副临危不乱,镇定自若之态。
汤圆佩服!
凌夜咬着牙问,“说完了吗,说完立刻给我滚。”
两人还不过瘾,“诶诶,我们可是好心来提醒你,等公主问起罪来,你好有个准备不是?”
凌夜垂眸,“一,二……”
江桐一跳,“你来真的!”
凌夜上下牙齿一碰,两人拔腿就跑,能把北齐二皇子打败的人,他们尽量动嘴不动手。
汤圆在一旁低头敛目,把自己当石像,听到夜哥这种糗事,生怕给他灭口。
凌夜没管他,回身又关上了门,给自己灌了杯凉水,细细回想起昨日的事来。
昨日诗宴,若非他心情沉郁,绝不会在那种场合放肆饮酒,更不会疏忽到在诗中暴露了自己的情意。
陛下当众封赏,他迟迟不应,也并非是危惧龙颜,而是怕自己执意拒恩,会无端引起陛下猜疑,若是叫陛下发觉了他的心思,怕是将他调离云倾身边都是轻的了。
他情急之下耍了心机,将这问题抛给云倾,是去是留,愿或不愿,他也想听她一个答案。
可云倾,非但没有赶走自己,还用那种回答来替自己掩护。
凌夜愧疚不已,他忆起徐婉的话,他与她之间,终究是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无论云倾是真心留他,还是出于善念帮他,他都该谨守本分,她即将指亲,他不该再对她心存妄念,更不该如江梧江桐所说,对她那般逾矩冒犯。
*
云倾午后带着一帮人坐在院子里忙活,便见凌夜带了个小厮来见她。
她昨日听懂了他诗中情话,又见他醉酒后那般迷恋自己,几乎欣喜悸动地整晚没睡,也是多睡了大半日。
她还记得他那醉乎乎的小模样,喜欢得不得了。
云倾压不住笑,却见他在离她还有十步远的地方便停下了,单膝跪下见礼,“给公主请安。”
他深埋着头,恭声道,“属下谢公主体恤,属下现已酒醒,可以来执侍了。”
说完,回头瞧了那小厮一眼,小厮便捧着食盘奉上。
云倾一看,是一碟金灿灿的南瓜软糕,原来凌夜是给她送甜点来了。
她有心逗他几句,捡起一块儿软糕,故作恍然道,“难怪你那日拦着不让我品酒,看来这醉酒的模样,果然是不太好看。”
小福小禄都跟着低声地笑,凌夜不似在落月居那般狂妄,羞愧难当,“公主说得是,属下不该肆意饮酒,更不该醉,对公主不敬,请公主责罚。”
南瓜的香甜在口中蔓延,云倾满意地舔舔唇角,“我都知道你是醉了,还责罚你,岂不是太不近人情?”
她又笑道,“况且,你也挨了我一巴掌,便算是罚了,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