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之不降》
1. 祖父
打我记事起,就没见祖父说过话。
有什么事他要交代给家人的话,就折树枝,在地上写几个字。
他年纪大了,常在山林里迷路,可他从不开口呼救,走不出来就坐地上抹眼泪。
父亲和我只得漫山遍野寻他回家吃饭。
祖母偷偷告诉我,祖父不是哑巴,国破家亡披发入山后,他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说话了。
“为什么?山里的人都会说话啊!”
祖母回忆着,当年,戴云起在朝中主张变法,改兵制,田制,以求富民强兵。朝中权贵没一个不反对的。
戴云起和你祖父是同窗好友,他特意登门求你祖父,劝他表态支持变法。
哪怕不上奏,在朝上开开金口,声援几句也行,或许说的人多了,圣上就能下定决心。
你祖父想了几天几夜,最后还是怂了,没为变法说过一句话。
“然后呢?”
自然就没有变法了。
“再然后呢?”
内忧外患,国势渐微,没几年下去,就亡国了,咱们就住在这野人山了,你祖父也就再没开过口。
不远处,母亲唤我和祖母回家吃饭了,可我还想听故事,拉着祖母不让回去。
“然后呢?”
“后面的事,就记不太清了。”祖母说这句话时,眼眶含泪。
“要是祖父当年在朝中为变法说话,会怎样?”
这一次,祖母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我们李家早就被满门抄斩了。”
“啊?怎会如此,我还以为变了法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傻岫儿,变法哪是这么容易,一阶千人血,一律万人命。古往今来,哪个搞变法的有过好下场?”
说话间,母亲已经拿着烧火棍正欲杀过来,吓得我赶紧跑回家了,跑到半路,忽然想起了祖母的眼疾,又折返回去搀扶祖母。
到洞里,全家都已经坐好准备开饭了,我瞧着今日的菜色,吓了一大跳,祖母眼睛看不太清,倒是从容地坐下了。
可她刚吃了第一口,便发觉了不对劲,她放下了筷子,很快又拿了起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吃下去。
平日的午饭大都是笋干,槐花,榆叶,野菜,蚂蟥,野蝉。
春夏时节运气好点,能吃到麻雀,野蚕,蛇肉,蚂蚱,蕈菇,野果子。
若是赶上坏时节,大雪封山,一家人只能吃草根树皮,父亲和祖父得冒着风雪出去到处捉蜘蛛,蜈蚣,蚂蚁和毒蝎来吃。
逢年过节的时候,族人们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起到山林深处围猎,抓些山鸡,山鹿,野猪,野兔这样的。
可我不喜欢过节,去围猎的族人有人被猛虎吃了,有人被毒蛇叨死了,有的小孩被野狼叼走了,再也没回来。
兄长也去过围猎,据说是被一只蚕豆大小的毒蚊咬了一口,回来后就高烧不退,浑身发肿。
那几日,家里所有的肉都给兄长吃了,我知道,兄长要死了。
南山的赵二婆死之前,他家里人也是天天给她炖肉吃,母亲还把家里存的腊肉取下来,让我翻山送过去。
全家人都知道,就兄长自己不知道,他是嚼着肉咽气的。祖母说,他走得很安详,吃得很饱,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胎。
而今日,我和祖母的碗里都有肉,家里还有一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白白的,长得像蛆。
我和祖母也要死了吗?
虽然心里怕得要死,我还是一口一口把饭吃完了,香香软软的,真好吃啊!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如果死之前能顿顿吃上这样的饭,值了。
与我狼吞虎咽相反,祖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母亲和父亲把她剩下的饭分着吃完了。
母亲吃饭时用袖子盖住了自己的脸,她眼眶红红的。父亲则是一直不敢抬头,刻意避着家人的目光。
吃完饭了,祖父放下筷子急匆匆地出去了,父亲这才抬头盯着祖父的背影,眼神很复杂。
祖母也拉着我去外面编草鞋了:“岫儿,你扶着我点。”
到了太阳地里,祖母随手薅了一把地上的野草塞进嘴里,徐徐嚼着。
我把几根搓好的草绳递到祖母手心,祖母却摆摆手。
“岫儿,你偷偷回去,趴在洞外,仔细听你爹娘在说些什么?”
对于偷听,我早就轻车熟路,家里自从有了我,都没有秘密了。
“娘和岫儿都出去了,三郎,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瞒着我。”
父亲的声音有些无奈:“夫人,我真没瞒你,我是真不知道,爹今天不知怎么了,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刀肉和一袋米,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就在地上写了几个字,说让娘和岫儿吃。”
“爹这几天老往外面跑干什么?这肉又是哪来的,山上没米,这米又是哪来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们不告诉我,让我干着急啊!”母亲声音抖着,急得不行。
我悄悄探出头,看见父亲蹲在地上,抱着头。
“最近有义士上山,告诉爹和众位叔伯们,邙人要清算前朝遗老,他们的朝廷设了赏金,不说别人,光是咱爹的一颗人头就值五百两银子,天杀的邙狗朝廷,居然还考虑到天热尸身易腐,说只带回去两只耳朵一条舌头也能交差,领三百两银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怕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了。”母亲感慨道。
“这事别告诉娘和岫儿,娘心思重,眼睛又不好,她总是怕拖累家里,岫儿又太小了,经不起事。”
“我懂,就是心里难受,咱都披发入山三十多年了,能碍着他新朝什么事,到现在还要赶尽杀绝。”母亲哭了。
“爹最近在忙啥?早出晚归的。”她接着问道。
里面好长时间没声音,我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耳朵直接贴在石头上努力去听。
过了好久,久到我都打算回去找祖母了,里面才传来弱弱的一句:
“你说,咱爹会不会偷偷降了。”
父亲是真敢说啊!我在心里悄悄替他捏了把汗,还好这话是让我偷听着了,要是祖父知道了,非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母亲狠狠踢了父亲一脚,“你饿得把自己脑子扣下来吃了?说什么胡话?”
“可是,你我都知道,娘的眼疾就是因为缺了盐,山上哪有盐?再不吃盐,娘就彻底瞎了。”
“还有,岫儿自打生下来就吃不饱,三岁多了还只会爬,四岁才勉勉强强能站起来,头发稀得跟枯树杈似的。到现在都七岁了,瘦得跟猴一样,不对,她还没猴高。夫人,再过五六年,她都到年纪得成家了!你说,怎么办啊?”
或许在石头上趴着,我的耳朵和心都寒凉寒凉的,父亲的嘴比山里的毒蛇还要狠。
同样是李家男儿,他怎么不像祖父一样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说话了。
我越想越难受,跑到祖母怀里大哭一场。
祖母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哄着我。
我把祖母的手移开:“祖母,别摸了,本来就没几根头发,别再给捋掉了。”
“出什么事了,我的岫儿,谁惹到你了,你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呜呜呜,祖母,爹说我秃,还说我没猴高。”
祖母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好孩子,不哭不哭,都是大人的错,不怪你。”
“要不过几年,等你再大些,我让你爹送你下山,你在山下找户好人家嫁了,别回来了,在那多吃点粮食,以后就是又高又胖的大姑娘了!”祖母商量道。
我摇摇头:“我不,我李家女不当贰臣,不吃邙粮。”
祖母叹了口气:“傻孩子,你是女子,不必守那些忠孝节义。男人们都把江山丢了,你下山,一点儿也不丢人。”
“那祖母你和我一起下山吧,咱们一起找盐吃。”
祖母怔住了,过了一会,她摇了摇头:
“我有两个儿子死在了守城之战,我要是下了山过上好日子,怎么对不起他们兄弟俩?”说完,她又抹了把眼泪。
我不敢说话了,我知道祖父和祖母一样倔,一旦打定了主意,死也不回头。
聊着聊着,祖母又说起了她当年做姑娘时的事。
她说,她小时候身体也不好,瘦瘦小小的,吃的东西油星子稍微大了点就吐,点心吃得稍微多点就胀气,闽南最好的老枞茶一喝就头晕。
饭后,家里的丫鬟嬷嬷们得轮番抱她到院内走走,抱着颠着拍着哄着帮她消食。才十多岁,就好像什么好东西都看过吃过了,也都看腻吃腻了,有时一听到钟鸣就想吐。
祖母可真会宽慰人,几句话刀刀要我命!
“祖母,你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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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流口水了,我天天做梦都想吃有油水的饭,吃不着,哪怕舔一口也行。”
祖母摇摇头:“大户人家的饭,油光光的,光是看着就让人想吐,连那炊饼摸着都比岫儿的头还油!”
我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头,不想再说话了。
祖母自顾自地感叹道:“可见,这万事都是一个理,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北上嫁入京城李家后,祖母不喜李家大厨房的重油重盐,于是乎祖父便常到外面的点心铺子里给祖母买些桂花糕,枣糕,龙井茶糕,桃花糕……
奇的是,每回祖父带来的点心,祖母一吃必胃绞痛,有时严重到要请郎中开药施针催吐。
朝中有人和祖父不和,知晓了此事,多次写奏本,参祖父下毒谋害发妻。
江南的外曾祖听说后连夜派马车接祖母回扬州老家好生照料,见祖母果真憔悴了许多,便频频给朝中门生故旧写信鸣不平,很快,圣上便下令彻查此事。
“其实,即使那时我饱受胃病折磨,也没今日这般消瘦,爹和娘亲要是看到了如今的我,怕是认不出来了。”祖母低头笑道。
“肯定不是祖父下的毒,他不敢,他连变法都不敢。”我为祖父说句公道话。
“是的,后来官府查明了,原来京城的点心铺不干净,我这才吃坏了胃。”
不干净?当时京城的百姓都在热议,他们从小吃到大的点心,居然还能把官家贵妇吃坏?
祖母当时更是惊惧不已,原来外面的点心铺子竟如此家徒四壁,每个下人屋内就一个木盆。洗菜,和面,拌馅,做点心,在这个盆里,洗脚,洗沟子,洗衣裳裤袜也都在这个盆里。
穷人不舍得糟蹋粮食,馅料放坏了,被老鼠啃了,也不舍得丢,更不会施舍给下人吃,挑掉蛆,蒸一蒸,拌点猪油,就可以继续做点心,依旧香得很。
寻常百姓家大多吃不出来什么问题,可是自幼体弱又养尊处优的祖母一吃便胃痛不已。
祖母又是好一番感叹:“以前在闺阁里,什么事都由父兄做主,没怎么出过门子,就连你祖父,我也是到京城掀了盖头才知道他到底长啥样,唉,真人还没画像上的一半好看。”
“对外面的事更是一点也不知道。”
也是从这件事开始,祖母才渐渐知道,原来外面的人并不是像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哪怕穷了点,只要有手有脚总归是饿不死。
别说有手有脚,就算有三头六臂,每天不睡觉只干活都能饿死。
原来有的下人是没有屋子和床的,几个人铺点干草挤在黑咕隆咚的厨房里睡觉,主人连灯油都不舍得给他们用。
而李府向来都是用上等芝麻油作灯油,这些芝麻油比寻常人家吃的猪油都金贵。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也想象不出老家的豪奢,只知道如今我也没有屋子和床,挤在黑漆漆的山洞里睡觉。
原来天子脚下每天都在饿死人,原来有的人家会卖女儿,原来有人生病了不会请郎中,不吃不喝就呆在家里等死……
一桩桩,一件件,时至今日,祖母说起来仍觉触目惊心。
咋还可怜上别人了?反正我是一点也不晓得这有劳什子值得念念不忘的,咱现在过的日子,还不如京都那群乞丐。
“祖母,当年那些乞丐去李家要饭,还能吃到炊饼,那炊饼还是用小麦,黄豆,玉蜀黍磨成粉做的,我可到现在都不知道小麦,黄豆是啥味!咱别可怜别人了,可怜可怜咱自己吧!”
祖母温柔地笑道:“正是见过李家门外站满一街讨饭的百姓,所以之后京城陷落我一点也不意外。”
祖母双目无神,时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但她的神色一直都是温柔的,像明月给人的感觉。
祖父的眼睛经常瞪得圆圆的,像山里的猛兽,仿佛谁得罪了他似的。
“这些年你祖父一直都想不明白,大楚明明有那么多忠臣良将,先帝也励精图治,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祖母继续说道:“可是我想明白了,自从我在山里也过上了吃草根树皮,睡干草住山洞的日子,我就渐渐悟出来了,咱们的朝廷到底亡在哪。”
祖父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事,祖母眼睛看不见,在山里编编草鞋都能想明白。
这么一对比,我忽然觉得祖父天天跟自己置气当三十多年的哑巴,真是有点傻。
2. 蛇谷
接连编好几双草鞋后,祖母手上的动作还是没停。
“够穿了,祖母您该歇歇了。”
祖母把刚编好的草鞋全都放我怀里,让我爬到南山送给赵二婆的孙女华林。
“哎呦祖母,我就今天吃饱一回,你就让我送东西,一爬山,这什么饱食都得立消。”
“饿了就在路边薅把草吃。”祖母态度坚决。
临行前,祖母又让我把剩下的米和肉全背过去,母亲欲拦,想想又放弃了,递给我一把砍竹刀,让我在路上千万小心毒蛇猛兽。
原来草鞋是幌子,实则是让我送粮食啊,这可太沉了!
尽管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我还是麻利地背着背篓出洞了。
当年赵二婆病重的时候,祖母抱着我去看她,她死死握着祖母的手:
“姐姐……,姐姐,我……走了,华……林,她……还那么小,该……如何是好?”
赵二婆硬撑着一口气,口中一直喃喃,我听不太清,只听着祖母一直在哭。
“好妹妹,你且放心,你的孙女就是我的孙女,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华林一口吃的,有我一双鞋,就有华林一双鞋。有我在一天,断不会让华林饿死冻死。”
祖母轻易不作承诺,一旦作了,便绝不反悔。从那以后,家里打到什么猎物,都会特意留一份做成熏肉,让兄长送过去。
兄长离世后,就由我去送。
第一次去,我效仿着兄长素日常说的:“姑娘,给您送山货来了。”
华林姐姐一见来的人是我,怔在原地,渐渐红了眼眶。
“你兄长埋哪了?”她好像猜到一切了。
“野人山的竹林里,野人山上的文官之后,不论男女都埋在那。而武将之后,则埋在莽林里。”
华林姐姐望着野人山的方向叹息,难怪野人山的竹林和莽林苍翠欲滴,逼人眼目,原是忠臣良将的血肉润养。
华林姐姐得知兄长走后,很快就病倒了,她怕拖累我们,留下一封信便跳崖了。
这件事祖母不知道,家里没人敢告诉她,都瞒着她。每当祖母让我到南山给华林姐姐送草鞋吃食时,母亲让我怎么背过去的就怎么背回来。
沿途还要记住南山的四时节气,冷不冷,下雨否,路上湿滑吗?遇到了哪些猛兽,山上新长了什么果子没,哪条道又被层层草木拦住了去路……
知母莫若儿媳,母亲知晓祖母眼盲心明,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归是能瞒住她的。
不知不觉走到了莽林,绕过这条林子,就能到南山了,那里便是祖母日日牵挂的地方,如今只剩一个空空荡荡的茅草屋。
可我不想再绕过它,我要横穿莽林,到蛇谷去。
山里人都说,蛇谷里住着一位武将,那名武将异常勇猛,能捕老虎和蟒蛇为食,也会吃人。
我不怕被吃,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吃了我,给我祖母换点盐巴也挺划算的。
祖母的眼睛快瞎了,我偷偷听过,她和祖父商议好了,若是有一天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就自我了断,绝不拖累儿孙。
整个野人山,只有那名武将有盐巴,据说他早年在边关戍边,学了不少本事,会用硝土熬盐巴,知晓如何不被毒蛇咬,中毒后找什么草药解毒,如何防御虫蚁叮咬……
莽林是野人山里最密的一个林子,树一个个长得又高又壮又密,祖母说这些树得有一千多年了,那时候,还没有楚人。
我从背篓里取出柴火灰,加点溪水搅成泥,厚厚涂抹全身,涂完还觉得不够,莽林里有太多蚂蝗蜘蛛和蜈蚣,它们咬人可狠了。我只得在身上缠上一圈又一圈的草绳和棕榈叶子,这才敢钻进林子。
越往里走,草木越密,日头都被彻彻底底地遮住了,透不进一丝光亮,黑漆漆的,周围回荡着各种鸟鸣,狼嚎。
我看不到一点路,身上总感觉什么东西在咬我,莽林实在太密了,好几次我都被几棵树卡住了,头刚拔出来,脚就卡在缝里,背篓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看来我还是比猴子胖一点,猴子在莽林里来去自如,一会爬到这棵树上攀高,一会跳到那颗树上哀鸣。
它们似乎有点灵性,爬到我身旁,仔细嗅嗅我,盯了我好半天,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它们爪子上的黑黑长毛时不时就糊到我脸上试探我,顶着尖脸老在我耳边嗷嗷叫,我呆若木鸡,屏息装死,手里却紧紧握着砍竹刀。
最后大抵是发现我只是路过,没有要伤害它们的意思,我头上的那只猴子很快爬到高处,长鸣几声,整个猴群便渐渐散开了,不再当我的“尾巴”。
祖母曾告诫我,在野人山上,什么猎物都可以打,唯独不可以猎猴,这里的猴群很聪明,且记仇。
以前有位猎户,上山捉了只猴回去杂耍卖艺,结果没几天,猴群半夜追到猎户家,起先猎户拿弓箭射死了几只,可眨眼间更多的猴子就跳到他们身上,很快便堆成一座猴山,哀嚎声,撕扯声不绝于耳。
第二天,人们发现猎户全家死绝,尸体被掏干了,躯干上的肉都被撕开了,五脏和肠子散了一地。
不久,我发现身上爬满了虫蚁,莽林里的蚁也比其他林子的大一些,摸着真是瘆人,惊得我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后来爬得多了,我反而习惯了,心里竟暗暗庆幸,还好不是一身蚂蝗,还好蚁不怎么吸我血。
就这样暗无天日地拄着砍竹刀往前走,一路走一路哭,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想我这一生,活得真算是生不如死,猪狗不如!
如果这一次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下山,我要降,向新朝俯首称臣,我要过上人过的日子,吃五谷杂粮,睡木板床,住没有虫子的屋子,穿能蔽体的衣裳。
我要活得像个人,吃得好睡得好拉得好。
肩膀碰到了一处小树,立马就有一条蛇掉在我身上,滑滑的,凉凉的,它拼命往我脖颈处钻,我只得停下来把它抓下来,甩出去。
刚甩掉一只,突然又有两只,三只蛇往下掉,我东跌西撞地往前跑,蛇越掉越多,头上,肩上,手臂上全是,林子里彷佛下了一场“蛇雨”。
我知道自己到蛇谷了,但来不及害怕,只得不停地挥舞着砍竹刀,蛇很快就跑了,瞬间就消失在林子里,而我也被咬了好几口,头晕得厉害,我大呼救命,祈求有人能听到。
天渐渐亮了,林子里忽然有脚步声,我更加卖力地呼喊,求他能救我,脚步声果然越来越近。
来的是一个男人,看着和我祖父一般年纪,但远比祖父魁梧壮硕。
他撑着一把伞,戴着斗笠,长发长须,什么都没穿。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拿着长剑,我想他应该就是那常住蛇谷的吃人武将。
“你是人是鬼?”他问我。
“是人。”
“哪边的?文的,还是武的?”
李家世代都是读书做官的文臣,可到我这一辈,家里也没人教我读书识字,我确实不敢在外面说自己出自书香门第。
如果一定要把人分成文武两派的话,我会爬山,会打鸟,会砍蛇,能上树,更像是个武人。
“我是野武人。”
“怎么到这了,不知道我会吃人吗?”
“野人山上来了些赏金猎人,要用我们的人头找朝廷领赏,我就逃到这来了。”我故意诳他。
只听那男人骂了邙狗几句,便把我带回去,还给我熬了些草药喝。
“你真不吃我?”我躺在他的石屋里问他。
“不吃,我只吃贪官。”男人还在继续熬草药。
“谁是贪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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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文官。”
我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从小到大,凡我所见过的,认识的人,不是文官就是文官的眷属,他们有怨,有执念,有悔,有恨,有傲骨,即便有这样那样的不是,但每一个都不曾丧失过文人风骨。
他们怎会是贪官?
“要是贪官,怕是早就降了,去给新朝当贰臣了,哪会呆在这野人山,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说出心中疑惑。
“要不是他们贪了,为何当年军中十年没发过粮饷,北方苦寒,将士们自己种地,自己纺单衣,自己打铁。钱呢?在朝廷里转了一圈,一个子一粒米都没到我们手里。”男人双目猩红,睚眦欲裂。
我如听惊雷。
“要不是都被那群玩心机耍嘴皮子的文官贪了,我们怎么会败?”男人低头盯着草药锅,怒道。
草药已经熬好了,咕噜咕噜冒着泡,整个屋子一股苦味。
“敢问将军带的是哪一支军?”
“哼,屁的将军,带的都是叫花子军,兄弟们吃不饱饭,穿得破破烂烂,兵器也都是一堆破铜烂铁。比不上京城的文官,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住大宅子里夜夜笙歌。”
他将草药舀到一个我没见过的碗里,递给了我。
“这是?”
“治蛇毒的,赶紧喝,再不喝你就死了。”
我立马一口闷下去,烫得我想死,事后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碗?摸着明明有纹理起伏的感觉,可仔细看上面并未刻过什么花纹图腾。
“这是内阁大学士的天灵盖,他们读书人的脑袋可真大,用来做碗正合适。”
“你把内阁的人给吃了?”我屏住气息,强迫自己不要吐出来。
“吃了,贪官的肉都是又骚又酸,没蛇肉好吃,不过我吃得酣畅淋漓,也算是告慰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我颤颤巍巍地把“碗”放在一旁,身子开始抖个不停,不知道是体内蛇毒和草药相攻防还是心中恐惧所致。
武将的石屋里,这样的“碗”摆满了一墙。
忠志之士,世家名门,披发入山,誓死不降,没想到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法子!
我神情恍惚,直冒冷汗,没注意到一只巨蚁正爬在我的脸上,武将伸手将蚁捉下,轻轻地放在地上。
“我还以为你要吃它。”我吓了一跳。
“我不吃蚂蚁,也不吃鸟,它们是好东西。”
“为什么?你都能吃人!”
“吃人怎么了?有些毒夫,就该被吃,我吃人是明着来的,刀子一放血,肉剔下来放锅里炖着就好了。那些毒夫吃人可是阴着来的,给我们下了军令让我们死守,拼死抵抗,就为了拖住邙军几日,把一船字画运出去。”
“贪官舞文弄墨一道军令如山,几万人就死在了赤水,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尸山血海才蹚出这半条命。”武将眼里的恨意,令人胆寒。
武将赤身裸体,我看到他身上遍布旧伤,仿佛依稀能见当年赤水一役的短兵相接,剑箭交错。
武将盯着地上的蚂蚁,笑道:“俺娘以前常给俺讲趣事,说以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志在必得,考完突然想起某个字少了一笔,急得团团转,心想中举无望。后来揭榜,书生依旧高中,原是有蚂蚁一只,通人性,伏在了书生所缺的那一笔中。”
一听就是没读过书的白丁胡诌出来的,祖母从不会讲这些鬼头鬼脑的事,她说蚁,说南柯人似蚁,荣华不过一梦。
药效渐渐发作,我头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沉吟:
“山势兮无情,流水兮无主,江山兮如故,夷族兮血仇,叹三军兵败兮如山,痛黎民琐尾兮流离,唯楚骁勇兮,虽三户,一战亡秦兮……”
唱得真难听啊,感觉有毒蛇在咬我的耳朵。
3. 武将
中了蛇毒后,每日几大碗地喝武将所熬的草药解毒,但仍觉得浑身乏力,头晕乎乎的,走不动路。
“不喝了,天天喝草药都喝饱了,我都胖了好多。”我着实是不想再喝那些又苦又粘稠的解药了。
“小鬼,你这是中毒所致的通身肿,你年纪轻轻,身子板可真虚呀,换作寻常人喝下我这独门秘制的解药,早就活蹦乱跳了。”武将又在一旁熬药。
许是觉得药效远不够,武将在石屋里捣鼓半天,又找出来好些东西一股脑加进去。
我躺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往锅里加小石子,黄鼠干,蜚蠊,鸟屎,蜈蚣腿,发霉的猪笼草,碎骨渣。
心想,真不如死了痛快!
武将并未留意我的欲言又止,只是一味地熬药加药材,他皱着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突然灵光一闪,擤了一把鼻濞,甩到锅里。
“呜—呜—呜,你,你你你……”我嗓子痛得厉害,说不出话来。
“别大惊小怪的,这可是我从北境巫医那学来的偏方,是救命的药引。”武将一本正经地把药端过来。
我极为不争气地喝下了,生死之间,我还是想活着。
难道我真是个贱骨头?身子好的时候总觉得生不如死,总是想死了一了百了,时不时就盼天上下个雷把我劈死,或是山里来个野兽给我吃了。
可真走在鬼门关,我反而拼死也要爬回人间,如此令人作呕的药我一口就闷下了,只因他说这药能救我命。
活也活不好,死也不想死,我心如刀割,躺在棕榈叶上哭了。
武将见此,宽慰我:“赶紧养好了身子,你的苦日子快到头了。等你能下地了,我就带你下山,你可以出家当个尼姑,过着天天念经拜佛的好日子,美得很。”
我皱着眉,一脸不解,祖母一直希望我下山嫁人,为何武将要带我出家。
“你还小,不懂出家的妙处啊。读书有什么好?一个二个都读成了城府深趋炎附势的伪君子。从军有什么好?命如草芥,除了杀杀杀就是死死死!”
“种地有什么好?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种几亩粮食,还不够交皇粮的。当商贾有什么好?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最后钱全进了官老爷兜里。”
“至于嫁人,那更是下下下策,若说读书是害人,从军是杀人,商贾是骗人,那嫁人就是吃人,且被吃的大都是女子,连骨头都不吐,三从四德不过是说得文雅点罢了。”
武将越说越尽兴:“依我看,还是出家好,在佛门过清净日子好,管它什么改朝换代,管它什么浴血沙场,生死恩仇,都去它娘的,咱只管南无阿弥陀佛,该吃就吃,该拉就拉。”
我狠狠地点头,从未想过人生居然能有这般天地,心中向往不已。
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武将搓一把柴火灰便出门了,我知道他是出去借雨沐浴了。山里人大多以草木灰和雨水为沐,只有那些比较讲究的老骨头才会不厌其烦地熬香草沐浴。
没多久,武将便回来了,我大吃一惊。
他走之前明明是长发长须,满头青丝。一场大雨,再看却是雪满白头。
他的白发远比祖父的还要多,原来他之前“黑发”只是脏发。
他明明比祖父更魁梧,能捕食猛兽,会熬盐巴,也会熬草药救人,他知晓如此之多的山林生存之道,他也不像祖父那般余生都活在悔恨之中,可他怎么比祖父还要苍老?
想来他这些年过得也不易。
武将似乎是只洗了头,便急匆匆回到石屋,拿上绳子背着弓箭便出去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我心里怕得紧。
过了很久,武将绑了一个男子回到了石屋。
这男子好生奇怪,脸是那么白净,发髻梳得是那样好,鬓若刀裁,衣裳穿得严严实实,鞋子也是布做的,就是人太胖了,看着怪吓人的。
“大人,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您可怜可怜我一家老小,放我一条生路吧!”男子在地上哀嚎,脸色惨白。
武将一边生火,一边问他:“这身打扮,一看就是山下来的,说,到野人山来作甚?”
男子哆哆嗦嗦地道出上山目的,原来他本是漕帮的一个小帮工,只是这几年河道淤塞,生意不好。后听说朝廷重金悬赏捉拿前朝余孽,便和香堂里的兄弟们一起上山碰碰运气。
可谁曾想,这野人山真不是人呆的地,山大林密,千里绝地,瘴疠横行。
所幸兄弟们是漕运出身,运了十多年漕粮,这次进山前带的粮食和白肉够多,不然早就死在这荒山野岭了。
但不知怎么了被山里人觉察到了行踪,有一老翁将他们引到了瘴气林子里,很快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之后那老翁带人将他们身上粮食都取走了,还把他们所带的兵器和毒药也一并收走了。
我心里砰砰直跳,瘴气林,那不就在我家附近,难道他们遇到的老翁是我祖父?
武将不信:“都这地步了,没把你们赶尽杀绝?”
“没啊,话虽如此,没取我们性命,可瘴气林凶险无比,进去就等于送死,除了我,兄弟们倒下便再没醒来,两个时辰便被蚂蝗和虫蚁吃得干干净净,肉身变白骨。”
这话我信,瘴气林里的蚂蝗最喜吃活人,莽林里的驱虫最喜食死尸,所以从小到大,祖母都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离这两地方远远的。
与此同时,我也确信了他遇到的老翁就是我祖父,整个野人山,只有祖父是个怂人,一辈子都不敢杀人。
“你也算是有过人本事。能从瘴气林里活着跑出来。”武将不咸不淡地说着,将大刀的刀尖放入火上烤。
男子苦笑,他说自己曾是船上水性最好的舵工,尤其善闭气,因此逃过瘴气林一劫。
可逃得了瘴气林,却逃不了蚂蝗毒虫,毒蛇蜈蚣,更逃不出这遮天密林,在林子里兜兜转转多日都不曾找到下山之路。
“野人山真是我等外人的埋骨地,邪乎得很,就连这溪水,只饮几口便昏倒在地,还是今这场大雨把我浇醒,也不知究竟睡了多少日。”男子悔恨无比。
我想起祖母曾多次告诫我,山里的生水万不可直饮,不认识的野果子亦不可摘,没见过的藤蔓切不可摸,山里最毒的不是毒蛇虫蚁,而是水木。
武将又拿了一把剑,将男子的衣服全都割成一条条的碎布,一部分丢在地上,一部分塞在男子嘴里,男子哽噎难鸣 。
我挺心疼的,这可是布,一看就比棕榈叶软和,你不要给我啊,我拿回去让娘给我裁剪几下,我穿。
真是糟蹋东西!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碎布,盘算着长条的可做成手巾,粗的方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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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做鞋面,编在草鞋里。
小的碎布可以做补丁,母亲的衣裳好几处都浆洗得破了。
男子不停地闷吼,我抬头一看,他额上青筋暴起,身子拼了命地抖。
他的胳膊上,肚子上,两腿上……,都被武将削去了好几块碗口大的肉,一时间血流不止。
武将拿起刀尖早已被烧红的大刀,对准男子身上被割之处烙了上去,呲—呲—呲的几声,血居然止住了。
一股烧头发的味飘过来,我后知后觉,想必血虽止住了,但创裂处也熟了七八成。
男子痛晕了过去,身上的汗水顺着血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滴。
武将跑到屋外,采了点雨水和野菜,将那几片割下来的白肉洗干净,便放在火上烤。
他动作很娴熟,边烤边撒上盐巴。
这也是我今生第一次见到盐巴,祖母说,天上的雪像盐,以前有位世家女说‘撒盐空中差可拟’。
我没见过雪,祖母就牵着我的手到山涧旁,那里的蚊漫天飞舞,遮天蔽日。
祖母让我闭目存思,将天上的黑蚊皆想成白霜之色,那便是雪景。
我直起鸡皮疙瘩,实在想不出来,但我隐隐约约明白了盐和雪都是和霜很像的一类东西。
祖母当时笑道,以后入冬了带你爬到山顶上去看雪,京城年年都有大雪,你莫要忘了故土。
若说飞蚊似雪,那我一点也不想看什么苍茫雪景,我念念不忘的是祖母牵着我的手一起在山林漫步的日子。
那时祖母的眼睛尚看得见,我很矮,走得慢慢吞吞,她会弯腰牵着我,也走得很慢,沿途时不时捡几个果子喂我吃,教我识我山间草木。晴光照山林,谷风过无痕,这是我此生最快活的日子。
一股肉香味打断了我的出神,看来武将已将肉烤好了,他又用剑将肉叉出来,包裹在野菜叶子里,一口塞进嘴里。
我也分到了几块,慢慢拿起来吃,这味道甚怪,前所未见,却也极香,一时分不清是肉香还是盐香。
武将见我都吃下了,点点头:“这才是将门之后,不孬。”
余光中我瞥见武将在抹眼泪,明明绑人的是他,吃肉的也是他,为什么他反而不高兴?
“莫要心软,他们不死,日后死的就是我们。”从小见惯了林子里弱肉强食,我很早就明白人和猛兽最后都一样,要么死,要么被吃。
武将摇摇头,苦笑道:“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今日方知,我们在外人眼里竟只是一群前朝余孽。”
他开始悠悠唱道:“回不去喽!从前—的——日子——,一天天呦,再也——回——不去喽!”
我感到心烦意乱,武将身上那股浓浓的精忠报国的“味儿”和祖父祖母一模一样。
山里的老人都有这股味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打断了他:“将军,再切几块烤烤可否?”
武将没理我,他早就神游物外,起舞而歌哭:“生民膏血,千军之命,诸臣无用,抔土寥寥,往事空谈……”
歌未竟,他便哭倒在棕榈叶上,与之呼应的只有山间雷雨声。
那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这世道,吃人才能活命;
其二,山里的老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疯病,只是他们不自知罢了!
4. 硝盐
自从吃了几天肉,我的身子渐渐好了,人也不肿了。
好了之后,我便给武将摘果子,编草鞋,收拾屋子,刷碗洗锅,日日殷勤得很,他也欣然传授我硝土熬盐之法。
熬硝土及其危险,武将说此法是他当年在边关随军熬制火药所学,硝石易爆,故必须慎之又慎,只准我站在五步之外观望,不许我乱动分毫。
虽是五步之外,可土硝熬制,尘埃十丈,很快我也满面尘灰。其气所及,一呼一吸间,便头痛、肺胀,双目也有刺激灼伤之感。
真不愧是传闻中有开山之力的硝石,只是抔土,还未成硝便有如此威力。
武将似是习以为常,不准我乱动,生怕我毛手毛脚碰倒什么,他自己倒是悠哉悠哉引喉而歌:
“朝中无人莫作官,兜里无银莫进城,走遍天下娘好,吃遍天下盐好。”
他唱得很粗狂,很难听,偏我还得竖着耳朵仔细听他的杜鹃啼血猿哀鸣,因为他时不时就会来一句:
“柴不够了,再捡点柴火来,要干的不要湿的。”
“水不够了,再添点水进来。”
…………
忙了整整一天,终于把盐熬好了,我和武将两人都成了土人,他的满头白发又变成了“青丝”。
我冲上去看,大惊:“啊,怎么就这么一点儿?”
好几石硝土,挑了一天一夜,又熬了整整一日,到头来,才出这么一撮盐巴?
武将不解:“这还不够?这都够我吃三年的。”
把盐小心包起来后,他边洗脸边说:“隔个一俩月,在菜团子里撒上一小撮盐巴,滋味得很,老话说得没错,走遍天下娘好,吃遍天下盐好。”
他把那包盐送给了我,不过再三叮嘱我不要多食。
“你的意思是让我好几年才能吃完这一把盐?”我问道。
武将点点头,“硝盐有毒,不可贪味而多食。”
硝盐有毒?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再看他的神情,我心知他所说的绝非假话。
“有毒为何你还吃?”
“有味啊!山里人早都活够了,谁怕死?”
“有多毒?”
“以前军中有过令‘刮土煎盐,虽有咸味,但食之破人肠胃,是硝盐,亦是毒盐,不可私贩,误人性命’。”
我还是不能接受,反复追问:“明知有毒,为何军中还要熬盐?”
武将叹道:“军中十年没发粮饷,大家穷得有啥吃啥,命都快没了,兄弟们谁还管有毒没毒。”
“你不晓得,饿极了是啥感觉,那时候为吃饱肚子,俺们每天喝十碗水,喝到吐,但还是饿,将士们就熬了盐,吃点盐,每日就能多喝三碗水,硬生生喝水把肚子给喝饱了。”
“不过当年熬盐也是为了熬出盐水,边关少药,箭伤化脓得用盐水洗。”
这费尽千辛万苦所求的硝盐却有毒,那么祖母的眼疾便无药可医,以祖母的心性,大概过些时日便会偷偷自我了断,不拖累家人。
刹时间万千悲苦梗塞在喉,又悲又怨,我哭着问道:
“将军,你们忠君爱国,然,君可曾优待过你们?国又曾爱过我等子民吗?”
这句话,在我心中憋了很多年,想问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想问野人山上所有迂腐至极的老骨头们,也想替九泉之下的兄长问一句,可我太懦弱了,谁也不敢问,怕挨揍,也怕伤了他们的心。
武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勃然大怒,将那把盐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被他吓住了,不敢再说一个字,老老实实地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盐搓起来,用棕榈叶包住。
摔碎了一块骨碗后,他突然冲着我大喝:“滚啊,去你娘的!俺这辈子还轮不到你这个小辈说三道四!”
我逃命似的离开了蛇谷,但这次我再也不敢横穿莽林了,我带着硝盐绕行到南山。
在南山时天已经大亮,我遇到了父亲,他似乎一直在赵二婆的草屋里等着我,似乎又不是。
“跪下。”他淡淡丢了一句。
我应声跪在地上,不明所以。
他责备我偷跑出去,也不知会家里一声,害得家里人忧心多日。
我想辩解几句,可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是啊,能说什么呢?说我差点被毒蛇咬死?说我一心求得的盐有毒?
父亲见我什么都不说,直接离开了。
他走后,我也不敢站起来,父亲一向是最严厉的,平日里一点小错都免不了他一顿打骂责罚,更别提如今之大祸。
一直跪到天黑,山里的风很冷,吹得我瑟瑟发抖,我依旧跪在草屋里,等着家里人来接我。
是的,我知道就算我离家出走十天半月,家里人也不会不管我,顶多就是受点责罚。
兄长已故,难道李家还想再埋一个孩子到竹林吗?
果不其然,祖父很快就赶了过来,我跪久了腿软站不起来,还好祖父拿着扁担过来了。
一头绑着柴火,一头绑着我,祖父把我挑回来了。
回到家后,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好孩子,可想死娘了。”
另一边,祖母已经熬好了菜糊糊给我吃,还放了好多蕈菇,鲜极了。
我跑了那么多天,祖母和母亲居然没责罚我?也没骂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我赶紧装睡,生怕她们回过味来骂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离家之事,父亲和祖父先是合力瞒住了母亲。
他们骗母亲说近日山上来了好多赏金猎人抓前朝遗老,山里人都把孩子送到南山暂避风头,还美其名曰:
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要杀要剐随他们便,可孩子千万都要保住。
谎话编得天衣无缝,母亲信以为真,便与祖父和父亲一同商议,此事务必要瞒住祖母,免得她老人家担惊受怕。
于是三人一合计,到祖母跟前又是另一番说辞:
“娘,华林一个人住觉得怪无趣的,这不前几天岫儿去送粮食,就把岫儿留下住几天,姐俩一起说说体己话,解解闷。”
祖母叹道:“可不,华林这丫头一个人住那么荒的南山,劝她搬来也迟迟不肯。这回知道住着孤单了,也不来野人山看看我?”
“娘,瞧您说的,咱一家五口挤在一个山洞里,还有爹和相公,衣不蔽体的,华林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方便来?”
婆媳俩又是好一番感慨,母亲硬是把我的事严严实实地瞒住了。
瞧咱这家子,有了事不想着同心解决,反而遮遮掩掩,你瞒我,我瞒他,稀里糊涂地继续过下去,难道这就是世代簪笏,累世儒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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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难道当年他们做官时也这样?难怪到最后国亡了!
离家多日,忽发觉家里的饭分外好吃,菜不是菜味,水也不是水味,一切都仿佛脱胎换骨般变了味道。
“娘,今的野菜粥也忒香了,好好喝,我还要多喝几碗。”
母亲笑道:“傻岫儿,这回的野菜放盐了,你口福不浅,回来的正好!”
我摸了摸怀里的棕榈叶包,不解:“咱家哪来的盐?”
“你爹去南山找你时碰到了一名会硝土熬盐的武将,他给的。”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是真高兴,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
我想不通了,武将熬的硝盐我吃过,那味道跟这没法比,硝盐多了几分土味,喇嗓子味,血味,苦味……
祖母也是不解:“自赤水一役后,大楚武将除了鬼门峰那支,其余皆视文臣为毒药猛兽,恨不得啖我们的肉,饮我们的血,岂肯以盐相馈?”
母亲解释道:“娘,这都多少年了,什么国仇家恨,生死恩仇,如今黄土都快埋脖子里了,还有啥看不开的?”
啥?都看开了?你们要是能看开,不早就下山去了?何苦在山里熬着活受罪。
再看看父亲,他坐在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真是祖父的好儿子,装聋作哑的本事深得真传。
祖母继续追问:“可我还是觉得那些事永远都过不去。三万将士,确实是因我们而死。”
母亲觉得有些道理,把目光转向父亲,问道:“那武将可是会吃人的,他真没难为你?”
父亲又盛了一碗递给我,边说:“这些年他想通了,当年文臣们确实没骗他们,日后我楚人复邦的一线生机不在于兵马良将,金银珠宝,而在于那一船的经史典籍,圣贤之书,累世绝学。”
祖母点点头,随后又补了一句:“能想明白就好,赤水一役是我们对不起他们,日后咱家打到什么好猎物也送他们一份。”
父亲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她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三万将士的命,就为了保全一船书?
如此分不清轻重,难怪山里的武将都恨咱,难怪到最后国亡了!
“爹,万一,我是说万一,当年会不会是咱错了,毕竟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啊!”我鼓起勇气问一嘴。
“你还小,不懂江山社稷,大局为重。”父亲淡淡丢了一句。
得,得,得,你们懂,你们都没错,你是我爹,你说啥都对!我低着头,不停地翻白眼。
我赶紧吃完了,跑到灶台上自己给自己盛一碗。
灶内还剩点柴火缓缓烧着,忽明忽暗,是故锅还是热着,旁边土罐里放了满满一坛“硝盐”。
不对,这不是硝盐,硝盐既没这般白也没这般细。
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捏了一小撮盐放到柴火堆里,等待许久,并未发现有何异响。
又取出怀里的棕榈叶,在火堆里洒上一些从武将那带来的硝盐,果然,灶里立刻传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这才对啊!武将说过,硝盐投入火中必有异响,只有砂盐不会,硝盐有毒,而砂盐无毒,可砂盐是取自千里之外的海上,野人山里怎么会有这玩意?
算了算了,天要下雨,人要吃盐,管它怎么来的?能吃到盐不就成了,反正爹也不会害咱!
5. 父亲
父亲又去山那边找“武将”了,走的时候带去了满满一背篓的山货,回来时背篓里的山货又变成了满满当当的药材。
我知道他在瞎说,却装作不知道,山里人每日都靠骗自己,骗别人,骗死人活着,骗一日活一日。
小时候,我倒是信父亲的话,他总说时也命也,过了这个关口咱们就打下山,重整旗鼓,收拾旧山河。
等啊,熬啊!没等来他所谓的下山回京都老家过钟鸣鼎食的日子,倒是等来了兄长的病危。
他开始骗兄长,也骗自己:“桑儿,你福泽深厚,这点小伤算甚?爹还盼着你早日长成,绵延子嗣。”
兄长笑了:“爹,您想得也忒远了。”
“过不了几载,等山下彻底太平了,邙军定会上山围剿咱,桑儿,你可得多生几个孩儿,共抗强敌。我楚人,断不可族灭也!”
兄长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闭上眼睛装睡。
父亲紧紧握着兄长的手,咬着牙忍着眼泪,母亲忙活半天,才把父亲的十指掰开,好让兄长的手得以舒展。
我将这些话说与祖母听,祖母正和祖父一起做寿材,她感慨良久:
“这些年,我竟不知楚臣世家代代都是赌鬼!”
“祖母,啥是赌鬼?”
祖母苦笑道:“楚人好赌,大厦将倾,先祖们就赌吾辈能力挽狂澜,扛起江山,等真到我们这一辈,才发现根本就束手无策,就开始赌下一代,赌子孙能复国兴邦。”
“赌就赌呗,唾沫垂地喝点水的事。”
祖母想了好久,才缓缓道:“一代一代的恩怨攒下去,越攒越多,子孙们如何承受得起?”
我还是听不太懂,倒是祖父站在一旁,有所动容,但他啥也不说,放下锯子回山洞里了。
祖母捡起锯子,一个人默默把小棺材做好了,我知道祖母心里难受,抱着她的腿劝道:
“哥哥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对,他不会死,哪怕他死了,我就当他下山了,去自谋生路了,对对对,他马上要下山了。”
“什么意思,祖母。我听不明白?”
“岫儿,以后我们就当桑儿下山了,再也不回来了,可否?”
我哭着点点头,祖母抱着我,把我眼泪擦得干干净净方才放我回去同哥哥说话。
祖父见我进来了便立刻离开洞里,大人们私下商议过了,兄长的床前一下子不能围太多人,大家更不能哭丧着脸,万不能让兄长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
父亲翻出家里珍藏的纸笔,正在为兄长画像。
“画像糟蹋白纸了,还不如糊一下洞墙,添点光,洞里太黑了。”兄长舍不得家里存的白纸。
“家里剩的纸多,不碍事,今年太潮了,明年过年的时候再拿出几卷糊墙。”父亲挤出笑,大声道。
我鼻子一酸,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兄长就不再是兄长了,而是地里的一堆白骨。
文臣世家熏陶出来的人都很会骗瞒,最后兄长是开开心心吃着肉咽气的。
自那以后,我似乎被骗怕了,竟不自觉养成了偷听的坏毛病,就连父亲母亲蹲茅坑我也要偷听。
可听来听去,说的大多是前朝旧事,一开口就是上下几千年,人丁剧增,安土重迁,士农工商,权归中央,大一统,科举制和官吏劝进之法……
他们不仅私下说,还要教我恪守忠孝节义,一套一套的,说得我头疼,爹,娘,祖父,祖母,你们忠心耿耿侍奉的先皇早就抹脖子了,我可不想跟着你们忠下去了。
要非得找一个君来忠个一辈子,那我可以忠于己吗?
是故,明知道父亲在睁眼说瞎话,我还是装作不知道,就算那些盐和草药是父亲坑蒙拐骗骗来的,或是杀人放火抢来的,哪怕是勾结邙人求来的,又如何?
我只是很难过,父亲,你要是能早几年想通,兄长就有药解毒了,便不会白白等死。
父亲将数种草药各取几钱,放入锅中,我在下面添柴生火,起先是大火,煮沸之后,他又要我改用文火慢熬。
“岫儿,学会了吗?以后这药可都要你独自来熬了,能应付得下吗?”父亲问我。
“小菜一碟。”哼,太小看我了,这可比硝土熬盐简单得多。
药熬好后,父亲盛了一大碗端给了祖父。
什么?祖父有病?也没听他说过啊!也是,祖父半辈子不说话,就算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不吭一声。
究竟是患了什么病?我想大抵是心病吧,国仇家恨闷在心里三十多年,确实该吃点药治一治了,别再整天钻牛角尖了。
“爹,这药是我从武将那求来的,治膝痛有奇效,您试试。”
祖父一脸不解地望着父亲,大概是想问父亲是如何得知。
“爹,您不用瞒我,您现在走两步就得歇歇,平日做活能弯腰就不蹲着,半夜也总是起来揉膝,想必是痛得厉害,只是您从来都不说。”
祖父叹了口气,慢慢喝完了药。
锅里还有点药渣,我偷偷尝了几口,苦得我想死,天呐,这就是药吗?上一次吃这么苦的东西还是蛇胆,吐了我一肚子苦水。
父亲最近怪怪的,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给祖父熬药,还逼我认字。
“爹,认字有啥用?在山里是能打到猎物?还是能挖到野菜?字写给谁看?大虫?长虫?臭虫?”
父亲想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学字太苦了,地上随随便便写几个字我得记一天,有这功夫,我都能在山里摘一筐蕈菇了,运气好点没准能打只兔子来吃。
“会认字,你以后就能看懂祖父在地上写些什么了。”
我深呼一口气,翻了个大白眼,爹呀,与其舍近求远花那么多心血教我认字,您不如劝他开口说话。
祖父他是能说话的,只是他钻进牛角尖里了,不愿意说,凭什么要我认字。
难道文人读书就是为了脱裤子放屁,天天净整些拐弯抹角的事,有啥事不能直接说,当面说吗?
我躺在地上四处打滚,一个字都不想学。
父亲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儒家经典,天地君亲师,我不听不听不听。
父亲也倦了,随口提了一嘴年少趣事,我听我听我听!
“爹,快细说一下你当年怎么在军中扫茅厕。”
拉扯了好久,父亲才开口,原来当年南逃至兰岩,他便顺道投了军,可军中将领却把他安排在了——净军,本想血战沙场,捐躯赴国难,没曾想最后只能日日扫茅厕。
起初他还觉得郁郁不得志,忍了几天便冲进监军营帐要个说法,自己虽然文弱,不擅骑射,但一点儿也不怕死,为何去不得前线?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他的编配是父亲的朝中同僚事先特意招呼过的,李家已经为国捐躯了两个儿子,定要安顿好这位仅存的独子。
后来父亲也想开了,在军中后方安稳干着差事留条命也好,父母尚在,只剩他能养老送终了。
“兰岩城百步一厕,每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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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厕我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哪怕粪池才三分满,也立马挑粪排沟,完事后又挑水冲洗,覆上新土盖味,三军之士,无不满意。”
父亲一脸自豪:“为父我哪怕是在军中做个净军,也做得勤勤恳恳,尽心尽责,不遗余力,无愧于心。”
“可那个时候战乱连连,没准很多投军的也是家中独子,若他们死了,家里不也断了香火,爹娘不也没人侍奉?”我忍不住问道。
父亲不言语了。
“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就调离净军,去做马夫了。”
“爹你升官啦!”
“倒也不是,守城迎敌,需用粪水熬成金汁,至于金汁嘛,有的运到城楼顶上泼向攻城敌军,有的则涂于箭矢,令敌军伤口溃烂而死。可我当时不知这些,每日早早就把粪水清理掉了,好心反办成了坏事。”
“这是不是祖母常说的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哈哈哈哈屎到用时方恨少。人家当兵的一天天好不容易屙点屎都被爹你给倒了。”我笑到肚子疼。
父亲皱着眉头,用竹板打了我好几下手心,手都打红了,火辣辣地疼。
“岫儿,爹教了你一整日的圣人之言,你怎么尽说些污秽之语!”
我心里盘算着回去一定要找祖母告状,爹太欺负人了,逼我认字,还打我手板,面上却是恭恭敬敬:
“爹,女儿知错了。”
父亲很快就气消了,继续讲起他做马夫时的事。他是真努力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着草料,提着马灯到马厩里喂马。
“喂马可不简单!不是直接把草料倒进槽里就完事了,还要佐以豆料,麸皮,盐等,放多放少都是有讲究的,不然马儿跑不动,易生病。”
“最后还要拿大棒把这些马料拌碎拌匀,别的兵都是随意捣鼓两下,只有为父我一干就是一炷香,每日不仅不嫌累,还想方设法法多喂几次。”
你闺女每天也吃不饱,你就没想着多喂几顿?我心里不快,却还得一副狗腿样儿讨好父亲
“爹,你对马可真好,您喂出来的马一定吃得香,睡得好,跑得快,拉得多。用圣贤的话来说就是,嗯,马作的卢飞快,十步杀一人。”
父亲点点头,感叹道:“那时南逃,粮食格外金贵,我还把家里存的粮食偷出来喂了马,自己在营中也是不舍得吃,口粮都一口一口省下来拌进了马料里。”
“爹,您真爱马如子。军马能遇到您这样的马夫,实乃三生有幸。”我双手作揖,很是用力地哄父亲开心。
父亲浅笑,似在回忆,还用手比划着大小:
“不知怎么了,看着马吃得饱,我心里就觉得欢喜,当时甚至想,只要它能吃饱,我愿意把我所有的口粮都省给它们。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一日比一日长得壮实,这辈子就算是饿死了也值了。”
我大声附和,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爹,你真厉害,然后呢?马儿怎么样?”
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说话:“唉,围城三月,兰岩城饿殍遍地,军中粒米皆无,最后只能屠战马以果腹。”
眼见父亲神色哀伤,我赶紧劝慰父亲:
“爹,您养的马一定又高又壮,特别肥美,一定能够将士们吃好几天的。”
父亲听后面如死灰,将竹板摔在地上便走了,临走前还要我在地上写满字,字写不满便不能回去吃饭睡觉。
我的老天爷啊,这一大片空地,我写一辈子就也写不满啊!
爹是真难伺候!!!
6. 学艺
写了整整一宿,星月黯淡,很多字也逐渐看不清,只是凭感觉在地上划出一笔一划。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父亲正站在我身前。
“爹,您啥时候来的啊?咋没告诉我一声?”
父亲低头望着我写的字,看了好久。
“爹,按您的要求,我把这空地都写满了,没偷懒。”
父亲摇了摇头,叹息着:“你资质平庸,非习儒之才。爹教不了你了。”
“爹,您别这样说,我害怕。”我低下头,心道完了完了,这回儿真完了。
果然没几日,爹就带我一直往山顶上走,爬啊爬啊,路漫漫,山高高,看不见尽头。
以前听祖母说过野人山上有一座鬼门峰,那里常年关着几位邙俘,据说那邙俘武艺高强,杀人无数,凶神恶煞,山里谁家孩子性子顽劣不服管教,就会把那孩子送到鬼门峰和邙俘一起关几天,回来后就都老实了。
天爷啊!这条道分明就是去鬼门峰的道,我走得直哆嗦。
父亲察觉到我的异样,蹲下来问我:“冷吗?”
“不冷,怕得慌。”
“野人山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咱们住的地方还算好,不冷不热,可越往上走,就越冷,鬼门峰更是冰雪交加。别怕,爹带了袄子,冷的时候咱就换上。”
那袄子是兄长的,难道兄长以前也去过鬼门峰?
“爹,阿兄小时候也不听话吗?”
父亲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兄长是世上最温良谦恭的好孩子,就是命薄,不然如今也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那阿兄怎么会去鬼门峰?”
“自是去鬼门峰找曹濬曹将军学武艺了,当年他跟着曹将军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后就便能跨壑攀崖,搏虎擒豹,真可谓是脱胎换骨。”
父亲的话吓了我一大跳:“爹,邙贼跟咱有着血海深仇,咱怎么能找他们学武艺呢?爹,您难道忘了两位伯伯就是死在邙贼手里的?”
父亲敲了敲我的脑壳,皱着眉头:“说你不是块读书的料你还真不是,爹何时说过让你跟着邙人学艺了,曹将军是我大楚最后一位将星,生擒了好几位邙贼将领,当年所俘的邙贼如今皆被关押到鬼门峰,曹将军亲自镇守鬼门峰,如此赤胆忠心,怎么到你嘴里就是邙贼了?”
原来是让我跟着鬼门峰的楚人将军学艺啊!可我还是不懂,派那么多高人守着那些邙贼作甚?何不杀了他们一了百了?
算了,还是别问了,省得爹又要骂我心术不正。
一路上,爹是千叮咛万嘱咐,说咱文臣之后筋骨底子本就不好,让我到了鬼门峰后一定要勤学苦练,早起早睡,尊师重道,长点眼力见,多干活少吃饭……
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爹,您就放心吧!像我这样冰雪聪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鬼不分说胡话的乖孩子,在野人山您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学个本事而已,怕啥?”
爹本就有些紧张,听着我自吹自擂更是面如死灰:
“完了,爹权衡过种种利弊,唯独忘了考量你的性子,岫儿,你到了鬼门峰切不可如此张扬,好好收敛性子,如今爹不指望你能学到啥武艺,只求日后你能活着回来!”
感觉有些不对劲啊!爹怎么有些草木皆兵?
果不其然,在良久的沉默后,父亲突然开口,说当年兄长到鬼门峰学武,起先由于身体羸弱,不堪体训,屡遭将军责打,一日一小打,三日一痛打。
老天爷啊!敢情兄长的本事都是打出来的!
“爹,我不去,死也不去,你把我送到鬼门峰学武,这和山下人易子而食有什么分别?”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父亲怎么拽都拽不动。
父亲也陪我坐地上,梳理着我为数不多的头发,问道:“岫儿,你这辈子想不想到山下去看看?”
我猛地点点头。
“岫啊!你生在野人山,长在野人山,从未见过我大楚的山河,实乃人生憾事。”
是啊是啊,爹你终于想明白了,咱真不该一辈子躲在这深山老林,都快饿死了,装什么忠良啊!
父亲往山下的方向望着,目光似水:“那可是一片大好河山,流水无主,山势无情,最北边是大漠孤烟直,黄沙漫天,一望无际,人和马行在其中几天几夜都看不到一屋一舍。”
“往南走,满目萧瑟,一直走,就到了京都,京都繁华啊!繁华到你都忍不住想跪下,天子脚下,万国来朝,天下百姓熙熙攘攘,读书的读书,做官的做官,逐利的逐利,不知不觉被京都的风云挤着推着搅着忙忙碌碌稀里糊涂地过完一辈子。”
父亲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不是目光如水,而是泪光。
“离了京都,继续南下,就到了中原,六月太热,十月太凉,四季分明。中原沃野千里,麦陇金浪,桑麻遍野。年丰时节,农民弯腰众牲畜犬马如伐林般倒下而粟麦盈仓,家有足粮!”
父亲闭着眼睛回忆着,我心中亦是神往不已。
“再往南渡了河,就到江南了,那是你祖母的家乡。江南鱼米之乡,富庶异常。柳三变曾作词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我幼时曾到扬州外祖家小住过一段时日,逛过庙会,看过灯会,祭过祖,养过鹤,游过湖。旧日种种,真恍若隔世。”
“再往南呢?还有啥好玩的地方?”
父亲望了望四周群山,淡淡道:“再往南,一路策马不停,等到跑死第四匹马,大概就能到野人山了。毒蛇猛兽,密林虫蚁,瘴疠横行,至于剩下的,我想不用再多说了吧!”
“爹,我想下山了。”我也哭了。
父亲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好孩子,你想下山爹绝不会拦你,可你是楚臣之后,直接下山无异于送死。想下山,就得学好一身武艺,有足够的自保之力,才能在山下躲过明枪暗箭,来去自如。”
我坐在地上想了许久,花了好大的气力下定决心:“爹,我要去鬼门峰学武,我不怕挨打,在家您又不是没打过我。”
直到我起身了,拍完身上的土,父亲依旧坐在地上,气定神闲。
“爹,快起来啊,一会就天黑就不好赶山路了!”我强拉着父亲的胳膊。
“不急不急,岫儿,你再折几根树枝过来,爹还想再教你几个字。”
这一次,父亲没有教我什么忠孝节义,四书五经,只是教我全家人的名字如何写。
原来父亲的全名叫李肃,这名字,念着跟吹口哨似的,唉!又难听又难写。
他还告诉我,我的本名叫李云,岫儿只是我的小字。
父亲说,娘生我的那一日山上云霞甚美,他猜这回应该是个女孩,生下来后一看,果真就是个皱巴巴的小闺女,母女平安,他一时高兴就取名为云字。
后来才回过味来,云字犯了戴伯伯的名讳,为避尊者讳,父亲苦恼了好几日,又给我取一个小字—岫儿。自此人前人后都叫我小字,不再称本名。
云无心以出岫,质性自然,父亲说希望我这辈子开心随性,乐得逍遥。
我沉默了,真是我的亲爹啊!本名你稀里糊涂寻个字就取了,一个小字倒是抓耳挠腮搜肠刮肚想了几天几夜,父亲大人,您是不是有点倒反天罡了!!!
我快快地学完这些字,拉着父亲抓紧赶路。
奇了怪了,怎么越往上越冷?没一会儿,我和父亲都把袄子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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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爹,怎么山上这么冷?您说,咱的京都老家也这会般冷吗?”
“京都自是比这要冷上许多,不过也只冷个把月,而大家都住在四四方方的屋舍里,门窗紧闭,用皮纸把窗缝堵得严严实实的,屋内烧着炭火,脚上泡着热水药浴,手里拿着暖炉,暖得很,一点寒气都进不来。”
“那祖母的扬州老家冷吗?”
“扬州一点儿也不冷,一年到头没冷个几日就入伏了,暖风自东海向西吹过三万里,暖而润也,人在其中,温养得如玉般!故而扬州人比北方人要灵俏许多!”
就这样,一路上我问父亲答,聊着聊着就到了鬼门峰,途中也不再觉得累,更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而鬼门峰果真如父亲所说,冰天雪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冰,看见雪。
我掰了山间一瓣冰,放入口中舔了几下,无味!奇怪,这么冷的天,冰上怎么冒热气!
父亲告诉我,这是寒气,冰就是水,烧开了会冒气,冻紧了也会冒寒气,物极必反,只要不把它逼急了,任它在天地间来去自在,它自会化回水。
“哪来的野儿胆敢擅闯鬼门峰?”前方忽窜出一人来,一声怒喝震得山间几处雪都抖了下来。
还没看清前方是谁,转瞬间两把大刀又从身后架了过来,吓得我直冒冷汗。
父亲从容解释,他先是自报家门,说他是山下竹林和莽林夹道的李家人,带我前来鬼门峰拜师学艺,后又小心从包袱里拿出信物来,脖子上的两把刀方才放下。
几位老兵凑上前使劲在我父亲脸上看来看去,一脸狐疑:“李家的?姓李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看信物确实是咱这的,可俺不记得给过什么李家王家?”
父亲解释道:“这信物是昔年曹老将军送给我儿李桑的。”
“曹老将军近日旧疾复发,多日不醒,少将军下山去了,漫山遍野地给老将军找草药医治,你想想还有谁能证明你二人的身份?”
“曹将军病重?情况如何了?”父亲很是担忧,“千户王易能证明这信物,当年我儿在鬼门峰学武时就借住在他家。”
老兵们摇摇头:“王千户几年前春猎就死了,一把年纪了就是不服老,非要下山猎蟒射猛虎,结果一去不复返,唉,可怜他儿子……”
“王木忠怎么了?”父亲急切地问道。
“天爷啊,你还能记得他儿子的名姓?俺们都想不起来,老了老了?”
“怎会不记得,他是我儿的好友,我儿回来后多次提起他,说王木忠文武双全,心胸开阔,习武之余很喜欢找他谈论学问和兵法,是个爱读书的武人,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儒将。”
“死了,到山下春猎的陷阱林找他爹,一时心急误触了机关,被一支毒箭要了性命。”
“上官大人呢?围猎的陷阱不是他常年布置安排的?按理说有他在不会出这等差错!”
“他死得更早。陷阱林早就不归他管了。”
“怎么死的?”父亲无比震惊。
“这年头鬼门峰死人还用问咋死的吗?咱这支残军,年年老死的,病死的,抑郁而终的,跳崖的,上吊自尽的多了去。”
一旁的老兵附和道:“你们山下说草一青,长一岁,到了俺们山上可就是长一岁,死一片。”
“谁说不是呢,依我看,不用等邙人打上来,再过个七八年,咱鬼门峰自己就死光了。”
父亲不肯放弃,又接连问了一串人名,得到的回复与先前别无二致。
有位老兵问道:“你总说你儿来学过艺,你把你儿带过来给俺们认认不就成了。”
父亲顿了顿,痛道:“我儿也不幸早逝。”
7. 不杀
因无人能证明信物来源,我和父亲只能暂时被收押到寒狱里。
也因此我看到了好多戴着铁链的邙人,可我总觉得他们被养得很好,面色红润,头发又长又多,穿着厚厚的棉衣,睡在厚厚的干草上,可怜我和父亲只能躺在湿草上,寒气刺骨。
他们睡得也香,鼾声此起彼伏,有的邙人待遇更好,晚上还能点着灯油,烧着炭火,诵着佛经,老兵们说那位是在给所有战死沙场的亡魂祈福,老将军恩准过。
这哪里是死敌,这简直就是贵客!
父亲看向邙人的眼神很复杂,看得出来,父亲恨毒了他们,摸清这些我便斗胆开口:“爹,鬼门峰的军爷们为啥不杀了这些邙人,还管吃管喝管住,养着他们能有啥好处?”
父亲同我细说起曹老将军与邙人的恩怨得失,隔壁牢房的诵经声突然停了下来,没一会儿又照常念了起来,声音依旧从容不迫,不徐不急,与之相反,父亲倒是慷慨激昂,悲愤交加。
当年荆州被围,曹将军带着三万兵马冒死出城突围,与邙军血战一天一夜,眼看胜利在即,没想到第二日天明时,邙军的十万大军增援居然从七百里外的邓州赶来了。
“爹,你的意思是本来是赶不上吗?”
父亲沉默了,我忽想起祖母说过,朝廷的官场龌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无所不及,一方有难,巴不得再踩上两脚斩草除根,怎会出手相救,乃至后来一城被围,其他诸城只是静观其变,从不出手相救。
祖母当时怎么说来着:“原先大楚的军马是邙人的三倍之余,粮草更是五倍之余,可朝政晦暗,地方拥兵自立,割据一方,朝廷无法将军队合众为一,形成合力,最后被邙军各个击破。而邙军却与我军完全相反……”
原来祖母没说的是这些啊,邙军不仅上下一心,帮忙帮得还挺快,七百里路居然一天一夜就到了。
“想必他们提前谋划过,知道荆州猛将如云,不好拿下,援军怕是早已出发,且星夜兼程,不敢懈怠。”父亲似乎不愿多说邙军互援之事。
“杀出来没?”
“曹将军寡不敌众,只得带着队伍回撤,可荆州城内守军及诸将却紧闭城门,迟迟不开,最终曹将军及其残军无法回城,夹在邙军和荆州城墙之间。”
我大惊:“为何?为何不开门啊?”
“城门外多了十万敌军,城门一旦开了,可就难关上了,荆州怕是守不住了。”父亲解释道。
我还是无法理解,换做是我,为了守城冒死迎敌,短兵相接,拼尽最后一滴血,前方是十万虎狼之师,后面却是紧闭的城门,退无可退,而自己拼死守护的城内守军正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睥睨着我这般蝼蚁弃子。
或许他们本就想逼我退无可退,巴不得我在死前的最后一战破釜沉舟以命相搏,最好与邙军两败俱伤,然后再开城门,踩在我的尸体上迎敌,坐收渔翁之利。
完了完了,光是以己度人一下都感觉胸闷窒息无比,那曹将军当年不得原地气死?
“爹,你老说邙人狠,如今我咋觉得他们还没咱自己人狠。”
父亲怒道,说我一个小姑娘家懂得什么见识?荆州是什么地方我根本不懂。
他还说,自古以来,荆州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荆州一失,敌军便可顺长江东流,而下游的江南富庶之地必丢,是故历朝历代必遣重兵强将镇守荆州。
江南一旦沦陷,大楚必亡,是故江南不能有变,而为保江南,荆州则不得有失,当是时也,任何冒进之举都将满盘皆输,故而荆州城内守军所行并无过错。
父亲说这番话时言辞恳切,字字泣血。他是个忠臣,一辈子总有着说不完的大道理为我楚人争辩,我只觉得他好可怜。
“然后呢?曹将军他们怎么办”我打断了父亲的慷慨陈词。
“邙军见其死伤惨重,余兵坐地不起,曹将军也已是强弩之末,毫无还手之力 ,便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父亲轻飘飘丢了一句。
“爹,你详细说说啊,这怎么放了,这不是斩尽杀绝斩草除根的大好时机吗?为何放了?这不是放虎归山吗?”我急了,父亲总是细枝末节能说上一大堆,关键处又略过去了。
“邙人信佛,不愿滥杀无辜,只是劝曹将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便放他们南逃了。”父亲冷冷道,语气比这寒狱还要阴森。
接下来的事便好理解了,曹将军带着残部一路南下,一边抢当地百姓的粮食和金银,一边招兵买马扩充兵力,抗击邙人,算得上是以抢养战。
抢百姓的钱粮来打仗?听着听着我都分不清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父亲见我面露疑惑,大声道:“若无国,何以家为?”
父亲的意思是得先有大国,才能有我们的小家,他总觉得大局最重。可是,要是连家没有了,国再大有啥用?不懂不懂!
“曹将军用兵如神,骁勇善战,南下路上还打了好几场胜仗,俘虏了邙贼多名将领,可惜啊!孤军难有回天之力,我大楚还是亡了。”父亲怅然道。
“难道这就是曹将军不杀邙俘的原因。荆州一役,邙人放过了曹将军,所以之后曹将军俘获了邙将,也不杀,走哪带到哪,好吃好喝地供着。”我问道。
父亲点点头。
“爹,其实吧我觉得大家都没做错啥,各为其主罢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咱说不清,也没人能说清。”我困得要死,一时同父亲说话竟忘了分寸。
父亲神色骤变,怒喝我:“邙人并非良善,相反,他们是这世上最阴狠毒辣之人,虽然礼佛,骨子里却没有一丝慈悲。他们,他们不滥杀无辜,因为他们头脑太清醒太冷静了,杀人慎重,攻城慎重,血战慎重,连生死恩仇都无比慎重,他们知道他们要的不是这一条两条人命,而是整个江山。”
“你以为他们只是一群骁勇好斗的莽夫吗?你根本就没和他们交过手,他们会给你粮食,会给你良药,会以礼待你,会帮你找回至亲,也会笑眯眯地将你灭了,而你到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哦,明白了,爹,我懂了,邙人是世上最坏最阴柔的人,我都明白了,那咱现在可以开始歇息了吗?爬了一天的的山,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话音刚落,隔壁房里的诵经声戛然而止,我和父亲同时瞪大了眼睛。
“爹,隔壁的邙人不念经了,他听得懂咱说话。”
父亲皱着眉头不说话。
紧接着隔壁又传来一阵叹息:“在下不知二位日间跋涉劳顿,夜需安歇,然诵经祈福之声扰君清眠,多有失礼,请见谅。”
“哼!装什么装?你们骗得了曹将军,骗不了我。我父亲是大楚刑部员外郎,早就见惯了你们的手段。”父亲怒道。
“原来是官场后人,难怪杀气如此之重。”那人淡淡道。
什么,我父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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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文人居然有杀气?也是,他素日确实有点凶,待我和阿兄也挺严的,字写得不好还打我手心,说话时不时就生气……这邙人眼光确实毒辣!
“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邙贼,居然说我杀气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父亲回击道。
“大楚六部,九卿,科道,皆有实权在手,明明可以为天下苍生做些善事,却庸庸碌碌毫无作为,为臣不为民请命却只想着乌纱求稳随波逐流把弄心机权术,到头来,拜的山头越来越高,官做得越来越大,朝中地位越来越稳,虽未杀人,手上鲜血却不比武夫少,虽未作恶,实则居高处播其恶于众也。”
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那邙人应该是说中父亲心中要害了。
邙人继续说下去:“楚人官场弊端,就是在尔等只会为官之道的手中一步步根深蒂固,积重难返,活生生拖成一个烂摊子,耗尽了楚朝气数。”
“官场晦暗,何代无之?”
……
父亲狠起来连自己亲爹都骂,居然和邙人开始掰扯历朝历代做官的都没一个好人,好人才不做官,不不不,好人在官场根本活不下去!
邙人不以为意,甚至还列举了几个史书中所谓的清官好官,父亲呸了一口,说这些人都是伪善之徒,只是格外聪明些懂得在青史中赚点好名声罢了。
邙人嗤之以鼻,父亲却坚持声称官场里根本就出不了好人,权力就是个大染缸,只要身在其中,便没一个是干净的,大家随波逐流只是为了保全家族,是迫于无奈……
那邙人似是不屑与父亲争辩,早早便没了声音,大概是睡去了,我听得也困了,迷迷糊糊睡着了,倒是父亲辗转反侧气得一夜未合眼。
翌日晌午,有位老兵匠认出了父亲,我和父亲方得以走出寒狱。
“这不是哑巴子的小儿嘛?你咋上这来了?”
“谁啊?”同行老兵问道。
“就是山下的哑巴子,你们忘了?咱有时下山打猎时还常常碰到。”
众人如梦初醒:“哦,原来是哑巴子的儿啊!恁咋不早说?又说是竹林又说是莽林,咱野人山林子多大,谁能记得住!”
父亲低下头,连称是是是,脸上很快堆起笑容,千恩万谢,只求他们能把我收下。
“么事,哑巴子的孙女俺们放心,只要她好好学,俺们就好好教。”
我不知道父亲听着那一声声“哑巴子”是什么感觉,我只知自己心如刀绞,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了般。
一直以来,祖父都是我们全家的骄傲,他在我心中是野人山上最好的男子,举手投足的书卷气,脾气好,待家人极好,会打猎,能扛柴,也会摘野果野菜,总是想方设法给我弄些好吃的,而他自己却什么都舍不得吃。
我幼时常听闻祖母讲祖父少年事,意气风发,书读得很好,一部《大楚律》烂熟于心,是个赏罚分明的好官,一生都在尽自己所能做个纯臣,可惜世道太差,总是身不由己,也因此愧疚半生,不再说话。
那么好的一个祖父,出生书香门第,曾是赫赫有名的刑部员外郎,没想到在外人眼里仅仅是个“哑巴子”。
父亲说起荆州役,曹将军南逃,曹将军不杀邙人,我初听只觉得不解,心里有点憋屈罢了,但这些远不及“哑巴子”这三个字要人性命。
因为那三个字,我心中有块地方永远地坍塌了,我们终究活成别人了口中的笑话,可笑至极。
8. 五狗
在鬼门峰的日子,我就暂住在五狗叔的家里,因他儿子随着少将军下山寻药去了,所以空出了一间屋子。
总听着其他老兵叫他“五狗”,起初我还以为大家是在嘲弄他,可日子久了,却发现鬼门峰所有老兵都极为敬重五狗叔,曹将军昏迷多日,山中事皆由他来定夺。
他很严苛,我刚进山的时候便把我编进“五狗军”里,每隔七日便要随军下山围猎,我啥都不会,自然是什么猎物都没打到,好在军纪严明,空载的将士背满一捆柴上山也能有肉吃。
我体弱无力,光是上山下山两趟就已耗光我全部气力,是故旁人都背着比人还要高的粗柴,只有我背着小捆细柴,依旧吃尽了苦头。
五狗叔每次看见我都叹气:“傻娃子,细柴不经烧啊!”
“叔,粗柴不好着,细柴好引着,我给你拾些细柴您好引火。”我嘴上很恭敬,心里却在骂:臭狗,细柴就不沉了吗?没给你背些干草就算好了,挑什么刺!
许是觉得我下山围猎过于赔钱,他很快就把我调到了“火头军”里煮大锅饭,我心甚喜,这下总算能吃饱饭。
可我不会煮饭啊!
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我一进灶台就偷吃,所以娘绝不将家中掌勺大权交与我。对于厨艺,我这回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反正东西煮熟了总不至于吃死人吧!
此后几日,凡是吃我做过饭的人皆叫苦不迭:
“五狗大人,快让那丫头收了神通吧!她做的饭比俺的命还苦,喇嗓子,吃一口难受死了。”
“五狗大人,俺们打了半辈子的仗,活到今天不容易啊!俺还想多活两年,你快让她下山吧!煮的什么饭,菜粥里都是沙子,俺都快吃成铁胃了。”
“五狗大人,俺已经连着四天都拉不出屎了。她是不是把咱熬的火把油当猪油下饭里了。”
…………
五狗叔当即决定调我到小厨房,日后只负责寒狱中那几名邙人囚犯的吃食。
于是乎,寒狱里的邙人开始整日问我原先的那名厨子是死了吗?怎么突然换人了。
我说他调去五狗军,上山下山背柴去了,众人一听,皆哀嚎不已。
只有那位经常诵经礼佛的邙人吃得下去我煮的饭,我心中也着实佩服他。尤其是当我知道煮饭需要用锅铲不停翻搅以免糊锅后(天爷啊,我说我之前做的饭怎么奇苦无比,原来那都是一锅糊饭。)
原来不是我没洗净菜,是锅底那层饭糊成炭渣,是故如嚼沙砾。
可那邙人居然能照吃不误,真乃神人哉!
与他相熟后,他告诉我他的中原名字叫安桀,好文雅的名字啊,比五狗好听多了。
安桀笑道:“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五狗可不是一般人能叫的,昔日曹濬手下有五员猛将:张田,韩林,王闯,霍筐子,付树青。这五人骁勇善战,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号称‘五狗’。”
“三十多年前,‘五狗’的大名可是响彻军中,就连我们听了,也很是忌惮。”
随即,他话锋一转:“刀剑无眼,生死由天,当年风光的五狗也仅活下一人。”
我不明白,为啥不叫五虎,五狼,五犬?而叫五狗?
安桀耐心解释道,中原人忌讳良多,觉得五虎听着像寒酸文人哭天抢地时常说的“呜呼”,便弃用此名,而“五犬”又类“无权”,讲究的中原人更是不喜。
至于“五狼”,早已被五位邙将用过了,自是不能重名。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讲究来讲究去选了一个最难听的!
“安桀,你一个邙人咋知道那么多楚人的事?”
他倒是毫不避讳,直言:“楚人是邙人宿敌,我们必须比你们楚人还要了解你们自己,方可挥刀南下。”
“你们中原老祖宗不也说过,知己知彼嘛!”
“那我们楚人了解你们吗?”我问道。
安桀摇摇头:“你们楚人号称正统,你们的人主号称天子,觉得我们这些犄角旮旯里长出的人都是蛮夷,自是不屑同我们相与。”
安桀懂的东西很多,他还精通医理,每日清晨都要给曹将军施针,山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寒狱找他瞧瞧。
五狗叔很是信任他,每日给他一个时辰外出活动筋骨,晒晒太阳,他写什么药方,五狗叔都尽力派人去寻,吩咐专人熬给曹将军喝,尽管如此,安桀身上依旧戴着沉重的手镣子和脚镣子,步履维艰。
闲暇之余,安桀还教过我如何用毒,起初我以为他想要谋害老将军便不肯学,赶紧回禀五狗叔。
从那之后,熬给曹将军的草药都会先盛一碗送到寒狱,安桀饮下后无事才送到老将军那。
安桀不仅不生气,反而打趣我:“人家火头军熬的草药都比李岫儿熬的野菜粥好喝!日后老将军喝剩的药汤只管端来,可口!”
众人皆笑倒。
最后我还是跟着安桀学习用毒之术,他让我按照他的吩咐找寻山间药草,照着比例研磨搅碎涂抹在箭簇上,他说此毒,再大的猎物碰上,五步之内都得死。
狩猎用的箭簇都是用硬木削成的,我围猎时射过,可力气太小,鸟兽最多只能擦破点皮。
安桀点点头:“破皮便足矣,我调的毒你只管放心,只要切肤沾上,必死无疑。”
五狗叔每每看到我削的箭簇便如临大敌,生怕我一个不注意射到人了,“好孩子,轻拿轻放,别沾到衣裳上了,邙人用毒可不是说着玩的。”
他每日只许我削十个箭簇,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千万要小心,勿贪多,别没打到猎物,自己反倒送了命。
不仅是用毒,安桀还教我削硬木仿铁蒺藜,做刺马枪,绊马索,迷迷香,扎蟒钉,倒刺钩……并告诉我将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能引来什么野兽,能捕到什么猎物。
这些陷阱器具连五狗叔看了都是连连称道,感叹道:不愧是穷山恶水里熬出来的蛮夷,这捕猎技法远胜中原楚人十倍。可惜非我族类,不然一定让他亲自带队下山围猎,定能满载而归。
学了好久,安桀说我出师了:“我已将毕生所学都教与你了,你下次围猎时,定能以弱胜强,以少胜多。”
他还说我若下山,必不输军中英勇男儿,我听着可开心了。
沉默了好久,他果然图穷匕见:“如今你有长技在身,可独当一面,应当下山围猎,李岫儿,你快回五狗军,把之前的厨子换回来吧!”
霎时间,寒狱里的其他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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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大喊:“附议!附议!附议!”
这事后来成了五狗军里的一段趣闻,我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总觉得自己也好似一条狗,被人踢来踢去的,天地之大,无以为家。
好在这次下山围猎格外轻松,原先的郁结也一扫而空,安桀教与我的捕猎本领果真厉害,一日之内我便猎到了狐狸,野兔,山羊,野猪,鹿,箭簇上的毒实在厉害,见血封喉,帮了我大忙。
昔日我在五狗军人微言轻,见人不是叫叔就是叫军爷,如今大家反而争先求我赐教,求我告知究竟是什么毒如此厉害,他们也要如法炮制涂在箭簇上。
“主要是加独,安桀说过它的树皮和绿叶上的汁液比砒霜还要厉害,见血封喉,这种树在那边的半山腰上多得是,特别好找,最高的那几颗就是,我带你们去找。”
……
自从大家学会用毒后,围猎捕到的猎物明显多了数倍,可五狗叔却急着派人传话,让我们适可而止,赶紧鸣金收兵。
他的意思是靠山吃山,要吃一分剩三分,他日后人才有得吃,生怕我们把山里的野兽捕得族灭了,最后自己也饿死了。
我将这番话说与安桀听,他听后哈哈大笑:“中原人至死不渝的中庸之道!”
我也觉得五狗叔太小家子气了,野人山那么大,几辈子都吃不完,尽想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自己先吃饱。
“五狗叔,人家邙人打猎了几十辈子,也没见吃空山林,没见子孙后代饿死啊!反而越来越强,一统天下了!叔,天大地大,吃饱最大!”
五狗叔望着寒狱的方向,淡淡道:“邙亡楚,邙不日亦必为他朝所覆,傻丫头,这才哪到哪?”
“那咱能活到那天吗?”我故意问道。
五狗叔忽然拿起一支涂了毒的箭矢对着我,吓得我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叔,您别吓我,那箭可不能对着人啊!”
我跑远后偷偷回过头瞧几眼,只见箭矢早已被五狗叔丢得老远,他此刻正慌里慌张地找水洗手呢!哈哈哈哈,原来五狗叔比我还怕箭毒!
为了答谢安桀授与族人用毒之术,五狗叔特意把围猎捕来的几只活山鸡活山羊送给了安桀,在寒狱外扎了圈竹篱笆养这些活物,如此一来,他每日放风的时候也可解解闷。
怕鸡冻着,我也用竹篾编了些鸡笼,里外都铺着干草。大家谁有空就来喂喂。
许是被关三十多年,忽地一下热闹了,安桀很是高兴,冥思苦想了好几日给山羊和每只山鸡都取了好听名字。
山羊的毛很长,叫慕容蝶衣。
好斗的那只公山鸡,叫轩辕浮屠。
毛色最漂亮的那只山鸡,叫兰婉筠。
最老的那只山鸡,叫陆珍年。
最小的那只山鸡,叫季五陵。
最胆小的那只山鸡,叫寒适之。
平平无奇的那只,则叫公孙相如。
老兵们这辈子都想不到,都是爹生娘养的,到头来鬼门峰里名字最响亮的居然是一群野羊野鸡。
五狗叔倒是不以为意,他整日瞧着这些狗模人名的鸡羊,开始盘算着“化兵为农”的法子,可大家都拿不下主意,能主持大局的曹将军又迟迟不醒,叔每日愁得直叹气。
9. 起冢
曹老将军多日不醒,连安桀都说这次病得凶险,而少将军寻药迟迟不归,实在是束手无策,让五狗叔早做打算。
五狗叔瘫坐在地,面如死灰,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都没出去。
直到黄昏时,五狗叔突然开门,下令召集鬼门峰所有威望重的老兵一起相地起冢。
大家商量了整整一宿,选出来的地没一个让五狗叔满意的。
为了墓地的事,一众老兵吵个不停。
“后山哪里不好,先帝就是葬在那!没有比后山风水更好的地了。”
“君臣之道,臣怎能和君葬在一处?依我看,南山就挺好,依山傍水,藏风聚气,如坐莲台。”
“放屁,咱都是将军带出来的兵,不似兄弟胜似兄弟,将军就应该葬在鬼门峰,咱们将士兄弟一辈子都不分开,死也不分开,以后俺死了,也埋在这陪着将军。”老兵边说边抹眼泪。
五狗叔也哭了,很快大家都哭成一片。
“五狗,不可感情用事啊!鬼门峰阴气太重,严寒至极,哪里是起冢的好地方啊?将军这辈子已经够憋屈了,你难道还要他在九泉之下继续冻着?”一位头脑清醒的老兵劝阻道。
此话一出,大家也纷纷反对:“不可不可,咱每回打猎带回来的肉,吃三分,留七分冻在咱的地下冰窖里,以备平时之需。你想想,将军怎么能和那些要吃的冻肉同寝呢?这不是辱没了将军。”
吵了半天也没个定论,最后这帮德高望重的老兵们直接打起来了,守卫只得冲入屋内,拦住他们。
拉扯到最后,五狗叔把我叫了进去,问道:“你们那片不是有很多大官嘛,什么尚书啊,侍郎啊,国公爷啊,名头个顶个响,话说他们死了都埋哪?”
看着一屋子老兵披头散发,脸上青紫,怒气冲天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心里瘆得慌,生怕说错一个字他们也把我抓起来打一顿。
“回五狗大人的话,都埋在竹林里。”我赶忙跪下来答。
“为啥,是有啥讲究吗?”五狗叔双眉皱起。
见气氛缓和,我趁机拍起了马屁:“哪有什么讲究,野人山就这几个山头,还能埋在哪?说实话,他们最想埋的地其实是鬼门峰,可放眼整个大楚文臣,谁能有本事葬在鬼门峰呢?最后没办法,只得将就埋在竹林里了。”
一屋子吵吵闹闹的老兵瞬间眼睛亮了起来,身子前倾,直勾勾盯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天爷啊,看样子他们还真信了,我只能继续编下去:“叔叔伯伯们一直都想落叶归根,魂归故土,唉,这辈子终究是回不去了。之所以想埋在鬼门峰,是因为这里是整个野人山最高的一个山头,就想着葬于高处,好日日瞭望故土……”
话还没说完,那群老兵又开始抹眼泪了。
“是啊是啊,吵来吵去,将军肯定也最想埋在老家祖坟里,是咱没本事,不能带将军回家,咱没本事啊!”
五狗叔最后拍板:“谁也别吵了,将军就葬在鬼门峰里,赶明儿就找个最高的地治冢茔,朝向西北,将军是西北人,九泉之下也算少了件憾事。”
鬼门峰都是冻土,坚硬如铁,很是难挖。军中说了,凡是参与造墓者,赏狐皮短打一件,麻布戎装一套,树衣两套。
我也去了,我想要衣裳,母亲和祖母就是因为衣衫褴褛,无法蔽体而常年不愿出门。
男子可以光着身子在山里走来走去,女子却要穿得严严实实才能见外人。男子可以在林子里席地解手,女子只能东躲西藏找个草木茂密的地方更衣。
母亲和祖母平日最多也只敢在家门口一百步内走走,她们说,女子的名节比命还重要。
要是有严实的衣裳就好了,她们就可以在野人山自在穿行了,想上哪就上哪,想去哪摘野菜就去哪。
我以为此次造墓的大多是妇人,事实确实如此,只是没想到还能看到那名老军匠。
“军爷,你一个男人咋不去围猎,来跟我们抢什么衣裳?”
“李家小鬼,男人就不冷吗?男人也需要衣裳!更何况老夫是军中数得着的刀剑匠,当年营造数座冰窖,老夫也实有大功在身,如今营墓之事,没有老夫那肯定不成。”
老军匠边说边挖,可忙活半天一块土坷垃也没抠出来,弯着腰倚着铁钎歇歇后,往手心啐了一大口唾沫,继续挖。
嘿呀嘿呀,吭哧吭哧,呜呼呜呼,老军匠使尽浑身解数都拿这冻土没办法。
最后实在没力了,回头一看,身后又皆是老弱病残,只得认命了,命令小兵们将柴火扛来,生起篝火烧地。
刚开始烧柴火的时候,婶婶们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这哪是烧火,分明是在烧人的心啊!
鬼门峰严寒不长草木,所有的柴火都是将士们从山下一路背上来的,连六岁的孩童都要下山背柴草,我也背过柴火,当时累得差点滚下山坡摔死了,太苦了,真的是咬着牙硬爬上来的。
辛辛苦苦背了几天的柴不到一个时辰就烧完了,黑灰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大家都心疼死了。
老军匠忍不住骂道:“关心则乱,五狗真是昏了头,鬼门峰哪里是能埋人的地方,土冻得梆硬,有本事让他自己来挖。”
虽然舍不得,地烧过后确实能挖动了,一层烧一层挖,大家也渐渐认了。
烧就烧吧!
大抵是经历过国破家亡的老人们心更硬些,当晚她们便能齐刷刷坐在火堆前烤火取暖,时不时插科打诨,说些年少趣事,反倒是我这个小辈郁郁寡欢,一直哭丧着脸。
许是看见了我,她们想起了一些旧事。
“李岫儿,话说你家之前可真风光,还记得当年我爹找你爷爷办事,还得给你家门房单独封个二十两银子的门包,不然那狗腿子根本不给我爹通传。”
“哎呀俺滴娘哎!多少?一个下人就能要二十两银子,他咋不去抢呢?二十两银子在俺西北老家都能置个三开间的宅子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笑着聊着,越聊想起的旧事就越多。
“话说,这些年你阿兄找到你爹的元配没?有没有安排他俩在山上偷着见一面?”
大家一阵窃笑。
头仿佛被炸开了,她们说的是我吗?我阿兄?我爹的元配?怎么回事,这些事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老军匠喝住了大家:“休要多说,她阿兄已经往生了,别戳孩子心窝子了。”
“别别别,好婶子,你们只管说下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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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事?今天你们要是不告诉我怕是我晚上都睡不着。”尽管心乱如麻我还是想知道。
聊到尽兴处,谁也不管老军匠的提醒,将那些前尘往事一股脑倒出来。
原来父亲当年是有一位元配妻子的,两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婚后育有一女,很是恩爱。国破后大家一路南逃,一共分两拨,女眷们先行,男子殿后。
父亲的元配妻子也跟着女眷的队伍南逃,刚过完江便受不了苦日子,带着女儿北上投奔早已归降的娘家父兄,弃李家于不顾。
“不对啊,我咋记得咱那时的日子也没多苦啊!还能挤上马车,也没饿着没冻着,真正开始苦的是过了赤水后,还有咱现在在野人山的时候,王婶子,你是不是记错了。”
“怎会呢?就是过江那段,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粮食不好买,咱们一日三顿都只能吃阳春面,你忘啦?李家媳妇便闹了,不满意,说阳春面在她娘家就是喂猪的。”
我不解:“啥是阳春面?”
“就是江浙一带的面食,白水煮面,洒点葱花,加点价钱能放一星点猪油,清淡是清谈了些,但顶饿。”
婶婶们又开始窃窃私议:“俺娘哎!阳春面还不好吗?俺三十多年都没吃过这样好的了!”
“谁说不是,那可是白面细粮啊!不吃给俺吃,俺西北人一口气能吃三十碗。”
“谁跟你样儿?人家可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光是八月节做的月饼都有一屋子多,能跟咱一样吗?”
“我看还是不饿,穷讲究啥?先帝在宫里时不比她吃得好,到最后不还是连死人头发都吃了。”
老军匠猛咳几声。
“那我爹又是怎么娶的我娘?”我问道。
“这还用问,肯定是你爹上山后又找了一个,接着生了你阿兄和你呗!”
“这些事?我兄长也知道了?”
众位婶婶们点点头:“你阿兄也是听俺们说起才知道这事的。”
一位独眼婶娘突然插嘴:“不过你阿兄真是个邪乎人,知道这事后居然想托人找到你爹的那位元配,还说想请她进山好好给她尽尽孝道。”
我急着站了起来,走到独眼婶娘跟前忙问道:“我阿兄是不是把脑子冻坏了?”
众人纷纷议论:“谁说不是,找什么亲爹的元配,咱又下不了山。”
“找是可以找的,这些年山下多的是心在邙身在楚的义士,他们时不时偷摸上山来送点东西,什么消息找他们打听打听不就行了,山里人给山下亲人传个话啥的多了去了。”
我无奈极了气得在地上直跺脚:“婶子们,关键不是怎么找人,而是我兄长这么做对得起我娘吗?娘待他那么好,他怎会如此?他不该如此啊?他也万不可如此!”
独眼婶娘叹了口气:“你兄长读书读傻了,非说按二十四孝还是啥孝经来算,那位元配算得上是他的嫡母,自当终身侍奉,好好尽一尽孝道。”
“嫡母?什么玩意?这都哪跟哪啊?”我气炸了。
“可不止,你兄长不仅是想找到那个元配,还想瞒着你娘让你爹和她见上一面。”
我瘫坐在地上,屁股被火烤得热热的,心里却凄寒无比。
10. 兄长
从婶子们口中得知,不同于我,兄长在得知父亲曾有个元配时,高兴得不得了。
我不知道这究竟有何可高兴的?
婶子们也搞不懂:“你阿兄说话文邹邹,一套一套的,俺们说元配,你兄长说那是发妻,还说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又叨叨着说什么不敬发妻,天理不容。绕来绕去,那个元配成嫡母了,他自己的亲娘倒成了小的了!俺滴娘哎,你们读书人可真怪!”
“小岫儿,你阿兄长歪了,他读书把脑子都读木了,谁是亲娘,该孝敬谁都不知道了。”
“就是,狗屁的三从四德,嫁了夫君要听夫君的,结果夫君转头又娶了一个,生了儿子要听儿子,结果儿子只知道要孝敬嫡母,这辈子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李岫儿,你娘这辈子没白疼你,好孩子,你跟你阿兄一点也不一样。”
老军匠用铁钎挑了挑火堆又随手丢在一边,忍不住插话:“我说你们这些老娘们瞎教孩子什么呢?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仁。”
“帮自己亲爹找回发妻,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是大孝大仁大义大道。”
婶子们转过头,像看鬼一样盯着老军匠。
老军匠浑然不觉,嘴上掩不住的笑意:“换做是我,要是知道我爹在外面还有一位娘子,我肯定也高兴,若能牵线搭桥让他俩见一面我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打铁的,你就不为你亲娘想想?”独眼婶子问道。
“我娘更应当乐意,七出之条,妒便为其一,我娘作为爹的娘子,理应有容人之量,更何况有人替她分劳,延续香火,她高兴还来不急呢!”
大家开始自觉地挪动身子,都坐得离老军匠远点。
“你们男人脑子里咋天天想着要娶好几个娘子,一个还不够吗?俺老家的汉子们这辈子都难讨到一个婆娘唉!”独眼婶子怒道。
老军匠不假思索:“自然是多多益善,男人就应该三妻四妾,天子就应当三宫六院,一辈子就一个黄脸婆,那得多憋屈。”
“咋滴,你也想娶俩儿,山上一个山下一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位婶娘打趣道。
“老胡家的,你快别说了,你再说下去小心这打铁的今夜里睡不着了。”
说完大家笑倒了一片,老军匠脸上红得很,直接起身回家了。
“他今晚肯定想女人想得睡不着,男人你别管他再老,都还是那副德行。”
婶子们继续嘲讽像兄长和老军匠这样的男人,我静静听着,呆若木鸡,只知道自己好似从未认识过兄长。
原来兄长真的托人找过父亲的那位元配,只不过山下人捎信说元配回娘家后颇受野人山上誓死不降的李家人牵连,过得很不好,没多久就失踪了,也不知道如今是生是死。
兄长很受打击,消沉了好一阵子,期间写了很多酸诗,诗文婶子们记不清了,只知道大意是托人万里寻嫡母,最后连一抔黄土都没有找到,有生之年没法向嫡母大人尽孝了,觉得很对不起父亲,枉为人子。
当然,这些诗他从未告诉过母亲和我。
后来又有义士上山,带来了更多消息,说父亲的那位元配八成是死了,因邙人朝廷曾下过令,说是要秘密除掉这些前朝余孽的家人,斩草除根。
兄长知道后又偷偷给那位“娘”立了个牌位,跪了一天一夜,嘴里还念叨着:
“娘,儿替爹来接您回家了,希望下辈子是个太平盛世,您和爹一辈子恩恩爱爱,再也不必因战乱而分开。”
山下义士们感念兄长对父亲的一片孝心,特地带来了北方的一抔黄土,兄长将黄土包好,日夜带在身上,说日后回家要亲自交给父亲。
而这黄土之事,我与母亲也一直蒙在鼓里,我记得,父亲的枕头里是有一撮土,兄长说这是送给父亲的故土,聊表哀思,母亲没在意,我也没在意过。
“这义士指定是个男人。这世上除了男人,谁还能干出这等混账事!”一位婶婶骂道。
“就是,自己亲娘还好好在山里住着,不想着好好孝顺亲娘,倒想着给亲爹找回发妻,依俺看,他娘真是白养这个儿了。”
“说来说去,儿还是跟爹是一条心的,闺女跟娘是一条心的,不然老人咋都说闺女是为娘的小棉袄呢!”
大家都点点头,有位婶娘感慨道:“估计俺那家口子要是想找个小的,俺儿也帮他爹瞒着俺,没准还端茶倒水地伺候那位后娘呢!比对俺这个亲娘还殷勤嘞!”
“三婶子,他要是找,大不了你也找个,俺给你说个好的,野人山上男多女少,咱吃香着呢!”
那位婶娘摇摇头:“不中,俺要是找了要被俺儿说俺不守妇道,他爹也会给俺撵出家去。”
众人皆是一阵唏嘘。大家明明紧紧围坐在一起烤火,彼此都能感受到身旁人的体热,一呼一吸中也都是热气,可每一个人脸上全是寒意。
婶子们说着说着笑了,笑着笑着哭了。
“这几日,为了给老将军烧地起坟,俺儿下山背柴背得可勤了,路走起来都生着风,俺心里真不是滋味。前两年俺病了,躺了好几个月,俺儿下山找药都没这么勤。”
“谁说不是,老姐姐,那时要不是有安邙人给你瞧病,咱姐俩怕是不能在这叙话儿了。”
渐渐,大家都说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俺生孩子那阵,想吃几口南山上的野果子,俺男人动都不动,还说这就是命,不该是咱的别瞎想。结果老将军病重了,俺男人二话不说就跟着少将军下山寻药了,到现在都没回来。恁长时间,都够他从南山背一屋子甜果子上来了。”
“可不是,安先生都说束手无策了,可那帮男人偏不认命,非要下山寻药,野人山哪个山头不凶险,又是瘴气又是毒蛇猛兽,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是活?”
有位婶子赶忙劝大家:“姐妹们,这些话在咱姐几个这说就行了,可不兴在外说啊!不然又该说咱女人小心眼了,不懂家国大义。”
“晓得了晓得了,俺反正认命了。”
地烧热了,大家拿起镢头铁钎木锹就开挖,我伫立在原地,嚎啕大哭。
婶子们都过来给我擦眼泪哄我开心,独眼婶子却说:
“她还小,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她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等以后嫁人生娃了,怕是想哭都不能哭了。”
婶婶们越是哄我不哭,越是劝慰我,我越是哭得厉害,因为看到她们,我就想起了母亲。
她们抚在我脸上的手和母亲的一样遍布老茧,她们的肩膀如母亲一样柔软,她们说的话也和母亲一样细声细语。
她们也和母亲一样可怜!
此情此景,焉能不泣?
许是哭了太久又吹了冷风的缘故,当日回去我便病了。独眼婶子背着我找安桀瞧瞧病。
望闻问切,他看着我哭红的两眼,问道:“小姑娘可是想家了?”
我点点头。
“安先生,小岫儿着凉了,还烧着呢,头可烫了,麻烦您给瞧瞧能开点啥药。”独眼婶子说道。
安桀叹了口气,又摸了摸我的脉,有点为难:“眼下老将军病重,军中的药和补品皆供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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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炊,吴夫人你还是多烧点热水给这小姑娘喝点吧!”
“多喝热水?热水能管啥用?姑娘还小,日后可别落下病根了。”
闻言,安桀低下头悄悄耳语了一番,独眼婶子点点头,没说啥就走了。
迷迷糊糊中,我问道:“婶子咋把我撂这自己走啦?”
“她给你偷药去了。你这一会儿烤火一会儿受凉,冷热交替,病得厉害,没药不行。”
我惊得张大了下巴,不敢再说一个字。
安桀倒是无所畏惧:“我这虽没药,但可以给你治治心病,小姑娘你年纪轻轻脉象上怎么又是肝气郁结,又是气血内困,心挺老成的嘞!”
我翻了个大白眼。
他从旧衣里取出一卷书递给我:“这是《金刚经》,可治十年心病,你多读读,背下来后记得还我。”
我接过那卷脏兮兮的佛经,满脸不情愿,“安先生,这是吃饭的时候把汤水洒上去了?”
“胡说,那上面的水痕是老将军的泪,是病重不治的将士泪,是妇孺的泪,是邙人的泪。”
“我不喜欢看书。”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佛经医心。”
“我不认字。”
安桀瞪大了眼睛,饶是他这样的聪明人,都没想过我一个文臣之后居然目不识丁。
“你娘不教你读书?”
我烧得难受,却比安桀还要惊讶:“你们邙人的字都是娘教的?”
安桀满脸得意:“那是自然,邙人小孩不识字不会拉弓骑马,母亲便是我们的第一部书,第一支箭,第一条鞭。日后我们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我们便是母亲一辈子的金银首饰,一辈子的汗血宝马,一辈子的狐裘美酒。”
我哑着嗓子说道:“我们楚人和你们不一样,除了女工和持家之事,其他的学问习武什么的都得父兄或是先生来教,我父亲当年也是家里专门请了教书先生,楚人说慈母多败儿,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亲娘教自己亲骨肉都不行?中原人真是规矩多。”
“我们这边很忌讳这个,总觉得很多学问道理母亲是教不了的,也不能教,想学的话必须得父兄或者老先生们言传身授,当然了,最好是什么都不学,一辈子只会相夫教子。”
安桀不懂了:“相夫教子?既希望女人相夫教子,又不愿意你们教孩子世事和文章,怪哉怪哉!”
“所谓教子,就是养孩子,养而不能教,只是说得好听罢了。”我解释道。
想起大人说过:“这规矩是楚人老祖宗定下的,先祖们说,但凡是长于妇人之手的王孙后代,都骄奢淫逸,没有好下场。”
这是规矩,也是祖宗家法。
安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你出自书香门第却不识字,敢情你父兄只记得教你忠君忠父了。”
我在心里反复咀嚼着安桀的话,回想起过往种种,竟发觉安桀所说并无半分不对,确实,父兄只教了我忠君忠父。
忠于大楚,忠于先帝,忠于朝廷,忠于家主,宁可披发入山,也誓死不降。
赤胆忠心,天地可鉴,然后,然后,就,亡国了!
真是可笑!
一滴热泪滴在了手中的佛经上,我盯着那水渍看了很久(因为安桀让我别睡,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看到它一点点变小,变干,变得毫无痕迹,几不可察。
看来佛经上的那些陈年污渍不是泪痕,更像是鼻涕。
涕泗横流,涕泗横流啊!什么家国大业高高在上,真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场!
11. 曹濬
我头痛醒来时,独眼婶子正巧带了一筐炭火来,这几天她偷了不少老将军的药送过来,就藏在黑漆漆的炭火下面。
“婶子,这是不是不太好,要是被人发现了咱可就死定了。”
独眼婶子不以为意:“不就一点草药,要这么斤斤计较的话,那当年俺男人为了掩护老将军被人万箭齐发射死了,俺儿也跟着老将军打仗,在乱军中尸骨无存。真一笔笔算下去,老将军给俺跪下磕三个大响头,俺都受得起。”
我张开双臂,抱住了婶子。
结果下一刻,婶子就从筐里掏出一条大绿蛇,吓得我魂飞魄散。
“别怕,早死了。”说着,独眼婶子还拽着绿色的尾巴,像抡鞭子一样在空中胡乱挥着,我看得冷汗都下来了。
“鬼门峰哪来的蛇啊?”
“少将军回来,带了好些药材,还在蛇谷里抓了几十条毒蛇,安先生从里面挑了花纹最多的一条,拿去做药引了,此刻大家正忙着配药呢!”
独眼婶子突然低声说:“我趁人不注意偷偷顺来了一条,把它拍死了带过来给你。”
啊,这,哪有人见面送死蛇的?
“少将军捉来的药蛇刚到鬼门峰就少了,这真不会被人发现?”我问道。
独眼婶子笑道:“咋滴了,蛇少了那肯定是它自己偷跑了啊!”
我和婶子都笑了。
婶子掐住蛇的七寸,狠命一拧,看得我目瞪口呆,她居然能将那块地方硬生生拧断。
蛇血直接嗞了她一脸,她笑道:“见笑了,俺力气确实很大,别说出去,不然该让俺狠命挖冻土了。”
我赶紧点点头。
她将带有蛇头的那一节扔了,又往身子的那一端细细掏着,很快就递给我一颗翠绿的蛇胆。
“吃吧,我听安先生说这蛇胆可是极珍贵的药引子。”独眼婶子脸上和手上都是血,我却不觉得吓人,接过来直接吃了。
很苦,和我煮的饭差不多味道,所以吃着也还习惯。
我从睡的干草上薅了最软的一把递给婶子擦擦手,婶子一把推开,将手中的蛇血舔干净,而后又将还淅淅沥沥冒着血的半截蛇身放入口中吸了起来,喉咙咕隆咕隆作响。
想来少将军带来的这些毒蛇都是极珍贵之物,婶子一口都不舍得空耗,喝完血,剩下的蛇肉她也一并拿去烀肉去了,并分给了我许多。
蛇肉吃着像山鸡的肉,很紧实,不好咬,味道也很怪。
“真是野人,五步蛇都敢炖了吃。”有人说话。
我和婶子同时抬头,发现安桀就站在我们身后:“你啥时候回来的?”
婶子也问道:“安先生,你既已回来了,是不是说明老将军的病无碍了?”
安桀点点头:“老将军的病稳住了,还需修养修养便可。倒是你们吃肉吃得真尽兴,连身边站了个大活人都看不出。”
随后安桀又摸了摸我的脉,说我已经无大碍了,便下了逐客令:“你们赶紧走,别赖我这了,这才一会儿功夫,就弄得我一屋子血腥气。”
五狗叔的儿子也寻药回来了,我不能住在他那了,独眼婶子把我接过去住了。
过了几日,曹老将军能开口说话了,望着满屋子的亲信旧部,他喃喃道:“都还是咱驻防军那几个老人儿!”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大家却泣不成声。
当晚,五狗叔就下令,开祛病宴,犒赏三军。
“把冰窖里存的肉都拿出来吃,今天就当过年了,大口吃肉,大口喝汤。”
大家都很高兴,很快后厨就堆满了冻肉,人手不够,独眼婶子和我都被叫过去剁肉了。
冻肉不好剁,我使出吃奶的劲剁,心里却欢喜得很,很快大铁锅里的肉就满了。
满满的一大锅肉啊,我想,这大锅肉至少够我家吃半年了。
很快就第二锅,第三锅……
每个人都撑得站不起来,可还是捂着肚子使劲吃,硬往嘴里塞,哪怕今夜肚皮吃爆了也要继续吃。
安桀守在竹篱笆那,他今夜忧心忡忡,生怕我们把他养的羊和鸡给煮了吃。
我给他送饭的时候他特意问我:“吃饱是什么感觉?”
看样子他已经很多年没吃饱过了,都忘了酒足饭饱是何滋味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肚皮胀胀的感觉,感觉很复杂,一句两句根本说不清楚。
“就是很奇怪,说不上来,一吃饱了就可想家了,以前老饿着反而不想家。”
安桀避开了我的视线,仰头望着夜空。
“我想娘了,想祖母了,想得发疯。安先生,你想家吗?”
他朝天笑了几声,身后的山鸡也随之嘎哒哒,大概是闻到肉香,鸡也饿了。
他只顾着喂鸡,根本不理我,我失落地离开了。走了十几步,他在我身后突然喊了一句:
“李岫儿,山河如旧,故人难在,有空就常回家看看吧!”
我回过头来,他又继续喂鸡了,还把自己碗里的肉分给鸡吃。
其实,我给他碗里盛的都是精挑细选的鸡肉,想着他也上了年纪,牙口不好,没曾想他会喂鸡。
罢了罢了,这世道人吃人,鸡吃鸡,谁也别说谁了。
没一会儿几个少年人抬着曹将军出来了,老将军大病初愈还不能沾荤腥,可他还是想亲眼看大家吃肉。
“别管我,大伙赶紧趁热吃肉!”
“看大伙吃肉,俺心里高兴,高兴,高兴。”
后来每个人都出来了,坐在一起大口吃肉,让老将军好好看看。
我也凑过去瞧了瞧,老将军两眼凹陷,颧骨高耸,面色蜡黄,眼睛里闪着泪光,但都是笑意。
这就是父亲所说的大楚赫赫有名的将星,所向披靡,勇冠三军,如今也只是个瘫在榻上,喝药流口水的糟老头子。
吃着吃着,一些老兵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当年事,老将军静静听着,少将军时不时俯下身给他擦擦眼泪。
他颤颤巍巍端起榻前的一碗肉汤,一点点抻着手臂,小心翼翼洒在了地上。
“敬天上的弟兄们,今日家里烀肉,你们有空也下来和兄弟们聚一聚,吃一碗肉,弟兄们,俺们从没忘了你们。”
五狗叔也随之振臂一呼:“敬老将军,敬死去的兄弟们,敬还活着的硬骨头们。”
大家也都端碗起身,轻轻将肉汤洒在地上。
我不理解他们一路金戈铁马的情谊,只觉得此举简直是暴殄天物,平日吃饭我都恨不得将碗舔干净,巴不得将筷子嗦弯了,他们倒好,大手大脚随意倒肉汤,真是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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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军!
今夜整个鬼门峰真的像过年一样,热闹非凡,谁也不会注意到什么风吹草动。
我悄悄偷了二十多斤冻肉,藏在干草堆里,偷偷带下山。
山下要炎热许多,一路走,冻肉一路化,滴滴答答滴着血水,我提心掉胆得很,生怕引来了什么猛毒野兽。
边走边后悔,既然要偷,怎么当初不带几只毒箭下山,至少路上也好有个防身的。
最让我悔到咬牙齿的还是,怎么忘了偷几条狐皮下来,本来还可以给娘和祖母做几件短打衣裳的!
看来还是第一次学偷东西,怯了,以后定要偷个大的。
一路走一路想,等回了家,母亲和祖母肯定会冲上前抱住我,好好看看我,长高了没?瘦了没?冻着没?还会絮絮叨叨问我在山上吃苦了没?她们肯定心疼坏了。
我得好好和母亲和祖母唠唠山上的诸事,可有得聊了。
父亲八成只会问我在鬼门峰学到什么本事没?
学到啥了,其实只学会用毒和偷肉了,这肯定不能说。只能说学会了打猎,至于怎么打的,您老人家就别管了。
紧接着他肯定会问我肉是哪来的?好在肉化得差不多了,我就说是我自己拿弓打的,反正我在鬼门峰也用毒箭打了不少猎物,不算骗人。
至于祖父,他肯定还是什么都不说,但一定会去山里多摘些蕈菇和野菜野果回来,给我解解馋。
这次回家,最好还是劝他们也搬到鬼门峰一起去住吧,鬼门峰虽然冷些,但吃食放在那里一点也不坏,如此一来他俩打到的猎物吃不完的都可以先冻着,省得肉都腐了还吃。
与其像往常那般将腐肉上的蛆挑掉继续煮了分食,我宁愿在鬼门峰冻着,也不想再吃臭肉了。
老将军是个好人,会容得下咱家的。
快到家的时候,我在路上远远看见祖父提着几刀黄纸,赶紧跑过去。
“祖父,我回来了。”
祖父看着我,先是一怔,然后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是怎么了?这么想我吗?
他不说话,在地上写了几行字,可惜我只认得一个“肃”字,这是父亲的名。
祖父的脸色很吓人,比鬼门峰里杀过人的老兵还要吓人,简直像一捆枯柴,他嘴角下垂得厉害,一直紧紧咬着牙。
难道祖父是想开口说话了?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反而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了竹林里的一处空地。
突然他停住,把手里的纸一股脑都丢在地上了。
我赶紧蹲下去捡起这些纸,天爷啊,山里的纸可金贵了,用一张少一张,怎么能随便丢在地上呢?
等等,这一大片的土好像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似乎格外黑一点,我捏起一撮土,觉得很眼熟。
我记得打猎的时候,给猎物放血,地上的土被染红,但过上几个时辰就渐渐变黑了,那颜色和这块地上的一模一样。
究竟是打到了啥大猎物,老虎?鹿?山猪?能流这么一大滩血?
我抬头一看,突然看到了上面一颗微弯的竹子上正挂着父亲的头!!!
顿时眼前一黑,头晕目眩,手上拿着的纸和肉都散落一地。
祖父打着火石,将纸烧了起来,依旧什么也不说,只是领着我跪下磕头。
12. 丧父
我脑袋嗡嗡,像是被雷击过般,伏在地上大声哭嚎,祖父连忙将我拉起来。
楚人素有规矩,亲人热泪不可滴在亡者血肉上,如此亡者便会念念不忘尘世至亲,来世不好投胎。
可如今父亲都身首异处了,哪里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明明离家之时,父亲还好好的,怎会如此,我想不通?
我跑回家,一路跌跌撞撞,心里只想赶快问问祖母和母亲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今生跑得最快的一段路,上气不接下气,脑袋也晕乎乎的,只觉得天在转,山在转,林子也在转。
真像是一场梦,我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本就是一场梦?等天亮醒来了,我还在鬼门峰,昨日猛吃的大肉尚未尽化,是故吃撑了发起了大梦。
到家的时候,我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扫地,刹那间,我知道梦醒了。
安桀说过,中原女子不算美,却很韧,国破家亡,男子一蹶不振,女子却越来越韧,天塌下来还能先将屋子扫了。
这不是梦,我的梦做不出来这般又虚又实的象,而天也真的塌了。
母亲也看到了我,她眼圈红红的,本来尚在悲痛中,看见了我,神色又有一丝转喜。
“岫儿,你回来了。”这一唤,有万种怜惜。
在洞内的祖母也听见了,踉跄着来到院子里。她似乎是大病了一场,站都站不稳,母亲赶忙去搀扶她。
“娘,祖母,爹的头怎么被挂在竹林里了?”我哭嚎着。
祖母和母亲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总归是开口了。
可她们说的完全不一样。
祖母说的是当年大家南逃到赤水时,船只不足,先帝问群臣当下能舍掉些什么,武官说可以将那五十车经史典籍丢到河里,文臣说可以烧掉一百车粮草。
文武各不相让,武官死也不愿将粮车付之一炬,文臣又宁死也要带着那五十车书走。
几位言官当场死谏,只求先帝能带走那些书画,他们说,那五十车经史不只是经史,更是我楚国最后一丝血脉,只要它们尚在,国魂便在,后世楚人便能复国。
先帝允了。
可代价却很惨重,船就那几艘,乌压压的遗民,堆成山的粮草和书画,却一个都不愿舍弃,当时将士们集结所有能征用的官船和民船,日夜抢运。
军令如山,先帝最后抽了三万重兵,不让他们登船,反而令其死守。
君令如山,这三万赤水沿岸的楚军只得拼命阻击邙人,拼死拖住他们渡江的步伐。三万人也随之命丧于赤水。
从那以后,很多将士便对文臣不满,甚至说是恨之入骨,他们总觉得,当初登船的理应是那三万浴血奋战的将士兄弟们,而非一堆堆破书。
之后在野人山,三十一年来,除了曹将军那一脉,大楚将士与大楚文臣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
我打断了祖母:“祖母,什么先帝什么赤水,那么远的事,别说是死三万,纵使死他三十万,楚人死绝了我都不在意,我只想知道爹到底出了什么事。”
母亲也拦住了祖母,她开门见山:“你爹曾有过一位发妻,且和她育有一女,只是,她们不愿上山,归降了。虽离开了你爹,可这么多年,我瞧得出,你爹心里一直记挂着她们母女俩。”
“他们是少年夫妻,恩爱多年,或许在他心里,他们仨才是一家人。”
人心真的很可怕,哪怕是我这样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在听到母亲的此番话后居然没先前那般悲痛了,甚至能静下心来听母亲讲些陈年旧事。
“可李家人誓死不降,所以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颇受牵连,听说过得很不好。”
真是可笑,她们过得再不好,还能有野人山上的日子苦吗?
母亲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知怎么了,她的女儿便流落到青楼了,她想赎回女儿,可老鸨一口咬定三千两赎金,少一分都别想见女儿。”
“所以她就上山来找我爹?”我有点猜出来了。
母亲点点头。
“是她杀了我爹吗?为了去找邙人朝廷换钱?”我问道。
“真要是这样,你爹求之不得,可你爹哪值这么多钱,就算我们全家的人头加一起都凑不了三千两。”
“野人山穷得叮当响,哪有什么钱,曹老将军病重都缺医少药的,他的旧部还得漫山遍野挖药呢。”我想不明白。
沉默许久的祖母突然开了口:“这些年,邙人一直在找一部《山河秘史》,这部史籍是我朝皇室所著,世间少有,原先是存放在宫中的,京都陷落后,便跟着那五十车法书名画一同运到了野人山。”
我不解:“书能值多少钱?爹的那位发妻也真是急昏了头,什么破烂都要。”
母亲淡淡道:“十万两。”
此刻大家都沉默了,没有人再说话。
接下来的事不用猜就知道,父亲肯定是把那部价值十万两的《山河秘史》从文官伯伯那里偷了交予发妻,以便赎回他和她的女儿。
可如此一来,野人山上的叔叔伯伯们怎会放过父亲呢?他们最宝贝那些旧书了,当年不惜用三万条人命换来的啊,谁拿了它们,不得用命来换吗?
一堆破书,在叔叔伯伯眼里是楚人最后一丝血脉,在邙人眼里是十万两白银,在父亲眼里是救长女的一线生机,在我眼里却是父亲的一条命。
算来算去,算到了贵贱不知,乾坤颠倒,性命尽折,这世道,人命远没有几张纸值钱。
“爹走时没遭罪吧?”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祖父原是刑部员外郎,几位老臣特意询问了你祖父的意见,此罪按律如何处置,你祖父便在地上动笔写道 ‘罪同谋逆,按律当斩,悬首示众’。”说罢,祖母伏在母亲肩头痛哭失声。
尽管悲痛万分,母亲还是为祖父辩解了几句:“娘,你别怪爹,斩首至少比凌迟做成肉酱好,三郎也算是解脱了,以后不用在山上遭罪了。”
祖父悄无声息地走来,想来他方才定是在院外站了良久。
母亲和祖母明明看到祖父进来了,却装作没看到,不去看他,也不理他,反而和我说起了话。
“岫儿,你爹临走前给你留了几句话。”
我跪下听着,擦着眼泪,母亲也擦着眼泪,祖父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母亲开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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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岫儿是个好孩子,不必跟着父辈们一起为国守节,等学好武艺了想下山就下山吧。”
我哭着点点头。
“还有一句,他让你记着,若是日后下山了,一定要去找澜儿,告诉她,爹这些年来一直很遗憾,当年没带她一起骑大马。”
我抬起头,一脸不解地望着母亲。
母亲这时候反而很平静,面上没有一丝波澜:“澜儿就是你爹和那位发妻的孩子,算起来是你长姐。”
我还是不明白。
祖母解释道:“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没想着肃儿心里一直还记着。那时候澜儿还很小,整日里吵着要骑大马,摘叶子,可她太小了,根本不能骑马,你爹就答应她,等她长大了一定带她骑马遍游京郊,没曾想,还不到半年京都就陷落了。”
祖母苦笑:“那时候澜儿也就三岁多,怕是早把这些给忘了,这些话带不带的,不重要了。”
我缓缓站了起来,突然不想再跪下去。
原来父亲临终之际最惦记的还是他山下的妻女,尽管披发入山三十余载,那份情谊却未曾变过,他爱山下的妻女,胜过自己的性命。
他不在意我在鬼门峰是否挨打了,是否受冻了,是否要饿死了,他只记得,当年在京都没有兑现给长女的承诺。
大刀就要斩于脖颈,他不顾亲人痛哭,不念冰天雪地鬼门峰的幼女,只想着他的澜儿。
他一辈子只教了我忠君忠父,可到头来,他为了自己曾经的妻女可以偷《山河秘史》,可以叛楚,他自己都没有做到忠君。
至于忠父,那更是可笑,我的亲生父亲心里只有那个女人和那个女儿,却希望我忠诚孝顺。
一想到这些,我忽觉看破生死,所谓父女至亲,不过了了。很快我便冷静下来:
“爹的棺木做了没,要是没做的话咱可以先把尸首缝起来,再一同入殓。让爹全乎着入土为安。”
我理应悲伤,但想到楚人习俗,亲人若九泉不安,便会带走尘世还尚在的至亲,只觉得父亲还是早日入土为安为好!
母亲告诉我,父亲的身子已经入土为安了,只剩头颅还悬在竹林里。
“那我该给父亲做个道场破地狱,望他泉下安息,早登极乐。”我冷冷道。
祖母对我的平静感到惊愕,连说道:“你这孩子真是邪性,心太硬了,真是怪哉怪哉!”
母亲紧紧将我搂在怀中,她一点也不觉得我冷血凉薄,反而觉得我很可怜,只泣道:
“岫儿啊,看样子你是在鬼门峰吃了大苦,遭了大罪了,我可怜的岫儿啊!。”
我宽慰母亲,说我在鬼门峰过得挺好的,还学了好多本事,如今的我可会打猎了,时不时就能打到大猎物了。
母亲听完更难过了,她摸着我的脸,只说道:“岫儿,你受苦了。”
那一刻,我心里竟隐隐比较了起来,甚至还有一丝丝庆幸,还好出事的是父亲,要换做是母亲弃我而去,我怕是活不成了。
一想到这,连我都觉得自己很可怕,或许野人山真不是人呆的地,我的心早已被扭曲得不成样子,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是忠是奸,我自己都不清楚了。
13. 辱骂
我从未见过祖父在家中是这个样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孤魂般游荡,祖母刀子似的眼神时不时就剜过去。
每次我唤祖父吃饭时,祖母便冷冷一笑:“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老不死。都说虎毒不食子,有的人心比虎还毒。”
母亲总会在一旁劝道:“娘,三郎都不怨爹,您也该看开点,这事它怨不着爹啊!”
祖母把筷子一摔,热滚滚的菜汤一下全都泼到祖父脸上,怒道:
“肃儿都死了,想怨都怨不了,这笔帐,我当娘的得替他记着,若非李诺阻拦,肃儿早就跑下山了,怎会被那帮老胳膊老腿的朽臣拿住断送了性命,”
父亲死后我只觉自己快要不认识祖母了,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泼辣,怒目,无理取闹,总是大喊大叫,像是时刻与人争吵般,世家风范荡然无存。
我偷偷问过母亲,是不是父亲的死刺激到了祖母,她如今的样子好吓人,像要杀人。
母亲则习以为常,在她看来,丧子之痛足以让世间任何一位母亲成疯成魔。
“你不许忤逆祖母,她心里比谁都苦,丧子之痛她经历了整整三次,而这一次,她眼睁睁看着你父亲人头落地,而且还是咕咚咕咚滚到了她脚下,她能撑住,已实属不易。”
这次回家,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鸡犬不宁。
祖母总是一个人大吵大闹,破口大骂,哪怕祖父做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极尽污言秽语。
“他娘的你是人操出的玩意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柴都是湿的,怎么烧,烧你娘!”
“打的是什么死猫烂狗肉,你还不如把你腿上那二两肉割出来煮煮吃了。平日里那么爱打猎,我看你就是爱杀生,杀人虐人无所不极,真不愧是刑部出来的。”
她一个人吵,全家一起跟着难受,吵到最后,她必然又牵扯到父亲的死,她始终觉得,要是祖父当时肯放父亲下山,父亲便不会死。
母亲在一旁抹眼泪,心里也很难受。
祖父跪在祖母面前,双手抱着祖母的腿,哭得不像样子。
祖母则狠狠对祖父拳打脚踢,而祖父从不还手,任祖母辱骂殴打,母亲只能站在祖母身侧拼命拦着。
而我又得拼命将祖父拉远一些,不然祖父这把身子骨真有可能被祖母打死。
最后,全家人都精疲力竭,我和母亲抱头痛哭,祖母满脸通红,身子不停地抖,又哭又叫,到处砸东西,祖父没办法,只得一个人离开了家。
我望着他的背影,很不舍,他年纪那么大了,能去哪呢?可祖父不走,他在家里也无法自处。
他走得很慢,驼着背,时不时就回头看看,拼命地看,似乎在与我们诀别,想最后再看看我们几眼。
我不禁潸然泪下。
祖母依旧不依不饶:“伪君子走了,咱仨终于能清净了。”
过了几日,母亲以为祖母气消了,便提议将祖父接回来吧,他腿脚不好,常年膝痛,在外面风吹日晒哪成呢?还是在家里养着好。
祖母性子很强硬,总是说此事再议吧!
我清楚地记得,从前祖父祖母感情是那般要好,恩爱不疑,彼此心疼着彼此,这份情谊多少年都未曾变过,如今祖母说起与祖父的事,眼中却只剩恨意了。
夜里母亲突然噩梦惊醒,她隐隐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什么,辗转反侧,后半夜直接醒来,收拾祖父的日常衣物和草鞋,又将我的那几件衣裳也一并收拾出来。
天还未亮,母亲便将我叫起,让我出去将祖父寻回来。
可我根本不知祖父在哪。
母亲告诉我,今时今日这野人山若还有什么人家肯收留祖父,唯有南山疯爷那。
为啥?
因为疯爷早就疯了,神神叨叨的,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他肯定不知道我父亲窃书一事,更不会因此敌视祖父。
可祖母才平静几天,这时候把祖父接来,怕是……
母亲也没办法,她也怕祖母生气,可她更怕疯爷犯起疯病来,一刀将祖父砍死了,想必这就是她夜里的那个梦。
我曾听祖母说起过疯爷,他原先是祖父的同年,一起入仕,可是会读书却不会做官,得罪了不少权贵,惹了大祸险些被灭门。
后来便佯狂避祸,整日装疯卖傻,大家都信以为真,只有祖母坚信他没疯,她说,疯子的心里最为洁净了,他虽举止粗狂,可他的心并不逍遥快活。
到了野人山后,他依旧半疯半傻,按理说国破家亡,那些权贵再也害不了疯爷了,他为何还要装疯呢?
祖母说他是在逃避。江山易主,他不愿面对罢了!
可是偌大的野人山,十里都不一定能见着一个人,他装给谁看呢?
祖母闻言不答,反而问我,人为何非要清醒呢?糊涂糊涂,难得糊涂,他是有大智的人。
十年寒窗,十年为官,十年佯狂,十年清醒,十年痴傻,是为楚狂。
小时候祖父曾抱着我看望过疯爷,我记得那时他满地打滚,逗得我直乐。
循着旧路走去,走走停停,进进退退,居然真的摸到了疯爷的住处。
疯爷依旧躺在地上,地上尽是屎溺,他自顾自拨弄着他那打满结的胡子。
见到我来了,又赶忙在胡须上再打一个结。
“霍爷安好!晚辈冒昧叨扰,不知霍爷可曾见到我家祖父,他姓李,和您是同年中榜。”
这问题似乎难住了他,他仔仔细细摸了摸胡须,手指停在倒数第二个结上来回摩挲。
“李老弟昨夜里跳崖了。”
我的脑子轰得一声,心立刻跳得极快:“不会的,不会的,你这疯老头又在说疯话了。”
他依旧躺在地上,指着自己胡子上的结说道:“老夫这胡子上都记着数呢,他就是昨夜里在这跳的,我亲眼所见,你爱信不信。”
随后他又指了指前方,那确实是个崖,原来疯爷一直住在悬崖边。
我气急了,骂他:“你个疯老头,居然眼睁睁看着我祖父跳崖,枉我祖父祖母一直视你为良友,你好毒的心。”
“你怎么不拦着他,为啥不拦着他?您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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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着吗?那可是一条人命,寻常人见到尚不能见死不救。”
疯爷摸了摸身子,似是在找什么,边找边说:“为啥要拦着,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你不懂他。”
你还有理了?
“你也生不如死,你咋不死,你咋不跳?”我骂道。
“你真扫兴!”疯爷没来由地插了一嘴后继续到处乱爬找东西。
我心乱如麻,没管疯爷那句风马牛不相关的话,我知道他说祖父跳崖,祖父便是真的跳了。
昨夜里那么凉,他该有多冷啊!这山那么高,他摔下去该有多痛啊!
原来那日他走时回头看,竟是我们祖孙俩今生最后一面,我那时真应该拼命拦住他的,很多事,果真只有时过境迁后才知道有多悔多痛!
回去怎么向母亲交代,怎么和祖母交代?
她们还能再经得起一场丧乱吗?
我忽觉人生实累,这短短几日,已将一生的辛酸哀惧都过完了。完全没留意到疯爷递过来的一封信。
“这是你祖父留给你们的八行,可算是找到了。”
我接过那封信,虽不认字,却泣不成声,便赶紧收好信,生怕泪水沾湿了黄纸。
这是祖父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了,我必得好好珍视,日后要做一辈子的念想,以后我还要学字,想起祖父来就看看信。
“别哭了,你应当高兴!活着才没劲呢!你祖父是条汉子。”疯爷边说边对着山崖作揖。
我更生气了:“活着没劲?那你咋死乞白赖地活到今天?你咋不跳?”
“谁说我不跳的,我待会就跳。”他开始往崖边走。
我真的很累,心神俱疲,没工夫管他的疯言疯语,等我意识到什么时,他已站在悬崖边了。
“小姑娘,老夫走了。”
说罢,他纵身一跃,转瞬消失在山崖间,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过去看看。
此时,悬崖下一片翠绿,逼人眼目,除了草木,什么都瞧不清。
是我逼死疯爷的吗?
不会的,不会的,不是我,一定不是我,疯爷他就是个疯子,一个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对,对,对,他疯了,他跳了,他死了,这与我何干,又不是我逼疯他的。
要怪就怪这世道,谁摊上不疯呢?
也不尽然,他刚刚不还是说活着没劲吗?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死了才算解脱。
是,是,是,日子苦成这样,活着远比死了要难,我没有杀人,也没有逼死他,我只是,只是,说出了他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我是在帮他,对,我是在帮他,等等,不对,我是被这疯老头利用了。
他根本就不怕死,野人山上就没怕死的人(除了我),他怕的是无声无息地死。
山里这帮老头坏得很,他们殉国殉道绝不会私下偷偷找根歪脖子树吊死,他们需要我这样的见证者,亲历者,他们需要死得其所。
若没人看见,谁又能真正留取丹心照汗青?
一想到这,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14. 为农
我没敢回家,也不敢往崖下走。
两条腿不知疲倦地在山里游荡着,脑子一片混沌,行路的两腿替我痛着,跨出左腿,祖父死了,迈出右腿,疯爷死了。
我发现腿比脑子好使,多走一步,多累一程,心中的痛便少一分。
不知不觉,我回到了鬼门峰。
可这次很奇怪,整座鬼门峰没有一个哨卡,一路畅行无阻,大家,也都死了吗?
“岫儿,岫儿,是你吗?”
我抬头一看,是独眼婶娘,脸上只得努力挤出一个笑,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吓死我了,俺一直看不到你,生怕你不留神失足摔下山了。”
我还是笑而不答。
“咋穿得那么单薄,赶紧来,婶子给你套个狐皮短打。”
她拉着我进屋了,一路哼着小曲,看样子很高兴。
“婶子,为何你如此高兴?”我冷冷问道。
她反而不解:“岫儿,为啥你老是丧着脸,你瞧瞧,小小的姑娘愁成小老太了。”
狐皮穿在身上又软又暖,婶子的手心也是暖暖的。
我直直望着独眼婶娘,心里盘算着,她自幼父母双亡,年少丧夫,中年丧子,茕茕孑立,又瞎了一只眼,若我是她,该如何?
若我是她,怕是只会盼着鬼门峰上的所有人都赶紧死了,把他们做成肉酱,大家都是楚人,凭什么我的亲人死光了,他们还好好活着?
凭什么只有我心痛如绞,不敢回家,而他们却妻儿美满?
我真是个毒妇,可我还是要问:“婶子,为何你如此高兴?”
“自是因为曹将军同意五狗大人说的“化兵为农”的提议了,以后鬼门峰的人谁想打猎就继续打猎,谁想开荒耕种就可到下边种地了,日子总算有盼头了。”
就这么一点小事有何值得高兴的?
“早年我祖父祖母也尝试过耕种,但多年来一株未成。”我很想泼点冷水。
她丝毫不生气,弯腰笑道:“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后人哪里会种地?驴驼盐,人种园,世上最苦的两件差事,哪有半路子出来说种就会种的?”
“种地比打猎还累,你家大人拿笔的手怎么会使锄头呢?”她进一步解释道。
“既如此艰辛,何乐之有?”
她拍了拍我的肩说:“俺喜欢种地,种地不杀生,以后在下面兴个小院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咱靠天吃饭,活得自在嘞!”
你不喜欢杀生,而此刻,我却疯了般想杀人。
这个世道毫无天理可言,物极不反,报应屡爽,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只有杀人才不至疯魔。
杀谁呢?我这样的弱女子能杀谁呢?鬼门峰有谁比我弱,有,那些被关押的邙人。
怎么杀?杀了他们将何以面对鬼门峰众人?
脑中天人交战,我顿悟了,杀人还是偷偷杀比较好,若人知我今日杀人,他日我难免不被人所杀,若无人知晓,他们只会觉得那些死人命苦罢了!
刀砍?火烧?水淹?思来想去,还是用毒为妙,邙人安桀曾教过我,加独木之毒,见血封喉,想来杀人亦是无形。
今日就先杀安桀,一日杀一人,不出半月,鬼门峰的邙人便会被我杀得干干净净。
我溜进专管邙人吃食的小厨房,偷偷将小片加独树皮碾碎搅进其中一只碗中,又主动揽起了送饭差事。
寒狱中,安桀正卖力磨着一块薄片石头。
他身上的锁链似乎比平时多了几道,想来是因鬼门峰守卫松懈,又不愿多派人手看管。如此一来,我原本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几分,鼓足勇气上前。
我把饭端到他面前,他却说不急,等等再吃,再磨会儿。
我急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磨什么破石头,赶紧来吃饭。”
话甫一说出,我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便立马找补,转而温声细语道:“安先生,饭快凉了,还是请您趁热吃下吧!”
眼见我前倨又后恭的怪异之举,安桀一愣,停下了手中活计,仔细盯着碗里的菜粥,沉默良久。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今日这饭里似乎多了些许碎屑浮沫。”
他果然还是发现了。
“是你教我的,弱肉强食,你死我活,狩猎之道。”我坦白了。
他似乎是明白了,虽不知哪里得罪了我,但已知晓我确实是要毒杀他。
“可我还教过你佛法,教你成住坏空,教你破除执念,教你慈悲,我教过你许多。”
我哈哈大笑,“安先生,您是教过我一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可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骗人骗己罢了,世道太坏,我做不成好人。”
边说着,脸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看着我落泪反倒不知所措,只得答应我会喝下那碗毒粥,但要等他把那石头磨完。
我坐在一旁静静等着,心中五味杂陈。
“安先生,你磨石头作何?”
“自然是做锄头,五狗说今后将士们可以在南山开荒,种上几亩薄田,我想做些农具给他们。”
“他们种他们的地,又与你无关,何必在此吃力不讨好,还是赶紧来喝粥吧,早日解脱早点超度。”
他声音低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就权当安先生临死之前再授你一堂末课。”
我呵呵一笑,不以为意。
“李岫儿,以你如今的年纪是万万不懂我教与你的经义,但这些东西你都要牢牢记住,他日你为人处世都是用得着的。想必那时候,你也会有所感悟。”
他的话总是令人费解,我问道:“你们邙人自古以来牧马逐水草而居,怎么有心思操心起耕作农事?”
他想了想:“种地好,种地使人平实,心里安稳。”
一边磨石头,一边给我讲起了当年旧事。
伐楚之时,他带兵被困在了一处穷山恶水之处,那里的山林也和野人山一样,易守难攻,不见天日,一旦陷进去,几天几夜都出不来。
幸好当地的楚人农户站了出来,农户们给他们带路,告知他们附近山川形势阴阳虚实,供给粮食,甚至有很多年轻力壮的少年庄稼汉自发加入到邙军,和他们一同浴血奋战。
“你肯定不会信,楚人和邙人不是死敌吗?彼此隔着血海深仇,他们怎会叛国帮我们?”他侃侃而谈,仿佛一点也不把生死当回事。
见我不答,他自顾自道来:
“那时我也很惊讶,那些农户怎么会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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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他们那么穷,穷到都吃不上饭,我们这些邙人又整日刀尖里舔血,什么都给不了他们。他们究竟图什么呢?”
“后来我才知道,你们的朝廷赋税太重,贪官污吏横行,百姓苦不堪言。越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农户的日子越是不好过,简直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到这,他不禁哽咽:“他们跟我说,为了交皇粮,每年不是卖儿子就是卖女儿。我答应他们,等我们平定天下后,一定要免了他们的赋税徭役,定让他们日后能安心耕种,自给自足。”
我嗤笑道:“真是会说大话,免赋税徭役?我祖母说过,历朝历代无数先贤都做不到。就凭你?真是异想天开。”
他很是难过,长长叹了口气:“是啊,今生我再也没机会回到那里。”
“如今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样了?”他苦笑道。
他转过头继续磨石头,感慨道:“这天下太多惨事怪事了,你肯定不会信,也罢,你就当安先生头昏了胡言乱语。”
其实,他说的话我是信的,祖母曾说过,邙人打进来的时候,许多楚人百姓不仅不帮着将士们保家卫国,反而倒戈帮着邙人打楚人。
祖母说我们的朝廷很奇怪,若官员士大夫觉得是太平盛世,那百姓必然水深火热,只知道摊上了乱世,命若浮萍。
等国破家亡,忠臣良将披发入山,感伤乱世荒芜,与之相反,百姓倒觉得熬出头了,盼来了太平盛世。
这也是戴云起调回中枢后执意要变法的原因。他在地方任过多年父母官,预感到大厦将倾,狂澜既倒。
“可朝廷待我祖父祖母两家恩重如山。”我还是想为我楚朝廷辩白几句。
他看了看我笑道:“那你家应该都是望族,你们的皇帝对文人和朝臣还是蛮不错的。”
我低下头。
他喃喃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几句,像是在说楚朝贪官,又像是在说与我听。
说罢,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菜粥,一饮而尽。
我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喝完毒粥后他哈了哈腰,将那块石头交予我,反复叮嘱我要记得嵌上两节木棍,草绳务必要扎紧实了,做个顺手的锄头。
还交代我他死之后,务必要替他好好照看他养的那一羊七鸡,若是这些家禽被鬼门峰的人宰了吃了,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他说什么我都说好,反正他快死了。
最后,他还交代了身后之事,他信佛,希望天葬,找块巨石,将尸身捣碎碾在地上,供鹰食用,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无牵无绊一身轻。
我听了怃然。
“我会给你摘些开得好的山百合,你死后也是好看的。”我主动开口。
他问道:“为何偏偏要在我死后方给我献花?生前无花尽孤寂,死后有花亦白费,都错付与了迟日疏钟。”
“我即下去给你采一筐花上来,可否?”
他双手合十。
我立马起身,准备下去:“安先生,山路来回很费时辰,你定要撑住!等我回来。”
他笑道:“李岫儿,你且放心,今日不见花,我不死。”
我飞快跑下鬼门峰。
15. 有花
野百合长在山崖边,我小时候贪玩去摘过。
至今仍清楚记得母亲见到我手中的野百合,吓了一大跳,后怕不已,花开得那样艳,她全然不顾,只觉得山崖太危险了,令我不许再去。
那时祖母的眼睛尚看得见,她见了那些花,不喜不怒,眼中没有一丝动容,倒是想起了诸多往事:
“不过是些野百合罢了,既没有京都的桃花那般韶华胜极,也没有杭州西湖畔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更不如扬州城内的琼花花开花谢花满天,不过是几株长在岩石缝的野花野草。”
或许在祖母眼里,整座野人山的花加起来都不及楚国的一支花。
我从没见过楚国的一花一瓣,只觉得拿在自己手中的花才是世间最美的,我不信邪,又将那些花拿给父亲和祖父看。
父亲瞧见了只是哀叹,说山里要是能长几株梅花该有多好。当年李府后院种过好多梅树,寒冬腊月偏开得如云如海,美不胜收。
祖父将花折入锅中,煮了满满一锅花粥。
我哭了,全家人都不解。不过是一堆野花,有何值得心疼的,等你以后长大了,自会遇见千红万紫。
我哭得更厉害了,从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我没有以后,没有千红万紫,虽是一家人,他们什么都见过瞧过吃过住过,只有我什么都没有。
如今野人山有人比我更惨,他被关了三十多年,马上就死了,是我下的毒,临死之前他只想见几株野百合。
我爬上石崖,再次将野百合全都采下来。腿上膝上手肘上都被硬石磕破磨破。
疼得我直哭,我想不通。
父亲说过当年京都花农辛苦一年种花卖花所赚的钱都够不上他去酒楼叫一道菜。
那是何等富贵?
如今我这个亲生女儿却连采几株野百合都难得要死,在这深山老林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你们可知,做你们的家人真的好累!做忠臣的后人真的好辛苦!
手中花香袭来,我怔住了,这,这花真的好美。
野百合很美,可我的手又脏又臭,我的腿不断渗着血渍,我的衣裳旧得像枯叶,我的心比蛇还毒。
为何这世上花那么美,人却那般令人作呕?
但我来不及伤春悲秋,安桀还在等我的野百合,他中了毒就快死了。
我赶紧起身,一路跑回去,每跑一步,膝便疼得厉害,原来杀人到最后竟是这种感觉,痛不可言。
紧赶慢赶,我还是在花枯萎前赶到了寒狱。安桀躺在干草堆上,我将野百合放在他胸前。
突然他猛得一睁眼,双手紧紧抓住野百合,眼睛瞪得极大。
我吓了一大跳,连退三步,按时辰推算,他早该凉透了,怎么活过来了?
他浑然不觉,只是一味盯着手中的野百合,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人是鬼?”
我挣扎着想跑,可双腿发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你莫怨,谁让你是邙人呢?有冤又愁都算了罢,我会将你埋深些,怨气在土里久了自会散了。”我嚎着。
他不理我,自顾自哀嚎着:“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了,朝露生,朝露逝,梦又梦,我居然又见到了花。”
他说话了,他是还活着吗?
不会的,加独之毒,见血封喉,世间无药可解,没有活物能逃过这种毒。我打猎的时候见过此毒的威力,一星点加独汁,别说是人了,猛虎都能立刻倒下。
可鬼怎么会说话,鬼怎么会一看到花就哭了?
难道我疯了,像疯爷那样,失心疯了?大白天见鬼了?
“李岫儿,谢谢你,我今生无憾了。”他又开口了。
“不是,你咋没死呢,按理说你撑不到现今。”
他仰天大笑:“你给我的菜粥根本就没毒,我等你等得都睡了一笼觉。”
“怎会?那可是加独木,我亲自放你碗里的,怎会死不了。”
他闻言愕然:“居然是加独,整个野人山上最毒的东西,李岫儿,你小小年纪,好狠的心呐!”
“你有解药?”
“那玩意根本无解。”
“那你怎么活下来的?”我急了。
他却讽道:“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会了吗?平日叫你多学点东西就跟要你命似的,怎么,现在知道急了!”
天耶,地耶,娘耶,他居然还能阴阳怪气说笑,看来这毒是一分都未伤到他。
看我一脸错愕,他只觉十分好笑,慢悠悠解释道:“加独确实见血封喉,但是你若将其煮了口服之,便无毒。”
我还是不解。
他耐心解释道:“李岫儿,我且问你,你用加独箭射中猎物,猎物死前是否已然中毒?”
“自然是被毒死了。”
“那毒汁是否留在了猎物体内?”
“对啊。”
“最后那猎物你如何处置了?”
“自然是带回鬼门峰交与婶子们烹制然后大家一起分食了。”
话一落地,我顿悟了,天爷呐,原来这种毒见血就是剧毒,煮沸了吃下就只是普通树皮。
玄兮!妙兮!莫非这就是祖母曾所说的‘造化钟神秀’!
我俩都笑得前仰后倒,这一刻恍惚间,我们不是楚人和邙人,不是杀与被杀之人,只是两个简简单单的先生与后生。
“求安先生赐教,什么毒下在饭里可杀人?”
安桀瞬间敛起笑意,只吐出一个字:“滚!”
“安先生,如今我是真心实意想学点东西,你咋不教我了呢?”
他呸了一大口,看了看野百合,旋而平静了下来:“李岫儿,你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别整日想些有辱门楣的丑事,多走点正道吧!”
我立马言辞恳切了起来:“先生,实不相瞒,给您下毒,最后您安然无恙,可我反倒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了一回,心中五味杂陈,请先生为我解心魔。”
“该!”
“先生也可教我一些别的,只要您肯教,我每月都会给您采一筐花。”
“你想学啥?”
“我想学如何看破生死。”
安桀抬起头,好奇问道:“你这还没桌子腿高的年纪,已经贪生怕死了?”
反正他一直关在鬼门峰也出不去,告诉他也无妨。
“我父亲为了救山外的长女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他本可逃下山活命,可我祖父不允,之后我父亲便身首异处,祖母因此受了大刺激,逼死了祖父,只是她杀人而不自知,如今家里都以为祖父是搬去南山住了。”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才后知后觉原来野人山上最毒的不是草木,而是人,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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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不用下便已万箭穿心了。
至于安桀,他直接就听愣了,眼睛睁得极大,嘴巴微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的野百合抽出一株递给我。
“花谢了。”我盯着那一株野百合,并未伸手去接。
“不管怎样,也是株难得的花。”
我觉得好苍凉:“只有你觉得难得,说实话,我自幼是听祖母讲旧事长大的,李宅的暖房里曾种满了奇花异草,算算价钱能买你们那二十匹上等军马。”
他执意要将那株花递到我手上:“风闻楚花已久,只是我从未见过,不过我相信,世间最好的花是柳暗花明。”
我接过花,想笑却笑不出来:“安先生可真会说笑。”
我依旧烦恼家中事,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将祖父已死的事告诉祖母和母亲,该不该说?说,如何说?瞒,如何瞒?一想起此事便如万箭穿心,奈何不得。
“安先生,易地而处,若你是我,该当如何?”
他脱口而出:“若换作是我,我绝不会逃到鬼门峰上躲起来,我会回家,但不告知家中人变故,将老太爷之死瞒得干干净净。若她们疑心,我就装病,装头痛,装肚子痛,令她们忧心,无暇顾及原委。”
“能瞒得住?”
他点点头,“自然,能一辈子誓死忠于你们那位皇帝的人,想来心思都比较干净,只要你肯认真扯慌,她们定是信的。”
心思干净?还是他在说我们楚臣很傻?
不过他的话确实开解了我,一家人过到最后,不求家道从容,只求个稀里糊涂能和个稀泥罢了。
连先帝说爱民如子这样的鬼话都能信,还有什么瞎话信不得呢?
从寒狱出来之后,听到一伙人正吵个不停。我也围了上去,真好,人多真好,还能吵吵热闹下,山里终于有点人气。
“你们都下去种地了,鬼门峰谁来守,日后邙人攻上山,我们岂不是任人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三十多年没上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要真想赶尽杀绝早来了。”
“俺这辈子是活够了,谁想来杀就杀,来啊!来杀啊!俺只想死之前吃几年饱饭。”
“大家都走了,咱大楚这最后一支军可就散了,散了啊!以后这天下可就再无楚军了。”
“俺们只是下山兴点小园子种点菜,又不是跑了,鬼门峰还是俺们的家,要是得闲也得打猎,那些猎物指定要送到鬼门峰冻上准备过冬的。”
“今年下山种地,明年五谷丰登酒足饭饱,后年就能乐不思蜀媳妇儿子热炕头,大后年就能下山降邙改头换面去过安生日子,兄弟们,一步错步步错啊!”
“哎呦,俺的卓二叔呐!俺还能跑哪去?从西北边境一跑再跑,西北没了就跑中原,中原没了就南下渡河,南方没了就逃到了这荒郊野岭的野人山,整个天下都被俺们逃完了,你说,俺们还能逃哪去?”
……
逃遍天下最后发现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说者无心,而我听了眼泪直流,不为楚军,只为祖父。
“以后老老实实种地吧!都三十一年了,回不去了。”
一听到有人说再也回不去了,在场无不掩泪。
真是一群怪老头,说起下山回家就义愤填膺誓死不做亡国奴,可一说再也回不去了又痛彻心扉死也不认命。
16. 回家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一想到马上就到家了,双腿无力,浑身冰凉,身子没有一丝血气。
手中握紧祖父的遗书,咬着嘴唇,思来想去还是先把它藏起来,祖父的死必须得瞒住了。
将遗书埋到了父亲的坟前,我又拍了拍脸,脸上还是没一点血色,怕家里人觉察,我又扇了自己好几巴掌,努力使面色红润起来。
“要回家了,我很开心,不信你们看我小脸都是红扑扑的,这几日我去鬼门峰拜见长辈们,过得挺好的,祖父也过得挺好,疯爷也好,祖母,娘,你们不用担心,大家都过得挺好。”
我在心中一遍遍默念,对对对,都好都好,只要把眼泪憋住了,到时候母亲和祖母定瞧不出什么。
回到家里,我吓了一大跳,家里这是遭贼了吗?东西散落一地,衣裳,筷子,木盘子,棒槌也都掉地上了。
母亲不在家,祖母被绑在草席上,草席上全是各种长长短短的柳条。
我赶紧解开祖母身上的绳子,问道:“祖母,出什么事了,谁绑的你?”
祖母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没事,命该如此,命该如此。”
“娘呢?她没事吧?”
“她去看你爹了。”
“没有啊,我刚从爹的坟那回来,没看到娘。祖母,娘到底去哪了?你又是被谁绑在这的?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饶是我再心急如焚,祖母依旧心平气和,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给柳条去皮。
好吧!都这个时候了还能编柳条,看来家里也没出啥大事。
不过这柳条也编得忒认真了吧!又是去皮,又是起底,又是分径缠绕,等祖母忙完这个,得猴年马月!
真是急死我了!!
“祖母,你理理我啊!你手艺那么好,和我说说话不会扰你作活的,快说家里最近出啥事了?”
“柳条比干草好,用柳条编的篮子不会进水。”
“祖母,您总算说话了。家里到底怎么了?娘呢?”
她依旧自顾自说道:“前两日我瞧见你爹了,天下着雨,他手里拎着自己的脑袋,雨水全顺着脖子流到五脏六腑里了,看得我好生心疼。”
得,祖母还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整日作噩梦,家里发生啥她也没心思去想。
冷静下来后,我仔仔细细查看了家中摆设,发现一应家具乱中有序,竹刀,大刀,宝剑,菜刀剪子等刀具都被妥帖收好。
这让我确信贼人没来过我家。
我家安在这个狭长山洞之中,虽免受猛兽侵袭,可山洞低矮,只有大人半腰多高,是故家中人除了我之外,在山洞里都得猫着腰走路。
若真有贼人,他们进来身子也站不直,必得弯腰钻进钻出,有这功夫,母亲和祖母早拿竹刀砍过去了。
可母亲又在哪呢?她若是在,必不会使家里如此杂乱。
隐约间,我想起昔日在鬼门峰和婶子们的闲聊,她们说野人山多的是娶不着媳妇的光棍,女人吃香恁!
母亲不会改嫁了吧?
一想到这,我头皮一阵发麻,赶紧跑到灶台前去看,发现篓子里果真多了许多熏肉。
完了完了,聘礼都送过来了。
难不成上次一别是我们母女俩今生最后一面?
父亲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母亲早该改嫁了,可她改嫁了,不说带着我一起走,至少也该和我诀别一场啊!
“祖母,您在家里莫出去,我去找娘了。”
祖母闻言抬起头,说要帮我一起找。
可她不出门,反而在家里东翻西找,她不会以为母亲藏在家里了吧?
祖母老了,都有点糊涂了,一想到这,我心里就难受得很。
很快,她找到一把菜刀,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挥刀将自己的左手小指剁了下来。
吓得我魂飞魄散,木然站在原地。
祖母不顾自己尚在流血的左手,从地下捡起自己的断指,递到我手心处。
“真疼啊!劲真大啊!”她喃喃道。
手中的断指尚有余温,我才知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是祖母真真切切将自己的小指剁了下来。
“祖母,您这是?”
“指头给你一个,其他的都在我这里,下回你回来的时候,咱俩的指头对一对,就知道是不是同一只手的,是的话咱就是一家人。”
我完全听不懂祖母在说什么。
祖母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可她依旧坚持说着:“十指连心,母子连心,都是我一脉所出,咱是一家人,拿着这根指头就能找到你娘。”
此刻我的脑袋依旧云里雾里不明所以,隐约间,我好像猜到了祖母之前为什么被绑着,家里的刀具为什么收着了。
祖母疯了,她是真疯了。
或许自从目睹父亲被砍头后,她就已经疯了,只是到今日我才明白过来。
其他的事容不得我多想,血还在不停往外流,我撕下衣裳,赶紧给祖母的手包起来。
第一次包手并不管用,布条堵不住血,血还在一直往外冒,我又将布条散开,重新包,这一回每缠一圈,我就用十成十的力,尽全力将伤口缠得紧一些。
血终于是止住了,祖母也早就痛晕过去了,我这才发现,祖母的脸色煞白,嘴唇也被咬破了,满嘴鲜血。
怎么叫都叫不醒祖母,祖母,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睡啊!
过了很长时间,母亲突然回来了,起先她看着我,高兴极了:“岫儿,回家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我满手的血,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野蒜随之掉落一地。
“娘,你怎么才回来啊?”我委屈大哭。
母亲冲上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祖母,心中已猜出来龙去脉。
“都怪娘,是娘不好,娘应该等你回来交代好一切后再出门找吃的。”
“娘,我还以为你改嫁了。”
从娘的眼神里,我看出她似乎以为我也得了疯病,但不太确定。
“我的儿,你可别吓我!”
“娘,我没疯,我回来看到家里的篓子里突然装了那么多熏肉,我以为是山里汉子给你的聘礼。”
母亲无奈:“傻孩子,你爹没了,你祖父又走了,你出去寻你祖父了,我不得出去打猎吗?那肉不是别人送的,是你娘我自己辛辛苦苦打的。”
“娘,你居然会打猎!还能打到这么多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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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
母亲叹道:“人饿极了啥不会?狗急了还咬人呢!”
“那你都打到肉了咋放着不吃呢?还跑那么远挖野蒜?”我还是不解。
“娘这不是希望将肉先存着,等来日爹和岫儿都回来了,咱一家人坐一起敞开了吃。你和爹都不喜腥,到时候我给你俩捣碗蒜汁,蘸肉吃。”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一酸,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岫儿,你别馋,来日等爹一回来了我立马给你烀肉吃。咱一家人最好是一起吃肉,不吃独食。”
“娘,咱家人没有来日了。”我大哭。
我还是将祖父的死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母亲。我们俩抱头痛哭。
“岫儿,李家以后只能靠你了。”
一听此话我整个人就此缩住,这话分量太重,我只有七岁,日后就要撑起李家了吗?
从前家里事事依靠祖父和父亲,如今他二人都已离去,祖母又疯了,母亲一个人既要找吃的还要照顾祖母,李家可不就只剩我了吗?
突然间,我感觉自己长大了,不仅能忍住悲痛,还能宽慰母亲:“娘,没事的,这个家还有我撑着,天塌不了。”
撑起李家的第一步,就是要给祖母治病,我想来想去,只有鬼门峰的安桀合适。
可如今祖母昏迷,行动不便,根本上不了山,安桀又被关在寒狱,寸步难行。
请他给祖母治病,这谈何容易?
除非,除非,把安桀从寒狱里放出来。
可这样做,一旦事发,后果不堪设想,鬼门峰的将士们不会放过我家的。
我心中苦恼无比,却不敢形于色,我知道,如今我是李家的主心骨了,我不能倒!
我是母亲和祖母的靠山,我得撑着!
祖父这辈子就是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什么都讲究忍一时风平浪静,可结果呢!李家从官宦世家,京都显赫沦落成了生不如死的野人。
我这辈子绝不能做祖父这样的人。
我必须将安桀带来给我祖母瞧病,哪怕天上下刀子也得去。
我摸黑赶路,白天休息,晚上走山路赶到了鬼门峰,一路上没有人察觉到我上山了。
到了寒狱,我没有走正门进去,而是半夜爬到寒狱顶上,从天窗钻了下来。
天窗极小,主要是用来通气的,索性我身量较小,身子和头一般大,钻进钻出倒也不费事。
如今不比从前了,李家只有我了,我得小心,事事考虑周全些。好在鬼门峰大部分将士都下山开荒种田了,夜哨不严。
突然间,狱里传来一阵阵狗叫,一条大狗很快就蹿了出来,我吓得四处找尿桶,想钻进去。
好在那条大狗绕着我嗅了一圈后便不再叫了,或许它觉得我不是外人,无需驱赶,又或许它也只是只纸糊的老虎,比我还怕死,遇事只敢叫两下。
至于它方才那几声,没叫醒守狱的老兵,只吵醒了关在寒狱的邙人,奇怪的是,他们全都站在各自的牢栅里,一个两个像大傻个似的死死盯住我,不动也不说话。
他们总是这样,除了安桀能说几句话,其余人每回见人来都沉默如斯,没有人知道他们心里想啥。
17. 逃狱
安桀瞧见我身后背着砍竹刀,瞬间就猜出我的来意。
他直接告诉我,想救他出去必须得帮他拿到他身上这几道锁链的钥匙。
钥匙在哪?
自然是在军中锁匠那。
谁是锁匠?
安桀说他不知道,锁匠从没来过寒狱。
没事,我和婶子们熟,我去给你问问。
闻言,他马上拉住我,要不是中间隔着牢栅,他都能把我拽地上。
“李岫儿,这事不能问,连试探半句都不行。”
倒也是,谁没事打听这些啊?谁打听谁心里有鬼,可我真等不了了,祖母病得厉害,我不敢耽误。
安桀是一点也不急,照例又开始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我虽未曾见过那名锁匠,可二十多年前他曾请吴夫人向我讨要过一张方子。”
“治病讲究望闻问切,但他不肯现身让我切脉,只是请吴夫人代为转述病症,我也拿不太准他究竟是患了消渴还是胃热,再加上鬼门峰缺医少药,写方子的时候手确实紧了些,犹豫了好几日。”
“你给他写了缓药,是不是,能日积月累一点点毒死他?”我忍不住问道。
他脱口而出:“我没那么蠢。”
很快他又解释道:“那方子着实是我苦思冥想好几日的,既不会害了他,又能缓解他的病状。不管是消渴还是胃热,都行之有效。据说,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按方子调理身子,不曾懈怠。”
我心里一阵后怕,这不是瞎抓药吗?人都没见,也不知道到底得的是啥病,听别人三言两语说个头疼脑热就给写方子了,一个敢开,一个敢吃,真不拿命当回事啊!
不行,我一定得让安桀亲自给我祖母看病,望闻问切都走一遭,确定了具体病症后再对症下药,可不能打马虎眼。
突然,他话锋一转:“我记得那方子里有一条是用来缓解消渴之症:饭前,须饮满五大碗熟水,乃可进食。”
我两眼一黑,都什么跟什么啊?果然是瞎写的药方,这和长辈常说的多喝热水百病不生有什么分别!
他却告诉我,光是凭饭前饮五碗水这一点,我便能找出谁是锁匠。
我犯了难,是,我是在鬼门峰后厨呆过几日,可那么多人,我哪里记得谁吃饭前喝了多少水。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左顾右盼中,忽看见了牢房里的尿桶,深思熟虑一番,我心里有了主意。
“谁吃饭最能喝水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但我现在可以出去替你瞧瞧,谁家尿桶里的尿是清的。”
安桀怔住了,难道他也觉得我聪明绝顶,能举一反三?
“李岫儿,你既在后厨呆过,难道记不清鬼门峰谁饭量最大吗?”
我不解:“鬼门峰死猪不怕开水烫厚脸皮多打饭的就那几个,他们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可他们怎么能是锁匠,你不是说锁匠饭前得喝五碗水吗?”
“安先生,那可是五碗水呐!光是喝水都快把肚子喝饱了,哪还能有肚子多吃点饭?”我又不傻!
安桀叹了口气,解释道:“最开始肯定是吃不了几口饭,可是几个月后呢?几年后呢?二十多年后呢?日日饭前五碗水,再小的胃都能撑大了,长此以往,只会越吃越饿,越饿越吃。”
我恍然大悟,难怪山里的老人说光喝水不扛饿。
紧接着,他又让我详细说说那几个贪吃的老兵,长啥样,平日爱吃些什么,喜欢聊些什么。
我把我知道的都说给他听了。
他当即断言,佝偻脖子肚子大四肢肿的那位便是锁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推出来的。
后半夜,我偷偷潜入进锁匠的屋子里,屋中鼾声如雷,很快我就找到了挂在墙上的一长串钥匙。
一串钥匙叮当响,我可不敢都拿过去,好在安桀事先告诉我,他曾使过法子让自己的钥匙留有油渍,我一摸还真是,果然有几把摸起来油乎乎的,怪恶心的。
由于钥匙偷得过于顺利了,安桀还怀疑过好一会儿,生怕其中有诈。
“这么快就把钥匙拿回来?按理说这些东西应该被藏得严严实实,至少,也该锁在箱子里,箱子钥匙随身带着,夜不离身。”
“放箱子里?那不更好,直接把整个箱子都偷过来多顺当!”
“也是,箱子确实不妥,但这么重要的东西,至少也该锁柜子里,怎会一长串都挂在墙上?”
“他家是有柜子上了锁,不过里面放的都是熏肉,一股烟熏味。柜门锁的钥匙我倒是没找着,也不知道老家伙藏哪了。”
他还是有些不安心,拿到钥匙后也不跑,反而让我在鬼门峰外接应他,还说过两日他便来。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气死我了。
不止我急,寒狱里的其他邙人也急了,虽依旧安静的,当着我的面什么都不说,可眉头都拧成蛆了,嘴都快咬烂了。
明明是我救他,如此再造之恩,弄得好像是我欠他的,还得低三下四求他:"安大爷,赶紧出来吧!求您了!给您磕头了!"
安桀依旧不为所动,说是两日便是两日,我只得出去等着他。
可两日后又两日,他还是没来!
不得已,我只得再偷溜进鬼门峰要个说法。
这一回,他竟说自己有些舍不得离开寒狱。
苍天啊!居然有人被关三十多年不想跑?还眷念起来了!
他似乎也很难言说:"李岫儿,你没蹲过狱,不懂其中的五味杂陈。"
“那您到底想不想出去?”
“我想了三十多年了。我想我大抵是疯了,竟对这个逼仄肮脏的寒狱心生不舍,明明在这里挨饿受冻,我的心却很平静,一想到要出去,反而心乱如麻。”
“那您到底要不要出去,安先生,您能给个准话吗?”
“我一定会走出寒狱,只是还需要时日,我想临走前再陪陪兄弟们几日,再喂几天我养的那些羊和鸡。”
他可真是事儿多!我发誓,等他治好了祖母,我一定要毒死他!!!
一日复一日,他总算出现在约定好的地方了。他眼眶微红,似是大哭过。
我递给他一个长布条,他顺手就拿起来擦眼泪了。
???
“安大爷,这是蒙眼用的,不是给你擦眼泪的,您是邙人,我可不敢给您带路,您把眼睛蒙上我再带你下山,这样大家都安心。”
不仅如此,怕他记路,我只得舍近求远,七拐八拐带着他绕了一大圈,惹得他一路抱怨:
“李岫儿,你可知道我这是在逃命,鬼门峰上的人随时都能追上来,你这般在林中绕路,简直是将你我性命当作儿戏!”
“行啦行啦,野人山那么大,找个人比登天还难,没那么容易追上来。”
“李岫儿,我们这是在逃命,一寸光阴一寸金,再在山里绕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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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大爷,您且放心,我还等着您给我祖母瞧病。我比你急,咱俩都一个犟德行,谁也甭说谁了,赶快赶路吧!”
在林中兜兜转转几日,在离家还有五六里地的路时,我将他的蒙眼布解开,催促他走快点。
可这回他反倒不急了。
走走停停,一会儿闻闻花香,一会儿低头看群蚁搬家,一看就是一炷香。一会儿又环抱大树,赞不绝口。
连路边的恶心虫子他都见一个捉一个,放在手里仔细把玩。
天上的云彩云卷云舒,他静静望着,感动得直抹眼泪。
气得我要炸了,是谁信誓旦旦逃亡途中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迟,怎么刚一睁眼就走不动道了?
真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狗!
刚想和他吵,忽想起他被关在鬼门峰三十多年,这位磨叽大爷确实有很多年没见过世面了,一时心中酸涩无比。
“赶紧走吧!安先生,以后您看鸟玩虫的自在日子多的是!”
他听完热泪盈眶,不停地点点头:“对,对,对,这样的日子以后多的是,多的是!”
风太大,我俩都哭了。短短五六里路,居然走了一天。
到家时,母亲见到我们来赶忙生火烀肉。
祖母见到有外人来,匆匆迎了上去,拉着安桀的手死活不松开。
我心里捏了一把汗,祖母的手上还有伤,不能乱动。
“山里来的人,你可曾见到我儿,他已经好多日没回家了,可想死我了。”祖母殷切问道。
安桀轻轻指了指外面的一颗树,道:“老夫人,那颗水青树就是令郎,雾沉沉,湿漉漉,但枝繁叶茂。他一定会回来的。”
祖母听后安心不少,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祖母居然信了?
母亲却将我拉到一边,偷偷问我,这位安先生是不是邙人?
我惊呼:“娘,你咋看出来的?”
“雾沉沉,湿漉漉,楚人用词用字讲究言简意赅,字少言深,且素来不爱用叠词,只有北方的草原人爱说这些,什么呼啦啦,草青青,马蹄哒哒。你上次从鬼门峰回来后也爱说叠词了。”
“娘,你真神了!”
母亲一脸担忧,生怕惹来祸事。
没办法,我将自己在鬼门峰的经历一五一十说出,母亲听着渐渐也放下心来。
管他什么楚人邙人,野人山天大地大,懂医术的人最大。
她看人一向很准,并告诉我他方才是故意说出那些叠词,委婉言明自己的身份。
我不禁回过头,发现安桀正在帮祖母清理伤口,还掏出自己带的药粉洒了上去,又用干净的布重新裹好,怎么看都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这家伙城府这么深吗?真看不出来。
饭上,母亲问起安桀的过往经历,安桀只答,都是过往烟云,便继续埋头苦吃。
日后,看着祖母一日日渐渐好转,母亲和安桀都极为默契地不谈那些前尘往事,彼此以安先生和李夫人相称,只聊佛经和医术。
安桀住在洞外的树杈上,山里的晚上很冷,母亲还给他找了些祖父穿过的旧衣裳,让他盖着肚子。
安桀死活不要,他说自己被关了那么久,巴不得天天光着身子睡在月华下,枕着草木,盖山间凉风,受风吹雨打,无拘无束,无拘无束!
真是个犟人,气得母亲忍不住站在树下拿竹竿戳他。
18. 守陵
安桀给祖母治病甚是奇怪,既不开药,也不施针,只是每日午后带祖母出去晒晒日头,喝喝热水,闲聊几句,偶尔练练五禽戏。
真令人疑惑,世间竟有这样治病的,真是闻所未闻!
可祖母的气色确实好了起来,也不再有疯狂之举,性情也渐渐恢复往日的平和,除了很多事依旧想不起来。
母亲时常面露疑色,终于忍不住冒问一句:“安先生被囚鬼门峰三十余载,想必昔年所学医术,今记不多矣!”
安桀不亢不卑:“正因被关三十一年,心如止水,每日唯一能解闷的只有心中默背当年读过的佛经和医书,时至今日,已烂熟于心。”
母亲又问:“安先生带兵打仗,想必精通骑射,怎会又学佛经又学医术?”
“怎地?”安桀反问。
母亲打了个圆场:“野人山多的是皇室宗亲,名门之后,但是少有学医的,我只是有些好奇。”
“哦,学医和学佛经是家父的意思,他希望我日后要么当个好大夫,要么就当个庙里住持,总之要远离朝堂,远离权术,永不涉政事。”
母亲赞许道:“令尊实有大智慧。”
安桀却苦笑:“都是空话罢了,如今我连他老人家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若是活着,恐怕想不到最后我什么也没做成,只当了三十多年的阶下囚。”
聊着聊着,远处林子里突然一阵鸟兽散。
“好像是有人过来了。”我刚说完,一转头,安桀已经跑没影了。
鬼门峰的人这么快就摸到这里了?我有点害怕,看这动静,好像还来了不少人。
母亲赶忙收拾东西,将家中来客痕迹一一抹掉。
在那群人赶来之前,母亲还不忘叮嘱我,若是祖母说漏嘴了,就让我立马配合她打圆场,说祖母得了疯病,说话玄乎而已。
万事俱备后,母亲带着我上前迎客,这才发现,来的不是鬼门峰的人,而是后山的守陵人。
先帝葬在后山,一些皇室宗亲也随之住在后山,名义上是给先帝守陵,实则是好吃懒做,坐吃山空。
他们不种地,不打猎,也不在山里采果子,没吃的了就带着一行人在野人山挨家挨户收粮食。
每回来的时候还说得冠冕堂皇:“我等为先帝守陵,与世隔绝,不宜劳作。”
祖父和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总是倾尽所有,每次都将家里存的吃食一股脑全拿出来给他们。
明明自己还在饿肚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却一心想着孝敬那些宗亲。
母亲气不过,时常为这事和父亲吵架:“孩子瘦成那样你都不心疼,那些粮食可是留着过冬的,你都给了,我们全家人腊月又要喝西北风吗?”
父亲不以为意,反而觉得给少了:“他们日日为先帝守陵,忠心可感上苍,我们李家自当是有多少给多少。若你实在不愿意给粮食,那就给布。”
给布?山里人最缺布了,更何况女人家注重名节,最羞于衣不蔽体。
母亲的衣裳全是补丁摞补丁,有时在外面捡到几块干树皮都恨不得缝进衣裳里。
有一年冬,家里实在拿不出粮食,母亲死活都不愿父亲给布,祖父只得将家里存的白宣纸给了大半出去。
他们收宣纸有啥用?
父亲说可以剪了做纸钱,烧给先帝。
母亲偷偷和我说,哼!她这辈子就没见过后山烧过什么纸钱,八成是被宗亲拿去当草纸擦屎了。
可怜那些白宣纸了,兄长临终前父亲也只舍得拿出一张为兄长画张遗像,兄长想将那些纸糊墙给洞里添点光亮,父亲两句便搪塞过去。
如今父亲和祖父都不在了,母亲自是不愿意多给,但也咬牙拿出了几斤熏肉交了上去。
守陵人反倒不满了:“李夫人,现今你交上来的吃食可比半年前少了八九成,你此番所为,对得起李家的满门忠烈吗?”
母亲向他们诉苦:“李家男人都不在了,如今只靠我一个妇道人家撑着,上有七十生病婆母,下有七岁幼女,诸位大人,实在是拿不出更多了。”
守陵人们窃窃私议,没一会儿便推一个人上前。
那人慷慨激昂:“李夫人,要记得,你们李家当年所得的一切都是先帝赐予的,皇恩浩荡。先帝崩了,李家本当殉国,再不济也当拜别妻儿,日日为先帝守陵。我等守陵,实则是替尔等尽忠。”
母亲哭道:“我家实在是艰难,还望大人们网开一面,给我们孤儿寡母留条活路。”
他摆摆手:“不可,今日若开了你家这个先例,日后岂不是家家都可以割几斤肉打发我等,食不饱,力不足,还怎么为先帝守陵?”
“一定要我家倾尽所有?”
他们点点头。
母亲怒了,双目瞪得浑圆:“大楚就是亡在你们这群权贵宗亲手中,今国破家亡三十多年,你们还有脸挨家挨户找忠良收粮食,依我看,最该殉国的就是你们这群酒囊饭袋。”
“朝廷在的时候你们蛀空国库,朝廷没了你们依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隔几个月就来收粮食,真是亡国了,连王法都没了!”
很快母亲就和守陵人吵作一片,一句比一句响亮,我也站在母亲身旁,帮母亲一起吵。
不料祖母突然受了刺激,竟拿着拐杖挥了上去,直接砸在一个守陵人头上。
那人被砸了后,顿时怒了,一脚将祖母踢倒,其余守陵人也跟着拳打脚踢。
母亲和我拼命拦着,扒开那群守陵人,扶起倒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祖母。
“我乃大楚皇室中人,尔等竟然以下犯上,你们位同谋逆,真是反了天了!”
“李家世代簪缨,怎会出了尔等?”
“对我等不敬便是对先帝的大不敬!”
…………
此刻我和母亲全然不管那群守陵人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只知道祖母的气息越来越弱。
“娘,你醒醒啊!娘,娘,你可别吓我!”
“祖母,祖母,你睁开眼看看孙女呐!”
“娘,娘,娘……”
…………
守陵人眼见无趣便带着熏肉离开了,临走前特意撂下狠话,若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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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野人山安稳住着的话,剩下的粮食必须在十日内补齐,并亲自送到后山。
他们一走远,我便跑出门去找安桀。
“安先生,安先生,您在哪啊?我祖母受伤了,求您来瞧瞧!”
我在林子里一路走一路喊,却不见安桀任何踪影。
“安先生,安先生,求您快出来吧!”
喊了好久,终于在林深荫蔽处寻到了他。
我赶紧拉着他一路跑回家。可为时已晚,洞内母亲的嚎啕大哭声似已说明了一切。
祖母已经咽气了。
安桀摸了一把脉,不解道:“走之前老夫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我脑中一片混沌,“安先生,你快快救救我祖母!”
“老夫人已经走了。”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回过神来,祖母真的死了。
丧葬的那几日,我心里总是空空的,整个人都麻麻的。
母亲挖了一个很深的土坑,将祖母埋了下去,我给祖母换寿衣的时候才发现她脖颈儿处有疤,手腕处也有疤。
母亲极为平静地告诉我,祖母以前寻死过几次,好在家人发现及时,救了下来。
葬好祖母后,母亲一个人背着背篓出门了。
背篓里面装满了熏肉,野蒜,果子,野菜,家里能吃的东西几乎都装了上去。
我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依旧是木的。
她要去后山给守陵人送粮食,背篓很重,她走得很稳很小心,一步一脚印扎扎实实踩在土里。
和山里千千万万忠志之士的背影一样,老老实实的,苟延残喘的。
很好,我想,这样就没人会疑心她了。
我则在心里一直复盘着前几日的事。
第一,熏肉,野蒜,果子,野菜上面都涂了剧毒。
第二,毒是安桀亲自配的,无色,无解药。安桀配此毒时权衡过,此毒不会一击致命,服下后六七日毒性才会渐渐显出来,届时回天无力。
第三,我劝慰自己,三十多年来,野人山上的忠臣及其后人无一不虔心供养着后山那群皇室宗亲,比狗还要乖顺,满腔忠心,任尔煎炸烹煮烧,他们不会有防备之心的。
第四,若母亲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发誓,此生一定拼尽全力杀光他们。
心中揣摩过上百次,我相信,万事都千妥万贴,母亲一定会平安归来。
安桀却执意要带我下山,他说此事过于凶险,母亲嘱咐过他,一定要带我下山。
我不走,哪也不去,我就在家里等着母亲回来。
安桀一个人下山了。走之前他偷偷问过我,若有朝一日他带重兵归来荡平野人山,届时我能否为他们带路?
我点点头。
“安先生,你一定要回来,我会给你们带路,送水,我会带你们绕过瘴气林,跨过蛇谷,直抵野人山最深处。”
当然,我也会带着你们找到山里的每一个迂腐的前朝遗老,然后杀光他们。
他闻之亦不觉惊骇,只是淡淡一句:"山里人都是疯子。"
19.下山
在家中等了两日,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期间,鬼门峰的独眼娘子来了一趟,还带了些吃食过来。
“小岫儿,你家可真不好找!”
她下山原本是寻逃跑的安桀,无意间听说了我家之事,故顺道来看看。
一进我家,便看到家中所有东西都捆好了,箱子也都塞得满满。
她大惊:“小岫儿,你家这是要跑啊!”
“我不走,我等我娘回来。”
她想了一番,叹道:“也是,你们孤儿寡母的,在山上又得罪了宗亲,是该走了。”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突然,她眼前一亮:“反正我也是要下山去捉拿安桀,你们母女俩下山也没个倚仗,不然咱仨一起搭伙过日子呗!”
她的话点醒了我,我和娘都是弱女子,山下虎狼之地不好闯,独眼婶子武艺高强,有她在要放心得多。
“可是我娘去给宗亲送粮食,到现在还没回来,吴婶子,我担心娘的安危。”
“欺人太甚!我带你去寻你娘!”
我拦住了独眼婶子,哭道:“吴婶子,你还是别去了,后山那帮人可不是好惹的。”
独眼婶子怒了,挥了挥手中的大刀:“怕他们作甚?以前他们好得算是皇室宗亲,天家贵胄,咱惹不起,可大楚早亡了,他们如今就是个屁,一团臭气。”
“您就不怕曹将军知道?”
“等老将军知道,我早就下山了,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我抱住独眼婶子:“好婶子,求您快带我找我娘吧!”
说罢,她立刻带我上路,我们走得极快,一路滴水未尽,全力赶山路。
后山是整个野人山风水最好的地方,先帝便是葬于此,一路上云封雾锁,不见天日。
独眼婶子暗叫不好,说这里雾太大,敌暗我明易守难攻,叮嘱我务必要小心行事。
我原本也是这般打算,可当我远远看见母亲被绑在树上,身上挂着牌子,上面还写着一串字,脚下面又垒起高高的柴火堆,我根本就冷静不下来。
独眼婶子眼疾手快,将我制住,我浑身动弹不得。
“岫儿,你看到那块牌子上的字了吗?上面写着你娘犯了偷窃皇粮的大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屁,我家就是交的粮食不够多,怎么成了偷他们的?”
独眼婶子心中已了然,她告诉我,刚上山的时候,大家心气都挺足,都发誓这辈子宁死不降,可年月久了,水滴石穿,人心难免不散。
是故宗亲们就想了个法子,每隔几年就挑一家软柿子,胡乱安个罪名,杀一儆百,以此威慑山上所有心猿意马的人。
想必这火刑台就是烧给山里人看的,她以前也曾远远看过后山的这一缕黑烟,当时鬼门峰众人还真以为是抓到了什么奸逆。
“你家也是可怜,本没做错啥事,却碰巧赶上了这个关口,加上你父兄又都没了,没人撑腰,你娘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也就是说,等后山的这片大雾一散,他们就要烧死我娘。
我拼命挣脱着,独眼婶子却牢牢拽住我:“别急,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小岫儿,你先上前拖住守卫,剩下的我来想法子,一定要拖住他们,不能让他们点火。”
说罢她便松开了我,我立马跑过去。
“娘,娘,我来了。”
母亲大喊:“岫儿,岫儿,别过来,快回去,别回来。”
话音刚落,我便被守卫捉住了。
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就三个守卫,还好,独眼婶子能应付得来。
一名守卫狠狠踹了我一脚:“快滚,宗亲办案,休要搅扰!”
另一名守卫收起了刀:“是李家女啊!小丫头命挺大的!要不是看在你娘在期限内补齐了粮食,今日被烧的可就是你们娘俩了。”
“还不快谢恩!”他笑着看着我,仿佛觉得皇恩浩荡,我该跪下磕头感谢宗亲的不杀之恩。
“我呸!”
那名守卫顿时怒了,又拿起刀,准备向我砍过来。
这时,第三个守卫走了上前,拦住了他:“别介,别介,山里的日子够无趣的了,好不容易有个送上门的,先让我解解闷儿。”
那人果真收起了刀,递过来一个火把。
第三个守卫接过火把,盯着我:“小丫头,给爷学几声狼嚎听听!”
“我呸!呸呸呸!”
母亲在树上哭嚎:“岫儿,你快走,别管娘,快走,这里一点王法都没有!”
那人饶有兴趣,慢悠悠将火把伸向了火刑台的柴火堆上。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跪下,“别别别,大人,我什么都做,只要您别烧我娘,我给你当牛做马。”
说罢,我立马清了清嗓子:“嗷~呜~,嗷呜~~,嗷~呜~~”
“嗷~呜~”
“嗷~呜~”
一遍比一遍响亮,一遍比一遍学得像狼。母亲哭得撕心裂肺。
大抵叫了几百句,嗓子早已扯哑,那名守卫终于不紧不慢收回了火把。
他哈了哈腰,觉得还是无趣:“再给爷学几个狗爬。”
我立马蹲下去,在地上手脚并用,翻滚爬行,时不时“汪汪汪”几句。
三人笑得前仰后倒。
“你的舌头呢?”他问我,又指了指地上的土。
我继续扮作犬样,这一次,我伸出舌头,嘴里不停地留着哈喇,头低着一点一点舔土。
“多吃点,好狗还要看主人呢!可别让别家说我家刻薄寡恩,不给狗吃饭。”
可我实在是咽不下去,不管了,我伸出手,抓起一把土硬塞进嘴里。
他还是不满意:“别一口吞下,大户人家的狗更要细嚼慢咽,狗儿,我知道你饿得急,别急嘛,锅里还有,拿出你的世家风范来。”
我将那把土细细嚼着,两腮鼓成包,难受得想呕。
“好吃吗?”
“回主人的话,好吃,好吃!”我跪在地上,不停地说道,土变成了泥水从我口中不停流出。
母亲哭晕过去了,守卫三人依旧笑个不停。
笑吧,笑吧,笑吧,反正你们快死了。
方才在地下吃土的时候,我就看到独眼婶子抓着几条毒蛇绕到了他们身后。
果不其然,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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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两条毒蛇分别爬上了两名守卫身上,狠狠咬了起来。
“蛇,蛇,蛇……”第三名守卫也看到了毒蛇,但他跑得快,一眨眼就退出了十步外。
在大雾中,独眼婶子抓起一只毒蛇,偷偷往那名守卫身上丢了上去,不偏不倚落在了守卫的头上,他吓得魂飞魄散,越跑越远……
母亲很快被救下了,独眼婶子背着母亲走,我却捡起地上的刀,想杀了中了蛇毒此刻正倒在地上的那两名守卫。
婶子拦住了我:“岫儿,不可,他们都是宗亲,若让人知道今日毒蛇之事是你我做的,那咱们谁都走不出这野人山。”
我想了想,带母亲下山最重要,便丢下了刀。
…………
待母亲醒后,她抱着我哭了起来:“岫儿,娘对不起你,你受委屈了。”
“娘,不碍事。”
没事,反正我迟早会杀光他们。
母亲很是惊恐:“对了,咱们快点下山,得罪了宗亲,咱们母女俩一定要赶紧下山。”
我笑道:“娘,咱已经在路上了。”
母亲两眼含泪,不敢置信:“三十一年了,总算能走了,岫儿,咱这就走,立马就走,娘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为了便宜行事,我们只带了些衣裳,防身利器和家里传下来的几方端砚,几笏徽墨。
母亲和独眼婶子都格外小心,一路上我们不走官道,大道小道都不走,偏往没路的山里林子里去钻,翻过一座山又要翻另一座。
不仅如此,白天不能赶路,只能躲起来休息,天黑才能继续前行。听见有人就躲。
饶是夜里赶路,无人在意,母亲和婶子依旧不曾懈怠,路上也不准我说话,更不准生火。
每次捕到猎物都只能生食,连日赶路又吃生肉,我很快就撑不住,发起烧来。
母亲却连咳嗽都不准我咳,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起先我以为是因我们仨是野人山跑下来的前朝楚民,既下山叛了楚,又和邙人结怨,两头都不落好,故行路才如此小心。
直到后来母亲才告诉我,什么楚人,什么邙人,咱仨脸上又没字,萍水相逢,谁会知道咱从哪来?
那为何还要如此小心?
“因为我们是女子。”
我不懂,这不是山上楚人日思夜想的故国故土吗?不是父亲和祖母常常念叨的大好河山吗?
母亲也不愿多说什么,独眼婶子告诉我,穷山恶水歹人多,一旦落入他们手中,那咱以后的日子会比在野人山上还要苦得多!
我吓了一大跳。
在野人山吃不饱,穿不暖,毒蛇蚂蝗野蜂瘴气遍布,住在半人高的山洞里,我实在想不通什么日子会比野人山上的更苦!
我尚在病中,走不动,母亲便背着我。
“娘,咱歇一歇吧,等我有力气了咱再走吧。”我心疼母亲本就瘦弱的身子还要背我。
“快走,咱是女子,此地万不可逗留。”
翻过数座山后便是平地,有平地便有人家,可母亲和婶子路过村子寨子镇子皆不敢停留,一直走到城里,母亲才肯停住脚,想法子给我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