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卿》 第1章 第 1 章 隆冬的盛京,呵气成冰。 姜于归紧了紧身上半旧的棉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慕容府门前未及清扫的积雪上。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她冻得通红的脸上。 她抬头望着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以及门前那对沉默威严的石狮,心头像压了一块冰,又冷又沉。 姜于归指尖冰凉,不自觉的抚摸着手心里那枚玉佩温润的边缘。 半个月前,清溪镇的冬日还未如此酷烈,姜于归还照常在自己的店内收到来自京城的信,林晏的信。 那时信上的字迹,还是姜于归熟悉的挺拔有力,带着独属于林晏那份克制的温柔。 字里行间都是情意缱绻,让她在冬日也觉得心口发烫。 可是后来那些信就变了,那字迹乍一看与林晏一般无二,挺拔有力,但是姜于归前世被父母压着学了十几年的书法,临遍名家帖,对笔锋气韵的感知早已经刻入骨子里。 眼前这字迹虽然模仿的很像,却少了过往的清俊挺拔,笔画转折渐,反而透露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凌厉与压迫。 虽然还是诉说着情谊,但是字里行间缱绻再无,像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这已是连续第三封这样的信了。 姜于归不是不识趣的人,她一个无依无靠的穿越孤女,在清溪镇开着小小的酒肆谋生,而林晏,是京城慕容府的护卫,虽非显贵,却也与她云泥之别。 他当初救下她,几月相处,二人渐生情愫,离别之际,林晏赠她家传玉佩和一个手镯,曾对她许下诺言,会回去找她。 但现在看来,那或许是林晏的一时冲动。 如今分开数月,林晏冷静下来,想收回前言,便从语气生冷的书信开始,让姜于归有个心理准备,她也理解。 而姜于归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清清楚楚,将这枚过于贵重的玉佩还给林晏罢了,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姜于归还在想着,下一刻,思绪被大门开启的“吱呀——”声打断。 姜于归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隐到石狮的阴影里。 而后,她只见一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率先走出,那眼神锐利,气息沉稳,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随后,一位身着月白锦袍,外罩银狐裘大氅的年轻男子缓步而出。他身姿颀长,面容俊美如玉,通身的气度清华高贵,与这冰天雪地竟奇异地融合,仿佛雪中谪仙。 他正微微侧首,对身后一位满面愁容,眼眶泛红的老管家温声安抚。 “雪天路滑,老人家快请回吧,仔细身子。二老和林宴之事,容璟必当谨记于心,尽力周旋。” 他的声音清润温和,如同春风化雪,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那老管家闻言,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不住作揖。 躲在阴影处的姜于归顿时拽紧了衣服。 林宴! 那人提到了林宴! 姜于归心头猛地一跳,也顾不得许多,眼见那谪仙般的男子转身,准备登上停在大门前的华丽马车,她猛地从石狮后站了出来。 “请——请留步!” 姜于归跑得急,带着一身寒气,声音在冷风中有些发颤。 “锵——”的一声。 在姜于归说完这句后,守在男子身侧的护卫瞬间拔刀,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姜于归,厉声开口道:“来者何人!” 冰冷的刀锋映着雪光,寒气逼人。 姜于归被这阵仗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声音也弱了下去,却仍努力保持着镇定:“我......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只是想向慕容府打听一个人!” 她的目光越过对她持刀相向的护卫,急切地望向被他护在身后的那位公子。 容璟闻声,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姜于归身上。 少女裹在臃肿的棉斗篷里,小脸冻得发白,鼻尖泛红,模样甚是狼狈。 但那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此刻因急切而显得格外执拗,像雪地里顽强燃烧的两簇小火苗。 他抬手,轻轻挥退了如临大敌的护卫。 “长青,退下!” 那名唤作长青的护卫有些犹疑,却还是听命收回了刀。 随后,容璟唇边含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声音温和:“姑娘莫怕,不知你要寻何人?” 他的态度极大地安抚了姜于归,姜于归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声音平稳:“请问,府上是不是有一位叫林宴的护卫?我......我从清溪镇来,是来找他的。” 清溪镇?找林晏?护卫? 容璟眼底深处,先是闪过一抹快速的疑惑,随后才是一丝极淡的了然与玩味迅速掠过。 他似乎想起,林晏落难前,曾经郑重其事的对他说,可能会有一个人前来盛京寻他。 林晏说如今身陷囹圄,若是那人真的来了,怕盛京的危险波及她,尤其若是害他之人得知此人与他的关系,恐怕也会下手。 所以那时,林晏请容璟帮忙照顾一二。 莫非......眼前的人就是林晏特意郑重托付他照顾的,清溪镇故人? 不过...... 林晏居然连真实身份都未曾透露,虽然郑重其事托付他照顾一二,但现在看来,可见也没有全然交付真心。 容璟又细细打量眼前的姜于归,看着她那难掩清丽的脸,随即,一丝冰冷的嘲讽漫上心头。 林晏啊林晏,你自诩清明,却终究也不过是爱色之徒。 而眼前这个女子,明知道对方只是个护卫,却还是不远千里而来,所求为何?不言而喻。 无非是仗着有几分颜色,想来这富贵之地,赌一个前程罢了。 但容璟面上不显分毫,依旧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温润模样,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确认与关切:“敢问姑娘,可是姓姜,名于归?” 姜于归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诧:“你......你怎么知道?” 她自认与眼前这位贵人素未谋面。 容璟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显得愈发亲和:“果然是姜姑娘!在下容璟,与林宴乃是至交,他曾特意嘱咐于我,说若有一位清溪镇的姜姑娘来寻,定要代为照拂。” 说罢,容璟微微侧身,示意那紧闭的慕容府大门,语气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沉重与无奈。 “只是没想到,姑娘会在此刻前来,想必姑娘也看到了,慕容府如今不便待客,林宴他更是身陷囹圄,自身难保。” 身陷囹圄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姜于归耳边。 来的一路上,她确实听闻慕容府发生了大事,慕容大人被害入狱了。 她听闻慕容大人是年初去清溪镇查案的钦差,慕容大人返京后,把查到的证据呈交陛下,大获陛下赞扬。 原本听闻慕容大人都要晋升户部侍郎了,谁知道上个月突然入了大狱,说是身为钦差,利用职务之便打击政敌,还贪赃枉法中饱私囊。 证据摆在眼前,陛下一怒之下,就将其下狱。 而林晏是慕容大人的护卫,姜于归虽猜到林宴可能处境不佳,却没想到竟也是入了狱! “入狱?他只是一个护卫?为什么也要入狱?” 姜于归顾不得礼仪,急急上前一步连声追问,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担忧。 那些字迹不对的冷漠信件,此刻似乎都有了更可怕的解释。 容璟看着姜于归越发苍白的脸色,心底那片冰原似乎被什么东西极轻地挠了一下。 他抬手,虚虚向下一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谨慎:“姜姑娘,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人多眼杂,事关重大,不便细说。” 随后,容璟的目光扫过空旷,却可能藏有耳目的长街,随即重新落回她脸上,语气真诚而体贴:“姑娘初来京城,想必尚无落脚之处,林宴所托,我必当尽力。若姑娘信得过容某,可暂往我的国公府稍作安顿。关于林宴之事,我们再从长计议,可好?” 容璟的提议合情合理,眼神温和坦荡,让人生不出拒绝之心。 姜于归看着他,心中天人交战,不断拉扯手中的包袱的。 ......眼前之人气度非凡,言谈举止皆是不俗,又与林宴是至交,似乎是最好的求助对象。 可毕竟萍水相逢,就此跟去一个陌生男子的府邸...... 然而,想到林宴已入狱,姜于归在这偌大的盛京举目无亲,连慕容府的大门都进不去,也无法找到林晏,除了相信眼前之人,她似乎别无他法。 更何况,他能准确说出自己的名字。 一丝无奈的决绝取代了犹豫,姜于归用力点了点头,将所有的希望暂且寄托于此。 “那就......麻烦世子了。” 容璟微微颔首,侧身优雅地让出通往马车的路:“姑娘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姜于归最后望了一眼那森严紧闭的慕容府大门,攥紧了袖中那枚原本打算归还的玉佩,还有手腕上那枚不同寻常的银质手镯,深吸一口气,跟着容璟,踏上了那辆象征着权贵与未知的华丽马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马车内部比姜于归想象的还要宽敞温暖,角落里固定着精巧的铜质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意,空气中弥漫着清浅的梨花香,与她一身的风尘仆仆格格不入。 姜于归有些局促地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座位上,几乎只敢挨着边沿,生怕身上的寒气与尘土,玷污了这方精致的小天地。 方才,容璟极为有礼的请她上马车,但是姜于归却拒绝了。 “我长途跋涉,衣衫有些脏了,就和这位小哥一起坐在车辕上吧。” 容璟却温和的笑着摇头:“林晏是我好友,而姜姑娘是林晏托付我要照顾的人,那也就是在下的朋友,若是让朋友坐在马车外受风雪之苦,这可不是在下的待客之道。姜姑娘,请车内安坐!” 容璟的语气自然而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天生的矜贵与恰到好处的关怀,让姜于归无法拒绝。 马车平稳地行驶起来,轱辘碾过积雪,发出单调的声响。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或者说,姜于归心中的焦虑,让她无法忍受这沉默。 她几乎是刚坐稳,便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请问世子,林宴他现在可还安好?我能否见见他?” 容璟闻言,长长的睫毛微动,却并未立刻开口。 他听得懂姜于归声音里的恐惧与担忧,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这让他心底那点因林宴爱色而起的讥诮,莫名淡了些许,转而升起一丝探究。 这般情真意切,是演给他看的,还是真的蠢得可以,对一个护卫如此死心塌地? “姜姑娘。” 他缓缓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打断的沉稳。 “一路奔波,想必辛苦了,此事说来话长,不急在一时。 随后,容璟姿态优雅的提起小几上温着的紫砂茶壶,为姜于归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姜姑娘,先喝杯茶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吧。” 说话间,容璟从座位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食盒,打开来,里面是几样小巧的点心,也推到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姜于归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她明白,此刻是她有求于人,对方的任何安排,她都没有立场反驳。于是她只能低声道了句:“多谢世子。” 然后,容璟便看到了让他微微挑眉的一幕。 眼前的少女,明明心急如焚,却在面对食物时,极力克制住了那份焦躁。 他看着姜于归小心翼翼端起那杯茶,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斯文,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吃点心时,也是用指尖细细地掰下一小块,送入唇中,细细咀嚼,姿态自然而优雅,并非刻意模仿,倒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倒是有些让他出乎意料! 容璟原本以为,会看到几分属于市井的粗率,或是因饥饿而略显急迫的吃相。 尤其是一个乡野村妇,在饥寒交迫之下,看见如此精美的食物,多半会狼吞虎咽,粗鄙不看。 他甚至都做好了应对这种场面,脸上该如何继续保持宽容的微笑。 毕竟乡野之地,能吃饱穿暖已是不易,何来闲心讲究礼仪? 4 这个念头让容璟觉得有些可笑。 林宴那般人物,竟也会因这点新鲜感而许下承诺,真是......愚蠢得可以。 而他眼前这个女子,恐怕至今还沉浸在那份独特带来的虚幻情意里,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却不料枝头已折,自身难保。 一丝混合着鄙夷与莫名兴味的情绪在容璟心底盘旋。 他忽然很想看看,当这层看似美好的外衣被残酷的现实彻底撕碎时,姜于归会是何种模样? 是会崩溃大哭,还是会如她此刻用餐般,依旧维持着那可笑的,不合时宜的体面? 姜于归并未察觉对面之人瞬息万变的内心活动,她只是依着本能,遵循着父母自幼的教导。 无论身处何境,是出门在外用餐,还是他人请客用餐,都应当举止得体。这几乎成了她穿越后,维系与过去那个世界最后的,微弱的纽带。 姜于归味同嚼蜡地吃着东西,所有的心思都系在林宴的安危上。每一分一秒的等待,于她而言都是煎熬。 终于,姜于归饮完了那杯茶和一小块点心,再次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容璟,虽未言语,但那眼神已清楚地表达了一切。 她在等待他的回答。 容璟迎上她的目光,唇边依旧噙着那抹无懈可击的温润浅笑。 他声音温和地开口,仿佛只是要讲述一个寻常的故事:“姜姑娘既已用完,那我们现在,便来说说林宴的......” “世子,到了!” 马车外,护卫长青沉稳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恰好打断容璟未说完的话。 容璟的话头戛然而止,而姜于归眼中那簇因为即将得到答案而骤然亮起的光,也随之猛然一颤,像是被这寒风吹灭的火星,瞬间黯淡了下去。 姜于归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心中所有翻涌的焦虑和疑问,硬生生的压回了心底。 容璟把姜于归眼中的失望尽收眼底,不同于姜于归的失落,容璟的心情倒是有几分微妙的愉悦。 他喜欢看着姜于归这样起伏的情绪,就是不知道,她这深情戏码,在知道林晏不是护卫,而是另有身份和境遇时,还能演到几时? “既然到了,那便下车吧。林晏之事,待姜姑娘安顿下来后,再谈不迟。” 容璟神色未变,依旧温和,仿佛刚才被打断的,并非什么紧要之事。 说罢,容璟率先起身,动作优雅的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弯腰下了马车。 姜于归看着容璟的背影,只能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跟着下了车。 脚踩在国公府门前清扫干净,却依旧透着寒气的青石板上,姜于归抬头,望向眼前这座比慕容府更加威严煊赫,门庭深阔的府邸。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石狮睥睨,无声地昭示着门第之高,权势之重。 国公府门前,早已经在旁边等候的侍女立刻上前撑伞,容璟转身,对着姜于归道:“姜姑娘不如去客房梳洗,换身衣服去去寒气,待熟悉完毕后,请姑娘到我的书房一叙,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们在详谈。” 容璟确实很尽心的完成好友林晏的托付,对姜于归照顾有加,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姜于归虽然心急如焚,却也知道现在自己这个样子,不适合谈事情,她更不想生病,于是感激的对着容璟道了谢,跟着领路的丫鬟去了客房。 待姜于归纤细的身影在引路丫鬟的带领下,消失在月洞门后,容璟脸上那温和的如同春水般的浅笑,才像是潮水般退散,不留一丝痕迹。眼底恢复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冷漠,没有温度。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了刚才那辆姜于归坐过的马车。 车辕之上,还隐隐可见沾了雪的泥泞,是姜于归的鞋底带上去的。 容璟微微蹙眉,那神情并非厌恶,而是一种纯粹的,对污秽,以及可能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的痕迹的一种排斥。 “长青。”容璟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长青立刻上前:“世子有何吩咐?” 容璟的目光依旧落在马车上,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把这辆马车拖到后巷去,烧了!” 长青闻言,身形几不可查的轻轻一晃,但是脸上没有任何质疑或者惊讶的神色,而是垂手领命:“是,属下这就去!” 容璟不在多看马车一眼,转身踏着清扫干净的石阶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内,炭火无声地燃烧,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容璟眉宇间的一丝冷意。 他修长的手指间翻看着一封刚阅毕的密报,关于林宴入狱一案的蛛丝马迹在脑中飞速掠过。 林晏在查的事情,他也在查,所以对林晏的施救并非全然敷衍。 于公,林宴所查之事牵涉甚广,他需要知道水有多深。 于私,林宴是他最好的朋友,至少在世人眼中如此,他需要维持这份情谊,也需要掌控局势。 思绪流转间,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马车里那张冻得发红,眼神却执拗清澈的脸。 姜于归。 一个不该出现的麻烦,一个与他精心维持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变数。 马车早已彻底清理,她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寒气与尘土痕迹,已然消失无踪。可她这个人,却实实在在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身与林宴割舍不断的牵扯。 真是碍眼,林宴自己身陷囹圄,倒不忘给他添个累赘。 容璟正思索着该如何处置姜于归这个累赘,既不显得他过于冷血,又能将这个麻烦解决,书房外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 “世子。”是长青的声音。 “进。” 长青推门而入,垂首禀报道:“姜姑娘已梳洗完毕,正在书房外求见。她说想尽快知道......林晏公子的消息。” 长青的声音在对林晏的称呼上略带一丝迟疑,显然容璟也察觉到了。 想到姜于归以为林晏是护卫,他不免觉得好笑。 这么快就找来了?不过,也好。他已经想到解决这个麻烦的主意。 他并未立刻让姜于归进来,而是将手中的密报不紧不慢地置于书案一角,用一本闲书虚虚盖住,只留下一角隐约的墨迹。然后,他才抬眼,对长青淡淡道:“请她进来。” 第3章 第 3 章 书房门再次被推开,换了身干净素雅衣裙的姜于归走了进来。 洗去风尘,她面容更显清丽,只是眉宇间那份化不开的忧虑与急切,让她看起来像一株被风雨催折,却依旧顽强挺立的兰草。 姜于归依着礼数微微屈膝:“容世子。” “姜姑娘不必多礼,请坐。”容璟抬手示意一旁的座椅,语气是一贯的温和。 姜于归如何有心思寒暄?她落座后,双手在膝上紧紧交握,几乎是立刻切入了正题:“世子,现在可否告知我,林宴他情况究竟如何?他只是一个护卫,怎么会卷入需要入狱的大案?” 姜于归仰着头,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恳求,仿佛容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只是那眼神,纯粹的有些......刺眼。 容璟看着姜于归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眸,心底那点因麻烦而起的烦躁,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但他很快将这感觉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想要亲手打破姜于归天真认知的**,看看内里究竟是何种颜色的阴暗和**。 容易轻轻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目光却依旧锁在姜于归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怜悯,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姜于归紧绷的心弦上:“姜姑娘,我想,首先有一件事,林宴或许......并未对你坦言。” 姜于归一怔,心头莫名一紧:“......什么事?” 容璟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一点,目光锁住她,不容她有任何闪避。 “林宴他并非什么慕容府的护卫。” 容璟说罢顿了顿,清晰地看到姜于归的瞳孔因惊愕而微微收缩,呼吸也随之一窒。 他欣赏着姜于归因他话语而起的动荡,才不紧不慢地,继续用那平稳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投下了第一颗惊雷。 “他的真实身份,是奉旨南下,巡查吏治,手握生杀之权的——钦差大臣。” 话音落下的瞬间,容璟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丈量着姜于归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预想着,接下来,他应该会看到一种复杂的,扭曲的神情。 是押对宝般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毕竟她攀附的不是什么护卫,竟是一位钦差! 然后那喜悦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便会被更巨大的,对钦差入狱意味着什么的恐惧所覆盖。 那将是人性最真实的写照,贪婪与恐惧交织。 然而——让容璟失望。 他看到了震惊,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震惊,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让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总是盛满担忧的眼睛里,此刻是一片空茫的,被彻底颠覆的混乱。 但,没有欣喜。 一丝一毫都没有。 没有那种赌徒终于窥见巨大回报的窃喜,只有纯粹的,因被欺骗而产生的伤痛,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更沉的,对林宴处境的恐惧。 容璟那温润的眉间也微微蹙起。 怎么会? 这与他预判的剧本截然不同。 一个乡野村妇,得知自己倾心并且互许约定的男子竟是位高权重的钦差,第一反应竟不是欣喜若狂?这不合常理。 是演技太高超,连他都骗过了?还是...... 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林宴曾说过的话,不合时宜地撞入脑海。 那是在林宴入狱后,容璟打通狱中关节,好不容易去看他时候的对话。 容璟站在牢房之外,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在这肮脏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看着靠在草垛旁的林晏,不过才几日的功夫,这位昔俊朗非凡的探花郎,户部给事中,就已经憔悴了许多,脸上衣服上,更是带着明显的污渍。 但是他的背脊依旧挺直,眼神虽然略显疲惫,但却没有失去那份清正与温和,甚至依旧坦然自若,好似他身处的不是牢狱,而是自家书房。 容璟给他带了些干净的吃食,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我已经打点过,狱卒不会为难,外面的事情我正在周旋,但你也知道,此次你查的案子,牵扯当朝公主,想要还你清白,只怕是还要多费些时日。” 林晏结果东西,真诚的道了声谢。 待沉默片刻,容璟看着牢房内跳动的烛火,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难以启齿的犹豫。 “林晏,你我多年至交,有些话,我便直说了。若是此番......你真的过不去了......除了你的祖父祖母,你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容璟问的含蓄,但是意思很明确,有些事情,总要做两手准备。 林晏闻言,吃东西的动作停住,眼神也黯淡下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祖父祖母年事已高,让他们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不孝。若是我当真过不去这一关,还请你多多照拂。除此之外,便是......” 林晏停顿一下,眼中闪过一抹痛苦:“在清溪镇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位叫姜于归的姑娘。” 容璟的眉梢几不可查的动了一下,这个名字,已经被林晏好几次提起,一个偏远小镇的女子,竟然能让林晏身陷囹圄,自身难保的时候,还如此记挂? 容璟没有打断林晏的话,看着林晏那双蒙尘,却依旧清亮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道:“她一定会到上京来寻我,可是上京危险,若是让人知道她与我的关系,她定然也有危险,还请潜玉兄能够照拂一二。” 听着林晏的话,容璟心中只觉得荒谬至极。 林晏是不是对自己太自信了,觉得世上所有女子都要对他倾心? 一定会来?凭什么?就算来,也是冲着林晏的身份而来。 认识林晏多年,容璟他还是觉得,林晏身处朝堂宦海,却那么天真。 在这个世态炎凉,人人自私自利,只会自保的时刻,一个无亲无故的乡野女子,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前途未卜的人,孤身前来龙潭虎穴般的上京? 痴人说梦! 他觉得林晏或许是打击太大,开始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了,看在这个份儿上,既然作为好友,自然不会在继续打击。 然而林晏接下来的话,更让容璟心中添了几分讥笑。 容璟看着林宴眉宇间带着容璟素来鄙夷的,为情所困的优柔,他郑重托付:“潜玉,我知道如今我已经是吉凶难料,我入狱后,东西送不出去,为了让她安心,请你代笔书写了三封信,代我去信安抚。虽然你仿了我的字迹,但是她心思细腻,聪慧敏感,一定会察觉,所以我到时候她会来京。” 林晏说道这里,心里的担忧更甚,丝毫没有察觉容璟的神色。 看出字迹的不同? 容璟几乎就要失笑出声了。 他确实答应林晏,给那位姜于归姑娘写了三封信,既是举手之劳,又是维系他和林晏重情形象的一部分。 在他看来,一个乡野女子能识得几个字,看懂心中的内容已属不易,还能分辨出笔记的差别?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晏的话没能说服容璟,只是让容璟更加确信,林晏备受打击有些疯了,开始沉浸在自己的红颜知己的幻想里自作多情。 容璟没有反驳,更没有揭穿在他眼里,林晏的白日梦,只是轻轻点头,脸上依旧是沉稳而可靠的神色,顺着林晏的话,用着安抚的语气对林晏承诺。 面上是感同身受的承诺,心底却嗤笑林宴愚蠢魔怔。 为一个女子,算计至此,真是可笑之极。 他甚至恶意地揣测,那女子若得知林宴身份,怕是巴不得立刻贴上来,何须如此费心隐瞒? 不过那时容璟未曾拆穿,只觉得林宴陷入了自欺欺人的情障。 容璟当时是如何回应的? “你且放心,若是那位姜姑娘真的如你所言来了上京,我必定会替你妥善照顾,不会让她有危险。”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林晏闻言,眼中流露出一抹感激,仿佛了却了一件极大的心事。 “有潜玉兄这句话,我也就安心了。” 说罢,容璟又嘱咐了几句保重,转身离开了牢房。 走在阴暗湿冷的甬道里,容璟听着身后牢门再次紧闭,将林晏和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一起锁在了这暗无天地的大牢。 照顾? 容璟面无表情的想,别说容璟觉得那个姜于归不可能来上京,就算来了,也不过是冲着荣华富贵来的。 届时得知了林晏的牢狱之灾,只怕避之不及,到时候他再给姜于归一笔够她下半辈子吃喝不愁的钱财,只怕姜于归会乐得立刻消失。 可笑! 不过是一个身陷绝境之人,抱着的无用的幻想罢了。 容璟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是后来,还是去了一趟慕容府,看望林晏的祖父祖母。 毕竟如今容璟的“好友”身陷囹圄,他作为林晏的“好友”,不得不为了这个称得上“至交”的人,四处奔波,替他照顾家人。 他必须忧心,必须奔走,必须重情重义,才能让世人觉得,国公府的世子容璟虽然性子清冷了些,但总归还是“正常”的,能与这俗世的烟火气相容,和林晏一样,是温润的君子。 容璟的到来,是林晏祖父母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冀。在他们哽咽的重复着,林晏的事就劳烦世子多费心的时候,他需要调动全部的演技,才能维持住脸上那份合适的沉痛与坚定。 他甚至很享受这样的伪装。 直到出了门,听见长青警惕的声音,了解了来人的身份,他的心底才终于信了林晏的话。 原来,不是林晏在痴人说梦啊...... 加上此刻,看着姜于归眼中那毫无杂质的震惊与伤痛,再联想到她在马车前,即便心急如焚依旧维持的,不合身份的得体举止...... 难道林宴说的,竟有几分是真的?这个女子并非冲着权势而来? 这个念头让容璟感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被掌控的烦躁。 他习惯于将人置于最卑劣的动机下去审视,这让他感到安全,感到一切尽在掌握。 可姜于归的反应,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与他预期的波纹截然不同。 是个毫无远见,连攀龙附凤都不会的蠢货?还是......她对林宴,竟是真心的? 后一个想法让容璟觉得更加荒谬,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不掺杂质的真心?不过是筹码不够,或伪装得更高明罢了。 他看着姜于归渐渐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眼中雾气氤氲,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喃喃低语,声音破碎:“他......他为什么骗我......钦差......怎么会......” 那声音里的委屈,不解,以及挥之不去的担忧,如此真实。 容璟心底那片常年冰封的,不相信任何光明的阴暗角落,似乎被这不合逻辑的反应,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他依旧不信,但那份麻烦的定性,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或许这个麻烦,比他想象中......要稍微有趣那么一点。 容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挂上那副温和关切的面具,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姜姑娘,林宴隐瞒身份,或许有其不得已的苦衷。钦差之行,本就凶险,身份暴露,恐累及身边之人。他......或许是想保护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