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佳人》 第1章 第 1 章 午后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斜斜的洒在临窗的炕几上。 白婉淑昨夜赶制一张刺绣的图样,熬得便有些晚,此刻倚在炕头的引枕上,闭目小憩,意识昏昏沉沉。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白婉淑长睫微颤,尚未完全清醒,门外已传来管事太监尖利的声音。 “皇城司诸位上差到——” “造办处上下人等,暂留各自屋内,听候询查!” 皇城司? 白婉淑一个激灵,残余的睡意瞬间消散的一干二净,撑着手臂坐直身子,心口倏的一紧。 这皇城司可不是什么小角色,专司宫禁缉捕,诏狱刑讯的衙门,平日绝少与造办处打交道,他们为何会来? 几乎是同时,与她同住一屋的造办处宫女从门外进来,反手将房门虚掩上,脸上是血色退尽。 “婉淑,不好了,外头说是前几日才完工,预备着万寿节呈敬上去的那顶冕冠,上头最大的东洋来的那颗珠子不见了!” 那可是御赐之物,珍贵无比,世间都难见得几回。 小姑娘边比划着,话音还未落,白婉淑只觉心头猛地一坠,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细问,房门就“嘭”被人从外面粗鲁的推开—— 管事狠狠的剜了一眼两人,尖着嗓子吼,“都聋了吗?磨蹭什么!快出来!皇城司上差问话,一刻也不允耽搁!” 两人对视一瞬,不敢怠慢,忙低眉顺眼地走出房门。 小小的院落里黑压压的站满了造办处的工匠,宫女和太监,个个噤若寒蝉,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而院落的四周,则都被腰佩制式长刀的皇城司成员把守着。 院子中央,管事太监正对着一个人躬身哈腰。 身旁的人悄悄的在底下扯了扯白婉淑的衣袖,“婉淑,你看,那就是顾明臻,皇城司的指挥使。” 白婉淑循着她的目光悄悄的望去,只来得及瞥见个侧影,那人身量高大,玄色锦袍,腰间佩着把绣春刀,肩宽阔脊,周身的气场便让她心下一凛,慌忙的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这么说,那顶冕冠完工后一直锁在你们造办处的库房里?” “是,是,是。” 管事太监的腰弯得更低了,“回禀大人,库房的钥匙只有奴才和两位掌案师傅有,日夜都有人轮值看守,绝,绝无疏漏啊!” “绝无疏漏?” 顾明臻听不出情绪的重复了一句,“那那颗珠子,是自个儿长了翅膀飞了?” 这话压根没办法接,管事太监额上冷汗涔涔,用袖子擦了又擦,但还得硬着头皮。 “大人明鉴,这奴才们也实在不知啊!那珠子前日入库前几位老师傅还查验过,明明好好的,就放在冠冕正中的嵌座里。可今日一早开库准备最后装箱,就发现那嵌座空了!” “库房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钥匙也从未离身,真真是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顾明臻听完管事的哭诉,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半点的波动,淡淡的扫了眼满院子瑟瑟发抖的人。 “既如此。”顾明臻道,“看守失职,监管不力,致使御用重宝遗失。造办处上下,皆有罪责。”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身旁的姑娘直接双腿一软,整个人都挂在了白婉淑的手臂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看就要晕过去。 白婉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皇城司办案,宁枉勿纵。顾明臻这句话,就是给整个造办处都判了刑。一旦被带入皇城司,那便是入了阎罗殿,不死也要脱层皮。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先镇定下来,在玉蓉惊恐的目光下,走了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转向了她。 白婉淑垂着眼,一字一句的开口道,“顾大人,宝珠遗失固然是大罪,但若就此问罪整个造办处,恐令真凶逍遥法外,也使陛下万寿节蒙尘。” 话音才落,白婉淑就感受到顾明臻盯着她的眼神骤然一冷,还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 “奴婢不才,愿助大人查明真相,找回宝珠。” 话音落下,满院死寂。 为首身着甲胄的男人视线落在她身上,狭长的眸子里淡漠黯然。 皇城司若寻不到那宝珠,依陛下行事,大抵会同造办处一并发落惩处,他同样难逃一劫。 管事太监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平时与她处的好的姑娘们更是吓得满脸都是惨败,恨不得冲出去将她拖回来。 皇城司指挥使盛怒,一个小小的造办处宫女,竟敢站出来,说要帮他? 顾明臻的目光终于完全的落在了白婉淑的身上,那双一片漆黑的眼眸微微眯起。 院子里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半晌,他才缓缓的开口,“你?” 白婉淑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都已经冷汗浸透了,她强迫自己稳住,再次深深的一福。 “是,奴婢。奴婢有一言,关乎宝珠线索,但恐不便当众言说,恳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此言一出,满院更是静得落针可闻。管事太监看白婉淑的眼神已不仅是看疯子,更像是看一个死人了。 敢跟皇城司指挥使谈条件? 顾明臻深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终于,他抬了抬下颌,对身旁一名下属示意了一下。 “带她去东厢。” …… 屋内只有他们两人。 顾明臻站在窗边,并未转身,只留给白婉淑一个背影。 “说。” 白婉淑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直接道出自己的打算。 “顾大人,奴婢擅长螺钿之术。那颗宝珠一时难以寻回,但万寿节迫在眉睫。奴婢可以用南洋进贡的贝母辅以特殊技法,雕琢出一颗足以乱真的替代品,嵌入冕冠,或可解大人燃眉之急。” 顾明臻并无反应,白婉淑犹豫了一下,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奴婢不敢求免罪,只求事成之后,大人能从中斡旋,引荐奴婢去尚功司。” 室内一片沉寂。顾明臻缓缓的转过身,那双墨黑的眸子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 “偷梁换柱,欺君罔上。”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白婉淑心头一颤,但事已至此,她已经退无可退。 “奴婢知晓。但宝珠遗失,大人与造办处同样难逃重责。此法虽是险招,却是目前唯一能争取时间让大人暗中追查真珠下落的途径。奴婢愿以此技,搏一线生机。” 她抬起眼,勇敢的迎上顾明臻的目光。 “是即刻问罪,人赃皆失,还是冒险一试,先保住眼前局面,暗中再图后计。请大人权衡。” 顾明臻自然不信她,一个造办处的小宫女,竟有这样的胆量和技艺?但就像她所言,着是一步死马当活马医的险棋。 宝珠凭空消失,线索全无,陛下那里若无法交代,他即便身为皇城司指挥使,也必受申饬。 良久,就在白婉淑几乎要支撑不住时,顾明臻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可以。” 白婉淑悬着的心猛的落了下来。 “但记住,若技艺不精,被人识破,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奴婢明白。” …… 得了顾明臻的准许,白婉淑在两名皇城司下属的陪同下,去库房取来了那顶缺失了宝珠的冠冕。当她把冠冕拿回自己的住处时,同屋的姊妹惊得几乎跳起来。 “婉淑!你怎么把这东西拿回来了?皇城司那边……” “顾大人给了我一个机会。” 白婉淑现在也没办法对他人解释太多,她将冠冕小心翼翼的放在铺了软布的桌上,转身便去柜子里找自己珍藏的那些贝母,又拿出一套雕刻工具。 那人看着她忙活拾掇,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你要做赝品?婉淑,这是欺君啊!” “若不做,我们现在就要被皇城司带走,下场未必比欺君好多少。” 白婉淑动作很快的把桌面收拾干净,“劳烦姐姐帮我守着门,别让任何人打扰。这两日,就说我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看着白婉淑的神情,那姑娘知道自己劝不动,只能咬着唇,用力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白婉淑一直都未曾合眼。 她仔细的挑选出光泽和厚度都最接近那颗宝珠的贝母,对着记忆中那颗宝珠惊鸿一瞥的印象,用钻针一点点的打磨雕刻。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手指上也被工具划出了很多个细小的伤口,她也只是随意的用布条一缠,就继续了。 第三日清晨。 当第一缕微熹透过窗棂,白婉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她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桌上,那顶冕冠的正中,一颗“宝珠”已然镶嵌在其上,在晨光中散发着柔和而莹润的光芒,浑然天成,看不出任何的破绽。 她小心翼翼的将冕冠装入铺道着丝绒的锦盒中,打开了房门。 门外,顾明臻正负手站在院中,看到门打开,他转过身,目光直接看向了她手中捧着的锦盒上。 白婉淑捧着锦盒,一步步的走到他面前,屈膝行礼。 “大人,奴婢幸不辱命。” 当看到冕冠正中那颗璀璨生辉,与记忆中无异的宝珠时,顾明臻也不由得有些惊讶。若非早知内情,连他一时也难以分辨真假。 他合上锦盒,抬眸,重新看向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际却胆魄惊人的女子。 “做得不错。” 顾明臻淡淡的说,但看向白婉淑的眼神里,却已经多了一些先前没有的东西。 “尚功司之事,本官记下了。” 白婉淑心中一松,一直强撑着的精神骤然散了,一阵眩晕袭来,身子控制不住的晃了晃。 “谢大人。” 顾明臻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对身旁的下属吩咐道。 “将东西仔细收好。造办处监管暂不解除,一切待万寿节后再说。” 男人语气很淡,走出门时扬起一阵风,泥尘的清气掩盖了方才那女子身上若有似无的皂角香。 第2章 第 2 章 万寿节过后只几日,尚功司。 周司正听闻通报,忙不迭起身相迎,脸上堆满了笑容。 “顾大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快请上坐。” 顾明臻略一颔首,也不寒暄,直接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周司正,本官此来是为一个人。造办处的白婉淑,于前番冕冠之事上略有微劳,其人心细,于工艺也算有些悟性。本官觉得,她留在造办处有些埋没,尚功司或许更能让她施展。故而向宫中递了句话,还望周司正日后能多加指点。” 周司正心头一沉,面上笑容却愈发的殷切,“顾大人亲自举荐的人,定然是极好的。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好好栽培白姑娘,绝不辜负大人期望。” 她表面上滴水不漏,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 一个造办处的低等宫女,竟能劳动顾明臻出面?这白婉淑究竟有何等能耐,能让顾明臻这样的看重? 她在这尚功司经营多年,才爬到司正之位,深知宫中立足之难。白婉淑何德何能,竟能凭借一点功劳便得如此青眼,轻易踏入这许多宫女都梦寐以求的尚功司。 待顾明臻离去,周司正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换上了一股阴沉的冷厉。 好个白婉淑,好大的脸面,竟能让顾指挥使亲自来做这个靠山。 她在心中冷笑。 顾明臻的面子,她明面上可不敢不给,但这尚功司,终究还是她的地盘。 一个无根无基,仅凭贵人一言塞进来的小宫女,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 痴心妄想。 既然顾大人说要多加指点,那她便好好指点一番。 …… 又过了些日子,一个午后,顾明臻再次出现在了造办处。 顾明臻也没有惊动旁人,只让管事太监将白婉淑唤了出来。 白婉淑原先正在做活,听闻顾明臻找,心下一紧,匆匆的净了手便出来。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着眼,就看到顾明臻正负手立在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下,斑驳的光影洒在他身上,竟柔和了几分他那一贯的冷硬。 “顾大人。”白婉淑上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 顾明臻转过身,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开门见山。 “万寿节过了。陛下对那顶冕冠很满意,并未看出任何的不妥。” 白婉淑悬了许久的心,直到此刻才真正的落到了实处。 顾明臻淡然的继续道,“本官依约向尚功司递了话,举荐了你。调令稍后便会送到,你今日便可过去。” 白婉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再次向顾明臻行礼。 “奴婢多谢大人成全。” 顾明臻摆了摆手,神色间并无居功之意,“不必。你解决了当时的困局,也算帮了本官。举手之劳,两不相欠。” 他说完就准备离开,却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她。 “可需收拾行李?本官正要往那边去,可以顺路送你一程。” 白婉淑一愣,顾明臻去尚宫司能有什么事?但对方愿意送她一个人情,她自然不可能不要,很快反应过来,低下头轻声道。 “有劳大人稍候,奴婢很快便好。” 她的行李不多,总不过几件衣裳和一些舍不得丢掉的工具材料,一个小小的包袱便装完了。她与眼眶微红的玉蓉匆匆的道了别,便跟着顾明臻走出了这个她待了数年的地方。 …… 到了尚功司,顾明臻亲自将白婉淑引荐给了尚宫司的司正。 周司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摇椅里,见到顾明臻,立刻站起身,脸上满是恭敬的笑容,腰身弯着。 “顾大人亲自前来,真是折煞下官了。您放心,白姑娘既是您举荐的人,下官定会妥善的安排。” 她话虽说得漂亮,那笑容却不见有几分真诚,目光看向白婉淑时,更是藏了抹隐晦的嫉妒。 一个造办处出来的小宫女,何德何能竟劳动皇城司指挥使不仅亲自举荐,还亲自送来? 顾明臻并无兴趣与她寒暄,只略一点头,淡淡道,“有劳周司正。” 说罢,最后再看了一眼白婉淑,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 …… 顾明臻的身影刚刚消失,周司正脸上的笑容便消失的干干净净。她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垂首而立的白婉淑,眼神冰冷。 “你既然是顾大人举荐来的,想必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白婉淑心头一沉,开始她看到这周司正的表情,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她低眉顺眼,恭敬的应道。 “奴婢不敢,但凭司正吩咐。” 周司正见她这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心中那股因顾明臻而来的郁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眯着眼盯了白婉淑半天,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 “咱们尚功司不比造办处清闲,规矩多,事务也杂。既然来了,就得从头学起。库房后头有几间旧档房,里头堆着近十年的账目和图样。你初来乍到,便先去那里,将所有的旧账目重新归类誊抄,核对清楚吧。什么时候做完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学别的。” 她说完,也不等白婉淑回应,便对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扬了扬下巴。 “带她去旧档房。” 那宫女应了一声,同情地看了白婉淑一眼,低声道,“白姑娘,请跟我来。” …… 那宫女领着白婉淑穿过前面一排排的库房,走到后院最偏僻的一角,推开一扇木门。一股陈年墨香混合着尘埃和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的很,只靠高处的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木架挤满了整个空间,上面堆放的账册卷宗都快把架子压塌了,许多已蒙上厚厚的灰尘。空气里的灰尘漫天先不说,一看就知道很久都没有来过人,角落甚至还结着蛛网。 “白姑娘,就是这儿了。” 宫女低声说,“周司正吩咐了,让您独自整理。每日饭食我会给您送来。” “有劳姐姐。”白婉淑朝她点了点头,脸上并无惧色。 待宫女离去,白婉淑才放下小包袱,挽起衣袖,沿着狭窄的过道慢慢的在这里走了一圈。 面前的景象虽破败,却奇异的勾起了她一些遥远的记忆。 她的母亲曾任尚功司的司正,虽然记忆已模糊,但那些堆积的账册,绘满纹理的图样,以及母亲伏案工作的身影,都还藏在心底。 白婉淑并没有急于去翻动那些账册,而是先开始动手清理这里。她从角落找出一把掉光了毛的旧扫帚和几块破布,利落的挽起袖子,打来清水。 这些活计她在家里早已做惯,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在她全是灰尘的脸上留下几道浅痕,她也顾不上擦。 日暮西山,最后的一点天光透过高窗。原本脏乱得无处下脚的旧档房,此刻虽仍堆满账册,却已焕然一新。 地面干干净净,歪斜的架子也被修补好了,连那扇小窗都被她擦得透亮了几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开始送白婉淑过来的宫女提着一个简陋的食盒走进来,看到眼前景象,明显愣了一下,神色有些惊讶,默默的将食盒放在刚被白婉淑擦干净的桌子上。 “白姑娘,用饭吧。”宫女抿了抿唇,低声说。 白婉淑一看这表情就知道了什么,宫女走后,她才打开食盒。里面只有小半碗颜色发黄的糙米饭,一碟不见油星的腌菜,甚至能数出里面有几根,汤水更是没有。 这待遇,连造办处最低等的杂役宫女都不如。 白婉淑心里清楚,这就是周司正的手段,不高明,甚至都能说得上低级,但对她这样一个初来乍到,无依无靠的宫女来说,足够让她难受了。 “……” 她拿起筷子,默默的将那难以下咽的饭菜一口口的吃完。 收拾好碗筷,她重新坐回桌前,就着窗外的最后一点天光,翻开了手边最近的一本账册。 …… 连着几日,白婉淑都埋首于旧账之中,几日下来,她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清减了些,眼底也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这日午后,她正强忍着头晕眼花,核对着一摞记录宫中器物流转的宫账。 一行行墨字在少女的眼前晃动。起初,白婉淑只是觉得有些条目似乎对不上,进出记录模糊不清,还多有缺失。 宫中下人偶尔偷偷弄些小物件出去变卖,换取银钱,这几乎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白婉淑也没有很在意。 然而,当她翻到记录较为贵重,曾由历任司正掌管物品的册子时,目光却骤然一凝。 那上面赫然登记着几样她母亲生前颇为珍爱,甚至她幼时还曾见过的旧物。 一支点翠蝴蝶簪,一方鸡血石私印,还有一对品相极好的羊脂玉镯,册上也已经注明这些物品在母亲去世后按例封存入库。 白婉淑僵了片刻,便立刻站起身,找出她前面看过的近几年向宫外卖出去的东西名册。 一模一样,虽然很多相关的记录都模糊了,但是一件两件是恰巧,东西全都差不多,那就不是巧合了。 若只是寻常宫人小偷小摸,绝无可能接触到母亲的旧物,更无法在账目上做出这般手脚,还能将痕迹掩盖得如此似是而非。 现在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 周司正。 只有她,如今的尚功司司正,才有权限接触到这些被封存的旧物,并利用职务之便在账目上做文章,将宫中财物,前任司正的遗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运出宫变卖。 白婉淑握着账册的手都在颤抖。 混杂着愤怒与悲凉的寒意,正顺着脊椎一点点的冲上天灵盖。她原本只以为周司正只是因为顾明臻的原因才会刁难,却不想,这背后还可能隐藏着这样龌龊的勾当。 白婉淑闭上眼,半晌才有睁开,方冷静下来。她小心翼翼的将那几页关键的账目记录单独抽出,寻了隐蔽处藏好,又将其他的账册恢复原状。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对上周司正全无胜算,关键的证据必须要藏好。 第3章 第 3 章 白婉淑将那几页要命的账目藏得严实后,才开始打算自己的下一步动作。 周司正此举,不仅是贪墨宫产,更是对她亡母的亵渎。这口气,白婉淑咽不下去。可在这深宫之中,她人微言轻,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谁能帮她?谁又敢为了她去动一个正得势的司正? 思来想去,脑海中竟只浮现出一个身影,顾明臻。 唯有他。 皇城司权势滔天,监察百官乃至宫闱,查处贪墨案件也在其职权范围之内。 更重要的是,顾明臻此人,就白婉淑来看,并非全然不讲情理。他既然因冠冕之事履行了自己对她的承诺,举荐她来尚功司,就证明了此人品行大致还是可靠的。 或许,顾明臻也会对这等公然贪墨的行径有所反应? 她如今被周司正丢在这偏僻的档房里,条件是艰苦了点,却也免去了与人同住的诸多眼线,行动反而容易得多。 事不宜迟。 白婉淑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研墨。谁也不能保证就一定不会有人盯着她,为了抓紧时间,白婉淑也只简简单单的交代了几句,自己在核对旧账时,发现前任司正的部分遗物登记在册,却于近年在账目上有异常的流出。 写罢,她又仔细的吹干墨迹,将信笺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藏在袖中。 接下来便是如何把这信件传递出去。她不能亲自去找顾明臻,先不说她能不能从这里出去都是个问题,就算她能出得去,也摆明了自己和顾明臻之间有什么联系。 正踌躇间,白婉淑忽听得院外隐约的传来对话声,再仔细一听,居然是皇城司的人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来了这里。白婉淑心下一横,机会稍纵即逝。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悄悄地向外望去,果然看见两名身着玄色劲装的人正与看守院门的太监说话。 她认得其中一个,正是那日跟随顾明臻来造办处,后又陪她去取冕冠的人之一。 白婉淑推开门,低眉顺眼的走了出去。那人也听到了动静,目光扫了过来。 她走到那名面熟的人面前,福了一礼,“这位大人,奴婢日前整理旧物,偶然发现一些可能与宫中旧案相关的残破书页,不知是否该交由皇城司处置?” 她说着,状似无意的抬了抬手,袖中那小小的信笺一角极快的露出,又迅速的掩了回去。 那人年纪也不轻,在皇城司呆了多年,自然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微微的眯了下眼,打量了她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既与旧案可能相关,便交由我等带回查验吧。” 白婉淑的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将袖中信笺取出,恭敬的放在他手中。 “有劳大人。” 那人不动声色地将信笺收起,没什么情绪的看了白婉淑一眼,与同伴转身离去。 …… 皇城司衙署内,烛火通明。 顾明臻刚处理完一桩要案,亲信赵瑜就走了进来,将一封折叠成方块的信放在他案头。 “大人,今日属下去尚功司办事时,那个叫白婉淑的宫女塞给属下的。” 赵瑜知道白婉淑是顾明臻塞去尚宫司的人,“说是整理旧物,发现了可能与旧案相关的残页。” 顾明臻从桌子上的宗卷上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信,接也没接,只淡淡的“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赵瑜知道这一点事对顾明臻来说本来就不值得关注,也不意外,便行礼退下了。 顾明臻继续埋首在堆积如山的案头公文之中,直到夜深,将今日紧要事务都处理完毕,准备起身离开时,他的目光才再次落在那封信上。 略一沉吟,他还是伸手取了过来。顾明臻展开信笺,上面的字迹清秀,内容果然如赵瑜所言,提及在自己核对旧账时,发现尚宫司前任司正的部分遗物有异常的流出。 白婉淑…… 她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封信,显然是她刻意寻了机会,绕过尚功司的耳目,直接递到他面前的。 顾明臻靠在椅背上,眸色深沉。 他不认为白婉淑会编造这种一查便知的谎言来骗他,没有动机,也无此必要。 那么,也就代表了信中所言,十有**是真。 一位前任司正的遗物被暗中变卖,账目被动手脚,他几乎就能够确定,现任的那位周司正脱不了干系。这等利用职权贪墨宫中财物的事情,在这宫墙之内,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差不多都已经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大小宦官和女官,谁不想着法子从中捞些油水?只要不过分,不闹到明面上,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点小事按理说,确实轮不到他这位皇城司指挥使亲自过问。就算真有闹到明面上的,也自有内务府去处理。 他将信纸随手置于烛火之上,跳跃的火苗瞬间吞噬了那几行清秀的字迹,只留下一小撮灰烬。 …… 一连几日,处理公务的间隙,这件事却总会不经意的浮上他的心头。 他并非对尚功司一无所知。那位周司正,他有些印象,是前任白司正意外身故后,被破格提拔上来的。当时白司正身边得用的几个老人,要么跟着出了事,要么被寻了由头调离,最终竟是这个原本不算太起眼的人坐上了司正之位。 他当时只觉是宫内寻常的倾轧,毕竟那地方说不太清楚的事情天天都有,也不是他应该深究的东西。 只不过如今看来,这周司正胆子倒是不小。宫中倒卖物件捞油水也就罢了,连前任司正,的遗物都敢动? 顾明臻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是为了钱财,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除非,她并非仅仅是为了钱? 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之中。若只是为了贪墨,何必紧盯着前任的遗物不放?宫中值钱的物件多了去了。 除非那些遗物本身,或者前任司正的死,藏着什么她必须掩盖的东西? 他原本觉得不值一提的小事,此刻想来,却没有那么简单。 罢了。 顾明臻站起身,取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既然起了疑,总要求证一番。那个被周司正塞在旧档房里的小宫女,或许知道得比信上写的更多。 他需要找个机会,亲自去见一见白婉淑。 …… 几日后的黄昏。 天色将暗未暗,旧档房所在的角落就更僻静了。白婉淑正就着即将消失的光整理着架子上的图样,忽听得身后的门发出“吱呀”一声。 白婉淑猝然回头,就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外。 顾明臻? 白婉淑着实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想到,顾明臻居然会亲自来这里。她连忙放下东西,快步上前。 “奴婢见过顾大人。” 顾明臻看了眼这间虽然摆设陈旧了点,却已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屋子,情绪没什么波动。 “起来吧。”他道。 白婉淑依言起身,垂首站在一旁。他是为了那封信来的? 果然,顾明臻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你信中所言,本官看了。周司正贪墨前任司正遗物,虽不合规,却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大案。你特意递信给本官,所求为何?” 白婉淑知道,若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确实不足以让皇城司指挥使插手这等小事。 此刻顾明臻既然已经把话扯明,自己也没必要再隐瞒。 “回大人,奴婢不敢隐瞒。信中所提及的前任白司正,正是奴婢的亡母。” 顾明臻闻言,眉梢都动了一下。这倒是他未曾料到的。他知白婉淑技艺不凡,胆识过人,却不知她竟是前任尚功司司正之女。她的那手艺,来源何处也一目了然了。 “所以,你递信于本官,是想借皇城司之力,为你母亲报仇?” “是。” 白婉淑抬起头,“母亲去得不明不白,如今连遗物都被人如此糟践,奴婢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求大人明察!” 顾明臻神色却依旧漠然,“即便查实周司正确实贪墨了你母亲的遗物,在这宫闱之中,此类事情屡见不鲜,多半也就是罚俸,至多贬黜。” “仅凭此点,想动摇其根本,为你母亲讨回公道,怕是难如登天。你所求,本官未必能做到。” 白婉淑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的往下沉,但她并未放弃,反而上前一步,屈膝便跪下了。 “大人,奴婢知道此事艰难,但宫中若还有人能查明真相,还母亲一个清白,唯有大人您了。” “奴婢别无他法,只能恳求大人,念在母亲曾为朝廷效力,念在奴婢曾为陛下万寿节略尽绵力的份上,施以援手。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大人的恩德。” 顾明臻却在她膝盖即将触地前,抬手虚扶了一下,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不用白婉淑说,其实顾明臻心里也清楚,前任司正意外身亡,亲信被清洗,继任者迫不及待的处理掉遗物,这一连串的事情串联起来,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白婉淑母亲的死,恐怕并非意外。 “罢了。” 顾明臻收回手,淡然的说,“此事本官知道了。你且安心待在此处,勿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至于周司正那边,本官会着人留意查探。” 他没给白婉淑保证,归根到底,他自己也不能保证能得出什么结论来。 “多谢大人。” 白婉淑再次深深一礼。 …… 白婉淑将那份偷偷撕下的账页,寻了个时机交给了顾明臻派来的人后,心中便日夜难安。 然而,仅仅过了几日,顾明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档房的门口。 白婉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强自镇定的上前行礼。 顾明臻也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你提供的线索,本官查了。周司正倒卖宫中物件的数量,远不止你看到的那些。” 然而这还不是让白婉淑最惊讶的。 “她经手的财物,数额巨大,远超一个司正正常所能触及。而所有这些钱财,最终都流向了同一个人。” 他停顿了片刻,看着白婉淑骤然苍白的脸色,才继续。 “也是这个人,在你母亲意外身故之后,力排众议,一手将周司正提拔到了现在的位置。” “若本官所查无误,指使周司正处理你母亲遗物,乃至你母亲当年的意外,背后都少不了此人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