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 第1章 第 1 章 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魔方,每一面都有着不同的色彩与故事。 就比如云海市:城南是停驻的过往,城北是奔流的未来。 城南的老城区,是这座城市的底色。梧桐荫蔽的狭长弄堂里,藏着无数个家族的悲欢,万国建筑群的轮廓如同定格的史诗,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岁月的厚重。 从武穆祠往玲珑塔方向走,即现在的霞飞路一带,民国时期曾建有不少豪宅深院。其中有一处依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顾,曾是一个经营生丝,茶叶与远洋贸易的大老板。 当年,日军在这里投下过不少炸弹,周围的建筑都挨了些许,唯独顾家宅子,居然毫发无损,令人称奇。 后来风雨几十年,经历了□□,改革开放等重大历史变迁,它仍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似有神灵庇佑一般。 如今打理着顾氏集团的顾泽元,是顾家第四代子孙,也是这宅子现在唯一的主人。 顾家族人早在四十年代未就飘洋过海,在旧金山扎了根。唯独他,于藤校毕业后,放弃家族如日中天的海外事业,执意回来打理顾家留在国内日渐式微的产业,并修缮这座承载了家族记忆的老宅。 站在顾家老宅的露台上远眺,能望见城北新城区那片拔地而起的摩天楼群,顾氏集团的总部也矗立于此。 那里是这座城市的金融中心,CBD商圈,它既是资本与巨擘的交汇点,也是无数梦想破土而出的加速器。 在那里,随处可见十几平的共享办公隔间里,年轻的面孔跟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兴奋着,尽管刚刚经历投资人的婉拒,但精神上却早已敲响了纳斯达克的钟——他们管这叫“Pre-IPO**”。 当然,这些未来的亿万富翁们,还是要每天挤着早晚高峰的地铁,点着廉价外卖,为谁去续杯免费咖啡猜拳。 科投大厦的路演厅里每天上演着差不多的戏码,那些抱着原型机的创业者们揉着酸痛的脖颈走出来,脸上虽有疲惫,眼中却仍充满着希望。在这里,没人知道下一个改变行业格局的“幸运儿”会是谁。 就在这么一个充满竞争,机遇和无限可能的城市中,某个背街的小巷里,却藏着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实则暗藏玄机的小宠物店。 说它普通,是因为在一般人看来,它面积不大,装修一般,地理位置偏僻,与当下各种品牌连锁店相比,显现不出任何优势;而暗藏玄机仅仅是对它的店主沈君如来说的,因为这里不时会有一些特殊的“朋友”到访。 开这么个小店,与其说是为了挣钱,不如说是沈君如为自己打造的一处隔绝自己与这个人类社会的“避风港”。 从城南到城北,车程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是顾泽元离市井烟火气最近的时刻。 他喜欢看街景流转。 老城区早点摊前,生煎包在铁锅里滋滋作响,豆浆桶揭盖时腾起团团热气,混着面皮焦香和豆香的温暖气息,悠悠地飘散开来,笼罩着整条刚刚苏醒的街道;穿着校服的少年骑着单车,车铃叮当作响,从爬满紫藤的老墙边掠过;行色匆匆的白领端着咖啡,一边赶路一边对着耳机急切地说着什么。他们的脸上的表情鲜活而具体,或是对未来的期待,或是为生计奔波的疲惫。 链接南北两个城区的是一座跨海大桥,左侧是保留着旧时风貌的老城,红瓦绿树间藏着无数过往;右侧则是玻璃幕墙闪耀的新城,它如同一幅通向未来的画卷正在徐徐展开。海风带来咸湿的空气,安抚着人们紧绷的神经,让它得以稍稍松弛下来,桥索在朝阳下拉出金色的弧线,仿佛连接着两个不同的时代。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 看人潮如织,看车流如河。 万载光阴里,他学会了在人群中寻找,与其说是寻找,不如说是等待。每一个相似的背影,每一次无意间的回眸,都会让他觉得离那个梦又近了一步。他总觉得,那个寻觅了太久的身影,或许就会在下一个街角出现——也许就是那个在公交站台看书的女孩,或是那个在便利店前驻足的身影。 上班早晚高峰时段,街道照例拥堵,当行经学校路段时,顾泽元察觉到今日的车速似乎比往常还要慢上许多,右前方的校口门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聚着一小圈人。 当他的车缓缓驶过人群边缘时,他不经意间看见一个男孩倒在地上,面色痛苦,而一个年轻女子正跪在他身边,双手颤抖地在书包里慌乱地翻找着什么,散落的发丝更突显出她此时的无助。 "靠边停车。"顾泽元吩咐道。 车子尚未停稳,他已推开车门,快步朝人群走去。 而就在三分钟前,沈君如正牵着邻居家孩子凡凡的手,走在送他去学校的路上。凡凡的妈妈昨天临时出差,将孩子托付给她照顾几天。 “沈阿姨,我……我有点喘不上气……”凡凡突然停下脚步,小手揪着胸口的衣服,脸色发白继而转变成隐隐发青。 沈君如瞬间被吓到,她知道凡凡有先天性心脏病,孩子妈妈反复交代过,发病时要立刻让孩子坐下休息,并舌下含服速效救心丸。药就放在书包前袋的一个棕色小药瓶里。 "药!快吃药!"她手忙脚乱地去拉凡凡的书包拉链。因为紧张,手开始不听使唤。她用力一扯,书包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小药瓶已不知所踪。 “凡凡!凡凡你别吓阿姨!”沈君如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看着孩子越来越青紫的嘴唇,试图抱起孩子,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在巨大的恐慌下消失殆尽。周围的路人围了上来,却都束手无策。 “是这个吗?快!”正在她绝望之际,一个男人将一个棕色小药瓶递到她面前。 沈君如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接过药瓶,颤抖着倒出药丸。男人则小心地扶住凡凡,轻捏他的下颌帮助他含服药物。 “孩子的情况不是太好,必须马上去医院!”话音未落,他已一把将孩子稳稳抱起,快步走向路边,“我的车就在这儿!” 一路上,沈君如紧紧握着孩子冰凉的手,男人则一直抱着孩子,时刻观察着孩子的呼吸。 车子终于到达了医院急诊区。男人抱着孩子直接冲向急诊入口。沈君如踉跄着跟在后面,哭地喊道:"医生!有医生吗!快救救孩子!" 看到他们,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医护人员闻声推着平车冲了过来。男人迅速将孩子安置在车上,一边快步跟着推车往抢救室跑,一边用最简洁的语言向医生说明情况:"七岁男童,先天性心脏病,突发胸痛呼吸困难,舌下含服速效救心丸,途中意识逐渐减弱——" 抢救室的门在他面前重重关上。“抢救中”三个字的灯亮起。 沈君如浑身脱力,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男人站在她面前,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沈君如哽咽着接过手帕,轻声道谢:“谢谢您……今天要不是您……” “举手之劳而已。”男人在她身旁坐下,"需要通知孩子父亲吗?" "凡凡他……没有父亲。他妈妈一个人带着他。"沈君如摇头,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那你?” "他妈妈出差了,托我照顾几天,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跟他妈妈交代。"说着,沈君如又哭了起来。 “别太担心了,孩子会没事的。”他安慰着她。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起身走到一旁接听。 "会议推迟到下午……对,有什么急事找陈副总处理。" 短短几分钟内,他接了三个工作电话,每次都言简意赅地安排妥当。 "您先去忙吧,不用陪我等下去的,"沈君如不安地说,"真的不好意思,已经耽误您太多时间了。" "不着急。"他收起手机,"等孩子情况稳定再说。"接着走向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矿泉水,正要递给沈君如。 就在这一刹那,胸口突然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像是指尖被静电轻轻刺了一下。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胸口,隔着衬衫触到那枚贴身携带的溯影簪。是错觉吗?这微弱的感应,刚才在混乱中似乎也有过。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长椅上的沈君如。 她就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头擦着眼泪,侧脸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这样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会是他寻觅了万年的那个人吗? 这一刻的感觉,荒谬得像是随手买了张彩票,却发现自己可能中了五百万—样难以置信,却又忍不住去期待。 "你的水。"他将水瓶递过去,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走出来:"孩子脱离危险了,是先天性心脏病引起的急性缺氧发作。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你们现在可以去办住院手续了。" 沈君如刚要起身,顾泽元已经先一步站起:"我去吧,你在这里守着孩子。" 他很快办完了住院手续,返回病门时,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一个的女人正在病床边,紧紧握着孩子的手,他知道,是凡凡的妈妈赶到了。 沈君如也看到了他,正想向凡凡的妈妈介绍,顾泽元却微微摇头,对她做了个不必声张的手势,随即便打算转身离开。 “先生!”沈君如追了出来。 她正要道谢,才发现直到现在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才第一次看清他的脸。这张脸......竟是前几天财经新闻里看到的顾氏集团少东家,顾泽元。 “你是...顾...” “顾泽元。”他坦然承认,取出手机:“加个微信吧,孩子后续有什么情况可以联系我。” 沈君如这才回过神,连忙递上自己的宠物店名片:“我叫沈君如。” 顾泽元接过卡片,“沈小姐。”,接着,他拨通后挂断:“这是我的号码,那我先走了,有事随时联系。” 站在电梯里,他拿出那枚随身携带的簪子,轻轻抚摸着。这曾是万灵女神的法器——溯影簪。此时,簪子上那微弱的感应早已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可他心里却再也无法平静。 万年寻觅,难道真的在这一刻,以这样平凡的方式,得到了回应? 第2章 第 2 章 医院的早晨总是忙碌的。早8点,儿科主任赵医师带着几个住院部医生正在例行查房。 "12床那个肺炎的患儿,昨晚体温怎么样?"赵主任一边接过住院医师递来的病历夹快速翻阅,一边问道。 "后半夜体温就正常了,咳嗽也明显减轻。"住院医师立即回答。 赵主任点点头,在医嘱单上签了个名,又转向身旁的主治医生:"8床明天可以出院了吧?" "出院小结已经准备好了,"主治医生翻看着手里的表格,"今天再复查个血常规,没问题的话明天早上就能办手续。" 他们停在7床门口,住院医师立即递上新的病历。赵医师快速扫过化验单:"黄疸指数降得挺理想,今天再巩固一下。" 一行人走进病房,赵医师俯身检查了新生儿的情况,对孩子的父母温和地笑笑:"宝宝情况很好,别太担心。" 说着,查房队伍已经来到了凡凡的病房。 "这个就是那个体征稳定,却依然昏迷的醒的那个孩子。"凡凡的主治医生如实反映着情况。 赵主任先仔细查看了床头的监护仪数据,然后轻轻掀开凡凡的眼睑,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手电,对着瞳孔照了照。 "瞳孔对光反射存在。"他轻声说道,接着,他用叩诊锤轻轻敲击凡凡的膝盖,观察腿部的反射情况。 完成这些基础检查后,他直起身,对凡凡妈妈说:"生命体征是稳定的,心脏功能也正常,但这个意识状态确实让人担心。"他转头对住院医师说:"安排神经内科会诊吧,同时准备做脑电图和头颅MRI。" 凡凡妈妈刚送医生们离开病房,顾泽元便走了进来。 "顾先生?您怎么来了?"沈君如看到他进来,连忙起身。 "李姐,这位就是昨天帮忙送凡凡来医院的顾先生。"沈君如连忙介绍,"顾先生,这位是凡凡的妈妈,李珍玉。" "顾先生!"李珍玉立刻上前,"真是太感谢您了!昨天要不是您......" "举手之劳。"顾泽元走进病房,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上班正好路过,顺便过来看看凡凡。”他的目光自然地转向病床,“刚才在走廊遇见赵主任他们,听说要请神经内科会诊?” 李珍玉看了一眼凡凡:“嗯,医生说各项指标都正常,但就是昏迷不醒”。 顾泽元走到床边,伸手摸了一下凡凡的额头。就在指尖触碰到孩子皮肤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微弱、不属于人类的阴冷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身看向两人: "在孩子发病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他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李珍玉努力回忆着,摇了摇头:"发病前一天他都很正常,上学、写作业、看动画片......" "那在此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顾泽元换了个问法。 李珍玉怔了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起来......是有点,凡凡最近特别粘人。其实这孩子独立得早,四五岁就已经自己睡了,但这阵子却非要跟我一起睡,半夜还经常说梦话。"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差不多......十来天吧。"李珍玉努力回忆着,"就是从我们回老家祭祖回来后开始的。" "回老家?去了什么地方?" "就是城南的清水镇。"李珍玉说道,"那天正好是清明,带着孩子去给祭祖,顺便踏清。清水镇那里风景不错,老宅挺多的,凡凡回去就喜欢到处逛逛......" 清水镇的古老宅院,清明时节的祭祖,一个敏感的孩子......这些线索在他脑海中渐渐串联起来。 再加上孩子身上那丝阴冷的气息,基本上是没跑了。 李珍玉突然感到一阵后怕,声音都有点发抖:“顾先生,您说......凡凡他是不是、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看到李珍玉明显的不安,顾泽元笑着对她说:“不要自己吓自己,世界上哪有那种东西。我只是随便问问,想看看小孩最近有没有受到过什么惊吓而已。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医生的诊断,以检查结果为准。” 他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今天阳光很好,多晒晒太阳对孩子恢复有帮助。” 就在阳光照进来的瞬间,一道凡人看不见的金色微光自他指间流转而出,随着阳光一同扫过整个病房。 站在侧后方的沈君如忽然觉得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她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台, 就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见一个模糊的、穿着旧式衣裳的小男孩身影在窗边一闪而过。那身影带着浓浓的不甘,回头深深望了病房一眼,随即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般,消失在明亮的阳光里。 沈君如猛地捂住嘴,差点惊呼出声。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当她再次定睛看去时,窗边已经空无一物,只有顾泽元从容地整理着窗帘的背影。 没过多久,病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凡凡的眼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妈妈......”孩子虚弱地说道。 “醒了!凡凡醒了!”李珍玉喜极而泣,立刻扑到床边安抚孩子:“妈妈在这。”。 顾泽元走到床边,看了看孩子:“既然孩子醒了,我就不打扰了。让医生好好检查一下,有什么需要再联系我。” “李姐,你陪着凡凡,我去送送顾先生!”沈君如说着,快步跟了出来。 走廊里,她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目光不时瞥向病房方向。 “怎么了?”顾泽元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孩子醒了,怎么看你还心事重重的?” 她偷偷抬眼看向身侧的顾泽元,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那些因为能“看见”而被视为“怪胎”、被疏远、被嘲笑的过往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告诉他吗?他会不会也觉得她精神不正常?会不会用那种看异类的眼神看她? 可是……如果他不一样呢?如果他之前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呢?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微弱的光,给了她一丝渺茫的希望。 最终,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顾先生,我……”她停顿了一下,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才用极低的声音,艰难地挤出后半句: “我刚才……在孩子醒来的时候,好像……看见窗台上,有个穿着旧衣服的小男孩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 说完这句话,她立刻低下头,不敢看他的反应。 “没想到沈小姐还是一位……拥有特殊感知能力的人。” 这个回答有点出乎沈君如的意料,她抬起头看向他。 而他却往她身边靠了靠,如同分享一个仅属于两人的秘密般,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人,非常厉害。” “看来我因为帮了个小忙,居然结识了一位不得了的人物。”他轻笑一声,“那以后可要多联系了,沈小姐。说不定我以后遇到什么解释不清的‘怪事’,还得向你请教呢。” 这番半是恭维半是玩笑的话,让沈君如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顾泽元也不再逗留,礼貌地告辞,转身走向电梯。 然而,他并没有直接离开医院,而是走向住院楼侧后方一处人迹罕至的区域。那里有一片浓密的树荫,高大的乔木枝叶交织,将阳光完全隔绝在外,使得此处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凉上几分。 树荫下,顾泽元负手而立,周身自然流露的威严,让这片空间与喧嚣的医院花园隔绝开来。 “出来吧。” 他面前的空气中,一阵无形的波动,那个穿着旧衣裳的小男孩怨灵怯生生地显现出来,身形比在病房时淡薄了许多,瑟瑟发抖,完全不敢抬头看他。 “为何缠着那孩子?”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询问。 小怨灵瑟缩了一下,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意念传递出来,充满了委屈和渴望:“我……我只是想找人玩……那里好久没人来了……他能感觉到我……我就跟来了……他妈妈……我想妈妈……” 它并非大奸大恶,只是一个被困在时间长河里太久、太过寂寞,以至于行为失了分寸的孩童残魂。 “人鬼殊途。”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执念,“你的存在本身,就会侵蚀生者的魂魄。若再执着,等待你的唯有彻底消散。” 那小怨灵吓得整个身影都剧烈波动起来,看着它可怜的模样,顾泽元威严的目光微微缓和了一丝。 “念你年幼,且未造成大恶,此次便不惩戒于你。” “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莫要再徘徊人间,惊扰生灵。” 那小怨灵如蒙大赦,模糊的小脸上似乎流露出了一丝感激。它最后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医院大楼的方向,身影渐渐变淡,彻底消失在树荫之下。 沈君如能看见这个小怨灵,确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昨天溯影簪那微弱的共鸣,今天她亲口承认的异能…… 等待本身并不可怕,它甚至因为能带来希望而充满迷人的色彩。真正可怕的是那个循环,一次次燃起的希望,又一次次地被现实浇灭,最终让人连等待的勇气都被消耗殆尽。 第3章 第 3 章 “君如,你总算来了……” 李珍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慌,目光在沈君如和法师之间游移, “我一个人实在害怕,才硬把你叫来给我壮壮胆。” 她不等沈君如回应,便转向那位身着白色唐装的老者,语气急切又带着哭腔:“法师,就是这样,自从凡凡出院回家,家里就没安宁过……这绝不是我的幻觉,一定有很凶的东西缠上我了!您一定要救救我……” “法师?”沈君如看到那位身着白色唐装、仙风道骨,颇有点世外高人的味道的老者:“你怎么信起这个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不!不是累!”李珍玉用力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后知后觉的惊恐,“是顾先生!我越想越觉得,顾先生在医院里说的那些话,根本不是随口说说,他是真的知道什么!他问我凡凡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他那个眼神……我现在回想起来,他绝对是看出了什么!所以我必须请人来看看,不然我早晚会被逼疯!” 听到李姐这种充满恐慌的描述,她没办法用“想多了”这三个字安慰她,因为那天,她确实看到了一个影子,估计就是李姐现在说的“鬼”了。 “难道它那天没走,而是跟他们回家了?”沈君如心里疑惑着,她轻轻回握了一下李珍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支撑。 身着月白唐装的老者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下不以为然。又一个被“高人”几句话唬住的事主,他见得多了。 这是他这个月接的第五单“驱邪”生意。前四家,一家是水管共振,一家是野猫作祟,还有两家纯粹是主人自己吓自己。他心下叹息,人啊,总是这样,宁可相信是妖邪作怪,也不愿承认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也罢,做完这一单,下个月的酒钱又有着落了。 他捻着胡须,指诀轻掐,装模作样地在屋内转了一圈,从客厅到餐厅,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如何编织一个“邪崇已被高人驱走”的故事,让这场表演结束。 “法师?”李珍玉见他久久不语,鼓起勇气追问。 “放心,”老者用那沉稳的微笑回应她,“一切有我。” 话音刚落,他的笑容就收住了。 一股极淡、却异常阴冷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钻进他的鼻腔。那不是灰尘或霉味,而是一种……带着陈腐香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怨恨的气味,俗称——“妖气”! 老者心头猛地一惊,背脊瞬间窜过一丝寒意。他从业三十年,靠察言观色和话术技巧吃饭,真正撞上“硬茬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难道这次…… 他强行镇定下来,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息,目光锐利地投向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深处。那里的光线似乎比其他地方要暗淡一些,温度也莫名低了几度。 “这是……?”他喃喃自语,脸上的从容被凝重取代,缓步向走廊走去。 沈君如好象也感觉到了什么,顺着老者的身影,她死死盯着走廊方向,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无声地注视着它们。 老者停在走廊入口,感觉那冰冷的怨气愈发清晰。他缓缓从袖中摸出一枚温润的古铜钱,指尖能感受到铜钱正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 他深吸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次的酒钱,恐怕没那么好赚了。 李珍玉紧张地问道:“法师,怎么样了?” “别出声!”他抽出桃木剑,脚踏禹步,口中念念有词。他将几张黄符穿在剑尖,手腕一抖,符纸竟无火自燃,冒出幽幽的、带着一丝诡异的青绿色火苗。他用燃烧的符剑虚点四方,接着,他又迅速抽出几张新的符咒,手法极快地“啪啪”拍在客厅的几面墙壁上,随即含了一口事先准备的“法水”,用力喷向符纸。 水珠溅落,那黄符上竟缓缓渗透出暗红色的、弯弯曲曲的字符,像是干涸的血迹,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老者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转向李珍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好了。此地的阴秽之物,已被贫道暂时镇住。” “法师您是說,那东西……已经被清除了?” “有此‘镇煞符’在,寻常邪祟不敢再犯。”老者指了指墙上的符咒,语气恢复了世外高人的沉稳,“居士日后当可安枕。” “太好了!真是太感谢您了!”李珍玉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连忙拿出手机准备付款,“法师,您的酬劳……” 老者却摆手制止,神色间带着一种超然:“降妖除魔乃份内之事。待居士确认家宅真正安宁之后,再谈酬劳不迟。贫道先行告辞。”说罢,他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果然是得道高人!”李珍玉由衷赞叹。她转身拉住沈君如的手,开心地坐进沙发里,仿佛卸下了千金重担:“君如,太好了!今晚我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然而,沈君如却完全无法融入这份喜悦。 她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周遭的空气比法师来之前更加阴冷刺骨,那股若有若无的陈旧香火味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被激怒的气息,更加浓烈地弥漫在空气中。 她甚至觉得,贴在墙上的那几张暗红字符,不像守护,反而更像几双冰冷窥视的眼睛。 看着好友全然放松的姿态,那句“我觉得更不对劲了”怎么也说不出口,但她主动提出今晚陪她住下。 夜色渐深,李珍玉在法师“做法”后,心神放松,早早就睡去了。 沈君如却毫无睡意,那股阴冷的感觉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像潮水般在室内蔓延、加剧。她蜷缩在单人沙发里,心脏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妈妈……” 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委屈和泣音的童声,毫无征兆地在她耳边响起。 沈君如猛地绷直了身体,这不是凡凡的声音,也不是幻觉!她惊恐地环顾四周,熟睡的李珍玉毫无所觉。 “我只想要妈妈而已……我有什么错?”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一种逐渐发酵的、令人胆寒的怨毒,“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想消灭我!” 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墙壁上,那几张被法师寄予厚望的“镇煞符”,竟嗤嗤作响,边缘开始诡异地卷曲、发黑,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沈君如清晰地看到,一团浓稠的黑影正在迅速凝聚、变大!那黑影隐约呈现出一个小孩子的轮廓,却散发着远超之前的凶戾之气,往李珍玉的卧室飘了进去! 它被假法师的举动彻底激怒,不再满足于恐吓,而是要下杀手了! 沈君如脑中一片空白,猛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进了好友的房间。 她看见它伸出了模糊的、如同阴影构成的手臂,带着决绝的恨意,缓缓抓向李珍玉毫无防备的脖颈! “不要!”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李珍玉和那黑影之间! 就在她挡在好友前的瞬间,一股微弱的暖流,随着她的动作和意志猛地扩散开来。 “嘶啊——!” 那团黑影如同被灼热的烙铁烫到,发出一声刺耳、非人般的惨叫,凝聚的形体瞬间溃散了大半,他恶狠狠地看了地看了他们一眼,不甘地从窗户飘走了。 沈君如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看着重新变得“平静”的客厅,又看了看对此一无所知的好友,巨大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认知冲击着她——刚才,她好像……把那个东西赶走了? 可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完全没有头绪。 她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那黑影最后逃离的方向,以及……一个模糊的、带着荒芜庭院和老旧窗棂的画面。一种极其强烈的、莫名的牵引感席卷而来,她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身体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 直到她站在月光下那栋破败老宅的大门前时,才猛地惊醒。还未来得及多想,宅院内便传来的细微呜咽声,她不自觉地被吸引,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 庭院内,荒草摇曳,月光凄清。 就在院子角落那棵枯死的老槐树下,她看到了它,那个穿着旧衣裳的小男孩怨灵,它蜷缩在那里,身体比之前更加凝实,周身缠绕的黑气显示出它日益增长的怨愤。 它看到沈君如进来,眼中红光一闪,院子里的温度骤然降低。“滚开!你们都是坏人!都想把我消灭!” 沈君如强忍着不适,慢慢蹲下身,保持与它平视的姿态,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相信我,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帮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吗?” “这里是我家!!” 怨灵尖啸着。 “明白了,这是你的家。”沈君如耐心地重复着,试图理解它的感受,“这里曾经有你爱的人,有快乐,有温暖,有美好的回忆,对吗?” “为什么……”它呜咽着,没有正面回答沈君如的问题。“我只是想有人陪陪我……这里好冷,好黑……” 沈君如看着它,心中的恐惧竟奇异地被一股酸涩的怜悯冲淡了些许。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轻声问道:“所以,你才找到了凡凡,找到了李姐?” “妈妈……”那灵体模糊地哭诉,“她身上有妈妈的味道……可是她不要我,她找人来打我……”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两根棒棒糖,草莓味的。她耐心地剥开一颗的糖纸,将那颗亮红色的糖果轻轻放在了它身边的秋千座位上。然后,她剥开另一颗,放进了自己嘴里。 “很甜。”她含着糖,侧头对它笑了笑,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闹别扭的普通孩子。 那怨灵周身缠绕的黑气波动了一下,它偷偷瞥了一眼那颗色彩鲜艳的糖果,又飞快地低下头,充满怨念的意念传来:“你……你懂什么……别想用这套来收买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你可熊会喜欢。”沈君如轻轻地坐到了那个小怨灵的旁边,目光望向远方的夕阳,“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嗯?少来糊弄我,没有人会懂我……” “也许我真的不会懂,但我知道被别人抛弃是什么感觉。”她说完这句,没有马上接着往下说,而是象在回忆着什么: “从小到大,我总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就象我现在能看见你,能跟你说话一样。可当我告诉别人时,其他小朋友却觉得我在说谎,是怪物,不愿意跟我玩……那种滋味,很难受。” 她的话语里没有自怜,只是一种平静的陈述,分享着一段孤独的过往。 小怨灵沉默着,但萦绕的寒意似乎减弱了一分。 沈君如继续轻声说着:“后来我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很多事其实也不需要别人理解啊。人们都会很害怕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可是,与其害怕它们,或者强迫自己忽略它们,不如试着去听听它们想说什么。很多时候,它们只是太孤单了,或者……有什么话没能来得及说出来。” 她转过头,真诚地看向它:“就像你,一定也有很多话想说,对吗?” “……他们……他们都走了……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它的意念里带着哭腔,强烈的委屈取代了部分怨恨。 “我知道。”沈君如的声音更柔了,“被留下的感觉,最难受了。” 她忽然站起来,对着它伸出手,“光坐着多没意思,”她笑着说,指了指它旁边的秋千,“你喜欢玩荡秋千吗?我小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秋千上坐一会,在上面荡啊荡啊,就慢慢感觉没那么难过了。你要不要试试?我推你,好不好?” 这个提议,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它犹豫着,最终,它慢慢地、试探性地,飘向了那个空置的秋千。 在老宅二楼的廊道阴影里,顾泽元凭栏而立,将自己的气息与这老宅的暮色完全融为一体。他沉默地注视着下方院子里,那个正耐心“陪伴”着一个怨灵玩耍的女子。 是怀中那枚贴身携带的“溯影”玉簪,将他引至此地。 就在不久前,溯影簪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簪体内部竟自行流转起温润如水波的光润,一声清越而急切的嗡鸣响起——仿佛沉睡的器灵终于苏醒,清晰地感受到了真正主人的召唤。 荒草丛生的庭院中,沈君如正半蹲着身子,与那团蜷缩在老树下、充满怨念的孩童灵体轻声交谈。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单薄的背影在庞大的荒凉与暮色中,显得既脆弱,又异常坚定。 他缓缓握紧了温热的玉簪,没有上前打扰。 他默默地看着她陪它玩秋千,陪它“滑”滑梯,跟它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那些只有她看得见的朋友,讲这个世界其实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 看着她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孤独了太久的灵魂,补上了一段迟来的、本该属于它的快乐时光。 那小怨灵身上的黑气,在笑声和陪伴中,一点点消散殆尽。它模糊的身影变得纯净,甚至开始散发出一种柔和的、莹白的光晕。 他们玩了一整夜,直到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即将穿透云层。 那小小的、发着光的身影停了下来,它面向沈君如,脸上再也没有怨恨和不甘,只有一片平静的感激和释然。它传递出最后一道清晰的意念: “谢谢……我玩得很开心……我该走了。” 接着,那小小的发光体化作无数光点,升腾而起,最终消散在蔚蓝的晨空中。 执念已消,往生而去。 就在它彻底消失的同一刻,沈君如强撑着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汹涌而来,与这些非人之物深度沟通、疏导它们的情绪,消耗的不仅仅是体力,更是深层的精力。 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无需溯影簪那滚烫的共鸣作为最后的佐证。 此刻,他无比确认—— 就是她。 她那发自灵魂深处的、对万物众生的悲悯,她那不念咒语,仅凭理解与陪伴就化解执念的温柔方式……这一切,都与万载记忆中的那个她,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