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日长阴》 第1章 第 1 章 晚上十点。 水中天际总部。 李竹坐在工位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覆在鼠标上、食指在滚轮上不断滑动,视线一动不动地投在电脑上。 一杯咖啡被放在她左手边,林禾也顺势在旁边坐了下来。 方正的小冰块浮在液体上方,李竹拿起那杯咖啡,冰块因为摇晃与杯体撞在一起,在安静的空间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声音。 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温度让李竹的快要停止运转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看向林禾方框眼镜下那双狭长的眼睛,对他笑了一下,“谢谢。” 林禾点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现在选出了多少个?” 李竹轻轻眨了一下眼,“算上陈煦的话,有三个了。” 顶灯白炽的光映在她的眼底,像覆了一层浅浅的水波,淡漠、平静、不起涟漪,像在说一件举重若轻的小事。 以李竹为总导演、林禾为副总导演的一档农业综艺已经策划完成,进入到选人阶段。 深耕土地近乎一辈子的老人家常常这样告诫自己的儿女子孙:“要努力读书,要不然只能在家种地”,由此可见种地的不易。 愿意与看似乏味、艰苦的农业打交道的年轻人很少,在娱乐圈大概更甚。 节目的农业主题已经决定了嘉宾所应具有的特质——要能吃苦、要性格坚毅。 但这还不够。 现在的网络世界流量当道,如果选的是十成十的新人,那么他们的节目大概也会凉得彻底。 所以挑选的嘉宾还要具有一定的知名度,拥有一定的粉丝基础。 然而李竹和林禾是新人导演、他们的团队也年轻稚嫩,圈内认可度低,所以拥有的选择更少。 李竹已经在娱乐圈这片汪洋大海中淘了两天的沙子,也才只选出了三个人。 认真算的话,真正选出来其实只有两个。 刚开始选人的时候,按照选人的标准,大家都很一致地想到了陈煦。 当红的年轻演员。 网络上关于他的事迹讨论长久不衰——一路走来,全靠自己拼命。 流量、毅力、颜值,应有尽有。 讨论人选时,大家在第一时间脱口而出他的名字,但也在下一秒纷纷叹气——觉得根本不可能请得到陈煦这个量级的人物。 然而圈内有流传陈煦接戏只看本子的言论。 于是李竹将本子打磨到当时能做到的最好,然后给对方工作室发了邮件。 林禾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一下,“陈煦给我们回了邮件。” 他几不可查地笑了一笑,“说对我们节目很感兴趣,想约导演聊聊。” 李竹挑了一下眉,双眼微微瞪大,“真的吗?” 陈煦主动约导演,这代表成功的几率很大。 如果真的签下陈煦,那么对他们节目是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林禾点了点头,“嗯。” 林禾:“约的时间在明天下午三点,你做一下准备。” 李竹无意识地握紧掌心的玻璃杯,骨节都泛了白。 她半垂着眼睛,不直视林禾的眼睛,“明天你去可以吗?我还有点其他的事情。” 她跟陈煦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场面并不好看,李竹担心对接下来的签约不利。 也许瞒不了太久,但只要瞒到签约之后,事情就算成功了百分之九十。 林禾应了声“好”。 李竹暗暗松了一口气,僵硬紧绷的身体也舒缓下来。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 李竹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午饭,一边看着手机里的帖子。 帖子关于陈煦。 陈煦最新拍完的一部戏的导演曾与他动过手,然而两人互相殴打完后又握手言和。 李竹正翻找他们是在争吵过后又一起合作的原因。 还没找到方法论,她就接到了林禾的电话。 林禾:“李竹,陈煦那边我去不了了。” 人的声音在经过无线电传播之后会被模糊掉一些特质,李竹不知道林禾语气里一向的冷淡消失是不是这个原因,不过除此之外,她还听出了一丝哀求的意味。 李竹愣了一秒,柔声道:“没事,我去,你忙你的。” 林禾沉默了一会儿,“谢谢。” 李竹笑了一下,“不客气。”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李竹无法再继续往下探究那个帖子,点了收藏之后就退出。 李竹接收了林禾准备好的材料后,认真浏览并快速记忆,又在文档上补充了一些。 其实关于这档节目的一切她都烂熟于心,但遇到重要的的节点,还是无法放松一丝警惕。 看到一点半,李竹化好得体的妆容,扎了一个低丸子头,换上米黄色衬衫和黑色直筒西装裤。 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修长白皙的小臂。下摆塞进裤子里,腰身薄薄一片。 整个人干练且不失严肃。 地址在一个私密性很强的咖啡店。 李竹被店员引导着走到二楼,然后走过弯绕的有些昏暗的走廊,最后在一间门外停住。 她抬起手、曲起手指敲了三下。 里面传出一声懒散的调子,“请进。” 李竹拧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不小,桌子位于窗边。 没关窗的原因,空间窗明几净。 陈煦一头海王红的发,一身简单的运动套装,左耳的黑色耳钉不时折射出光芒。 他身体靠着椅背,双腿随意地敞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来人李竹。 外面应该是起风了,窗外往各个方向伸展的枝木在轻轻摇晃,被夕阳覆上一层浅金色的树叶摇摇摆摆。 一时间只剩安静。 只剩空调低声运转的声音和树叶被吹动然后碰撞在一起的“沙沙”声。 时间被好像无限拉长,其实也才过了几秒。 李竹把门关上,走到对方面前,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陈先生你好,我是《新农少年行》的总导演李竹。” 陈煦没有立刻接话,表情似乎在思考,静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紧绷又干巴,“厘烛?” 对方的视线太过强烈,李竹感觉她的灵魂好像要被洞穿。 递给陈煦的节目剧本总导演名字用的是“厘烛”。 是她故意的。 以防陈煦在看到她的名字后直接拒绝。 李竹眨了一下眼,“对。” 陈煦把拿在手里的手机转了一圈,然后放在桌上。 金属机身与木桌碰撞出一声沉闷的音响。 他拿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喉结因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对方的声音经过冰水的浸润变得松弛很多,“你坐。” 说着陈煦朝对面的椅子轻抬了一下下巴。 语调和声音带着在高位浸泡过的傲慢,然而李竹并不在意。 她只是应声坐下。 李竹顺势切入正题,“您说对《新农少年行》很感兴趣,我们节目组都感到非常的开心,然后我也非常荣幸能在这里跟您讨论与节目有关的进一步话题,您有哪一方面想要更了解一点吗?” 陈煦皮笑肉不笑、答非所问,“你确定是想要让我更了解吗?” 本子是递给他的,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也是他。李竹在一时之间不懂对方为什么这么问,只是顺着本能、表情不显疑惑地回答:“当然是的。” 陈煦冷哼一声,“这次用不用让我给你引荐哪个‘**柿’啊?” **柿是陈煦的一个发小,在陈煦还是一个刚进圈的小透明时**柿已经蛮有名气。李竹从学校渡过到社会的第一年,准备自己导一部戏,**柿是她选中的男主,但以她的空白资历并不能请得动对方,于是她选择从陈煦这入手。 李竹所拥有的时间并不能让她徐徐图之,所以当她像陈煦提出请求时,陈煦对她的所作所为恍然大悟,然后声色俱厉地质问李竹。 李竹最开始的目的确实如此,但她下意识地辩解说不是。 可能她觉得陈煦作为朋友其实很好的,李竹不想失去。 于是陈煦说那他来当李竹的男主,李竹说这个角色不适合他。 理由太无力,李竹的辩解太苍白。 两人不欢而散,一别三年。 当李竹从过往回忆回过神、重新抬眼时,面前的人正拿着手机,修剪地圆润干净的指尖在屏幕上点触。 李竹也不能出声打断对方,被动地呆坐着沉默。 窗外的世界阳光明媚,然而没有一丝流淌进这方空间。 沉默之间,木质门被敲响。 陈煦并没有最开始那种随意,声音重了一个度,“请进。” 是引李竹上来的那个店员。 对方端着一个托盘走进,然后把放置在上面的柠檬水放到李竹面前,“您的柠檬水。” 李竹说了声“谢谢”,店员又退了出去。 她没有点单,那么这就只能是陈煦点的。 李竹并不感到口渴,但又无事可做,只好捧起那杯柠檬水慢慢喝了几口。 当她放下杯子时,陈煦也从手机里抬起头。 李竹在此时给出她的回答,“不用的。” 以她当初与**柿的合作,对方就是一个进娱乐圈玩玩的大少爷,并不太愿意吃苦,所以他不适合这档农业节目。 李竹知道他对以前那件事耿耿于怀,所以补充道:“给您发剧本只是想与您合作。” 陈煦用吸管搅动着他面前那杯剩一半的柠檬水,小小的漩涡在杯子形成,“为什么选我当你们节目的嘉宾?” 李竹双手交叠在桌上,“农业节目对性格有一定要求,我们节目组充分肯定你的勇敢坚毅,这是我们选择你的原因。” 陈煦轻笑一声,“只有这个吗?” 李竹沉默一会儿,“不可否认流量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考量因素。” 陈煦停下搅动吸管的手指,“我就知道。” 李竹立刻说道:“但流量并不是决定性因素,我们选择的其他嘉宾里大部分都粉丝基数比较小。” 陈煦拆穿她的模糊说法,“粉丝基数小不也是有粉丝吗。” 李竹不慌不乱地微笑道:“在圈里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一定粉丝基础吧。” 陈煦学着她的语气,“娱乐圈里最不缺的就是籍籍无名的人吧。” 是。 李竹其实还有很多理由可以讲,但她无言地沉默下来。 娱乐圈大部分导演选主要角色都会关注流量,这是不置可否的。 陈煦在圈里也待了这么久,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还在耿耿于怀自己以前拒绝他选**柿当男主的这件事。 对方杯子里的小漩涡已经归于平静,好像在酝酿下一场更大的风暴。 拆穿她说法后陈煦又自顾自肯定了李竹的话,“如果你们真是这样,那三年前的我和此刻的我同时站在你面前,你选哪一个作为你们节目的嘉宾。” 陈煦脸部的所有线条都凌厉,但眼神是柔和的狗狗眼,很多时候,在三年前、在大银幕上,李竹看见的都是热切真挚,但是现在那双眼睛充满了攻略性、直直地看着她,“李竹,我不想再听你虚与委蛇的官腔,也不想继续听虚情假意的回答。” 眼神有太强的侵略性,李竹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垂下眼睛、好像想要遮掩住自己的情绪。 问题像“女朋友和妈妈掉水里先救谁”一样难解。 第2章 2 李竹说她是唯物主义,委婉地表达了三年前的陈煦不可能在此刻出现。 结果是陈煦再次径自离去,只留下一句“节目与他的档期撞了”,同样委婉地拒绝了合作。 回到水中天际总部后,节目组对这个结果表示出乎意料,因为邮件里陈煦想要合作的意向很明显。 震惊之后大家都纷纷呼天喊地,对原本快进口的肥羊飞走悲痛欲绝。 李竹表明是她的问题,也坦白自己和陈煦过去有一些恩怨。 节目组再尝试发邮件给陈煦,表示换一个人过去沟通,然而几天过去了,信息都石沉大海。 制片人坐在李竹书桌上,表情心如死灰地看着手机,“据可靠消息说,陈煦后天要出发到春城。” 李竹转了一下指尖的笔,“有说去干什么吗?” 如果陈煦是去见新导演并且顺利且真的撞档期的话,他们就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没戏了。 制片人摇摇头,“没说。” 李竹拍了拍制片人的手背,“没事,我再想想办法。” 节目不是她一个人的,李竹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影响所有人的心血。 李竹拿出手机,在微信搜索框打出“陈煦”的名字,然后点进与对方的聊天页面。 消息停留在一年前。 陈煦在不同时间段分别给她发了几条娱乐圈的新闻推送,都是关于当时什么颁奖大会的描述以及各种奖项的获得者。 每一条新闻里,奖项的名字都有陈煦。 发了新闻链接之后,对方又没再说话。 李竹不知道是不是群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想着第二天再说,后面拖着拖着就没有了回答的必要。 后来陈煦没再给她发过。 李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把她删了,为了测试,她发了一个“陈煦”过去。 页面上面的备注立刻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李竹看着对方输入了五分钟。 陈煦:什么东西诈尸了 李竹一板一眼道:不是东西,我是李竹 陈煦:…… 看对方已经不想再理自己的回复,李竹赶紧继续发送信息。 两人分开后,李竹经过回去的仔细思考,她现在有了新的回答。 李竹:如果三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同时站在我面前,我会给你们两个一起递本子。 反正最开始陈煦也没说只能选一个。 对方又输入了很久,十分钟过去,李竹都感觉眼睛酸了,陈煦才发了回复。 陈煦:你还挺贪心。 李竹觉得这算过关了,虽然对方的话不好听,但也是回复她了,没再让她的话独自沉入寂静中。 李竹趁热打铁:我们明天能再见一面吗?我想把新剧本给你。 陈煦离开后李竹当天又翻出某导和陈煦争吵后再合作的帖子,找到了这么一条评论:因为本子够好呗,好剧本当前还在乎什么恩怨。 于是李竹想着把剧本重新修一下。 并不是毫无头绪地改,而且她搜索了陈煦接的所有剧,发现对方拍的都是一些很有现实意义的戏,比如反校园霸凌、比如聚焦底层人物,比如关于公平正义…… 发给陈煦的剧本一开始只有节目的主题,拍摄的方向……一些完全实际向的东西。 于是李竹在新剧本里加了节目的目的——助农,节目播出后可能带来的对农业的好处…… 添加了一些对李竹来说是假大空但对情感细腻的演员来说可能会潸然落泪的段落。 陈煦:合作的事情请发邮箱 前几天的节目组发过去的邀约都没得到任何回复,李竹都觉得他们已经被对方拉黑了。 李竹想了想:好的 李竹:那我们明天约个时间再讨论一下,好吗? 陈煦:我很忙的 陈煦:我现在是一个从早上五点到下午五点都有工作的人 李竹:真是辛苦了 李竹:那我明天下午六点到你公司找你,好吗? 陈煦:…… 看对方没有明确拒绝,李竹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按陈煦要求给对方邮箱发了新剧本。 第二天。 天色是乌蒙蒙的阴沉,但黑云沉沉压了一天,也没有掉了一滴雨。 下午五点,李竹从公司离开时,狂风把她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可能不是堵车时间高峰点,也可能司机看天色不对、想趁早送完这一单回去休息,李竹在二十五分钟内到达了目的地。 告知前台小姑娘她的来意后,对方与陈煦通了电话,然后让李竹稍等几分钟。 李竹等了将近半小时,陈煦的助理Alice才踩着高跟鞋不紧不慢地到达她面前。 Alice比她高一小截,对方眼神微微俯视着李竹,红唇轻吐,“走吧。” 李竹微笑着说了声“好”,然后跟在对方身后进入专用电梯。 她闻到对方身上丝丝缕缕的葡萄酒味,李竹下意识皱了一下眉,无声地离对方远了几步。 她很讨厌酒味。 电梯的红色数字快速跳转。 Alice双手环胸,没有分给李竹一个眼神,“不是早拒绝你们了吗。居然还穷追不舍到公司来,你怎么像狗皮膏药似的。” 由于对方说的是事实,李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在变成二十二时停下,“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Alice带着李竹缓步走出去,最后在一扇厚重紧闭的大门前停下。 Alice微微侧身,斜睨着李竹,“不可能跟你们合作的。” 李竹明白对方的敌意来源于哪。 导演选角色看对方是否有颜值、看是否有流量、看是否有实力,明星接本子也看导演是否有实力、看班底是否有足够经验、看剧本是否为IP。 陈煦应有尽有,而李竹这边算是三无产品。 但是尽管如此,陈煦一开始传递出了愿意合作的意向,不管怎么样,李竹都要抓住。 她站在门外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门。 得到准许进入的指示后,李竹拧下冰凉的金属门把手,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恰巧陈煦从一间内嵌式房间里走出来。 几天前随意拨弄的头发现在疏成一丝不苟的模样,运动套装变成没有一丝褶皱的西服,衬得人更宽肩窄腰、双腿修长。 李竹走近了,还发现对方化了一层淡妆。 陈煦虽然线条凌厉但其实五官是柔和的,现在化了妆之后五官没有了那种好相处的模样、只觉凌厉更盛。 大概是领带系得有些紧了,陈煦曲起食指和中指扣住领结往下松。他看了一眼李竹,“怎么这么慢。” 李竹:“……” 她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但还是好声好气地道了歉。 陈煦用鼻腔哼了一声,长腿抬起往办公桌走。 对方桌子上还放着没喝完的葡萄酒酒以及沾着一层浅淡颜色的高脚杯。 因为葡萄酒没盖上塞子的原因,散发出来的味道浓重。 李竹感觉神经直跳。 她借着从包里拿剧本的动作低头屏息了一会儿。 余光中陈煦把葡萄酒瓶口重新塞好、然后把酒和高脚杯放到了一边,然后拿起类似遥控器般的东西摁了一下,李竹听到“嘀”的一声。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后陈煦又把所有的窗都打开,才回到位置上坐下。 李竹就站在窗口边,狂风带进来的新空气安抚了她的神经,尽管那空气里夹杂着闷热。 陈煦一只手搭在桌椅,另一只手在面前一小沓本子上翻来翻去。 翻的动作不算快,李竹通过短暂的时间停留和本子与本子之间的缝隙能看到,这些都是剧本。 很多本子封面下面的导演名字李竹也耳熟能详。 最上面那本赫然是一本大IP小说,导演的名字更是圈内外都有名的人。 她上前一步,把自己打印好的新剧本放到桌面上,佯装不知地打断对方无声的炫耀行为,“陈先生,这是我们团队修改过的剧本,您看一下,有问题我可以当面给您解答。” 虽然新剧本已经通过邮箱发给了对方,但李竹知道陈煦可能还是不会看,所以自己也打印了一本过来。 从对方的行为来看,陈煦确实没看通过邮箱发给他的本子。 毕竟不是电视剧,综艺的本子不会有那么多内容,李竹又把重点都提炼了出来,也就几页纸,当场看完全可以看完。 陈煦“哦”了一声,拿过李竹放在桌面的崭新剧本,随手翻了起来。 无言地等待期间,李竹垂下眼睛,视线开始寻找落脚点。 她看见桌子旁边的垃圾桶里,有一本跟自己刚拿出的剧本厚度长度的都差不多的本子。 只不过相较于李竹那本通体的白,垃圾桶里那本被紫红色的液体浇了满身,染上不规则的、丑陋的、张牙舞爪的形状。 本子因为宽度比较大,被垃圾桶挤压出弯曲的弧度,本子从中间劈开,露出一些字眼。 此时外面忽然打了一声惊雷,把沉浸在垃圾桶处的李竹惊得浑身抖了一下。 下一秒,积攒了一天的暴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水滴噼里啪啦砸在外面的建筑物上,李竹听见沉重的声响。 此时的穿堂风吹进来,没有了燥热,裹挟的凉气兜了李竹一身。 她不太在意地把视线从窗外收回,重新放到垃圾桶上。 字太小了,李竹沉默地挪过去一点,想要看清。 第3章 第 3 章 外面的阴沉的天色不可避免地透过玻璃窗投射了一部分在室内,但顶灯的白炽光亮得晃眼,让李竹清晰地认出被迫分开的本子上印刷的墨体。 李竹对自己的亲手打下的字字句句熟记于心,所以尽管她只看见了几个字,也立刻认识到,被丢到垃圾桶的本子就是她新修改好的剧本。 李竹盯着那方方正正的细小如蚂蚁的黑体字,沉默良久。 她在此刻懂了站在楼下前台时说的几分钟变成的半小时,懂了Alice说的那句“不可能跟你合作”,也懂得了陈煦今日的不同装扮以及正摆在桌面的那本大IP剧本。 陈煦根本没想过与她合作。 不对自己到来的明确拒绝、让她觉得有一丝希望,大概也是想报复三年前自己没对明里暗里切盼成为李竹第一部剧男主的陈煦的拒绝。 并没有多伤心,李竹坦然接受属于她的报复。 只是在下意识蹲下把剧本捡起来的时候,在看见封面那个沾了酒渍的“厘烛”后、在陈煦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捡垃圾时”,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 垃圾吗? 李竹承认自己资历并不深、写的东西可能还没那么好,也遇到过很多次把本子递出去后被对方皱眉拒绝的场景,她每次都可以很好地接受然后在回去独自修改,偏偏这一次…… 太傲慢了。 李竹想。 她知道很多人从鲜为人知走到声名显赫之后会不自觉地沾染上位于高处的恶习,但没想到冲击如此强烈。 李竹认为自己挺平静的,也从心底觉得这没什么,但眼泪一阵一阵地上涌,面积狭小的湖泊无法承载过满的咸水,溢出的部分顺着她脸颊滑下、滴落到被捡起的剧本上。 她用自己的白衬衫袖子去擦本子上沾染的紫红色酒渍,然而因为经过时间的风干,李竹没能擦去一丝一毫,只有她掉下的泪滴、被擦的无限扩散、蔓延出一小片更深的痕迹。 李竹站起身、转身要走,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拉住。 陈煦的声音听起来不可置信,“你什么意思?!” 李竹挣开对方的手,覆在手腕上的滚烫温度也同时消失。 她转过身体,走到桌前把自己打印好的剧本也一并拿走。 李竹垂着眼睛、避开对方的视线,“你所希望的意思。很抱歉用不完美的本子打扰了你,祝你接到好剧本。” 她很平静,但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了一点鼻音。 说完李竹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这里。 雨越下越大,李竹打的车不断被取消。 重新下单后继续等待时,写字楼的旋转门转动、陈煦走了出来。 在暗色的天空下,又隔着潇潇雨幕,对方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 李竹没什么表情,她原本就不是情绪浓厚的人,琥珀色的眼睛在阴天下更显冷漠。 在陈煦跨步走来时,她打的车恰巧到了。 李竹把包举在头顶,踏出奔向出租车的第一步,余光中陈煦在此时止住了脚步。 地面的积水有几厘米深,李竹的裤脚也沾湿、显示出一截深色。雨下得太大,用来挡雨的手提包没能替她挡多少,身上的衣服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贴在身上。 回到水中天际总部,李竹宣告与陈煦的合作再无可能后,《新农少年行》节目组重新选人,重新开始有序的准备生活。 一天过去后,制片人再一次轻车熟路地坐上李竹的办公桌。 她把自己的手机在李竹面前晃了一圈、在李竹什么也没看清的时候收回,然后瞪大双眼惊讶道:“你知道吗……” 李竹微笑着摇摇头,配合道:“不知道。” 制片人凑近李竹,像要说什么秘密、但声音奇大,“陈煦把他那个美艳经纪人开了。” 李竹“噢”了一声,没觉得有什么惊奇,“说不定是那个经纪人受不了陈煦,自己离职了。” 制片人摆摆竖起来的食指,“nonono,好像是那个经纪人私自删了某导给他的工作邮件、又把人家本子扔了,踩了陈煦的雷,所以被开了。” 李竹心尖一动,莫名想起了那本被泼了葡萄酒的剧本和Alice身上的酒味。 恍然间,制片人从李竹那成堆的书本中抽出一本又白又紫的本子,“什么啊,这么脏?” 在看清封面后她又噤了声。 李竹倒是无所谓,“你男神陈煦丢到垃圾桶的东西。” 制片人不可置信地随手翻看,表情变成疑惑,“不、对、吧?” 本子被摊开放到李竹面前。 只见剧本原本的字里行间间错落着一些笔锋利落又干净的字迹。 李竹能认出那是陈煦的字。 她又往后翻,差不多每页都有着一些写下的问题,能看出字迹的主人是用了心的。 制片人摸着下巴,“被Alice丢掉的剧本不会就是我们这本吧?” 晚上回到家,李竹随手把包放在衣帽架上,换上拖鞋拖着脚步走到客厅,然后窝进沙发角。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从陈煦做的笔记看,对方其实差不多已经确定合作意向了。 但现在被她自己的误解销毁了。 李竹点进与陈煦的微信聊天页面,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说声“对不起”,再看看合作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思考良久,好像大脑运转过载,一时不知如何组织词语,所以指尖迟迟没在键盘落下。 犹豫之间,页面上面的备注再次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李竹姿势从抱着膝盖坐着到半躺在沙发角落,半小时过去,也没等到陈煦的信息。 李竹故技重施:陈煦 对方秒回了非常凶的三个字。 陈煦:干什么 李竹:你现在方便吗? 她觉得信息讲不清楚,打电话会好一点。 陈煦:有事就说 李竹估摸着这应该是方便的意思,所以直接拨了一个语音电话过去。 三秒过去,电话被接通。 一道陌生的男声遥遥又清晰地传入李竹耳朵,“你清什么嗓子?喉咙痒?感冒了?要……” 对方话应该没说完,不过李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话筒再传出声音时,陈煦的声音在蝉鸣的背景音下清晰地传递过来,“打电话给我干嘛?” 李竹沉默两秒,“被丢进垃圾桶的本子,是Alice做的吗?” 她听到有些沉重的气息声,而后是陈煦略微大声地质问,“你现在才知道吗!” 李竹非常坦诚地承认,“对,嗯,不好意思呢。” 陈煦愤怒地控诉,“呢什么呢?!你以为示弱就会有用吗?!我告诉你,我现在不吃这一套!说不好意思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不是说选我当嘉宾是因为看上了我的品质?这就是你在我身上看到我品质!你这是对我的侮辱!” 李竹颇为头疼,她光脚踩上地板,放轻声音抽出一张纸巾,然后撕成两半、卷成葱状塞进自己鼻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感冒后的鼻音,“真的非常抱歉。失去你这位潜在嘉宾我也是很不好受的。” 说到这她又佯装咳嗽了一下,眼神在落地灯昏黄的灯光中转了一圈,“我知道口头上道歉无济于事,所以我们再约个时间,我给你赔礼道歉好吗?” 陈煦静了很久。 有几分钟,李竹只能听到蝉鸣拖长调子的“知知”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陈煦再开口时,声音语气都低了下来、又有着某种奇怪的平静,“赔礼道歉是假,挽回合作才是真吧?” 心脏在一瞬间慌了一下。 李竹猜是因为自己的谎言又被拆穿的原因。 她知道此时辩解才是最好的做法,但大脑一时之间无比空白,让李竹组织不了话语。 再想开口时,陈煦先她一步,她的话只能咽回肚子。 陈煦的语气比任何一次都坚决,“借你吉言,我确实接到了更好的本子,在两周后、七月一号的中午十二点,我要与迟导见面聊合作了!” 说完后“啪”一声挂了电话。 李竹知道这位迟导,就是两天前她在陈煦桌面看到的最上面那个大IP剧本的导演。 她无奈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李竹想起陈煦那写了好些问题笔记的剧本,又觉得合作应该是有一线希望的。 希望再渺茫的事情她都会努力抓住。 不过要加大能抓牢的筹码。 李竹倒回沙发上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订了第二天到南城的最早的一班机票。 凌晨四点多,夜色沉沉,浓雾霭霭。 李竹眼睛都没睁开就从床上爬起来到卫生间洗漱,然后打车到机场,赶上了五点半的飞机。 坐了四个小时的飞机到达南城后,李竹又从地铁转高铁、高铁转大巴、大巴转三轮车,然后到达了某个村落——陈煦爷爷和奶奶居住的地方。 尽管陈煦父辈经商成功,现在有数不清的财富,但他爷爷奶奶仍然坚持守着一亩三分地种着他的水稻。 李竹知道这个,完全得益于三年前她说想拍某景但北城毫无这种景色时、陈煦亲自带她来了这边。 在民宿放好行李后,李竹步履不停地赶到了陈煦爷爷奶奶家。 爷爷和奶奶看见李竹后很是开心,忙着招呼李竹各种自家种的粮食。 李竹啃着一根甜玉米,问爷爷田里的水稻有没有收割。 爷爷和奶奶笑眯眯的,露着缺了两个牙齿的嘴,“还没呢,不过明天就收割了。” 因为爷爷奶奶两人单独住,没有很多吃饭的人口,田也只种了一片,收割时两个闲不下来的老人都是亲力亲为。 李竹松了一口气,觉得老天都在帮她。 跟爷爷打了招呼后,李竹左手一根玉米右手一根烤红薯出了农村自建房的大铁门。 一排排的炊烟袅袅的自建房对面就是稻浪滚滚的田地。 田地与自建房之间是铺的光滑平整的水泥路。 傍晚的天色是深蓝的,在可见度还是很好情况下,仍有一些人弯腰在田间劳作。 李竹赶紧把手里没吃完的玉米番薯装进食品袋,然后拿出自己的相机开始进行拍摄。 在接下来的时间,李竹每天早上天光大亮就起床,拍摄陈爷爷陈奶奶弯腰收割的视频、用围在脖颈上陈旧毛巾擦布满汗珠的脸的视频、晒稻谷的视频、毫无预兆的大雨落下时又匆匆忙忙去盖薄膜的视频。 在视频之外,李竹也会尽她所能地帮忙。到了晚上回到民宿,还要拖上剪辑师讨论如何剪更感人。 这样两周过去,李竹黑了一圈、也瘦了一圈,手上、腿上多了一些伤口。 原本李竹订了六月三十的票回北城,结果因为突然起来的暴雨,飞机起飞时间推迟又推迟。 一直到七月一号早上六点,飞机才起飞。 提着微微焦躁的心,李竹在飞机上对剪辑师通宵剪好的视频打感人落泪的草稿。 匆匆忙忙,赶到陈煦公司时,时间已经十一点半。 李竹站在前台面前,指尖有些颤抖地轻声点着大理石台面,“找你们陈总。” 小姑娘侧身往她身后一看,手掌往某处一指,“在您身后。” 李竹回头,与西装打扮的陈煦对上眼神。 她小步跑到对方身边,“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陈煦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阔步往前走。 李竹当他是默认,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隔了半个多月,李竹再次踏进陈煦办公室。 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天阳光明媚。 时间太赶,李竹把视频调到一点五倍速,把手机递给陈煦时,手背一小片细密的结痂伤痕。 当空间归于寂静时,李竹知道视频播放完了,她刚想表达自己打了千万遍的腹稿,门却被敲响了。 陈煦的视线从手机转到大门,“请进。” 一位年轻陌生的男生推开门走了进来,“陈总,迟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