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亲后竹马又争又抢》 第1章 不识 大燕元熙三十七年秋,洛城大雨,洛水溃堤。 工部上下急作一团,官署各处按照应急备案暂且应付着来势汹汹的洪水,来往官员各个脚步匆匆。 裴渊正低头看着前工部尚书交给他的洛水疏浚工事图,他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边藏着几丝白发,眼下因睡眠严重不足留下一片青黑。 工部侍郎陈瑞看着这名新上官认真的模样,顿时也打起了精神。 “此处……昨日查出了筑堤所用都是残次废料,虽第一时间用沙石填堵,但大雨不停,洪水便会反复冲溃缺口。” 裴渊拿起朱笔,挽袖在陈瑞所指的地方勾画出一个圈,“陛下已将前尚书羁押,另拨下五十万两白银赈灾,此处务必与皇城卫协同,不惜一切代价守住。” “是!” 陈瑞得了命令,立刻转身出了官署。 此时天色阴沉,雨势已经变小,但依旧絮雨不断。 裴渊放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叹了口气。 此次水灾,不知又祸及多少百姓。 茶未入口,便见守门小吏匆匆走到门口,躬身行礼。 “裴大人,二小姐来了。” 裴渊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 少女淡色披风之下一身青绿罗裙,衣着简洁,长发用淡粉发带绑起单髻,手中提着食盒,在身侧侍女撑起的伞下疾步而来,青石板上晕开一处又一处涟漪。 快走到檐下时,宁璃加快步子,顾不得头顶的雨丝,几步踏上石阶。 “阿爹近日忙碌,也得顾惜自己的身体,我让小厨房多做了些温养脾胃的吃食,只盼着阿爹多少用一些。” 宁璃自从回到洛城,听说他平日食宿都在衙署,公务操劳之际来不及用膳,时日一久便有脾胃不调的毛病,于是便每天吩咐府上备好饭菜送来。 宁璃把食盒放在桌上,由着止雨为她解开沾雨微湿的披风,一双灵动的眼眸紧紧盯着裴渊,满是对父亲的孺慕之情。 裴渊看着这双眼睛,到底是败下阵来,摇着头道:“你身子弱,不便奔波,府里挑个小厮来送便是。” 宁璃弯眸笑了:“璃儿长于徽州,多年不见父亲,如今父亲忙于公务,璃儿也想为父亲解忧。” 她捧出汤盅,盛出一碗端到父亲面前。 做完这些,宁璃不做停留,对父亲福身一礼,“既然已经送到,璃儿就先回了。” 桌上羹汤上飘着缕缕热气,裴渊端起来,温热感从手掌一路慰贴到心中。 裴渊有一子两女,但直到宁璃回洛城后才真切体会到有个贴心的孩儿是什么感受。 官署外,止雨跟着上了马车,看着宁璃撑着头昏昏欲睡的模样,欲言又止。 宁璃睁开了眼,伸出手捏了捏止雨的脸颊,“你这眼神都能在小姐我脸上戳个洞了,有何事,还不快说?” 嗯,长了不少肉,看来这丫头回洛城后适应的不错。 止雨眼含嗔怒,不轻不重地拂开宁璃的手,“小姐本就体弱,在了因寺修养十来年才好了些,往常也是由府上小厮来,为何今日偏要冒雨来送膳食?” 宁璃把玩着手中镶着红色宝石的扇子,闻言不由一笑,姿态漫不经心,与方才裴渊跟前的真挚孺慕判若两人。 “若我不来,父亲如何能知道这些日的饭食是我吩咐?” 止雨对上宁璃含笑的目光,恍然大悟。 “赵姨娘执掌府上中馈,若是赵姨娘有心遮掩,大人恐怕只以为是大小姐的心思。” 宁璃面色微凝,勾唇却无笑意:“裴锦玉行事也算滴水不漏,我回洛城多日看不出她的破绽,日后提点着院里的,别和她沾上关系。” 当年若不是裴锦玉一事,母亲断然不会与父亲和离,还为她改了姓。 母亲本是徽州宁氏之女,婚后得裴渊许诺只她一人,却在小女儿周岁时才得知夫君在外养着一名外室,那外室的女儿还比她的小女儿大了整整三岁。 洛城人人艳羡的眷侣自此决裂,母亲毅然离开洛城去往徽州外祖家,父亲把裴锦玉二人接回府上。 自那以后,父亲母亲之间再无瓜葛。 裴府青松院,裴时序今日告假,正在书房临帖。 纸上字迹默到一半,裴时序眉头微皱,按笔在纸上重重一划,将废纸揉成一团,丢到桌前。 小厮端上茶水,却并没有立即退下:“公子,定国公府谢家来人。” 定国公府与裴家平日交集不多,裴时序将近来洛城的事想了一圈,皱起眉头,“可有说明来意,所为何事?” 小厮低着头,声音小心翼翼:“定国公夫人前来商议谢府世子与二小姐定亲一事。” “定亲?!” 宁璃刚回到闺房坐下,闻言手腕一抖,茶盏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止月蹲在美人榻旁侧,一边为宁璃捶着腿,一边又把前厅人的话复述了一遍,“听说定国公夫人就在前厅,说是来商议小姐和谢世子的亲事,得知大人不在府中,还特意派人给大人送了口信。” 门口的小丫鬟得了止雨的眼色,连忙进入内室将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 宁璃抓着衣裙,忽然站起身来。 止雨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小姐慢些,小心脚下。” “不行,这亲不能结。” 宁璃缓慢说出这句话,轻颤鸦羽长睫下,一双清眸水光闪动。 定国公府谢家,世子谢致为家中三子,谢家祖训,非正妻有过不得纳妾,谢致如今将及及冠,身侧却连个通房都不曾有过。 洛城女子谁不想要这样的好亲事? 但在回洛城那天,她做了一个梦…… 大殿之中,青衣少女手腕被绳索紧紧缠绕缚绑,一头乌墨青丝披在肩头,金钗将垂未垂,尾端几股流苏勾缠着散乱的发髻。 殿门被人推开,血腥气伴随着燥热的夜风吹拂面颊,浓郁到令人作呕。 “宁小姐,别来无恙。” 脚步声停下,熟悉的面容映入宁璃眼中。 来人一袭白衣,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带血长剑,袍角处几点红色宛如雪中梅花,为他一贯的冷峻点缀上秾艳。 宁璃垂下眼眸,深呼吸之后,眼中噙满泪水,才抬头看向他:“谢世子,外面的人都被抓起来了吗?” 面前之人抬手钳住了她的下巴,俯身凑近,眼中冷光凉的骇人。 宁璃一脸懵然,泪珠沾湿了碎发后贴在颊边,如同易碎的琉璃。 谢致又贴近了几分,冷冽的气息似要将她吞没,咬牙切齿地说:“了因寺中,厢房大火,可是你骗我进去?” 画面一转,宁璃双手上的绳索被全数解开,她面露欢喜,劫后余生般向殿外跑去。 将要踏出殿门时,一支箭忽然伴随着破空声从殿内阴影里射来,强劲的力道使箭羽直接穿透了她的左胸! 鲜血染红罗裙,金钗垂落,发出一声脆响。 …… 她最初也以为那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但回到洛城后,当真和梦中一样连下了一旬的雨,洛水决堤,直逼都城。 再之后,便是定国公府谢家来提亲。 宁璃收拢思绪,“去前厅。” 谢家的亲事虽不好退,但必须退。 梦中,父亲也正在为洛水工事焦头烂额,府上人传信说定国公府谢家来问。 裴渊对刚回洛城的二女儿了解不多,但谢家子的确是难得的良配,便直接回话让裴时序作为长兄代他应下。 此次,应当不会了。 宁璃只带了止雨一人,循着长廊去往前厅,两侧的花木枝叶上都浮着雨水,呼吸时潮气弥漫。 她走到偏厅时,正见到裴时序听完裴渊的跑腿小厮传回的话。 裴时序并未察觉她的身影,转身面向侯夫人深深作揖:“谢夫人,小妹宁璃自幼长于徽州,多年未在父亲膝下,婚事当由家母做主。”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在下冒昧,另有一问,小妹回洛城后久未出门,也并未托人说项,谢世子与小妹素不相识,为何于此时……” 谢夫人握着茶盏的手僵住,将其放回桌上,唇畔扬起一抹弧度:“裴公子所言,我在府上也曾问过致儿,他只说见过宁姑娘一面,一见倾心……却未曾过问宁姑娘的意愿,实在唐突。” 谢夫人昨日听得谢致说一见倾心便觉得不妥,今日听裴时序这一问更是无地自容,但多年来的好修养让她尴尬之余依旧保持着举止得体。 “今日之事,便先搁置。” 谢夫人暗骂着自家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做足礼节后匆匆离去。 定国公府。 “素不相识?” 谢致跪在祠堂,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身侧手紧握成拳,青筋隐隐浮现。 “她当真这样说?” 看着小儿子执拗的神情,定国公谢舜气不打一处来,原本用来唬人的竹条实打实落在了谢致身上。 “谢行至,说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与你两情相悦,毁坏别人名声,是谁把你教成这样的?” 谢致紧咬着牙,脑海中只剩下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耐着性子将他哄进厢房,而后锁了门自己跑开的身影。 漂亮的……小骗子。 见他毫无反应,定国公收了竹条,没忍住一脚踹在他身上。 “没出息的样子,真喜欢人家姑娘就大大方方追求,做出来这副叽叽歪歪的样子恶心谁呢?” 谢夫人站在门外,长长叹了一口气。 定国公见夫人在外侧候着,声音逐渐低下来了,冷哼一声后出了祠堂。 谢夫人皱眉:“婚事不成便不成,你打他做甚?” 定国公冷哼,并未觉得有甚不妥:“他让夫人受累空走一趟,还不该打?” …… 二人声音渐远,谢致抬起了头。 看来他还是太温和了,还给她留有拒绝的余地…… 夜半,正逢连日大雨,裴府内花草枝叶都被风雨折落,侍女们来往间踩断地上枝条,难免发出声响。 宁璃房中床头留着一盏极暗的灯,她不喜有人在床边守夜,止雨在外间打了地铺。 明明灯烛尽灭,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到底怎样才能避开梦里的下场? 不若等大雨停后,父亲忙完手头事务,她便直接离开洛城,回徽州去。 这里的绸缎生意虽然诱人,但她决不能留在洛城重走梦中的结局。 打定主意后,宁璃心中安定些许,终于有了困意,闭上双眼不再多想。 窗外又响起树枝断裂声,在瓢泼风雨中微不可闻。 她裹紧薄被,抱着软枕翻了个身,后颈忽然一凉。 谢致被谢夫人所传达的那句“素不相识”冲昏了头,从宁璃闺房窗子翻进来时才觉不妥。但已经到了她跟前,没有就这样折返离去的道理。 宁璃面向里侧沉沉睡去,呼吸清浅可闻,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极淡的微光下,露出的脖颈更显得脆弱。 谢致站在她床前,心中的怒意不知不觉已经消退,静立许久后,他在脚榻上盘膝而坐,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她的耳垂。 宁璃睡不安稳,微微蹙眉,又翻了个身。 薄被全被推到里侧,凉意向她席卷而来,宁璃瞬间睁开了眼睛。 看见眼前人的脸后,她更是一惊,喉咙刹那间被堵住,慌乱间抱住了薄被向后躲。 谢致看着她惊恐的模样,心中的怒意又逐渐升起。 他扶着床边起身,高大的身影将那盏微不足道的灯彻底隔开,打下的阴影将宁璃彻底笼罩。 谢致声音沙哑:“为何不愿?” 宁璃几个呼吸间暂且稳住神,仰头看他:“谢世子品貌俱佳,是为良配,但我之所愿唯是求一知心人,你我并不相熟,何必执着于此。” 品貌俱佳,是为良配。 谢致心中将这两句话嚼过一遍,却从女子眼中看不见半分倾慕,那双他在回忆里思念了千次百次的眸中只有疏离与慌乱。 她在害怕。 怕他? 谢致试探着拉近了距离,一双乌眸紧紧看着她的神情。 宁璃见他突然靠近,拥着被子又向后退,脑袋突然撞上里侧床栏,面容扭曲了一瞬。 她目光闪烁,眼角带着因为疼痛而溢出的泪花,“夜中不请而入他人府宅,又擅自入女子闺房,常人已经该被打断腿见官,谢世子出自高门大户,更应该懂礼节,还请世子自重。” 她还想送他见官? 谢致眸色更沉,对上宁璃的面容,轻易便能捕捉到她的闪躲,欲出口的话又兀自咽了回去。 他微微倾身,视线终于与宁璃平齐,一双凤眼眼角微垂,声音轻了几分。 “你别怕我。” 第2章 刁难 做过那场梦之后,宁璃这是第一次见到谢致,她大概是疯了,才会觉得谢致这副神情有些可怜……甚至有几分像外祖家中养的阿福。 宁璃晃了晃脑袋。 不可能,谢致可是梦里亲手杀了她的人,可怜的应该是她自己,绝无可能是他! “世子早些离去吧。” …… 更漏声被雨声掩去,一阵风从窗外卷入房内,宁璃眼神微动,对着空荡的房内叹了口气。 只盼日后不要再见。 止雨起夜时看见内室的情形,浑身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小姐,窗怎么开了?” 宁璃摇头:“许是前夜里没关好,锁上吧。” 翌日清晨,雨声渐歇。 早膳过后,止月上前向宁璃回禀明霞院近日的情况:“小姐,大小姐从前几日出门后便没再回府过……可要去打探一番?” 宁璃刚漱过口,接过止雨递来的薄帕拭去唇边水渍,闻言微微蹙眉。 “有几日了?” 止月回想着她收买的那些个小丫鬟递来的话,答道:“十来天。” 宁璃来到妆台前,拿过一方匣子,止雨立刻将钥匙递上。 匣子打开之后,宁璃拿出一块银元宝按在止月手心,“派个伶俐的去打探一番……另外,谁去给明霞院送的点心?” 宁璃的钱袋子自从回到洛城后就没闲过,先是给母亲曾经交好的几位夫人送去拜礼,又在府内依着裴时序和裴锦玉的喜好,日日在聚福斋买了点心送去院中。 给裴渊更改膳食之事,实则是其中花销最少的一样。 止月目露犹疑:“是素禾,难道她投靠了大小姐?” 裴锦玉十日不在府上,送去糕点又到了谁的手里? 春绯院中,除了止雨止月两名贴身侍女合住一间,其余小丫鬟都住在偏房,睡的通铺。 下人房内,夏玉看着素禾又想溜出去,眼白一翻,慢悠悠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将人拦住。 “哎!素禾妹妹,你只管放心,主子把剩饭残羹赏给下人的事多了去,要不是我们拦着你,你还尝不上这金贵的糕点呢。” 坐在桌边的夏柳也站了起来,正准备上前一同劝说素禾,就见止月带着几名小厮朝着下人房走来。 止月走到门前,远远看见桌上包糕点的油纸上连残渣也不剩,不由冷笑一声。 “私自取用主家东西,将她们都拿下!” 身后几名小厮得了命令,立刻便去擒房中三人。 宁璃回裴府后,因着身边已经带了两名侍女,赵姨娘便只点了四个小丫鬟来春绯院。 止月扫视一周,目光落在年岁最长的夏柳身上,“就你们三个,还有一人呢?” 夏柳正因被抓个正着而惴惴不安,见止月问到自己,连忙回话:“回止月姐姐,昨日风雨太大,地上泥泞,知鸢去清理枝叶了。” 刚说完,她眼前一亮,指向不远处:“她回来了!” 知鸢刚打扫完庭院回来,就见同屋里的丫鬟跪了一地,心头一跳,腿一软也跪倒在止月跟前。 止月看她一眼,又看向被按着的那三人:“这十天该送去明霞院的糕点,都进了你们的肚子?” 地上三人眼见到了这份上,谁也不敢开口回话,低垂着头恨不得自己生来便是聋子。 止月心里有了底,提步走到素禾跟前,扬起手便是一耳光,“大小姐数日不在,你寻不见人不来报便罢,还敢私自将小姐从府外购来的糕点分着吃,好大的胆子!” 素禾身形不稳,跌在地上,悄悄用手捂住脸颊,眼眶瞬间红了一片。 止月微抬下巴,道:“小姐说了,玩忽职守、不忠不诚的下人,发卖出去便是。” 话音刚落,得了话来领人的孙婆子赶了过来,见到她后满脸堆笑,“止月姑娘,四份身契都准备停当了,您看是现在就……” 止月瞥了脸色发白的四人,抬手指了指知鸢:“她倒是个好的,把身契留下,剩下几个便交给你了。” 孙婆子连连点头,应了声是。 发卖了那没规矩的几人,止月带着知鸢到了宁璃跟前。 宁璃正在窗边画着图样,见回来的是两人不由有些意外,“怎的还带了人来?” 止月行了礼,道:“奴婢到下人房那边时她在洒扫庭内,瞧着不知道这事,便留了下来由小姐安排。” 知鸢自从进来便低着头,比起另外几个的确本分。 宁璃在花样上描完最后一笔,终于抬头搁下了笔,“叫什么名?” 知鸢抬头见止月并未看她,壮着胆子扬起声音回话:“回小姐,奴婢名叫知鸢。” 恰逢止雨推门进来,捧了刚灌的汤婆子递到宁璃手中,又将桌上笔墨纸砚一应收好,而后扶着她起身。 宁璃呵呵笑了两声,看向止雨:“刚入秋就用上了,冬日还如何过?” 止雨知她调笑自己,嗔了一眼,“洛城不比徽州,天气刁钻的很……等到了冬日小姐若嫌不够,再添上十个八个也成。” 宁璃摇了摇头:“嘴贫。” 她看向保持着行礼姿势不敢动弹的知鸢,终于开口:“你不必去管家那,日后还留在春绯院,月银上调五成。” 知鸢先是一愣,面上逐渐露出喜色,反应过来后连连叩首:“多谢小姐,日后奴婢定会好好当差!” 看着知鸢离去的背影,止月若有所思:“小姐,那三人便是赵姨娘安插的眼线吧……既如此,知鸢倒是可用?” “未必。” 宁璃手中剪刀在青莲缠枝瓶里的花枝旁比划两下,又放了下来,“没有图谋的人,才会为蝇头小利争得不可开交。” 不出差错的,反而更有可能钓出大鱼。 回府这半个月来,赵姨娘处处安排妥帖,凡有关春绯院的事必定先过问宁璃本人。 扪心自问,若是宁璃自己掌管府上一应事务,她是做不到这种程度。 这般心思缜密的人,埋下的钉子自然不会是那散漫惯了被发卖出去的三人。 宁璃将画好的图样收入袖中,走到门边后停住脚步:“车可备好了?” 止雨点头,为宁璃说着前几日打探来的消息:“已经备好,听闻天裳阁是洛城最有名的成衣铺子,每年还会为宫里的娘娘制衣,小姐可是想……” 宁璃理好衣袖,吩咐止月:“再去挑几个身家清白的丫头补上院里的缺。” 止月应声而去,宁璃揉了揉眉心,对止雨道:“走吧。” 两刻钟后,裴府的马车停在天裳阁外。 大雨才停不久,道路还是泥泞,来阁中的人并不多。 天裳阁外表不显,内里布置却与寻常成衣铺大为不同,越过屏风,中间柜台直接取用黄花梨木制成,外侧设有琉璃挡板,来客皆可透过琉璃看到衣服制式与花样,便宜挑选。 且阁中不止售卖成衣,还有头面、衣料,虽然不如成衣样式繁多,但也件件精巧合宜。 见宁璃进来,正打着盹的掌柜忽然清醒,脸上转瞬便挂上笑容,几步走到跟前来,“这位小姐喜欢什么花样、颜色……” 宁璃正看布置看得出神,并未开口。 止雨见状露出笑容,对掌柜道:“我家小姐想自行看看,有劳掌柜。” 掌柜点头,正要退到旁侧,一名着橘色衣裙的女子在仆婢簇拥下走了进来。 来人容貌秀丽,长发挽作随云髻,发饰珠花十足精细,一看就知不是凡品,臂上金钏随着她的步伐碰撞发出清越响声。 “哎呦,郡主怎么亲自来了?” 掌柜连忙迎上前去,慧敏郡主容倩兮乃长公主容情之女,出生时就被陛下下旨封为郡主,身份贵重。 最重要的是,容倩兮不仅与她家小姐相识,更是天裳阁的贵客,一年里的衣裳用度大半都出自天裳阁,只撒在天裳阁的那些银子都令掌柜不得不殷勤。 容倩兮方才看见裴府马车,原本以为是裴锦玉来了天裳阁,正准备再好好奚落那裴家庶女一顿,进来却只看见宁璃的身影,眉头不由拧起。 正在身侧的侍女翠玲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图,捏着嗓子高声道:“陈掌柜,什么时候阿猫阿狗也能进天裳阁了?” 陈掌柜自是不能接着话,看向宁璃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担忧。 来洛城近半月,这些贵女们宁璃也曾了解一二,她转过身来,带笑先行一礼。 “见过慧敏郡主,郡主的侍女说这店里进了阿猫阿狗,恕臣女愚钝,臣女却没见阿猫阿狗,只看见了只华丽骄傲的金孔雀。” 容倩兮下意识看自己臂上金钏,抬起头时眼中溢满怒火。 “你敢以下犯上?” 容倩兮话音落下,身后两名健硕的仆妇便上前一步,气势迫人。 宁璃却神色不变,唇边笑意更深:“臣女愚钝,只是觉着郡主华贵夺目,可是用词不够妥帖,犯了郡主忌讳?” 掌柜在一旁冷汗涔涔,正要打圆场,却听得容倩兮冷笑一声:“好个伶牙俐齿的,裴锦玉有你这个妹妹,倒也是她的福气。” 宁璃福身行礼:“郡主说笑了,臣女虽初到洛城,却也知天裳阁开门迎客,讲究的是个眼缘。既然郡主不喜与人同处一室,臣女便先去别处瞧瞧。” “站住!” 容倩兮暗自咬牙,自是不愿让她全身而退。 宁璃步伐微顿,“郡主还有吩咐?” “昨日定国公夫人登门裴府,是为何事?” 容倩兮冷声质问。 宁璃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勾唇一笑。 险些忘了,梦里她和谢致定下婚约后,这位只针对裴锦玉的郡主便将矛头转向自己,处处敌视。 容倩兮被这打量的眼神惹恼,怒从心起:“来人,把她给我按住!” 第3章 图样 眼见容倩兮身后的仆妇真要上前,陈掌柜也无法再继续当木头人,连忙走到两人之间,先对容倩兮行礼,再看向宁璃。 “这位小姐,天裳阁做生意也是为了和气生财,您是来挑衣裳的,何故非要呛声伤了和气?” 这句说完,陈掌柜又转向容倩兮。 “郡主,您向来与小姐交好,在这天裳阁里……不妨给个面子?” 容倩兮抬起手,仆妇停住了步子等她吩咐。 她眸子微眯,忽而冷笑,“本郡主今日不同你计较,但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宁璃眸光微动,唇角笑意不减:“郡主说的是。” 她从容地理了理袖口,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容倩兮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却又停住脚步:“国公府的门第,不是谁都能高攀的。” “郡主多虑了。”宁璃抬眼,眼底一片清明,“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 陈掌柜见状,连忙打圆场:“郡主,您前些时候吩咐的的新衣已经制好,就在里间,要不要现在试试?” 容倩兮深深看了宁璃一眼,这才随陈掌柜往内间去。 待她身影消失在珠帘后,宁璃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走到一旁摆放着绸缎的架子前,指尖拂过一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 徽州的绸缎铺也格外偏爱这一颜色。 “小姐好眼光。”陈掌柜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这料子衬得人肤若凝脂。” 宁璃微微一笑:“替我包起来吧。” 她看着止雨收好衣料,从袖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笺,“我这儿有几张图样,不知能否请贵阁主人过目?” 陈掌柜接过素笺,甫一展开,眼中便掠过一丝惊异。 图样上绘着的衣裙形制新颖,袖口的设计别出心裁,既不失闺秀的端庄,又平添几分飘逸灵动,腰间束带以古法结绳为灵感,配以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玉饰,雅致非常。 陈掌柜不由抬眸多看了宁璃一眼,“小姐这图样,倒是与如今天裳阁的风格大不相同。” “徽州绣娘擅长的双面绣与盘金绣,在京中并不多见。”宁璃声音平和,“若能将这两种绣法与京中时兴的样式相融,或许能开辟一条新路。” 陈掌柜沉吟片刻,将图样仔细折好:“不知小姐可否留下这图样,容我禀报主家?” 容倩兮换上新衣从里间走出时,正瞧见陈掌柜小心翼翼地将素笺收入袖中。 她脚步一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宁璃,“慢着!” 容倩兮快步上前,一把从陈掌柜袖中抽出素笺,陈掌柜猝不及防,待要阻拦已是来不及。 “郡主,这……” 容倩兮展开素笺,目光在那图样上一扫,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事,原来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乡野绣法。” 她指尖一用力,素笺应声撕裂。 宁璃眸光一沉,看着被撕碎的图样飘落在地。 “郡主未免太过武断。” “武断?”容倩兮冷笑一声,将碎片掷在地上,“本郡主自幼见识过的衣裳图样,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就凭你这点粗浅功夫,也敢在天裳阁献丑?” 她抬脚,毫不留情地踩在碎片上。 “告诉你,这些图样在本郡主眼里,一文不值!” 陈掌柜面色发白,欲言又止。 宁璃静静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忽而抬眸,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既然郡主看不上眼,那便罢了。” 她语气平和,仿佛被撕毁的并非自己的心血。止雨在一旁气得眼眶发红,却被宁璃一个眼神制止。 容倩兮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一时语塞。 宁璃转向陈掌柜,微微颔首:“今日叨扰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裙裾拂过地面,带起几片碎纸屑。 容倩兮盯着她的背影,忽然扬声:“站住!” 宁璃脚步未停,径直向外走去。 “本郡主让你站住!” 容倩兮快步追上前,正要伸手去拉宁璃,却见她忽然转身。 “郡主还有何指教?”宁璃目光清凌凌地落在她脸上,“莫不是还要亲自验看,这些一文不值的图样是否撕得干净?” 容倩兮被她问得一怔,待要发作,宁璃已转身离去。 珠帘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掌柜望着宁璃远去的背影,又瞥了眼地上的碎片,暗暗叹了口气。 容倩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走出天裳阁,止雨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小姐,那图样您画了整整三日……” 宁璃搭着她的手臂上了马车,“路遇疯狗,身无所傍,难道要和它撕咬不成?” “此时相争,于我无益。” 止雨压下心中不忿,吩咐车夫驾车。 马车驶离天裳阁,穿过熙攘的街市,向着城东而去。 容倩兮今日所为,不过是因着对谢致那点隐秘心思的迁怒,梦中她所受的刁难比如今只多不少。 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 马车在城东一处僻静的巷口停下,宁璃扶着止雨的手下车,循着记忆中的路径,找到了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 院门虚掩着,门楣上悬着一块木质匾额,上书“济世堂”三字,墨迹已有些斑驳。 宁璃轻叩门环,片刻后,一个药童模样的少年探出头来。 “姑娘找谁?” “请问褚神医可在?”宁璃温声问道,“故人之后宁璃,特来拜见。” 药童打量她片刻,侧身让开:“先生在后院晒药,姑娘请随我来。” 院落不大,却收拾得整洁有序,墙角架子上晾晒着各色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弯腰翻拣箩筐中的草药,听到脚步声,他直起身望过来。 “褚老先生。”宁璃上前一步,敛袖行礼。 褚大夫眯着眼看了她半晌,恍然道:“你是……宁家那个小丫头?” “正是晚辈。”宁璃微微一笑,“一别多年,老先生风采依旧。” “老了老了。”褚大夫摆摆手,引她在院中石凳上坐下。 “当年我在徽州,你小时候体弱,每回发热,你外祖都连夜派人请我过府。最后一次见你,你才这么高——”他伸手比了个高度,“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 宁璃心中微暖。 这位褚大夫医术高明,却性情孤傲,不喜与权贵交往,当年肯多次为她看诊,全是看在母亲与外祖的情面上。 “晚辈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有事相求。”宁璃神色郑重起来,“外祖母近年来旧疾缠身,徽州的名医请遍了,总不见好。晚辈想起老先生医术高明,又知您与外祖有旧,这才贸然前来,想请老先生往徽州一趟。” 褚大夫捋着胡须,沉吟不语。 宁璃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奉上:“这是家中写给老先生的亲笔信,详述了外祖母的病症。” 褚大夫接过信,仔细看完,眉头微蹙:“观此脉案,似是积年沉疴,气血两亏……” “正是。”宁璃眼中流露出忧色,“外祖母年事已高,近来精神越发不济,夜间常咳嗽难眠。” 她起身,对着褚大夫深深一拜:“恳请老先生施以援手,诊金方面,但凭老先生开口。” 褚大夫连忙虚扶一把:“快起来。老夫与你外祖相识多年,这份情谊,岂是金银可衡量的?” 他转头吩咐药童:“去收拾行李,备好药箱。” 宁璃心中一喜:“老先生这是答应了?” “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褚大夫颔首,“只是老夫有个条件,此行只为治病,不涉宁府家事,更不参与京中纷争。” 宁璃明白他话中深意,郑重应下:“晚辈明白。” 从济世堂出来时,日头已偏西。 止雨扶着宁璃上了马车,忍不住问道:“小姐,褚老先生既已答应去徽州,咱们是不是该尽快安排行程?” 宁璃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褚老先生年事已高,此行路途遥远,需得安排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她撩开车帘,回望那座渐行渐远的小院,心中稍安。 此程母亲原本只让她来请褚老先生,如今了却一桩心事,她也终于能定下心来想一想如何完成与母亲的赌约了。 京城遍地权贵,绸缎生意要从头做起便是抢别人的饭碗,那些捏着客源的不等她挣回本钱就会将她打压下去。 若要以权势压人,裴府的名头或可一用,但那样她便要彻底与裴府绑在一起…… 不妥。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雨势逐渐变大,打在马车上“劈啪”作响。 宁璃正思忖间,马车忽然缓了下来。 车夫在外头禀道:“小姐,前头有辆马车坏了,堵了半幅路。” 宁璃撩开车帘望去,只见雨幕中,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歪在路边,车辕似乎断了,几个下人正围着车焦急地忙碌着。 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站在车旁,虽有丫鬟撑着伞,但风雨太大,她半边身子都已湿透,冻得嘴唇发白。 那少女也看见了宁璃的马车,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来。 “这位姐姐,”她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我的马车坏了,雨又这么大,能否行个方便,载我一程?” 止雨在宁璃耳边低声道:“小姐,这位好像是定国公府的小姐。” 宁璃在那辆马车上所刻的徽记上扫过一眼,眸光微动。 她微微颔首:“请谢小姐上车吧。” 谢明仪大喜,连声道谢,在丫鬟的搀扶上了宁璃的马车。 一进车厢,她便打了个寒颤。 止雨连忙递过一条干爽的帕子,又找出件备用的披风给她披上。 “多谢。”谢明仪擦着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宁璃的容貌,微微一怔,“姐姐瞧着面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