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谭》 第1章 第 1 章 九月底,风留存着淡淡的桂花香,窗外梧桐树被秋风吹拂,休山疗养院的桂花落了满地,林亦溪攥着订单纸往康养区走。 她看着手机里顾奶奶的订单,指尖不自觉勾了勾,这是她本月接的第三个临终陪伴单。 她从事临终陪伴师这份工作三年了,时间久却仍然没有消磨掉她对这份工作的耐心的热爱,这份工作耗尽心神和她的情绪,却也给予她无与伦比的价值感。 “你给我站住!” 她正走着,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粗粝的呵斥。 林亦溪回头,见穿花衬衫的男人快步追来,“我娘是不是把胸针给你了?她都糊涂了,凭什么把家传的东西给你个外人!” 说话的是林亦溪上个订单顾客李老师的儿子。 林亦溪停下脚步,面对突如其来的找茬,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眼神却异常坚定和冷静:“先生,李老师清醒时说这胸针是她想托我转交给社区纪念馆。这是证明。” 林亦溪从包里不急不慢拿出纸张证明,却被对面男人一口打断。 “少拿这些破纸糊弄我!”男人伸手就要扯她的包,“今天你要么把胸针拿出来,要么跟我去派出所,别以为做个什么陪伴师就能骗老人东西!” 林亦溪侧身避开,指尖轻轻按在手机录音键上,声音依旧软和却带着韧劲:“先生,您再动手,我就联系疗养院安保了。李老师的委托手续合法,您要是有异议,可以联系他的法定监护人,或者走法律程序。” 男人本以为这姑娘长得一副温柔样,还以为好欺负,吓吓她就能要回胸针,却没想到她如此冷静,一听这话,他更加急躁。 正要再上前,一道冷沉的男声突然插进来:“在我院区域闹事,经过同意了?” 声音落下的一瞬,林亦溪愣在原地。 这个磁性嗓音,太熟悉不过,尽管过了多年,她依然可以清晰辨认出来。 熟到她闭着眼,都能想起五年前,这人在雨夜里跟她吵完架,最后那句“你心真狠”里的颤抖。 林亦溪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拿着包包的手僵在半空,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 阳光有些刺眼,逆着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口,深黑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气质冷峻而沉稳。 男人眼神严肃地盯着闹事者。下一秒,他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转起了头。 此刻,四目相对,时间仿佛暂停。 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但很快恢复,还是一副那种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冷静神情。 真的是他。 顾景衍。 那个五年前,因为所谓的“家庭背景”而与她激烈争吵,最终不欢而散的初恋男友,那个她曾以为会和他在一起一辈子的男人,那个她以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此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人。 现实的声音把林亦溪从回忆中拖出。 “我院有规定,家属需尊重老人本人意愿及委托协议,你再纠缠,安保马上到。” 花衬衫男人认出他,西装革履,气质极佳,是赫赫有名的疗养院投资人。于是,他气焰顿时弱了:“顾总……我就是想要回我家的东西……” “老人的东西,轮不到你定义‘归属’。”顾景衍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拿起电话不知打给谁,最后警告:“还不走?等保安把你轰出去吗?” 男人还想争辩,被赶来的安保架住,只能不甘心地离开。 看着闹事者远去的背影,林亦溪的心才放心地落下来。而现在只剩下她和分手几年的前任男人在场,她得镇定自若。 林亦溪上拉掉落的包带,抬头看向男人,语气诚恳:“谢谢您,顾先生,刚才多亏您帮忙。” 顾景衍无声,只凝视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外表,看清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眼前的林亦溪,褪去了大学时的青涩,更添了几分温婉与坚韧,那份面对他时的淡然,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 五年了。只有林亦溪知道,她面对顾景衍还是那么不自在。 林亦溪想逃离这个充斥着顾景衍气压的地方,扬起微笑客气地解释:“真的特别感谢顾先生的帮助。我还有工作,就先走了。”说完便要离开,没敢再看他一眼。 “林亦溪。” 顾景衍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不高,却让她的脚步顿住。她的后背僵了僵,听见他继续说:“你要去的是哪间小院?” 林亦溪转过身,指尖攥了攥,应声回答:“顾奶奶的院子,在西区。” 顾景衍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西区桂花多,小心脚下滑。” 这句莫名的叮嘱让林亦溪愣了愣,等她反应过来想再说句“谢谢”时,顾景衍已经转身往办公楼走了,黑色西装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林亦溪只当是工作前一个小小的插曲,现在她应该整理好情绪,完成好新的工作。 林亦溪在护士的指引下,走向顾奶奶居住的独立小院。 在洒满种满花草的小阳台里,一位头发银白、衣着整洁的老太太正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看着一盆开得正盛的木芙蓉。 “顾奶奶,你好。我是您预约的专属陪伴师林亦溪。您可以叫我小溪。接下来一段时间,由我来陪您说说话,解解闷,可以吗?”林亦溪扬起职业性的温暖笑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有些害怕打扰到顾奶奶。 顾奶奶转过头,打量了她几眼,眼神有些混沌,但她的笑容天生具有某种感染力,顾奶奶脸上困顿寥然褪去,微微点了点头。 顾奶奶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好孩子,快坐,刚还跟我孙子念叨,说你该到了。” “您孙子?”林亦溪刚坐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回头时,顾景衍正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桶,看见她,眉峰几不可察地挑了下。 顾奶奶笑着招手:“景衍,快过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溪姑娘。” 顾景衍走过来,林亦溪看见刚刚见过面的人再一次出现。 她忽然想起订单资料上那句“孙子为疗养院主要投资人及经营者”。此刻这一句冰冷的嘲讽,狠狠射向林亦溪的心。 世界真小。 小到让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毫无准备地撞入他的领地。 显得刚刚那句“西区桂花多,小心脚下滑”也有些故意。 而顾景衍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冷硬理性的商业精英模样,紧抿的薄唇和愈发深邃的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缓缓伸出手,一副绅士的风态,就像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你好,顾景衍。” 林亦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放下刚刚的慌张,挺直背脊,迎上他迫人的目光,脸上重新挂上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陆先生,你好。”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我是受聘于此,为顾奶奶提供专业陪伴服务的陪伴师。从今天开始,将由我负责顾奶奶的日常情感陪伴工作。” 她的话语清晰、专业,将自己定位在一个明确的工作角色上,不动声色地划清了界限。 这下,他才能仔细地端详林亦溪。 时间过得可真快。 以前会依偎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女人,会偷偷牵起他的手和他说笑的女人,在空无一人的地方踮起脚吻向他,和他一起厮混在床的女人,如今,却站在那里,在他们之间划下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从从容容地和他交流,仿佛只是陌生人一场。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五年。 五年的空白,被这一幕强行填满,带来的不是怀念,而是一种尖锐的刺痛。 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唯独没有这一种。 而她甚至,没有问他一句过得好不好。 这股尖锐的刺痛,迅速冻结了他眼底瞬间的波动,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第一次冒出这种卑鄙的念头。 在林亦溪礼貌的握住自己手掌后要落下的瞬间,他逆反地牵制住,不让林亦溪放手,眼神昏暗不明,只有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落下: “林小姐,现在是装不认识?” 顾奶奶听见这句话,眼睛放了光,她的脑雷达在告诉她两个人有情况。 “小溪,你认识我孙子?” 林亦溪有些害怕她和顾景衍曾经不堪的没有结果的关系被摆在明面上,更不喜欢把工作和私人关系混在一起,于是嘴比脑子更快:“奶奶,因为刚刚我遇到了点麻烦,顾先生帮我解决了。” 而她说完才下意识的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彻底否认了和他的感情,化成一个“刚认识”状态。 林亦溪话音刚落,手腕上的力道突然加重。 顾景衍没松手,反而微微俯身,气息擦过她的耳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刚认识?那五年前说要跟我一辈子的人,是我记错了?” 第2章 第 2 章 顾景衍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道,与他低沉讽刺的话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那热度,几乎要烫伤林亦溪手腕上细腻的皮肤。 那句“林小姐,现在是装不认识?”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林亦溪的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跳动,不是因为久别重逢的悸动,而是因为被误解、被猝不及防拖入过往泥沼的慌乱与委屈。 五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得铜墙铁壁,可在这个男人面前,那些努力仿佛不堪一击,而一击就碎。 她试图抽回手,但他的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感觉,无法挣脱。 林亦溪试图挣脱无法摆脱,于是作罢。她没有再用力挣扎,只是抬起清亮的眸,迎上顾景衍那双昏暗不明、潜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睛,语气平和而疏离: “顾总,久仰。关于以前就没必要在提起,现在我是顾奶奶的陪伴师,林亦溪。”她不着痕迹地强调着现在的身份。 “顾总”这个称呼,显然让顾景衍怔忪了一瞬,手指的力道不自觉地松动了些许。 就是这片刻的松动。林亦溪抓住机会,手腕灵巧地一旋,以一种坚定而不失礼貌的方式,迅速从他的手掌中滑脱出来。 顾景衍掌心一空,那抹温软的触感转瞬即逝。他看着她迅速筑起的专业壁垒,比记忆中更加从容,也更加难以捉摸。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失落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蔓延。 顾奶奶适时地出声,打破了微妙的气氛:“景衍,你和林小姐……认识啊?” 顾景衍收敛了外露的情绪,转向奶奶时,语气缓和:“算是旧识。”他轻描淡写,将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往一语带过。 随即目光重新落回林亦溪身上,瞬间切换回那个冷静自持的商业精英样,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 “也正因如此,我才更需要对林小姐的专业能力进行审慎评估。陪伴老人需要超越常人的耐心与同理心,并非简单的聊天解闷。”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她素净的脸庞和简单的职业装束,语气平直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我不会因为你是旧识就放松标准。坦白说,林小姐看起来太过年轻。我必须确保你的专业性,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胜任这份关乎我奶奶健康的工作。” 这话语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像一根细刺,精准地扎在了林亦溪的职业尊严上。她胸腔里涌起一股不适,觉得他是在意气用事。觉得他是在故意刁难,是在借着“评估”的名义,翻旧账。 可她很快又否认了这个想法,都过去五年了,顾景衍那样的人,身边从不缺围绕的人,怎么会还记着以前的事?或许,他是真的对“年轻陪伴师”不放心。 尽管心里翻江倒海,林亦溪还是死死掐住了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借着那点痛感压下所有情绪,没让一丝一毫显露在脸上。她将脊背挺得更直,像一株生长在崖壁上的韧竹,哪怕风再大,也不肯弯一下腰。她目光沉静地迎上他的审视,声音清晰而稳定:“顾总的顾虑我理解。评判专业与否,最终要看实际服务效果。我过往的服务记录、客户手写的评价,还有行业内的资质证书,都可以提供给您参考。如果您对服务流程有疑虑,我也能出示标准的服务说明文件,上面详细标注了每日的服务内容和应急方案。” 她试图用既定的规则来应对他的刁难,用冰冷的数字和官方流程来应对他的刁难,将他隔绝在她的专业领域之外。 “可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顾景衍向前半步,拉近了距离,声音不高,却带着决策者特有的分量。 “我需要看到更具体、更个性化的、能体现你林亦溪独特价值的东西。不是这些早已写好等着过目的经历。为我奶奶量身定制一份阶段性陪伴计划书吧,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到底配不配?” 他看着她,眼神专注,不容轻视。 那眼神就像是草原里的肉弱强食法则下胜利的强者般犀利,仿佛要穿透她冷静的外表,直抵灵魂深处。 林亦溪彻底明白了,顾景衍不像她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位客户家属。他敏锐、挑剔,并且手握绝对的权力,他不会轻易接受任何程式化的东西。 “如果这份计划书能体现足够的专业度,证明林小姐确实能胜任,那么后续事宜自然按合同执行。”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补充,“如果不行,为了奶奶,我也会考虑其他更可靠的选择。” 林亦溪握了握指尖,这份要求超出了常规流程,带着明显的额外考验意味。她不确定他究竟是出于对奶奶极致的负责,还是掺杂了其他因素。但无论如何,她不能退却。这不仅关乎这份订单,更关乎她的职业尊严。她不能也不想让他在这个领域看轻她。 “好的,顾总。”她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立刻接下了这个挑战,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动摇,“我会在一周内,将计划书提交给您。” “一周?”顾景衍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近乎苛刻的弧度,眼神里还藏着点玩味,“这工作效率,未免有些低下。”他步步紧逼,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林亦溪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体面的微笑,服务态度无可挑剔:“那顾总,您觉得几天合适呢?”心里却已经把他骂了一百遍:资本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压榨人都这么理直气壮! “三天。”顾景衍比了个手势,语气直截了当,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我希望在三天后的下午,能看到一份至少让我愿意花时间看完的计划书初稿。” “好的,顾总。”林亦溪咬着后槽牙应下,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点情绪。 三天。意味着接下来的三天里,她除了白天要去疗养院陪顾奶奶,晚上还要熬夜查资料、做调研,连一点休息时间都挤不出来。尽管知道很难,她还是硬着头皮接了她倒要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胜任这份工作。 顾景衍似乎对她的爽快有些意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颔首,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自然地接话:“计划书完成后,直接送到我办公室。有些细节,需要当面沟通确认。”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只是高效工作的必要环节,可林亦溪却莫名觉得,他是故意要制造“当面沟通”的机会。 说完,他不等她回应,语气又变得温和了些,像是在体恤下属:“林小姐,今天你辛苦了,可以先回去了。毕竟,”他话锋微转,视线重新扫过林亦溪略显苍白的脸,意有所指,“你的计划书,可能现在更需要你投入时间和精力。” 他依旧用着“林小姐”这个疏离的称呼,说完还抬了抬下巴,眼神示意她该离开了。 林亦溪心里憋着气,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他是顾奶奶的亲孙子,是支付报酬的客户,于情于理,她都没有立场留在这儿跟他争论。 于是,她点了点头,压下心底的不甘和郁闷,转向顾奶奶时,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带着几分真切的笑意:“那奶奶,今天我就先结束工作了。明天早上我再来看您,陪您去楼下花园逛逛好不好?” “哎,好!好!”顾奶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慈祥地看着她,“回去路上小心点,晚上早点休息,别太累了。” 她现在是越看林亦溪越喜欢,这姑娘又亲切又懂事,说话还温温柔柔的,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人顺眼多了。不知为何,第一眼见到这姑娘时,她就打心眼里觉得亲切。 待林亦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顾奶奶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转头看向顾景衍,伸手“啪”地一下拍在他胳膊上,语气带着点嗔怪:“你个臭小子!干嘛为难小溪姑娘?人家多好啊,又亲切又可爱,看着就靠谱,怎么会照顾不好我?” “我哪有为难她?”顾景衍被拍得缩了缩胳膊,在奶奶面前,那股商场上的冷厉尽数收敛,竟流露出几分难得的孩子气。他揉了揉被拍的地方,小声辩解:“我这是对工作认真负责,对您老人家高度负责!万一她只是表面功夫,照顾不好您怎么办?” “哼!少来这套!”顾奶奶白了他一眼,语气笃定得很,“我看你啊,就是嘴硬心软!小溪姑娘长得漂亮,能力又强,性格我看着也好,我反正喜欢她!你再看看你,对人家姑娘这么不客气,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怪不得你妈天天操心,这么多年了还打着光棍!” “奶奶,怎么又扯到我单身的事上了?”顾景衍有些无奈地扶额,试图转移话题,“我真的是在公正公平地对待工作,跟私人情绪没关系……” “得了吧你。”顾奶奶打断他,人老成精的眼睛里闪烁着洞察的光芒,“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呸,是你眨眨眼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和小溪姑娘,以前肯定认识,而且不止是‘算是旧识’那么简单,对不对?你是不是……以前欺负过人家?” 顾景衍被奶奶说中心事,耳朵尖悄悄红了红,却还在嘴硬:“谁欺负她了?明明是她……”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那些过往,他不想在奶奶面前提,免得老人家担心。 可顾奶奶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心里暗暗嘀咕:这臭小子,肯定和小溪姑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情感纠葛!不然怎么会这么“针对”人家? 顾景衍没注意到奶奶的心思,只是在心里冷笑一声:欺负她?明明五年前是她先丢下他,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是她在欺负自己好不好! 晚上回到家的林亦溪,坐在电脑前面构思专业陪伴计划书。 “叮咚”一声。 林亦溪的手机亮起,一条短信弹出。 【下周二下午三点,思宇大厦25楼。过时不候。】 发信人没有署名。 但那个地点,那个时间,那份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她原本以为,提交计划书只是一次普通的邮件往来,至多是在疗养院的会客室进行简短沟通。但他显然不这么想。他将这次会面,拔高到了另一个层面。 那份尚未动笔的计划书,此刻仿佛重若千钧。 五年未见,一上来两人之间仿佛就有很强的火药味。而顾景衍的这种行为无异于是一上来就挑起对她的宣战,既然被他架在那里,那她也不会退缩。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升级,而她,别无选择,必须迎战。 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亦如此。 第3章 第 3 章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这七十二个小时里,林亦溪几乎榨干了自己所有的精力。 她查阅了大量关于阿尔茨海默症晚期陪伴的专业文献,结合顾奶奶曾是古典音乐教师、喜爱插花和音乐的特点,精心构思了一份详尽的《陪伴计划书》。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不仅是顾景衍对奶奶的关爱,更可能是他基于过往误解的挑剔。 所以,这份计划书,必须无比认真,无懈可击。 周二下午,林亦溪特意选择了一套米白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化了淡妆,整个人看起来专业、干练,又不失温和。 思宇大厦高耸入云,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气势迫人。 踏入一楼大堂,光滑如镜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匆匆来往忙碌身影,空气中弥漫着高效却冷漠的气息。 前台核对了她的预约,一位穿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士微笑着将她引向专用电梯,刷卡,按下25楼。 电梯平稳而迅捷地上升,数字不断跳动,林亦溪的心跳也随之微微加速。 当挑战来临的时候,还是会紧张。 “叮”一声轻响,电梯门滑开。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喧嚣的办公区,而是一个极其安静、宽敞的接待厅,装修是低调奢华的黑白灰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全景。一位秘书模样的男士早已等候在此。 “林小姐,这边请,顾总正在等您。”秘书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跟着秘书穿过安静的走廊,在一扇厚重的双开门前停下。秘书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嗓音:“进。” 门被推开,林亦溪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顾景衍的办公室大得惊人,视野极佳,仿佛能将半个城市踩在脚下。他此刻没有坐在台后,而是姿态闲适地靠坐在会客区的深灰色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份文件。 他穿着深蓝色的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和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少了几分那日在疗养院的冷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并未减少分毫。 “顾总。”林亦溪在距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颔首,语气标准职业化。 顾景衍抬起眼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从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到挺括的西装外套,最后落到她手中那份厚厚的文件夹上。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言简意赅。 林亦溪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双腿并拢斜放,将计划书双手递了过去:“顾总,这是您要的《阶段性陪伴计划书》请过目。” 顾景衍接过,并没有立刻翻开,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文件夹的封面上,指尖轻轻点着。 “效率不错。”他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一句,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翻开。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背景音。 林亦溪屏息凝神,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云层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冷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景衍看得很仔细,速度不快,偶尔会在某一页停留片刻,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 终于,他合上了计划书的最后一页,将它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他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光重新聚焦在林亦溪脸上。 “计划书我看完了。”他开口,声音平稳,“整体…也算用心。” 林亦溪心中微微一松,但知道他后面必然有“但是”。 果然,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有几个问题。” “顾总请讲。”林亦溪打起十二分精神。 “第一,你提到要利用‘怀旧疗法’,引导奶奶回忆过往,尤其是她任教时期的经历。理论基础没错,但你是否考虑过,如果她回忆起的并非都是愉快记忆,比如教学生涯的挫折,或者……某些失去的亲人,引发剧烈情绪波动,你具体的应对流程是什么?” “我要听细节,不是套话。” 问题尖锐而具体,直指专业核心。 林亦溪没有丝毫慌乱,这的确是一个专业性问题,但她非常了然,从容应答:“您考虑得很周全。在实施‘怀旧疗法’前,我会优先与您或更了解奶奶过往的家人沟通,提前标记出可能需要规避的‘情感雷区’。在实际引导中,我会采用非侵入性的方式,比如从老照片、旧物件、她喜欢的文学作品片段入手,观察她的反应。一旦发现她情绪有负面倾向,会立刻转移情绪,确保顾奶奶的心理健康。 她的回答条理清晰,既有预防,又有应对,体现了极强的专业性。 顾景衍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但很快消失。他点了点头,算是通过了第一个问题。 “第二,”他继续发问,指尖点了点计划书中关于“生命故事记录”的部分,“你提议,为奶奶制作一本属于她的‘生命故事书’,由她口述,你整理,辅以照片、图画。这个概念很好。但你怎么确保,一个记忆力正在衰退的老人,能够并且愿意持续地投入这项需要高度专注和情感付出的活动?如果她中途失去兴趣,或者因为无法清晰回忆而感到挫败,你如何维系她的参与感?” 这个问题更深入,触及了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陪伴中最微妙也最困难的部分,如何维持其价值感和尊严。 林亦溪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认真回答道:“顾总,您说的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生命故事书’的核心,不在于完成一本多么完美、连贯的传记,而在于‘记录’这个过程本身。我不会将它设定为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我会把它拆解成无数个微小的、轻松的记忆碎片采集时刻。” 她微微前倾身体,眼神中闪烁着对专业的热爱和笃定: “可能只是今天她看到一朵花,随口说起年轻时在院子里种过同样的花,我就记录下来,画下来,或者找一张类似的图片贴上去。可能是她听到一首老歌,轻轻哼唱,我就记录下歌名和她的感受。每一次的记录,我都会即时与她分享,让她看到成果,感受到‘我被听见了’、‘我的记忆是有价值的’。” 她接着说, “即使她第二天就忘记了这件事,但当时那一刻的被尊重感和愉悦感是真实的。我们积累的不是一本完整的书,而是无数个温暖碎片。这本身,就是对抗遗忘和虚无最好的方式之一。” 她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顾景衍凝视着她,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他仿佛透过眼前这个专业、冷静的陪伴师,看到了五年前那个对世界充满温柔善意的女孩的影子。只是如今的她,将这份善意,锤炼成了更坚实、更有力量的专业能力。 他原本准备好的更多刁钻问题,似乎都显得有些苍白和……不合时宜。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之前的锐利似乎收敛了不少:“看来,林小姐这五年,没有虚度。” 这句话,含义复杂。既有对专业的认可,似乎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林亦溪心头微动,垂下眼睫,避开了他那过于专注的目光,轻声道:“谢谢顾总认可。我只是做好分内之事。” 顾景衍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时,状似随意地问道:“做这一行,每天面对生老病死,情绪消耗很大吧?听说你们这行职业倦怠率很高。” 这个问题,突然从专业领域跳到了个人层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关切? 林亦溪微微一怔,随即淡然一笑:“确实不容易。但每当看到像顾奶奶这样的长者,因为我们的陪伴,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中能多一丝笑容,多一份平静,就会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这不仅仅是工作,更是一种滋养。”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而且,我们也有自己的督导体系和心理支持渠道。” 顾景衍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而坚定的光芒,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忽然拿起内线电话,按下按键:“送两杯茶进来。” 很快,秘书端进来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精致的白瓷杯盏,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喝点茶,休息一下。”顾景衍的语气,似乎比刚才更缓和了一些,少了几分上司对下属的审视,多了几分……平等的交流意味。 林亦溪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道谢:“谢谢顾总。” 她端起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办公室里的气氛,不知不觉间,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 他们之间,隔着五年的光阴,隔着未解的误会,但此刻,因为一份工作,因为对同一个老人的关爱,似乎有了一座极其脆弱、却真实存在的桥梁。 顾景衍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目光再次落在林亦溪沉静的侧脸上,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其实今天叫你来,除了计划书,还有一件事……” 他的话戛然而止,似乎在斟酌措辞。就在这时,他放在沙发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是一个清晰的名字,夏晚铭 顾景衍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看了一眼手机,又看了一眼林亦溪,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复杂难辨。 林亦溪也看到了那个名字。 夏晚铭…… 她记得,五年前,那个总是出现在顾景衍身边,家世优越被所有人认为是天造地设的千金小姐。 林亦溪端着茶杯,指尖微微收紧,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再次被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