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隙》 第1章 囍 一 花吟昨晚没有睡好。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花吟并没有打算直接起床,她小心翼翼地欠起身子,尽管努力让动作轻柔,但临时搭起的床板还是不堪重负地咯吱作响。 夔酆璩濮糜麹鄢蒯訾蓟缑谯笪佴郏隗邴……花吟像往常一样默念着,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最后花吟近似无声地叹了口气,又缓缓将身子翻正,仰面躺在那块又窄又硌人的床板上。 能将它称之为床吗?花吟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旋即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诚然它铺上尚且可以被叫做被褥的东西后,是具备让人躺下休息的功能,但它其实只是一扇被拆卸掉的门,垫上四个角后临时拼凑成的。 太简陋了,可却已经是优待。 花吟将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在夏季总是漏雨的顶棚,那里被积雨泅出一大片褐色的水渍,倒衬得泛黄的墙壁都没那么不堪入目了。 这是她男朋友甄情出生的地方——不是某间产房,就在这所房子里。 不该会这么穷的吧。 花吟又叹了口气。 不过好在甄情一家都对她很好,即使家里只有一间能睡觉的地方,叔叔阿姨都会想着要让给她单独住着,不过花吟实在不好意思,毕竟这趟跟着甄情回来参加村里亲戚的白事,其实也就是来见家长,难免要多留几天,不好让长辈没处睡觉,于是甄情就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拿旧门板在厨房这边给她搭了一张床,他们一家就一如既往地挤在一间屋子里。 花吟又看了一眼厨房被油烟灰尘蒙得包浆油黑的插线板,这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二 这几年的天气都古怪得很,今年的雨水尤其多。在雨水前几个月不舍昼夜地冲刷下,王姝娜院子西边的土墙终于不出所料地被锥出两处大缺口,她丈夫贾意去村里承接丧事的店里问了问风水,得到的答案是今年太岁在西方,不宜动土。 于是王姝娜今早在院子里又被贾意拽回房里的时候,正好从豁口处跟隔壁甄情带回来的,正蹲在家门台阶上漱口的女朋友对上了视线。 王姝娜想不明白,沙河沟这村子穷成这样,这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待得住的。 难不成真是靠爱吗? 贾意的耳光扇过来的时候,王姝娜刚好想到这里,于是她笑出声来。 那个耳光比以往要更疼一些。 出门上坟的时候,王姝娜裹上了头巾,虽然在沙河沟女人不被允许上香烧纸,要她去也只是提点东西在山下等着,但王姝娜还是仔细将头巾上没来得及清洗的锈红色血迹掖进去。 王姝娜也曾经上过坟的,她记得以前长辈教过要先上先祖的坟,按辈分一路拜下来才能烧到父亲的坟前,分贡品的时候王姝娜总会偏心地多留一些放到父亲的坟上,还不忘跟先祖说多照顾照顾父亲。山上草很高,常有放牛牧羊的,王姝娜会捡一些石头和树枝驱逐它们来短暂地保护贡品。 她记得前人墓前的灰烬与烟雾顺着风散在她脸上,呛得她睁不开眼睛,喉咙也火烧火燎地疼,她面前也有一个大大的火堆,烧的是衣服房车纸钱,那些纸扎堆得太高,得拿树杈把下面挑起来才能烧着,那火舌凭风自由舞动,炙烤着王姝娜尚且稚嫩的脸庞,好似她是被架上火堆焚烧着的烤全羊。上坟要结束时会放炮仗,可白天的礼花只能看得见烟雾,那些痕迹很快就像云烟一般散尽了。 王姝娜以前其实很抗拒每年上坟的环节,可是现在,她已经失去了上坟的资格,即便这里没有她的亲人。 王姝娜在山脚下思绪漂浮之际,又看见了甄情的女朋友,那个叫花吟的女孩儿,她也没有被准许上山上坟。 三 在村子里洗漱很不方便,村里没有自来水,取水烧水都需要来回折腾,村子里尘土也大,不知不觉就深嵌在诸如指甲缝这样的空隙里,所以等花吟梳洗完,已经比原先计划去上坟的时间晚了很多。 花吟能感觉到甄情在生气。 其实昨天花吟就察觉到甄情的情绪就不太对,坐在甄情的好哥们儿牛壮的三轮车上颠着进山的时候,甄情还很热情,但绕过几座山终于进到村子里,花吟好奇地问沿路的人家时,甄情的态度就开始消极。 按理来说这村子不大,家家户户都该熟识,可当花吟说想了解他长大的地方,陪他长大的这些人时,甄情却支支吾吾不肯好好说了。 花吟不知道又是哪儿让他不舒服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甄情总是这样,花吟已经习惯了,有时候莫名其妙一点罢了,也不怎么碍花吟的事。 坐在山下等甄情上坟的时候,花吟看见了今早见过的,隔壁的女人,花吟知道她是甄情表哥的媳妇。花吟见她戴了头巾,几乎把脸都蒙住了,早上的时候他表哥那么生气地把人往屋里拖,用脚趾头想花吟都知道发生什么了。 花吟正要走过去和她搭话,却看见一对夫妇停在了她面前,昨天甄情不情不愿地介绍过,这是村里有名的和事佬,花吟记住了,是龙飞和凤舞两口子。看着两个人对着她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花吟觉得多半是劝她忍一忍好好过日子之类的话。 夔酆璩濮糜麹鄢蒯訾蓟缑谯笪佴郏隗邴…… 花吟等得有些焦躁,又默念了起来。 可好不容易等到那两口子唠叨完,真情跟贾意也一前一后下山了,花吟始终没有机会跟王姝娜说上话。 上过坟之后照例是要摆席,花吟其实帮不上什么,农村这些陈设她大都没有见过,更别说是使用,去了甄情亲戚的家里,也只能是和一群陌生人坐在一起说些有的没的。 在后厨忙活的大都是女性,连凤舞大姐一回来也一头扎进厨房里,剩下闲坐的大都是叔叔伯伯这些长辈,甄情一一介绍过,不过这些人都大差不差花吟不大能记得住。 所以王姝娜的存在就格外显眼。 理所当然的,花吟挨着王姝娜坐下。 话题也毫不意外地转移到两个女性身上。 “啥时候跟我们小甄结婚啊?”一个长辈问道。 “现在的娃娃们都不操心这些事了,哎呀,得赶紧生个小娃娃,老了才有人给你养老,唉,现在的娃娃们咋就一点儿理都不懂。”还没等花吟开口,另一个长辈就开始埋怨。 好像根本不用花吟回答,长辈们就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人家女娃娃还是个大学生咧。” “嘁——大学生能咋啦,得能干得了活儿、生的出带把的才有用哩。” 花吟察觉到这话一说出口,大家的视线就都聚在王姝娜的身上。 是个人都能想出来这些人在挤兑什么。 花吟气不打一处来,默念那串文字也没什么用了,听着他们越说越过分,花吟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反驳,但王姝娜先一步看出她的意图,默默伸手按住了花吟因为激动与忍耐而无意识攥紧的手,花吟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不自觉瞪大的眼睛看向王姝娜,王姝娜却只是拧着眉摇了摇头。 花吟这时才得以看清王姝娜的样貌,她应当不到四十岁,可鬓边的几根白发,还是混在黑发里从头巾下漏了出来,脸上也□□磨出了皱纹,肤色蜡黄,眼袋明显,整个人看上去很憔悴。可这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面貌啊。 花吟隐约能看到一点被头巾挡住的红肿的掌印,这痕迹让她心中的怒火骤然溃散。 是啊,她阻拦是对的,说出来又能如何,替她强出头换来的也不过是贾意更恶毒的对待。 那究竟要如何,究竟要如何才能像个人一样平等的活着? 花吟只觉得恶心愤懑,再在这里坐下去她怕自己真的会失控过去抽那些人一巴掌,于是花吟在他们激烈的讨伐中,“噌”的一声站起身来,生硬地撂下一句:“不好意思,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四 花吟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尽管她看起来已经尽力在克制掩饰,王姝娜还是一眼就看穿花吟心里的厌恶和不安。于是第一时间按下了花吟想要出声的念头。 花吟太年轻了,她根本不知道在这深山里,一次孤立无援的,不痛不痒的反抗意味着什么,而那样的后果,王姝娜已经尝了好多年。 但王姝娜还是没有料到花吟的脾气能有这么倔,竟然就真的一走了之。 王姝娜太知道在这个村子里,这样花一样的女孩子独自行动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王姝娜吞了口唾沫,将并不难预料的后果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一咬牙,跟面色不善的众人说:“这孩子第一次来咱们村里,又是小甄对象,别不小心走错了,我还是去送送吧。” 花吟低着头走得很快,王姝娜脚有些跛,是一瘸一拐小跑着才追上了花吟。 王姝娜拉住花吟胳膊的时候,花吟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你走错了。”王姝娜喘着气说。 “……”花吟沉默了,想问追出来贾意会不会又打你,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只说:“我不想回去,随便走走。” 王姝娜叹了口气:“你这样走了,会有麻烦的。” 花吟冷笑道:“麻烦?能有什么麻烦,被龙飞凤舞说教吗?” 王姝娜愣了一瞬,随即苦笑了起来。 王姝娜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看起来更显老态。 花吟突然伸出手,拨开王姝娜的头巾,那片浮肿的痕迹就这样不加掩饰地暴露在花吟的视线中。 村里的屋子没有什么隔音可言,早在昨晚的时候,花吟就将隔壁的动静听了个清清楚楚,今天王姝娜竟然还能像没事人一样活动,那么耐打的人,除了她,花吟也没见过几个。 “所以你到底有多喜欢他,才能放纵他这么伤害你。”花吟又把头巾系好。 这次轮到王姝娜冷笑。 王姝娜重新打量着花吟,好似在思虑什么,最后她眯着眼睛说:“至少这样还能活罢了。” 花吟没有忽略掉她这句状似无心的话。 “您叫什么名字?”花吟问。 名字啊,说出口的名字对王姝娜来说有些陌生了。 太久没人问过,也太久没人叫过了。 花吟接着问:“姝娜姐,你不是这村里的人吧。”花吟又补充,“你说话没有口音。” 王姝娜整了整头上被花吟系得七扭八歪的头巾:“不是。” “听那些人的说法,姝娜姐学历应该不低吧,怎么会嫁到这儿来?” 王姝娜闻言,又抬起头带着探究端详花吟,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看了好一会儿,王姝娜才说:“你不也是一样?” 花吟像是早有预料她会这么说,很快就接道:“我们还没到那步,我想再多了解一点。” “了解他还是了解他老家的人?”王姝娜随口问道。趁花吟警惕的间隙,王姝娜犹豫地说:“我上学的时候成绩是不错,我跟你一样,也是学语言文字的,不过当时家里出了点事,急着用钱,我就辍学了,在外面打工挣不到什么钱,后来遇到了能财跟有富……做了些来钱快的买卖,又拿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卖了,勉强填上家里的窟窿,最后有富介绍了他同村的贾意,说是不嫌弃我能娶我做老婆,我就一直,在这里讨生活了。” 夔酆璩濮糜麹鄢蒯訾蓟缑谯笪佴郏隗邴……花吟默念着,告诫自己不要冒进,凡事要一步一步地来,斟酌到最后,花吟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可你过得并不好。” 可由远及近的争吵声打断了王姝娜的话。 吵架的两个人岁数都不小了,一个远远看身形应该得有七八十,另一个听声音该是在五六十岁上下,两个老汉一边走一边争执,在看到前面有人后就停下了话头,花吟只听到那个五六十的人说着“手别伸得太长”“不做这买卖了就别管这么多”之类的话。 王姝娜见实在没得避,只能带着花吟跟两个人打招呼。 王姝娜恭敬地介绍:“寿老,村长,这是小甄对象。” 年纪稍轻的村长了然地“哦”了一声,看花吟的眼神就像看一块待价而沽的肥肉:“是小甄对象啊,挺好挺好。” 说着挺好,可他语气里却有些可惜。 寿老瞪了王姝娜一眼:“这会儿该去吃席哇,你们两个女人家到这儿干啥?” 王姝娜硬着头皮说:“寿老,这孩子不舒服,我带她回去歇着。” 寿老哼了一声:“不舒服?住不惯我们土村子,饭也不吃不惯吧,城里的小年轻都娇气。” 花吟又默默念着那串文字,尽量不去想寿老说话时嗓窝子里带出的叫人恶心的黏稠声音。 村长拍了拍花吟的背,花吟强忍着没有直接跳开。 村长堆着油腻腻的笑,嘱咐她们:“那成,不舒服就赶快回去躺着吧,甭在外头瞎溜达了。” 王姝娜一听这话,忙不迭拉着花吟离开,走出去好一阵,花吟终于敢开口问:“他们辈分跟地位应该都挺高的吧,村子里的白事不去主持吗?” 王姝娜停下脚步,严肃地说:“不要再打听村子里这些人了,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最后王姝娜还是说:“刚才的村长是老赖,接替的是寿老的位子,这两个人,以后见了躲着点。” 五 甄情回来后暴躁的质问倒也在花吟意料之中,毕竟自己是甄情的女朋友,让他在全村人面前丢了面子挨了数落,指责他没有教会对象怎么尊重长辈,花吟能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夔酆璩濮糜麹鄢蒯訾蓟缑谯笪佴郏隗邴……花吟一边听着甄情痛心疾首地说大道理,一边默默将这串文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 接下来的几天,花吟也没有安分,既然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好好摸摸底呢? 花吟假笑着,谨慎地跟村里的人们一起唠嗑遛弯,越待越觉得这个村子奇怪:开肉店的屠姐和宰哥两口子,老是不让他们儿子毛孩儿待在家里,不管什么时候花吟都能见到毛孩儿在外头玩儿,村里人都说屠姐宰哥忙,又怕割肉的时候刀具伤着毛孩儿,可这个村子就这么大点,穷成这样,哪里有这么多人需要买肉?况且也不见他们饲养多少牲畜,山里交通又这么不便利,外销也不现实;负责给肉店送肉的伙计熊硕跟牛壮,白天从来不见他们干活,只有大晚上才会出门送货,有个婶子还神神秘秘地说见过熊硕抗的麻袋会动;这村子里出趟山这么不容易,强子、福子跟麻子还是天天路过甄家,白天出村去做生意,晚上再带着货回来……这些人都对村长老赖言听计从,老赖在肉铺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老赖还会亲自在村口等那三个子回来,也时常跟熊硕牛壮他们喝酒,老是有人能听见他们一起骂寿老?,又管得太宽,让他们不能放开手脚干票大生意。 这桩桩件件都跟肉铺有瓜葛,花吟决定先去肉铺探一探。 好不容易甄情有事出门,花吟悄悄溜去了肉铺。 这村子不大,花吟来的沙河沟那天记了一路人和地方,很快就找到了肉铺。这肉铺的店面不大,有些腐坏的木头窗框也格外窄小,大概是漏风,窗户上挂了层厚厚的,布满划痕的塑料布,缠满了宽胶带,整个门店逼仄阴暗,挂起的肉和砧板上的肉都隐隐有种怪异的气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格外昏暗的缘故,肉的颜色和纹路都和花吟平常见到的有些细微出入。 店里没有人。 店外也没有村民。 花吟长长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关上店门,往里走了走,开始细细打量店里的陈设。门一关上,店里本就匮乏的光源就更加稀有,花吟觉得是这环境让自己神经太紧张了,她觉得那肉在挂钩和砧板上跳动。 夔酆璩濮糜麹鄢蒯訾蓟缑谯笪佴郏隗邴……花吟咬紧牙关,一边默念,一边壮着胆子朝里面看,花吟猛地屏住呼吸,在那通向里间更黑暗处的地面上,她猛然看见地上凌乱拖拽的血迹。 “你在看啥?” 一片死寂中突然响起的幽幽女声把花吟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可花吟应是死死捂着嘴没有出声,只不受控地瞪着眼睛迅速回过头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女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花吟闻到她身上的腥味,料定她就是老板。 “我想买点肉,正说怎么没有人在店里呢。”花吟迅速调整好状态,避重就轻地回答。 屠姐将手里外里在围裙上擦了几下,盯着她说:“俺没在村村里见过你,恁是小甄对象?” 屠姐的语调听着是沙河沟本地,说的代词却跟这里不一样。 花吟点点头。 屠姐短促地笑了一下,说道:“这娃娃挺孝敬。要多少,肥的瘦的。” 花吟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您不问我要什么肉吗?” 屠姐又短促地笑了一声:“俺这儿就一种肉。” 花吟死死攥着手,险些又要开始默念。 “娃娃你看这够不够。”屠姐拿着刀在肉上比划。 花吟只觉得一阵恶心,她没法再看下去,撇过头紧抿着嘴“嗯”了一声。 刀砸在砧板,屠姐用力揉捻开塑料袋,肉落入塑料袋里,塑料袋被系上。 花吟强装镇定地付完钱,几乎是逃出了屠姐的肉店。 花吟捏着塑料袋边一路狂奔,现在她只想赶紧把这东西狠狠甩到正站在家门口,怒视着她的甄情脸上。 还没等花吟跑过去,甄情就先迎了上来,没等甄情的暴怒发作,花吟就一把将塑料袋塞到甄情手里,甄情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还没拿稳就将塑料袋远远扔了出去。 花吟抢在他前面开口:“你干什么!这是我买的肉,我还想今天给家里改改伙食呢!” 甄情往前抢了两步,逼得花吟不得不往后退,甄情咬着牙说:“我说没说过让你好好在家待着,谁用你去那儿买这种东西,嫌穷从我家滚出去!” 花吟不服气:“你怎么这么敏感,我还不是好心,我想让叔叔阿姨都吃点好的怎么了?” 甄情气极反笑:“贱货,你故意的。”说着就开始伸手去扯花吟的头发把她往家里拖。 花吟大声尖叫着反抗,拼了命连滚带爬躲进厨房,却换来甄情头昏目眩地两巴掌。 甄情打得越厉害,花吟就越是狠毒地大声吵嚷咒骂,头发被硬生生拽掉,脸部被击打,牙齿将口腔内壁的肉磨咬出一口又一口血沫,身上的每一处都疼到麻木。失去意识之前,花吟隐约看见王姝娜朝她扑过来,本来应该落在自己头上那脚,生生踹在王姝娜的肩臂上。 六 王姝娜右手还是抬不起来,只能用左手吃力地提着热水跟饭菜,一瘸一拐地下到地下室,宰哥放她进了铁门,又趁机在她屁股上揩了把油,这才把铁门又锁上,警告她有些分寸后,这才转着钥匙上去陪老婆孩子。 王姝娜朝着他的背影暗暗吐了口口水。 她走到尚在昏迷的花吟身边,赶走爬虫,取下脖子上挂着的毛巾,用热水浸湿后擦了擦她的脸,想让她快点醒来。 伤成这样没有医生,再吃不上饭,人很快就会垮掉的。 好在连日来的努力没白费,这回花吟终于缓缓睁开肿了的眼睛。 王姝娜赶紧喂她喝了几口水,缓了好一会儿,花吟才终于能开口说话。 “姝娜姐……这是哪儿?” 王姝娜往墙角的天花板上看了一眼,压着声音说:“这是肉铺的地下室,我早跟你说过,不要再打听这些了,他们本来没打算对你怎么样的。” 花吟用全力揪住王姝娜的领口,强撑着说:“姝娜姐,你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勾当对不对?你是被卖进来的,你不愿意待在这里对不对?” 王姝娜帮她稳住悬空颤抖的身体,说:“你太年轻,太天真了,这不是我不想待就能走得掉的地方。” “姝娜姐,跟我逃吧。”花吟仍不愿放弃。 “逃?往哪里逃?山的外面只不过是另一座山,怎么逃?这山太深了,我出不去了。” “那你放我出去,我自己逃。” “像你这么倔的女孩儿,我在这地下室里见过不少,哪一个不是天天往墙上刻画东西,妄想能记得写什么,可最后呢,谁有好下场,又剩下什么了?” 王姝娜扯开花吟的手,站起身来,用脚将饭盒拨到花吟身边,朝着墙角的天花板挥了挥手,之后王姝娜退开几步,说:“吃点东西吧,别饿死在这儿了。” 不一会儿,宰哥就来打开铁门,带走了王姝娜。 花吟艰难地坐起来,跟虫鼠抢过食物,细细咀嚼起来。 体力稍稍恢复后,花吟想起王姝娜的话,她缓缓爬到墙边,果然看见墙壁上深深浅浅的刻痕,有计数有名姓,花吟努力睁大模糊的双眼,想要一寸一寸看得更清楚,她看得极为仔细极为缓慢,良久之后,她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抚摸上一个罕见生僻,却日日在心底默念的姓氏。 夔。 “哈哈……”花吟笑着沁出泪花,找到了,终于,她找到了。 花吟的视线往下移了寸许,就在那个以夔为姓的名字下方,赫然刻着一个“屠”字。 七 那或许是一个潮湿的雨天,那时的花吟还只是一个在娱乐场所兼职挣外快的学生,她被叫进那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的包间,她看不到大人物遮起的脸上有怎样的表情,只记得他发出恶心的声音,粗暴地将她摁死在长桌上,在那个亮得人晃眼的房间里,即便是在晃动中她也清楚地看见大人物松弛的皮肤,年老的斑点,发黄的牙齿,大人物像只发了疯的狗一样,从后撕裂了她,紧咬着人不放。花吟看到了架在另一头的摄像机。 花吟挣扎的手打翻了桌子上的一摞名单,那名单好长啊,纵使是在那样痛苦,那样漫长的时间里,花吟都无法看完。花吟只能去看名单,多亏了这份名单,只有这样花吟才觉得没有那么生不如死。她那样好的记性都记不住那些名字了,她只能只能记得其中几个名字开头偏僻的姓氏——夔酆璩濮糜麹鄢蒯訾蓟缑谯笪佴郏隗邴……她一遍遍地记忆一遍遍地复诵,她看到了一个地名,一些最龌龊的勾当,看似高洁的大人物用人做交易,用人的身体做交易,用人身体的一部分做交易,用人当器皿做交易。 可能是大人物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觉得一个小女学生掀不起风浪更耻于说出遭遇,连藏好秘密这种事都懒得做。 如此傲慢。 那份名单救了她,现在该是她回报的时候。花吟偏不会让这些恶人如愿,她不会自暴自弃,她要抗争到底。 名单上的人失踪的数年间,努力寻找她们回来的,远不止花吟一个。花吟觉得自己这条命也没有再比这样更好的用途了。 这些年来花吟积极奔走,为警方提供线索,主动卧底,却在最关键的时候,终于能去到名单上那个地方的时候,计划被不可抗力搁置了。 花吟不管不顾地质问:“等?为什么现在还要等?那份名单上的人坚持到现在的能有几个?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的摸到他们交易中转的地方去调查去救人吗?已经牺牲了这么多,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我们还在等什么?等着名单上的人全死光了吗?” 队长说:“这样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找出幕后黑手,而且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们也是为了更多人不受伤害。” 花吟努力压制着怨气:“所以这些人的死活,你们就不管了吗?” 队长也来了脾气:“你到底是想救人,还是因为你是幸存者所以愧疚?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偏执,什么时候能清醒一点?” 花吟被这话激怒,失控大喊:“清醒?我早就疯了!!!你跟我说愧疚,是,我当然愧疚,可你们连愧疚都没有!身在这个位置,明明能救却不作为……是,你们根本不会经历这样的事,怎么能感同身受?在那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死,都希望有人能来救我,可现在有那么多人等着,我们明明可以去救,却要眼睁睁看着她们的人生毁在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 天生的瞎子到死都不知道什么是瞎子。 更何况警队中不乏有家有室有所顾忌的人,跟她这种一无所有什么都威胁不到的人不一样。 气头上的话是有些重,但花吟还是只能靠自己。 她还是按原计划跟甄情回了沙河沟,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去向,只要她能打探些消息,或是再也没法回来,是不是警队就能重启调查? 不管是多渺茫的机会,花吟都要去试。 八 不知道又昏睡了多久,花吟被狠拍着脸叫醒,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体力又恢复了些。 地下室通道的声控灯并不明亮,这次花吟也没能清楚地看到屠姐的脸。 屠姐见花吟醒了,并没有收回准备扇出去的手,那一巴掌狠狠落下去,倒是让花吟更清醒了些。 屠姐依旧说着那口本地外地混合起来的古怪方言:“以为俺们不知道恁是条子的眼线?”又是一个巴掌落下去,“拦俺们的买卖,恁惹不起俺们头上的人!” 屠姐推开花吟站起身来,一脚踹翻她的食物。 花吟咧开嘴冷哼一声,抓起食物就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屠姐嫌恶地踢了花吟一脚,但花吟没有浪费力气理会,争分夺秒地吞食着那些发臭干噎的食物。 屠姐看不得她目中无人的态度,这让她觉得现在身为上位者的自己猪狗不如,屠姐又抬起脚,却听到通道中传来脚步声,随即是孩子稚嫩却恶毒的话语:“妈!妈!爸跟着每天来这里的臭婊子走啦!” 屠姐听见毛孩儿的声音,走铁门就给了他一巴掌,恶狠狠骂他:“谁让你来这儿的!滚出去!” 毛孩儿捂着脸急得跺脚:“你男人跟臭婊子跑啦!” 屠姐这才听懂毛孩儿在说什么,气得大骂:“俺就说那个臭婊子能这么好心天天挨着逼兜来这这送吃的,原来是来偷人来了!” 屠姐匆匆锁们,拽着毛孩儿走出去,毛孩儿好奇地往里看,又结结实实挨了屠姐一个巴掌。毛孩儿的哭声和屠姐的咒骂声终于消失在地下室。 花吟吃完最后一口果腹的东西,站起身来,她从嘴里吐出王姝娜塞给她的,制作粗糙的钥匙,王姝娜把钥匙藏在了某一天的干硬馒头里,花吟记住了王姝娜提醒她的,墙角天花板上监控的位置,她背着监控将钥匙含了一天又一天。平日里都是宰哥带王姝娜来送吃的,又时宰哥会在边上看着,王姝娜就用指甲在窝窝头里掐出几个凌乱的柳叶弯刀状的女书字样,一天天告诉花吟现状:甄情早就察觉到花吟是警方的线人,是想借机带花吟回来,让她一无所获,再平平安安把她送回去,好以此打消警方疑虑。不过在回村之前上头说已经有人解决了这个事情,原本想相安无事把她送走了事,但花吟还是不依不饶地查,彻底惹怒了甄情。老赖跟寿老没怎么责怪甄情的冲动,倒是对怎么处理花吟没有达成一致,杀也不是留也不是,无论怎么抉择都是增加嫌疑,所以趁着此事悬而未决,花吟还有机会逃生。 “我也曾放走过一些女孩儿,可她们最终都无一例外悬挂在屠姐的铁钩之上,但你背后有人撑腰,你的结局或许会不一样,我来给你机会,求求你逃出去,活下去。” 王姝娜掐在面食上的指甲印很深,连同怨恨,连同罪孽,连同悔恨,连同希冀,一起深深地嵌刻进女书之中。 那么现在,该是她绝境逃生的唯一机会。 花吟用王姝娜自己磨的钥匙打开铁门,用力顶开盖板从地下通道钻出去,屠姐走的急并没有锁门,花吟乘着夜色,凭借着记忆绕开村民的房屋,一路往山口狂奔。土路上都是硌脚的小石粒,花吟脚上早已没有了鞋子,可花吟不敢停,摔倒了就爬一段,脚上缓过来就再猫着身子往前跑,她绕着山路奔逃,转过一座又是一座,这山路仿佛没有穷尽,可她的体力和意志力都已经到了极限。 花吟麻木机械地挪动双脚,张开嘴巴没有章法地呼吸换气,那枚钥匙紧握在花吟手中,挤压禁掌心的血肉,花吟深切体味着这些疼痛,还有万千跟她遭遇相似的人在承受这些疼痛,只有这样,花吟才能提醒自己还活着,远远不到她能一死了之的时候,才能撑着她继续迈步向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有束车灯照在了花吟身上,在这荒僻深山,花吟没出可躲,花吟绝望地看见,那是牛壮跟熊硕“拉货”的三轮车。 可比那辆载满死亡的三轮车先到的,是鸣响整个深山的警笛,大山和花吟都为之震颤。 队长带领警队按下牛壮跟熊硕,扣下那辆三轮车,花吟看着从车上麻袋里解出的一个又一个生死未卜的人,狠狠揪住前来扶她上车救治的警队队长衣襟,喉头血腥味翻滚,花吟还是尽量清晰地说:“王姝娜是重要证人,现在很危险!一定要救出来!一定!救救她!” 花吟被送上救护车,却死死不愿意先去医院,死都要等着见到王姝娜活着出来,队医没有办法,没人能改变花吟的决定,队医只能用车上有的资源对花吟进行救治。 花吟拿起对讲机,给队长指路,告诉队长在甄情家厨房的插线板里藏了一个针孔摄像头,哪里有甄情殴打她的证据,肉铺地下室也有记录他们虐待人的监控。花吟此前也没想到,曾经能肆意窥视她的东西,现在却成了她最有利的证据。 花吟吊着一口气,死撑着等了又等,终于在天光破晓的时候,王姝娜被担架抬上了花吟所在的救护车,花吟终于卸了劲气,瘫在座椅上,伸手去够王姝娜垂下救护车的手,王姝娜也紧紧回握住,她们指甲用女书在对方手背上掐出“谢”字。 这是花吟救出的第一个人。 这是王姝娜放走的最后一个人。 谢谢你坚持着,谢谢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