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恰似你》 第1章 开学风波 九月初的日光,依旧带着盛夏末日的余威,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南华中学偌大的操场上,黑压压地坐满了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新生,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跑道被晒融后的淡淡气味,混合着青春躯壳上散发出的汗意与躁动。 开学典礼,总是冗长而乏味。校长、教师代表、学生代表……讲话的人轮番上阵,声音通过质量欠佳的音响扩散出来,带着嗡嗡的回响,催人欲眠。 风筱筱坐在班级队列的末尾,几乎要嵌进操场地势略高的树荫里。她与周遭格格不入。 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几缕不羁地翘着,并未遵循校规中“女生前不过眉、侧不过耳”的死板规定。身上虽然是同样的蓝白校服,却硬是被她穿出了几分随性不羁的味道——最上面的纽扣敞开着,露出清晰的锁骨,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整个人透着一股“别来惹我”的疏离气场。 她微微弓着背,戴着不起眼的黑色蓝牙耳机,音量开得极小,流淌着她最爱的后摇音乐,将那聒噪的发言隔绝在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直到教导主任严骏那极具辨识度的、严肃刻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起,穿透了她耳膜的音乐屏障。 “……尤其是高一新生,必须严格遵守《南华中学学生行为规范》!仪容仪表,是精神风貌的第一体现!个别同学……” 风筱筱下意识地抬起头。 下一秒,一道威严的目光便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锁定了她这个角落。整个操场的气氛也随之微妙地一变,无数道视线,好奇的、看热闹的、同情的,齐刷刷地顺着主任的目光望过来。 “那个女生!对,就是你!最后一排树底下那个短头发的!”严骏主任站在主席台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隔空指向风筱筱,“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男不男女不女!放学之前,必须给我整改到位!”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在队列里蔓延开来。 “哇,开学第一天就被严阎王盯上了……” “她哪个班的啊?好帅……不是,好拽的样子。” “这下惨了,严阎王最讨厌这种特立独行的。” 风筱筱面无表情地迎接着全场的注目礼,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指尖在耳廓上轻轻一按,彻底关掉了音乐,然后将耳机揣进兜里。整个过程,她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惊慌或窘迫,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漠然的湖水。 她讨厌这种被放在聚光灯下审视的感觉,但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任何解释、争辩或者示弱,在这种场合下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沉默,是她最坚硬的盔甲。 就在这时,主席台上传来了下一个流程的报幕声:“下面,有请新生代表,高一(一)班卢语臻同学上台发言,分享学习心得与未来展望!” 仿佛舞台上的追光灯骤然切换了目标,所有的注意力瞬间从风筱筱身上移开,投向了那个正从容走向讲台的的身影。 卢语臻。 这个名字被念出时,似乎自带一种奇特的魔力,让嘈杂的操场都安静了几分。 她穿着同样款式的蓝白校服,却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衬得她身姿挺拔,如初夏新荷。及腰的棕色长发被规整地束成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优美的天鹅颈。她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得体的微笑,梨涡浅现,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她走到麦克风前,调整了一下高度,动作优雅自然。开口的声音清亮悦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如玉石轻叩。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高一(一)班的卢语臻……” 她的发言稿内容扎实,逻辑清晰,并非空洞的套话,而是真正分享了一些行之有效的学习方法和时间管理心得。语调不疾不徐,节奏把握得极好,偶尔引经据典,显露出远超同龄人的阅读积累。 台下的大部分学生,尤其是男生,都看得有些发怔。她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精心打磨过的瓷器,或者橱窗里最耀目的展示品,光芒四射,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让人只能远观。 “这就是传说中的卢语臻啊……中考市状元?” “长得好看,成绩还这么好,上帝到底给她关了哪扇窗?” “感觉跟我们不是一个次元的人……” 赞美声不绝于耳。 然而,端坐在班级最前方队列里的卢语臻,内心却远不如她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无波。稿子是早就背熟了的,笑容是反复练习过的,连站姿和手势都经过母亲杜思纯的精心指导。她熟练地执行着这套“完美学生代表”的程序,大脑却有一小块区域在自由放风。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台下,掠过那些或羡慕或崇拜或爱慕的脸庞,最后,莫名地,定格在了操场末尾,那个刚刚被严厉训斥过的身影上。 那个短发女生……好像叫风筱筱?学籍档案照片上看过一眼,印象很深。 在一片统一的、试图融入集体的姿态中,只有她,像一颗顽固的、拒绝被磨平棱角的石子,硬生生地嵌在那里,散发着孤独又倔强的气场。被主任当众那样批评,她竟然没有一点羞愧或害怕的样子?那副置身事外的冷漠,是伪装,还是本性如此? 卢语臻的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就像平静无波的湖面,被一颗来自遥远天际的小石子,轻轻点了一下,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开学典礼终于在学生们如蒙大赦般的松懈气氛中结束。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涌向通往教学楼的狭窄通道。 风筱筱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站起身,刻意落在队伍的最后面,与人流保持着距离。她讨厌这种肢体不可避免碰触的拥挤。通道里人声鼎沸,混杂着笑闹和抱怨,空气闷热而浑浊。 就在她低着头,只想尽快穿过这片混乱区域时,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推搡和尖叫。 “别挤了!前面摔倒了!” “快让开!踩到人了!” 混乱的源头,是几个追逐打闹的男生,他们完全没注意到前方的状况,像炮弹一样冲撞过来,首当其冲的一个瘦高个脚下不稳,猛地向前扑倒,而他前方,正站着刚刚结束发言、准备返回教室的卢语臻! 一切发生得太快。 卢语臻只听到身后的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刚想回头,一股巨大的力道就从侧后方撞了上来!她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倾倒。 而走在后面的风筱筱,在被撞到的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侧身想要避开,但人群太密,她的手臂还是被猛地撞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不受控制地向前撞去—— “砰!” 一声闷响。 不是人撞人,而是风筱筱为了稳住自己,手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撑,却正好按在了因被撞而踉跄转身的卢语臻的后背上。而她另一只手里,那支为了应付开学检查而随手揣在兜里的、没有盖紧笔帽的钢笔,在撞击的瞬间,笔尖狠狠戳出,在卢语臻那件崭新、熨帖的蓝白校服后背上,划开了一道刺目无比的、长长的蓝色墨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如其来的事故中心。 卢语臻勉强站稳,背后的凉意和触感让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回过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风筱筱近在咫尺的脸,以及她撑在自己背上、还握着那支“罪证”钢笔的手。 紧接着,她看到了周围同学惊愕、同情、以及看好戏的眼神,也感觉到了背后那一片湿凉黏腻的糟糕触感。这件校服是母亲特意叮嘱她要保持整洁的…… 一丝难得的、真实的慌乱掠过卢语臻清澈的眼底。她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立刻发作,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是泄露了她的无措和一丝不悦。 撞人的男生早已吓得溜之大吉,周围的人群窃窃私语。 “天啊,卢语臻的校服……” “是风筱筱撞的?还拿笔划的?” “完了,这下梁子结大了,开学第一天就把女神得罪了。” “看她怎么收场,那校服一看就不便宜……” 风筱筱的手还僵在半空。她能清晰地看到卢语臻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也能感受到周遭那些或明或暗的指责目光。她看着那件价格不菲、此刻却狼藉一片的校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支惹祸的钢笔,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在一片异样的寂静和注视下,风筱筱收回了手。她没有去看卢语臻的眼睛,也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慌忙道歉或辩解。 她只是上前一步,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伸出手,不是去碰卢语臻,而是轻轻捏住了她那件被染脏的校服外套的衣角。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一言不发,开始极其冷静地、小心翼翼地,帮卢语臻将那件脏了的校服外套脱了下来。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足够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完全无视了周围的一切。 卢语臻也愣住了,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校服脱下来,拿在手里。 风筱筱将这件承载着巨大污渍和无数目光的校服拿在手中,仔细叠了两下,让染墨的那一面被包裹在内。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抬起眼,看向面前怔住的卢语臻。 这是两人今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的对视。 风筱筱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秋日深潭的水,清冽而平静。她看着卢语臻那双带着些许茫然和残留慌乱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也传入周围竖起耳朵的众人耳中: “我会赔你。” 四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说完,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卢语臻一眼,拿着那件叠好的、脏了的校服,径直分开人群,朝着与教学楼相反的方向——学校洗衣房或许在的那个方向走去。 阳光将她孤直的背影拉得很长,那抹倔强的身影,与周遭喧闹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割裂感。 卢语臻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一时有些失神。初秋的风穿过通道,吹在她只穿着单薄衬衫的身上,带来一丝凉意。 背后似乎还残留着被墨水浸润的湿凉感,以及……刚才那只手隔着布料传来的、短暂却异常清晰的温热触感。 “我会赔你。” 那四个字,和她那双冷静得过分眼睛,却在卢语臻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这个风筱筱……和她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这场开学风波,似乎并未就此平息,反而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第2章 墨染校服 高一(一)班的教室,窗明几净,崭新的课本摞在桌角,散发着油墨的气息。同学们大多已经按照临时安排的座位坐下,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空气中流动着初入新环境的兴奋与小心翼翼的试探。 卢语臻坐在教室中间排数的位置,一个既不太过显眼也不会被忽略的黄金区域。她挺直背脊,姿态无可挑剔,面前摊开着一本英语词汇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只穿着单薄白色衬衫的她,在初秋的微凉中,感受到一丝不适。并非完全源于温度,更多是来自一种习惯被打破的不安。那件规整的、象征着某种秩序和母亲认可的校服外套,此刻并不在她身边。 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依旧时不时地飘过来。开学典礼通道里那场意外,显然已经以光速传遍了整个年级。 “语臻,你的外套……”同桌是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文静乖巧的女生,名叫王薇,她小声地、带着同情问道。 卢语臻回过神,唇角习惯性地扬起那抹练习过无数次的、温和的弧度:“没关系,一点意外而已。” 她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这是她多年来练就的本领,将真实的情绪严密地封锁在完美无瑕的表象之下。 然而,内心却远非如此平静。风筱筱……那个短发女生。她拿走校服后,是直接去清洗了,还是……?那句“我会赔你”,说得那么干脆,却又那么冷漠,听不出丝毫歉意,更像是一种不愿亏欠的撇清。 “我看那个风筱筱就是故意的!”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卢语臻抬眼,看到赵娜娜和她的两个小跟班正站在过道边。赵娜娜家境优渥,打扮得比一般新生要精致时髦些,此刻正双手抱胸,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语臻,你可要小心点。”赵娜娜拔高了音量,仿佛要让全班都听见,“我初中就跟她一个学校,她可是有名的‘问题学生’,打架逃课都是常事,听说还被记过过呢!这种人的东西,脏了还不如直接扔掉,谁知道沾上什么不干不净的。” 话音落下,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在卢语臻和赵娜娜之间逡巡,带着看戏的兴味。 卢语臻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不喜欢赵娜娜这种张扬又刻薄的做派,更不喜欢被人当众评头论足,仿佛她是需要被保护的易碎品。但她深知,在这种时候,任何情绪化的反驳都会拉低自己的水准,正中对方下怀。 她正准备用一句四两拨千斤的话带过去,教室前门的光线忽然一暗。 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风筱筱。 她依旧是那副样子,微乱的黑色短发,敞开的校服领口,神情淡漠。她手里并没有拿着卢语臻预想中可能被匆忙处理过、或许还带着水渍的校服,而是空无一物。 她的出现,像一块冰投入微沸的水中,让教室里刚刚酝酿起来的窃窃私语瞬间冷却。 风筱筱似乎完全没感受到这诡异的寂静,也没在意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她的视线在教室里扫了一圈,然后,精准地落在了卢语臻……旁边的空位上。 那是全班最后一个空位,在卢语臻的左侧,仅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 她迈步走过来,帆布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在那个空位坐下,将随手拿着的、看起来空荡荡的书包塞进桌肚,然后便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将整个教室的暗流涌动彻底隔绝在外。 整个过程,她没有看卢语臻一眼,也没有看正对她横眉冷对的赵娜娜一眼。 仿佛刚才赵娜娜口中那个“劣迹斑斑”的人,与她毫无关系。 赵娜娜被风筱筱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态度激怒了,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上有些挂不住。她狠狠瞪了风筱筱的后脑勺一眼,冷哼一声,带着跟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卢语臻却无法像风筱筱那样置身事外。 风筱筱的到来,像在她平静的心湖里又投下了一颗石子。那件校服……她到底打算怎么处理?真的会赔吗?还是说,那只是一句为了避免当场冲突的敷衍? 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起这位新邻居。 风筱筱的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条直线,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倔强。她的校服外套袖子依然挽着,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并不粗壮,却莫名给人一种很有力量的感觉。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净。 她和卢语臻认知里的所有同学都不一样。不像周浩轩那种阳光开朗的优等生,不像赵娜娜那种骄纵张扬的富家女,也不像身边大多数小心翼翼、试图融入集体的新生。 她像一颗独自运转的小行星,遵循着自己独特的轨道,对周围的引力场漠不关心。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解着初高中衔接的内容,对卢语臻而言毫无难度。她习惯性地保持着专注听讲的姿态,思绪却有一小部分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左侧。 风筱筱在听课吗?她好像……一直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动都没动过。是在发呆,还是根本听不懂? 下课铃响,老师刚离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一)班门口。 “卢语臻同学在吗?”声音清朗温和。 是周浩轩。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在教室里搜寻着,很快锁定了卢语臻的位置。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似乎装着几份资料。 “是学长哎!” “学生会的周浩轩?他来找卢语臻?” “肯定是关于新生代表后续的事情吧,真羡慕……” 在不少同学小声的议论中,周浩轩走了过来,将文件袋递给卢语臻,语气礼貌又亲切:“语臻同学,这是开学典礼发言的稿费单和后续可能需要参与的一些活动简介,学生会那边让我顺便带给你。” “谢谢学长。”卢语臻起身,双手接过,动作优雅,笑容得体。她能感觉到,因为周浩轩的到来,自己再次成为了全班的焦点。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她早已习惯,但今天,却莫名地感到一丝疲惫。 周浩轩的目光在她只穿着衬衫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关心地问:“你的外套?早上看你还穿着……” “不小心弄脏了,拿去处理了。”卢语臻简单解释,不欲多言。 “哦,这样。”周浩轩点点头,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又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 整个过程,风筱筱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甚至连周浩轩这样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出现,都没能让她转过头来看上一眼。 午休时间到了。 卢语臻通常会和几个临时熟悉起来的、同样成绩优异的同学一起去食堂。但今天,她以“要去图书馆查点资料”为由,婉拒了同伴的邀请。 她并没有去图书馆,而是独自一人,走向了与食堂方向相反的教学楼天台。这是她偶然发现的一个安静角落,通常很少有人来。 推开沉重的铁门,带着凉意的风瞬间涌来,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天空是高远的湛蓝色,几缕薄云如同棉絮般漂浮。 然而,天台上并非空无一人。 在靠近水箱的阴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坐在干净的水泥台阶上。微风吹动她黑色的短发,露出白皙的脖颈。 是风筱筱。 她微微弓着背,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东西?那不是书,也不是手机。卢语臻眯起眼睛,借着光线仔细看去——那似乎是一个巴掌大小、外形颇具科技感的……游戏机? 她竟然躲在这里打游戏? 卢语臻的脚步顿住了,一时不知是该进去还是该退出去。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风筱筱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猛地回过头。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阴影下,显得格外锐利,像骤然被惊扰的野生动物,带着一丝警惕和被打扰的不悦。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卢语臻清晰地看到,风筱筱的手指迅速地在那个小机器上按了几下,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她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我……”卢语臻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词穷。她该说什么?质问对方为什么没去洗校服反而在这里打游戏?还是解释自己并非有意跟踪? 最终,她选择了最安全的话题,也是她此刻出现在这里最合理的理由:“我的校服……” 风筱筱看着她,脸上的戒备之色慢慢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她没有回答关于校服的问题,而是将手里的东西随意塞进外套口袋,然后从身旁拿起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方方正正的物体。 正是卢语臻那件蓝白校服。 折叠得如此工整,像是受过严格的军事化训练,完全看不出它早上曾遭受过怎样的“灾难”。 风筱筱站起身,走到卢语臻面前,将校服递还给她。 卢语臻下意识地接过。入手的感觉让她微微一怔。校服布料干燥而柔软,带着阳光晒过后的淡淡暖意,以及一种……非常清淡的、类似皂角的干净气息。她忍不住展开一看—— 后背那道长长的、刺目的蓝色墨痕,消失了。 不,不能说是完全消失,仔细看,在原本染墨最重的地方,依旧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浅蓝色水印,像是天空褪色后留下的一抹回忆。但相比于早上那惨不忍睹的状况,这已经堪称奇迹。 她……竟然真的洗干净了?而且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洗得如此彻底?她是怎么做到的?卢语臻记得那墨水是速干型的,非常难处理。 “墨水渗透了纤维,无法完全去除。”风筱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如果你坚持要一件全新的,我可以……” “不用了。”卢语臻打断她,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抬起头,看向风筱筱的眼睛,“这样已经很好了。谢谢。” 这句道谢是真心实意的。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这件校服报废的心理准备。 风筱筱似乎没料到她会道谢,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偏开视线,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后,便是沉默。 卢语臻抱着带着阳光和皂角清香的校服,看着面前这个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浑身写满“生人勿近”的少女,心中的好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藤蔓一样,更加旺盛地生长起来。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短暂的沉默被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破。 “哟,我说怎么找不到人,原来躲在这儿呢?” 赵娜娜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和她那两个形影不离的跟班也出现在了天台门口,目光在卢语臻和风筱筱之间来回扫视,最终落在卢语臻怀里的校服上。 “语臻,她这就把校服还给你了?洗没洗干净啊?可别留下什么怪味道。”赵娜娜捏着鼻子,做作地扇了扇风。 风筱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赵娜娜等人是透明的空气。 卢语臻蹙了蹙眉,对赵娜娜这种没完没了的纠缠感到厌烦。她正要开口,风筱筱却忽然动了。 她不是走向赵娜娜,而是侧身,从卢语臻和门框之间的空隙,径直走向天台门口,准备离开。 在与赵娜娜擦肩而过的瞬间,赵娜娜似乎想说什么挑衅的话,但风筱筱脚步未停,只是在经过时,手肘似乎“无意”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哎呀!”赵娜娜低呼一声,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但那种被彻底无视、甚至被“碰触”的感觉让她极其不爽。 “风筱筱!你……”她怒气冲冲地转过身。 风筱筱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消失在她们的视线里,只留下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 赵娜娜气得跺了跺脚,转而看向卢语臻:“语臻,你看她什么态度!我早就说过她……” “娜娜,”卢语臻平静地打断她,将手中的校服重新穿好,抚平上面最后一丝褶皱,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费心了。”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赵娜娜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抱着自己的书本,从容地离开了天台。 走下楼梯时,卢语臻的心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校服上残留的阳光温度,鼻尖萦绕着那干净的皂角清气。 而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却是风筱筱递还校服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以及她坐在阴影里、专注地看着手中游戏机的侧影。 那个孤独又倔强的世界,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卢语臻发现,自己第一次,对一个“问题学生”,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一探究竟的**。 第3章 榜单之下 南华中学的教学楼大厅,永远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而月考成绩的张贴,无异于一场小型的风暴中心。 巨大的红色光荣榜前,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学生。议论声、赞叹声、懊恼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青春的焦灼与鲜活。卢语臻和几个同学站在人群外围,她并不需要挤到最前面去确认自己的名字——按照惯例,她的名字只会出现在最顶端的那一栏。 果然,旁边已经有相熟的同学笑着恭喜:“语臻,又是年级第一!太厉害了!” 卢语臻浅浅一笑,梨涡微现,得体地回应:“谢谢,运气好而已。”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顺着那长长的榜单,从上至下,缓缓扫过。 她不是在寻找自己的名字,也不是在关心周浩轩稳居第二的位置。她的视线,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意图,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一路向下,向着榜单的末尾区域搜寻。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快了一丝跳动。 终于,在几乎垫底的位置,她看到了那个名字—— 风筱筱,高一(一)班,年级排名487。 一个在近五百名学生中,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刺眼的成绩。各科分数都低得可怜,尤其是数学和英语,更是惨不忍睹。 卢语臻的心,微微沉了一下。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某种“果然如此”的印证。风筱筱上课不是看窗外就是摆弄那个奇怪的游戏机,这样的成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啧,有些人啊,开学的时候那么拽,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赵娜娜尖刻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显然也看到了风筱筱的排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原来是个绣花枕头,不,连枕头都算不上,根本就是草包一个。” 她身边的几个女生跟着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卢语臻蹙了蹙眉。她不喜欢赵娜娜这种落井下石的做派,但她也无法反驳这个事实。风筱筱的成绩,确实糟糕透了。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教室的方向。透过窗户,能看到风筱筱依旧坐在那个靠窗的位子上,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阳光勾勒出她清晰利落的下颌线,神情淡漠,仿佛窗外正在进行的那场关于成绩、关于排名的悲喜剧,与她毫无关联。 她不在乎吗?还是说,已经习惯了? 卢语臻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开学典礼那天,风筱筱被严主任训斥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闪过她递还校服时,手指上那不易察觉的、像是被什么化学试剂轻微灼伤过的红痕;闪过她在天台上,专注地看着手中那个小机器时,侧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近乎锐利的光彩。 这个人,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自暴自弃的“问题学生”吗?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完美规划好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危险的涟漪。 下午的数学课,讲解月考试卷。 “这次月考,我们班整体成绩不错,年级前十占了四位。”数学老师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卢语臻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尤其是卢语臻同学,满分150分,她考了148分,只有最后一道大题的一个步骤因为书写不够规范被扣了两分,非常优秀。” 教室里响起一阵钦佩的低叹。 卢语臻微微垂眸,并没有流露出得意之色。这种表扬,她早已习惯。 老师的目光随后移开,掠过教室后排,在风筱筱的方向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微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但没有点名批评,继续讲解题目。 “……我们来看这道选择题,全班错误率比较高,但其实是考察基础概念……” 卢语臻一边听着老师的讲解,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风筱筱。 风筱筱面前也摊开着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分数低得触目惊心。但她并没有像其他成绩不好的同学那样,或是羞愧地低下头,或是假装认真听讲实则神游天外。 她只是看着试卷,目光沉静,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醒目的、用红笔写就的分数上轻轻点着,节奏稳定。那眼神里,没有懊恼,没有不甘,甚至没有茫然,只有一种……卢语臻无法准确形容的,类似于审视和思考的神情。 她是在看那些做错的题目吗?她能看懂吗? 这个疑问,像一根细小的藤蔓,缠绕在卢语臻的心头。 下课铃响,老师离开。教室里瞬间活跃起来。不少人围到卢语臻身边,向她请教问题,或是单纯地想跟这位学霸女神套套近乎。 卢语臻耐着性子,一一解答,声音温和,条理清晰。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穿过人群的缝隙,落在那独自坐在角落的身影上。 风筱筱已经收起了试卷,重新拿出了那个巴掌大的游戏机,手指在按键上快速移动着,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似乎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与周围格格不入。 赵娜娜抱着几本崭新的时尚杂志,故意从风筱筱的桌旁走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见:“跟某些人待在同一个教室,真是拉低档次。空气都不新鲜了。” 风筱筱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卢语臻看着这一幕,解答问题的语速微微慢了一拍。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对于这种彻底无视规则的、近乎野蛮的“自由”的……一丝极淡的向往?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 放学铃声如同赦令,学生们如同归巢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 卢语臻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她看着风筱筱像往常一样,第一个拎起那个看起来空荡荡的书包,径直离开了教室,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犹豫了片刻,卢语臻对还在等她一起走的王薇说道:“小薇,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要去一趟图书馆。” “啊?好吧,那明天见。”王薇不疑有他,背着书包离开了。 卢语臻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与图书馆相反的方向——学校后门那片相对僻静的老校区走去。她有一种直觉,风筱筱可能会去那里。 果然,在爬满枯萎藤蔓的老墙边,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风筱筱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席地而坐,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展着。她没有在打游戏,而是手里拿着月考的数学试卷,正低头看着,眉头微蹙。夕阳的金辉穿过稀疏的叶片,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卢语臻的脚步放得很轻,但风筱筱还是立刻察觉到了。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过来,发现是卢语臻时,眼中的警惕稍稍褪去,但依旧带着询问。 “我……”卢语臻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心脏因为紧张而微微加速。这完全不在她过往十八年人生的行事准则之内。主动接近一个“问题学生”,这太出格了。 但她还是开口了,声音尽量保持着一贯的平稳:“我看到你的成绩了。” 风筱筱挑了挑眉,没说话,似乎在等她继续。 “你的基础……好像有点薄弱。”卢语臻斟酌着用词,避免使用任何可能刺激到对方的字眼,“尤其是数学和英语。” 风筱筱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但转瞬即逝。她晃了晃手里的试卷,语气平淡:“显而易见。” 她的直接,反而让卢语臻准备好的说辞卡了一下。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大胆得近乎荒谬的提议: “或许……你需要一个家教?” 风筱筱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辨的意外。她显然没料到卢语臻会说出这样的话。 卢语臻迎着她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语速稍稍加快,像是在说服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你补习。免费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风吹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风筱筱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清冷的眸子像探照灯,似乎在审视她这番话背后的真正意图。是怜悯?是优等生的优越感?还是别的什么? 良久,就在卢语臻以为她会嗤之以鼻地拒绝时,风筱筱却开口了,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条件?” 卢语臻愣住了。 风筱筱重复了一遍,言简意赅:“你帮我补习。条件是什么?” 她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意。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在她看来,无非是等价交换。 卢语臻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明白了风筱筱的意思。这并非施舍,而是一场……交易。这个认知,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比起难以厘清的人情,清晰的规则更让她安心。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那个在天台上就隐约成型的念头,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帮你提高成绩,应付考试。”卢语臻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作为交换……在我需要的时候,你能不能……‘扮演’一下我的好朋友?” “扮演好朋友?”风筱筱重复了一遍这个奇怪的词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解。 “嗯。”卢语臻点了点头,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这是她极少会显露出的、代表紧张的小动作,“就是……当有一些我不想参加的社交活动,或者有一些……我不想单独面对的人纠缠我的时候,你可以出现,帮我挡一下。” 她没有明说是哪些人,但风筱筱立刻想到了开学典礼上簇拥着卢语臻的那些目光,以及像周浩轩、赵娜娜那样层出不穷的围绕在她身边的人。 卢语臻需要一块“挡箭牌”,一个合理的、可以让她从那些完美的社交义务中暂时脱身的借口。 而特立独行、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风筱筱,似乎是绝佳的人选。 风筱筱没有说话,她重新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手指在那个刺眼的分数上轻轻敲击着。 她在权衡。 卢语臻屏住呼吸,等待着。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这个提议太过异想天开,风筱筱会答应吗?她会觉得自己很虚伪,很可笑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风筱筱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卢语臻身上。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 “可以。” 她只说了两个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应允的力度。 卢语臻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了原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轻松与奇异兴奋的情绪。 “那……从明天开始?”她试探着问。 “地点。”风筱筱言简意赅。 “图书馆?或者……”卢语臻想到了她那个杂乱却充满个人气息的家,“你家?” 风筱筱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她会提出第二个选项。她沉默了几秒,回答道:“我家。” “好。”卢语臻点头。 协议,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达成了。 一个是为了挣脱完美枷锁的隐秘反抗。 一个是为了获取现实利益的冷静交换。 两条本该平行的轨道,因为这个各取所需的“合约”,即将产生不可预测的交集。 风筱筱将试卷折好,塞进书包,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明天放学。”她留下四个字,便转身,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沿着老墙,独自离去。 卢语臻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她成功了。她为自己找到了一把打破僵局的钥匙,也为自己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的“盟友”。 只是,这场始于“合约”的关系,最终会走向何方? 卢语臻第一次,对自己精心规划的人生,产生了一丝不确定的期待,与微不可察的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