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见我都夸神》 第1章 队友祭天 会还他钱的人死了,齐闻怒极反笑了许久。 四面楚歌,也不过如此了。 裸露大面积水泥的废墟,即使不再密闭,也迫于疯长的竹林陷于阴暗。走近血泊中的人影,他拿起掉落死者手边黏血的笔记,风吹的婆娑密叶飒飒作响,盖过笔记掀开的黏稠水声,看着夹在里面最大的一张照片,他发出无奈叹息。 家具的摆放能给人不舒服的感觉,通常意味着风水上的不吉,可是老宅楼梯平台上的椅子正对着上去的台阶放了一年又一年。 红棕色干涸血迹在褪色的低饱和老照片上惹眼,他头一次看见那张椅子上坐了人,是他哥。俊逸的五官因距离糊作一团,好在眉眼浓郁,寥寥几笔勾画出平静淡漠的神色。 懂行的说他回去是找死,但是住院的几个晚上也没太平过,钱花光了,齐闻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哪怕是一场酷刑下的惨死,他也要回去查清齐阅的下落,查清他们一生痛苦的真相。 笔记他得拿走,私警调离后报警没有任何意义,许修死在这里挺好。 他把东西收进背包,顺便换了一副手套,先前戴的和笔记一并扔进包里。 来时摸清楚了周边环境,他赶路从高处跳上围墙直走。 坐上公交望向窗外,他想不出什么时候齐阅有了拍照的兴致。 照片中的老宅是建在水边的纯木质结构,经年累月水汽泡得地板墙面暗棕发紫,最关键的窗少,玻璃嵌在田字木框里进一步挤压了透光空间,整个屋子压抑瘆人。加上后来父母灵位摆过那地方,昏暗光线下,两张板着脸的黑白照片成了他们共同的童年阴影。 父母是齐阅的亲爹妈,他的养父母,从他进家门记事起,两夫妻的相处就处处透着怪异,甚至于一起死的,灵位要分开摆。 奶奶偏心儿子,把一楼唯一向阳的房间留给他爸,遗像靠着窗户立起来,一进门就能跟黑白分明的无光眼睛对上。妈妈却被藏在逼仄杂乱的楼梯底,遗照贴在台阶下,亮了蜡烛也看不清。 婆婆无德,又碰上两个儿子窝囊,女人的相片就在那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默不作声地霉变弯曲,经一场多雨的季节,脱落,掉进面前的空碗,厚厚的霉灰积在那,糜烂如沼泽,掐灭了她最后的声息。 他们的窝囊源于更强烈的畏惧,这份畏惧跟女人生前所作所为没丝毫关系。齐闻早忘了母亲的长相,却仍记着她的温柔和忧郁。当时他跟齐阅的关系不好,家里会给他关怀的只有母亲,手把手教了他剪纸吹笛,送了他人生第一件玩具。 齐阅对女人的印象应该类似。记得有个夜里,脸上青紫的女人搂着他们躲在荒楼,约定这二层无门无窗的毛坯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天上灿烂星光照亮了齐阅眉眼浓重的忧愁,因为璀璨的星夜少有,齐闻一齐记住了误闯他视线的少年。 他理解他哥的躲闪,毕竟齐阅目睹了父母的死状,不解的只有自己对母亲避讳。 祖母在父母死后一年多也过世了,同一时期小塘经济下滑,房子租不出去,哥哥每年就带他回来打扫一趟。站在空了的楼梯底,他尝试回忆自己恐惧母亲的原因,但情感总像做梦般断层,难以串联出因果。 齐阅在楼梯平台处摆放的椅子,进一步加重了他对老宅的反感。杂乱的厅室无处立足,稍稍挪步,楼梯就会趁虚闯入他的视野。椅子面朝着他,视线偏离间,其上好像坐着个人影,用一种空洞、窥探的眼神紧盯着他。 他跟齐阅抗议:“你不觉得那张椅子放那很恶心吗?地方破成什么样了,老回去干嘛?” 齐阅走过头背对他,答非所问:“我说话很少算数。” 那之后,他的空闲在成长中一再减少,齐阅感慨有他陪伴难得,再不带他去糟心的地方。 他和齐阅总共住过六套房子,逃命般地沾晦气了就换一套,奶奶的老宅只是第二套。 十六年间,他看着他哥贡了一座座神、一位位仙,看到后来祭坛越发潦草、越发荒诞,最后齐阅竟是摔干净桌面,烧光了东西,在镜子前竖了两根蜡烛。 齐阅不喜欢拍照,更何况是这种诡谲正经的模样,真拍下来齐阅会觉得自己很装很丢脸。照片存在的一个可能是齐阅终于疯了,开始幻想自己修仙成神,能跟鬼怪大战完三百回合,挥挥衣袖踏月千里;另一个可能则是照片具象化了那些东西的视线,他靠别人的眼睛再看见了他哥。 齐闻不再有别的念想,他就想把齐阅接回到他身边,为此付出什么都好。 到了医院,没人在意齐闻,他交了退院申请,定好明天离开。 骊化这地方落后人少,医院都显得冷清,他独占了间病房半月,收拾起来有些不舍。 晾在一旁的手机开启免提,传出的女声强势低沉,不耐地为他分析着现状:“没时间在死人身上费感情了,一个医院都包上来三只鬼了,你要还想活命,今晚出病房搏一把吧。” 说话的女人今年四十有余,自称胡肆,性子阴晴不定、冷静沉稳,是现有唯一的内行,也是他哥给他留的指靠。 “记得用上我给的符纸,就算找不着它们的来源,也给我看清楚它们的样子。” 女人从不亲自出面帮他,只是告诉他该怎么做。 齐闻右手团着符纸转打火机,左手还捏着他哥的照片死盯,口中念念有词道:“现在应该不是三个了,害许修的那个跟着活人出去,没法回来了。” “你怎么能确认许修一定是鬼杀的?流那么多血,身上刀口子那么密,你就看上那么一眼,能看出来什么?” “我听见了。” “听见那个家伙跟你说是鬼干的了?” “不是,是听见了塑料袋的声音,之前医院里那个已经死掉的老头,在嘈杂的人群里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这是残破鬼魂发出的……”齐闻琢磨了一下用词,缓缓补上“呻吟”两字。 胡肆不言陷入思考,齐闻接着解释:“我一直以为我耳朵里的那个东西只会骗我,直到四天前它提醒了我别出去,我才意识到它现在跟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平常那些突兀出现的声响,可能只是死人发出的,而非幻听。” 女人长叹一声,似乎有什么想说的没说出口:“那也不要掉以轻心,活人是没办法杀死鬼的。真像你说的那样,走掉那个极有可能是三个里最好对付的。但它们再恐怖,都比不过雾中的存在。先想办法把它们拉来帮你,过河拆桥的打算以后再说。” “人死后的灵魂没有固定形状,你今晚要看的地方不止有脚踩的道上,小心头顶,小心缝隙。但不论是什么形状,它们都会第一个找回自己的视觉。” 齐闻手头动作一滞,短暂出神,“它们能在夜里看清东西?” “问得好。”胡肆缓和了态度,“开始是不能的,因天赋而异,所以没人的白天比夜晚更要危险,我让你晚上动手也是出于这点。” “最后提醒你一点,不要劝任何人离开骊化,更不要宣扬。你只要做到这点,新来的警备不会管你。” 下一秒电话被对面挂断了,催他赶紧准备的意思,齐闻不慌不忙,慢悠悠翻完了笔记。 笔记内容很乱,下到工作报告大纲,上到银行卡密码,信息无序跳脱地分布在每一页,可以见得是件贴身的物品。撕去的页码太多,究竟哪些是真的重要已经无法推测。 这笔记是个光明正大的诱饵。正常来说,杀害许修的无论是人是鬼都会把它拿走,而不是一页页翻过去撕扯重要信息,花费了更多精力在处理这个笔记上面,只能说明它会带来更大的收益。 既是圈套,自然会暴露加害者的动向,挺过近期,齐闻马上会去找他。 夜色渐深,没有灯光照亮,病房内很快覆上灰黑,只有停留桌面的手机屏幕勉强照亮男人半边侧脸。齐闻后背抵着床杆,目光空茫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他却像盯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漩涡,连呼吸都轻得快要融进寂静里,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那张照片,指尖泛白,在结实的相纸上留下褶皱。 空气忽地凝滞一瞬。 他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收紧,一双凤眼像两簇淬了冷火的针尖,死死钉在某处。方才还带着病气的落寞消失彻底,周身散发的气息如同霜寒锋锐。 “我知道你在。”齐闻自言自语起来。 窗外的风恰巧撞上玻璃,发出一声闷响,病房内刺激的消毒水味为另一种东西退让,似乎是湿气、似乎是血气,比空气更重的某样东西无法被人眼见,慢慢压下来,罩得整个房间密不透风,愈发阴森。 “你也是鬼,都起雾了,你还甘心一直畏畏缩缩躲我身上吗?” “我要你帮我完成和齐阅的约定。” “记得有时候我和齐阅在一起,会为了防备你堵住耳朵吗?”手中的符纸被他摩挲出个破洞,他却满不在乎,“这就是我自占的六成把握,毫无疑问,我是天才。” “无论以何种形式达成我和他的约定,这具身体都送给你。” 说罢,身形清瘦的男人直直朝墙壁撞去。 第2章 祭一下自己 齐闻纯粹是在诓鬼,他装得自己快忍不住笑了,只能用头撞墙。 有个鬼寄生在他的身体里好多年,现在他想把这种关系改为共生。 寄生在他身体里的那东西可以操控他的听觉。具体什么时候起耳朵因此出现问题,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齐阅发现父母死后怪异的举止吓到了他,他一时觉得齐阅有病,后来慢慢回过味他也有病。 毕竟,他们名字里都写了,一个“闻”,一个“阅”。 他耳朵早期的问题只是选择性耳聋。很多人喊叫劝阻的话会被它过滤,剩下环境音在耳边装作平常。就比如父母死在卧室的那天,他一直呆在家里,什么奇怪的动静都没听到,还跟领居家的猫对喵了很久。 他本想着这也还好,自己多注意就可以补救,但看着齐阅眼中的恐惧加深,他果然也得上了幻听。 本身不存在的事物,再怎么发出可怕的声音模拟朝自己逼近,它终究是假的,吓不到齐闻。甚至有声嘶力竭的惨叫陪伴,他会睡得更加安稳。 可耳朵里这个不是蠢货,它听见他的无动于衷会不甘愤恨,然后惩罚似的关闭他的听觉,不断播放一些尖锐刺耳的声音令他浑身难受。 好在它不想把齐闻逼死,一两天后终止,下一次再来,带给他无尽的谩骂,或者劫匪入室的逼真威胁。 这种幻觉的困扰,在受到他人管制的情况中变本加厉,老师的问题他无法回答,同学的通告也不为所动。他不想被人察觉存在缺陷,硬着头皮分辨口型,心中憎恨到紧攥的指尖戳破掌心,当鲜血流出的刹那,耳边长久地回归正常。 从那以后,他发现了克制幻觉的唯一捷径就是自我伤害。 两个月前回到骊化,他身体出现了更严重的异常。他变得精神萎靡,整个人浑浑噩噩,哪怕睡过了十个小时,仍会整日困顿、哈欠不断。记不清和没意识的情况反复交叠、屡见不鲜。 齐阅肯定看得出来,但他们照旧冷战,谁也不提。 他有时困得分不清梦和现实,做梦梦见他们在十二年前与母亲约定重聚,转眼梦里到了那天,母亲真的回来了。热情的寒暄后,女人把自己锁在阳台。他眼泪因感动止不住地流,流到梦醒,匆匆起床去拉分隔阳台那道墙上的窗帘,被齐阅一脚踹到地上才回神。 事实上,父母死了将近16年,那点零星陪伴生的感情散得干净,说不上来他的多愁善感是为什么。 他的萎靡持续到入院前,恶化成了为期半月的阶段失忆。就那半个月内,小塘起了雾,他弄丢了齐阅。 医生视角下,他是自己来医院的,没等挂号的多问一句,他就晕了过去,被人急急忙忙拉到急诊看了一圈,发现基本无恙,就一个小臂上口子划得密而狰狞。 他对此毫无印象,像是人格分裂,身体里有另一个可以操控身体的灵魂。暂时还想不明白直接可以操控他身体的另一人,为什么在二十几年里都只是折磨他的耳朵?又为什么只是通过声音和疼痛来判断他的状态? 四天前中午,走廊尽头南边一排病房吵吵嚷嚷,争相叫喊着有人跳楼,直直栽下去的。他们有鼻子有眼地描述跳楼者的外貌,还说他身上衣服浅的,就像院内穿的病号服。可往下看什么都看不着,派人到楼下兜个十多圈,也还是一个血点子都没找着。 医护按他们说的特征细细比对了所有人,没一个完美符合的。齐闻也是这个时候,因为性别身高等特征被找上了门,几乎全医院都围着他,问他有没有玩什么光学投影。 在被确认无辜后,人群中大多数都往楼下跑去看热闹,就在齐闻抖抖脑袋,也想掺一脚进去时,他手机铃声响了。 肌肉记忆接通电话,那头传来胡肆的声音,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别去,躲起来。”然后陷入杂乱的电流音中,不再有人声传来。 齐闻低下头,看见手机屏幕停在菜单,再想起刚刚电话里女人毫无起伏的语调,什么都明白了。 他找了真胡肆就此讨论一二,并借机试探女人和他哥的关系如何:“这是头一回它出来帮我,我哥他有没有跟你提过类似的情况?” 听到胡肆说没有,齐阅信不过她,他不禁窃喜起来,觉得他哥瞒着他的,别人也不该知道。 时间来到凌晨两点,同楼层几间病房的查房已经结束许久,走廊将长时间的无人光顾。浓重的静谧缠住他前行的脚步,头顶荧光灯管黯淡的冷光发青,在沿路的观察窗上映出他的五官,模糊斑驳,里面似乎藏着他人恶意的盯视。消毒水的气味四处弥漫,和周围病房内传来的压抑呻吟混成冰冷的病气。 齐阅是自学的驱鬼,怕这怕那,没敢教给齐闻,就偶尔讲的故事里会带一笔。 他说鬼的限制远比人们想的多,除了活动范围这种老生常谈的限制,它们可能还有个类似寿命的存在期限,另外它们的思维也不连贯,记忆混乱已是少有的天才,大部分都是只有执念的凡骨。 鬼的活动范围是以尸体、血缘、诅咒为中心扩散的,而增加范围的条件极为苛刻。 刚从医院醒来的那几天,他也听闻医院夜里会有人敲门的怪事,胡肆给他的符纸贴在走廊也确实烧了,但他身体里的另一人从未跟他提过躲避。提醒只是针对后来的跳楼鬼影,这说明跳楼鬼影不仅是后来的,还可能认识他。 让齐闻都觉得发毛的,是这个跳楼鬼影并非持续活动在医院附近,而是突然出现一次,后面再没出现过。结合可能认识和突然出现两点来看,它大概是一只掌握了扩大范围方法,专程来找他的鬼。 为此,他特意去走廊尽头的病房问了当天的目击者,得知那个鬼根本没他帅,不可能是他哥,他的心彻底凉了。齐闻活了大半辈子,儒雅随和,从没看周围人顺眼过,更别提深交结仇之类,除了他哥,谁能惦记他惦记到死后还费心思找过来? 剩下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哥招惹的鬼搞起来连坐了。 走廊楼梯口旁有一间厕所,左边的男厕跟楼道就隔着一堵墙,连续两天他把符纸贴在这堵墙洗手台的下面,第二天去看都成灰了。 那个跑出去的鬼前天就溜了,他两张符纸不知道谁碰烧的,好难猜啊。 同一个坑能掉两次的鬼,估计厉害不到哪去。若不是怕跳楼鬼回头杀他个措手不及,以及监控概率触发的保安警觉,齐闻就会在住院楼里上窜下跳,主动把它给揪出来。 假如归假如,他现在躲在黑漆漆的男厕所特有安全感。要是这里的卫生和基础设施能再好点,他也能更好点。 胡肆叫他去看鬼的样子,这一来可以确认鬼的等级,二来可以确认鬼的范围中心。 能成形的鬼都是开了智的,形状越接近完人,越不容小觑。医院这个鬼晚上都出来敲门了,少说成形了一块肉。 找到鬼的范围中心是正统驱鬼的关键步骤。理想状态是能获悉这个鬼的死因,跟鬼沟通从而诱骗它们过来打工,常见情况却是鬼还没长耳朵,理解能力不足三岁小孩。 俗话说有得必有失,遇到后者不必着急气馁,力挽狂澜只需要中心是具尸体,当面痛击尸体,那个鬼会从精神上感同身受,继而触发两种结局:好结局下,鬼怕了你了,连连退避;坏结局下,鬼恨死你了,上来拼命。 花里胡哨的做再多,归根到底,人是杀不了鬼的,下杀手的只能是另一只鬼。攻击性符纸的效果顶多是给鬼电两下,强度还没某些戒网瘾学校给人用的大。 但齐阅这个人比较邪门,他说鬼实体化了是能吃物理伤害的,就像对一条可以反复长的胳膊反复割,割到它能量耗尽了,自然就长不出来了。 齐闻伸手摸向衣服内侧,指尖触摸到冰凉坚硬的消防斧,他现在只会这么一招驱鬼方法,希望不要爆浆。 靠在厕所面向走廊的墙上,他一身乌黑长裤长袖不够,脸上还罩了层黑色薄纱质感的聚酯纤维防范反光。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右边那个楼梯上来的拐角,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泼显形符水。 这显形符倒也是个妙物,纸张呈现出少有的肉粉色,上面划着像模像样的朱字,味道香似肉松,一泡水化开一碗汤,他没忍住尝了口,竟还是碗少盐的鱼汤。 什么原理?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水来土挡凑合活,等会逝了再纠结真假吧。 等了快二十分钟,没任何异样。 齐闻趁机在脑中过了遍目标鬼的现有信息:敲门,但不是每天敲、门门敲,与其说是敲门,严谨点该说是发出敲门的声音;两次经过四楼,触发符纸后没走进四楼,但是四楼往上还有人听见它经过;存在医院的时间比他长,但没有害过人的迹象,离开医院的病鬼害人概率都在它之上。 不害人每天出来逛什么逛,是自己尸体都不知道在哪吗? 齐闻的线索太少了不该激进,但不激进时间上又赶不及,他陷入了恶性循环只得他用命去拼。 远处值班室医护开关门脚步响亮,近处咳嗽翻身隔着厚墙能被他捕捉得到,这个夜晚再普通不过,他又有些精神恍惚分不清现实想象。 有没有一种可能,齐阅不是他哥,而是他爸,他被遗传了脑子有病的基因?也不排除齐阅是他的一个人格,他们两个好好的,有天却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格把齐阅做掉了? 就在齐闻因为自我怀疑想入非非时,“叩,叩,叩”三声,一下比一下重地从楼下传来。声音清脆有力,深更半夜,敲在木板上有种高跟鞋底点地的尖锐。 这声音像石子落入水中,荡开的波纹扫净了鱼虾呼出的气泡,留下一池平整的死水,顷刻间,原先的那点脚步咳嗽就都被蒙进了黑暗。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声音,所有人都畏惧着,但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没有一个人真实受到伤害,于是他们得过且过。 敲击木板的物体带有一定硬度,受力面积很窄,放在人体身上,只有指节、手肘这些薄肉区域能做到。齐闻做好了心理准备,显形水一泼很可能只看见一个胳膊。 拿碗的手紧绷到几乎失去感知,但他的耳畔仍覆着厚厚的死寂。骊化医院很小,住院楼只有这一处楼梯,另一头是两台电梯,电梯启动的声响只会更大,眼下鬼就是停在了三楼,不知道在干什么。 已经确定了大致方位,齐闻都犹豫着要下去速战速决了,一阵空气流动的声音自下而上靠近,直觉告诉他,这是那个鬼走动的声音,他当即折回了黑暗。 厕所外墙的开口位于中间,后墙上男女厕所的开口分在左右两端,齐闻站在男厕所这,有外墙右端遮挡,视线需斜着才能望见走廊;从楼梯间拐进走廊的人,视线也会被同一面墙体阻拦。加之他所处位置没有光照,不易被察觉,形成了他的天然优势。 空气流动的声响细若游丝,好在速度极缓——约莫是常人一秒一步的步频。齐闻凝神辨听,那东西果然拐进了走廊。指尖稳稳托着瓷碗,他向后微扬手腕,待心中默数至八,碗中符水便如一道弧线泼向廊内。 胡肆没有骗他,符水瞬间显形的奇效确凿无疑,可他终究慢了半拍。被水浇透的鬼影直直僵在眼前,哪是什么无意经过,分明是奔他而来! 第3章 路过装修一下 “叩,叩,叩”三声再次响起,近在耳侧他却再不觉得刺耳,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被眼睛看到的东西所吸引。 这回他知道了,敲击木板的根本不是什么手指手肘,而是一截中间断开,还罩在皮肉里的颈椎骨,就连木板也不源自他们想象中的门板,而是像枷锁一样圈在脖子上的东西。 这东西的确是木制的,粘了黑红的人体组织发旧变色,依稀可辨是廉价的合成木板,只有半块挂在脖子前,刚好接住时不时敲下来的颈椎,乍一看好像悬浮半空,但其实两端有个向下的延伸接到肩膀。 竟是活活被人用螺丝钉穿了肩膀上的皮肉,钻进了骨头里! 它没有完全形成人形,皮肤呈现出死后多时的棕黑,仅有的上半身像壁虎一样从垂直的墙面下来,落到齐闻跟前,短暂脱离墙面的间隙,齐闻看见它的腹部为了适应新的活动方式长满了吸盘,是那种多个圆圈堆叠在一起的结构。 也正是因为平时它爬在垂直的墙面上,头部软塌塌地晃在肩侧,让颈椎脱离了身前的桌板,才没有发出敲门声。发出敲门声的前提,是它落地。 齐闻现在也不管什么实力差距了,他更想面对人模人样的跳楼鬼影。 怎么办?直接砍吗? 齐闻忖度一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提前写好的大字,展开给面前的半截人看。上面写着:需要帮助的点两下头。 下一秒,齐闻猛地意识到不对:人家哪能点头呢,赶紧抽回白纸,但与纸一同朝他这个方向飞速过来的还有那半截鬼。齐闻早有防备,一个利落的转身躲开,直直往走廊冲去。 从厕所踏入走廊的瞬间,明暗光线交替短暂模糊了视线,等双目再次聚焦,眼前的走廊和方才大相径庭。 素白的墙面爬满成片黑霉,脱落的墙皮在墙上撕开大小不一的豁口,两侧的房门遮得严实,红黑交织的漆色类似肃穆的棺木,像是闯入了某处久无人迹的行政楼。同侧的门与门之间挨得极近,难以容下一间厕所,这番场景就循环往复,走廊遥遥不见尽头。 “这可真是……”齐闻好脾气叹息一声,身后的鬼已然不见。 他是被鬼拉入幻境了吧?完咯,没一个人教过他怎么出去。 掏出剩下的符纸,上面纹路无不变得无序杂乱,红色重到发黑,又从黑里隐隐透出点亮紫亮蓝,每一笔边缘都扩散出细密的线条,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肯定用不了了。齐闻唯一的希望在此时,都寄托在了体内另一人身上,于是自说自话起来:“好弟弟,好妹妹,快带你哥我杀出重围。” 见没人理他,他就边往最近的门上靠,边腆着个脸继续嚎:“你给我注意了,先有的我再有的你,不要你喊我爹,已经是捡大便宜了!你明明能说话,再不理,我们都死这得了!” “只可惜我那可怜的大哥,年纪轻轻没了爹和妈,好不容易把弟弟拉扯到可以赡养他的年纪,结果弟弟也寄得不明不白……哦,我买好保险了。” 齐闻嘴上的油腔滑调和他无波无澜的表情十分割裂,若不是嘴唇翕张,真像是别处来的动静。 他的行动不曾停断,根本无所谓他人是否相助,一手抓着门把,根骨分明的手掌爆出青筋,用力将门拉向走廊,使门扉紧紧闭合,门框受力发出哐当闷响,门内却仍是一片死寂。 另一只手上的斧头随即落下,在门上初步砸了个浅坑,木屑粉尘簌簌飞溅,随着斧刃撤离,深处红色的液体黏连在斧尖,成团地下淌,血腥气顷刻弥漫。 齐闻脸上依旧是那幅淡漠的模样,甚至透出些冰冷,坦然接受了眼下所有的匪夷所思,用沾血的斧尖在一旁的白墙上写下了“0”。 正当他转身要往下一扇门走去,零点后方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拍门声,“咚咚咚”的连拍密集得像暴雨打在铁皮上,力道也越来越狠,门板上震落的灰尘下坠又被震得腾起。一段时间后,那声音趁地像是在撞门,“砰!砰!砰!”的巨响在走廊内回荡,门板上的木纹都在颤抖,那股子要破门而入的凶劲,不加掩饰地显摆着恶意,不给门后的人喘息的余地。 齐闻假意往那走了几步,然后一个猛回头看向他刚做的符号,“很好,还在,记得一直在。” 不顾不管身后砸门的威胁,他走向旁边的门,挨个砸完标记过去。那个摆明有问题的地方,他干嘛要靠过去,首要目标还得是确认这个走廊是否首尾相接。 他前面在心里分析了一通,这个鬼成形的依据明显是他死后的样子,挺初级的,攻击的手段也是直冲直上,不像齐阅口中那种开了智的,所以这个幻境形成基于鬼的本能,而能刻进本能的记忆一定对它来说极为重要,或者极为痛苦。再重要、再痛苦的记忆也是少数的,占用的空间大不到哪去,不足以支撑无限向前。 看似很有道理,但都是齐闻瞎编的,他不能理解一个痴呆鬼的记忆细节为什么那么清晰,还是需要更多探索来断定幻境的原理。 走了很久,那个拍门的声音还能加重,他无法从音量大小上分辨距离远近,它好像在跟着自己,取代了心脏不住鼓动。 是故意的干扰吗?齐闻越发肯定他做标记的决定。 他回头看了一眼,确保人不是已经闯进来了,还在假装拍门观察他的动向。再抬起头,面前这扇没做标记的门,样子雪融般变了。 当变化的虚影一点点褪去,齐闻的瞳孔骤然收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这变化后的门,是他家的门。 确切来说,是小时候和父母住在一起时,一楼照相馆的后门。只不过它比记忆中更老旧、更冰冷,上面不再有他玩闹贴上的贴纸,也没挂圣枝绿萝种种。 三层的,他没有认错。最外面是一道铁门,中间是绿色防尘网,网上抵着最内侧那道门把手的位置,有个十字裂口,是小时候齐阅划的。他笨得要死,拿着钥匙死活拧不开第二道门,脾气还臭,直接用美工刀割了,手掏到里面开的门。齐阅自己被爸妈揍了,连带他也挨骂,因为当时他就在家里故意不放齐阅进来。 这套房子是父母租的,街上的两层,空间很窄,上楼爬的竖梯。他和齐阅从那时候开始就住在一个房间,用帘子隔开,互不打扰,不同于后来,他们分开睡在两张床上,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 是齐阅先讨厌的他,他才讨厌的齐阅。他刚出生不久就到了这个家里,齐阅也才七岁,他至今不知道这人在犟什么、怨什么,直到父母死去,八年里跟他的互动两双手数得过来。 这套房子在父母死后成了凶宅,房东看他们可怜没要赔偿,不想经济下行,房子再难租出去,多年来就一直空在那。人渐少了,街也空了,作为当事人的齐闻,都没想浪费注意在它身上。 为什么断脖鬼的幻境里会出现这扇门? 回过神的齐闻,眼中的错愕慢慢沉寂,本就低垂的眉头压得更低,他眼皮下耷,头微微扬起,下颚朝着门把,抬起右脚脚跟踩在门把手上,轻声警告:“你敢耍我,我就把你脖子往上架在门后使劲拍,拍到你稀烂煮沸喂猪。” 门是虚掩的,稍微一蹬就开了,齐闻火气更大了,身体没进去,手上的斧头就猛挥向门内左侧可以藏人的地方,空的,给右边门后补上一脚,也是空的。 他退到门口,重新打量室内,屋内没人,屋子的空间结构跟他记忆中一样,只家具摆放有所变动,跟摄影相关的物件全被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盆盆枯死的花卉堆得只剩个过道。 没等他做出详细的判断,光线倏地变暗,木板断裂发出脆声巨响,那阵盖住心跳的震颤戛然而止。齐闻回头看去,来处的走廊陷入一片浓到不分层次的黑暗,看不见半点物品的轮廓,仿佛走廊接上了夜里无边的荒野,从黑暗深处传来嘈杂的脚步,脚有很多,但不带一丝情感,像是电脑调配出的机械重复。 脚步逐渐靠近,齐闻等了会,持续扩大的黑暗让他什么都没看见,略一斟酌,还是进了家门。 齐阅喜欢种花,喜欢到引来除不尽的蚂蚁,天天忍受茶杯里蚂蚁泡水。他有点期望此地的主人会是齐阅,又不想齐阅瞒着他租回了房子。 带上门的时候,有个人突然在他耳边说话,齐闻一个应激,斧子飞到书架上打下来一副眼镜。顺着声音看过去,那个人还在说话,对他充耳不闻。 “我没找到你说的老人机,知不知道号码?打个电话吧哥。”说话的男人蜷缩在书架下,齐闻确定他是凭空出现的。 男人身材干瘦矮小,口罩墨镜帽子,浑身遮得比他都严实,黑色的卫衣外套领口敞开,露出附近初中的校服,但声音又哑又老,显然是个烟抽多了的中年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稍显粗犷,在静谧中很好听清,“那部手机没有电话卡,他们说它是秽物,神棍肯定把它封起来了,你找找那种花纹繁复的盒子柜子就行。” 这男的一看就很猥琐,不是好人,齐闻听出他是来偷东西,不觉意外。 男人答“好”,从地上慢慢爬起来,齐闻尝试给他来上一脚,扑了个空。 齐闻看他在这翻箱倒柜很不顺眼,但又无可奈何,只能默默跟着,心底盘算着后面要不要把断脖鬼的颈椎骨从肉里剥出来,夹在门铰链那方便砸它。 始终无所收获的男人,盯上了二楼的空间,他爬上梯子推了两下隔板,隔板纹丝不动,上面好像被封死了。他大概知道几年前这块地的热点新闻是两夫妻对砍,双方被剁得东一块西一块,但不知道具体发生地就在头上,所以撬锁撬得烦躁又急切。 齐闻倒是连连后退几步,缩到墙角,即使在别人的经历里,他也不想看见二楼现状,更不想得知齐阅一人回去过二楼。 男人来这的原因之一,齐闻是看出来了——□□好,六把种类不一的锁没两下全开了。问题是上面真的封死了,锁掉完了还是纹丝不动,男人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又把锁都安回去了。 齐闻忽然想到了什么,径直走向了电视机。他是能碰触这里东西的,只不过被他碰掉的东西,在男人的空间上没有变化。老花镜、盆栽,这些都是男人看到的东西,他所处的空间是男人记忆生成的平行空间。 电视机是老式的大头电视,齐闻先沿它的边缘摸了一圈,很粗糙,接着举起斧子把它重重劈开。数据线、显示屏的裂口不在男人的记忆中,它们化为了像素般纷杂的小点在半空跳动,在这些密集的小点中,一个桃木制的小盒静静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