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蔷薇》 第1章 正文 我看着那把刀刺向她,心想,这个苦命的半妖,就这样死了也好。 在这个人妖相杀、各为其主的乱世,半人半妖就是两不沾边的异类。异类,异类,异心的族类,遭人猜忌遭人憎,被妖欺凌被妖恨。半人半妖,非人非妖,注定眼色中求安,夹缝里偷生。 更可悲的,她还是个美丽的半妖,堪称绝色。细腰**,丰乳蜜臀,肌肤白嫩如凝脂,五官妩媚如画成,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如怨如慕的娇嗔眼神。 是的,我记得她的生母是只狐妖,将她的皇子生父色诱出了有着灵花保护的王府。巫山**,彻夜狂欢。当第一缕晨曦落在两个**的肩上时 —— 狐妖吃掉了皇子。 五年前,她在深山野花丛间午睡时,被除妖师发现了。本来,她是可以被杀死的,但因为美丽,她被送进了京都的弄妖楼。 弄妖楼,顾名思义。 五年的时光,五年的地狱。我常常惊讶于她为何还不自裁,如楼中其他半妖一般。好几次,我见她拔下金钗,抵于胸前。她目光低垂,将下唇咬出了血珠,她全身颤抖,紧握金钗的五指指节尽露。刺下去,赶紧刺下去吧,我催促着,她却忽然松开了手。叮当一声脆响,金钗掉在青砖上。她愣怔几秒,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她缓缓拾起金钗,慢慢对镜梳妆。她不是个难读的半妖,但每当这时,我总看不懂她的心境。她明明很悲伤,却莫名其妙地带着希望。 今天,她终于将要迎来自己的死期。 再美的半妖,玩弄久了,也觉得无聊。何况那个新来的,清新脱俗,宛若谪仙。二皇子,算来也是她的二伯父,终于厌倦了她。 她正如往常般抚琴,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 醉酒的二皇子震怒,反手一个银杯砸过来,额头当即出了血,蛇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流。她不敢出声,更不敢乱动,烈酒浸着伤口,钻心地疼,她咬紧牙关,继续弹。 越弹越错,越错越弹。 纯金制成的、十寸高花瓶朝她飞来。古琴断成两截,她捂着腹部,蜷缩在地上。 “死半妖,贱货!琴弹成这样,不如把手指全切了!” 二皇子眼放红光,扑上去朝她一阵拳打脚踢。 “二……皇子…….饶命……” 她在地上呻吟,“饶命……” 她强忍剧痛,做出一个二皇子平日喜欢的挑逗表情。但二皇子却变本加厉,故意去踢她的胸,戳她的眼:“狐媚子,果然是个狐媚子!看本王不打死你!免得你到处害人!” 楼官带着一名小卒闻声赶来。那个奴隶出身的小卒一进房间,我就知道,将有大事发生。 “二皇子,二皇子!当心怒大伤身啊!” 楼官谄媚道,试图将二皇子拉开,“区区一个半妖,何劳您动手!” “给本王滚!”二皇子一脚踹开楼官,更加狠毒地去踩她的脸,“去死!去死!狐媚子该死!” 楼官见状,虽然心疼半妖花魁之行将就木,但更怕被暴虐无常的二皇子迁怒,于是,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骂小卒道:“混账!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帮着二皇子!” 楼官迅速溜走了,像只油滑的泥鳅。他还特意将房门关严,以防打骂声破坏其他客人的兴致。 那房门一关,小卒就箭似地冲上去,他拦腰抱住二皇子,借着冲力将人高马大的二皇子推翻在地。 “阿……野……” 她喃喃道,气若游丝。她已遍体鳞伤,全身像被打翻的调色盘般又红又紫,散乱的黑发因鲜血凝成一股一股,黏在早已分不清五官的脸上。 “狗奴隶,吃了熊心豹子胆!” 二皇子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攥住小卒的衣领就把他的头往墙壁撞。小卒试着反抗,可他常年营养不良的身板根本斗不过日日锦衣玉食的体魄。 他像只拼命扑腾的鸡,两只翅膀已被屠夫牢牢揪住。 屠夫心狠手辣,撞得小卒头破血流。屠夫面目狰狞,不杀小卒誓不罢休。生死之间,她不知从何处找来了力气。她站起身,抄起半截古琴,她奔上前,对着二皇子的后脑勺狠狠砸去。 “嘭!” 世界仿佛在此刻静止。 她吓得亦或是疼得瘫倒在地,好像晕了过去,一动不动。逃脱魔爪的小卒带着满脸血迹,踉踉跄跄想去扶她。还没碰到她的肩膀,就听见身后传来二皇子阴鸷的冷笑。 “该死的半妖,养不熟的**。本王今日要了你的命。” 我看见寒光一闪,二皇子拿出了藏在袖中的小刀,那是皇家特制武器,吹毛立断,削铁如泥。 小卒似乎也察觉到了那寒光,凭着本能,他豹子般转身反扑上去,趁二皇子还未完全从她先前一击中缓过来,死死钳制住他拿刀的手。 “蔷薇!不能睡!蔷薇!“ 小卒压低声音,焦急地喊。 “狗奴隶,竟敢帮半妖,本王要了你的狗命!“二皇子恨得咬牙切齿,死命去踹小卒的下身。 其实,只要二皇子喊一声 “来人”,半妖和小卒便必死无疑。因为酒精和愤怒,或许还有他的自大,二皇子一叶障目,错失良机。 “蔷薇……” 小卒快要顶不住了,全身不可控制地痉挛,” 蔷薇……“ 她好像听见了他的呼唤,竟挣扎着爬了起来。看见尖刀那刻,她从肿胀眼皮间挤出的一线目光,骤然变得狠辣,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 她发疯似地跳上去,去抢那把刀。 三个人纠缠在地上。她什么也不管了,野兽般撕咬二皇子拿刀的手,用脚猛力攻击他的下身。小卒立刻转而去掐二皇子的脖,使他无法发声求援。二皇子油红的脸渐渐变成猪肝灰,嘴里不断溢出白色唾沫,但他仍不放弃,手脚乱抓乱踢,看样子还颇有力气。 送二皇子上西天的,是蔷薇刺入他胸膛的那一刀。 看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的鲜血,和二皇子渐渐散大、失去光泽的瞳孔,半妖和小卒呆坐在原地,只一味地喘息。 “阿野,我们必须立刻逃走。” 她猝然一个激灵,抓住小卒的手。 “必须在他们发现之前,立刻走!” 小卒也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来,他看着半妖,露出必死的无畏表情:“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楼里有灵花……但只要一出去,我的法力就可以恢复。可怎么出去呢?楼里都是人!“ “我们放火,然后趁乱逃出去。“ “放火?可是……小月哥哥就失败了。 “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猜她一定想起了那个叫小月的男半妖惨死的经过。 “他会保佑我们,” 小卒血迹斑斑的脸,冷静如雕塑,“我去烧库房,那里有许多绸缎字画。你守在窗边,看见那里一起火,就把这个房间也点燃,记得用酒。“ “好,“ 她也不再犹豫,”我们后门见。“ 小卒点点头,正欲离开,却被她拉住了。 “等等,你这样出去,别人会起疑的。“ 她好像忘记了满身的创伤,站起身,跌跌撞撞端来放在墙角的盥洗盆,飞快用清水替小卒擦了脸。求生欲真能使任何东西强大,我想。 “就是这些伤口……” “没关系,小卒被打是常有的事。他们司空见惯。” 他嘲讽道。 半妖和小卒最后望了对方一眼 —— 或许,这就是永别 —— 然后,开始了他们的计划。 她将房中剩下的两坛烈酒泼在桌椅木床上,又把易燃的地毯帷帐书画衣物堆在二皇子尸体上。一切准备就绪,她来到窗边。 已是午夜。漆黑的天幕上,星辰暗淡,唯一弯冷月高悬,它那么明亮,那么冰凉,是命运的屠刀,亦是天神的冷眼。月光下,她紧握一盏燃得正旺的烛台,在窗边焦急地等待。她残破的衣裙在晚风里飘飞如蝶。 过了大概一刻钟,一股浓烟从库房的位置腾起。她闻见风中开始有淡淡的焦糊味。她屏息静听,淫语笙歌里,分明有人在喊 “起火了,库房起火了!“ 然后,毋庸置疑地,从走廊处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她激动得全身发抖,胸脯剧烈起伏。 她飞速点燃了自己房间,将所有烛台打翻在地。火舌上蹿下跳,在酒和风的帮助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个房间吞没。她被大火灼烧,断裂的房梁差点砸在她身上,她却亢奋地狂笑,朝窗口奔去,然后一跃而下。 她从三楼摔下来,吐血不止。 但她死不了。半妖和妖一样,除非心脏被利器刺穿,否则粉身脆骨也死不了。 她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索性就手脚并用向后门爬。她爬呀,爬呀,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红的印记。 火光漫天,惊叫盈城。在翻涌着滔天巨浪的红海中,弄妖楼像一只即将翻沉的大船。而她是一叶孤舟,任风狂雨骤,只朝着她的灯塔、执拗前行。 快要爬到后院时,她感觉自己被扛了起来,向着后门迅速移动。 “月牙妹妹!” 通过她身上独有的体香,蔷薇认出了帮助自己的半妖,“是你!” “姐姐,我们就要自由了!” 月牙在混乱不堪的院落中奔跑,像只敏捷的小鹿,“不知道是哪儿最先起火,但现在楼中所有半妖都在放火!” “站住!你们这群该死的半妖,多走一步,杀无赦!” 十个持剑的人族护卫守在后门。他们摆出如临大敌的阵势,凶狠的目光中带着丝丝紧张。若不是需要救火,这里的守卫本该多出三倍。 “呸!留在这儿也是死路一条!” 月牙喊。 “大家冲啊!只要冲出这道门就没了灵花压制,法力就回来了!”另一个半妖呼应道,然后挥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大刀,率先向人族护卫砍去。怕死者必死,反抗者得生。二三十个半妖蜂拥上前。 哭叫,血光。怒吼,热浪。断臂,死亡。 终于,半妖惨胜。那个挥舞大刀的半妖永远闭上了眼睛,而蔷薇和月牙活着出了后门。 我看见蔷薇身上的伤口正在愈合,我明白,她的法力正在恢复。看来这一次,幸运女神到底眷顾了她。 “姐姐我们快走吧,除妖师就要来了!” 月牙催促道。 “不行,我要等阿野。你快走,今晚的一切,谢谢你。” 蔷薇挣脱开月牙拉她的手。 月牙气得跺脚:“阿野?!那个人类小卒?我知道你们平日要好,可生死关头你不该为个人族犹豫!” “你快走吧!” 蔷薇的目光坚决不可动摇。 “自寻死路!我不管你了!” 月牙心一横,丢下她,转身飞向广阔的夜空。月牙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那弯冷月的光芒中。 而她着急不安地左顾右盼。 火光熊熊,火势借着干燥的夏风向整条街蔓延。鳞次栉比的木制房屋提供了绝佳燃料,刚从梦中惊醒的人根本来不及灭火。不断有半妖从楼中冲出来,人族在街上四散奔逃。但始终不见小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看见绝望爬上了她的脸。她美丽的容貌正在恢复,眼中的光芒却在一点点熄灭。 突然,她眼睛一亮,哭叫着向前飞去。 小卒拖着残废的右腿,一头栽在她怀里。烧伤加上剑伤,他已体无完肤,若不及时治疗,他活不过今晚。 她抱着他就往城外飞。 一群除妖师匆匆赶来,朝街上和天上的半妖射出百余只涂着灵花汁液的利箭。顿时死伤一片。幸存的半妖们旋即反击,用法力招来更大的风,狂风煽动更大的火,除妖师们被烧得鬼哭狼嚎。 蔷薇一边飞行,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小卒。我觉得她的做法很蠢。因为若她被射中,灵花汁液会让她瞬间法力尽失,从高空跌落,小卒必死,她也会被除妖师当即处决。聪明的做法,应该是将小卒当作肉盾,若是中箭,小卒虽死,起码她能无恙。 大概她愚蠢的善良感动了幸运女神。半妖和小卒竟奇迹般地躲过箭雨、飞离了火场。 他们来到城外山间一处洞中。 小卒已不省人事。借着皎洁的月光,半妖用法力替他疗伤。 他的脸,他的脖,他的肩,他的手。 半妖一边伤心地落泪,一边仔细地处理每道伤口。 他的胸,他的背,他的腿,他的脚。 我笑半妖那样小心,生怕弄疼了小卒,可他此刻正处于昏迷之中,根本感受不到痛苦。 半妖寸步不离地悉心照料,三天三夜。 第四天,当温暖的阳光洒满洞穴时,小卒睁开了眼睛。 “蔷薇……” “阿野!你终于醒了!“ 半妖喜极而泣,她的因为过度运用法力而异常憔悴的脸色,突然间有了光泽。 “真好……我们的新生活。“ “是呀!真正全新的生活!” 正值盛夏,洞外的坡地上野草葳蕤,开着星星点点的粉紫色小花。灰兔的影子在绿草间闪烁,成群的青蝉在山风中欢哗。天蓝云白。生命斑斓,乾坤如画。 八月末,小卒已完全康复。半妖和小卒决定搬去更远、更远的地方。 但他们做了个错误的选择。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新家旁边住着一只饥肠辘辘的蛇妖。 自弄妖楼一事后,人族的戒备愈发森严。这只蛇妖曾从除妖师手中死里逃生,现在自然不愿顶风作案。可没有人吃,他就会饿死。就当他决心进城觅食时,小卒来了。 他日夜窥伺,垂涎三尺。 他摸清了半妖的法力,信心满满。 他计划先拿小卒垫肚子,再命这只漂亮的半妖去城里引诱更多男人供自己饱餐。 半妖和小卒沉浸在幸福中,毫无察觉。我摇了摇头。 蛇妖在银杏林中出手了。 她一声尖叫,拼命去追将小卒掳走的蛇妖。 秋风骤起,焦黄的银杏叶漫天乱飞,像人族送葬的纸钱,遮空蔽日。大地的腐味翻涌而上,受惊的动物在林间窜逃。 “半妖呀半妖,你追得上吗?“ “快放开他!” 蛇妖猖狂地大笑,“嘶”一吐蛇信,变出十把尖利的飞镖。她慌忙躲闪,如瀑的黑发被贴耳割断。 “啧啧啧,真可惜!” 蛇妖碧绿的眼珠射出阴险的光,“啪”一打响尾,变出三道凌厉的闪电。闪电过处,万物化为齑粉,我看见亿万点黄褐色尘埃在秋光里纷纷扬扬。半妖差点就避开了袭击 —— 只差一点 —— 她纤柔的腰际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可见骨。 蛇妖停在半空,得意地摇头晃脑。 她抓住机会,左手按住流血的伤口,右手猛地一推,一团青光向蛇妖呼啸而去,她大喊道:“阿野!” 蛇妖露出不屑的眼神,轻轻抬手准备回击,却没料到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蛇妖的注意力完全在她身上时,小卒掏出随身的短刀,恨扎在蛇妖胸上。 蛇妖吃痛,一把将小卒扔了出去。半妖在空中接住小卒,然后急忙往林外飞去。 “混蛋!可恶!” 蛇妖盯着那柄距心脏仅一寸之遥的短刀,骤然暴怒。他面容扭曲,布满全身的暗绿色鳞片瞬间竖立,血红的杀气从鳞片上腾腾冒出。 “我要吃了你!一点一点折磨你! 先挑你的筋,再剔你的骨,咬尽你的肉,喝干你的血! “ 蛇妖穷追不舍,他发狂地攻击,半妖根本无力抵抗。毒球击中双肩的刹那,她像只断翅的蝶,抱着小卒,坠落在厚厚的银杏落叶上。 “阿野……” 她嘴唇乌青,全身是血。 小卒从黄叶堆中踉跄起身,想抱住她,又怕弄疼她的伤口。他跪在她身旁,全身颤抖,脸色惨白。不远处,蛇妖带着兴奋的狞笑,一步一步向小卒逼近。而对于将被吃掉的结局,小卒仿佛毫不在乎。他连看都不看蛇妖一眼,只深深地望着蔷薇,漆黑的瞳孔里满是她因剧痛而战栗不止的身影、和自心底涌出的无穷无尽的悲怆。 “对不起,都怪我,“ 他声音嘶哑。 蛇妖越来越近,急不可待地张开血盆大口。 “这样……也很好……” 半妖挣扎着还想说话,但小卒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他握住她的手,眼神不再悲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目光 —— 似乎是幸福、是满足,却又分明带着留恋与遗憾。 泪水在半妖清泉般的眸子里盈盈闪动,她的唇角微扬。 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果然,在蛇妖扑食前夕,她用尽最后法力变出一把利剑 —— 而小卒在那一刻拥她入怀,于是,冰冷的剑锋同时穿透她与他的心脏。滚烫的鲜血溅了蛇妖一身,蛇妖癫狂地大叫:“死肉不好吃!死肉不好吃!” 他又慌忙去舔手,哭喊道:“混了半妖的杂种血,难喝难喝!” 蛇妖仍不放弃,想把小卒的尸体从剑上拉出来,与半妖的分开,可他们抱得太紧了,蛇妖气得捶胸顿足……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竟莫名有些怅惘。 她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告诉自己,于她来说,殉情也算是一种善终。关于蛇妖,我毫无兴趣,所以我准备离开了。 可就当我起身时,银杏林中突然迸出一道金光,璀璨如虹,照耀天地。我正诧异,那金光已散作千万缕熠熠生辉的金丝,它们穿梭缠绕,在半妖和小卒周围织成一个巨大的金茧。半妖和小卒被温柔地包裹其中,表情恬静,像是睡着了。 生死道,是能使人妖修炼成神的生死道。 我哭笑不得 —— 他竟然把生死道随随便便藏在了这里,不仅如此,开启生死道的方法也未免太过草率,既不用经历九九八十一劫,也不需获得神的首肯,竟然只是自戕而已?!我打算改日寻他好生理论一番。 可现在,生死道已然打开,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小卒和半妖将重获新生,在一个远离凡尘的世外桃源中醒来,若他们潜心修行,百年以后,便能飞升成神。真是祸兮福所倚。 但常言也说,福兮祸所伏。进入生死道,却最终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者,也不计其数。 天命神秘诡谲,不可说,不可说,我且继续看着。 就这样,半妖和小卒度过了美好幸福的三年。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书上所写,大抵不过如此吧。 第四年春天,当灼灼桃花开遍山坡时,小卒鼓起勇气,向半妖求婚。彼时,充足的休养和日渐高深的法力,已让他脱胎换骨。他早已不是弄妖楼中那个骨瘦如柴、任人欺凌的少年。如今的他,眉宇沉毅,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隐约透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 —— 特别是那双漆黑的瞳孔,愈发让我难以捉摸,像望不见底的深渊。 半妖还没听完,一张脸便已红如桃花。她害羞得撒腿便跑,回过神的小卒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拉入怀中。 他们在那天晚上拜了天地。 洞房时,连我也看出小卒的紧张和小心翼翼。他轻轻去吻半妖的额头和鼻尖,强装镇静地用左手揽她的腰,右手解她的衣带。他不敢去看她娇媚的眼睛,更不敢去看她婀娜的玉体。触到她细雪般的肌肤时,他不可控制地两耳绯红。 夜色满室,月光朦胧。灯花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在摇曳的烛火中,他的黑眸忽明忽暗,被压抑的**隐隐起伏。 我猜,他怕自己瞬间的失控会让半妖想起不愉快的经历。 “没关系的,阿野,” 半妖自然也懂,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去吻他的唇,“不堪回首的往事谁没有呢,但总要向前看。” 她温热的身体和突如其来的亲吻使小卒反应剧烈,他脸上一阵潮红,紧绷的神经却渐渐放松下来。 “真的……可以吗?“ 半妖点了点头,似乎在笑他方才的傻样。 “诶,“ 小卒颇为懊恼地叹了口气,随即反身压住半妖,惹得她一阵嗔笑。他俯首靠近,眼神炙热如火,又带着无限温柔,”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等那么多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我闭上了眼睛。 但半妖惧怕的那一天,终究是来了。 第四年初夏,在鸢尾花落、栀子花开的时节,小卒决心离开桃源。 “为什么呢?” 半妖哭得不成样子,“为什么一定要回去?” 小卒抱着她,连哄带骗,试图让她冷静下来。而她知道他去意已决,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于是,她哭得更凶了,后来悲到极处竟生出怒意,攥紧双拳去锤打他的胸膛,像只狐狸似的去咬他的手臂。 小卒也不反抗,只任她发泄、不停安慰。 直到小卒的手臂被咬出了血,深深的咬痕让半妖心头一软,她才慢慢停止了哭泣。 她转身想走,小卒却抱得更紧了。 “蔷薇,我无法忍受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和妖不受惩罚。我必须复仇。” “可为什么呢?命运已经如此善待你我,为什么就不能放下冤仇,心怀感恩呢?“ 小卒苦笑道:“我也在想,命运既给了我绝处逢生的机会,又为何不再赐予我知足常乐的心境。如今,我已由弱小变得强大,而强大的我却依然如往昔般锱铢必较。不,强大的我,比往昔更野心勃勃。” “你到底想做什么?” 半妖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我要世人跪拜,万妖臣服。我要立于权利之巅,君临天下!蔷薇,你在这里等我,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回来接你。” 他的偏执与狂妄使蔷薇许久说不出话来。才止住的泪水又如断线的珍珠,掉个不停。 小卒离开后,半妖陷入终日颓靡的状态中。 白天,她无心修炼,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只时常坐在树荫下,对着流水发呆。若看见花瓣零落、随水飘逝,她便泣不成声;若晴空突然夏雷滚滚、大雨将至,她便悲从中来。 待到黄昏,她红肿着眼圈回家。在浩大的蝉鸣与蛙声中,她眼见落日毫不犹豫地沉入远山,又忍不住以泪洗面。 夜深了,万籁俱寂,她却依然睡意全无,抱着小卒的衣物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圆睁双眼。 或许,这就是人说的相思吧。 人族总爱歌颂相思,我想,大概是物以稀为贵。世界那么大,看似有千千万万个坠入相思的可能,但其实,人这一生,能被时间与空间成全的相遇是极少的,而在这样极少的相遇中,竟能找到一个甘愿为之憔悴、为之消瘦的人,真是件很难得的事。因为很难得,所以被歌颂。可归根结底,相思本身是一种自残,一种不理智的自我折磨。相思不该被歌颂。 看着半妖,我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 可就当我以为她会离开桃源去寻找小卒,或是就此消沉下去时,她却令我惊讶的有了改变。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开解自己的。但毋庸置疑,她不再那么频繁哭泣了,就算哭泣,也不再那么撕心裂肺了。更细微的变化是,虽然仍虚度时光,但她的眼睛渐渐恢复了从前的光彩 —— 甚至比从前还多了些什么,像是藏着某种领悟。 我猜,她开始从相思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也开始明白,永远留不住要走的人,就像无法使天空长晴、花朵长开。 所以,当喧嚣的夏季过去,沉静的秋天来临时,半妖已完全拾回活力。她重新认真经营起自己的生活,然后耐心等待着小卒的归来。 桃源是一片独立的空间,与凡尘不通音讯。异常思念或是担心小卒时,半妖便强迫自己读书,一开始总是心猿意马,但慢慢地,在平实熨贴的文字,或是充满哲理的警句中,她静下心来。不知不觉间,她已阅遍满室的古籍。 最爱的一本竟然出自他手,我真是有些意外。平日里,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模样,实在无法与才思敏捷、文采斐然联系在一起。 四时轮转。 几场秋雨之后,温度骤降,雨水变成小雪,然后是连日的鹅毛大雪。连耐寒的梅花也不再生长时,桃源进入隆冬极夜,成了神秘的雪国。天色永远是暗淡的深蓝,太阳不再升起,星光稀薄。动物在各自的巢穴中沉睡,森林冻结,湖水冰封,世界只剩下飘扬的白雪,和呼啸的风声。 这一日,半妖正坐在窗前看书。偶然抬头时,她望见远方有一处亮点。起先她并没在意,以为那是雪山的顶峰在闪烁。 但那亮点却向她飞快靠近。迅速放大,变得清晰。 半妖双眸一亮,她兴奋地大喊,丢下书卷,冲出家门,朝那亮点奔去。穿过重重风雪,掠过茫茫雪原,在幽蓝如琉璃的湖面上,她扑入朝思暮想的情人怀中。 “阿野,你回来了!” 蔷薇喜极而泣。 “比我预想的晚了一个月!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小卒紧紧抱住她,声含愧疚。 “没关系,你回来就很好啦!雪下大了,我们回家吧!” 小卒却抱着她不动,低头去寻她的嘴唇。起初,他的吻是轻柔的、试探的,好像初尝琼浆的雏鸟。但半妖的回应让他逐渐放肆,他的吻开始变得贪婪,变得急迫。他换了姿势,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手托住她的头,他将她牢牢锁在怀中,然后为所欲为地霸道索取,不管不顾地纵情享受。他近乎猖狂的**使半妖一惊,她慌忙推开他,又气又喜。 “阿野,大半年不见你学坏了嘛!“ 蔷薇的唇瓣被他亲得有些红肿,雪白的脖颈上印着清晰的吻痕。她报复似的去捏他的耳朵,仍不解气,又抬起他的手,在虎口处轻轻咬了一口。 “嘶 —— ”小卒装作很疼的样子,却再次搂住半妖。他深深凝视她的眼睛,认真道:“是两年多了。桃源一日,凡尘三天。我真的很想你。“ “这样啊……那也不能在这里呀,冰天雪地的。我们赶紧回家吧!“ “蔷薇, “ 小卒拉住正欲转身的半妖,唇角浮起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笑容,“我们有新家了。我就是来接你的。“ 半妖蓦地一惊。团聚的喜悦如潮水般退去,在这一刻,她终于发觉了小卒的变化。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与她相偎相依的这个人,依旧那么的熟悉,却又那么的陌生。他的黑瞳依旧明净,像浸在清溪中的墨石,却又分明多了道凌厉难测的冷光;他说话的方式、伫立的姿态依旧与从前无异,却又流露出居高临下的睥睨和言出法随的威仪。 他是阿野,却不再是小卒阿野 —— 他,是凡尘的主君。 “可是……我很喜欢桃源。” 半妖垂下目光。 “你也会喜欢那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可是……” “蔷薇,我真的无法忍受再和你分离。随我去京都,好吗?“ 雪越下越大,落在半妖的发丝上、腮颊上,化作晶莹如泪的水花。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好吧。” 就这样,半妖跟随主君出了桃源。 再见这片银杏林,不知半妖心中作何感想。 这里也是冬季,正飘着小雪。放眼望去,满目暖金似的叶片,皆泛着碎银的微光。 一辆华丽威严的马车停在林中。不,该用“妖车”这个词才更为贴切,因为拉车的,是两只被剥去鳞片、目光惊惧的蛇妖。 “阿野……” 她显然有些不适,后退了几步。 主君瞥了蛇妖一眼 —— 吓得他们赶紧匍匐在地 ——上前拉住蔷薇的手,带她上了妖车。 “别怕,是当年那只蛇妖的儿女。” 他微笑道。 妖车平稳地向京都飞去。 一路上,半妖似乎想问什么,但出口的却总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后来,她索性放弃了,闭着眼歪在主君怀里,似乎是睡着了。 月上中天时,妖车降落在巍峨的皇城中。 他们居住的宫殿外,早已有一众奴婢垂首等候。清一色都是妖怪。 看见她疑惑的眼神,主君解释道:“夜间是妖的天下,白日里便是人族的了。这是凡世的规矩。“ “退下吧。今夜用不着你们。” 他吩咐道。 “是。” 一众奴婢磕头谢恩,恭敬到甚至于卑微的程度。 半妖低着头,好像有点尴尬。 她怏怏地跟着主君跨入宫门,走进一座种满四季花树的巨大庭院。正是腊梅怒放时节,循着扑鼻的暗香望去,在暖红宫灯下,繁花层层叠叠、如山堆积,都浸在一泓血水中。 “蔷薇,怎么了?” 主君轻声问。 “没事。“ 她回答,却依然低着头,回避他的目光。 就这样进了殿内。 一抬眼,半妖不由得“呀”了一声。这里的陈设及布局与他们在桃源的家别无二致,大概半妖以为会见到雕梁画栋的宫室,所以这真是喜出望外。 “你开心就好。” 见半妖的情绪有所好转,主君微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像迫切邀赏的孩童般,又牵着半妖来到镜台前。他打开足有半张古琴大小的妆奁,亮出满匣子精心挑选的首饰。琳琅满目,流光溢彩,都是绝世的珍品。 “好美啊!” 半妖从未见过如此多珠宝,她的眼睛忽地明亮起来,宛若云破月出。 主君拾起一支珠翠,替她戴上。 “在桃源时,你总叹只能以木为材。现在,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只要你要,我都会帮你寻来。” “有这些就足够啦,” 半妖对着镜子摆弄那支珠翠,“这是什么做的?真好看。” “你更好看。“ 主君低声说,从身后抱住半妖。 “答非所问!” 半妖佯嗔道,笑着想从他的双臂中挣脱,他却不许。 “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 半妖安静下来,看着镜中的主君。他们四目相对,眼神都不再如初。多了些东西,也少了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难以描述。 时光如白驹过隙。 半妖似乎习惯了新生活。她极少离开居住的宫殿,除了新年那日,和主君扮作寻常夫妻去逛了灯市,没有出过皇城。她读书,修炼,打扮,抚琴,养花,做饭。主君在身边时,她很开心;因种种事情而顾不上她时,也可以自得其乐。 或许,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她会就这样留在皇城中,与主君长厢厮守。 夏至时,主君离宫去往南方巡幸。关于原因,两人都默契地不问不提。半妖是在主君离开后的第三天见到他的。 那日午后,她正在槐树下的躺椅中小憩。以她如今的法力,应该从他潜进庭院的那一刻就有所察觉,但她不动声色。她穿着绛红薄纱裙,浅黄的槐花落满她一身。 “嗖! “ 一支涂满灵花汁液的利箭破空而来,势如雷霆,锐不可当,眼看就要命中目标,却在离她半丈远处骤然停滞,随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他眼中掠过一丝惊愕,仿佛不相信会失手。情急之下,他握紧弯弓,眯眼瞄准,一股脑将所携箭矢全数放出。 “嗖!”“嗖!“ “嗖!” “嗖!” 接连不断的利箭向半妖射来。只见她足尖一点、从躺椅上旋身而起,右手一划,青光闪烁间,飞速袭来的利箭皆如中弹之鸟般纷纷坠地。 波动的空气惹来一阵槐花雨。她拂去衣衫上细碎的花朵,神色平静: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棵柳树后面。” 过了几秒,一个二十五六的男子,满脸不甘,目光仇恨,出现在她眼前。 “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为何要杀我呢?“ “可我认识你!你是那只半妖!“ 男子攥紧弯弓,怒吼道,”我爹娘惨死就是因为你!“ 半妖非常不解,甚至有些委屈:“你爹娘又是谁?他们的死绝对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那个暴君百般折磨我爹娘,不就是因为当年是我娘将你送进的弄妖楼?!” 半妖这才明白事情始末,她的眼神柔和下来。 “我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她有什么错?身为除妖师,她从来都是按规章制度办事!” “可那时的我又有什么错呢?我是半妖,根本不需要吃人为生,我也从来没有吃过人。但我却被抓走了,过了五年地狱般的生活。” “那是制度的错,不是我娘的错!若我娘放走了你,被发现后我们全家都要遭殃!那个暴君杀光了皇室也就罢了,他报仇不该报到我们身上!是老天有眼,才让我死里逃生!” “你说他不该牵连你们,但杀你爹娘的是他,你却来牵连作为他娘子的我,“ 半妖叹了口气,“这又有什么不同呢?大概在情感面前,道理是讲不明白的。” “不要诡辩!今日我定要杀了你,让那暴君生不如死!” “你不是我的对手,方才已经试过了。快走吧,被禁卫军发现可就走不了了。” 男子气得暴跳如雷:“别用那种假惺惺的眼神看我!今日我定要为爹娘报仇雪恨!” 半妖无奈地一抬手,男子紧握的弯弓瞬间飞出十米远。 “真的,快走吧。你好好活着才是你爹娘所愿。” 男子也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他咬牙切齿地说,然后转身一闪,消失在诺大的皇城中。 从那日起,半妖就有些魂不守舍的。 大概,那个男子的出现迫使她不得不摘下蒙住眼睛的面纱,迫使她不得不去看、去想那些之前她刻意回避的一切。 半月后,主君从南方归来。 “蔷薇!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半妖非常惊讶,想问他是从何处得知的,但见他震怒的模样,她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便压下疑惑、撒娇道:“最后什么事也没有嘛,我不想让你担心呀。” “可万一呢?从今日起宫殿内外必须设有禁卫军,当初就不该听你的!“ 半妖抱住他,哄道:“知道了,你别生气啦!” 可主君仍僵着身子,双手垂在身侧。半妖见状,又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脸颊:“阿野,好阿野,以我现在的法力,也只有你能和我过过招,别生气了!” “你知道我有多后怕吗?” “可我不是毫发无损吗?别生气了好不好?” 半妖一边缠着他,一边又去亲他的嘴唇。 主君终于软下来,伸手环住她的腰。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罢了。以后不许有事瞒我。” “知道啦!” 半妖答应着,又撅了撅嘴,“不过,你生气时也太凶了。” 主君看着她不语,短暂沉默后,他终于坦白道:“其实,我更气的是我自己。 “嗯?为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一冷:“斩草就要除根。当初竟让他逃了!这次,天涯海角我也要捉住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他狠戾的话语和无情的眼神把半妖吓了一跳。 好一阵,半妖才回过神来。她收起方才的娇态,认真恳求道:“放了他吧,阿野,冤冤相报何时了,别再执着下去了。“ 主君眼中的冷酷却分毫未减,他态度强硬,对她的求情置若罔闻:“不行。这件事不能依你。“ “为什么非要这样呢?“半妖急得快掉下泪来,”阿野,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他来杀你时想过给你留条生路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个道理你为什么还不懂!“ 半妖动了气,她一把甩开主君的手 ,指着殿外朝他喊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主君毫不退让 : “ 这是个以牙还牙的世界,更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蔷薇,你该认清楚了!” “我让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主君头也不回便走了。半妖也气得全身发抖,一跺脚,将殿门“嘭”一下关得死死的。 然后,她哭了起来。 先是克制的悲泣。 很快便是难收的嚎啕。 她哭得昏天黑地。直到精疲力竭,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她坐在床头,那凄然颓废的神情,和小卒刚离开桃源时一模一样。 日落西山,月上柳梢。 她就那样坐着,直到星河横跨夜空时,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那一刻,一种深彻的宁静从她眼底升起,让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焕发出一束新的、清亮的光彩。 她再次从某种桎梏中挣脱出来。 就像在桃源中一样。 我看着她,竟产生一种在看着自己的错觉。 她吹灭蜡烛,和衣而卧。在夜色中,她聆听着更漏的声音,滴嗒,滴嗒,永远不疾不徐,按着命中注定的轨迹……我知道她已做了决定。 四更将尽,黑暗中响起脚步声。是主君来了。 “我在那边寝食难安,你却在这里美梦正浓。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虽是满口责备,他的声音却很轻。他摸黑上床,搂住睡眼惺忪的半妖,抱怨道:“蔷薇,你为什么总折磨我呢?” “我没有。“ 她蹭了蹭他的脸,刚醒的嗓音有些喑哑。 “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我们不闹了,好吗? “ 半妖点了点头,又低声道:“阿野,其实今天我想了许多。或许,你没有错,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如此运转的。而我的想法也没有错。错的是有这样想法的我生活在如此运转的世界中。阿野,我想桃源了。” “不可以!你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主君有些慌乱,紧紧抱住半妖,使她动弹不得。 “阿野……” “不可以!“ 半妖叹息道:“我只说想桃源了,又没说要走。好啦,不用这么如临大敌。” “你看,你总是这样折磨我。” 主君舒了口气,又不放心地确定了一遍,“你不会一个人回桃源,对吗?‘ 半妖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道:“不会,至少明天不会。” 主君还想逼问,却被她的吻堵上了嘴。他想推开她,但她的吻太过热烈、太过勾魂,使他根本无法抵抗。他陷入片刻的沉沦,但刻骨的恐惧又让他瞬间清醒,他再次试图摆脱她的掌控,但她却伸手以他最爱的方式不断挑逗。他已快到失控边缘,她自然心知肚明。“阿野,我要你,现在……” 她目光迷离。而他离坠崖不过一步之差,岌岌可危。她突然贴了上来,潮红的腮颊。就此,他彻底失去理智……而她,目的达成。 第二日,宫殿中便来了一群禁军。 半妖似乎不像之前那么抵触了。 一夜折腾,她打了个哈欠。正在院中懒懒侍弄花期将至的金桂,突然停住了动作。 “……月牙妹妹?“ 她惊呼道。 一个将军模样的女半妖气宇轩昂地走了过来。她在蔷薇身边停住,行了个潇洒的军礼,然后粲然一笑:“姐姐,好久不见。“ “真是你!” 与旧友重逢,半妖快乐极了,她兴奋地将月牙上下打量,“多亏这缕独属于你的香味,否则我可真不敢认啦!“ “姐姐也变了,比以前更美了!“月牙全身洋溢着喜悦之情,”姐姐,我不叫月牙了,那是别人取的名字。现在的我,叫无双。” “无双……真好听!“ 半妖拉着无双进入殿中,两人在窗前坐下。半妖一边烹茶,一边询问道:“这些年,你都还好吗?” 无双如实回答:“弄妖楼被烧毁后,人族对半妖恨之入骨。姐姐,你大概想不到 —— 他们中有人甚至不惜与妖族勾结!当年,我被鹰妖和除妖师同时追杀,是主君即时出现才救下了我。“ “竟有这样的事……” “不过现在好了!从前我们被人欺、被妖嫌,而现在,这天下是半妖的天下,谁敢不敬,便是自取灭亡。” 无双不自觉地流露出轻狂锐利的神情。 半妖低下头,递给她一盏茶。 “如今你在军中任职?“ “是,之前一直驻守南境,前些天才随主君回到京城。“ 无双抿了口茶,然后眨了眨眼,调侃道,”姐姐可知,你现在是天下所有女子羡慕的对象,人也罢,妖也好,半妖更是 —— 她们都巴不得成为你。“ 蔷薇看向窗外盛开的木芙蓉,泰然道:“曾经的我也羡慕过别人。大概没有谁不想拥有当权者的偏爱吧。“ 无双闻言一愣,继而笑道:“姐姐通透,确实如此。“ “无双妹妹,得空时来这院中替我照顾一下花草可好?” “当然可以,不过有姐姐在,怕是不需要我的。” 半妖笑而不语,替无双续了点茶,然后另起了个话题。 可就在那天晚上,半妖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把晚膳全吐了出来。主君以为是中毒所致,却在探入她经脉时触及另一道微弱的脉搏。 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主君欣喜若狂。而蔷薇却五味杂陈。她把手放在未显的小腹上,许久说不出话来。 “蔷薇,这真是太好了!” 沉浸在幸福中的主君,完全没发觉半妖的异样。 “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 我要给他全天下最好的东西!“ 主君抱住半妖,不停地亲吻她的额头。 “这样也好,“ 半妖喃喃道,“有他陪着你,这样也好。” “嗯?蔷薇,说大声点,我没听清。” 半妖闭上眼,靠在主君胸膛:“我说,这样真好!” 半妖的妊娠是辛苦的,但她甘之如饴。主君事事小心,唯恐加深她的不适。 殿内外的禁卫军增加了一倍不止。因为半妖实在精力不济,所以殿中重又添了奴婢,负责膳食、园艺、打扫等众多事务,他们脸上都挂着谨小慎微的表情。半妖无法心安理得享受他们的侍奉,但自己的温和又会叫他们愈发惶恐 —— 于是,她装作看不见的模样,把一切尴尬和难受藏在心底。连主君也不知道。 终于,在一年后的秋分,半妖诞下一女。 主君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吻了吻半躺在床上的蔷薇:‘“女儿像你,真好!“ “胡说八道,她还这么小,哪里看得出来呢。” 半妖刚从分娩中恢复,疲惫的双眸中满含爱意。 “我可没胡说,将来和娘一样,也是个大美人。” 主君握着婴儿的小手,还不满足,又凑上去亲了一口。 “你别把她弄醒了,这个小魔头,哭起来可不得了。” 半妖笑嗔道。 主君听话地服从指示,又提议道:“蔷薇,你来给女儿起个名字。” 半妖思索了片刻,展颜道:“就叫她乐善吧,我希望她一辈子都能乐观善良。” 冬天来了,皇城飘起了小雪。 我想着,是时候了。 于是,院中的腊梅含苞待放之季,她的故事也迎来了结局。或是,转机。 她往金兽中又填了些暖香,把替乐善新作的棉衣折好、收起。她同往常一样,走到主君身边坐下,靠在他的肩头。乐善睡醒了,吃饱喝足,正在主君怀里、笑嘻嘻地抓着他的手指玩。 “阿野,我要走了。” 她平静地说道。 “嗯?去哪儿?“ 主君随口一答。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还在乐善身上。 “回桃源。” 主君全身如触电般一震。他猛地转头看向她,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去哪里?” 半妖直起身,目光温柔但决绝。 “回桃源,我要回桃源了。” 乐善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松开主君的手,收起笑容,漂亮的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去多久?“ 主君的声线在颤抖。 “不知道。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或许……” 看着他逐渐绝望的眼神,半妖没忍心将话说完。 “就这样抛下我,抛下女儿?” “我爱你,也爱乐善。但在这里的我很痛苦,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有自己命中注定的归宿。” “我不会让你走的!” 主君咆哮道。 他怀中的乐善“哇”一声哭了起来。 半妖急忙去哄孩子,而主君狠狠抓住她的手,压着嗓音,一字一顿道:“你走不了。“ 一直到乐善渐渐止住了哭声,半妖才看向主君。她的眼神是那么亲密、又是那么遥远。 “阿野,我爱你,是真的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离开了让我惬意的环境,因为我爱你,所以尝试着对凡尘的一切闭上眼睛。但天神自有安排,命运逼迫我直面真心。“ “当年的我留不住想离开桃源的你,而如今的你也留不住想离开皇城的我。“ “不要流泪,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的。而那时,或许你会不再执着于俗世的权利,又或许我会学着接受凡尘的规则。你会更知足、豁达一点,而我也会更勇敢、成熟一些。那时的我们,一定会比现在更幸福。“ 蔷薇最后一次抱住涕泪横流的主君,最后一次抚摸女儿稚嫩懵懂的小脸。最后一次,她看向生活了这许多年的殿宇。 ‘再见了,阿野。“ “不 —— 不可以!” 主君突然感应到了,他试图抓住她,而乐善再次号哭起来,“生死道在关闭!你不能走!蔷薇,我再也进不了桃源了!蔷薇!不可以!” “照顾好自己……” 蔷薇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淡淡的青光笼罩着她,“再见了,阿野……” “不可以!不可以!“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