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沦陷》 第1章 归根 沈翊文在医院楼下拐角那家小小的花店里买了一束含苞欲放的粉色康乃馨。 他在老师崔文斌教授的病房前短暂地站了一会,轻轻敲了敲门。 病房里有一扇很大很宽的窗,日光透过玻璃落进室内,苍白的墙壁像是一张厚厚的油画画布,沾满了温柔的橙黄色颜料,崔教授正靠在床上看书。 沈翊文在床头柜上放下他从母校门口带来的柿饼,崔文斌从厚重的大部头专业书上抬起头,透过老花镜上方看向自己的学生,“来啦。” 他的老师崔文斌教授是东国IC行业首屈一指的泰斗人物。 只是这些年老教授的身体大不如前,两年前确诊尿毒症后,几日需做肾透析,更是精力不济。 至此崔教授也就几乎没有参加过什么一线的研究工作了,最多是精神状态不错的时候整理研究笔记编纂书籍。 沈翊文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孤零零的小板凳,摆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有些突兀,似乎是上一位造访的客人留在这里的,他拿起凳子放在病床边,顺口问,“老师,刚刚是有谁来过吗?” 崔文斌苍老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太寻常的阴影,但是正背过身低头把花束插进床头边那只花瓶的沈翊文并没有注意到。 “是,刚刚来了个学生。”老教授慢慢悠悠地说,像在说着窗外的天气。 沈翊文短促地嗯了一声,在病床边座下,看向病床上的老教授,“老师,最近感觉怎么样?” “如你所见,还行,”老教授放下书,看向窗外,“今天天气不错,我们下去走走。” 沈翊文把崔文斌推下楼,护工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给师生两人留出了交谈的空间。 还不到六点,迫近黄昏时分,和煦的夕阳尽职尽责地向外播撒着最后的光影,天边的晚霞交织出一片柔和深沉的红褐色。 他们来到了一段风景优美人迹罕至的银杏小路,时令已入深秋,地上铺满了从银杏树修长的枝干上摇落下的黄叶,延伸向远处看不见的尽头。 眼前的景象和他的母校深秋时的街景很像,沈翊文触景生情,他想起某些他已经不再能回去的时光。 他还在读书的时候,一些闲余的饭后时间,他和他的师兄白芮和老师也会共同在落满黄叶的路上散步。 那时他还年轻一些,是个锋芒毕露的愣头青,不管老师崔文斌说什么,他总会针尖对麦芒,用犀利的观点和老师展开一番交锋。 他的师兄白芮就跟在他们身边,听他们争辩,然后在矛盾难以收场的时候充当化解冲突的和事佬。 师兄已经不在了,他也不再是当年的沈翊文了。 在寂静的银杏小道上,师徒两人各自沉浸在思绪里,默契地都没有说话。 他们停在了一座略显破旧颓陂的小亭子旁。 “翊文,”崔文斌忽然放缓声音,转头看向他,像是斟酌了许久般,徐徐说,“新恒的老板来找我,要我去西国做一个项目的总工程师,我自作主张向他推荐了你,你别和我这个已经老糊涂的老头子计较。” 哪怕他们已经是很多年的师生了,此刻沈翊文也一时不能看清老师深深注视着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不会的。” 老教授不说话了,他抬眼望向树梢之上被系住的一方狭窄的天空,轻声叹了口气,仿佛在叹息于金乌这最后的余晖,此后一望无际的黑暗就将随之降临。 沈翊文不知道他在哀伤于什么,他没有贸然开口。 良久,老教授在寂静中不无悲哀又平静地开口道,“翊文啊,我有种预感,我跨不过这个冬天了,可能不久就要去陪你师兄了。” 老头轻描淡写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深深扎进了沈翊文的心里,他的嘴唇动了,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翊文,新恒这个很有挑战性的项目是我想你去做,但最终选择在你,看你自己的想法了。”崔文斌娓娓道,他顿了顿继续说,“但作为你的老师,我也想说,你不能一直活在你师兄的阴影里,就像有些遗憾没有去弥补它会是永远的遗憾。” 沈翊文注视着他的老师那双浑浊却难掩睿智的眼睛,他能看出对方似乎是欲言又止,想和他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他默然了片刻,轻声说,“我知道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崔文斌说这件事,或者说他习惯于把这些带着伤痛的回忆都囫囵丢进一个记忆的树洞里,尽量不去想它们。 所以可能其实连他自己也想不清楚这件事。 事实上,他选择离开象牙塔,义无反顾跳入“生活”这条黏稠又拥挤的河流。 这件事中缘由复杂,是无数个平行的意外,在同一时空重叠,最后铸成了一条他无法再回首的道路。 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有时候沈翊文会觉得自己往后的许多年的颠沛都仿佛是在交纳一份格外昂贵的赎金—为他青年时代的顺遂。 穿林而过的风吹动满树叶子摇曳,金色的小扇叶纷纷扬扬摇落,有些落在积水的人行道上,有些落入长满青苔的花坛里,沾满泥土。 沈翊文在一片四下而起蔓延至无边无际的风声里,听见他的老师苍老又平和的声音。 他说,孩子,不必为死亡太过悲伤。 人总会离去,就像落叶归根是它永恒的宿命。 沈翊文在那一瞬间忽然想张出自己空空的手掌,尝试抓住不可能为他停滞的风。 沈翊文在回家的路上路过菜市场买了一尾鲜活的鲈鱼,个头不大,一斤出头。他蹲在卖葱姜蒜的小摊前,伸出修长漂亮的指头熟练地一个一个挑拣着蒜。 卖蒜大妈是和他熟识的,从他手里接过装蒜的袋子,热情地和他闲聊,“小沈最近忙吗?” 沈翊文冲对方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不忙,阿姨您操心了。” 他手上提着塑料袋子,慢慢地往回走。 他听到了背后传来的风声,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带风的人影从他身边闪过,在他面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白屿灵活地停在他前面一点,一脚踩下脚下的滑板。 沈翊文很多时候觉得自己要是有钱一点,说不定这个画面会变成小丫头叼着玫瑰从机车上跳下来。 小丫头片子拿出含在嘴里的棒棒糖,对他很霸气地抬了一下下巴,“翊文哥,今天晚上吃什么?” 对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沈翊文总是有种异乎寻常地耐心,他抬手扬了一下手里的袋子,说,“今天晚上吃鱼,清蒸的。” 白屿“哦”了一声,一只脚又踩上了滑板在离沈翊文不远不近的前方滑着,像只自由轻快的小鸟。 沈翊文一双眸色浅浅的眸子透过镜片追随着她明朗的背影。 白屿是越长越大了,沈翊文有时候觉得她是和白师兄越来越像了,一样地天赋异禀,一样地光芒四射,小丫头去年刚刚拿了奥数比赛的全国金奖。 有时候又觉得全然不像,不同于白芮的内敛藏锋,白屿是个极有主见的,她喜欢的东西很多,喜欢架子鼓,滑板,滑雪,冲浪,模型,现在是个职业乐队的架子鼓手。 两人挤在狭小的厨房里,沈翊文在处理手里的鱼,白屿在旁边的灶台旁熟练地颠着菜勺。 沈翊文搁在台面上的电话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提示,是个没有加备注的陌生号码。“鱼已经处理好了,蒸个**分钟就可以了。”沈翊文简单和白屿交代了两句。 白屿应了,沈翊文洗干净手,他走出厨房走到小小的阳台上,单手接通了电话,另一只手在用帕子擦干手上留下的水。 “您好,请问是芯创的高级工程师沈翊文沈先生吗?”对面响起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声。 对方准确地报出了自己就职的公司和职位,明显是有提前做过调查,沈翊文已经大概猜到了对面是谁,他说,“是我,请问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晚上好沈先生,冒昧打扰,我代表西国新恒集团首席执行官林时砚先生致电给您。” 他手上的动作短暂地停滞了一下,沈翊文把手里的帕子搁在了一边。 很难会不记得林时砚这个名字,在最近各色的新闻报道里,这位西国叱咤风云的公众人物像是各大报纸头版的宠儿。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他斟酌片刻,慢慢地问。 “沈先生是这样的,林总十分欣赏您的专业能力,希望与您进行一次简短的面谈。”对面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沈翊文沉默了,他很想直接回一句“我不想面谈”。 对面听起来就是个油滑老练的,只说是“面谈”,没说具体干什么。这么直接拒绝显得失礼,况且,举荐自己的不是别人,是崔文斌,他沈翊文的老师。 对面似乎是抓取到了他的犹豫,放缓了语气,“林总特别强调,此次面谈仅作为一次技术交流,旨在交换彼此对行业前景的看法,不涉及任何强制性承诺。” 这是一个很让人心动的承诺,但沈翊文总觉得对方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就在他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对面就接着说下去了。 “林总明天的日程为您预留了上午十点整。会谈地点定在新恒商业中心顶层的云境会议室。相关的会议邀请和详细地址已发送至您的邮箱,请您查收。” 沈翊文将要出口的话被原封不动地堵了回去。 “请问您还有什么问题吗?”对方适时用无可挑剔的语气礼貌地问他。 沈翊文满心无奈地说,“没有了,谢谢。” “期待您的准时莅临。祝您晚安。” 林时砚的助理韦洲灏挂断了电话,不留痕迹地往办公桌那边瞄了一眼自己的上司。 桌边高大英俊的男人垂下眼帘,正在浏览面前一份文件,看上去神情十分专注,他手里随意地转着一只钢笔。 韦助理也摸不清自己这位高深莫测的顶头上司。 他知道林先生这次秘密飞来东国就是为了“上帝之眼”——林先生是去见了他母亲的一位旧友,一位在这个行业享有名声的学术泰斗,年迈的崔文斌教授。 上一任总工程师死于一场不明不白的车祸,现下“上帝之眼”需要一位新的总工程师,一位专业能力过硬,有过领导大型研发项目经验的总工程师。 在这个圈子里能胜任的人才并不多,就像需要进行流通的贵重物品。 他们具体聊了什么韦洲灏不得而知,但当对方走出病房,回身轻轻合上门扉时,他注意到对方笼罩在背光阴影里的眉角小幅度地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相当满意的神情。 像老练的猎手结束一场收获颇丰的狩猎之后,抽着一斗上好的烟草,在慢慢地擦拭着手里的枪。 看得出,这是一场愉快的谈话,至少,是单方面愉快的。 林先生转头看向自己,简短地说,去准备一个人的背景调查,叫沈翊文。 韦助理应了,心下了然,看来“上帝之眼”总工程师的人选已经有了着落。 电话里那位沈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是温和悦耳的,但他的声线又冷得像冰,这层微妙的凉意在通话里被无限地放大,给人一种冰雪下肚的错觉。 林时砚毫无征兆地抬起头看向这边。 他的目光极有压迫感,韦助理头皮一紧,赶紧问,“林总,您看.........” 林时砚垂下视线,面无表情,咔哒一声弹开钢笔的笔帽,在纸上写了点什么,“照常让李希安排就好了。” 林时砚有三位助理,李希女士是打点日常的生活助理,也是处理非常情况的清道夫。 韦洲灏应了,他退了出去,顺手带上办公室的门,留下一片寂静。 林时砚在看沈翊文的背调。 照片上的年轻学者穿着一件雾霾蓝的西装,简单的白色衬衣,俊美的眉眼如画,眉宇间尽是张扬不羁的锋芒与浩荡意气。 哪怕跨过许多年,无数纷繁复杂的世事,他没有办法忘记这张格外清冷的脸。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时间真是格外乖戾无常的东西。 譬如隔着那么多年他始终记得某人,但某人始终不会知道有一个叫“林时砚”的学生想要往他的实验室投递科研申请。 林时砚从未对那封停留在草稿箱里,没有发出的邮件感到过遗憾。 可能因为值得遗憾的事情很多,多了也就释然了。 林时砚垂下眼眸,钢笔尖细冰冷的笔尖刚要落到纸面上,又堪堪停留在了半空中,他脑中无可避免地闪过很多年以前的画面,像是褪色泛黄的胶卷片。 ——年轻的讲师在走廊的尽头驻足了,回眸看向他,一双平静的眸子透过冰冷的镜片看向他,像一块结冰的,澄澈的,静止的湖泊。 “沈老师。” 他是这样称呼的。 …… 林时砚向下继续阅览沈翊文其人的简历——十六岁以物理竞赛全国第一进入东国排名第一的圣普利兹大学,二十五岁从希帝汶大学博士毕业,毕业时已经在顶刊上发过三篇文章,拿下三项大专利。 他的辉煌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七岁这一年,往后就是断崖式地离开研究所,在国内一家IC企业芯创的就职经历,与此前的经历相比就显得无比黯淡了。 那年沈翊文刚刚以最年轻的研究助理身份加入了东国第一芯片研究所,作为崔文斌教授的得意门生主持全球涉及芯片产业战略布局的世界会议,年轻有为,前途无限。 林时砚小幅度地偏了偏头,钢笔冰冷尖细的笔尖停留在了那张照片上。 他的境况和自己所想的并不相同,加上崔文斌的某些话。 一致都指向了某几个他并不想去追忆的特定年份,像一个格外不太平格外晦暗的多事之秋。 沈翊文挂了电话,回到小小的厨房里,锅上的鱼还没蒸好,他掀起锅盖,往里倒了些豉油。一股鲜美香甜的气味迅速氤氲开,白屿转头问他,“刚刚是谁打来的电话?” 他笑了笑,说,“没什么,来推销的。” 第二天,沈翊文打车到新恒楼下,他坐在后座上闭目养神,断续的车载广播里的只言片语伴着车辆的颠簸一齐涌向他。 女主播用冰冷专业的声音播报着,“共和党候选人再度质疑‘上帝之眼’计划,称其将导致技术垄断……” 西国在进行五年一次的大选,沈翊文没有那么关心时事,但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像一张网,让他有时候无可避免地被裹挟其中。 车在一片繁华的商业区停下了,他看向眼前结构复杂的商业体,心中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果然,在他第三次回到同一个出口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一点,他是彻底迷路了。 他求助于一位路过的年轻女士,对方让他去总办公大楼的前台问问。他道谢了,低头一看,差十分钟就要到十点了。 沈翊文硬着头皮加快脚步,快步通过新恒办公大楼的旋转玻璃门,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向前台。 第2章 猎手 “你好,能不能问问云境会议室在哪里?” 沈翊文正礼貌地询问着前台的柜台小姐,余光瞥见身边来了一位陌生的先生。 他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对方高大的身形让前台一块不大的空间显得有些不够用了,沈翊文往旁边靠了一点。 “你是要去云境会议室吗?”这位陌生的先生听力敏锐地在嘈杂的环境中抓取到了他的话,转头垂眸看向他,用热情又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我带你去,我顺路。” 沈翊文看清了他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很深很沉,像深不可测的黑洞。 沈翊文站在面前这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陌生先生身后,电梯里狭小的空间让他觉得不自在。 电梯控制面板的数字在不断地跳动,他无意间和一双目光深沉的眼眸通过电梯反光的面板对视上了。 沈翊文收回了视线,他想起了面前的是谁。 ——那天他从室外走进狭小的客厅,瞥见了白屿忘记关掉的老旧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的画面。 彼时面前这位绅士先生正在在出席他母亲的公祭。 他的母亲萧亦芳女士是一位出名的西国女性慈善家,毕生奔走为各地妇女孩子争取权利,直到在一场意外的火灾里丧生。 画面里,他穿着一件简单合身的纯黑色西装,戴着一顶朴素的黑色羊毛礼帽,胸口佩戴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白色玫瑰花。 他站在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前,远处灰沉的天际边飞过几只黑色的飞鸟,沈翊文看见他修长的右手郑重地搭在左胸向下一点——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我谨代表这个国家每一个向往尊严平等的自由意志,每一个曾身处你羽翼庇佑之下的生灵悼念你,母亲。” 林时砚是个天生的演说家。 在众多的视线里,他一张英俊深刻的面孔在没有死角的镜头之下显得完美无暇——面庞之上覆盖着一层庄严,克制,深沉的悲伤,将现场的情绪与气氛渲染得淋漓尽致。 他身旁站着一位面容和蔼亲切的中年男人和一位气质出挑的年轻女性。 他们是西国即将参加总统大选的民主党党首柯希林先生,和他的女儿,议院最年轻的大议长艾比小姐。 很难说这究竟是一场纯粹的祭礼,还是一场精彩的政治作秀。 正如一位真正的慈善家母亲会有一个冷血的商人儿子。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提示音,他们到达了新恒中心大楼的最高层。 电梯门打开,沈翊文看见一个西装革履梳着背头的商务男站在电梯门旁,对方摆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笑,说,“沈先生,您好,很高兴见到您。” 他从声音里听出来了,面前正是昨晚给自己打来电话的人。 对方转过身对沈翊文身旁的男人说,“林总,你是在楼下遇见沈先生了吗?” 沈翊文抬眸看向对方。 林时砚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语气淡淡地说,“是,刚刚在楼下遇见了沈先生。” 说罢,绅士地伸出手,“我是新恒的首席执行官林时砚,芯创的沈先生,幸会。” 沈翊文迟疑着礼节性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刚刚触及林时砚那双宽大有力的手,就被对方反手牢牢握住,用沉稳均匀的力道完全控制住了。 他能感到林时砚的指腹和掌心都生着薄薄的茧子,透过这层坚硬的屏障,是温热的体温和跳动的脉搏。 林时砚的手不算世俗意义上的好看,手指修长,贯穿虎口有一道狭长泛白的新月形疤痕,无声言说着主人曾经经历的腥风血雨。 林时砚没有给沈翊文向下深究的机会,简单的握手之后他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站在一旁韦洲灏适时说,“沈先生,这边请。” 沈翊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两人身后,顶层的楼高比其他楼层高了许多,装修得非常漂亮,脚下是光洁的大理石瓷砖,头顶悬挂着造型华美的金色大吊灯。 办公大楼外温柔明媚的晨间阳光穿透大块的玻璃落进室内,空气里飘浮的灰尘在迷人的光影下无处遁形,像被绞得很碎的金箔。 他们进了一间独立的会议室,韦洲灏在他们身后替他们关上了会议室厚重的隔音木门,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林时砚端坐凳中,十指交叠平放在膝上,“沈先生,坐。” “谢谢。”沈翊文说,他在对面坐下了,抬眸看向面前这位看上去英俊又深不可测的商人。 林时砚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用他那种带着审视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这位曾有天才之名的年轻工程师。 半晌,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这次邀请沈先生来面谈,是想邀请你以总工程师的身份,加入新恒的一项芯片研究——“上帝之眼”。” 上帝之眼。 沈翊文没说话。 林时砚看向他,“沈工如果愿意接受这份邀请,新恒可以考虑开给你三百万法币的年薪。”他自信三百万法币的年薪,是一个足以让所有工程师为之动心的额度,包括面前这位看上去显得有些生人勿近的年轻工程师。 沈翊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又不像在纠结。林时砚适时递出一份资料,“这是新恒法务草拟的意向合同,你可以先看看。” 那份合同被一只白皙的手原封不动地推回了他面前,林时砚顺着这只手起伏的骨节和突出的手腕往上看。 “我想这份工作是需要出国的吧,谢谢林总的好意,但是我有我走不开的理由,抱歉了。”沈翊文看向他,客气又决绝地说。 他曾经是学者,但永远不可能是政客。 他沈翊文没有理由要陷入西国两党倾轧的漩涡里。 说罢,对方站起身似乎是想走,林时砚猛然伸手猛然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腕,沈翊文垂眸看向他。 一时间,一种微妙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迅速地酝酿开。 林时砚沉声说,“再想想吧,沈先生。”他嘴上说得客气,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让沈翊文一时间没有办法挣脱他的禁锢。 沈翊文眉心微蹙,他注视着对方,开口一字一句清晰又坚定地说,“我想得很清楚了,所以请放开我,林先生。” 林时砚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缓缓松开了沈翊文,靠在椅背上,眯起眸子以上位者惯常的姿态居高临下看向他,说,“我不会逼你,沈先生,”他语音一转,“但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可以去找韦助理。” 想清楚?下辈子吧。沈翊文出新恒大楼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差不多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他照常去一家湖边的酒吧“Echo”做兼职调酒师,应付着难缠的客人们,早上沈翊文打着哈欠走进芯创的办公室,和他手底下的几个年轻工程师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坐下,他就被主管叫走了。 沈翊文抬眸看向面前出现时机太过巧妙,像在专程埋伏他的中年男人,对方面无表情地说,“沈工,非常抱歉,我知道你在芯创也待了好几年……” 沈翊文的心蓦然沉下去了,至于主管后面说了什么,他全然没有听进去,半晌,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我能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对方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主管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抱歉,沈工,无可奉告。” 沈翊文对于自己莫名其妙被辞退这件事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尽管他为此感到错愕和无力,但是这对他来说算不上打击。自他从芯片第一研究所出来的以来,联系他想让他来工作的企业不在少数,这些年想高薪挖他的人从没断过。 一直留在芯创是因为国企工作稳定,他需要一份长期的收入来供养一个正在飞速成长的天才少女。 他往国内几家不错的芯片大厂都投递了自己的简历。 在投出第一份简历后不久,他接到了一个面试电话,对方的态度听上去很热情,“沈先生,您的简历非常出色,请问您是否有空明天上午九点来我司,我们当面聊聊呢。” 第二天,沈翊文准时到达对方公司楼下,却意料之外地在前台被拦下,HR匆匆赶来,面带尴尬,“沈先生,非常抱歉,这个岗位……刚刚临时不再对外招募了。” 沈翊文猝不及防地僵在了原地,他脸上的神色很难看,一股被戏弄的怒火混杂着冰冷的无力感升腾而起。 他从未感受过这种形式这种难堪与羞辱,像是要把他那点自尊都不留情面地踩在脚下。 沈翊文没有说什么转身出了办公大楼,他没有理会想追上他的HR,对方缠着他喋喋不休地道歉解释,承诺往后有职位空缺一定优先为他安排。 意料之外的是,这个让人不快的求职小插曲只是一场巨大噩运的开端。 曾经有意向挖他的研究所负责人,大小公司的人事,认识的有就职渠道的旧识,一个接一个,像人间蒸发一般,从他的联系人列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连几天,他投递出的十几份简历,石沉大海。仅有的三个面试机会,都在最后时刻莫名蒸发。 沈翊文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接连碰壁的窘境,他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处境。 他知道自己像是一只笼中的困兽,而黑暗中的猎手站在布下的天罗地网之外,冷漠又从容地欣赏身在笼中的自己奋力地挣扎,等着他乖乖低头——可他从未想踏入这只笼中,更不想轻而易举地向对方俯首称臣。 他没有再尝试投递更多的简历,也没有再联系什么别的人,他知道,大概是某人已经暗地里打好了招呼。 想要在行业里继续混下去,没有人会想为了一个小小的工程师去得罪新恒这个庞然大物。 所以这些行为都显得像在尝试撕咬自己周身的铁笼,除了让自己撞得遍体鳞伤之外,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当晚,沈翊文和白屿在客厅里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谈话,沙发上坐了沈翊文这个成年男性之后,不想和他挤在一起的白屿就盘腿坐在地上的垫子上。 这套房子是沈翊文读博的时候买的,只有七十多平,沈翊文一个人住还算宽敞,加上一个白屿之后就显得空间有些窘迫了。 “白屿,”沈翊文对她抬了一下下巴,“腿放下去。” 穿着短裙的白屿“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放下了自己支起的双腿,懒洋洋地问他,“是有什么事吗?” “是,”沈翊文看着她,沉声开口道,“我想问问,如果我说我可能不能再送你去国外读书了,你能接受吗?” 沈翊文除了芯创的本职工作以外,一直在做几份不同的兼职,他攒钱最大的目的就是想送白屿出国去全球排名第一的希帝汶大学读书。 那是沈翊文和白芮的另一处母校,他在那里读完了博士,小丫头也一直想去。 但是,在现在的状况是,他被林时砚制裁之后找不到薪资不错的工作,他明白自己可能需要和白屿做这个商量,让她心里有个预设。 白屿耸耸肩,不以为意地反问他,“哥,你读大学的时候不也是靠做兼职和拿全额奖学金去希帝汶读书的吗?” 沈翊文被她的话噎住了,或许是因为自己走过这条路知道其中的艰辛,所以沈翊文本能地不想白芮的妹妹再重走自己当年的路,他想给白屿最好的一切。 白屿抬眸,用她那双善于洞悉人心的眼睛看向他,继续问道,“哥,你是最近遇上了什么事情还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沈翊文知道瞒不过她,也觉得没必要瞒着她,他沉吟片刻,说,“是的,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 白屿默不作声地听他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原来是恶霸逼娶良家少妇这么俗套的剧情。” “不能这么说吧……”沈翊文斟酌道,他本能地觉得这个比喻怪怪的,但细想好像又的确是这么回事。 白屿站起身,说,“哥,我知道了,我要去中环那边打架子鼓了,今晚有个小演唱会,去迟了威哥他们会催,”她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沈工亲手制作的多功能报时时钟,“你差不多也该准备去“Echo”上班了。” 刚刚聊着就忘了时间,沈翊文穿上外套,问她,“要我送你吗?” “哥,你开车还没有旁边遛狗的快。”白屿出门前淡淡地抛下一句话,然后冷漠地关上了门,留下沈翊文无奈地看着面前一扇紧闭的门。 沈翊文在“Echo”遇到了一个他不想遇到又意料之中逃不过的人,高大英俊的商人在午夜时分准时推门而入。 他有些错愕,转念一想,对林时砚来说探查他的踪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沈翊文感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凉风,来自酒吧外清冷的人行街道,混杂着淡淡的桂花花香和泥土潮湿的腥味。 他们隔着酒吧喧嚣的人群,在昏黄的灯光下对视了。 林时砚走到吧台前,在沈翊文的面前找了个位置坐下,沈翊文看着他优雅地脱下了身上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搭在臂弯里,然后抬眸注视着自己,他们都没有说话。 沈翊文率先垂下了眼眸,他擦拭着手里的调酒杯,半晌,他缓缓开口道,“先生,你想喝点什么?” 林时砚没有说话,还是在注视着他,用他那种很复杂很深的目光,仿佛是要在沈翊文修筑得难以撼动的完美堡垒之上寻找一丝缺口。 沈翊文早就知道了他那句“沈先生,我不会逼你”大概是这世上最大最荒唐的谎言了,林时砚的确没有逼他,他只是关上了房间里其他的门和窗,只剩下他所在的那扇门还开着。 林时砚是要他沈翊文背负着所有的不甘,心甘情愿地来到自己身边。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对林时砚这个人来说,绅士与风度永远是他伪善的保护色。 他就是个穿着秩序文明外皮的暴徒。 沈翊文在那一瞬间忽然想把手里的调酒杯用力扣在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头上,他硬生生地忍住了,他知道这是无用的,就像隔着一只铁制的笼子隔空挥舞爪子,除了让自己满身伤痕,造不成任何的伤害。 “沈先生,”林时砚的身体向前稍稍倾了些,居高临下看向面前的沈翊文,“看来,让你清楚还需要一点时间。” “林先生,可能你对我有些误会。”沈翊文抬手推了推镜框,他注视着林时砚的双眸,轻描淡写地说,“活路不止一条,林总,我想就算你只手遮天,你也没有能力让所有的职位都对我关上门吧。” “那么沈先生我拭目以待,”对方慢慢地哦了一声,微微挑起一边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