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客本无名》 第1章 开端(一) 1. 大覃国帝后恩爱非常,实在是国之大幸。 谢皇后出身数代清流的渌州谢氏。一国之母慈爱悲悯,日日吃斋礼佛。皇帝厚爱,普一登基就特在宫中专设宝禅殿,时常延请高僧进宫讲学。 宫人常言,皇后娘娘至纯至善,因而福泽深厚。皇帝登基仅三载,中宫便育有两位嫡子。长子赵祁旻满周岁时被封为太子,隔年二皇子赵祁晏出生,皇帝疼爱非常,和皇后亲自将两位嫡子带在身边教养,约摸着不日也要封王。 谢皇后不愧是名门之后,颇识大体。二皇子刚满三岁,便自请让二位皇子搬离中宫,太子住东宫、二皇子则居携芳殿,坚称:“龙裔岂同寻常小儿,还是必须由太傅们精心教导,才能不负皇恩。” 民间有言:“慈母爱子,非为报也。”寻常妇人总是对孩子满心疼惜与牵挂,前朝后宫也总有不愿将孩子送去携芳殿交给太傅的妃嫔,皇后娘娘却主动将两个孩子一并送出中宫,“本宫虽为皇子生身之母,却更是大覃所有黎民百姓的母亲。若对亲子过于溺爱,他日若太子不成气候则动摇国本,则是身为国母的罪过。”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谁能不赞谢皇后一句深明大义。 太子五岁入主东宫,二皇子居携芳殿,每日由太傅一同教学,只每月初一和十五至宝禅殿与皇后共同诵经祈福一日,母子三人相聚一时。 然皇宫大内讲求多子多福,皇后贤德,即便帝后情深,依旧为皇帝广纳妃嫔、绵延子嗣。 直至隆安十七年,秋狩中太子遇刺,二皇子以身相救险些丧命。调查后发现是宠妃林氏意图为亲生的四皇子夺嫡,皇帝龙颜震怒,将四皇子贬为庶人幽禁昭狱,林氏即刻绞杀于内廷。 谢皇后受到惊吓一病不起,与病床前恳求皇帝,许她寻二位武功高手做两位皇子的贴身护卫。 皇后为大义甘愿克制身为人母的深情,十数年唯这一次于险后表露,即便有违宫规,皇帝又怎可不允? 只是太子毕竟是储君,身边人必须出自皇权。皇后不愿皇帝为难,识大体地让步道:“那便只让臣妾择一可信可用之人,贴身护卫阿晴便好。” 谢皇后恪行知礼,这是二皇子搬离中宫后她第一次唤其乳名。皇帝动容,即刻允之。 次月初一,二皇子贴身护卫的人选入宫。 皇帝在中宫见他,皇后立在一旁,柔声介绍:“这本是我母家收养的孤儿,父亲来信中说他骨骼清奇,是个可塑之才。早年间送他去燕荡山习武,那边的师傅亦说他如今剑术超群,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了。父亲本想留他在家中做个护家府兵,听闻二皇子遇险,便举荐了他过来。” 皇帝道:“上前来。” 瞧着青年身姿挺拔,即便跪在殿中依旧如松柏傲然,一身黑金软甲劲装包裹着强健的身躯,清俊眉眼如磨如刻,饶是一副沉稳剑客的模样。 “瞧着年纪不大,”皇帝虽满意,面上却不显,依旧是平淡的审视姿态:“你年岁几何?” “回陛下,”青年恭敬叩首,礼数周全:“草民如今二十一岁。” “只比晏儿大了七岁,”皇帝微微皱眉,看向身旁的皇后:“太年轻了些。” 皇后不急不缓,回应道:“臣妾以为,毕竟是贴身贴心之人,还是得从少年时相伴为佳,可保忠心不二。” 帝后是少年夫妻,这句话说在了皇帝的心里。 皇帝尚有国事,敲打了殿中跪着的年轻剑客两句便起驾离开。 皇后行礼恭送。皇帝明黄仪仗消失在中宫门外,四下无人后,掌事宫女扶她起身,方才还满是温情柔顺的一双杏眼里只剩冷漠与阴森。 青年依旧保持着叩首之姿,分毫未动。 皇后让其他人都退下,坐回殿中宝座,微微抬手:“起来吧。” “方才的话,你可都听明白?” 他起身拱手,声音低沉:“明白。” “你去了二皇子身边,用心伺候着便是。”皇后平淡道:“没有本宫首肯,他不能死。”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是十足诡异的,但殿中人面色却丝毫未变,已然是心知肚明。 青年道:“卑职进宫途中已观察宫中戒备,尽在掌握之中,请娘娘放心。” 皇后抬手让他噤声,蹙眉不悦道:“若非必要时,你不要亲自动手。本宫留你还有他用,日后太子身边不能有个杀了他弟弟的近卫。” 青年顿了顿,“以我的身手,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皇后冷嗤:“掌嘴。” 青年眼神微动,自觉失言,立刻径直跪下,抬手掌掴在脸侧。 “那老鳏夫说的没错,你确实还缺些管教,”皇后稍微满意了一些,“若不是看中你的武功,本宫也不会愿意要你一个不懂规矩的。” 黑衣剑客薄唇微抿,垂头不言。 “二皇子虽也是我亲生,但他寡廉鲜耻、身姿诡异,留他在太子身边,本宫难以心安。此事如今世间只你我二人知晓。本宫立时不动作,是因为他尚有作用,局势瞬息万变,你只需候着,一切听本宫命令即可。” 皇后冷眼看着他,“你父母临终前交代你的,可还记得?” “……记得。” “那便好。”皇后像是乏了,伸手揉了揉前额,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玩笑话,露出一声轻叹:“父母爱子、生育之恩啊。” “不论是在乡野田间,还是王谢堂前,都是一样的。” 2. 赵祁晏一睁眼就皱眉喊疼,像是成了习惯。 他一双灵动的凤眼微微眯起,余光瞥着寝殿内的屏风,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从那后头绕过来。 赵祁旻紧张地掀开床帐,刚要问“哪里疼”,就被床上人一副得逞的促狭笑容噎了回去。 “又唬我,”赵祁旻好气又好笑:“你敢捉弄太子,真是胆大包天。” “包的是哪个天?”赵祁晏歪着头蹭起身,用锦被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张漂亮精致的脸蛋:“是太子哥哥的这片天吗?” 赵祁旻伸手戳了戳他额头:“这话让曲太傅听去,又要罚你去宝禅殿跪着。” “我现在可是伤员!他才不敢罚我呢。”赵祁晏眨眨眼,掀了被子又要给哥哥看腰上缠着的白纱布,被赵祁旻摁住了手,弹了个脑瓜崩。 “醒了就起来,甜羹和药都在温着,我让人给你端上来。” 赵祁晏听着了话特别不开心,那药实在太苦了,他舌头娇气,本就是个吃不得苦的,于是哼哼唧唧地又要钻回被窝里,果不其然被拽了出来。 “我每日最烦的事儿就是哄你吃药,”太子课业繁重,手边时时都握着书卷,他看着弟弟硬着头皮把药灌进喉咙、又火急火燎地吃甜羹去压舌尖的苦味儿,忍不住舒展了眉眼,宠溺地用手帕去擦他脸上的药渍:“比写策论、背古经还烦。” 赵祁晏惯会对哥哥撒娇卖乖,咂了咂嘴,猫儿一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嫌烦你还每天都过来?” “没办法,谁让某个小坏蛋是因为我受伤的呢?” “原来也有能让太子哥哥都没办法的事儿啊!”赵祁晏咋呼道:“那看来当太子也没什么意思嘛,若是让林氏知道了,我或许也不会挨这一下了。” “又在胡说八道。”赵祁旻捏了一把他的脸蛋,无奈地拍了拍:“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便罢了,有外人在的时候可不能这样。” “我当然知道啦,哥哥你好啰嗦。” 天家兄弟少有像他们一般亲密无间的,何况二人还是年龄相仿、一母同胞的嫡子。哥哥位居东宫,弟弟受尽宠爱,放在历朝历代的史书或话本里,都是兄夺权阋墙、互相残杀的境遇。 但他们不同。 “我是放心不下你,小没良心的,还嫌我啰嗦。” “不嫌不嫌,”赵祁晏喝完了甜羹把碗一推,抱着哥哥的腰往他腿上赖,偷偷蹭着、用太子身上赤色织金四团龙的外袍擦嘴:“哥哥从我三岁啰嗦到十五,我早习惯了。” 试问宫中谁不知太子贴心疼爱二皇子,幼年在中宫时二人同吃同睡,即便后来各自搬了殿宇,太子殿下大多数闲暇时间也都不在东宫的,若有要事寻他,只往二皇子住的携芳殿去便是。 赵祁旻看着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仍是一副没心没肺、被他宠坏的宝贝模样,心里隐隐不安,但更多的还是柔软。他努力克制,严肃地叮嘱道:“阿晴,你长大了。你要答应哥哥,以后可不能再像这样莽撞。” 哥哥这句指的是他以身挡剑的事,赵祁晏想装傻糊弄过去,唧唧歪歪左右摇摆好一阵,就是不肯答应。直到见赵祁旻眉头紧锁,这才偃旗息鼓地闷声应道:“我知道啦。” 太子不依不饶:“知道什么?” “知道……知道以后要更聪明地保护哥哥。” 虽然他仍不觉得在那种危急关头扑上去挡剑是不聪明的举动罢了。 “哥哥不要你保护,”太子心软成一片,把弟弟搂在怀里拍了拍:“是哥哥要保护阿晴才对。” “你身子不好,”太子说得隐晦,每次想到这件事他总是万分怜惜,因此语气也更温柔了:“若是受伤,哥哥会心疼死的。” 赵祁晏埋首在哥哥胸前,蹭了蹭没说话。 太子见怀里一直咋呼的人忽然闷不吭声,以为他是想起自己的身体难过了,便扯开了话题:“外头刚才来通报,母后给你选的人到了,就在院子里候着。” “……什么时候?” “你午睡的时候。” 赵祁晏撇撇嘴:“我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外头天都要黑了,你怎么不打发他走?让那些嘴碎的人瞧去,又要说太子哥哥太惯着我、又要说我恃宠而骄。”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么?”赵祁旻笑了:“我们阿晴是头贪睡的小猪,我可不想让那些不相干的人来扰你清梦。” 赵祁晏撑起头来,从下面眨巴着眼望他:“我不是小猪。” “就是小猪。”太子捏了捏他的鼻子,“他没眼力见儿,非寻这个时辰过来,我敲打他一下罢了。” “……被母后和曲太傅知道,又要责备你怎么办?” “不怕,”赵祁旻抬了抬下巴:“哥哥是太子。” 赵祁晏被逗乐,又和哥哥嬉闹了一阵。直到太子叫他起来,传人去把院子里等了两个时辰的那人唤进来,他才嘟哝着说出真心话:“哥哥,我不想要母后派过来的人。” 太子身形一顿,本想推扶他起来的手索性又把人拉了回来摁在怀里,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隔着薄薄的寝衣。 赵祁旻说:“阿晴,不怕。” “有哥哥在,阿晴永远不用怕。” 悄咪咪开文[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开端(一) 第2章 开端(二) 3. 青年跟在宫女身后走进寝殿。 冷硬的马靴踩在通铺密织羊毛毯上,绕过华贵的绸缎屏风,沉静轻柔的檀木熏香围绕冰凉的软甲。 他站定在仗余外,跪下叩首:“见过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 “起来回话。” “谢太子殿下。” 青年起身,微微俯首,难免瞥见前方小桌后依偎着的二人。 太子怀里坐着一个身穿纯白寝衣的纤细少年。 果然是手足相抵、贴身搂抱、亲密非常。 ——成何体统? 他微不可见地皱眉,又瞬息回归冷淡。 赵祁晏打量着寒如玄铁的青年,十分不满。 一身漆黑,也不怕被人踩着了。 太子也在观察着跟前的高大青年,见他沉默不言,挑了挑眉:“你便是母后选来的人?” “是。” 赵祁晏更不满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泥腿子,在太子哥哥面前也敢摆弄起“惜字如金”这一套? 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太子倒是无所谓,垂头去问怀里的赵祁晏:“他以后要便跟着你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他?” 他靠着哥哥就有无穷底气,娇蛮劲儿一下子翻了起来,厉声道:“你瞧着年轻,倒是有几分剑客的风姿,只是不知身手如何。莫非仅是凭着一张俏脸欺骗了外祖和母后,其实是个只有花拳绣腿的草包吧?” 伶牙俐齿如赵祁晏,一句话骂了三个人。赵祁旻心里忍俊不禁,在外人跟前却要保持储君的威严,因此佯装微怒,训了赵祁晏一句“口无遮拦”。 但搂在人腰间的手却并未松开分毫。 “我不管嘛,”赵祁晏没骨头似的靠在太子怀里:“我要试试他,若是个不中用的,哥哥就去回了父皇,让他从哪来就滚回哪儿去。” 青年被讽刺侮辱一通却未显羞恼,仍是一副稳重自持的模样,不卑不亢道:“二殿下想怎么试?” 不用赵祁晏开口,太子便沉声传人进来:“去,把东宫六率都叫过来。” 东宫设太子六率,共六人,分掌东宫宿卫、巡逻等职。这些人都是大内禁军出身,武功身手了得,是高手中的高手。前些日子太子遇刺是在秋狩围场,地广人稀,太子为了哄二皇子开心,同骑一匹马去追捕一头雄鹿,六率一时不察分散开来,这才让歹人钻了空子。刺客现身的下一瞬左卫率便及时赶到,二皇子虽于乱中被孤注一掷的刺客所伤,但好在太子无恙,六率也因此并未受到太重的处罚,只是自觉惭愧。 因此个个怀着憋屈,都卯足了劲儿与皇后派来的青年过招,不信自己会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半吊子比下去。 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赵祁晏乖乖站在廊下,让哥哥帮自己穿好披风,把院里的状况看在眼里。 他又去看专心替系着绳结的赵祁旻,颇为难过地叹了口气:“哥哥,他好像一个人能打他们六个。” 赵祁旻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系好的双环结,一点儿也不在意院里的刀光剑影:“那就好,他身手不错,能护好你。” 赵祁晏被这话气得跺脚,凑到太子近处耳语:“可那样的话,我就打不过他。” 太子这才瞥了院中狠戾矫健的黑影一眼,淡然道:“在哥哥眼皮子底下,他不敢动你。” “所以,阿晴要怎么做?” 赵祁晏撅着嘴,小声又熟练地说:“要一直跟在哥哥身边。” “嗯,真乖。” 左卫率手中的长剑被挑落,触地“叮当”一声响,这场让人冷汗直冒的比试终于迎来了尾声。 六个人齐刷刷跪了一排,以左卫率为首,向太子请罪:“卑职无用,请殿下责罚。” “早就知道你们没用了,退下吧,”太子不耐烦地摆手,又对那青年抬了抬下巴:“你过来。” 青年丢了手中树枝,走了两步立在廊前俯首。 太子侧过身,温声问:“阿晴可满意了?” 赵祁晏盯着青年,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太子笑了笑,看了眼天色,已经是传晚膳的时候,便不打算让这人再碍他宝贝弟弟的眼,准备多添碗赵祁晏爱吃的冰酥酪哄哄人。他正要抬手让青年退下,只听身边少年朗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闻声单膝跪下,抱拳在前:“回二殿下的话——” “卑职,谢玄舟。” 4. 赵祁晏这顿晚饭吃得食不知味,连最喜欢的桂花冰酥酪都只尝了一口。白瓷勺在碗里烦躁地不停搅动,好好的甜品被捣成了一碗糊糊。 太子见他心神不宁,眼睛总往外面瞅——谢玄舟换了身皇宫禁军的侍卫服饰,正背对着窗在廊上立着。 他心下了然,手里书籍一卷,轻轻敲在赵祁晏头上:“这么想看,哥哥把他叫进来让你看个够?” “不要,”赵祁晏赶紧说:“谁想看他?我看见他就烦。” “好好一双小狐狸眼儿都快瞟成斜视了,”太子忍不住笑意,调侃道:“真不想看?” 少年脆生生地回他:“不想!” “不想就不想呗,炸毛干什么?” 赵祁晏被逗得脸热,端起碗咕噜噜地喝“糊糊”,不理他哥哥了。 太子笑出了声,温柔地哄他:“别不开心,这么漂亮的小猪脸,耷拉着就不可爱了。” “一会儿是狐狸,一会儿又是猪,”赵祁晏瞪他:“你是我哥哥,那你也是狐狸、也是猪咯?” 太子耸耸肩,无所谓道:“可以啊,阿晴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要是让曲太傅知道我让他的太子殿下变成猪,他胡子都得气没了。”赵祁晏想到这个滑稽的场面,哈哈大笑起来。 晚饭过后他又缠着哥哥陪了他一会儿,亥时一到,即便再不乐意,他也只能垮着脸去送他的哥哥坐上回东宫的轿撵。 见赵祁晏一反常态地没有耍赖,太子倒有些犹豫了,把他的手捏在手心,柔声道:“今晚哥哥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他知道赵祁晏嘴上顺着自己说不怕了,但肯定还心有余悸。 借着宫人掌灯,微黄烛火中,赵祁旻仔细端详着弟弟的眉眼,心里翻涌着疼惜和愧疚,又垂下眼睫掩饰心底的一丝怨恨。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母亲? 偏偏他们就有。 赵祁晏摇摇头:“不用了哥哥,我不想让太傅说你。” “你管他们干什么?”太子不悦道:“你伤口未愈,又受了那样的惊吓,孤牵挂自己的弟弟,谁敢妄议?” 这话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一众宫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真不用,”赵祁晏摇了摇太子的手,撒娇一般:“哥哥也说过,阿晴长大了,不能总让哥哥陪我睡觉。” 谢玄舟站在不远处,将二人的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见他不肯,太子也不再坚持,摸了摸他的头便乘上轿撵离去。 赵祁晏直等到太子仪仗的宫灯都看不见了,才默默转身,正好撞上谢玄舟清冷的视线。 他看着冷面青年,本就低落的情绪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焉得冒出股火气来。 “瞎看什么?没有半点规矩,”赵祁晏大声骂他:“自己掌嘴,左右开弓地打满二十个才许进来。” 他满意地看到谢玄舟面色一变。即便转瞬即逝,青年脸上由怔愣到麻木、又从轻蔑转回平静的变化都尽收眼底。 有趣。 面上这就挂不住了?他还以为这人多有城府呢。当真是高看他了,谁叫他是白生了这一副冷俊清高的皮囊。 赵祁晏狡黠地眨眨眼,“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走回携芳殿。 宫女们跟着他进去,只剩下一个掌事嬷嬷立在一旁监督谢玄舟行刑。她见赵祁晏走远了,低声道:“谢大人请吧,注意分寸即可。” 她也是皇后的人。 谢玄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却并不领情,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 次日太子下朝后照常到携芳殿,进赵祁晏寝宫前看见立在廊下的谢玄舟,便停下了脚步,声音不大不小,很是平易近人地关心道:“谢侍卫脸上是怎么了?可是昨夜值守时让猫儿抓的?” 寝殿里果然传来噗嗤一声,太子眼神一动,泛起笑意。不等谢玄舟回话,了然道:“二皇子聘了好些狸奴养在携芳殿,都娇蛮任性的很,不过二皇子喜欢,便由它们去了,谢侍卫以后可要当心些,莫再伤着。” 也不知是叮嘱他别被伤到,还是敲打他别不知分寸、伤了太子那娇生惯养的猫。 谢玄舟面上红痕未消,即便脸色铁青也不大看得出来,躬身抱拳:“是,卑职遵命。” 太子赞许地点点头,走进了寝殿中。 刚绕过屏风,一个橘黄色团子便钻进了他怀里——倒真像是他养的一只黏人可爱的猫。 赵祁晏今天穿了身橘黄锦袍,笑起来脸蛋红扑扑的,得意洋洋地在太子衣襟前蹭了蹭:“哥哥来啦。” “每日不都这个时候来么?”太子微微把他脸推开了些,没忍住又捏了一把:“别在这金线刺绣上蹭,细皮嫩肉的,再刮疼了你。” 太子的衣料极尽奢华,怎可能有任何一处是粗糙的?是他过于娇惯怀里的人罢了。 他一早便听人说了昨夜携芳殿前二皇子罚了谢侍卫掌嘴,此刻宫里大概也都传遍了。方才皇帝在御书房考教他近日所学所感,结束后闲谈几句生活起居,也并未提及此事,想必是不在意的。 “我派人查了他的底细,和母后同父皇说的别无二致。”意思便是这身份被人做的滴水不漏,或者说凭目前东宫的能力,暂时还查不出来。 太子总结了几句:“他幼年失怙恃,七岁上被谢家收养,九岁又被送到燕荡山的寒蝉宗学武十载。前年外祖游历时途径衷州府,这才把他带回谢家。” “也就是说,前后加起来,他不过在谢家待了四年多。”赵祁晏拿起瓷壶要给哥哥斟茶,被按住了手。 “别烫着你。”太子接过瓷壶,把茶盏推到赵祁晏跟前,缓慢提手注入茶汤,“四年虽不长,但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更何况是十几岁的少年时。” “寒蝉宗……”赵祁晏念叨这三个字,思索片刻,语气带了些轻蔑:“就是那个自诩‘剑映寒蝉,心逐清锋’的寒蝉宗?” 江湖不问庙堂事,朝廷莫管渔樵心。为安定天下,大覃太祖皇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与武林盟立下约定,朝廷和江湖互不打扰,绝不插手对方任何事宜。 因此一听闻谢玄舟竟然还是师出向来清高自傲、不屑俗尘诸事的寒蝉宗,赵祁晏更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了。 “这也没过多少年么。” 赵祁晏数了数,大覃自开国起,加上他们父皇也才历经十三朝。当年太祖皇帝不顾龙体有损、与时任武林盟主歃血为盟,也算是惊动天下了,谁料到不过才保持了三百多年,就已然松动。 太子给自己斟了盏茶,浅尝一口皱眉:“干桂花未免放得太多了点儿。” 龙凤团茶是贡茶中的最高品级,只有帝后和东宫才能用,一钱便价值千金,结果到了携芳殿赵祁晏的茶壶里,硬生生加了冰糖花蜜,喝起来是种不伦不类的甜。 “我一向不就喜欢这么喝嘛,”赵祁晏丝毫没有糟蹋了哥哥贡茶的自觉,托着下巴接着问:“哥哥,你说母后非要安半个江湖人在我宫里,父皇怎么能同意呢?” 太子放下茶盏,瞟了眼窗边,平静道:“当然是为了护你周全。” 这篇一定要写成短篇 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开端(二) 第3章 开端(三) 5. “禁军里的人吃惯了皇粮贵脂,若论武功身手,大概是比不过这些江湖人士的。” 见赵祁晏眼睛滴溜直转,不知道在想什么,总归没在听他说话。太子敲了敲桌面:“小狐狸,该回神了。” 赵祁晏摇摇头:“我没走神,”他又撑起身子,凑到太子耳边,眼睛却还斜着去看窗外的模糊人影,压低了声音:“哥哥,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动手?” 太子听不得这个,一听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苦涩和紧绷。他牵过赵祁晏的手把他拉到身边,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暂时不会的,他们也不敢。” 赵祁晏垂着眼,叹息轻不可闻。 “哥哥,即便我不是父皇血脉,那也是母后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为什么她对我连一点怜惜都没有呢?” 太子瞬间浑身紧绷,捂上了赵祁晏的嘴:“阿晴!不许胡说!” “你与我一母同胞,贵为皇子,”赵祁旻罕见地对赵祁晏疾言厉色:“不许再说这些没凭据的混账话!听到没有!” 若在往日里,被太子哥哥这样训斥,赵祁晏早就嘴巴一撇、鼻子一皱要装哭耍赖了,如今却神色恹恹,只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了,哥哥不要生气。” 见赵祁晏这样,太子心里更加难受,只能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赵祁晏感受着脸侧兄长宽厚胸膛的温热,为自己方才惹了哥哥动气而倍感惭愧。 大覃隆安帝的二皇子赵祁晏,有两个秘密。 一个只有帝后、太子与他自己四人知晓。 他是个双身子,阴阳相合灌融于一体,化为被兄长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娇贵的阿晴。 另一个,则更为隐秘可怖,暗藏着数不清的腥风血雨。谢皇后以为他们不知道,因为不过五岁大的孩子,即便是隆安朝太子,仅仅是从一些不慎听得的只言片语里,又能听懂什么? 但偏偏赵祁旻听懂了。 那次他意外听见谢皇后同心腹密谈,表面单纯天真,符合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母后,儿臣想吃冰酥酪。” 其实不是他,是弟弟想吃,但他听见那句话后便改口了。 曲太傅不止一次在隆安帝跟前盛赞太子聪慧无量,并不是谄媚恭维。他一个历经三朝的老头子,肚子里、脑仁里装得全是墨水,修养和道心都不让他曲意逢迎。 不久后谢皇后请旨,让两个幼子搬离中宫,前朝后宫皆赞皇后贤良淑德、深明大义。 太子不是没挣扎过,深夜里一个人在东宫床榻上被噩梦惊醒时也曾怨恨,为什么温柔慈爱的母后会做出这种丑事? 他要如何面对父皇?如何——面对阿晴? 年幼尚不全明是非轻重,只道爱恨分明。 他也曾刻意疏远过这个令他痛苦又真心宠爱的弟弟,却在一个午后,在书房听太傅授课时,无意间分神回眸,看见赵祁晏团成小小一个缩在廊下的立柱底,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宫规森严,东宫书房不允许其他皇子踏足。三岁多的赵祁晏不懂为什么太子哥哥突然不再让人给他支起小火炉取暖,他只知道,他要在这儿等着哥哥。 曲太傅头一次在隆安帝面前告了太子一状:“太子听课走神,竟然还忽然擅自离席,跑到廊下去和二皇子玩闹去了。” 隆安帝笑了起来,不以为然,反倒安慰了老者几句:“朕的这两个嫡子手足情深。太子年幼,又向来挂念着他弟弟,太傅不必动气,下次授课时让祁晏也跟在后头听着便是。冬日风大,祁晏身弱畏寒,别让他被冻得生病了,再惹得太子分心忧虑。” 曲太傅点头称是,细细想来也道太子天资聪颖,又有一片关爱幼弟的纯心,实属难得,只要这样乱了规矩的事下不为例就好。 此时老者尚且不知,往后数年他还有数不清的类似的状要告到御书房里,还只当太子是个懂事明礼的好孩子,说一回便能改正了。 赵祁旻读了几年书,除了在有关宠爱弟弟的事上仍不知轻重,其他方面实在让人挑不出一丝不好来。 太子知事开慧,实乃国之福祉。 除了学治国之道、四书五经,赵祁旻也慢慢懂了自己的内心。 他不打算瞒着赵祁晏。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赵祁晏照常赖在东宫寝殿不肯走,要哥哥陪他睡觉,赵祁旻让宫人熄灯后退下,就这样平淡地告诉了将将懂事的弟弟。 赵祁晏先是沉默,睁着水灵的眼睛望着他,显然没能听懂哥哥的话。 他耐心地又用极小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这是个秘密,只有哥哥知道,现在多了个你。” 偏偏赵祁晏关注点清奇:“可你刚刚说,母后身边的化羽姑姑也知道。” “哦,那就是两个秘密,”赵祁旻想了想,“第一个是,你不是父皇的血脉;第二个是,母后以为除了她和她的心腹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他用极为寻常的语气说了两件惊世骇俗的大事,只为了能不让弟弟感到害怕。 不过被赵祁晏显然被他养得很好,一点也不胆小,只是紧张地握紧了哥哥的手:“那哥哥会因为我不是父皇亲生,我不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就不要我了吗?” 看样子还是被吓着了。 “怎么可能呢?”赵祁旻把他抱在怀里哄,像更小的时候一样:“父皇知道了会震怒,母后知道了会想害你销毁证据,但哥哥不会。” “哥哥永远是最疼阿晴的人,阿晴永远可以信任哥哥。” 赵祁晏到底年纪太小,这一晚没睡,后半夜里发起了高热。赵祁旻担心他病中呓语说了不该说的、让别人听去,让赵祁晏在东宫暂住养病,又向太傅告假,亲自照顾他。 隆安帝听闻后并不意外,只是略显无奈地笑了笑:“二皇子身子实在太弱,也罢,太子心疼他,他病一日不好,太子这书也是读不进去的,就随他俩吧。” 6. 赵祁旻看着弟弟仅是低沉了片刻,尝了口小厨房新做的糕点就又喜笑颜开,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忧虑。 “阿晴,你什么都不必多想,”他伸手轻轻捧着赵祁晏的脸颊,屈指蹭去他嘴角的碎渣,“哥哥会解决所有事情,我的阿晴只要永远高高兴兴的就好。” 赵祁晏笑弯了眼睛:“我知道哥哥是最疼我的……” 不知怎么的,赵祁旻忽然从这人的笑容里察觉出一丝谄媚来。 太子挑眉看着他,没有说话。 果然,下一秒,一个略显过分的要求就从这没心没肺的臭小子嘴里冒出来:“所以明天国子监的考校我能不能不……” “去”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太子残酷无情地拒绝:“不能。” “哎呦,”赵祁旻立刻变脸,捂着肚子哀嚎:“哥哥哥哥!阿晴刀口疼!” 太子憋着笑,脸上还是一派严肃:“太医早上不是刚来看过?已经回禀了父皇那儿和东宫,说二皇子伤口已无大碍,早就可以复学了。” “我这是内伤,内伤知道吗?”赵祁晏撒娇不成就开始耍赖,倒在太子哥哥腿上不肯起来:“哥哥,我不想去国子监,那群毛头小子又臭又吵,我看见就烦——就让我再休息几日吧好不好?” “不好。” “……哼。” 赵祁晏依旧没起来,只是把脸别过去不看他,故意赌气。 太子垂眸看着一个毛绒绒的后脑勺,声音依旧沉稳,只是赵祁晏若是回头看看,定能发觉此刻他眼里的温和笑意:“阿晴,不要任性。” 其他皇子和一些朝廷重臣的嫡子都在国子监念书,不说各个出类拔萃,至少都是精细养成的体面人儿,礼节容止都由专人教导督促,怎么可能像赵祁晏口中那样“又臭又吵”? 不过是赵祁晏被他惯得脾气跋扈了些,并不招人待见,又碍于他有个护短护出了名的太子哥哥,那些男孩生怕得罪他惹了太子不悦,因此不动声色地疏远罢了。 这种事他没办法去挑刺儿,毕竟人家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太愿意和赵祁晏来往,他总不能跑过去逼着人家陪赵祁晏玩儿吧? “国子监太没意思了,”被刻意冷待的某人嘀咕道:“一去就是一整天!还整个下午都见不到哥哥。” 赵祁旻失笑:“你去那儿是读书,又不是去找乐子的,别忘了上次考校你得了倒数,父皇还生你的气呢。” “所以我更不想去了,”赵祁晏一骨碌翻起身来,看着太子认真道:“这些日子我在寝宫养伤,课业都落下了,第一天复学就参加考校,多不公平呀!万一再考的不好惹父皇不高兴,不就更得不偿失了?” 既然说到这里,赵祁旻便问他:“你的考卷我看了,那些文章我分明都一一听你背过,怎么考试的时候就写不出来呢?” 见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哥哥看穿,赵祁晏也不害臊,索性直言:“我不喜欢那个秦博士,每次我在他课上随便说两句话,他都要酸溜溜地说我天资聪颖,比太子殿下都不多承让,难怪太子这么喜欢我,日后没准还会比太子更有才学一些,”他越说越生气:“哥哥,他仗着娶了谢家女整天以我母族亲长自居,我又不能驳他,会显得我小气。所以我就胡写一通,好让父皇察觉他教的不好,把他赶出国子监去。” “秦文韬一个小小文史馆博士,竟然敢搬弄东宫的是非?”赵祁旻眸色一沉,冷笑道:“他那谢娘子不过是旁支所出,并非谢家嫡系,他有什么脸面敢与皇子攀亲?真是异想天开。” 赵祁晏重重点头,又有几分犹豫:“可我看父皇很是器重他,我朝不斩文官,更何况他还是国子监博士呢。他说的话即便皮里阳秋,咱们也不能给他扣帽子。” 这道理赵祁旻也懂。皇长子和次子年岁相近,又都是皇后所出,早些年被看做祥瑞之兆,可随着皇子慢慢长大成人,就总有人见不得他们兄弟俩感情深厚似的,非要钻着空子前来挑拨。 世人皆知太子德才兼备,聪慧过人,而赵祁晏几乎是长在他身边,不论是出于耳濡目染还是血脉相连的缘故,赵祁晏都不会太逊色于他。 今年春日里赵祁晏已经束发,于是有些风言风语就又闹了起来,说二皇子同样惊才艳艳,比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大覃立储又有立贤不立长的先例,因此人心浮躁,直到他向隆安帝请旨、贬了几个跳得最凶的臣子滚去边疆吃沙子,才稍微平定了下来。 “这事儿你不用担心,哥哥会处理,”太子想着赵祁晏是因为不愿他遭人非议才忍气吞声、藏锋敛锷,心里酸涩至极,“你照常去国子监读书,碰到他的课就回东宫来,就说是哥哥让你过来背书的。” “那怎么行?他该去找父皇和曲太傅告状了。” 太子不以为意:“那孤就提前告诉他,若想有命去,没命回,便只管去告。” 赵祁晏先是一愣,转而又笑开:“哥哥,你这个太子当的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 第4章 入局(一) 7. 哄好了赵祁晏,又陪他吃了点心,这就到了太子每日去御书房面圣的时候。 “若是我回来得晚,你就别等我,先吃午膳,吃完后乖乖午睡去,别到院子里疯玩儿,”赵祁旻临走前照例叮嘱两句,又冲着赵祁晏身后不远处抬了抬下巴,“现在可有个时刻看着你的人了,他可不像绮罗和绯云那样耳根子软,偏帮你瞒着我。” 赵祁晏身后两个被点名批评的宫女红着脸低头,大气都不敢出。 又被识破心思的赵祁晏不忿道:“他是母后送给我的护卫,自然是我的人,太子哥哥你怎么能让他管着我?明明该是他只能听我的话才对。” “不管是谁的人,都不能纵着你胡闹,”赵祁旻好笑道:“再说了,是谁昨天百般不乐意地不肯要他?怎么才一夜就倒戈了?变成你的人了?” 赵祁晏自知说不过他,干脆闭上嘴巴。 见这小坏蛋又不开心了,赵祁旻哪还走得动路?哄了好一阵,直到许诺帮他向父皇讨一碟他没吃过的点心带回来,这才终于又看见了点笑模样。 “贪吃鬼,”赵祁旻刮了下赵祁晏的鼻子:“爱吃又爱睡懒觉,还说自己不是小猪呢。” “分明是你在把我当小猪养。” 送走了太子哥哥,赵祁晏又在同样的位置转身。这次谢玄舟像是学聪明了,垂眼恭敬地站在那儿,不声不响的,让赵祁晏挑不出毛病。 可就这样放过捉弄他的机会,赵祁晏会不甘心的。 “你,过来。”他趾高气扬地伸出手指勾了勾。 谢玄舟面如寒铁,挪动步子走到他跟前。 “我要见鱼博士,你去把他给我请过来。” 说罢也不点名鱼博士在哪、鱼博士长什么模样,只挥了挥袖子打发谢玄舟赶紧去请,就跑回殿中等着吃午膳了。 谢玄舟单膝跪下领命,等赵祁晏的身影消失才缓缓起身。他想了想,既然赵祁晏称此人为博士,再加上刚才他和太子在殿中的细碎谈话,这个“余博士”大概是也是国子监的皇子师傅之一吧。 于是他凭借着初入宫时的记忆,顺利到了国子监。奈何谢玄舟一介草莽,并不懂什么通传的规矩,只能硬在国子监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待国子监下课,这才让他抓到了个管事的小太监:“我是携芳殿二皇子的护卫,二皇子请余博士赴携芳殿一叙,劳烦公公通传。” 小太监们对护卫都很尊敬,即便谢玄舟突然拦住他的行为有些奇怪、不合规矩,但他看着这个俊朗高大的护卫自觉赏心悦目,因此态度挺好,笑眯眯地回他:“原来大人是二殿下身边的,果真是一表人材,可是杂家爱莫能助——咱们国子监没有姓余的博士呀!” 谢玄舟蹙眉:“没有?” “是呢,杂家在国子监当差十几年了,唯一一个姓于的师傅——干钩于,八年前就告老还乡啦。” 小太监看谢玄舟冷若冰霜的俏脸上露出一丝迷茫,颇有些忍俊不禁。他想着估计是这古灵精怪的二皇子又在捉弄人,他可不敢坏了二皇子的“雅兴”。 出于对同为在宫里当差之人的关心,小太监暗示了一番:“大人,宫里不止国子监一处有博士,御花园、茹翼馆,都有博士呢。”他说完后行了一礼,小跑着回到国子监内。 至于谢玄舟有没有听懂,那就不是他该管的事情了。 另一边携芳殿,掌事嬷嬷化蝶带着人进来布菜。赵祁晏正倚在小榻上看话本子,瞟见化蝶领着两个提食盒的宫女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懒得搭理她。 化蝶是携芳殿的掌事,赵祁晏只让她管院子里,进寝殿的活一律不愿意让她插手,父皇母后问起来他只道化蝶年纪大了太啰嗦,他嫌烦。 父皇被他逗得大笑,母后也在一旁露出慈祥怜爱的笑容。 后来各退一步,皇后拍板定下来,寝殿里最贴身的事交给太子拨给他的绮罗和绯云,化蝶嬷嬷就只管每日膳食。 赵祁晏答应了。 每次化蝶进来的时候他都装看不见,化蝶有时和他搭话,他也爱答不理的。 比如今日。 “二殿下身边那个谢侍卫怎么不见了?”化蝶没问赵祁晏,而是问绯云。 绯云看了眼那边的赵祁晏,见主子没什么表示,便实话实说:“二殿下吩咐他去请鱼博士过来,他现在还没回来呢。” “余博士?”化蝶转过头去看赵祁晏,拧起了眉头:“国子监没有姓余的博士。” 绮罗年纪大些,口齿也更伶俐,一边接过小宫女递来的食盒,一边笑盈盈地说:“二殿下可没说过鱼博士在国子监。” “二殿下,”化蝶直接无视她,看着另一边好整以暇的赵祁晏:“谢侍卫是娘娘特地寻来、要贴身保护你的,这些寻人请客的杂活你交给其他人去做就是了,让他离开这么久,皇后娘娘知道了会担心您的。” 化蝶是皇后的陪嫁之一。太子和二皇子从中宫搬出来时皇后把自己的四个陪嫁分了两个出去。照顾太子的嬷嬷叫化云,三年前急病暴毙,太子忧伤许久,厚葬了她,又给她家人五十两黄金,宫中人都道太子仁善。 自此之后化蝶收敛了不少,至少不再整日阴森森地盯着赵祁晏,板着张脸啰里八嗦了。 可赵祁晏还是很讨厌她。 “那你就去陪他一起找,”赵祁晏合上画本子,伸手往门外一指:“立刻就去,别耽误他回来当差。” “什……”化蝶愣了一瞬,被赵祁晏直接忽视了。 剩下几个宫女齐刷刷地看着她。 化蝶面上挂不住,也没想到赵祁晏敢这样差使她,梗住了好半天,这才生硬地福身:“是,奴婢这就去。” 8. 化蝶一走,绮罗和绯云张望了一会儿,高高兴兴地跑回殿内找赵祁晏:“二殿下,她走啦。” 赵祁晏也跟着笑,直呼痛快:“这老妇整天鬼魂似的盯着我,很该让她出去透透气,别整天在我携芳殿晃悠。” 绮罗熟练地用辟毒筷试过每一道菜,赵祁晏撑着下巴在一旁看她,“最近太子哥哥每日都来我这儿用膳,左右等会儿东宫的人还要来试一遍,你何必在这浪费力气?” 绮罗坚持道:“这是太子殿下吩咐奴婢的事,只要是二殿下要入口的,必须要试。” 听到是哥哥的授意,赵祁晏也不再多言。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喵喵”叫的声音,赵祁晏先是愣住,又一个激灵从榻上坐起来:“坏了,不会真让他把鱼博士抓来了吧?” 绯云赶紧追着他跑出去:“二殿下您慢点儿!哎!鞋袜没穿好呢!” 赵祁晏管不了那么多,直接冲出了寝殿。好在院子里没有那个讨人嫌的身影,“喵喵”直叫的也不是他的鱼博士,而是一只纯白色的长毛猫。 “雪球,你怎么过来了?”赵祁晏笑眯眯地过去摸它:“在御花园过得不开心吗?” 雪球是那被绞杀的林氏的猫。赵祁晏受伤昏迷数日,好不容易醒过来,隆安帝大喜过望,嘉奖他舍身救兄长,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赵祁晏迷迷糊糊了好一会儿,这才说:“我要雪球。” 那会儿还是仲秋,上哪儿给他弄雪球去? 还是最了解他的太子一语中的:“雪球是那个林氏养的一只大白猫。” 赵祁晏爱猫,携芳殿豢养了不少狸奴,他也从不拘束它们,吃食和水都放在固定位置由专人管理,猫儿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因此常有矫健轻盈的身影往来携芳殿高高的红墙间。 雪球是外邦进贡来的,隆安帝本想直接送到赵祁晏那儿去,赵祁旻却说前些日子有猫在携芳殿叫春,差点扑伤了赵祁晏。狸奴太多管不住,不让赵祁晏再聘了。 没想到过去两三年了,赵祁晏竟然还那么惦记雪球。 如今雪球成了他的猫,他虽然想亲近,却也从来没强制抱过它,只是在雪球心情好时摸一摸就已经很开心了。 他想了想,问道:“你来找鱼博士?” 雪球拉长声音“喵”了一声。 赵祁晏弯弯的眉眼更亮了些,嗔怪地揉了一把雪球的脑袋:“小没良心的,我把你救出来,你却只知道想小母猫。” 看着雪球绿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他很快就妥协了,小心翼翼地把白绒绒一团抱在怀里:“这样吧,我们俩做个君子协定,我把我闺女许配给你,你就每天都得来给我抱抱,怎么样?” 也不知道这又胖又圆的白猫听懂没有,反正赵祁晏是如愿以偿地抱着雪球吃了顿午膳,在心里已经认定了雪球这个女婿。他撸了一把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喜滋滋地说:“够俊俏,配得上我的鱼博士。” “但二殿下的鱼博士倒不见得会喜欢它。” 赵祁晏被吓得一激灵,浑身一抖,雪球也受了惊吓,蹦跶到一旁榻上喵喵叫着骂他。 “你进来怎么不通传?!” 赵祁晏扭头恶狠狠地瞪他,只见谢玄舟面无表情地站在丈余外,黑色软甲上沾满了凌乱的猫毛,臂弯里正夹着一只比雪球更肥、更圆的大橘猫。 “噗……哈哈哈哈!”赵祁晏被他这幅滑稽的模样逗乐,歪在榻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谢玄舟的耐心已经到了临界点,看赵祁晏幼稚又得意的大笑,心中的烦躁越来越盛。 他来这里可不是陪孩子玩儿的。这小双儿竟然敢把他耍得团团转。 这个赵祁晏果真如谢皇后所说——胡作非为,寡廉鲜耻。 难怪亲娘都容不下他。 “咳咳咳,嗯,”赵祁晏笑够了,脸色红润得像颗苹果,眼睛里泛起水汽,一副天真烂漫地表情看着谢玄舟:“这才两个时辰,你就找到鱼博士啦?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鱼博士是赵祁晏最喜欢的一只猫,七年前某一天不知道从哪道宫墙翻进来跑到了携芳殿,成为了赵祁晏的“嫡长女”。 “若不是卑职辗转问了御花园的宫女,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谢玄舟脸色黑的发青,眼神不带一丝温度:“二殿下口中的鱼博士,竟然是只猫。” “我又没说过是人,”赵祁晏应答如流:“是你自己没问清楚,可怪不了旁边人。” 他满意地看着谢玄舟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恨不得立刻跑到院子里放几挂鞭炮庆祝,面上还是保持着天真可爱、又有些欠揍的笑容,向谢玄舟张开怀抱:“快把鱼博士抱过来给我,我的好闺女。” 谢玄舟呼吸又粗重了些,没等他动作,被取名叫博士的猫儿灵巧地从他臂弯中挤出去,轻松跳了两下就窝进了赵祁晏怀里,蹭了两下后立刻对着一旁榻上的雪球哈气,发出“嘶哈”的声音。 赵祁晏觉得奇怪,摸着鱼博士的脊背给她顺毛:“怎么回事儿?之前也没见你哈过雪球呀,怎么突然这么不友好……” “因为您闺女不喜欢它。”谢玄舟突然开口。 赵祁晏怔愣地抬头看他,只听见谢玄舟冷笑着说:“您闺女——鱼博士鱼郡主,被卑职在御花园看见时正在和一只黑猫欢好呢。” 他看赵祁晏还是一副懵懂的表情,又想到自己正在进行的报复,心中只觉得畅快,因此多了些耐心。 谢玄舟重复道:“二皇子,您闺女被糟蹋了。” 鱼博士:……喵喵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入局(一) 第5章 入局(二) 9. 谢玄舟跪在院子里,太子左卫率收起了刑杖,立在一旁等太子吩咐。 绮罗急急忙忙端着热了又热的莲子羹过来,候在太子身后。 而堂堂大覃的东宫太子,此时正被挡在寝殿门外,靠着雕花镂空的六扇门温声细语地哄:“哥哥已经狠狠教训了他,你都听见了。冒犯鱼博士的那只黑猫哥哥也已经给你抓了过来,随便你处置,好阿晴,你消消气,这莲子羹是哥哥亲自给你做的,多少尝一口好不好?” 里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只能听见软绵绵的几声猫叫。 赵祁旻只觉得头疼,这次赵祁晏是真的被气狠了,他已经哄了半个时辰,竟然连半句回应都没听见。 闹得他心里有火要发,自然不可能冲着赵祁晏去。 太子旋身在廊下交椅上坐下,冷眼看着院中跪着的一干人等。化蝶和谢玄舟跪在最前头,前者已经支撑不住快要晕过去,而谢玄舟挨了左卫率三十军杖,竟然还跟没事人一样跪得笔直,面上也是云淡风轻。 他先向化蝶发难:“父皇母后都只让你管携芳殿的院中事,怎么连一只猫都管不好?阂宫上下谁不知道鱼博士是二皇子的眼珠子,你就这样怠慢吗?” “太子殿下恕罪,都怨奴婢无能,”化蝶虽为奴婢,但自幼跟着谢皇后,一路从谢家到皇宫里何曾受过这种委屈,结果一把年纪临了了还要被这样刻薄,她索性撕破脸搬出了旧主:“是奴婢照顾不周,辜负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信任,还请太子殿下去回皇后娘娘,把奴婢调回中宫去做些个洒扫粗使活计吧。” 太子一巴掌扬了边上的茶盏:“你想得美!” “你既被母后送到了携芳殿,就是这儿的人,没有二殿下首肯,你哪儿也不能去。” 他抬手让绮罗上前一步:“从今日起你就是携芳殿掌事,去北边的下人房里给她收出一张床铺来,以后她就只管洗马桶倒夜香,半步都不许踏出那院子。” “是,奴婢这就去。”这实在罚得太狠,连绮罗都愣了一下才福身领命。 化蝶难以相信,登时就要反抗:“太子殿下您不能这样!我、我要见皇后娘——啊!” 老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直沉默的右卫率一脚踹在她背上,用纱布堵上了她的嘴。 太子手指拖着下巴,漫不经心道:“孤替母后处置一个办事不利的婢女而已,这种小事,就不必打扰母后在宝禅殿清修了。” 说罢,他瞟向一旁依旧不动如山的谢玄舟,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之前安插监视的宫女便罢了,毕竟是不会武功的下人,算不得什么大威胁;如今竟然敢变本加厉,直接送了把杀人的刀过来。 他若再忍气吞声,那这些年他的韬光养晦、纵横谋划,岂不都白费?他更是枉为人兄了。 化蝶被右卫率和绮罗扭送走,现在棘手的人只剩下一个。 赵祁旻嗤笑一声:“谢侍卫好内功,挨了这么多下竟是一点事儿也没有。” 谢玄舟恭敬地垂着头,没有说话。 赵祁旻当然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 太子在院中望了一圈,最后还是把眼神落在了左卫率身上:“槐序,你来。” 左卫率上前两步,站在谢玄舟身侧。 谢玄舟神色一凛,他感受到身边这太子左卫率突然变得不同了。无论是昨日过招还是刚才杖刑,他都没感受到这左卫率身上的内功。因此他本以为这太子六率既然出身禁军,那就都是寻常习武之人,没有修炼内功也是常事。 可现在他明明清晰地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内力之深厚——比他甚至都不多逊色。 谢玄舟在心中冷笑,说到底这也是大覃太子身边的护卫队,果然不可能全是草包,竟然还有个能隐藏气息的高手。 “掌嘴,两下吧,”太子饮尽茶汤,起身准备再去哄哄里头闹脾气的人,还不忘叮嘱了左卫率一句:“担心点儿,别弄疼你自己的手。” 没等谢玄舟反应过来这句话,一股裹着十足内里的掌风直冲他面门而来,甚至他都根本来不及彻底躲闪,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调动内力格挡一二,只是这掌出得太快太霸道,他一时疏于防备,算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谢玄舟觉得眼前忽明忽暗、天旋地转,强烈的呕吐感瞬间袭来,没等他缓一缓,下一掌已悄然而至。 槐序往他脸上左右各打了一巴掌,见谢玄舟出乎他意料的没有防备,真被他用灌了内功的手扇了两耳光,反倒有些挫败的感觉:“谢侍卫,原来你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10. 赵祁旻又哄了一炷香的时间,雕花木门这才从里面被打开。 太子喜出望外,正要把人拉到怀里,结果先挤出来的竟然是鱼博士。 “喵!” 胖胖的大橘猫直奔着院子里的竹笼跑过去——那种黑猫就被关在那儿。 太子怕让赵祁晏看到又要伤心,立时就想让人把鱼博士抓住,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委屈巴巴的声音响起来:“随她去吧,哥哥。” 赵祁旻一回头,看见赵祁晏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外袍只虚披在肩上,寝衣沾满了猫毛,脚上也没穿鞋袜,别提多可怜了。 他看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赶紧搂着赵祁晏进寝殿里去:“怎么还掉眼泪了?好阿晴,快别难过了,哥哥要心疼死了。” 谢玄舟缓过了神来,抬眼看清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太子搂着赵祁晏,半推半抱地进了屋里,门“啪”得一声又被阂上。 他气息不稳,槐序能听得出来。 他也正从那扇门上收回视线,正巧看见谢玄舟阴郁的眼神。 槐序一愣,又很快了然。 虽然太子说过谢玄舟是皇后的人,就等于是他们的敌人,但同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守护主家的“忠仆”,槐序对谢玄舟还有几分惺惺相惜在。 毕竟他们只是各为其主而已,单拎出他们自己来说,又没有深仇大恨。 现在他又从谢玄舟眼里看见了那种阴郁厌恶又愤恨的神情——简直和前几年的他自己如出一辙嘛! 槐序更觉得自己和谢玄舟同病相怜了。 于是他作为过来人,决定开导开导这个新来的。 “主子们都是金枝玉叶,”他回忆着师傅教他的话,熟练地低声重复道:“正所谓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像咱们这种孤家寡人,更是连门都没有啦。” 谢玄舟冷冷睨了他一眼,撑着地起身,径直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屋子里太子忙着安慰赵祁晏,看他乖乖地喝莲子羹,简直恨不得立刻把那些惹他生气的人都挖个坑活埋了。 “天要下雨,女儿要嫁穷小子,我能有什么办法?”赵祁晏倒是没哭,就是情不自禁落了两滴眼泪而已:“我本来是心疼鱼博士,可是我看她一只叫唤着非要去院子里找那只黑猫,也就想通了。” “她不喜欢雪球就算了,随她去吧。” 赵祁旻即便不懂为什么赵祁晏养几只猫能养出嫁女儿又挑女婿的感觉,但还是顺他话尽量陪着聊天:“鱼博士像你,眼光高得很,她相中的肯定不会差。方才哥哥仔细看过,那黑猫也是从宫外来的,四足雪白,如乌云踏雪,也很是神气,要我说也不比雪球逊色几分。” 见赵祁晏没说话,赵祁旻试探道:“不如你一道聘过来,取个名字养在跟前吧,就像给鱼博士招了个上门女婿。” “才不要,”赵祁晏撇撇嘴:“鱼博士喜欢它,可我不喜欢。我不给不喜欢的东西起名字。” “好好好,”太子抓紧给他顺毛:“那咱们就不要他,这种没规矩的女婿不要也罢。” 赵祁晏沉默了片刻,突然问:“谢玄舟呢?” 太子说:“我让槐序打了他两耳光,现在应该躲回屋子里上药去了。” 赵祁晏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你让槐序动真格的了吗?他脑子不会被打出毛病吧?” “不会,”太子心里有数:“槐序虽然武艺不精,但就是个力气大,且下手很有轻重,不会真把他打出什么毛病来的。” “……哦。”赵祁晏也分不清自己心里是在遗憾还是庆幸。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吩咐了一旁的宫女:“绯云,把我搁在多宝阁的那罐药膏给他送过去吧。明天他还要跟着我去国子监呢,我可不想让他给我丢人。” 太子挑眉:“那药膏是活血化瘀的圣品,母后花了重金给你寻来的,你给他用,岂不是浪费了?” 赵祁晏皮肉娇嫩,又总是咋咋唬唬的,经常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上就被磕了乌青和血印子,看起来极为吓人。皇后特地派人去寻了一味方子,用极名贵的药材制作,专门给赵祁晏擦伤处。 赵祁晏今天没心情和哥哥打哑谜,不以为然道:“若是真有毒,刚好能毒死他。” “又在胡说了。”太子敲了敲他的额头。 次日清晨,绮罗叫醒了赵祁晏:“二殿下,该起床啦,今日复学考校,太子殿下特地向陛下告假,不上早朝来送你呢,估摸着都快到了。” 赵祁晏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长长叹息了一声:“绮罗,我要是变成猫就好了。” 绮罗二十有六了,已经是宫外寻常人家做母亲的年纪,看赵祁晏就也像在看自己的弟弟甚至孩子,也是万般疼爱的,极小声地哄他:“二殿下再忍几年,往后太子殿下定让您过得比鱼博士还快活。” 赵祁晏被逗笑,懒洋洋地爬起来,接过了绮罗给他的衣服。 他身体特殊,从他记事起就是自己更衣,哥哥偶尔会帮他,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培养他自己穿衣服。 他收拾利索,太子刚好拎着食盒进来。 吃完早点,太子果然一路把他送到了国子监门口。来上学的学子们呼啦啦跪了一片,太子和蔼地让他们平身,牵着赵祁晏走进课堂去,叮嘱了好一番才离开,尤其是敲打那个爱阴阳怪气的秦博士。 赵祁旻年方十七,却已当了十六年的太子,即便仍是清俊少年模样,但储君威仪早已铸成。秦博士没想到太子竟然真的因为二皇子的两句抱怨就直接过来问话,吓得腿软。 “祁晏是孤的胞弟,但在国子监的课堂上却先是一名学子,”太子当着一屋子学生的面,把秦博士说得面色惨白:“还望诸位多多指教,不要厚此薄彼才好。” 因此这一日赵祁晏收获了不少人献得殷勤。上午两个时辰考校玩,博士和夫子们阅卷时学生们便自由活动。赵祁晏头一回在国子监体验了一把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感觉——以往这个角色通常是他的四皇弟。 天空一声巨响 嫂子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入局(二) 第6章 入局(三) 11. 不过赵祁晏并不觉得多痛快,也仅仅是新奇了那么一小会儿,后来只觉得吵闹。 男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着他,一会儿要约他去蹴鞠,一会儿邀他一起下棋,什么诗会雅集、插画品茶的消遣活动都问他要不要同去。 赵祁晏一个都不感兴趣,他只想回携芳殿摸他的鱼博士。 也不知道这小妮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跟她那个黑不溜秋的情郎厮混…… “二殿下,”一个有些脸熟的小郎君突然脆生生地喊他:“外头那个又高又壮的,是您的新护卫吗?” 他曾经的护卫因为失职落罪,被皇后下令逐出宫围去了。今天他伤愈复学,谢玄舟也是第一次跟着他到国子监来。 他趴在书桌上撑着下巴,刚好能从大开的雕花窗户里看见院中谢玄舟的侧脸。 脸上倒是不肿了,只是仍有清晰的红痕,也不知道那药膏他用了没有。不过这人当真是俊俏,即便受伤,嘴角也渗着血丝,看起来反倒有种美人受辱仍坚强不屈的坚韧感。 ……总而言之,挺吸引人的。 赵祁晏不禁好奇,谢家究竟对谢玄舟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或者说有什么样的恩情,能让谢玄舟这个看起来就坚毅倔强的剑客甘愿为人走狗。 他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走狗? 谢玄舟像狗吗? 赵祁晏又望向他。 黑衣青年背手而立,异常挺拔健美的身姿在一众护卫家丁中格外突出,一头乌黑长发高高竖起成冠,利落又简洁,更显得他气质非同凡响,甚至可以说俊逸出尘——如果忽视他脸上伤处的话。 他听过很多人说谁谁是狗。比如他父皇骂一些犯蠢的文臣“猪狗不如”,比如他哥哥跟他痛斥那个嬷嬷“狗仗人势”。那天谢玄舟初到携芳殿,哥哥哄他时也是这么说的:“你就当身边多了条不会叫的狗,有哥哥在,他们不敢伤你。” 所以谢玄舟是狗吗? 赵祁晏觉得是,又不是。 没有哪条狗会有谢玄舟那样的眼神。 由于要守护太多秘密,赵祁晏看似大大咧咧成天只想着玩儿,但其实稍微亲近些的人都知道,他极为敏感,心思细腻如发,若是想花心思折腾谁或捉弄谁,眼睛滴溜一转,顷刻便有一肚子坏水在等着。赵祁旻时常都被他搅得头疼,笑着骂他“小狐狸”。 所以根本都不需要太多的接触,仅仅两日多的时间,他就从谢玄舟一些转瞬即逝的眼神波动里,看出了些门道来。 不论是秋狩遇险时面对的刺客,还是他跟着赵祁旻在东宫密室见的暗卫,这些带着任务去刀尖舔血的人眼睛里是没有情绪的,是真正的鹰犬爪牙,仿佛一具提线木偶,接到命令便要去完成。成功了就回来再接受下一个任务,不成功便即刻自尽,丝毫不会犹豫。 谢玄舟受命于谢皇后,以贴身护卫的身份被塞到他身边,要在合适的时机取他性命,可谢玄舟的眼神和那些人不一样。 从他们俩对视的第一眼开始,谢玄舟看他的眼神就不单纯偏执,反而掺杂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憎恶、嫌弃、鄙夷、愤恨等等。 赵祁晏扪心自问,他在宫里基本可以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赵祁旻看得紧紧的,生怕磕了碰了,可没工夫去结什么仇怨,不可能惹到谢玄舟。 那难道是因为,谢玄舟传递的是他母后的情绪吗? 这个念头仅仅闪过一瞬,便被赵祁晏否定了。 他母后对他才没这么多感情。 即便是恨,也和爱一样需要精力和心神的投入。 所以很显然,他母后连恨都懒得恨他,想要取他性命不过是为了日后能更好的控制太子哥哥,也给自己清除污点。她所有心思都放在夺权谋略上了,其他事物都是绊脚石,只配被她一脚踢开。 ……所以谢玄舟究竟为什么讨厌他? 赵祁晏微微皱眉。他可以被冷漠无情的刺客所杀,但他不想被谢玄舟以一种类似泄愤的方式了结性命。 不为别的,单纯不想让他爽到而已。 于是赵祁晏来了兴趣,他想母后这句话说得不错,谢玄舟确实是缺些管教。他毕竟在寒蝉宗学了十年剑,忠心和服从不如自幼养在家中的死士,心机和头脑又不如他和赵祁旻这种在深宫里熬出来的人精。 况且,他看出谢玄舟并不如他想象中深不可测,身上甚至还存在一些江湖人的戾气,也正因如此,谢玄舟才让他觉得有趣。 谢玄舟就像块尚待打磨璞玉,母后要把他磨成尖刀刺穿他的喉咙,那他就偏要把他磨钝、磨圆,磨成可以让他时刻盘玩的手把件才好。 12. 见赵祁晏面上露出一些轻蔑的浅浅笑意,几个郎君互相递了眼神,又结合今日听来的一些宫中传言,看了看谢玄舟面上的伤,草率又莽撞地达成了一个共识——二皇子不喜欢这个新护卫。 这个年纪的男孩拉帮结派的方式非常简单而粗暴,团结于一个人的周围,成群结队地去欺负某一个人,以达到讨好的目的。 “喂,你!”六皇子指了指谢玄舟:“就那个脸上挂彩的,听说你惹我二皇兄生气了?真是大胆。” 六皇子今年十二,正是最鲁莽的年纪。他观察着赵祁晏的脸色,见他没什么波动,不点头也没反对,便大着胆子推进:“还不快过来跪下!” “我听我母妃说了,他这个姓是假的,不过是被皇后娘娘母家收养的孤儿罢了,”六皇子指着他大声说:“五眼鸡也敢岐山鸣凤,两头蛇还要南阳卧龙,被赐姓还不懂感恩,办事不利惹我二皇兄生气,难不成被宫人称一句‘谢侍卫’,就真以为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渌州谢,得意忘形了?” 在赵祁晏印象里,他这六弟还是个连五言和七律都分不清的小草包,怎么还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这一长串挖苦讽刺的话是从这张小嘴里冒出来的吗? 赶在赵祁晏怔愣的空档里,其他郎君见状,也七嘴八舌地开始讥讽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泥腿子”、“粗陋少礼的莽夫”、“妄想飞上枝头的野山鸡”云云,花样层出不穷。 谢玄舟一直静静跪在廊下,脊梁依旧笔直。 一个武将家的儿子更冲动粗暴,犹嫌同窗们光动嘴骂骂咧咧的不尽兴,上去一脚踹在谢玄舟肩上:“跪都不会跪?造作给谁看呢?” 毕竟是自幼习武的将门虎子,这一脚的力道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巨大,然而谢玄舟是什么人?这点本事根本不足以动他分毫。 他下意识防护,接了一脚纹丝未动,却在意外对上一个学生惊讶目光的那一瞬反应过来。 哦,这里不是燕荡山。 是大覃皇宫。 是人要分三六九等、狸奴都可称博士的大覃皇宫。 若是他此时不服软,便是要落人口舌了。 ……他可不想被谢皇后抓到错处。 于是谢玄舟真打算装作强撑不住的样子稍微躬下身,却听见耳朵上方那武将儿子蹦出两句粗鄙不堪的话来:“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天生的下贱货,喝了谢家灯油便想成仙?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谢玄舟的小臂青筋骤然暴起,眼底迅速布满细密的红血丝。有一瞬间他几乎都控制不住自己爆发的怒火,以为自己完了,若是动手伤了这满口污秽的贵子,皇后那边他没办法交代。 可他不想管了,这几天他受够了……横竖不过就是个死,他不怕。 结果没等他暴发,忽然一道橘红色身影窜过来,明明是和武将之子几乎一模一样抬脚踹人的姿势,谢玄舟不明白为什么赵祁晏就能做得干脆利落又极具美感。 可能因为赵祁晏踹的是他也想踹的人吧。 “哎呦!”武将之子毫无防备,结结实实挨了赵祁晏一脚,脸朝下地狠狠栽在院子里,颤颤巍巍爬起来时满嘴的血——门牙磕掉了两颗! “满嘴喷粪。”赵祁晏面颊微红,大概是被气得,也可能是剧烈动作牵扯到了腹上剑伤。他利索地一挥袖子,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指着院中的少年:“你祖父张老将军素来有儒将的贤名,你却在国子监里污言秽语、凌辱打骂我的人,谁给你的胆子?!” 除了几个皇子立刻退让到角落里不敢吱声,其他重臣之子都哆哆嗦嗦跪下,头埋得一个比一个低。 “不管他姓不姓谢,如今他都是我携芳殿的人,你们敢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是不是也不把我携芳殿、把我赵祁晏不放在眼里?” “二殿、二殿下息怒!”张郎君赶紧爬起来,门牙掉了说话都漏风,喷出不少血点子在面前青石板地上:“是草民糊涂!是、是草民僭越了!求二殿下宽恕。” “那小张郎君和我同年,比你还大两岁。张家本想明年找个机会将他塞进禁军中,谋个体面的官职,现在恐怕是不成了。”白日里国子监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太子听人来报本想赶过去,结果绯云后脚就带着赵祁晏的话来了,让他不必来。 赵祁旻看着弟弟散了发,盘腿坐在榻上,靠着绮罗给支起的小桌写写画画,像是在听他说话,又像是在走神。 他便抬头看了眼跪在一旁软垫上,面无表情给脸涂药膏的谢玄舟,招了下手:“你过来。” 谢玄舟放下药罐,走到二人坐着的榻前又“噗通”一下直挺挺跪下。 一直没说话的赵祁晏突然心烦,扔开了毛笔把纸团上,砸在谢玄舟胸口:“跪跪跪,我看你别当护卫,就当我床头那口床头柜算了。” “你这又是闹哪门子脾气?”太子下榻捡起纸团,撑开一看上面横七竖八,写得都是一句话:“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 太子先是皱眉,后又无奈地笑了:“就因为这句话?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吗?” 他把纸细心地放下,敲了敲桌面,问谢玄舟:“今日这句话是谁说的?” 谢玄舟却像哑巴了一样,抿着嘴不说话。 赵祁旻正要训他,忽然被赵祁晏打断:“是六弟弟。你问他有什么用,他头一回见那些人,怎么可能认识谁是谁。” “赵阿晴,”赵祁旻觉得好笑:“你差不多得了,护短护到我头上了?” 赵祁晏撇了撇嘴,见谢玄舟还在那儿跪着,气不打一处来:“还跪着干嘛呀?你到底有没有半点儿眼力见?” 谢玄舟顿了顿,依旧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站起了身,连谢恩都忘记了。 好在赵祁晏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反正寝殿大门一关,外人也都瞧不见。 他伸出手,戳了戳谢玄舟的肋骨下方——那儿是块痒痒肉,他一被哥哥戳中那处就像窒息一般的痒,笑得他眼泪直流,不知道谢玄舟被戳中会怎么样。 可惜事实让他失望了。 谢玄舟一点反应都没有。 赵祁晏:都说这里不痒就不怕老婆……你以后不怕我可咋办啊qw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入局(三) 第7章 迷雾(一) 13. 谢玄舟面上没有反应,其实内心还是掀起了一丝波澜。 ……这二皇子怎么这么喜欢对着男子动手动脚 甚至都不管太子还在边上坐着,就这样明目张胆地碰外男的身体。 真是……真是轻浮! 他九岁上燕荡山,拜入寒蝉宗霜鸣剑主座下,潜心修习剑道十年,十八岁时挑落大师兄的手中剑,位居寒蝉宗弟子之首。 若非他仍有尘世俗务未了,心魔业障缠身以致迟迟难以突破第八层剑意,他断不可能答应谢平维的要求下山,被卷入这段可笑的皇室纷争中。 因此赵祁晏这般轻挑姿态落在他眼中,实在是令他感到百般不适。 谢玄舟闭眼调息片刻,不动声色地避开赵祁晏的触碰,抱拳躬身:“卑职失礼了。” 赵祁晏歪头看着他:“你还知道自己失礼呀?算了算了,我本也不指望你能懂宫里的规矩。” 谢玄舟按下心里的不耐烦,只是沉默。 太子轻笑了一声:“该教的还是要教,以后他要日日跟着你,若是一直不懂规矩,给你惹了麻烦就不好了。” 说罢,他瞥了谢玄舟一眼:“今日之事孤不怪你,你以后是二皇子的人,说话做事都要在范围之内,你得仔细掂量着。” 不等谢玄舟应声,赵祁晏先开了口:“他初来乍到的,再仔细又能掂量出什么来?由我护着他就是了。” 谢玄舟眉头一抽,瞬息间又归于平淡。 “……你护着他?”太子忍俊不禁道:“阿晴,哪有当主子的护着下头人的?” 这话一出口,太子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果然被赵祁晏笑眯眯地截住话头:“下头人若忠心护我,我自然也要护着他咯。就像哥哥处处为我思虑周全,我也要尽自己所能对哥哥好。” 太子失笑:“你与我又不是旁的什么人,如何能这样类比……罢了,我知道你向来护短的。” 可不是护短么?就连对鱼博士,赵祁晏都护得很紧。就因为鱼博士喜欢那只黑猫,即便赵祁晏依旧不肯聘它进携芳殿,也还是特地派了人日日盯着,绝不许那黑猫和别的小母猫接触。 赵祁旻觉得这样护短的赵祁晏可爱至极,但这样对待养在身边的狸奴是可爱,因为狸奴会撒娇卖乖,即便翻了脸也只是伸出爪子吓唬他一下,不会真的伤着他。 不过若是对人也如此……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毕竟狸奴尚且善变,何况人心。 太子深深看了谢玄舟一眼。 ……也罢。 赵祁晏总要懂事的。他们兄弟二人生在天家,哪怕在他的羽翼下赵祁晏可以永远随心所欲,但也要明是非、懂爱恨。 若是一个谢玄舟能教会赵祁晏何为“人心难测”,那他这条贱命也算有点价值。 二人又闲聊了两句,赵祁旻便要回东宫去了。 “张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嫡子,你踹掉人两颗大门牙、让他破了相。就算理亏,那老张将军豁出去一张老脸,也肯定是要在父皇跟前哭一哭的。”赵祁旻哭笑不得:“我可得先去帮你写本陈情折子,明日一早抢先递上去,免得让那老东西太占便宜。” 赵祁晏难免有些忐忑:“我是不是给哥哥添麻烦了?” “不会,”赵祁旻安慰道:“他孙子口出狂言攀污皇后母家,这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阿晴,你做的很好,日后若再有这种让你不平之事,不用瞻前顾后,有哥哥在这给你撑着呢。” 谢玄舟依旧站在几步后处,余光看着太子温柔地摸了摸赵祁晏的头,心绪复杂。 仅仅两日,初见时赵祁晏还跟个斗鸡似的专给他找不痛快,这才过了多久,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他口中“赵祁晏的人”了? 昨夜赵祁晏让宫女送了药膏来,他面上谢过恩后,药膏就被随手扔到了一边。他坚信赵祁晏又在想什么歪点子整蛊他,他根本不上这个当。 刚才赵祁晏让人去他屋里把药膏翻了出来,让他当着自己的面涂上。他本是极为抗拒的,但又想起了白日在国子监赵祁晏飞踢的那一脚。 剑道讲求是非分明,他扪心自问那一瞬他是承了赵祁晏的情的,因此即便现在再被赵祁晏戏耍一遭也无妨——就当是他还赵祁晏的。 不过貌似是他误会了。 那药膏确有奇效,涂上之后无色无味,不消片刻面上的痕迹竟然褪去了七八成,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 送完哥哥,赵祁晏回到寝殿屏退众人,又把谢玄舟叫了进来。 谢玄舟一听就头皮发麻,方才对赵祁晏产生的些许改观瞬间荡然无存。 太子喝过的茶盏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他竟然就把他喊过去单独说话! 实在是太放荡了! 14. “你又拉着个脸干什么?” 赵祁晏盘腿坐回了小榻上,听见关门声抬头,一边解着披风一边挑眉看谢玄舟一脸阴沉,觉得奇怪极了。 谢玄舟生硬地开口:“……二殿下,请自重。” “……啊?”赵祁晏懵了:“我哪儿不自重了?” 谢玄舟深吸了口气,背过身去不看他:“请二殿下理正衣冠。” 赵祁晏解绳结的手顿住了。 “……什么?” “请二殿下,理正衣冠!” 最后四个字被说得掷地有声,直接把赵祁晏逗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咳咳,等等,哈哈,”赵祁晏笑得眼眶湿润,手轻拍在胸口给自己顺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不会在,害羞吧?” 见谢玄舟的背影不动如山,赵祁晏玩心大起,故意拖长了声音:“哦——你真害羞了?不是吧?冷面剑客也会害羞?” 结果谢玄舟根本不理他,赵祁晏觉得没意思,叫着想让他回头:“喂,本殿下虽然生的确实俊俏不凡,但我们都是男子啊。再说了,我还穿着寝衣呢,又没有袒胸露乳……” 赵祁晏忽然觉得不对,盯着谢玄舟的后脑勺语气不善:“不对——你不会觉得我太漂亮,就把我当个姑娘看吧?我告诉你啊,我可是二皇子!不是公主。” 虽然他小时候确实差点被当成公主来养,但他确信谢玄舟不可能知道这事儿,因此按下不表。 谢玄舟依旧背对着他不肯动,赵祁晏眼睛一转,故意摩擦了一下披风,朗声道:“我穿好了,你转过来吧。” 其实谢玄舟不太信,但赵祁晏已经喊了他好几声,再不应恐怕又要被这骄横的皇子刁难,只能无奈地转过身去。 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赵祁晏确实把披风披上了,只是前裂大开,还故意把自己的寝衣盘扣解开了几颗! 白皙娇嫩的皮肤在烛光下浸染出润玉般细腻的光泽,微微起伏的一点弧度在绸缎包裹下若隐若现。 谢玄舟只觉得浑身血气全部冲上了头顶,瞬间忘了什么宫规礼节,羞恼怒吼道:“赵祁晏!” “哈哈哈哈哈……” 得逞的小狐狸笑得仰倒在榻上,扣子又崩开了好几颗。谢玄舟头皮一紧,生怕扣子全开让他看到不该看的旖旎风光。剑客的动作比理智反应更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披风,紧紧裹住了赵祁晏的身体。 “哎呦!你捆我干嘛!勒死我了咳咳咳!”赵祁晏也被他突然上前的行为吓了一跳,吸进口冷气呛着了。 胸口随着咳嗽加重不断颤抖,谢玄舟感觉到手下柔软微弹的触感,呼吸一滞,又立刻被烫着一般推开了赵祁晏。 赵祁晏撑着榻做起来,又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伸手抹去笑出来的泪珠,眨巴眼睛望着面色铁青的谢玄舟:“你差点勒死我你知不知道?” 谢玄舟浑身肌肉紧绷,阴狠道:“真勒死你就好了。” “哦,”赵祁晏瞪他:“可我不太喜欢这种死法怎么办?” 被勒死的人往往脸都被涨得青紫,吓人得很,他可不想让哥哥看到他那么丑的样子。 谢玄舟眉头紧锁:“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赵祁晏理了理披风,手肘撑在小桌上,不拘小节地架起一条腿:“既然话赶着话说到这儿了,我也不想再跟你兜圈子。” “你知道我的秘密,对吧?” 谢玄舟抿着唇不说话,赵祁晏只当是他应下了。 “不过我的秘密有点多,”他拖着下巴,促狭地弯起眼睛:“就是不知道,你知道的是哪一个?还是好几个?” 谢玄舟依旧沉默,只是看着赵祁晏的眼神里带着警惕和探究。 秘密有点多? 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这个二皇子真是比他打过的所有对手加起来还要难缠。 “你哑巴了啊?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很累的。” 赵祁晏有点不满了。这个谢玄舟真是人如其名,活脱脱一块油盐不进的铁疙瘩。 “卑职不懂二殿下的意思。” “还装!”赵祁晏佯怒,非常没有威慑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好心好意跟你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你就这么回应我?” “二殿下想谈什么?”谢玄舟冷声道:“有些事是谈不了的。” 赵祁晏眯起眼睛:“是吗?你确定?” “这里是携芳殿,”他敲了敲榻延:“我的地盘。” “我知道你有几分功夫在身,可禁军里高手如云,你不会真以为我哥哥的太子六率都是吃干饭的吧?我们唬你呢。” 谢玄舟神色一凛,眼神变得危险起来。太子身边那个左卫率确实藏得极深,也怪他之前自负轻敌了,此时竟然没什么底气去断赵祁晏这话的虚实。 “母后让你到我身边来,是为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谢玄舟瞳孔骤然缩紧:“你知道?” 赵祁晏翻了个白眼:“就许你知道,不许我知道啊?” 谢玄舟不可否认,他确实被赵祁晏突如其来的坦言乱了阵脚。 “你别急,”榻上坐着的玉一样的少年像是能洞察他的一切,嘴角勾起一个笑容:“我不是要跟你谈这个。” 谢玄舟难得急躁,好像一对上赵祁晏,他总是容易冲动:“那谈什么?” 冤家偏偏在这个时候卖起了关子,冲他招手:“你过来。” “你……” “过来啊!”赵祁晏又瞪他,只是并不凶狠,反而像只狡黠的猫儿,想让他陪着玩。 谢玄舟被这猫搅得心烦意乱,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他倒要看看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皇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谢玄舟浑身紧绷着挪步,赵祁晏又想笑,可是他们在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觉得自己还是正经点儿好,免得被谢玄舟轻看了去。 “再过来点儿!”赵祁晏恨不得上手去拉他:“你有没有点我们在密谋的自觉啊?站那么远说话那么大声,万一隔墙有耳怎么办?” 直到谢玄舟大腿已经贴着榻延,赵祁晏这才向前挪了挪,神秘莫测地向他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谢玄舟的剑都快摁不住了。 他冷眼睨着赵祁晏,想要看穿他嬉皮笑脸的表情背后究竟在憋什么坏招。 ……莫不是又想像刚刚那样挑逗他? 谢玄舟忽然有些后悔了,简直是一时糊涂着了赵祁晏的道,现在他进退两难,完全被赵祁晏牵着鼻子走。 但事已至此。 他咬紧了牙关,嘴唇都快绷成一条线,缓缓俯下身去。 赵祁晏半跪坐着凑上来。 谢玄舟只觉得鼻尖一阵柔软轻风拂过,他立时屏住呼吸,但那股带着甜味和暖意的香气还是钻进了他的感官里。 烛火燃了许久未剪,已然昏昏欲灭。他却能清晰地看见赵祁晏脸颊上一层细细的绒毛,骨骼转角处映着灯光,像珍珠。 赵祁晏含着清浅笑意,轻声耳语:“谢玄舟,你可以杀我。” 被叫了名字的人双眼不自觉地怔松。 “但我想死的漂亮、好看些,也干脆点。” “……不然我哥哥会伤心。” 世界上最好的宝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迷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