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之茧》 第1章 凌晨来电 题记 她抬头看向天空,看风牵引着雨丝簌簌飘落,在天地间穿梭,将世间万物编织在一起,聚拢成一枚茧。 原来,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在期待中来到这个人间的,至少她不是,她是怪神鲁达的孩子。 可那又如何,此刻,天地为茧,而他们都在茧中。 ——————————————————————————————————————— “喂。” “喂,是林尔清小姐么。” “是我。” “你好,这里是第一人民医院,周郁哲先生经抢救无效,已于今晨零点十三分去世,请您……” 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幕沉沉压下,像只妄图吞噬一切的巨兽。几盏路灯在寂静的街道上努力地亮着,昏黄灯光一点点渗透黑暗,像柜顶被打翻的蜂蜜,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缓缓流淌,晕开的光芒为路边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带去凛冽寒风中弥足珍贵的暖意。 随后,一声压抑的尖叫打破了笼罩一切的寂静,一只黑猫无声地从低矮院墙的瓦片上掠过,一个醉汉无意识地喃喃了几句,翻了个身继续酣睡,一个孩童在睡梦中被惊醒,哇哇大哭,一对偷情男女在廉价宾馆里翻云覆雨,早已忘了身在何方。 一个青面獠牙的木质面具从书桌上滑落,又在地面上颠簸了几下,竟也是无声的。时间像是被拉扯住了,否则那条裂纹行进的轨迹不会如此清晰,从右边的兽角开始,穿过刻有粗粝纹饰的额头,蔓延到凸起的左眼上,尖利的獠牙缓缓裂成两半,这时才有噼啪一声,短促地回响在房间里。 林尔清猛地从床上坐起,她张了张嘴,凝滞的空气没有被拨动,所以她没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唯有电话里的女声还在耳边回荡,激得她一阵阵心悸——第一人民医院、周郁哲、零点十三、去世。刚刚电话里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是我,现在却有些犹豫自己到底是谁。 过了很长时间,林尔清终于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她拧亮台灯,看向书桌上的闹钟,瞳孔耗费了好几秒才渐渐收缩,适应了光明,对焦在时针分针上——零点十三分,这个时间令刚刚清醒的她又恍惚了一下。 秒针还在不知疲倦地移动着,林尔清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睡下才不到一个小时,然而那场噩梦已经让她再无睡意,她索性随手拿起床边的棉服披在身上,趿着拖鞋来到了落地窗边。几缕寒风从窗缝间争先恐后地往温暖的室内逃,窗帘被吹动,似活物般前后摆动起来。刚刚被吓出来的冷汗消散在空气中,林尔清打了个寒战,大脑越加清醒,眉头却皱了起来。 “越来越糊涂了,明明记得在睡前关了窗的啊。” 她嘀咕着,声音越来越轻,手下动作却越来越快,关了窗,落了锁,顺势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热闹了一天后不可避免寥落下来的街道,从十一层高楼的窗口看出去,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积木盒,原本垂直的线条在氤氲夜色中扭曲浮动,令人头昏目眩,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全然不同——月色映着水色,层层叠叠的梯田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即使没有灯,那里的夜色也是清朗的。林尔清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举目向更远处看去。城市的尽头,几盏霓虹灯还在暧昧的闪烁着,试图挽留城中几分钟前还叫嚣着的纸醉金迷,然而铺天盖地的寂寞还是如骤然降临的黑暗一般渐渐笼罩了城市里所有的未眠人,林尔清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如果周郁哲还在的话……” 如果周郁哲还在,就不会在睡前忘了关窗,不会在酣睡中被噩耗惊醒,不会有寒风侵袭,不会在这个冬夜被寂寞突袭而手足无措。 如果周郁哲还在,林尔清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月前的今天,相同的时间相似的剧情,一通电话搅乱了已然安睡的夜。不同的是,那通电话不是来自梦境,而接起电话的人也不是林尔清,是周郁哲。 周郁哲接完电话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了,和平常一样蹑手蹑脚,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于林尔清而言,周郁哲半夜出门已是家常便饭,他是林尔清温柔体贴的男友,也是第一人民医院救死扶伤的医生,在林尔清的记忆里,周郁哲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这一天已经是周郁哲的休息日,他们原本安排一早出发,去临近城市的博物馆看展——新上的漆器展,或许能为她在傩面具的材质和类型创新上给予一些启发,如今看来怕是只能独行了。 不过林尔清还是起了个大早,一边期待着周郁哲像往常一样带着热乎乎的豆腐汤油条上楼,一边等待着放鸽子的信息和周郁哲最擅长使用的哭脸表情出现在对话框里。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门没有响,手机也没有响,林尔清反复看着手机确认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条信息,直到等来了周郁哲车祸的消息。 哪怕在此时回想起那一瞬间,林尔清仍然觉得自己是清醒而镇定的,她甚至将碍事的长裙换成了利落的运动裤,才一路狂飙驶向医院。可真的站在病房外,医生的嘴巴张张合合,她却一个字都没能听清楚,她无措地看向周郁哲,看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眉眼安详,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刚刚完成了一场漫长的手术,有些劳累终于得以安睡。 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周郁哲,可自那天之后,她没能和周郁哲说上一句话。 周郁哲昏迷了。 那天晚上,医院里没有突发事件,没有同事给周郁哲打电话,周郁哲发生车祸的那条小道显然也不在去医院的必经之路上,车祸现场找不到其他人存在过的痕迹,仿佛只是由于他疲劳驾驶撞倒了路边的护栏,然后连人带车一头栽进了河里,完全是一场意外,除了那个电话——林尔清信誓旦旦地强调着的那通电话,也就是促使周郁哲凌晨离家的那通电话,被警方证实并不存在,无论是在他的手机还是运营商的记录上都没有相应的通话记录留存,这让这场事故看起来又不那么像意外了。 一旁的警察委婉地提醒林尔清是不是记错了,事无巨细地询问,试图帮她回忆起更多细节,直到那一刻,林尔清才觉得天旋地转,踉跄着向一旁的椅子走去,差点跌坐在地上。周郁哲身旁,监察的机器有规律地发出“嘀嘀”声,与病房外的水深火热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井井有条。 急促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惊了林尔清一跳,她收回渐行渐远的思绪,快走几步来到床边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号码,却没有惯常被识别为骚扰电话的标记。 “这么晚了……” 林尔清想着,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喂,你好。”林尔清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依旧没有回应,林尔清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将手机拉远再次看了下屏幕,不知为何,那个将她惊醒的梦在此刻潜入思绪,她第三次凑近话筒,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周郁哲?”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电流声,林尔清急忙把电话推开,慌乱中按下了挂断键。 “谁这么无聊,半夜还打恶作剧电话。” 林尔清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还跳得厉害,只能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转身向床边走,本能地想找些事来冲淡内心的不安。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幽暗的窗外似乎有一团微光闪过,恰好将暗沉的手机屏幕照亮了一下,林尔清的眼皮一跳。 她顺着光点移动的轨迹寻去,瞥见楼下路灯边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身量很高,低着头,穿着连帽衫,正背对她站着。昏黄的灯光下,她无法清楚分辨那件衣服的颜色和花纹,可刚刚还扑通乱蹦的心却漏跳了一拍。 “这件衣服……” 她喃喃着,熟悉与不安同时涌来,时间和地点都太诡异,而且眼前的这件衣服似乎和周郁哲出事那天穿得一模一样。林尔清着了魔般向窗口走去,不安更甚,却夹杂着莫名的期待。她走到窗边,缓缓蹲下,脸庞贴向冰凉的窗户,企图再看得清楚点,而楼下那个身影似乎也有所感应,竟然跟着林尔清的节奏,也转头向上看过来。 “啊!” 林尔清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脚边。 她没能看到期待中的那张脸,或者说,那个回过头来的身影并没有真的回过头,连帽衫挺立的帽子里空空荡荡的一片,与林尔清对视的只有一片漆黑夜色——因为楼下那个人并没有头。 她的视线还没有完全躲开,一团火在帽子里燃烧了起来,火焰在风中扭曲,构成了被灼烧的狰狞五官。 无边的恐惧笼罩住了她,林尔清一直退到床边,疯了般拽住被子的一角,努力蜷缩着身子把自己隐藏起来。她的心好像早已停止了跳动,可胸口却又如擂鼓般震颤,让她每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一动不动地匍匐在黑暗中,就这样过了好久,一丝木头特有的清凛香味从被角下浮动进来,带着淡淡的泥土味。那泥土是潮湿的,不似木头的干燥,是来自地底深处的矿物质被水汽浸润的味道。这气味唤醒了她的记忆,让她从难以自抑的恐惧和破碎零星的片段中抽离出来,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了入眠前正在做的那个送子吞口。 这面具是一位老人为家中新婚的小辈求的,以整块白果木起形,为了让它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林尔清琢琢磨磨,改良了传统吞口面具威严凶悍的造型,所用线条柔和,轮廓圆润,收敛了面具的狰狞可怖之气。如今精修打磨完毕,已经到了着色阶段。她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昨晚的工作——这画面正是她此刻所需要的,她先是将一粒粒细碎的石榴石嵌入面具额心那一朵盛开的莲花,然后用辰砂点缀莲瓣,再用细细研磨的青金石粉描绘莲花周围的祥云与水纹。 云朵浮动,水流翩跹,黄褐色的世界逐渐染上丰腴的色彩,林尔清觉得自己的呼吸慢了,一个她趴伏在地满心忧惧,另一个她则倚靠在工作台前悠然自得,颤抖的手逐渐感知到木质特有的粗粝,她的心脏找回了原本的节奏。 于是林尔清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具的下半部,那里原本该是木雕的虬结胡须,可为了迎合新房圆融喜庆的氛围,她想做些改变,便请之前的室友宋丹溪——一位绳编手艺人,替这面具缠了个百子结,替代下半部的木刻纹路。 她很喜欢那些缠绕在宋丹溪指尖的曼妙线条,不过宋丹溪对她的面具一直不感冒,初见时就被挂在门后那怒瞪的圆目和狰狞的獠牙吓了一跳,逼得林尔清只好将一直跟随自己的古老面具取下,妥帖地收藏在包中。确实,她的爱好和坚持并不讨大众喜欢,大多数人很难将凶神恶煞的巫蛊造型与驱邪除祟,保家护宅的意象联系起来,这常常让林尔清生出无能为力之感,不过此刻,想到宋丹溪半是惊吓半是敬畏而纠结在一起的眉眼,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了一下。 回忆结束,如蛆附骨的寒意也在此刻退去,林尔清终于有勇气抬起被子的一角,卡着视角小心翼翼地朝窗口又看了一眼——冷清的街道,昏黄的路灯,寒风吹起一只塑料袋在楼宇间飘飘荡荡,刚刚的角落空无一人,那个燃起火焰的无头人影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或许今晚不宜睡眠,林尔清想着,抖了抖被冷汗浸湿的衣服,捡起摔落在地的手机。 指尖还残留着一抹红,应该是辰砂的印记,而那个尚未完工的面具正端端正正地躺在她的工作台上。反正也睡不着了,林尔清轻轻叹了口气,朝着工作台走去,准备继续睡前的工作。 可刚坐下,她再次感受到一股震动,手机又响了。 换作其他女生,此时可能要吓到哭泣了,可林尔清看着手机壁纸上“百无禁忌、诸邪回避”几个字渐渐亮起,想到这几天的遭遇和晚上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竟从委屈里生出一股愤怒。她赌气般划开闹腾不休的手机,放到了耳边。 这次,没等她喂出声,电话那头先传来了一阵慌乱的女声:“尔清姐,我是小吴,你快来,周医生,周医生他出事了!” “周医生……周郁哲,他怎么了?” 林尔清混沌的大脑没能等到想要的答案,电话那头的女声被截断,随后她听到一个利落的男声说道:“林小姐,我是案子的负责人,既然你要过来,我就在周郁哲先生的病房等你。” 第2章 试探 林尔清这次是真懵了,周郁哲陷入了深度昏迷,几乎就是植物人,她不敢想象,还能有什么糟糕的事发生在周郁哲身上,会让照顾他的护士那么惊慌。 失魂落魄。 隔了好一会,林尔清才扶着工作台站起身,趔趄了一下。那个帮她从恐惧中走出的面具被碰落,她伸手去抢,却徒劳无功。 刻刀划过掌心,疼痛唤醒了她。她低头看着裂纹从面具额心的莲花处蔓延开来,恰好契合了今夜的梦境。而鲜红的石榴石在棕色的地板上弹跳散落,发出下雨般淅淅沥沥的声音,直到和她掌心滴落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林尔清随手扯过一张纸巾按住伤口,推开门朝医院赶去。 夜幕下,街道清冷空旷,没有了白日的诸多阻碍,林尔清放纵地踩下油门,仪表盘的指针不断右转,她攥紧方向盘的手心隐隐作痛,这疼痛帮她与焦灼的内心抗衡,让她在胸口就要爆炸前冲进了医院停车场。 然而下了车,站到电梯面前,林尔清又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去面对小吴口中那个“不好了”的消息。回想起整晚诡异到几乎有点荒诞的一切,她的脊背还在阵阵发凉,林尔清想了想,放弃了正在急速下降至她面前的电梯,转身向右手边的安全通道走去,她需要一段时间平复一下自己混乱的心情,以便更好地面对之后的一切。 可是她转入楼梯间才几步就后悔了,那种如蛆附骨的寒意再次笼罩了她,身周明明空无一人,她却能感觉到胶着在她身上的视线,似实物般牵绊着她向前的步伐。 林尔清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前方,右手则向背后探去,想要推开身后才合上的铁门回到大厅,可是还没有转身,她的视线就瞥到了一件藏青色的衣服,衣帽不经意般从楼梯拐角处的垃圾桶里露出来,质地颜色都像极了刚刚看见的那件连帽衫——周郁哲离家前穿的那件。 她改变了推门离开的计划,放任自己在逐渐凝滞的呼吸中向楼梯走去,一步一步靠近了拐角处的垃圾桶,伸手向那件衣服够去。 “嗒……嗒……嗒……”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那件衣服的时候,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不紧不慢,回荡在狭小的楼梯间,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林尔清警觉地缩回手,慢慢退到墙角,背部抵住了墙壁。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壮着胆子留在原地,她想知道脚步声的主人是谁,而无法克服的恐惧感又催促着她,提醒她在危机发生前逃开。 “嗒……嗒……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节奏加快了些,依旧笃定而沉重,林尔清已经能清楚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的声音了,就在她支撑不住准备转身逃开的时候,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楼梯的拐角处,逆着光,像被虚化,整个轮廓都变得柔和而模糊。 “周郁哲……” 林尔清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喉头逸出,幸好楼上那人似乎没有听见,他歪着头确认了一下,问道:“是林尔清小姐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有些熟悉,林尔清心下有了判断,又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遍眼前人实实在在的眉眼,轻吁了一口气,快走两步跑上楼梯,与他隔着三个台阶的距离,问道:“你是?” “你好,刚刚在电话里联络过,周郁哲先生案子的负责人,黎文,”黎文说着,礼貌地伸出右手,“有同事看到你开车过来,我等了很久不见你到病房,就下来找找。” “嗯,你好。”林尔清下意识地握住了黎文的手,粗糙的暖意从冰冷的指尖传来,让她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随后又觉得不好意思,敛了敛神问道,“周郁哲的案子?之前做口供的时候似乎没见过您?” “你说的是车祸吧,那时办案的同事更倾向于意外,所以……”黎文说着,好似漫不经心地斜了斜身体,手肘一抬依靠上略带斑驳的扶手,恰好挡住林尔清的去路,卷起的袖口下露出青筋微凸的小臂,“不过,我们现在要聊的是周郁哲先生失踪的案子。” “失踪?”林尔清摇摇头,有些疑惑又有些迷惘,像是晃了神。 “对,失踪。”黎文一字一顿,他一抬眉毛,随后眯了眯眼睛,专注地盯着林尔清,像一位猎人正在观察他的猎物。 “怎么可能?周郁哲他……他……” 林尔清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她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凭着本能让嘴唇开合了几下。她想过周郁哲病重,想过赶到这里正遇上兵荒马乱的急救,也想过周郁哲彻底离开,监护器上只留下一条恒久不变的红线。然而尽管这样,林尔清却从没想过周郁哲会失踪,连一点可能性也没有试想过——一个深度昏迷的植物人,怎么可能失踪呢? 可是,真的不可能吗? 那个梦境,那个电话,那个人影……纷纷乱乱的信息一下子全涌向她的大脑,可她还没来得及重塑这些信息,便听到黎文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小姐看起来好像很震惊。” 是陈述句,林尔清花了好几秒才回过味来,她看着眼前人似笑非笑的神色,反问道:“我不该震惊吗?” “我不知道,不过刚刚看到林小姐的第一眼,我似乎听到林小姐叫的是周郁哲的名字。” 他听到了,林尔清心下一惊,低下头,淡淡回了一句:“看错了。” “哦?原来是看错了,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呢。”黎文看着刻意避开对视的女人,目光落在她的头顶,几缕发丝在灯光下闪着柔软的金光,倒不像她此刻硬邦邦的模样。 “你们身形很像。” 欲盖弥彰,黎文想着,再次问道:“林小姐很喜欢锻炼吗?” “什么意思?”林尔清重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凌晨的医院,很少有人会放弃电梯,而选择一条阴沉沉的安全通道。” “黎先生很喜欢绕着弯说话吗?” “是一个缺点。” 黎文回得大大方方,倒让林尔清的反击失了功效,只能顺着之前的问题回答道:“我想它之所以叫安全通道,总是有道理的。” “这么说来,医院里有东西让林小姐觉得不安全……或者是人?” “直觉。” 林尔清答得很快,边说边抬起手缓缓把碎发别到耳后,用无畏掩盖无措,强迫自己不躲不闪地看向黎文。一股医用酒精的味道若有似无,缠绵在两人鼻尖,黎文的眼神停留在她抬起又落下的手上。 “我倒不认为是直觉,至少不全是直觉。” “那是什么?” “我们办案只讲证据,”黎文说着,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林尔清刚刚捋过碎发的手,声音依旧轻松,身形却强势了许多,“林小姐的手怎么受伤了?” “你干什么!”这一幕太过突然,林尔清慌了神,她用力挣脱束缚,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将两人的距离又拉回初见面时的三级台阶。 可黎文没有如她的意,紧跟着往前跟进一步,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兜头罩住的阴影带来的压迫感让林尔清屏住了呼吸,看来初见时那个柔和而模糊的轮廓全是假象。 他在怀疑我——林尔清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人怀疑我与周郁哲的失踪有关。 太荒唐了,可她还来不及表态,黎文又开口了:“这伤口看起来还挺新鲜。” “刚刚做木刻时弄伤的。” “刚刚?这么晚还在做木刻?” “工作罢了,就像你们,这么晚不也在收集线索吗。” 幼稚的反击,黎文有些失笑,他低头看着林尔清的睫毛随着这反问轻轻颤抖,明明不知所措,却还强作镇定,像只负隅顽抗的小兽。他后退半步,重新斜倚着身体靠回楼梯扶手上,目光顺着白皙的脖颈移到女人受伤的右手,发现她紧握着拳头,一滴红色正在滴落。 看来是刚刚挣脱时把伤口又弄裂开了,不知为何,黎文突然有些懊恼,或许还是不要逼得太紧,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仔细地抽出一张,递到林尔清手里。 “流血了,”他指了指楼梯上的血迹,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过身去,边走边说:“跟我来吧,去周郁哲的病房看看,顺便帮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周郁哲,这三个字让林尔清无力反抗,只能不言不语地跟着黎文往楼上走去。 病房在三楼,门口站着好几个陌生面孔,见到黎文都默默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探病者带来的水果篮还孤零零地待在桌上,被褥整整齐齐地铺盖在床上,床头的各项仪器已经停止了工作,整个病房没有一点挣扎过的痕迹,林尔清快走几步来到病床前,抚摸着周郁哲枕过的枕头,才真实地感受到黎文说的话——周郁哲真的不见了。 因为没有他人在场的痕迹,最初的那宗车祸最终被定义为意外,但那个半夜来电始终没有得到解释,警察反复暗示林尔清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但林尔清却倔强地相信自己没有记错,昏迷的周郁哲成了唯一的证人,这让这个案子在林尔清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不过林尔清不急,她知道周郁哲一定会醒来,到时,谜团自然水落石出——可周郁哲居然失踪了。 相比起昏迷的证人,一个失踪的证人更让人捉摸不透。 周郁哲是被人掳走的还是自己离开?如果是被人掳走,意图为何,是想从他这获得什么还是掩盖什么?如果是他自己走的,又有何难言之隐,是在躲避着什么还是计划着什么,以至于要偷偷离开不惜惊动警方,甚至,连自己也要欺瞒? 无数问号汹涌而出,但至少,自己确信的事情是真实的,那个电话确实存在,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林尔清想着,默默将手伸到周郁哲的枕头底下。 “对了,周郁哲有没有联系过你。” “没有,怎么可能!”林尔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被黎文突然的提问吓了一跳,下意识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过她心里是犹豫的。那个莫名的电话,那个诡异的身影,那种始终被人监视的恐惧感,令她对自己说出口的话毫无把握。 “林小姐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黎文注视着林尔清的脸,没有放过她眼角眉梢稍纵即逝的不安。 “没有,你们的问题我能不能等会儿回答,我想独自待一会。”林尔清想着,又补了一句,让自己的状态变得柔弱而伤感,“今晚……对不起,太突然了,我觉得很累。” “好,”这一套果然管用,黎文答应得很爽快,“我在走廊上等你,如果想到什么可以叫我,或者我的同事,任何信息都有可能是突破口。” 林尔清点了点头,她听到病房的大门被贴心地关上,黎文应该离开了,不过她保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又等了几秒,确信没有任何声音了,才动起来。 她重新在枕头下摸索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物,又把枕头翻了个个,在枕套里搜寻了一番,还是没有,于是干脆把被子掀开抖了抖扔到一边,又跪在床上将被单都捋了一遍。 “没有。” 林尔清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消息,她想了想又将手伸向床头柜的抽屉,可抽屉还没拉开,门口突然传来“咚咚”两声,随后黎文的脑袋探了进来。 “林小姐是不是在找东西?” “没有!” 林尔清受惊般猛地回头,先入眼是一段陈旧的红线,红线的一端缠绕着一根细瘦的树枝,而另一端正捏在黎文的指尖。悬挂着的树枝摇摇晃晃,背景是黎文逐渐放大的眉眼。 “怎么会在你这?” 像是没想到林尔清这么快放弃抵抗,黎文愣了一愣才继续道:“这是什么?” “昂玛。” “什么?” “昂玛阿波。” 还是没听明白,黎文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却听林尔清紧接着说道:“还给我。” 女人说完,一改要独处时表现出的柔弱无依,大步走了过来,黎文只好暂且放下疑惑,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找它?” “我想知道他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林尔清停下了脚步,脸色阴晴不定。 重新打量起手中其貌不扬的枯枝,黎文的声音变得热切起来,连忙道:“这个东西能帮我们找到真相?难道里面有针孔摄像头?” “不是。” “那……” “周郁哲是被人带走的。” 第3章 昂玛 “为什么?” 林尔清说得太笃定,连黎文都产生了一瞬间的迟疑,觉得这个女孩已经窥见了真相——从自己手上这一截红绳缠绕的树枝上。 他在林尔清到达的这段时间里初步了解过这个女人的信息。云南哈尼族,研究傩文化,人与鬼、巫与神,古老、原始而神秘,与她口中出现的那个咒语般的名词一样,连接着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但随后他摇了摇头,唤醒了自己——不过一截树枝而已,难不成还真开了天眼?不过他想看看林尔清到底在布什么迷阵,于是仍然配合地问道:“这是……你通过这树枝占卜得来的?” 林尔清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黎文没看错的话,对面的女人似乎回了他一个白眼,但立刻,她的表情又凝滞起来。 “周郁哲但凡能自己走出这里,就不会丢下这个。” “定情信物?”黎文一挑眉,看似漫不经心地调侃,实际却盯着林尔清每一瞬间的表情变化。 不是先前昙花一现的不屑,也不是忧愁沉郁,黎文看到她的眼中突然燃起一簇细小的光焰,是温暖的橘黄色,但下一秒,鼻翼翕张的节奏发生了变化,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眼中光亮一点点熄灭,呼吸又缓了下来。 “林小姐,还是那句话,无论你想到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或许能帮我们找到周郁哲。” “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林尔清不答反问,黎文也没有计较,指了指床旁的输液架说:“这。” 他还记得刚走进病房时的第一眼,在一片冰凉的白与蓝中,那抹殷红突兀地悬在输液架顶端,随着他开门带起的微风左右晃动,在对面窗帘上留下一道弯曲的阴影,像活物般游动。饶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还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这也是他将东西取下的原因。 林尔清的眉毛拧了起来,似乎又陷入了纠结中。 “有什么不对吗?”难道真的与她们的祭祀仪式有关?等了一会没有回音,黎文有些不耐地将那截树枝收拢至手心,重新问道,“林小姐,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也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它本来是在枕头下面的。” “也就是说有人移动了它的位置,为什么?” 黎文一向清明的大脑里搅起了浆糊,而林尔清显然在疑惑中陷得更深——既然这是周郁哲绝对不能丢下的东西,那他就是被人掳走的,掳走他的人是怎么发现这截树枝的,是偶然还是刻意?而在发现之后,又为何冒险多此一举,把它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他们难道想传达什么信息吗? 林尔清百思不得其解,黎文却快刀斩乱麻——自导自演,故布疑阵——只是不知道,这设计里有没有林尔清的一份功劳。他想了想问道:“将这个东西挂起来,是哈尼族的某种仪式吗?” “你怎么……”林尔清说了一半,想起对方是警察,当然能查到自己的档案,于是摇了摇头答道,“不是,不是仪式。” “那它的重要性在哪?” “虽不是仪式,不过确实与哈尼族有关,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可以先还给我吗?” “当然,”黎文出乎意料的爽快,手心一翻,那抹红色又重新出现在林尔清视线里,“伸手。” “啊?” “右手,等等,”黎文说着,没有将手中之物放到林尔清手中,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纱布,说道,“别误会,我刚刚来就是想提醒你先包扎伤口,没想到这么巧,刚好遇到你在翻箱倒柜,耽误了时间。现在好了,边包扎边说故事,两不耽误。” “不必了……” 拒绝的话说了一半,黎文却已将树枝放回床头柜上,然后低下头,注意力转移到她的手上。 “左手确实不好操作,我来吧。” 他说着,纱布已经开始缠绕,棉质的纱带着男人的体温,有着清爽干燥的质感,和病房里突如其来的静谧融为一体,让林尔清放松了许多,她慌乱了一晚上的心终于静了下来。林尔清忽略了最后那点异样,缓缓说道:“昂玛是哈尼族人对神树的称呼,而你手里拿的,是周郁哲在神树林里偷的树枝。” “偷的?” “昂玛神树是哈尼族人的守护神,是他们对昂玛神信仰的载体,受到全体族人的尊重和敬畏,通常会受到严密的保护,是不允许外人随意靠近的,说是偷,其实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偷偷捡的。” “捡来守护你?” “我不需要它的守护。” “它,还是他?” 林尔清没有搭理黎文的绕口令,她的思绪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之间拉扯,很多她不愿意再回忆的事被迫涌现,她只能继续说话,好让自己停留在此时此刻。 “你知道有些少数民族的传统中,双胞胎是不祥的象征吗?” “不祥?”黎文好奇地抬头,却对上林尔清幽暗的双眸,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沉,故作轻松道,“我只知道多子多福。” “对大多数民族而言,应该都是一件喜事,不过对哈尼族来说却不是,”林尔清嘴边勾起一个弧度,竟有嘲讽的意味,“哈尼族人认为,正常健康的孩子是天神欧户赐予的,而双胞胎,包括带有缺陷的孩子,则是怪神鲁达作祟的结果。这种孩子被称为鬼胎,他们的出现,是整个寨子的不幸,必须至少溺死一个,当然,这是过去,现今社会没人会因为传说草菅人命,不过,歧视和禁忌却不会减少,有人甚至会把之后的一切不幸都归咎于这一对孩子,和他们的母亲。” “你……是双胞胎?” “我们在说周郁哲呢,”林尔清轻轻摇了摇头,“他那时候在实习,支援云南山区的医疗建设,他老师的一个病人恰巧是哈尼族,双胞胎中的姐姐,14岁,白血病。似懂非懂的年龄,却相信了关于双胞胎的传说,或许不是自己相信的,你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最是敏感聪颖,她是从大人脸上读到的——自己是被诅咒的孩子,如今两个人必须死一个,而弟弟,是更被期盼活下来的那一个。” 黎文正在打结的手顿了一顿,他还没想好措辞,林尔清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 “配型成功了,双胞胎的配型成功率一向很高,但姐姐拒绝手术,那个孩子告诉周郁哲,只要自己死掉就好了,诅咒到此结束,他们被允许回到村寨,弟弟健康成长,父母脸上再也不会有痛苦纠结和欲言又止。” “所以他去偷了昂玛树枝,为了告诉姐姐她也是受保护的族人?” “不,他去找了更多的文献,从墨江双胞井开始,一直追溯到哈尼族最早的创世神话,最后发现,哈尼族的创世英雄就是一对双胞胎,哈尼族人对双胞胎有憎恶,但也有敬畏,因为他们刀枪不入,英勇无畏,只是小寨子容不下大英雄而已。” 林尔清想到了她和周郁哲的初遇,是在她们学校温暖明亮的图书馆里。她的老师找到了正在自习的她,对她说,“小林啊,这个小伙子对云南那边的傩文化很感兴趣,还特别指明了哈尼族的,你看你能不能帮帮他。” 那个站在自己老师背后的小伙子就是周郁哲,而这个关于创世神话的传说是林尔清帮他找到的,但林尔清没有说,她不想在这个故事里牵扯太多自己的人生,她只是顺着事情发展的脉络继续说下去:“最后他整理了一份翔实可信的资料,说服了女孩和他的家人,并且在手术前将偷来的树枝给了女孩,当作她的保护神。” “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林尔清说着,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所以,那个女孩把树枝还给了周郁哲。” 林尔清依旧摇了摇头:“女孩把树枝给了弟弟,她害怕,如果那个不好的传说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是真的,她希望最后得到昂玛保护的人是弟弟。” “那?” “是弟弟把树枝给了他,那个男孩坚定地相信,昂玛不会放弃善良的姐姐,如果仅仅因为他们是被怪神作弄过的孩子,就要夺取他们的性命,那这个神根本不值得他相信,而如果他们的守护神是真的,他希望受到保护的人是为他们执刀之人,因为这个人可以救下更多的孩子。” “这对姐弟……”黎文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磨难会让人成长,而很多时候,孩子比大人更清醒。” “周医生也是个好人。” “是啊。”林尔清叹息似的说出了这两个字。 伤口的包扎到此刻刚好收尾,黎文低声说道:“所以,我希望你把你所知道的信息都告诉我。” 这是黎文今晚第三次说出这样的话,但气氛已经变了,之前的相互试探和剑拔弩张随着这个故事一起结束,如今的病房内只余下两人平静的呼吸声,和一缕从窗外探入的皎洁月光。 “是这样的。” 林尔清想了想,还是从被惊醒的梦开始,把晚上经历的所有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当然没有漏掉楼下那个没有头颅的人影。 “林小姐,我知道你是哈尼族的,平时又钻研于鬼怪之事,会不会是你的信仰和从事的研究影响了你的判断?”黎文斟酌再三,用了他能想到的最礼貌的方式企图唤醒林尔清,“比如你睡前正在雕刻的那个面具被投射到了梦境里,因为环境、反光以及对面具之后脸的幻想,你以为自己看到了无头人和一些火光,而后来面具跌落,不过是你慌乱之下的巧合。” 是吗,林尔清不由自主地看向黎文,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可那些画面充斥着她的大脑,特别是与帽子中空空荡荡的漆黑夜色对视的那一幕,哪怕在此刻回忆起来,仍然让她毛骨悚然。 不是巧合,不是幻觉。林尔清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本就不该寄希望于眼前这个人,或者任何人相信自己的境遇,她错开和黎文对视的视线,转头望向床头柜上的昂玛树枝和丝丝缕缕的红线,缓缓说道:“不是鬼怪,是傩,虽起源于神灵信仰,但从商周传承至今,巫祀之气早已淡去,于我而言,更像是一项传统文化或者一门技艺而已。” 这在黎文听来却像顾左右而言他,他挑了挑眉,林尔清移开的视线恰好佐证了他的推测——这个女人有事瞒着我——她上楼时选择的路径、初遇时脱口而出的名字、手上的伤痕、支开众人独自搜寻的东西、一个颇为感人的故事和一段荒诞离奇的经历,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穿梭,想把这些细节都联系在一起,只是现在黎文还没有全部看透。 “我同意林小姐的看法,当然不是鬼怪,把这截树枝挂上输液架顶端的,只能是人。” 故事带来的短暂和平烟消云散,平静的湖面下暗涌再起。可还没等黎文把话说完,林尔清突然受惊般猛地站起。 “等等!” “怎么了?” “那个楼梯间有证据,我带你下去看。” “证据……” 黎文还没说完,林尔清已经冲了出去,可刚到门口又转了个弯回来,将床头柜上之物一把抓起放进口袋,才再次跑了出去。黎文也只好跟着她,两人一直跑到楼梯间拐角处的那个垃圾桶前才站定。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林尔清就伸手打开了垃圾桶的盖子,眼前的情景让黎文莫名其妙,一个普通的垃圾桶,装着最日常的垃圾,他努力寻找着证据存在的痕迹,但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带我来看什么。” “本来在的,那件……那件衣服。” “那件连帽衫?”黎文顺着林尔清跳脱的思路终于定位到了刚刚那段故事里的情节。 “对,刚刚还在……就刚刚你出现的时候。”林尔清的语气略带迟疑,眼睛却还是不死心地盯着垃圾桶,企图寻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释。 “你真的确定吗?这个时间点,一件被丢弃在垃圾桶的衣服是不可能突然消失的。” 你真的确定吗,连林尔清自己也不知道了。那个电话真的存在吗,那个人影难道不是自己的幻觉吗,那件衣服,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自黎文受伤后她就一直沉迷在那个吞口面具之中,企图用工作麻痹自己,今晚的一切会不会真是自己精神衰弱的后遗症? 她现在甚至都不能确定是不是有收到周郁哲失踪的消息了。 “周郁哲他……” 林尔清无助地回头看向黎文,却撞上黎文探究的视线。哪怕她从头到尾将全部所知一一道来,在这个警察眼里,她仍然是个嫌疑人。 不甘、愤怒,无力,但也感到安心,不像那起无疾而终的车祸事件,林尔清想,或许这样的人才能帮她查出真相,周郁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真相,可她还是被一瞬间涌现上来的疲惫打败了。 “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去休息了。” “也是,”黎文抬手看了眼手表说道:“折腾了这么久确实累了,我安排同事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了,我习惯自己开车,如果你们有新消息的话也麻烦通知我一下。” “当然,后面少不了麻烦林小姐。” 林尔清没有再客套,点点头转身走下楼梯,今晚接收的信息太过紊乱太过复杂,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以至于她什么也不能肯定,什么也无法分辨了,她需要一段时间休息一下,一个安静的,可以让她理清思路的地方。那个地方通常是她的工作台前,可此刻的一地狼藉只会让她更加心烦意乱,所以她选择了自己的汽车。 锁上车门,放慢车速,林尔清在空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驶起来,直到路灯的光芒渐渐隐去,天空微微发亮,群鸟划过泛着金边的白云,在寒风中佝偻了一夜的灌木丛悄无声息地舒展开身躯,清洁工人开始一天的工作,小贩推着热气腾腾的早餐车走上街头。 林尔清到家的时候,冷清的城市又恢复了独属于清晨的勃勃生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暖洋洋的太阳下,昨晚的胆战心惊被一点点消融,疲惫开始侵蚀放下了警惕的林尔清。她脱下外套,坐到床边,决定将工作台下的狼藉先放一放,休息一会。她需要定个闹铃在午饭前起来梳理这混乱的一夜,转头却发现闹钟掉在地上,电池都已经滚了出来。已经有点迷糊的林尔清拾起闹钟,看清时间的那一刻,凶猛的睡意立刻消失无踪了。 零点十三分。 第4章 消失的时间 闹钟已经坏了,时间却停在林尔清被惊醒的那个噩梦里。 闹钟不该在地上,这是林尔清第一时间的直觉反射,确实有东西掉到了地上,她当然记得,但不是闹钟。在她慌乱出门之际,已经成型的送子吞口面具被她扫落,从额心裂开,完美契合了她的梦境。她甚至清晰地记得那些细碎的石榴石与地面碰撞,弹起又落下,那场景像电影的慢镜头,伴随着手掌的隐痛在她眼前重现——可这画面之中并没有掉落的闹钟。 难道是我忽视了? 林尔清皱眉,接到医院来电之后的自己确实失魂落魄,在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一个人很难顾及全局,有所遗漏在所难免,林尔清试图说服自己,但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对,就算当时闹钟确实同面具一同摔落了,也不该是这个时间。昨晚再怎么混沌迷糊,有一点林尔清却记得清楚,她被噩梦惊醒后确认过的时间,就是零点十三分,而那时,时钟还在工作,分针秒针各司其职。她掏出手机,医院打来的那通来电显示时间是零点三十二分,如果闹钟是在她离家的时候摔落的,那时钟显示的时间,该在这之后。如今这个架势,倒像是她醒来后到出门前的那段时间,从时钟上消失了。 仅仅是时钟的显示吗?还是我真的错过了什么? 林尔清思考着,室内昏沉,思绪晦暗,她把闹钟拿在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眼神从地面上红色的星星点点移到裂开的面具上,动作越来越慢,思绪却飞驰了起来。 捕捉细节、整合信息、修正打磨、构建全局,当中还要加入一点跳出常规的思维,这么看来,一个面具的制作与一个案件的破解似乎有着异曲同工的过程,或许她可以试着用自己熟悉的方式来理清思路。 想到这里,林尔清把窗帘彻底拉开,随手拿过纸笔,趁着窗外阳光正好,开始在纸上涂画起来——像她画设计草图那般,将出现在脑海中的所有可能性当作备选纹样,一一列出。 精神分裂。 天赋异禀。 人为设计。 其他。 林尔清笔下一顿,又在后面画了个括号——其他(昂玛……傩),然后才开始从头思考。 《致命ID》是林尔清最喜欢的悬疑片,周郁哲则对《神探》津津乐道,但这并不妨碍第一条备选方案成为林尔清最唾弃的一条,因为精神分裂也是劣质国产恐怖片最擅使用的套路。永远不开灯的房间,永远不吃药的主角,悬疑开场、恐怖升级,观众的期待达到顶峰时常常也是剧情走到无法解答的绝境时,电影画面开始陷入千篇一律的闪回——童年创伤、药物滥用、人格分裂,所有惊悚悬疑在那一刻被强行收拢,不停拉高观众期待值的铺垫迎来滑铁卢般的结局。林尔清摇了摇头,周郁哲昏迷后,为了麻痹自我,她确实强迫自己投入到了日夜颠倒的工作中,睡眠不足,神经衰弱在所难免的,但不至于出现如此真实的幻觉,她甚至能回忆起当时每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细节,而精神分裂的人,似乎不会拥有另一重人格的记忆。 “不可能。”她一边在那四个字上画了个叉,一边默念着,“精神分裂这种不负责任的搪塞,作为一个创作者,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可以使用的,绝对不可以!” 林尔清的目光随着手下画叉的动作来到了第二条——天赋异禀。若说私心,从漫威到DC,科幻异能从来都是林尔清喜闻乐见的类型,但要让她说服自己深夜街道上的无头人影和那团鬼火是来自异能界的警告,那林尔清宁愿相信自己是精神分裂了,她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周郁哲,问题的关键还在他,而不是自己。 想到周郁哲,林尔清开始盘算第三条,当涉及人为的时候,细节的可能性一下子就丰富了起来,她顺着当晚的时间线一点点往下捋。 首先是噩梦,这是无法被操控的东西,所以那个让她惊醒的梦只能是偶然。然后是电话,有人并不知道她已经醒了,事先打了个电话,目的恐怕是唤醒她,让她可以接触到楼下那个无脸人,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吓唬她吗?他和周郁哲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他和周郁哲的失踪有什么关系?之后是第二通电话,来自医院的电话,林尔清知道了周郁哲失踪的消息,在楼梯间再次遇到了那件反复出现又消失的连帽衫,还有……那个似乎把她当成了嫌疑人的警察,黎文。漫不经心之下的咄咄逼人,战术般恰到好处的体贴关心,带着笑意的眼神直到最后依旧藏着不依不饶的探究,这个人的眉眼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令林尔清心头涌起焦躁,她决定先把这张脸抛到一边——重点是连帽衫,林尔清在心头盘算着,可走楼梯间是她突如其来的想法,没有人可以预判到她的路径,莫非也是偶然?林尔清一筹莫展,只能任由时间流逝,发展到时钟掉落的那一刻。有人动过这个时钟,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这又会引发一个矛盾,调整闹钟的人知道零点十三分,也就是知道林尔清醒来的时间,那么唤醒电话就多此一举了。更重要的是,在林尔清走后,有人进入过她家,进入过这间卧室,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沐浴在阳光中的林尔清脊背划过一阵战栗。为什么?这显然不是一个单纯的恶作剧了,林尔清梳理着无法解释的疑点,她本能地想要说服自己接受这一连串推理,但偏偏处处碰壁。 其他呢?林尔清拿着笔在纸上重重点了两下,她准备换个思路,将时间倒过来,从停滞的时钟开始再往回想一遍。 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老子所言浮现在林尔清脑海里,伴随着物理老师那张总是精神奕奕的国字脸——那是一节几乎催眠了全班同学的物理课。 说起来,高中课堂上有人打瞌睡,这种情形并不少见,林尔清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堂课没有突如其来的提问环节,没有横空而来的粉笔头,甚至到最后连老师也陷入昏昏欲睡的架势,那节课的名字如雷贯耳,内容却很少出现在试卷上——相对论。那么关于时间消失最科学的解释便是它,当物体的速度接近光速时,相对于静止的观察者来说,时间会变慢。当速度达到光速时,理论上时间会完全停止。如果这时候有一个类似虫洞的引力场包围了这个房间,包围了那个闹钟或者我…… 天马行空,林尔清想打断自己毫无边际的遐想,却又不可抑制地被拖入科学与玄学的旋涡——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时间冻结、引力叠加、高位空间操控,抑或又可称作神与鬼,巫与道。一旦展开联想,各种复杂拗口的名词和神秘诡谲的力量开始在她脑海里交织盘旋——克莱因瓶与因陀罗网,量子纠缠与缘起性空,混沌理论与道法自然,科学与玄学,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却又总在某个奇点交织,她把闹钟拿在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眼睛从地面上红色的星星点点回到破裂的傩面具,然后来到纸上刚刚写下的“傩”字上,动作越见缓慢,思绪却飞驰了起来。 如果噩梦可以被操控呢?或者说,鬼神到底存在吗? 其实在林尔清的生活中,那些神灵鬼怪并不少见,有时甚至要比大活人更为熟知亲切,但林尔清始终坚信这些只是民俗传说中的身影,她听着他们的故事,幻想着他们的样子,雕刻着他们的容颜,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和自己一样,也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真的没想过吗? 不知为什么,林尔清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随后,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弯腰伏在石台前,侧着脸,爬满褶皱的鼻翼几乎要蹭到面具的獠牙。比起面具,那双握着凿刀的手更像一截盘根错节的老树枝,可偏偏又灵活得很,手腕转动间,山王菩萨那丰硕的龙头花冠已现雏形。凿刀有些年代了,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刀柄的包浆已有玉石的圆润,刀锋却依然锐利,凿刀与木头的摩擦声合着爷爷含糊的吟唱声,在黏稠的油灯光晕中沉浮,随着夜雾越飘越远—— 凡材开相前,垂首拜神工。 神工借我三分力,寒芒过处起幽风。 削尽凡胎成异相,劈开浊世现真瞳。 莫嫌面具狰狞相,自有灵光现此中。 念词很长,似乎是这个声调,后面的部分林尔清记不清了,因为爷爷并没有真正传授过她什么,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听来看来的,比如凿刀下的面具是沟通人神的灵物,第一刀纹路刻下时,神灵便开始附着了,所以爷爷总是一刻不停地吟唱着,祈求神灵如约降落。又比如她是不受神灵待见的孩子,她的到来,和那对双胞胎姐弟一样,都是因为怪神鲁达,所以她注定不能接过那把凿刀,而爷爷的手艺注定要在她这一代失传。 林尔清觉得自己眼前起了一层雾,哈尼族山区多雾,如今回首那段岁月,也像蒙着一层雾气,看不真切,只有爷爷埋着头篆刻面具的样子清晰如昨。因为她从小就没有玩伴,寨子里的大人都躲着她,倒比孩子们好些,至少不会捉弄她,所以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蹲在爷爷身边,看着一张张或威猛或宽厚或凶恶的脸在一琢一磨间诞生,而奶奶则会站在门口,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叹气。 “都怪她妈妈,要不然清清……” 话说到一半,总会被爷爷硬声硬气地打断:“不学也好。” 她不在乎,就像她不在乎那些大人厌弃的目光,不在乎那些孩童嬉闹的捉弄一样,她也不在乎那些古老而愚昧的传说,不在乎那些面具和重重叠叠的规矩,她甚至不在乎自己从出生时就缺失的半边耳朵,只是那些人不让她学,她便偏要学,而她想学的东西,总能凭自己的本事学到。 林尔清抹了抹眼睛,将眼前的雾气擦净,于是,她又从云深雾绕的大山回到了高楼林立的城市里一个小小的房间。 没有鬼神,她很早就不信鬼神了,今晚发生的一切与灵异、科幻或者她的精神状态无关,被刻意悬挂在输液架上的昂玛树枝只能是人为设计,而这一切的根源——动机,林尔清终于想到她先前的思考遗落了什么,是对方这一系列操作的动机。 恐怕还是源于一个月前周郁哲的那场车祸,林尔清继续在纸上涂抹着,那个电话不是她的错觉,那场车祸也不是简单的意外,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与其继续纠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不如去查查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比如,那晚周郁哲开车出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再往前一些,一个月前,周郁哲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她不知道的事,多半是在医院发生的事。 她想了想,还是拨通了小吴的电话:“喂,小吴吗,我是林尔清。” “尔清姐,”电话那头传来小吴强打精神的声音,她缓了缓才继续道,“不好意思,昨晚配合警方调查没去找你,你还好吗?” 小吴是周郁哲科室的实习护士,年纪小,人也活泼,平时叽叽喳喳的常被其他医生训斥,唯独周郁哲这么温和的性子,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小吴对周郁哲特别尊敬,连带着对林尔清也亲热起来,平时见到总是“尔清姐尔清姐”叫得勤快。听到小吴迷糊的声音,林尔清才想起小吴昨天本来就是夜班,又牵扯进周郁哲的失踪事件中,这会儿恐怕才睡下,连忙道歉道:“对不起,突然想到些事,没注意时间。” “没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说吧。” 也是,既然已经把她吵醒了,不如就把问题一并问了。林尔清不再纠结,直接问道:“小吴,周郁哲出事前照顾的那几个病人,你有没有他们的资料?” “这……” 小吴明显陷入了犹豫,林尔清却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紧跟着问道:“能不能给我一点信息,哪怕是名字也好。” “尔清姐,你要这个干什么呀?” “周郁哲出事前匆匆忙忙赶出去,我总觉得不对劲,他老家不在这,这边又没有什么朋友,那么晚出去只可能是与医院有关的事情,偏偏医院没有找他,而那通电话又无处查证,我想看看他之前照顾的病人,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样的话……”电话那头小吴还在犹豫,病人的信息是绝对不能透露的,但偏偏是最照顾她的周医生,又偏偏是离奇到连警察都束手无策的事。 林尔清自然也知道对方的为难,换了个方式问道:“或者,还有没有别的方式,周郁哲的工作本之类的?” “周医生留在办公室的材料都被警察带走了。” 林尔清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她听到电话那头也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尔清姐,应昨晚警察的要求,周医生的病人资料我确实整理了一份,也提供给了他们,不过这些材料肯定不能给你,因为涉及病人隐私太多了,我记得我还整理了一张汇总表,刚开始只有些人名年龄,不过对接的警察要求很高,因为补充信息,前后改了好几稿,当中的废稿和一些复印件我没时间整理,都扔在打印室了,反正李阿姨最后都要收走,你懂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尔清当然明白了,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感激地说道:“我明白了,谢谢。” “加油,尔清姐!” “加油!” 挂断电话,林尔清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7点尚未到,她的心里暖和了一些,顾不得疲惫立刻下楼,再次驱车向医院赶去。 第5章 消失的名字 “你是?” 林尔清刚走进周郁哲那一层的办公区,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疑惑的女声,糟糕,她暗道一声不好,停下脚步回了头。 “你是病人还是家属啊,这里不是你们进来的地方。” 女人的声音带着斥责,但林尔清心里安定了些,面前的人五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保洁人员的工作服,推着一辆放满了清洁用具的工具车,显然不是医生,林尔清回忆起了小吴的话,试探着问道:“李姐?” “诶,你是?” 赌对了,林尔清怕李姐再起疑,连忙用自我介绍堵住她的思考:“我是林尔清,周医生的女朋友。” “啊!”李姐显然也已经听说了昨晚的事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强行把尾音往下降了降,磕磕绊绊地说道,“哎,这……这,不好意思。” “没事,我来得少。” “你是……要去周医生办公室?”像是为了弥补自己刚刚的鲁莽,李姐又补了一句,“我刚好去打扫卫生,我带你去吧。” “嗯,”林尔清先是点了点头,视线却落到李姐工具车上的废纸篓里,逐渐缩小了点头的幅度,“李姐,你刚从文印室过来?” “是啊,今天收到的废纸特别多。”李姐说着,还特意指了指已经溢出废纸篓的材料。 “我今天来,本来是想替郁哲打扫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带回去,可是他办公室里的东西都被带走了,连笔记本也……” “哎呀,你已经去过啦,”李姐看着林尔清垂目伤神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安慰道,“周医生吉人自有天相,总会好的……” 没等李姐说完,林尔清上前一步,打断了她的话:“这个纸……” “怎么啦?”看到林尔清将目光凝聚到了自己的工具车上,李姐一时不解。 “这个好像是周郁哲的字。”林尔清又上前一步,来到工具车边,直接将一叠废纸拿了出来,“你看,这可能是周郁哲的笔记,警察先是想复印的,后来估计嫌麻烦,把整个本子都带走了。” “咦?”李姐也将头凑了过来,“对哦。” “李姐,”不等对面的人反应过来,林尔清紧接着提出需求,“这些纸能不能给我,虽然是一些警察不要的垃圾,但却是我现在能找到的,唯一属于周郁哲的东西了。” “当然,哎呀当然,你都拿去。”李姐闻言应得极快,又从垃圾桶中将其他材料一起捧出来,“这里还有,我帮你找找。” “不用了,”林尔清赶忙摆手,接过材料放进自己准备的包里,“您快去忙吧,我自己整理,别打扰了你工作,一会医生都来了有意见就不好了。” “诶,那……那我……” “您快忙吧。” 一桩心事已了,林尔清连语气都轻快了许多,她站在原地目送李姐离去,立刻转身下楼,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等不及回家了,林尔清将纸张从包里拿出,放到副驾驶座上翻找起来,很快就找到了小吴口中的统计表,周郁哲近期接触的每位病人都做了编号,已经出院的,还在留院治疗的,林尔清一位一位看过去,翻了两遍,却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 看来又要麻烦小吴了,林尔清把手机拿起又放下,关心则乱,自己差点变成了不分昼夜的周扒皮,事到如今急匆匆地追问或者胡思乱想都没有用,她应该让小吴好好休息一下,自己也是一样。 思及休息,积累了一晚上的疲惫感奔袭而来,林尔清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这才慢悠悠地启程回家,泡了个热水澡,上床补眠了。 冬日里的阳光最是稀罕,等林尔清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蜜色的光线带着暖意,从厚重的窗帘间渗进屋子。她拉开窗帘,夕阳便随着这动作爬上她凌乱的工作台,在她的刻刀和水杯之间跳跃,折射出金色光芒将一桌的破败点亮。林尔清深吸了一口空气,觉得元气渐渐恢复,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应该可以联系小吴了,她想着,却没有拨通电话,而是试探性地给小吴发了条信息。 “资料似乎有缺漏。” 没有指望立刻得到回答,林尔清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远处,斜阳的角度还在变换,将重重叠叠的高楼大厦裁剪成轮廓分明的几何图案,视线收近,一辆公交靠站停下,上下车的人群在楼宇阴影与落日余晖的交界处来来回回,恰似她此刻的心情,在明暗世界的裂缝处摇摆不定。 林尔清没有在这种情绪中沉浸太久,她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是小吴的来电。 “尔清姐,”电话一接通,对面就传来小吴刻意压低着的声音,但比上一次听到时有活力了许多,“我想还是电话说比较安全。” “也对,是我疏忽了,对了,我拿到那份材料了,但是……” “一共有三页,正反面。”小吴急切地确认道。 “是啊。” “那就齐啦,最近三个月的都在了。” “可我之前听周郁哲说过,科室里最近不是有一个病人去世了吗,这资料里没有她。” “咦?”小吴听了也有点迷茫,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随后不确定地说道,“这么重要的病人,不可能会有遗漏啊,要不等会我回去查查怎么回事。” “不行,”林尔清连忙制止,“这份材料都是我偷回来的,万一你查的时候有人问起说漏了嘴,反而自投罗网。” “对哦,那怎么办?”小吴讪讪地挠了挠头,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底档是我从系统里一条一条比对出来的呀,怎么会少了个病人,一定是那晚事太多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关于那个病人,你知道些什么情况能不能和我说说。” “那个病人是半夜车祸被送进医院的,”说到车祸,小吴立刻联想到了周郁哲,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声音也不像之前那么开朗了,“人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周医生帮她做的紧急手术,昏迷了三天还是没有能醒过来。” 也是车祸,不会真是冤鬼索命这么戏剧化吧,林尔清自嘲了下,随即摇摇头抛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再次问道:“死者的名字你知道吗?” “那天不是我当值,那个病人也不在我负责的床位,你等我先问问王姐。” “不急,等你上班了再说。” “哎呀,尔清姐,我可憋不住,你等我。”小吴说完立刻挂断了电话。 也对,既然问了,不如就一鼓作气把事情弄清楚,林尔清想着,像是被窗外的阳光晃到了,阖了阖眼睛。 若真是冤鬼索命,她倒是不怕的,她从小就追着傩戏跑,最钟爱的一出戏便是《钟馗斩鬼》——蛊虫疟妖,青面鬼王,牛首生人眼、蛇面覆鳞纹,真真是狰狞恐怖,而钟馗则于群魔乱舞中脚踩罡步登场,捞油锅、踩刀梯,喷水画符、吞烟吐火。林尔清始终记得,烟雾中戴着面具的爷爷若隐若现,他的双眼泛出绿光,口中念念有词: 牛成对,马成双,猪羊鹅鸭满山岗。 天瘟砍出天堂去,地瘟砍出十方门。 人瘟砍在人阳县,鬼瘟砍在鬼州城。 若有伤寒并咳嗽,帝君砍出十方门。 在急促如鬼泣的鼓点中,爷爷抓住小鬼,剜出双眼,将世间所有灾祸一口吞了进去。 大人孩子聚在一起拍手欢笑,而她则躲在角落里憧憬着,她相信面具后面真的有神灵,他们会在戏终时出现,为她澄清误会,驱灾纳吉,可她没能等到。 在她出生之前,爷爷一直是村子里最受欢迎的傩师,他为别人驱尽了瘟疫瘴气、妖魔鬼怪,却没能驱走自己孙女身上的灾祸。而这个不被天神祝福的孩子出生后,上门的人便少了,渐渐就没了。所以,再接近神的存在,也不过肉体凡胎,多少年真情实意的邻里相伴,抵不过虚无缥缈的习俗传说,那些人说这是神意,可林尔清明白,这才是人心。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林尔清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这种可能攫住了心神——人心。一个已经死亡、却没有出现在警方资料清单上的病人,难道是有人动了手脚? 明知比起灵异,人为的可能性更大,林尔清却不喜欢这个想法。她不擅长与人交流,也不喜欢揣度人心,或者说,她不理解、不信任、也不喜欢人。童年时遭遇到的背弃,不被故土接纳的疑惑和痛苦,让她习惯了游离在人群边缘,一个人孤独却安全地活着。 八岁那年母亲重返村寨,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地接走了她,带她去更文明而现代化的城市,陪她做了外耳廓修复手术,让她在最宽容的环境中接受最优质的教育,她的周围没有了漫山绿意和缭绕云雾,也没有了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可她没有如约变成一个阳光开朗的人。那片山坳中终年不散的氤氲雾气,已经浸染了她的每一寸体魄,林尔清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可每次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她还是会难受。她从来不责怪母亲的不告而别,因为母亲也在挣扎,她需要成长到足够强大才能带走她,修复她,可她不懂母亲为什么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允许她接触傩戏,不允许她研究民俗,不允许她像石缝间冒出的一棵蕨或者溪流边匍匐的一块苔,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母亲曾经看着她打磨雕刻出的面具,轻蔑地问道——都没进过傩堂,上过神龛,一个没开过光的面具,也算傩面? 而她的语气比母亲更轻蔑,轻蔑到仿佛包含着怜悯——开光?你该不会觉得这截木头后面,真的可以有鬼神吧? 她还记得母亲那时候的目光,从面具上移到她脸上,随后又不由自主地避开,不可思议、心疼、甚至还有一丝惧怕。 爷爷说过,人心中有了惧怕,便有了鬼神。可她不怕,因为不在乎,便不会害怕。 八岁那年和母亲一起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最初是因为没钱,后来是因为没了念想——爷爷奶奶都去世了,故土没有了故人,也就没有了回去的理由。当然,她也没能融入母亲的新家庭,她就这样以和万事万物若即若离的姿态活着,直到导师把周郁哲带到了她的生命里。 周郁哲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人,明明自己的生活也一团乱麻,却怀着全部的热忱用尽全力地生活着,为了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四处奔波,为每一个细节的突破欢欣鼓舞,每天工作到深夜,凌晨电话一响立刻又活力满满。他像一轮太阳,灼热而耀眼的光线一丝一缕渗透进云雾,是恰好的温暖,于是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周郁哲大多数时间都很忙碌,恰好林尔清喜欢独处,她总是一个人做东西,听音乐,看电影,学习做饭,极少出门,偶尔去医院送些点心茶果给周郁哲,那绝对是心情极好的日子了。 如果这件事是人为,林尔清清晰地感受到了惧怕,她开始有了在乎的人和在乎的生活,她本能地想要逃避,可这一切都容不得她后退。死了一个,失踪了一个,显然还有更多事情隐匿在这城市不为人知的角落,像一张蛛网密密铺开,等着她自投罗网,而她偏偏没有经验没有人脉甚至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窗前,看着太阳渐渐式微,暮色开始浸染这座城市。 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林尔清收回已经飘远的思绪,电话那头小吴的声音里难掩兴奋:“尔清姐,真有情况,我刚刚电话王姐,你猜怎么了,她吞吞吐吐地说自己也不记得死者的名字了,这怎么可能,死者昏迷的几天都是她在照顾的,这里面一定有事!” 果然不是偶然,病人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名单里,有人动了手脚。可林尔清听着小吴神秘兮兮的声音,脑海中浮现出她鲜活的眉眼,这一幕又让她觉得心里的阴霾散去了点,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你查到名字了吗?” “没有,”小吴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听王姐话语间十分谨慎,还反问我怎么想起问她这个病人的名字,怕被她套出话来,我没敢再问下去。要不尔清姐你再等等,我过两天看看能不能在聊天的时候帮你问出来,行不?” “不要了,”林尔清立刻拒绝道,小吴性子急,藏不住事,她不想让小吴牵扯进自己毫无把握的事情中,于是解释道,“我只是随便问一下,可能是因为死了人的关系医院不愿意宣扬出去,既然他们不愿意说,你就别问了,要被他们发现我去医院偷材料,就不好了。” 挂断电话,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消散在摩天大楼背后,天已经全黑了,资料还在桌子上乱糟糟地放着,林尔清也没有心思去整理,千头万绪盘旋在她脑海里,谜团一个接着一个,完全摸不着头脑。人们都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可是现在她面前全是险恶的急转弯,极目远眺却连桥的影子都没看到。 不对,有一座桥可以帮助她往前一步,渡过险滩——那个被遗漏的名字。 第6章 回溯 刀尖刻入香樟木的瞬间,林尔清听到木头里传来一阵呜咽似的摩擦声,便知道自己又刻错了。她收住刀锋,悬停手腕,犹豫了很久,原本装满纹样的大脑如今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补救措施,只能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将刀放下。 已近完工的面具安详地躺在台灯下,左一半,右一半,中间还隔着好几块废弃的木料,这便是林尔清大半天的劳动成果。她尝试着把裂开的面具合在一起,柔和的轮廓中央却多了一道凌厉的伤疤,再也没了送子吞口喜庆的模样。 看来是不行了。 她只能给预订的顾客打去电话,新婚礼物被摔裂始终不吉利,林尔清便没提,只说自己做饭时伤了手,怕是要延误工期。好在对方十分大度,反倒关心起她的伤势,让林尔清心里更加内疚。 挂断电话,收拢心神,她重新拿起刻刀,感受着香樟木的纹路在她的指腹下温柔起伏,林尔清决定将刚刚失误的一刀修成一道回纹,富贵不断头,也是好寓意。 拿起刀,心思却又不受控地游弋起来——要富贵吗,还是平安比较重要?无论是失踪的周郁哲还是亡故的无名人,让他们选的话,都会选平安吧? 已经落下的刀尖一滑,将回转的方形纹路凭空削去一块,还牵动了掌心的伤。好好的一块料子,这下是彻底没救了。 再懊悔也没有用,心不静,看来是雕不成面具了,林尔清打开电脑,准备为论文再查些文献。可才起了个头,思绪又飘到了周郁哲身上,于是这一坐便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屏幕上的光标依然孤单地在原地跳动着,停留在文献刚刚被打开时的位置。 “哎……” 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浪费时间的林尔清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到屏幕右下的时间又向前推进了一分钟。从昨晚开始,她就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第六感告诉她一切谜团的突破口就在那个被遗漏的名字上,只要查到这个名字就能知道周郁哲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思索了很久却又找不到任何继续深入调查的方法。 她和周郁哲一样,都是独自来到这个城市的,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以前她觉得在一个城市落地生根很简单,有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找一个爱人,生一个孩子,或者再一起收养一个宠物,可是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寸步难行。 她重新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漫无目的地翻查着已经看过很多遍的通讯录,直到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你好,是林尔清小姐么,我是黎文。” “黎文……”林尔清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这个熟悉的名字,突然意识到他是周郁哲案子的负责人,原本浑浑噩噩的大脑猛然精神起来,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丝努力的方向,“呃,黎SIR,什么事?” 电话那头稍微停顿了一下,大概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港台腔的称呼,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说起了正事:“叫我黎文就好,周郁哲已经失踪超过24小时了,我们想去你家看看是否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如果有必要的话,还要麻烦你回答几个问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就可以。” “那我们很快就到,麻烦了。” 黎文口中的很快果然很快,不到半个小时,门铃就响了。林尔清打开门,就看到黎文一本正经地站在门口,长手长脚颇为飒爽,侧后方站着一个戴着金丝框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两人站在一起,倒是赏心悦目。 “严晋,今年新来的同事,还在实习期,过来学习一下。”黎文简单介绍着,走进了屋子,他身后的青年朝着林尔清腼腆地笑笑,也跟着进了门,两人站在门口,都没有往里走。 “不用换鞋。” “打扰了,”黎文这才往里走了一步,问道,“方便带我们看看吗?” “客厅,厨房,洗手间,南边并排的是卧室和书房,请便。” 这间房子的格局并不复杂,林尔清大概指了指方位,然后便示意黎文和严晋自便,她没有跟着两人在房中转悠,与陌生人相处始终让她感到尴尬,所以借着泡茶的由头去厨房躲了会。 等她从厨房端着两杯茶出来的时候,黎文正在走廊里踱着,偶尔看着什么地方若有所思,而严晋则略带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等她,显然是等着她来做笔录的,林尔清也不浪费时间,递过茶杯后便在他对面坐下。 严晋人如其名,做事十分严谨,细致的一问一答,连笔记都写得工工整整,尽管那些问题林尔清都回答过,整套流程还是花了20多分钟。可小伙子显然不善交谈,林尔清也不是热闹的人,笔录做完后现场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林尔清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干脆大剌剌地看向正在书房查看的黎文。 周郁哲是个很尽责的医生,大部分事情都在医院完成,回到家了就处在十分放松的状态,吃饭睡觉,与她聊天,或者打游戏,家里几乎没有留下他生活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林尔清独居的屋子。在黎文来之前,或者说在周郁哲车祸之后失踪之前,林尔清就已经将家中周郁哲的东西细细梳理过一遍,一点可疑的迹象都没有,所以黎文一定也查不到什么,但是林尔清不准备先开口,她在等黎文开口问他。 “周医生有没有记录东西的习惯。” 果然,只过了一会儿,林尔清就如愿以偿地听到了黎文的声音。 “没有,不过他医院办公室会有他的工作笔记,你们应该看过了吧。” 黎文不置可否,目光掠过长长走道两侧各式各样的装饰面具,继续问道:“那周医生有没有和你提过什么特别的病人。” 林尔清眼皮一跳,却依然回复道:“没有,他回家后很少说起医院的事情。” “为什么,他不喜欢这份工作?”黎文放下正好拿在手中的相框,转头看向林尔清,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算是对病人的尊重吧。” 黎文没有再说话,转过头看向刚刚放下的那个相框,照片上林尔清幸福地依偎着周郁哲,背景是自由的碧海蓝天,充满热带风情的椰林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机盎然。 那天的海风应该很大,黎文看到林尔清耳畔一缕发丝肆意飞扬,几乎飞出了画面,缠绕上他的指尖,他被蛊惑般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一下照片。 “这是去年旅游的时候拍的。”这次,是林尔清先打破了沉默。 “三亚?” “陵水。” “那边……好像是黎族?也有傩吗?” 林尔清本以为只是无意义的闲聊,没想到黎文这么敏锐,有些吃惊地点点头。 “林小姐好像想到什么了?” “没有,只是……” “只是没想到我们这些粗人也懂你们这些学者研究的小众文化?”黎文依旧背对着林尔清,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调侃意味。 “因为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海南黎族傩文化还保留着殷周时代的傩礼,这是我去的原因,同样也是因为地理因素,以黎族傩文化为研究的素材样本很少,你竟然能立刻产生联想,这是我惊讶的原因,”林尔清答得不亢不卑,“还有,这不是小众文化,而是我们的传统文化。” 黎文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那个相框,回过头来,神色诚恳地看向林尔清:“这话是我不对。” 林尔清还未来得及给出反馈,却听黎文又提出了问题。 “你们的关系怎样,你和周郁哲?”声音顿了顿,做了补充,“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例行询问。” 林尔清低下了头,不知为何,黎文紧盯的视线让她心里发虚,她看着粉色拖鞋上毛茸茸的美乐蒂,好不容易压下因为这个问题而再次翻涌起来的不安与伤痛,说道:“他是我在这个城市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 “那你对于他呢?” 和之前的闲聊一样,黎文依旧是随口一问,却让小小的房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严晋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他看了眼黎文,无声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 林尔清握紧了手中的茶杯,直到茶水灼热的温度刺痛了她的双手,才抬起头盯着黎文的眼睛回答道:“我想是一样的。” “对不起,林小姐,我们会尽全力帮你找到他的。”黎文说着,脸上却没有任何抱歉的神色,他脚下不停,已经来到了卧室门前,目光落到她的工作台上,“这个面具……就是林小姐说过碎掉的那个?” 林尔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介意我看看吗?” 见林尔清摇了摇头,黎文走上前,一左一右将面具拿起合拢,一张慈祥温厚的脸便在他面前呈现,古朴又华丽,细腻又粗粝,截然不同的质感在这个面具上融合得天衣无缝,即使是黎文这个门外汉也能从中感到林尔清的专业和用心。面具上的裂痕不像是作假,地板上有一道磕碰的痕迹还很新,桌角的刻刀闪着锋利的冷光,确实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昨日见过的那种伤口,还有一粒红色的细小颗粒躲在墙角,与面具上镶嵌的那些宝石是吻合的,黎文快速判断着,视线来到了落地窗前。 “可惜了,这条裂缝,”他将面具放回原位,往窗前踱了两步,“对了,你能指给我看看那个人影出现的地方吗?” “人影?”林尔清愣了一愣才站起身,慢腾腾地走到黎文旁边,指了指楼下的路灯,“在路灯左边,从我的角度看,是左边。” “林小姐很严谨嘛,”黎文笑了笑,观察了一会路灯继续问道,“那时候你站在哪?” “我……”林尔清努力回忆着,但脑海里画面并没有因此清晰起来,于是顺着那晚的时间线梳理起来,“我先接了个电话,电话断了,我就往床边走,对不起,我实在……” “别急,慢慢来。”黎文的声音难得一见地轻柔起来,连带着眼神都变得温暖,明知是错觉,林尔清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思绪开始流淌。 “对了,为了看清那个人影,我到了窗边,”她找到记忆中的位置,然后像那晚一样,将脸贴上了冰冷的玻璃,“大概是这里,我蹲在这里,就像现在这样。” 一团雾气在窗户上出现,和林尔清脸旁的雾气氤氲成一片,仿佛两人呼吸相连,林尔清看到黎文放大的脸,受惊般弹开,黎文却浑然不觉,依旧贴着玻璃窗专心致志地盯着楼下的路灯:“如果以路灯做比照的话,那个人影大概到哪里?” 太难了,林尔清强迫自己再次进入那段回忆,让那片夜色继续蔓延,让那个人影转过头来,让鬼火在帽中燃烧起来,然后她寻到了那个点:“大概在那,应该是路灯三分之一的位置,甚至更高。” “这个路灯的高度是六米,林小姐手工艺甚精,对距离的感知应该是可信的,那么你看到的那个人影至少有两米。” “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吧,当时太混乱了。” “也不一定,”黎文站起来摇了摇头,“那晚回去后,我认真思考过你和我说的话,昂玛,傩,还有那些异象,或许真有什么无法解释的事发生了。” “你认真的?”林尔清想从黎文脸上找到讽刺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坦诚。 “要不怎么解释呢,且不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一个昏迷的人在不被监控发现的情况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光这件事就无法解释了,我听说傩面具不仅是神灵的凭依之物,还是神祇的具象化,那么,或许有人戴上了面具,获得了我们无法想象的能力,而那截昂玛树枝恐怕也不是随意出现的。” “你……你了解得很多。” “表皮而已,”黎文边说边朝客厅走去,“等林小姐有时间,我还想专门来向你学习下,对了,除了那晚的灵异事件,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比如,你有没有觉得有东西试图联系你?” 那个摔坏的闹钟在林尔清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这是她自己还没弄清楚的事,林尔清不想多生事端,于是回道:“没有。” “没有嘛?林小姐那天大半夜从医院回家后不多久又去了医院,明明折腾了一夜,却没有好好休息,为什么?” 又是一个回马枪,眼前的男人总在她放松下来,毫无防备,甚至对他产生点滴好感的瞬间向她发起攻击。 “不方便说吗?”黎文没有放过林尔清的意思,“听说,你从负责打扫的阿姨那里拿了些东西,林小姐想调查什么?” “你们跟踪我?” “是保护,因为案件太特殊,林小姐又自述遭遇了恐怖的袭击,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林尔清看着那张依旧诚恳坦荡的脸,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是严重的外貌协会,楼梯间初见面时上了那张人畜无害俊朗面容的当,对他印象极好,如今几次接触下来,对他的打分已经降到及格线以下了,阴险狡诈,虚伪无耻,还大男子主义,林尔清在内心咬牙切齿地发泄着愤懑,开口却云淡风轻:“没什么,只是睡不着,想去医院帮周郁哲收拾下东西。” “林小姐取走的那些东西是打印室里拿出来的,那晚在打印室忙碌的应该是一个姓吴的护士,林小姐想不起来,我们只能去找她了。” “你威胁我!” “真是冤枉,”黎文一脸的无奈,“林小姐不配合,案子却还得查,当然只能换个人问问,看看有没有新线索。” 从黎文联系她那一刻起,林尔清就想借助黎文去调查名单上被遗漏之人,只是不承想会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她想了想才说道:“只要有一点点可能,周郁哲都会联系我的,他父母年迈,平时也没什么亲戚,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可是到现在我还完全没有他的消息,他可能……他一定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情,如果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你们,能不能让我加入调查。” “严晋,”黎文说着朝严晋抬了抬下巴,“行不行?” “这……”严晋没想到盛起的野火会突然蔓延到自己身上,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咽了口口水才说,“不行,这是违反纪律的。” “你看,”黎文令人讨厌地耸了耸肩,“不是我不答应你,实在是纪律不允许。” “我从打印室拿出来的也不过就是你们要的病人资料,你不信大可以去找小吴”林尔清破罐子破摔,抛出了杀手锏,“周郁哲没和我提过什么奇怪的病人,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再说,警察不是也可以有线人吗?” 严晋一脸为难想要再开口,却被黎文先打断了:“也有道理。” “那……” “不过,我想评估一下林小姐做线人的资格,”黎文说着,完全不顾满脸疑惑的严晋,回过身走到沙发边,理了理衣服坐了下来,甚至好整以暇地跷起了二郎腿,“林小姐,那我们就你了解的情报,继续聊聊吧。” 林尔清掐了自己一下才回过神来,她不放心地看向明显不好对付的黎文,又转脸看了看傻乎乎坐下的严晋,知道这是黎文惯用的缓兵之计,但她却没有其他选择。 “放心吧,林小姐,只要你能保护自己,我并不反对市民协助警察破案的,要不你先说说情况?” 林尔清的脸一下子红了,黎文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她却觉得和刚才又不一样了,一种被戏耍了的感觉涌现上来。她定下神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出来:“周郁哲有一个病人,和周郁哲一样是半夜出的车祸,送到医院后是周郁哲帮她做的手术,但是没能挽救她的生命,大概半个月前死在了医院,但是医院提供给警方的那份材料里没有她。” 黎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关于那个病人,你还知道些什么。” “没有了,只知道是个女病人,但我觉得这个病人很有问题,所以我想……”林尔清努力回想周郁哲之前说过的丝缕信息,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对他的工作一无所知。周郁哲向来尊重病人的隐私,而她竟然也从来没有主动想要了解过他的工作,两个人就这般默契地将彼此隔离在工作之外,游离在生活之中。他又想起黎文询问过她的话——那你对于他呢? “如果只是病人有问题,那再有问题也只是一个尸体了。”黎文打断了林尔清的思绪,站起了身。 “可我……” 林尔清急切地还想挽回些什么,但显然,黎文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是随意地丢下了一句话。 “林小姐就在家里等我们的消息吧。” 第7章 无极 等待消息的日子异常难熬,特别是当你也不知道消息到底能不能到来的时候,林尔清在床上翻来覆去四周半确定自己毫无睡意之后只好结束了这段无比清醒的午睡。 她坐在床沿上咒骂了一会黎文,眼角瞥到昨天刚翻出来的唐卡面具,这是她去西藏旅游时买的,原本鲜艳的颜色氧化得很快,在陈旧斑驳中显出几分庄严神圣,所以她想用来替代摔坏的时钟,放在桌上当个摆设。可不知为何,如今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显出诡谲,倒像黎文盘问她时的神色。或许该换个文神面具,眉清目秀些,不知为何,想到这个词,黎文的脸又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林尔清嘴角认命般一撇,露出了一丝苦笑,决定换个师公面具,慈眉善目,还喜庆些。 林尔清打定了主意,却没有立刻动手,她想到日本推理小说大师宫泽的新书最近正在做宣传,而自己的书柜里还没有,或许是时候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此刻,周六难得清闲的黎文刚刚结束了和老同学的聚会,好不容易推却了他们再去下一趴的邀请,扶着被罚三杯过后还有些眩晕的额头,准备按下电梯的向下运行键,却突然瞥到了电梯旁广告窗里一幅血红底色的海报。海报极其简约,一个手印从底部向上伸出,仿佛有人正在努力向上爬行,诡异的是手印上五个手指长短大小都错了位,让人看着脊背发凉,连黎文也觉得酒意去了大半。海报右侧是黑线勾勒的绛红色大字“无指人”,落笔处似有蜿蜒的血迹滴落,下面落着几个黑色正楷小字“宫泽治也”。 “看来这阵子太忙了,连新书上市了都没注意。”黎文看着在面前缓缓打开的电梯门,转身向后面走去。反正酒意还没有散去,下楼也是找个咖啡厅虚度时光,他知道附近有家书店,不如去看看这本新书。 假日里的书店一向热闹,年轻的父母带着幼童在童话区徘徊,学生们则聚集在教辅书区挑选,年纪略长的女人在生活区随手翻看着有关烹饪或者编织的书籍。空气里浮动着油墨的清香,偶有嬉闹声,但更多的是安静,黎文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对这儿的构造很熟悉,跨着大步直接向侦探悬疑区走过去,一路都没有停留,可是眼看《无指人》就在面前了,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新书展台摆放在书店极其显眼的位置上,展台上贴着他刚刚在电梯口看到的那幅海报,因为灯光聚拢的效果,看起来更让人心惊胆战。几摞书整齐地摆放在展台上,旋转式高高叠起,以至于黎文一开始都没能看到隐在书后的那个人影——林尔清。 她翻了几页书,又把书本合上转到背面,似乎是想找到小说的简介,可惜这本新书的封面封底都设计得极度简单,吊足了书迷们的胃口。没能找到简介的林尔清轻轻皱起了眉,显得有些懊恼,几缕头发从她耳后掉落下来,在她的侧脸那儿飘飘荡荡。书店里没有风,阳光却满满地从窗外溢进来,黎文鼻端嗅到蓬松的棉花味道。林尔清本就白皙,此刻她的耳廓在阳光下甚至显得有些透明,连充盈在她周围的灰尘都变得异常可爱。 黎文看到旁边有个小伙子拿着手机调整角度,不知道是在拍摄新书展台还是在拍展台旁的人,可他当下并没有一探究竟的心情。尽管刚刚也曾有过一瞬间被展台旁的人吸引,但黎文知道这个人还在等他不可能到达的消息,他可不愿意美好的休息日被工作打扰,于是立刻折身返回。可是走了几步又有点不甘,心仪的书本就在面前,而展台旁的林尔清看得那么认真,一时半会不会从小说中脱离出来,既然这样,不如拿了书再走好了。黎文想着,干脆快走两步到了展台前,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书。 “黎文?”女人的声音带着点犹豫的尾音,透露出一股迷迷糊糊的性感,黎文却真的无暇欣赏了。 “糟糕!”他几乎要把脑海中的声音喊出来,这种被人逮个正着的感觉很奇特——一般他都是喊出名字的那个人,而糟糕则由另一个人负责演绎——这种全新的体验让一向反应迅速的黎文突然间手足无措。 他机械地抬起头,林尔清这下彻底确认了眼前的人,之前的犹豫烟消云散,翻看小说时一直纠结着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一抹微笑很自然地爬上嘴角,她下意识地把那缕飘散的头发夹回耳后,好像完全没注意到黎文的窘态,指了指书名说道:“你也喜欢他?” “我只是随便看看。”黎文到底身经百战,虽然心情坐了一个过山车,但很快恢复过来,“他的推理小说看过几本,的确很不错。” “嗯,所以我特地过来买一本看看,正准备去结账。”林尔清扬了扬手里的书,客套般问道,“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找个地方坐坐,你呢?”像是习惯性的后缀,黎文说完却后悔的几乎要把舌头咬下来,他只好立刻转身向收银台走去,想用实际行动告诉林尔清他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回答。 可惜林尔清显然选择性地忽视了他的身体语言,迅速跟了上来,讨好般地邀请道:“好巧啊,我也是,一起吧。” “不太好吧。” “你不是说想多了解下傩文化,好帮助你解决周郁哲的案子吗,我看,择日不如撞日。” 自己说的话被当成了挡箭牌,黎文找不到拒绝的借口,两人一前一后结了账,出了书店。 “有推荐的地方吗?”知道自己打扰了黎文休息,林尔清问得小心翼翼。 “楼下有家咖啡店。” “听起来不错。”林尔清尽量语气轻快地将地点定了下来。 黎文一手拿着书一手插着裤袋,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很明显心情不好,可是脚步却不徐不疾,似乎在等林尔清跟上。而林尔清就在他左侧跟着,努力前行,却总是差了半步的距离,无法赶上。林尔清起初还有些内疚,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和原因,追溯到那场步步为营的谈话,再对比黎文此刻冷淡的态度,那点内疚渐渐消失,整个人都挺直了腰杆,坦荡起来。 不过两人都没有料到周末咖啡厅会爆满,连坐下的地方都没有,一条路来回走了两遍,依旧没寻到可以小坐的地方,黎文脸色如常,周围的路人却不自觉地离他们越来越远。 林尔清默默叹了一口气,刚刚挺直的腰杆又不自觉塌了下来,到目前为止黎文并没有和她聊天的心情,自己偏偏又指望通过他了解些案子的新进展,只好厚着脸皮先开了口:“我知道有一家不错的甜品店,通常人不多,不过离这里有些路,要不过去坐坐?” “甜品店?”黎文高高地挑起了左边的眉毛。 “很不错的,真的不错。”林尔清连忙试着挽回却突然词穷。 那还是周郁哲带她去的地方,她记得那天突然降临的瓢泼大雨,人满为患的餐厅,候餐队伍已经排到门外,她和周郁哲并肩站在队伍的末端,滴滴答答的檐下水打湿了周郁哲半边的衣服,可是周郁哲却似乎没有发现,他只看到了林尔清不时地调整着左脚的位置,整个人的重心若有若无的倾向右边,细细的高跟踩在地上,让人有一种稍有不慎就会折断的错觉。 “我带你去一家新店怎么样?” “我带你去一家新店怎么样?” 还是那个熙熙攘攘阳光明媚的大街,林尔清却觉得回到了那个雨天,豆大的雨点落到她的身上,哗哗的雨声充斥在她的脑海,她刚想抬头看看周郁哲的脸颊,却感到有人扶住了她的肩。 “喂,你怎么了?”黎文看着神游天外的林尔清,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没有说出口,有点担心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在哪里,我们现在过去吧。” “啊,”回过神的林尔清仿佛受到了惊吓,后退了一步,目光飘飘荡荡好一会才重新聚焦到黎文脸上。 “那家店在哪里?”黎文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我带你去。”林尔清急急忙忙向前走去,脸颊却一凉,仿佛真有雨滴落到了她脸上,她忍不住抬起头。 头顶,阳光灿烂,而她没有再回头。 甜品店其实并不远,只是比较难找,黎文走进这家小店的时候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但是也不吃惊,这和他内心设定的林尔清的形象很符合——文艺女青年。他看了看门口的一叠复古红手册和墙壁上的毛主席头像,状似油漆斑驳的课桌和颇有年代感的长凳,有些好笑地看了看林尔清说道:“这地方确实不错。” “呵呵。”林尔清干笑两声,懒得多做解释,只是带着黎文朝店里面走。 正如林尔清所言,店里并不热闹,比起中心街区那些挨挨挤挤的网红店冷清不少,但胜在安静。临窗几桌的客人斜斜地倚在阳光中低声交谈着,桌上是一些造型好看的茶饮和糕点,靠近室内的则多是一些单人顾客,大多戴着耳机对着各种电子设备自顾自地忙碌着,时不时地嘬上一口手边的咖啡。再往店里面走,黎文发现店的最里面还有一个木质楼梯,台阶很窄,盘旋上升,踩上去吱呀作响。因为两边没有扶手,走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楼梯边的墙壁上挂着两盏做旧的煤油灯,光晕随着楼梯的颤动快速变换着,照得人原本就细长的影子更加鬼魅。 “确实很林尔清。”黎文腹诽着,跟着林尔清一步一步走上二楼,饶是他也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店内的装潢风格转变得极为突兀,但也让人惊艳。红色的墙壁,白色的圆桌,黑色的沙发,整个空间就只有红黑白三种颜色——除了正前方白色墙壁上的投影。屏幕里正在放着电影,店主刻意关掉了声音,不过黎文还是看得出,放的是《无极》。 “店主的品味很特别。”他调侃道。 林尔清却点了点头:“嗯,全天候放默片。” “这就是默片?” “没有声音的片子就是默片。” 黎文有些好笑地听着林尔清一板一眼的解释,忽视了一开始就窝在阴影里的店主人。 “很少有人会在店里认真看完一部电影,所以我一直只是放些画面不错的片子,关掉声音也是为了方便客人聊天。”店主主动加入了聊天,他向黎文解释完,又转头看向相熟的林尔清道,“好久不见。” “嗯,带朋友过来坐坐。” 店主的视线转到黎文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疑惑,但他不说,另外两人也当不知道。 “想念你这里的榴莲班戟了,今天有吗。”林尔清故作轻松地说着,在脸上扮演出一副向往的表情,她微眯着眼睛,却没有错过黎文又一次皱起的眉头。林尔清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想翻白眼。 店主已经面向了黎文,很显然在等待他的点单,不过黎文的人生经历里并没有去甜品店这一章,面对一家没有菜单的甜品店,他有些茫然。 “和我一样吧。”林尔清讲完,拿起新买的书摆弄起来,目光却偷偷追随着眉间拧出一道川字形的黎文,感觉终于把心里的那个白眼翻了出来。 “随便上一壶茶吧,那份榴莲也上了,林小姐看起来是真饿了。”感受到林尔清的不怀好意的视线,黎文只顿了一顿就不慌不忙地点了单,非常绅士地微微一笑。 店主的目光又转向林尔清。 “按我们黎sir说的办。” 明显的阴阳怪气让黎文想到了反击,他有些讥讽地扯了扯嘴角说道:“怪不得都说女人是杂食性动物。” “这是进化。” “只进化了嘴巴吗?” “至少不会成为连榴莲都不敢吃的男人,sir。” 聊天的氛围逐渐幼稚化,黎文被激起了毫无意义地好胜心,他盯着林尔清在阴沉室内格外黝黑的瞳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说道:“老板,再加一份榴莲班戟。” 店主逃也似的蹦下了楼,洁净的桌前就只剩下了明显不想和黎文说话的林尔清和开始懊恼自己居然中了激将法的黎文,两人在这种空空荡荡的沉寂中回味起那段愚蠢的对话,一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老板在楼下似乎也能感受到这种无声的尴尬,很快就把他们的点单上齐了。 整个人浸入了甜丝丝冷沁沁的氛围里,林尔清在嘴巴忙起来的那一刻就彻底抛下了之前的不快,微眯的眼睛有猫样的慵懒,迷蒙的视线从食物上来之后就没有离开过盘子,仿佛面前的黎文只是空气。黎文却没有尴尬被纾解的感觉,他喝着茶,仿若漫不经心地翻看刚刚买的书,心思却时不时飘到一心一意扎进食物里的林尔清身上。他看看满面餍足之色的林尔清,又看看面前仿若蛋包饭的甜品,好奇心蠢蠢欲动,终于在林尔清低下头的瞬间,做贼般以最快的速度尝了一口。 黎文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或者说他并没有尝到味道,味觉始终没能赢过嗅觉,那股仿佛煤气泄漏般的味道从鼻腔一直扎到脑门里,黎文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至于嘴巴里的体验,除了黏糊糊的触感外,他是一点都没顾得上。 他忍了很久才没有把舌头伸出来透透风,灌了两口茶缓过神来,一抬眼便看到林尔清正看着她,眉眼弯弯,似笑非笑,眼神灵动,意外的秀色可餐。 “我才是真饿了……”他默念着几分钟前自己用来嘲笑林尔清的话,不禁失笑——我刚刚的表情应该很狰狞吧,面前这个似笑非笑的女人恐怕正蓄势待发,酝酿着言语痛击我,以报刚刚的一箭之仇,而我竟然还被她蛊惑了。 “我起初也是这样的哦,因为最先掌控你的是嗅觉,造成既定的印象影响了你对它的判断,到第二口第三口的时候你才会尝到它的味道而不仅仅是闻到,而等到你的嘴巴接受它之后,鼻子也会慢慢接受它,就像我闻到的榴莲,是一种甜甜的香味。” 意料之中的开口,意料之外的话语,黎文看着认真解释的林尔清,有些诧异地问道:“如果这么麻烦的话,为什么不能干脆不吃呢。” “第一次吃是因为好奇,和你一样,”林尔清顿了一顿,不自觉地露出了点微笑,“当时也觉得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味道呢,然后把它扔在了一边,它的味道太浓郁太具有冲击性了,于是本能会在第一时间就选择拒绝。可是第二天我突然开始疯狂地怀念这种味道,就好像那种香甜在嘴巴徘徊了一个晚上之后,味觉终于战胜了鼻子的那种感觉。” “女博士就是女博士,反应慢也讲得这么文艺。”黎文还没说完就开始为自己的措辞感到抱歉,连忙补救道,“不好意思,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厉害。”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女博士是贬义词,”第一份榴莲班戟已经见了底,林尔清把注意力重新转到黎文身上,“对了,书怎么样?” “还没来得及体会,”担心对话会因为自己的失误无疾而终,黎文多问了一句,“你呢,平常也很喜欢看推理?” “打发时间,还可以提供灵感。” “灵感?为那些面具吗?” “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被女人狡黠而略带得意的目光吸引,黎文忍不住点了点头,表情看起来有些傻,这让林尔清的心情变得更加明媚。 “阴郁与神秘的色调,过去与未来的时空交错,双重身份中关于面具的隐喻,都是我的灵感库。而且一些悬疑小说还喜欢化用民俗故事,设计密码和图腾,对文化符号进行挖掘和重建,你不觉得很相像吗?” 不似之前的瑟缩或犹豫,女人谈起专业时的模样分外笃定,让黎文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他虽不能完全听懂林尔清说的话,却敏锐地抓住了民俗二字,试探着问道:“民俗悬疑的话,林小姐看不看三三?” 林尔清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三津田信三?怎么可能没看过。” “那不应该啊,”黎文将茶杯放下,身子往前探了探,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那个没有头的人……” “诶,首无?”林尔清立刻跟上了黎文的思路,随后拒绝般摇摇头,“怎么可能,也太荒谬了。” “你楼下那个无头人是通过这样的诡计实现这件事太荒谬,还是三三的这个诡计本身太荒谬?” “前者漏洞太多,首先是灯光,其次我看到了帽子,而且如果你的推断没错,那个人比常人都高,绝不可能是少了一个头的高度。不过对比起来,还是披着黑色头巾的无头人更让人生气。” “果然是后者。”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林尔清微笑着没有再说话,黎文也没有再尝试第二口面前的甜品。荧幕里光影还在闪动着,没有声音,画面上出现的台词却在此刻显得更加蛊惑人心。 “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就像风起云涌、日落生息,就像你不知道树叶什么时候变黄,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爱上一个人。” 第8章 自导自演 直到电话号码拨出的那一刻,黎文也没有想明白他为什么会给林尔清打电话。 “林小姐,关于那个病人,我查到了点资料,你现在方便吗,出来聊聊。” “嗯,在哪里?”只几个字,却能明显听出电话那头的人正努力抑制着兴奋的情绪。 “我还没吃午饭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和平南路这边有家面店,我把定位发给你,边吃边聊。” “好的。” “对了,打车来,这边不好停车。”黎文交代完,觉得自己有些婆妈,立刻挂断了电话。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才过了一天,林尔清放下电话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日,看看时间,下午三点多了,这个点还没吃午饭,怪不得警察大多胃不好。她舒展了一下身子,披上大衣,随手把手机塞进口袋就出门了。 12月初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林尔清一下车就被寒风吹得打了个激灵,她紧了紧衣襟,快走几步进了面店。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她长舒了一口气,林尔清环顾了一圈,店里冷冷清清的,一个顾客都没有,她习惯性地拿出了手机,果然,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短信——老板说过了营业时间,往东,阿银羊汤店。 还挺随意,林尔清想着,把手机放回口袋,确定了一下方位朝向,重新走上了街道。 黎文说的那家羊汤店和面店就隔了两间铺子,还没进店林尔清就闻到了浓浓的羊膻味。店里只有黎文一个人,却吃出了热火朝天的架势,她走进大门,来到他对面,脱下风衣挂在椅背上,点点头就坐了下来。 黎文已经吃得不亦乐乎了,看到林尔清来了,很自然地招招手算是打了招呼,随意的仿佛真的只是来喝羊汤的。林尔清被他特有的变脸技能搞得无所适从,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个随意邋遢的黎文是其他人扮演的,可是这样的话这个人演技也太差了,至少找个一板一眼的人来演啊,林尔清正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却发现黎文在偷偷观察她。 “要不要来点?” “啊,不用了,”林尔清连忙拒绝,脑子里却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将临时更换的见面地点、浓郁的羊膻味和昨天的那份榴莲班戟逐一点亮,闪电消失的瞬间,她脱口而出,“你该不会还在为昨天的榴莲耿耿于怀吧?” “怎么可能?”黎文盯着林尔清的眼神清澈见底,随后还出现了一点受伤的神色,“在林小姐心里,我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诶?”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又怎么会约你出来呢?” “是我小肚鸡肠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尔清连忙承认错误,把对话拉回正题,“你查到什么了?” “你稍等一下。”黎文说着,夹起碗里最后一点羊肉,蘸了蘸辣椒酱,送进嘴巴,然后喉结滚动了一下,拿起纸巾抹了下嘴,朝林尔清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林尔清立刻正襟危坐,为打扰了他吃饭而露出羞愧的神色。 “不好意思,一查起来就没了时间概念,我们刚刚查到女死者叫纪蓉蓉,确实在死前发生过车祸,肇事司机出事后立即报案,由于事故责任不在他,所以只承担了部分医疗费,并无刑事责任。” “事故责任不在他?” “对,无醉酒无疲劳无超速,责任人是死者,她当时闯红灯突然冲出马路,司机没来得及刹车。” “监控看到的?” “为了配合地铁建设,那一片区的道路正在改造,监控设施还没有配套完善,不过有目击证人。” “那么晚还有目击证人?” “是啊,不愧是推理小说迷。偏偏那么巧,只有一个目击证人,可以算是死者的同事,一个啤酒妹,我查过,她工作的酒吧每天凌晨3点左右打烊。” 黎文侧头看着林尔清,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中透着嘲讽的意味, “不可能,周郁哲那天出门不会晚于3点,也就是说病人更早被送到了医院,车祸的发生远早于这个时间点,哪怕酒吧就在出事地点旁边她也来不及看到。” “对,”有这样一个敏锐的听众,黎文心情很好,“根据出警记录,车祸发生在12点左右,从酒吧到车祸地点至少要40分钟车程,不过很巧,那个女人那天刚好身体不舒服,所以提前了一会下班,她的出租屋就在那附近,所以她目睹了一切。怎么样,你想到些什么不妨和我说说。” “提前下班,”林尔清若有所思地拖长了尾音,“有人证实么。” “有,酒吧经理,还有两个工作人员都能证实,那天目击证人确实提前离开了酒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过于巧合了。那个司机呢,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路上?” “去省外开会的,连夜赶回来,我查过他上下高速的记录,没有问题。” “等等,那么晚已经没有公交车了,那个目击证人,她是打车回来的?除非她自己有车?” 黎文摇了摇头,眼光里有点赞赏的意味:“打车。” “这么巧?车祸就发生在小区门口吗,那不应该只有她一个目击者啊?” “聪明,”黎文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幸亏她住的小区离事发地点还有点距离,不然我们就算再多怀疑也没有办法证实了。” “那你去问过她了吗?” “还没,这些人不在上班时间是很难找到的,电话联系又怕她提前想好托词,我准备晚上亲自去一趟。” “我一起去。”林尔清听到几乎激动得要跳起来。 “警察办案,你不方便跟去。”黎文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用羊汤熏你一回。” “诶?” “开个玩笑,之前答应过你的事,我自然不会失约。” 恐怕也不完全是玩笑吧,林尔清腹诽着,嘴上却说:“你准备怎么问,直接拿出证件然后开始做笔录?” 林尔清讥讽地看着黎文,心里构思着即将出现的场景,以她多年看书看剧的经验,黎文多半要凭借自己的色相,通过buy her a drink的方式和那个女孩搭讪,然后趁着女孩半醉半醒的时候套话,就这样还好意思说警察办案? “不然要怎样?” 这个反问让林尔清停顿了三秒,她不想继续就这个问题纠结下去,换了个方向:“酒吧是公共场合,我可以自己去,警察应该管不到吧。”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是哪个酒吧了?”黎文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林尔清一激动起来就没头脑的表现令他很受用。 “你!”林尔清突然想到自始至终黎文都没有提到酒吧的名字,一阵气急,她恼怒地看着黎文,却发现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完全不似之前聊天时的随意,也没有了他问话时若即若离的算计和不耐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敷衍,仿佛一泓潭水,深不见底,林尔清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被困在潭水之中,有些呆住了。 “林小姐,我们假设纪蓉蓉不是事故的责任人,她是这个案件中唯一可以为自己说话的人,那么她的死就不一定是抢救无效,联系到周医生的失踪……” “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从林尔清的脑海里一跃而过,快到她几乎来不及抓住,想到他们两个人都是半夜车祸,林尔清的心凉了凉,连带着眼神也凛冽了起来,“你在暗示周郁哲人为致病人失救死亡?所以现在周郁哲失踪是纪蓉蓉回来索命么,那第一个失踪的不该是司机么,还有那个做伪证的女人,不管怎样,周郁哲绝对不是这样的医生!” “呵呵,”黎文轻笑了两下,刚开始他还被林尔清突然转变的气势吓了一跳,听完整段描述后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他还是认真地注视着林尔清,看得林尔清一股愤怒渐渐消散,竟有点窘迫起来,“林小姐,你前半段的故事和我们的猜测吻合,后面的情节就太过职业化了。” 林尔清知道黎文指的是什么,他总是抓着自己的身份和研究对象不放,其实他才是对傩最介怀的那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林尔清索性什么都不说,等他说下去。 “首先我并无意质疑周医生的医德,以下的内容都仅仅是猜测。有一种可能是周医生在治疗病人期间听到了病人的呓语或者病人曾经苏醒过,总之他从一些渠道知道了车祸的真相,这与他失踪有关,但是从病人死亡到他失踪之间有一个较长的时间差,他有很多时间联系警方,可是他并没有,所以这种可能很小,”黎文说着,顿了顿,似乎在等林尔清理清思路,“还有一种就是你刚刚说的,周医生收受了贿赂使病人失救死亡,但这使得他良心不安,所以他想要挽回,但是被发现,或者更让你难以接受一点,他企图要挟贿赂他的人,引发了争端,这样车祸和失踪就都得以解释。林小姐,这是目前看来最合理的解释,所以我私人的建议是,你不要再继续调查下去了。” “不可能,首先,周郁哲不是这样的人,其次,如果真是这样,周郁哲应该也是死在医院里,为什么会失踪。” “所以我们怀疑周医生的失踪是他自己的意思,他是为了躲避幕后的人,也就是这个司机,甚至他可能在敲诈勒索当事人,所以最近你身边可能有人监视,这应该就是他一直不与你联系的原因。” “所以你约我来这里见面?”林尔清在黎文脸上找到了肯定的表情,“那我更要加入调查,周郁哲如果还在,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要他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 黎文听到这个答案有一瞬间的愣怔,第一次见面时林尔清是他的嫌疑人,周郁哲需要帮手,而她强自镇定的样子、疑神疑鬼的态度和手上的伤口让他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之后的两次见面却有些颠覆他的印象。 林尔清表面看来温温吞吞,甚至有些畏首畏尾,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在提出用线索交换信息的时候也像一时好奇的孩童,或者暂时被爱情蒙蔽的少女,所以他答应了,因为他知道林尔清不可能真正坚持下来。但现在,他觉得要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女人了。她思维敏捷,条理清晰,心里有一套自己的主意,看似软和,骨子里却是个倔强的人。而且她情绪起伏很小,偶尔流露出不安,比起一般人遇到爱人失踪时的歇斯底里还是要稳定多了。或者说,她的不安被坚毅的心性覆盖,黎文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笃定,笃定自己期望中的一切都能圆满,正是这种孤独又虔诚的期待,给了她坚持下来的动力,如今,仿佛连自己也陷入这种笃定了——可他是负责击碎这种笃定的人。 黎文开口了:“你应该知道医院是有监控的。” “我……你们查到什么了吗?” “没有,我们不仅排查了医院的监控,还排查了停车场和周边路网,奇怪的是,一点周郁哲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连我自己都要怀疑这是灵异现象了。” “既然这么说,你还是找到线索证明是人为了?” “有时候,我倒宁愿这世上真有不可预知的力量,只可惜,再离奇的事,最后只能是人为,”黎文看着林尔清的眼神里不自觉带上了怜惜,“周医生病房的门口正对着安全通道,我们试过,在不被监控发现的情况下进入安全通道是可行的,但只能是一个人自主通过,要带上一个昏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安全通道里恰好是没有监控的。” 林尔清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只觉得嗓子干得难受,良久,她才说道:“所以,要想无声无息地离开医院,必须周郁哲配合吗?” “我们可以推测周医生对医院的监控情况非常熟悉,所以,恐怕不只是配合,而是主导,当然我们没有证据,你也可以认为他是被人要挟,还有一点,安全通道里面虽然没有监控,但出口却是有的,他可以通过安全通道在医院上下楼层间穿梭,却没办法踏上走廊,更不用说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是我们到现在为止都没能想通的事情,所以,他一定有同党。” 林尔清缓缓抬眼,这次,她没从黎文眼神里看到怀疑。 “我记得,你坚持说车祸当天晚上,周郁哲是接到一个电话后离开的,当时办案的警察没有引起重视,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显然有第二部手机,这件事你恐怕也一点都不知情吧?” 林尔清没有说话,黎文也没有停止:“还有你楼下那个装神弄鬼的人,我们推测也是周郁哲。” “怎么可能!” “医院到你家的车程差不多一刻钟,他成功脱离后就去楼下找你,昂玛树枝的意义只有你知道,而那个无头鬼影又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他要借你的嘴将这起失踪包装成灵异事件,迷惑他的敌人,他在利用你。” “周郁哲他……为什么?”本来该是疑问句,最后却落音在了一个肯定的叹息。周郁哲这么做的原因黎文刚刚已经告诉了她,只是她不想被其他人的三言两语影响,但如果那个鬼影真的是周郁哲的话……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那出《钟馗斩鬼》,那个无头鬼影逐渐与烟雾中戴着面具的爷爷融为一体,她突然想起了之前在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是爷爷双眼里泛出的绿光。 “是磷粉。”林尔清脱口而出。 “什么?”黎文还沉浸在自己的推测中,林尔清突如其来的话语让他摸不着头脑。 “帽子里燃起的鬼火,是用磷粉耍的把戏。” 黎文看着林尔清恍然大悟的样子,问道:“既如此,无头的把戏想来林小姐也猜到解法了?” “傩面具并不都是木头雕刻的,在我们那,有些地方也会用纸制作面具,先制泥膜,然后用细碎的纸张一点点裱糊,沿着面部的凹凸部分贴实,形成有一定硬度的纸壳,脱模后进行彩绘。” “所以那个人看起来高得不正常,因为他的头也穿在卫衣里,而那个帽子是通过球形的纸壳立住的。” “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 “不简单,”黎文摇了摇头,“这些工艺,周医生应该都了解过吧。” “这些都只是猜测,”林尔清立刻明白了黎文的言外之意,连忙补充道,“况且磷粉也好,纸膜也好,并不是傩面具专属,在其他地方也会出现,对吧?” 黎文看向林尔清,女人恰好也正看着他,纠葛与怀疑的目光中仿佛还有一丝期许,让黎文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她的救命稻草,只要自己说出“对”,就能免去周郁哲的嫌疑,这种殷切让他的头脑有些混沌。但他心中还有疑虑,一方面,以林尔清对傩文化的熟悉程度,这些推理不该到此时此刻才完成,另一方面,黎文又觉得这些推理太过一气呵成,仿佛已经酝酿了很久,只等着一个机会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将周郁哲自导自演的嫌疑彻底坐实,可是为什么呢?周郁哲不是她在这个城市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吗?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黎文并没有向林尔清透露,是纪蓉蓉的身世——云南,他还记得自己看到纪蓉蓉籍贯时心头划过的阴霾,这个死者和林尔清来自同一片土地,她也是哈尼族的。 黎文重新看向林尔清忐忑的眼神,他愈加不确定了,自己在女人的眼中,到底是救命稻草还是一枚棋子。 “是吗?”黎文没有直接回答林尔清,取而代之的是一起前往的邀请,“现在太早了,不如等一会我们一起出发,去听听那个目击证人怎么说。” 第9章 目击证人 这大概是林尔清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了,黎文最终同意带她一同前往,在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林尔清在浓郁的膏脂气息中正襟危坐,尝试让自己放空,把刚刚的对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脑海,寻找另一种可能性,结果却背道而驰。每个字在离开她大脑皮层的时候都声嘶力竭地抗拒着,周而复始的尖叫声让她越来越焦躁不安。周郁哲不是这样的人,林尔清清楚地知道,只是周围浓郁的羊汤味熏得她反胃,让她心神不宁,忍不住希望进来一个服务员把他们赶出去。还好黎文是个守信的人,没有中途反悔,日光将熄之时,他们终于出发了。 两人的目的地是黑铁酒吧,作为资深魔兽爱好者,林尔清很熟悉这个名字,她甚至有一个美酒节活动掉落的传送装置,右键一点,就可以直接到达酒吧门口,可惜现实世界里她只能乖乖坐上黎文的车,而且一会等待她的,也不是科林·烈酒,而是一个素未谋面却已经侵入她生活的女人。 一路上寒风凛冽,但是林尔清坚持要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她觉得自己已经被羊汤熏入味了,浑浑噩噩的,只有车外的寒风能让她保持暂时的清醒,让她膨胀的大脑受冷收缩,不至于爆炸。黎文假装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太阳穴却突突地跳。寒风被狭窄的窗缝削尖,化作一把把匕首,刺向他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他用尽全力才克制住牙齿不再上下打战,手臂肌肉却还是不受控的抖动,偶尔瞥一眼副驾驶上同样瑟瑟发抖的林尔清,黎文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蛊,否则怎么会突发奇想,将林尔清带上,这要是他下属,他一定狠狠地关上窗户然后拍死她。 夜仿佛追着黎文的车在跑,昏黄的路灯在车身两侧次第亮起,在河面上落下一圈圈光晕,起伏不定,仿佛摇晃着整座城市的醉意。酒吧街就坐落在河对岸,原是已经被时代淘汰的老纺织厂区,近两年却借着闲置用地再开发的春风摇身一变,再度焕发了生机。那些已近古稀的颓唐建筑被改装成充满复古情调的酒吧,爬山虎的藤蔓上缠绕着LED灯带,青砖墙的缝隙里游荡着激越鼓点,这种诡异的和谐颇受年轻人喜爱,所以这里每天晚上都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他们要找的黑铁酒吧也在这里。黎文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车位把车停下,而林尔清则在车停稳的一瞬间就跳下了车。 黎文做了个深呼吸,稳定了一下情绪来到酒吧门口,自言自语道:“让我们去看看科林·烈酒能爆出些什么好东西吧。” “咦?”走在前面的林尔清惊讶地转头看向黎文,内心深处酝酿出一丝惊喜,“你也?” 林尔清还没说完,黎文急切地打断了她,眼睛里亮闪闪地充满着期盼:“兽人永不为奴?” “呵,”林尔清心里正含苞待放的一丝好感迅速枯萎,“暴风城永不陷落!” 话不投机半句多,黎文看看林尔清,想到自己一时兴起把她也带来的灾难性决定,头又有点发痛了。他不再理会林尔清,大步走进酒吧,看到前面一个啤酒妹正在和客人喝酒猜拳,直接就走了过去。 “你好,警察,我们有一个案子想请李韵怡小姐协助调查,请问她在哪里?” 林尔清看着黎文拿在手上的证件,愣了一愣,这厮办案怎么这么敷衍啊,和自己设想中充满拉扯的问询场景毫不相关,这样办案也太缺乏技术含量了吧? 但是这并不妨碍对面的女人给出了答案,她的眼神还带着戒备,手却已经向右边挥了挥,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唤道:“小怡,警察找你。” 警察这个敏感的字眼在喧闹的环境下并没有造成什么骚动,大家仍是自顾自地玩乐着,除了被指到的那个女人,她画着浓重的眼影,假睫毛高高翘起,几缕酒红色的碎发垂在耳边,即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抬起头。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但她在听到警察二字后很明显僵硬了一下。因为浓妆的关系,现场的这些女人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若不是这一个小动作,林尔清很难确定哪一个才是他们要找的李韵怡。 而此刻,黎文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有什么事吗?” “还是之前的那起车祸,”黎文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提高了嗓门,“这两天,我们发现了一些新情况,鉴于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所以只好又来叨扰了。” “是什么情况啊,我知道的都已经和你们说了。” “方便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吗?” 李韵怡低头盯着自己染了鲜红蔻丹的指甲看了一会,知道无法拒绝,才磨磨蹭蹭地说道:“我们的休息室现在应该没有人。” “那还请带路。” “我和客人打个招呼。”她说完,倒没有敷衍的意思,果然回身和客人耳语了几句,就站起身径自走在前面带路。 他们走了几步,离开了喧闹的大厅,跨入了员工专用的走道,周围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只剩下三个人的脚步声在走道里回荡,林尔清觉得稍稍放松了一些,李韵怡的肩膀却逐渐僵硬,显然越来越紧张。 “李小姐,我们得知你住在事发路段边的秦枫苑里,车祸发生的地方距你住的单位还有一段距离,你能解释一下当天为什么会在那里下车吗?” 还没到休息室,黎文突如其来的问话打破了三个人之间奇异的平衡,林尔清有些意外地看看身边的黎文,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发问,李韵怡显然也没有料到,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我……” “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想。”黎文嘴上说着体贴的话,实际却向前跨出一步,刚好拦住了李韵怡的去路。 “我在路边突然感觉想吐,所以先下了车,下车后……下车后感觉好了点,就在路边吹吹风。”李韵怡的眼神躲闪着,似乎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双腿不让自己逃走,连林尔清都能看出她在竭力编造着符合逻辑的故事。 “那你那天大概什么时候离开的酒吧?” “11点10分左右吧,我那天突然觉得不舒服,就和经理请了假,他们都能证明,我出门打车,滴滴快车上也有记录,我之前录口供的时候都和警察说过了的。”刚刚还磕磕绊绊的李韵怡突然流畅了起来,言辞之间颇为急切。 “我知道,只是有些细节想再了解一下。” 黎文说着,又问了几个和缓的问题,都是平时口供涉及的常规问题,不像第一个那样突然,李韵怡明显回答过好几遍,都能自圆其说。三人之间暗流汹涌的氛围渐渐平息下来,林尔清知道,黎文又要发难了。 果然,黎文皱起了眉头:“对了,那个司机叫什么来着?” “程总。” “对对,程继聪,你们很熟?” “没有!”李韵怡矢口否认,声音明显高了八度。 “他没来过你们店里吗?” “不知道,可能来过,我不记得,”李韵怡颠三倒四地说着,“我们店里客人很多,我也不可能都记住。” “听你直接叫他程总,似乎对他的职业很熟悉,还以为你们认识。” “我们……我们这一行,习惯这么叫人。” “这倒是的,”黎文说着,歪过头认真地看了看李韵怡,然后礼貌地和她握了握手,做足了绅士派头,“最近有没有其他人因为这件事找过你?” “没有!”李韵怡先是本能般快速否定,随后又想了想确认道,“没有。” 虽然回答了两次,倒不像是敷衍,腰杆还因此挺直了些。 “那你知不知道那场车祸的受害者,纪蓉蓉已经死亡了。” 挺直的腰杆又迅速坍塌,李韵怡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察觉到另外两个人在看她,李韵怡缓缓低下头道:“我很难过。” “我倒觉得李小姐听到这个消息松了一口气。” “我没有!” 依旧是单薄的反驳,不过黎文没有和她在这点上纠缠,重新说道:“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说的新情况吗,我们现在调查的是她主治医生的失踪案。” “什……什么意思?” “我不希望下次来这里,调查的是你的失踪案。” 李韵怡踉跄了两步,那双被浓妆遮盖了本来面目的眼睛里露出惶恐之色。 “现在,李小姐有什么新消息想告诉我了吗?” “没有,我知道的都和你们说过了,”李韵怡强撑着身体站住,“我还有事,你们……你们这样应该不是正式调查吧。” “既然李小姐还在忙,就不多打扰了,反正我们也没有更重要的问题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合作,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联系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说完,他朝林尔清点了点头,转身就向外走去了。一路上黎文都没有与林尔清交流,只一个劲地向前走,林尔清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起来。等两人回到了车上,林尔清正在拉安全带,却突然被黎文握住了手。 “你的手很暖和。” “啊!”林尔清像是受到了惊吓,一下子把手抽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黎文,“刚刚从酒吧走出来,里面暖气还那么大,穿T恤都不会冷,谁的手会是凉的啊。” “李韵怡咯。”黎文说着,挑挑眉头,转过头看向林尔清的眼睛,“我刚刚和她握手的时候,像是握到了冰块。看来纪蓉蓉并没有闯红灯,我们的猜测没错,有人为了逃避罪责做了很多事,可我们现在甚至连这个罪责是什么都没查清。医院方面我们也去查过,为什么提供的名录里会少了一个名字,没有人能给出答案,那一晚本就混乱,连个责任人都没法锁定,这一套连招简直算得上滴水不漏。林尔清,我还是那句话,我建议你等我们的调查结果,不要再参与了。” 林尔清也注视着黎文,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脑袋里一晚上的兵荒马乱突然安宁了下来,她笑笑,用沉默做了回答。 第10章 见鬼 其实林尔清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抑制不住脑海里翻腾的思绪。她了解的周郁哲,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医生,温和友善的同事,以及一个算得上贴心的男朋友。她有很多形容词可以堆砌在周郁哲身上,但其实又只要简单的两个字就能概括,周郁哲是一个好人。无论如今事态发展到何种地步,哪怕黎文已经以清晰明了的方式向她指出了周郁哲的嫌疑,林尔清仍然坚信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那么接近真相。 “就停在这吧。” 小区的大门在夜色中出现,林尔清将手伸向了安全带扣。 “怎么,也想做一次目击证人?” 听着黎文的调侃,林尔清突然觉得这人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虽然有些蹩脚,还是让她的心情恢复了些:“我们这儿的地下车库不好走。” “我的方向感还可以。”黎文说着,老神在在地驶入地下室,完全不需要林尔清指路,几个转弯后准确停在了林尔清单元楼下的入口处,看着林尔清下了车。 “那我先走了。”林尔清说完并没有立刻上楼,站在入口处朝黎文挥了挥手。 “再见。” 黎文没有再停留,轮胎碾过减速带的声音渐渐消失,地下车库重回一片寂静,带着霉尘味的风掠过她的后颈,寒气顺着阔腿裤的裤管往上蹿,林尔清打了个哆嗦,她听到一阵含糊不清的低吟。她的车就停在不远处,和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重合,林尔清不自觉地看过去,看到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突兀地出现在她车的前挡风玻璃之后。 “谁!” 林尔清受惊的声音刺破寂静,重重叠叠的回声在地下车库中荡开,感应灯随着声音的扩散将黑暗点亮,滋滋的电流声中,她再也听不到之前的那阵吟唱了,她鼓起勇气再次看向自己的车,那张人脸也消失了。 “是我眼花了吧。” 林尔清依旧安慰着自己,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她想向前再走几步,地下室里的阴影却仿佛都活了起来,从四面八方蠕动聚合,要拧成一只巨手,将她拖入深渊。 林尔清没有再犹豫,转头就朝楼上跑去,她拼命地按着电梯,一头冲进打开的电梯门,直到电梯在正确的楼层停下,她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林尔清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她长吁了一口气,推开家门。 不知怎么回事,门厅处的灯竟然坏了,林尔清按了几下,没迎来预期中的光芒,屋里还是黑乎乎的一片,但屋外的未知更让她害怕,于是她先进入家中,将门锁上。 落地窗前,窗帘被拉得密密实实,月光全被挡在窗外,林尔清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只好凭着记忆摸索着换鞋,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最里侧的房间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走动。 家里进贼了? 林尔清连忙停下动作,屏住呼吸,希望能听得更清楚一点,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女人嘤嘤说话的声音,时隐时现,似乎还有曲调,更像是在哼唱歌曲。林尔清头皮一阵发麻,汗毛全竖了起来,她想开门跑出去,但那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林尔清意识到,这声音和她在地下车库听到的吟唱是一样的。 怎么办? 腹背受敌,林尔清停下了换鞋的动作,她身体绷直,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个女声上——那个女声似乎在不停地重复着同一段话。 有人想和我说什么? 不知为何,林尔清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名字——纪蓉蓉。既然外面也是危险,不如听听她到底在说什么,这样想着,林尔清壮起胆子一步步向着声音的源头走去。 书房的门没有关,林尔清贴着墙试探性地伸了伸脑袋,然后猛地伸出手按了下日光灯的开关,又快速缩了回来,灯果然没有亮,黑暗中所有东西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定了定心神,再次确定声音的来源在这个房间,就把身体靠着墙边一点点挪动进去。 眼睛已经适应了长时间的黑暗,逐渐能看到室内的一切了,耳边那个女声还在重复地吟唱着什么,却听不清楚。林尔清看着空荡荡的书房,有些狐疑地皱起了眉头——什么都没有出现,难道是隔壁人家的电视声太大了?可是也没什么电视剧只有一句台词吧。林尔清胆子大了些,干脆又往书房里走了几步,侧耳倾听起那个女声来。 吱呀一声在林尔清身后响起,洗手间的门似乎被风吹开了,然而林尔清知道,洗手间的窗户并没有开,与此同时,书房里的女声渐渐低了下去,一阵凉意弥漫上心头,林尔清的腿都软了。 要不要回头看看? 林尔清脑子里不停地冒出这个念头,不过立刻又被否决,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就这样僵持了很久。身后已经没有风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滞在一种一触即发的恐惧中,可刚刚的吱呀一声却在林尔清脑海里越来越沉重,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林尔清终于鼓起勇气,一下子转过了身。 是一个影子,林尔清清楚地看到了一个比黑暗更浓重的暗影,它低着头,站在洗手间最里面,一动不动。 林尔清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持站姿的了,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能听到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几乎要让血管爆裂。 “你是谁?”林尔清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像是得了重感冒一般沙哑,几乎不像是人发出的。然后她似乎抓到了那一直不断重复的女声中的一些片段,尽管吟唱者像是缺少了一节舌头,在极度恐惧中林尔清还是捕捉到了三个字——纪蓉蓉。 面前的人影渐渐抬起了头,林尔清想闭上眼睛,她害怕即将出现的未知,然而强大的危险感又迫使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影子,她害怕自己一闭上眼睛,那个人影的呼吸就会喷到她脸上。林尔清突然想起自己去参观周郁哲学校时的场景,她在实验室里与一个巨型试管中的婴儿对视,那时她以为这就是她人生中最恐怖的时刻了,然而林尔清错了,她看到了那个影子的脸,或者说那已经不是一个人的脸了,她只能看到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体,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下颌和脸部只有一些皮肉相连,就这么悬挂在脸上,似乎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林尔清调动最后一丝理智,飞速冲上前关上了书房的门,迅速锁上保险。她抵住门站着,下一秒就感觉到了门上传来的撞击,屋外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下一下撞着书房的门,似乎想要进来。林尔清听到自己大脑里传来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断掉了,她不想再坚持,放任自己顺着门瘫倒,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是失声了,还是尖叫的频率已经超出了人耳所能接受的范畴,她干脆放弃了思考,任凭自己被恐惧吞噬。 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然后林尔清看到了她的手机,她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般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一把抓起了手机。她的手大幅度地颤抖着,几乎没有办法按下正确的号码,她只好用左手抓住右手迫使自己稳定下来,什么都没想就按下了最近的一次来电。 “有鬼,救命,救命!”林尔清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甚至也不管有没有接通,就对着电话尖叫起来,反反复复都只有那几个词语——救命、有鬼。 “你在哪?林尔清,你在哪?”电话那头声音焦急,问了几遍,索性放弃了询问,“别怕,待着别动,别挂线,我马上就来。” 之后发生了什么林尔清都不知道了,不知道撞门声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道那个女声还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黎文什么时候来的,她只记得头顶的灯突然亮了,澄澈的光芒令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她看到门口的人如天神一般出现,她想一切都好了,然后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林尔清连身边的环境都没看清,就拔掉手上的针头,疯狂地寻找黎文,任凭小吴在身后追着喊着也不肯停下脚步。 “尔清姐,你慢点,你等等,那个警察刚下楼买早饭……” 这次小吴没有说完,林尔清就停了下来,她面前,黎文正拿着两份早饭大步走过来,林尔清惶恐不安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怎么了,”黎文看着林尔清,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连鞋都不穿就跑出来,现在可是12月了。” “我昨天……” “我知道,”黎文打断了林尔清的话,将手中的早饭交到小吴手上,想都没想就一把打横抱起了林尔清,“回去再说,没事了。” 小吴拿着早饭愣了两秒,却也不好说什么,甩甩脑袋忧心忡忡地跟进了病房。 “这里我来照顾好了,你先去忙吧。”黎文轻轻把林尔清放回床上,然后回头对小吴微微一笑,下了逐客令。 “尔清姐。”小吴有些犹豫地看看林尔清,又转头看了看黎文,等不到回答,只好叹了口气离开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黎文,我昨天看到纪蓉蓉了。”林尔清看向黎文的眼神还有些涣散,她知道黎文不会相信,但还是想要解释,她昨天看到的一切那么清晰,无论如何不会是幻觉,她像是恳求般说道,“你相信我。” 黎文看着林尔清握住他的手,指尖苍白如瓷,手背有青筋突起,微微的颤抖着,显示出主人的急切和不安,他反手握住这双手,想给她一些安心的力量:“我相信你。” 黎文想到自己昨天破门而入时的场景,林尔清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么脆弱的样子,仿佛晨雾中即将消散的海市蜃楼,只要一碰就会化成一股青烟,再也不见。 她是真的被吓到了,是我大意了,我该送她到楼上的。黎文想到这里,眼神黯了黯。 “林尔清,你不要再管这件事,这个案子里有了我们无法掌控的因素,对你来说太危险了。”这是黎文第一次在林尔清面前放弃林小姐这个称呼,但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一刻,他只希望面前的人不要再受伤害。 “嗯。”出乎意料的,林尔清没有多做思考就点了点头,她知道以自己的力量什么都做不到,反倒会影响案子的进度,“你们……” “我们会小心的,想吃些东西吗?” 林尔清摇了摇头:“我想,想把昨晚的事先说一遍。” “再休息一会也没事。” “我好多了。” “好,”黎文没有再坚持,“如果觉得坚持不住,随时可以停下来。” “嗯。” 林尔清低下头,长而卷曲的睫毛动了动,不知道是医院明亮的灯光还是黎文温暖的目光安抚了她,她理清了思路,开始仔细地说起昨晚的事情,尽量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可是当她说到脖颈后的阴风,那个黑影的出现,说到那扇被撞动的门时,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而黎文握住她的手,一直都没有再放开。 “我的同事之前就联系过大楼的监控,但是物业方面说监控停用很久了。” “是的,因为业主和物业上的一些矛盾,下半年开始我们楼的监控就停用了,你还是怀疑人为?” “不,有些人眼看不到的东西,电子设备反而可以很好地记录,不是经常出现那些灵异照片吗,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黎文说着话锋一转,“对了,你确定那个女声是出现在书房,而不是影子出现的地方。” “对,就因为这样我才确定我见到的不是人,她的身体出现在我身后,可是声音却在我前面。” “嗯,你家现在正在进行一些例行排查,你先在医院休息一会,我出去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黎文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他小心翼翼地把林尔清病房的门关上,又走远了几步,然后拿出了手机:“喂,严晋么。” “师兄,除了厨房,其他地方我们已经全部检查过了,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不用检查厨房了,重新检查书房,仔细检查,特别是电子设备,我们要找的应该是一个类似微型放音机的东西,我等你消息。” 黎文挂掉电话后并没有回林尔清的病房,而是在走廊上来回踱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等他踱到第十圈的时候,电话响了。 “喂,找到了?” “没有啊,师兄,我们所有人都出动,又把书房地毯式搜索了一遍,没有什么收获,但书房的东西太杂乱了……” “林尔清说了,她听到有女声从书房传出来,而且她当时再三确认过,之后她又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一直到我赶到,即使其他地方的痕迹已经被清除,书房里的一定还在。” “会不会是她听错了啊,声音毕竟不是可以看到的东西。” “看到的反倒不一定是真实,声音在空气中传播需要时间,就决定了它到达人左右耳存在一个时间差,再加上音量音色上的差别,使得人可以很准确的定位声音,永远不要质疑大脑一瞬间的判断,少了视觉因素的诱导,这反而是最接近真相的判断。”黎文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去看看书桌上的合照,陵水拍的那张,我记得那个相框的底座是可以拆卸的。” “等等。” 黎文听到手机被搁在了一边,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师兄,我们找到了。” “把一切都还原,找到的东西带回局里,暂时不要对任何人透露,包括受害人。”黎文仍然严肃地下达着指令,但脸上绷紧的线条却融化了,他握了握拳头,接着收起手机,恢复了出门前温和的样子,推开林尔清病房的门,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同事们都查完了,可惜没有新发现,你如果没有什么不妥的话,我去帮你办理出院手续吧” “嗯,谢谢了。” 黎文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林尔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对这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女人产生了难以把控的情绪,或许昨晚那个苍白而脆弱、努力寻求救援的林尔清恰巧触动了他一向强硬的内心,或许更早。 “你的车还在检查中,最近别开了。”他想了想,在离开前最后安慰了一句:“昨晚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会把一切都彻查清楚,没事了。” 第11章 生日快乐 把林尔清送回家后,黎文并没有立刻离开,他还是去了物业的保卫科一趟。 “警察,我想调用昨天下午到凌晨的监控录像。” “之前不是来过一批了吗,不是一个部门的?”一个中年保安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一脸的不耐烦,“没有监控录像,住户不交物业费,很多设备都坏了没钱维修,早停用了。” “是吗,之前还有人来问过?”黎文装出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样子,“我同事没和我说啊,全是警察?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还有个维修师傅,说是要来检修监控头,都停用半年了,还检修什么啊。”旁边一个略年长的保安一边敷衍地说着,一边凑过来看了看黎文的警员证:“所以被我们打发走了。” “维修师傅?”黎文眼睛一亮,“有没有什么特征?” “这…”对方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他戴着口罩,头发鸡窝似的遮掉了一半的眼睛,别的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如果有照片,你能认出来吗?” “这……我……” “要啥子照片嘛,我认识他,不就是以前住我家楼上的徐麻子嘛,之前犯过事,最近才放出来,那天看到他我还奇怪呢,居然干起正行了,怎么,他又犯事啦?”中年保安说着,一扫之前跷着二郎腿不耐烦的姿态,一脸八卦地凑了过来。 “不,”黎文沉默了一下,“只是有些问题要他配合,你以前住在哪里?” “下坊区,现在还在那,我可不习惯这种楼,高得让人心慌。” “那徐麻子呢,大概是什么时候住你家楼上的?” “喔哟,那有段时间了,你让我想想,22年那会应该还在,得有两三年不见了吧,不是进去了嘛。” 黎文对着他微微一笑,再次问道:“那他全名叫什么?” “我想想……叫徐什么,你等等……”那名保安眯着眼睛思索了好一会儿,不好意思地看向黎文,“记不得了,你知道他这种人,犯过事儿,我们虽然楼上楼下的但也没联系,只能记得个脸。” “那您家详细住址是?” “下坊区清凉新村47栋丁单元301,那姓徐的在402,不过是租的。”像背顺口溜似的,那名保安将自家住址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谢了。”黎文真心实意地点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拿出了手机,“严晋,帮我查一个人,22年间住在下坊区清凉新村47栋丁单元402,姓徐,应该就是昨晚装神弄鬼的那个人,我马上赶回来,有问题再联系我。” 黎文马不停蹄地赶到警局,本准备再借调个小队加入搜寻,没想到人已经被逮回来了。 “这么高效,干得不错。”黎文拍拍严晋的肩膀,心情很好。 “都是其他师兄的功劳。” “还是严小弟聪明,翻了这家伙以前的案卷,发现他的游戏账号在下坊的一个网吧里登录了,我们直接就杀过去把人给逮着了,现在在里面问话呢。”一个高高瘦瘦的警察从座位上站起来,揉乱了严晋的头发,“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我们这里可不兴你那文绉绉的一套。” 严晋被一夸一讽脸又红了,黎文看着有趣,刚想跟着也调侃几句,就看到一个同事从笔录室里走了出来,右手拿着一沓文件卷成了筒状,在摊开的左手手掌上一下隔一下地敲着:“仗着没监控还想抵赖,结果早上搜到的蓝牙设备直接连丫手机上了,这下全招了,从踩点到逃离现场的全过程,清清楚楚,必然是他干得无疑了,不过他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联系他的那个人非常谨慎,没有线索。” “还有一点比较奇怪,徐超承认了在受害者家里的事,但按照受害者的口供,地下车库应该还有个同伙,关于这个人,他却只字不提。”另一个人补充道。 “我再去问问,这帮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货色,我就不信他一点也不知道。”瘦高个子说着就向前走去。 “算了,料到了,”黎文拦住了他,“该怎么办怎么办吧,像他这种小混混,这么点时间把自己都卖了,你觉得他还能保着同事和老板?” “我就是不甘心,兄弟们忙了一晚上,又是这样算了。” “不会就这么算了的,相信我,这世上没有查不明的真相,别急,”黎文拍拍瘦高个子,对大家说,“没什么事了,累了的人就先去休息吧,严晋你跟我来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黎文的办公室,黎文示意严晋坐下:“那个设备里查出什么没?” “暂时还没,技术组还在跟进,不过有线索的可能性很小,徐超动作很快,手机里的音频都删了,听他说东西都是对方准备的,他事先也没听过,作案时离得远,心里也发慌,只听了个大概,‘纪蓉蓉已经死了,你还想做第二个纪蓉蓉吗’,但其他信息就一概不知道了。” “那车呢?” “目前也没有发现。” “这个案子从最开始你就跟进了,细节方面你也都熟悉,你觉得这个情况要不要告诉当事人。” “你是说林尔清?”严晋偷瞄了一眼黎文,昨晚他接到任务时刚好就在附近,匆忙赶到时黎文只对他吼了一声“保护好现场”就抱着林尔清从楼上冲了下去,之后又一夜都没有回到案发现场,这和黎文一贯的做法大相径庭,现在又单独把他叫进来征求意见,所以在严晋心里,已经把林尔清默默划到了“特殊”这一类里,聪明的严小弟觉得还是先试探一下比较好,“你还没有通知林小姐吗?” “嗯,我怕她知道了又要私自调查,我们才查到李韵怡,对方就下手了,你觉得仅仅是车祸的话需不需要做这么多掩饰?当然,危险驾驶致人死亡是很严重……”黎文皱着眉头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下去,显然没有等严晋回答的意思,“我不想她继续牵扯在里面,一来太过危险,二来影响我的判断。” “明明已经做好决定了,还问我什么。而且,为什么会影响你的判断?”严小弟心里嘀咕着,嘴上却什么都没说,摆出了一副乖乖聆听的架势。 黎文也不在乎严晋的态度,只是内心很矛盾地自言自语着:“可是不说的话,对她又太不公平,万一那些人还想对她不利,她不知道情况,也很危险。” “师兄放心,我可以暗中保护她,有什么问题确保第一时间发现。” “OK,”黎文终于愉快地抬头看向严晋,“也不是保护,主要我怕那些人还有后招,我们大意了到会遗失线索,她现在应该就在家,你可以过去了,有什么事记得电话联系。” 后知后觉的严晋走出黎文办公室后才发现自己被坑了,其实严小弟这么想对黎文也不公平,虽然黎文是挖了个坑让严小弟跳了进去,但是也的确是由于自己有些心烦意乱无法亲自前往。他一直无法遏制地想到林尔清在他面前晕倒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这么不知所措过,甚至愣了一分钟才想起来应该先叫救护车。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一次次的心血来潮,允许林尔清跟来一起调查这件事,甚至现在他想刹车了,竟然有些舍不得。 黎文不知道该怎样打发这种胡思乱想不得结果的时光,索性只好令自己一直处在忙碌的状态,他一会看看笔录寻找疑点,一会翻翻卷宗追寻灵感,等他感到饥饿时,抬头看看时钟,已经是晚上9点了,就这样又蹉跎了一天,无论是案件还是自己混乱的思绪,都还是一筹莫展。黎文自嘲地笑笑,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衣,准备下楼去吃点东西。可是他才在楼下的餐厅坐定,手机就响了,是严晋的号码,黎文眼皮跳了跳,赶紧接通了电话。 “喂,怎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电话那头传来严晋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师兄,我今天中午过来的时候林小姐就不在家了,我在她家楼下的咖啡屋里找到她,当时以为她是来吃午饭的,可是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离开,已经喝了5杯咖啡了,我觉得她似乎想在这里过夜。” “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来。” 黎文这两天往林尔清家赶得勤快,已经十分熟悉路况,所以很快就到了那个咖啡屋。他停在路边,坐在车里看出去,一眼就看到了倚窗而坐的林尔清。隔了两层玻璃,女人的剪影有些朦胧,她的目光正凝视着远方,却不是在回应黎文,而是落在一片虚无中,手里的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咖啡。 不知为什么,黎文犹豫了一会才下了车,走了进去。 “这么晚了还在吃东西?”黎文自顾自在林尔清面前坐下,顺手点了一份简餐。 “我……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走访,刚好饿了想吃点东西,就看到你在这里。” “哦。”林尔清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手中的勺子停止了转动,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咖啡出了神。 两人再次陷入了难言的沉默,咖啡厅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还在小声地交谈着,连黎文吃东西时餐具碰撞的声音都变得十分明显,然后,黎文放下了碗筷。 “我吃完了,你还不回去?” 林尔清抬起了头,轻轻摇了摇,黎文看着她,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我不敢回去。” 她说着,眼眶红了。 黎文愣了愣,突然手足无措起来,面对狡猾的小偷他可以更狡猾,面对凶狠的劫匪他可以更凶狠,耍小聪明的林尔清、自作主张的林尔清抑或突然强硬起来的林尔清他都能找到应对的办法,可是现在,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缓和眼前的气氛。他看着强忍泪水的林尔清——她的瞳孔里一直有两团灵动的火苗,从初见她时就自由地跃动着,让她整个人都显得与众不同,那是真正吸引黎文的东西,如今,那团火却要熄灭了。 虽然隔着一张桌子,黎文却无法抑制想拥她入怀的冲动,于是他果断地站起身,绕过了那张桌子。 “介不介意去我家坐坐。” 黎文是想拥住她的,可惜却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严晋贼溜溜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这里——原来那张桌子不是唯一的障碍物。于是,黎文只好将拥抱换成了无关痛痒的问句。而认真工作的严小弟眼巴巴地等着上司和当事人离开,想到终于完成使命可以回家休息了,心情倍好,丝毫没有察觉上司明显的情绪变化。 林尔清没有拒绝。 一路上她都浑浑噩噩的,直到站在了黎文家门口,看着黎文打开门,像只快乐小狗一样抱住了从客厅冲出来的另一只狗——一只萨摩耶时,林尔清才开始感觉到不妥。 “Good boy.”黎文愉快地摸摸萨摩耶的头,然后转过头招呼林尔清,“进来坐坐吧。” 林尔清看着这个单身男人的公寓,慢慢走进了客厅。她刚刚只是单纯想要逃避回家,所以下意识地答应了黎文,真正回过神来之后就开始感到拘谨,本能地想找点话说说。她环顾一下四周,就一个男人的公寓来说,这里实在显得太干净了,于是问道:“你一个人住?很干净啊。” “我妈经常会过来帮我收拾。”黎文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你先坐会,冰箱在那边,要什么自便,我去洗个澡,今晚你睡我房间,我在沙发上窝一晚上。” “这样……”林尔清总觉得不好意思,却又找不到更好的说辞,拒绝显得俗套又矫情,她试图做点什么缓解一下自己的不安,但黎文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径自走向了浴室。那只萨摩耶一直跟在他身后颠颠地摇着尾巴,直到被无情地关在了门外,它有些委屈地哼哼了两声,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一边的林尔清身上。它小跑两步来到这个陌生人身边,先是谨慎地嗅了两下,看到林尔清友好地看着它,立马就开心起来,在林尔清脚边打着转,轻轻拉扯着她的裤脚。 林尔清很少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这种萌物,心里欢喜,恐惧与忐忑也消散了许多,干脆就这么跪坐在地上逗它玩了起来。黎文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五官清秀的女人不再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嘴角微微上扬着,温暖而自在,手一下一下轻抚着萨摩耶的脑袋,萨摩耶则舒服地眯着眼睛,而一旁的电视里正放着无关紧要的肥皂剧,清澈的背景音乐缓缓地流淌在周围。黎文突然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很晚了,先休息吧,明早我送你回去,小萨看起来很喜欢你,明天让它陪你一起走。” “小萨?”林尔清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黎文说的是躺在她身边的这只狗,这名字的确符合主人的风格,林尔清看着一人一狗,心里暖了起来,“不太好吧……” “没事,我刚好工作很忙没空照顾它,都是我妈在忙,说是陪你几天,其实就是让你帮忙照顾。” “谢谢。” 看着林尔清眼中重新跃动起来的火苗,黎文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这么客气。” “今天是我的生日,黎文,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林尔清说完就往卧室走去,有点像逃跑,可才逃了两步,就被黎文叫住了。 “等等,有件事,我想我必须告诉你。”黎文说着,拍了拍身边的座位,似乎想要与林尔清详谈,“昨晚你遇到的不是鬼,是人,我们已经抓到了。” “什么……”对话的节奏突然转变,林尔清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是一个惯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已经全都供认了。他在你书房的相框里放了一个放音机,然后躲在你洗手间吓唬你,目的应该就是要你不要搅和进纪蓉蓉的这些事,不过很可惜,我们无法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 黎文等了等,他以为林尔清一定会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她真相,然而林尔清却没有,她只是看着他,似乎在评估这些话的真实性。 “我想我们应该触及了一些让他们害怕的事情,再跟下去会有危险,你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我也不想再插手了,”林尔清点点头,“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你还记不记得周郁哲失踪那天的无头鬼影,你推测那是周郁哲的自导自演,如今又有了另一伙人,用的也是同样手法……” “你的意思是,那天楼下出现的就是这伙人。” “我不知道。”林尔清诚实地摇了摇头。 “也不是不可能,”黎文的手指在茶几上敲了两下,“或许周医生还留了点证据在家里,他们想把你吓走,方便他们销毁证据,当然,目前这一切都是猜测。” “我知道,”林尔清的眼睛突然亮了亮,“楼下的鬼影是穿着周郁哲的连帽衫的,如果我们推测的方向是对的,那么那些人在他失踪前还见过他,他们可能去过医院!” 黎文突然也想起来了,同样是连帽衫,不过是医院安全通道垃圾桶里的那件,当时在医院听到这件事时他只当是林尔清的幻觉,加上认定了周郁哲当时已经离开医院,就没放在心上。如今林尔清给了他另一个思路,他似乎找到了周郁哲离开医院的方式。黎文看看林尔清,还是没有说出口:“不早了,先休息吧,明天到警局就可以把这件事弄清楚了,不过就不向你汇报了。” “恩。”林尔清闻声笑了笑,准备起身。 “还有,生日快乐。”黎文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 第12章 记者 第二天一大早,黎文把林尔清和小萨一起送回家后,就匆忙赶去了警局。林尔清看着初到新家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小萨,觉得连日来的阴霾散去了不少。窗外阳光明媚,她把窗帘扯下来扔进了洗衣机里,把床单被子全晒到了阳台上,然后又把家里彻头彻尾地打扫了一遍,直到忙出了一身汗,才心满意足地瘫坐在了沙发上。 抬头看看时间,11点多了,可是午饭还没有着落,林尔清不想再花时间做午饭,想起好久没有吃披萨了,决定下楼买块披萨打发午饭,顺便买点狗粮,带小萨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下楼逛了一会,小萨突然被路边的一个宠物店吸引了注意力,撒丫子朝着自己的同类跑去,林尔清不舍得拉得太用力,只好跟着它小跑了几下,然后她注意到了面前玻璃里映出的人影——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在她身后,看到她停下,恰好也停住了脚步。要是平时,林尔清或许不会在意,可是这两天的事情使得她特别敏感,她没有犹豫,直接走到了宠物店里。 “老板,麻烦帮它洗个澡。” 摇头晃脑的小萨被热情的老板牵走了,林尔清找了个角度不错的椅子坐下,随手拿起一边的杂志,假装在等待,其实一直在看着那个鸭舌帽男子。他先是将手机放在耳边,仿佛在打电话,然后去街边的奶茶店买了一杯饮料,就这么在店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摆弄起手机。林尔清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感觉到他频频投来的视线——我被跟踪了,林尔清终于确定了这件事,她拿起了手机,拨通了黎文的号码。 “喂,林尔清?”黎文按下接听键,以为林尔清还是不死心,打来询问那件连帽衣的事,“还在担心连帽衫?不是说不管了吗……” “我不是问你这件事的,”林尔清急切地打断了黎文的话,压低了声音,“黎文,我被跟踪了。” “你又去调查什么!”黎文第一反应就是林尔清又惹上什么事了,开始后悔昨天把真相告诉她。 “我没有,只是下楼买午饭而已,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好像一直跟着我。” “你现在在哪?” “小区门口的宠物店。” “别动,在那等我。” 等了快半小时,林尔清的电话又响了。 “我看到那个人了,你别怕,往你家后边那条小巷子走。” 林尔清连忙站起身,连招呼也没有和老板打,就往黎文说的地方走去。在路过两个拐角之后,她看见了黎文,黎文示意她快走两步躲到自己身后,然后埋伏在了街角。 鸭舌帽男正跟得急切,看到林尔清突然往偏僻的地方走觉得终于要有发现了,连忙小跑了几步害怕跟丢。可是他才从街角露出半个身子,什么都没看到,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就被摁在了地上。 “糟了。”他心中暗道不好,正想着怎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来保命,手腕上却传来了冰凉的触感,他看了看自己被上了手铐的手,反而安心了下来,人也停止了挣扎, “警察同志,原来是警察同志,等等,误会,真是误会,我是记者。”他说着,掏出了自己的记者证。 黎文正准备发问,听到了这话,一把抽出他手里的记者证,也不解开手铐,就端详了起来:“丘子陵?名字不错。” “谢谢警察同志,你看……”丘子陵抬了抬自己的手,示意黎文给他解开。 “记者同志啊,记者证又不是好人证,怎么被你用得跟免死金牌一样,你跟了人家这么久,我看我们警察局走一趟吧。” “别别,我这也是工作。” “我身上有什么值得记者挖掘的新闻吗?”这下林尔清也回过神来,这男人不像之前那些要吓唬她的人,反倒真像是觉得她身上有什么问题过来调查的,那八成与周郁哲脱不了关系,“你这么鬼鬼祟祟的,应该也不想事情闹大吧。” 丘子陵看看黎文,又转过头看看林尔清,显然两人都没有就这么算了放走他的打算,再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瞒了,索性和盘托出:“我是调查一个叫纪蓉蓉的受害人的时候查到你这根线的,事情有点长,这里不方便详谈。” “林尔清,”听到纪蓉蓉三个字,黎文脸色明显变难看了,他转过头看了看林尔清,“我们上楼坐坐吧”。 “好啊,”林尔清的心情也跟着揪了起来,好在还没有忘记被她丢在宠物店的小萨,“先等等,我去接下小萨。” 于是三人一狗就往楼上林尔清家走去。一进门,屋里就只剩下了小萨撒欢的声音,丘子陵虽然坐了下来,却始终左顾右盼不愿开口。直到黎文打破了三个人的沉默:“不知道记者同志就职哪家报刊?” “这……自由,自由记者。” 丘子陵说起自由两字时有些尴尬,黎文只当没看见,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会对一起车祸感兴趣?” 今天被抓了个正着,丘子陵知道是逃不过了,对方既然是警察,他决定实话实说:“因为这起车祸不是意外,纪蓉蓉就算不是车祸死,也会有无数种死法等着她,总之她活不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什么?”这个消息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砸在了两人原本就疑云重重的脑海里,林尔清惊呼了出来。 “有的时候,记者知道的可不比警察少,”丘子陵说着,看了看两人,显得有些得意,“这一切都是从我无意中翻到一份旧档案开始的。” 比起林尔清,黎文显然更快镇定下来,他侧耳听着,点了点头,示意丘子陵继续说下去。 “一年前,我在整理报社各类旧案卷的时候发现了一份材料,虽然当时没有正式归档,有些部分都缺失了,但是很明显能看出是具有报道价值的,而且地点也很神秘,发生在云南的一个古村落……” “云南的古村落?” “又是傩!” “喏什么喏?”丘子陵正要展开,林尔清和黎文却同时发声打断了他的兴致,他自然不知道黎文所说的傩是什么,只好先处理林尔清的问题,“对啊,云南,还是古村落,听着是不是很神秘?” 林尔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尚未成型的巧合在她脑海里碰撞,她只好先点了点头。 “可惜发生的事情却不神秘,甚至很现代化。那种深山里的村落你们也是知道的,文化遗存丰富,但经济却落后,大多是贫困村,为了帮村民们脱贫,镇上决定因地制宜,组织全村搬迁,将那片土地改做普洱种植园,村民的安置地点也是精挑细选的,这不是一个非常正面的宣传案例吗,从我接触到的材料来看,报道已经追踪得非常深入了,可是最后却紧急撤停,非但没有报道,相关资料还被雪藏了,是不是很奇怪?” 虽然不知道这个材料和他们目前面对的事有什么关系,黎文和林尔清还是同时点了点头,以示捧场。 “我猜测这虽是一件好事,但因为文化习俗的不同吧,还是引发了一些矛盾。你知道,这些村落里的老人,通常都是很倔强的,食古不化,抱残守缺,宁愿吃不上饭,也要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是错误的,毕竟前几年一味地注重经济发展,忽视了传统手工艺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现在回头看,还是令人唏嘘。文化传承与经济发展之间的矛盾与平衡,古与今,慢与快,这个话题放到现在来看依然极具新闻价值,我想尝试从这个角度做个专题报道,就拿着案卷去问师傅,没想到师傅直接把东西丢进了碎纸机里,”丘子陵喝了一口水,有些得意地朝黎文抛了个媚眼,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还好,我留了备份。于是我请了长假,去了云南,找当地人带我去到那个地方,你猜怎么样,村子荒废了,普洱种植园却没有落成。” “这跟纪蓉蓉有什么关系?”听到云南古村的时候,黎文第一反应是这事又和傩扯上关系了,随后他想到纪蓉蓉是云南人,故事里恐怕要有纪蓉蓉的出场,可听了这一会,两边都没挨上,反而越听越摸不着头脑。 “你别急啊,那我不得找人了解原因嘛,听说这村有个人如今在县城开一家纪念品店,我便去了趟县城,还真被我找到了那家店,”丘子陵仿佛这时才注意到林尔清家墙壁上的一排面具,指了指说道,“店里卖的东西很杂,有一种就像你挂墙上这些,丑萌丑萌的面具。” “这是方相氏与十二神兽,”林尔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你指的这个是伯劳面伯奇,知噩梦,食噩梦。” “哎哟我年少无知,大仙莫怪,我最近经常睡不好,噩梦缠身,给您拜拜了。”丘子陵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你还信这个。”黎文不屑地嗤了一声。 “信,林小姐肯定也信,你不信吗,你们警察不是还拜关公吗?” “那是古惑仔。” “哦对,搞混了。”丘子陵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丘记者是北京人吧。” “不愧是警察,这么快就查到了。” “我猜的,够贫。” “贫是贫,不过是贫穷那个贫。” “你们俩别贫了,然后呢?”眼看聊天的走向越来越不受控制,林尔清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这不是你先把节奏带乱的嘛,”丘子陵嗔怪一句,重新理了理思路说道,“我消费了好几个工艺品——当然没有这种面具,才打听到,之前县里领导出面和村民保证,种植园落成后,首先会聘用村里的劳动力,可等村子搬了,项目合作方却反悔了,而且听那个村人的意思,种植园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要搞的,是度假村,一来二去,进度就缓了下来。” “果然无商不奸。”黎文抬了抬眉毛。 “你倒也别先站队,兼听则明,我又在周边几家店里消费了几次,人家项目方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本来想聘用当地人是考虑到这里民风淳朴,相互又熟悉,更好开展工作,没想到项目还没开展,他们自己人就斗得水深火热,为了利益分配互相诽谤,最后还搞出了官司,当然不敢用了。” “官司?”林尔清忍不住插嘴。 “纪建国,也就是纪蓉蓉的父亲,因为诽谤罪被公诉,入狱一年零六个月。” 黎文和林尔清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林尔清过了一会才问道:“诽谤了谁?” “一对老友,一个是德高望重的老村人,一个是做田野调查的老教授,好像说他们剽窃民间艺人研究成果,利用什么傩戏宣扬封建迷信,与开发商勾结,骗取村民签字,再准确的细节我就没能查到了。” “所以你去找了他女儿。”黎文想起那个肇事司机的身份,帝景房产项目开发部经理,他开始觉得之前的事情隐隐约约都能连在一起了。 “不是,正确来说是纪蓉蓉找到的我,我在查到纪建国的事之后就想尽一切办法想见见他,不过一直不能成功,我又去找他的家人,可惜我手中的资料实在有限,然后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找当时整理这份材料的老人马,结果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就在我奔波的时候,我收到了警告,先是丢了工作,之后又在一个胡同里被一群小混混打破了头,胡同口的24小时便利店明明有监控,偏偏在那一刻坏了,所以你们初见我时觉得我鬼鬼祟祟,我那是怕了,刚刚你摁倒我的时候我还以为又要挨打了。”丘子陵耸肩笑笑,继续下去,“纪蓉蓉的父亲不是村里没读过书的老古董,他是受聘用的护林员,我不相信他会蠢到诽谤其他人,但我看过那位教授的论文,他肯定没问题,所谓剽窃的内容在他文章里都明确标注为口述整理,至于那个老人……就我打听到的消息来看,他倒是为项目方张罗过几场传统大戏……” “是傩戏。”林尔清面无表情地说道。 “啊?啊,对,是傩戏吧,你怎么知道?” “这么大的项目,为求开工顺利,应该都会搞些仪式,入乡随俗,在傩村请神筹神,自然要唱傩戏。” “这倒是的,因为出了力,人家也是包过红包给他的,还从他这定了几批手工艺品,但凭这点人情往来就说他和开发商勾结,也太偏颇了,而且……因为被冤枉一时激愤,老人中风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这真是个罗生门。再加上挨打的阴影,我准备放弃了,可我却接到了纪蓉蓉的电话。” “她想借助媒体的力量帮父亲翻案?” “她说她父亲是被人设了局,她手上已经掌握了证据,要去检察院门口等天亮,同时她有些资料想要交给我,但她并不完全信任我,所以让我过去找她,如果问题不能解决,至少还可以借助媒体的力量得到公正。” “你没能来得及见到她。”林尔清说着,之后的事情她都知道了,“你顺着这条线查到了我这,可是你想从我这里查到些什么呢。” “抱歉,林小姐,吓到你不是我的本意。我跟踪你,只是想见见你男朋友周郁哲,我想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林尔清知道得不比你多,自周医生失踪后,我们就都没有见过他。”黎文说着,晃了晃他面前的水杯,“我能不能问问,既然这件事已经这么危险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调查。” “你以为是什么,公平?正义?”丘子陵看着黎文,似笑非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可不想一辈子报道娱乐新闻。” 黎文和林尔清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丘子陵,似乎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直白的回答,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林尔清的诧异更甚,满腔热血一下被浇熄,使得她开始反思自己,她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还纠缠在案子中间呢,一开始她觉得是身不由己,是因为周郁哲,而如今,她偏过头看看身边的黎文,她现在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但似乎又不仅仅只因为一个答案。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还是黎文最先回过神来:“这么说你决定继续调查下去?” “不知道,如果敌人太过强大的话,你知道,报道娱乐新闻总比丢了性命要好。”丘子陵有些无所谓地跷起二郎腿,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不过,目前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现在又证实林小姐完全是局外人,可能命中注定我只能报道娱乐新闻。” “丘记者看起来可不像是会相信命中注定的人。” “实在是因为长了一张好莱坞英雄那种正义又英俊的脸。” “如果我个人给你提供一些帮助呢?”黎文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微微眯起了眼睛,丘子陵的迂回显然令他有点不耐烦了。 “警察同志为什么会需要我的帮忙呢?” 黎文不知道丘子陵还在试探什么,那就由他开头吧:“因为你走得比我们远,知道的比我们多,又肯定还藏着些事情不愿意告诉我们,而且事情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纪蓉蓉他们这次惹上的怕不是一般的麻烦,有一个记者作为外援是最好不过的了。” “不过你知道,我已经上了黑名单。” “所以你更需要和我合作啊,我可是警察,你接触不到的材料,比如纪建国的案卷资料,对我来说却没有难度。”黎文看着丘子陵,用的是极其笃定的语气。 丘子陵不说话,眼里却闪出兴奋的光芒,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黎文:“我的联系方式,随时可以找到我。” “好。”黎文接过名片放进上衣口袋,然后拿起进屋后随手脱掉放在沙发上的大衣,披上就准备往外走,林尔清见状赶紧也站起来想要跟上。 “你干什么!” “我……嗯……跟去看看。” “在家待着,有什么好看的,照顾好小萨。”黎文说着,不给林尔清反驳的机会,径自走了出去,丘子陵回过头对林尔清笑了笑,也紧跟着出了门,只留下林尔清一个人站在屋子里,想着丘子陵刚刚的话发呆——这件事发生在云南的一个古村落。 她一直没有问过丘子陵那个村落的名字,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不敢问起。 第13章 律师 黎文重新去到警局,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办公室,瘦高个子就迎了上来,把一份资料递到黎文手上。 “徐超那小子一口咬定自己只做过一次,完全没有见过任何连帽衫,也没在周郁哲失踪那天去过受害者楼下或者医院,威逼利诱都用了,问不出结果。” “不像是这么硬骨头的人啊,难道真的不是他。”黎文站定思考了一会,还是没办法得出结论。 “确实不像是他做的,下一步怎么办。” “算了,先放一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OK。”瘦高个子说着回了自己的座位,严晋刚好从屋外进来,看到黎文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查到了?” “还不能确定,”虽然这么说,严晋脸上的表情却明显轻松了,“那天那栋楼上有人过世,就在我们解除封锁后没多久,殡仪馆的人就来了,家属还请了经师,队伍很杂乱,棺木一进电梯,里面的空间就很小了,可能也是因为避讳吧,其余人都是走的安全通道。” “你怀疑他是在那时候离开的。” “对,虽然当时去的人员还没全部排查出来,不过离开的人比进去的人多了一个,肯定就是周郁哲了。” “他被困在病房里,不可能精确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死亡,应该是有人知道了这个信息并且告诉了他,金蝉脱壳的计划是提前设计好的,他果然还有同伙。” “我们会加快搜索的。” “如果监控记录支持的话,也可以再往前翻翻,近期有谁探望过他,当然,”黎文说着,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推测,“他也可能有一部我们并不掌握的电话,这样的话,那个同伙就不需要实地探望了。” 看着严晋再次匆匆离开的背影,黎文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转身,边向办公室走边拿出了手机,心情舒畅。虽然断了徐超这一条线,不过运气终于站到了他这边,一天之内一下找到了两条线,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喂,边大律师,有空出来吃顿饭吗?” “没空,有什么事直说。” 才开了个头就被呛了回来,黎文却一点不在意,依旧优哉游哉地说着:“这么绝情,遇到什么头疼的案子了?” “哼,”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笑,“什么案子能比你还让我头疼。” “哈哈,”黎文笑得更愉快了,“不胡扯了,有个旧案子想让你帮我看看,不过有点麻烦,不是本市的,离得有点远。” “涉猎范围越来越广啦,是什么,说来听听。” “是西双版纳西部勐海县的一个案子,一个叫纪建国的护林员,诽谤……” “打住,都说得有名有姓了,想知道什么你自己查不到?” “还不是因为边大律师的人脉广,渠道多,消息来得更快,更全面吗。” “你直接说想听案件之外的八卦不就行了。” “还是你了解我,差不多就这个意思,行不行?” 电话那头停顿了很久,黎文以为掉线了准备重播时,边浦的声音才从那头传来:“行吧,不过得等会儿,你来我这。” “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黎文若有所思地看看被挂断的电话,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本来想打完电话直接就过去找边浦的,现在又拿不定主意了。边浦似乎在回避着什么,不愿意在电话里谈这件事情,既然这样那么早去也是浪费时间,黎文知道边浦每天下班后都会独自在办公室整理一天的材料,边浦口中的那个“等会”说的应该就是这段时间了。 黎文叹了口气,重新抖擞起精神投入到工作中,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天堆积起来的文件处理完,终于得以按时下班,开车途中顺便买了点口粮,准备和边浦共进晚餐。 “怎么这么客气,人来就行了,还带着外卖来?”边浦看着拎着速食店包装袋的黎文,停下手头的工作,伸了个懒腰,狭长的桃花眼露出揶揄的神色。 “求你办事嘛,知道你一定没吃晚饭,怎么敢让你老人家饿着。” “得了吧,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都被你算计得死死的,”边浦理了理摊开的文件,轻轻推到书桌一角,示意黎文把东西放下,叹了一口气才说,“这次又搅和到什么事里啦?” “那就要看你查到什么啦?”黎文眨巴了两下大眼睛,明知故问。 “我查到纪建国还有半年就能出狱,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你还想怎样?” “什么叫我想怎样,既然就要出狱了,事情也要了结了,我就想看看资料学习学习呗。” “别人我不敢保证,你的话我就确定必然会闹出乱子来。”边浦说着,手也不闲着,拿过黎文带来的食物,打开来一人分了一份,闲扯了一句,“我上次听叔叔说,你又要升职了?” “别扯开话题,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黎文看了看眼前的食物,并没有动筷的准备。 “肚子饿了,先吃东西。” “边浦!”黎文微微提高的声音里多了点无奈。 “黎文,你做事别再这么想当然了好么,幸好你找的是我,否则像你这样什么都不了解就跑来问东问西,有的是人给你使绊子。” “我知道,要不怎么会来找你呢,这么说你已经帮我打听过了?”黎文说着,自然而然地朝边浦抛了个媚眼。 很遗憾,这并没有让边浦的心情变好,他依旧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先说说你想了解些什么?” “这个……”黎文顿了顿才回答,“我就直说了,这个案子有没有可能有猫腻?” “猫腻?”边浦摇了摇头,“不可能,诽谤罪一般都是自诉案件,但这件事社会影响非常恶劣,整个项目都被搞黄了,对当事人也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害,所以最后变成了公诉,这种组合可不常见。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会贸贸然把案子办下来?” “证据确凿?” “对,捏造证据、歪曲事实、诽谤他人、扰乱办公秩序,甚至使他人精神失常,情节严重,我看过卷宗,这是铁案。” “捏造证据、歪曲事实?听着倒像有些事确实存在,他只是换了个角度解读了一下。” “你这解读也很新颖啊,”边浦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将一沓纸从已经被推到桌边的文件中拿出来,递给黎文,“呐,这是那个教授的研究论文,您过目一下,要从哪个角度发掘他的学术不端。” ——我看过那位教授的论文,他肯定没问题,所谓剽窃的内容在他文章里都明确标注为口述整理,至于那个老人…… 丘子陵的话在黎文耳边响起,他将边浦递给他的纸又还了回去,转移目标问道:“那个村民呢,说是收过红包。” 边浦斜睨了黎文一眼,接过论文往旁边一扔说道:“那个老人叫赵田,在村里算得上德高望重,除了重大节日还出来主持一下,一般已经不出山了。项目方为了表达对当地文化的敬重,特意请教授牵头,让他给唱了一曲叫……请神傩,也算是和村人拉近关系,互示友好。仪式从开始到结束,一应用具都是赵田准备的,人家给钱那是正常的劳务报酬。” “具体金额呢?” “一个红包,本来是一万块,赵田不收,最后拉拉扯扯,也是教授做主,抽了一张,算作香火费,这些都是有目击证人的证言的。” “也就是说场面上没收。” “你要非这么说也行,不过没有证据的猜测我不采纳。” “本来就是闲聊嘛,当什么真,”黎文再次问道,“有没有可能他们在傩戏中夹带私货,用了些神谕降临的把戏骗村人签字。” “你想说封建迷信呗,”见黎文不死心,边浦叹了一口气,“当地确实有一些落后的民风乡俗,有人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当时的调查人员也这样想过,但是通过走访发现,村民都是了解情况自愿签字的,并且获得了相应的补偿,没有被威胁恐吓的情况。” “那几笔手工艺品的订单呢?” “你调查得挺深入嘛,还需要我做什么?” “因为我都只知道前半段,不还得靠边大律师帮我把后半段补上吗。” 边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赵田一分钱没拿,订单分给了村民,钱也相应分配了,我说了,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明明一身清白,最终还是因为这件事糟了闲言碎语,一气之下中风了。” “这么听起来,是只要一调查就会被揭穿的把戏啊,真的会有人傻到去捏造这样的事情吗?” “不一定是完全的捏造,他可能也是听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发酵得那么厉害。” “所以,他可能并不知情……” “这只是一种可能,黎文,你别忘了,民风淳朴与民风剽悍只是一线之差,越是经济落后地区,按闹分配越是常见,哪怕知道消息是假的,他也可能加以利用,想要借此掀起风浪,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不奇怪。” “他的诉求是什么?” “钱?我无法揣测他的想法,证据不会骗人。” “你就不好奇吗?你一点都不想弄明白?如果是前者呢,如果纪建国真的不知情,而是落入局中呢?” “得了吧黎文,你做警察这么多年,见过哪个心怀坦荡的君子落入局中的?不过都是技不如人,失败者的借口罢了。” “纪建国的女儿纪蓉蓉,她一直相信父亲是被人设计的,前阵子她死了,车祸。” 办公室里一时寂静无声。 黎文突然透露的信息让边浦震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黎文没有给他休整的时间,继续说道:“纪蓉蓉的主治医生也遭遇了车祸,在医院里莫名失踪了。” “这……这些巧合也不能说明什么。” “这个医生的女朋友最近见了好几次鬼,前两天才被人袭击进了医院,边浦,这些都是巧合吗?” “怎么……怎么回事?只是一个诽谤案,一年的刑期都快结束了,你说的这些可是命案,怎么可能有关联。” “所以,这是巧合吗?” 边浦只能沉默以对,隔了很久他才说道:“一码归一码,我说的是一起诽谤案,你说的,是最近新发生的尚未侦破的案件,我劝你不要混为一谈。纪建国诽谤案做实,最后的原因是他自己的口供,他亲口承认了罪行。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利益纠葛,但当事人都心知肚明又放任自流了,你凭什么再起波澜?” “我想不明白。” “世间除了黑白,还有灰,事事都要你挺身而出,弄一个明白求一个公正,你忙得过来吗?” “绕了这么久,原来你想和我说的是这句话。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那么多鸡零狗碎,你我都管不过来,但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人命,是枉死的纪蓉蓉和形迹全无的周郁哲!边浦,你真的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吗?我不信,我也不信黑白难分,不信真相永不得见天日。”黎文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边浦的眼睛,“你以前穿路边五六十的T恤,从没让我觉得寒碜过,现在一件西服就上万,肩膀反倒没有以前挺了。” 边浦也不甘示弱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你一腔热血满身抱负,我也知道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你知不知道我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苦才摸清这里面的规矩,一个诽谤的官司,需要用到人命来掩盖吗,你只是一个小警察,为什么非要做英雄?” “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需要人去承担,你不做,我不做,就再也没人去做了。” 黎文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没有说一声再见,只有留在桌上的食品袋还保留着这个男人的气息,这是边浦第一次这样无力地看着黎文离开的背影,带着深深的说不出口的愤怒和委屈。 过了许久,桌上的食物都不再冒出缥缥缈缈的热气,边浦才扶了扶眼镜缓缓坐下,整个人肆意地瘫倒在椅背上,右脚叠到左脚上晃了两下,又发狠似的扯了扯领带,灰底的颜色刺痛了他,他干脆将领带一把拉下扔到垃圾桶里,才算泄了火,眯起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 “好你个黎文,英雄气概居然摆到我的地盘上来了。”边浦这样想着,嘴角却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臭小子,一直这样我行我素也能坐上今天这个位子,真是让人羡慕啊。” 他想到两人昔日的交锋,从学校到职场,黎文都是喜欢先摆低姿态的那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控过。做错了事,出了事,或者有事求他,总是先摆个笑脸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那样子就像,啊,就和他家小萨一模一样,不过真是对自己的脾气拿捏得准准确确。 “所以每次占便宜的也都是这小子啊,呵。” 边浦想着,伸了个懒腰,脸上的笑意更深。但渐渐地,笑容淡去,英挺的眉毛皱了起来。他想到大学毕业那会儿,自己保送A大研究生的事几乎板上钉钉了,临门一脚时名额却被招生办主任儿子的一个同学拿下,那时已经过了招聘季,考研复习的时间也过了大半,他认命地在图书馆里刷题,准备重头来过时却被辅导员叫去谈话,直到那时他才知道黎文这些天也没闲着,又是找领导又是发传单动员群众,说是要净化校园环境,还校园一片碧海蓝天。那时候他是怎么和黎文说的呢,他不太记得清了,似乎是:“你干吗呢,不想毕业了是不是?” 奇怪的是黎文又是怎么回答的他却记得清清楚楚:“边浦,干吗呢,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这是学校,就该干干净净的,不然我心里难受。” 可是事情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他劝服了黎文,学校则重新给了他一个本校的保研名额,他没要,大概也是被黎文感染智商变低了。之后黎文没日没夜地陪他在图书馆里复习,一直到考研前一周,黎文买了一打啤酒,两只烤鸡。十二月份的夜晚,冰天雪地的,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热血,和黎文两人在北风呼啸的天台上将12瓶啤酒全部喝光,他红着眼举着杯和无边无际的黑暗约定要让这些绊脚石们走着瞧。 “真是青春热血啊,”边浦屈起食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可那是学校啊,黎文,那里或许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那时我们尚且委曲求全,这次你又能如何呢?” 他想了想,还是没能让自己放下这件事,终于忍不住拨响了黎文的电话。 “纪建国不是第一次诽谤,之前还闹过事,好像是说安置村民的用地存在问题,我之前以为他是惯犯,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你既然坚持他是被人陷害的,对方陷害他总要有个原因,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不等黎文激动的谢意表达完,边浦就愤愤地挂断了电话。 第14章 庄生晓梦 “小萨,”林尔清正在书桌前刷手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她声音无奈中又带点宠溺,“不准搞破坏,快点过来。” 这只萨摩耶被黎文——准确来说应该是被黎文妈妈教导得很好,林尔清话音刚落,一个雪球便从窗帘里边滚了出来,摇头晃脑地走到林尔清脚边,轻轻一跳,两只前脚搭到了林尔清的膝盖上,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呼哧呼哧地撒着娇,露出一个标准的笑脸,可是林尔清却笑不出来了。 它是从我卧室的窗帘下跑出来的,那客厅里是什么? 林尔清站起来,轻轻推开椅子,她朝着小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使得小萨误以为主人要与她玩耍,反而更加兴奋起来,一个劲地围绕着林尔清的脚打转。 林尔清想了想,把脚上的拖鞋也脱了下来,她随手拿起书桌上的那把刻刀放在口袋里,然后又拿起手机,想也没想就拨通了黎文的号码,蹑手蹑脚地向客厅走去。 没人接听,听筒里始终只有“嘟嘟”的声音传来。 “快点接电话啊。”林尔清在心中焦急地呼喊着,再往前跨一步就到客厅了,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湿,以至于她都要拿不住手机了,可脚步还是机械般向客厅迈去。 客厅里空无一人,探出头仔细环顾了一圈的林尔清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她听到了声音的来源——是楼道里钥匙开门的声音,就是她家的大门,林尔清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谁在开门,难道是喝醉了酒的邻居?” 她想着,看了看还在脚边的小萨,寻回了些底气,小心翼翼地走向大门,深吸一口气,探头向猫眼看去。 “啪。” 是手机落地的声音,然后林尔清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摔到了地上——她看到了一个木质面具,怒目圆睁,口吐獠牙,头顶一个尖利的独角仿佛正通过猫眼,直直刺向她。 可她没有移开视线,她后退了一步,意识到那是傩堂戏里最常见的武将面具,因为被人套在后脑勺上的,正以倒转的姿态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所以显得格外诡谲森严,而反戴着面具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不再执着于把钥匙往钥匙孔里塞,而是抬起了一直埋着的头,面具消失,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出现在林尔清面前。 “周郁哲。” 如果你懂唇语,不难看出林尔清正在喊出谁的名字,但其实她并没能发出声音,更像是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叹息,几缕空气从她开合的唇瓣间徒劳地穿过。 “周郁哲。” 林尔清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念叨些什么,但这一回,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走道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天窗中射进来,然后被黑沉沉的墙壁全部吸走,但林尔清无须看第二眼就能够确认,门外站着的人是周郁哲。她稳住颤抖得厉害的手臂,急急忙忙地握住了门把手,不知道到底是兴奋还是害怕。 咔嚓一声,门开了。 “你去哪里了?” “你为什么消失了?” “你回来做什么?” “你被人胁迫了吗?” “纪蓉蓉的死和你有关吗?” 甚至是——“你有没有杀人?” 林尔清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要脱口而出,可是她看着站在门口一脸倦容的周郁哲,犹豫了很久,一个问题都没能说出口,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回来了。”她探出身去看了看,视线范围内没有可疑的人,于是往屋内退了一步。 周郁哲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林尔清,眸子格外的黑白分明,丝丝缕缕都是眷恋。 “进来吧。” 林尔清侧过身子,让他进来,然后轻轻关上了门。她做了个深呼吸之后转过身,触目所及一片深沉的阴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抵在门上。 “你怎么站这么近?” 林尔清抱怨着,她的目光渐渐对焦到眼前的人上,原来周郁哲并没有往里走,还站在玄关处,就静静地站着,执拗地看着林尔清,一动不动,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周郁哲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你怎么了?” 林尔清耐心地等待着,但显然,周郁哲并没有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相反,林尔清听到他开始哼起一段奇怪的旋律。 “怎么了?” 林尔清试探着又问了一遍,但这一次,她不像之前那么笃定了,她觉得背部凉飕飕的,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后仰,更加贴近了背后的门。 回答她的是周郁哲更加急切的哼唱声。 “你想和我说什么,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林尔清混沌的大脑开始运转,她看到周郁哲的表情明显变得柔和,知道自己猜对了,但是这个方式…… “有人在监视你?所以你一直戴着面具?”林尔清又戒备起来,她飞快地转身从猫眼看出去,楼道间空无一人。 “还是你身上有监听器?” 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伸出手,企图拉开周郁哲的外套,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周郁哲的身体,仿佛面前的男人只是一阵雾气。她触碰不到周郁哲外衣的纽扣,触碰不到那件外衣,甚至,她触碰不到周郁哲的身体,苍白的指节径直没入周郁哲本该温热的胸膛,从他的心脏处穿过,她的手指僵硬在周郁哲的背后,掌心徒劳地拢着一片虚无。 周郁哲的眼神中渗出几丝凶恶,奇怪的纹路顺着他原本光洁的面部皮肤开始蔓延,林尔清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然后她才意识到,不是周郁哲的脸上出现了纹路,而是随着自己的手穿透他的胸口,周郁哲的身体变得朦胧,他戴在后脑勺上的那个面具背面映现出来,那是槐木扭曲的纹路。 林尔清的身体僵住了,她看到那枚面具正沿着周郁哲的头部轮廓缓缓转过来,仿佛它不是戴在周郁哲的后脑勺上,而是寄生在他的脑袋上。此刻,木质的造物正在啃噬着男人的血肉,他的五官变得模糊难辨,而那面具古朴沉郁的色彩却愈来愈鲜艳,林尔清甚至有一瞬间在上面看到了爷爷布满皱纹的脸,那是无数已经湮灭的灵魂,正在木纹里呐喊尖叫。 时间至少停滞了十秒,就在周郁哲整张脸就要被面具覆盖的那一刻,林尔清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了手,正在坍缩的世界重新开始流动。 耳畔,奇怪的旋律继续锲而不舍地演奏起来,此刻听来却变得诡谲,让林尔清心惊肉跳。周郁哲明明离她还有一大步的距离,她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力拉扯着她的裤脚,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一双手还是一条触须,或者一个人头,各种异形在她脑海中游荡,她不敢往下看,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逃生路线——逃离这个她最熟悉的人,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那一刻,她的心里除了惊慌,还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像是曾经填满她心脏的东西,被一点一点强行抽离。 “你怎么了?” 林尔清再次问出这句话,她鼓足了勇气没有后退,因为站了两个人而略显拥挤的玄关竟涌起一股空荡荡的荒凉感,令她第一次生出绝望之感。 “林尔清,林尔清你在不在,开门!” “是黎文的声音,黎文在门外。”林尔清心里想着,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她回过头从猫眼里确认了黎文的眉眼,知道自己安全了。 她知道自己安全了,不是因为眼前的周郁哲,却是因为门外的黎文。可惜,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是负责你案子的警察,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他讲,不用怕,没事了。” 松了一口气的林尔清急切地说着,不知道是想安慰周郁哲还是仅仅想安抚一下不知所措的自己,回过头却发现面前的人再次模糊,以比上次更快的速度正在消散,仿佛两人相伴的时光与记忆,也一同溃败。 “别——” 凝结在喉间的呐喊起不到任何作用,周郁哲的轮廓一点一点淡去,傩面再次鲜亮起来,林尔清突然发现,面具背面的纹理,并不仅仅是槐木的生长纹,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纹样,一个蜷缩着的男人,有着痛苦而无助的表情——周郁哲,真正的他被困在了面具里。她听到了婴儿般的啼哭,她闻到了木材灼烧的气味,她触摸到了冰凉的血肉,她看到了周郁哲消失前的最后一个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悲伤。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注:文中引用的诗是艾米莉·狄金森的《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非原创。 第15章 择日不如撞日 “出事了。” 门外,黎文一遍遍喊着林尔清的名字,反复捶打门铃已经无法传递他的焦灼,他开始直接拍打面前那扇黑色的防盗门,可是屋内没有任何反应。黎文握着手机第三次拨打林尔清的号码,同时开始思考破门而入的可能性。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从屋内传来,是周杰伦在含糊不清地在唱着《印第安老斑鸠》—— “灰狼啃食着水鹿的骨头,秃鹰盘旋死盯着腐肉,草原上两只敌对野牛在远方决斗。” 没空等他唱完了,黎文想着,沉下身子,将手臂缩回来紧紧护在胸口,后退了两步,侧过身体微微向前倾斜。 “三、二、一!”黎文喊着口号助跑了两步,义无反顾地朝门撞了过去。 出乎黎文的意料,撞击感还没有传递到大脑,那扇黑色的门就在他眼前缓缓打开。 怎么回事?黎文还没来得及思考,就看到了趿着拖鞋拿着手机双眼迷蒙的林尔清出现在门内,她身边,小萨正呼哧呼哧地撒着欢,似乎正为自己叫醒了林尔清这件事在向黎文邀功。 “糟糕。” “根本停不下来。” “她怎么现在才来开门?” “周围完全没有缓冲区。” “我怎么没有听到脚步声?” “我居然连手机铃声在靠近都没有发现。” “快往一边闪啊还傻站着等什么?” “要撞了要撞了!” 电光石火之间,这些念头像弹幕般同时在黎文脑海里闪过,然后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相比黎文,林尔清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她一打开门,就看到一团黑影朝她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我明明听到是黎文的声音啊,这位是……闪电侠?难道我还没醒,这个梦怎么这么长啊?” 然后,紧随着黑影而来的巨大冲击力迫使她停止了思考,林尔清本能地想伸手去拉住些东西稳住身体,却仅仅拉到了玄关处置物台上的桌布,桌布上的物件乒乒乓乓掉了一地,几把钥匙,一盏小台灯,一个名侦探柯南的储蓄罐,甚至还有昨天刚买回来却没有来得及放进柜子的巧克力酱,但这一些都没能减缓她跌倒的趋势。 “它在灌木丛旁邂逅,一只令它心仪的母斑鸠。” 手机铃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林尔清觉得自己随着歌声在空中转了个圈,就像是参加了一场圆舞会,但她并不享受,耳边呼啸的风声令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欢快的歌声戛然而止,舞步也走到终点。 “好疼,不是在做梦啊。” 林尔清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握住了,她没有像预想中那样与地板亲密接触,似乎正趴在一个硬茬茬的东西上面,有气息轻轻地喷到她的脖颈上。 “我真的在空中转了半圈。”林尔清想着,缓缓睁开眼睛,黎文被放大了好几倍的脸映入眼帘,使得她本就没睡醒的脑子更是一团糨糊。 黎文则觉得自己已经散架了,为了保护林尔清,他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硬生生地摔到了地毯上,背部着地,还加上了林尔清的冲击力。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玄关处铺着厚厚的地毯,尽管这样,他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隐隐作痛的。 “还不起来?”黎文沙哑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火气。 “哦哦……不好意思。” 吓傻了的林尔清终于回过神来,她连忙把手从黎文手中抽出来,想找个支点立起身体。可一旁被吓到了的小萨恰巧也在此刻回过神来,两任主人如此亲密的造型让它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有趣的游戏,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于是它在林尔清惊恐的叫声中,奋力扑了过来。 林尔清能凭一只手撑起自己和小萨的重量吗?显然不能。在黎文再次响起的闷哼声中,她不负众望地彻底趴到了黎文身上,可是剧情却没有像偶像剧那样发展,她的嘴唇没能与黎文的触碰,而是撞到了黎文的下巴,血腥气迅速在她嘴里弥漫开来。 “他想用下巴戳死我么,不过,他的胡子理得蛮干净的。” 林尔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觉得自己狼狈透了,直到对上了黎文正在喷火的眼睛,那眼神让她立刻忘记了自己刚刚磕破的嘴唇和满脑子的吐槽。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地板上爬了起来,然后伸出手想拉黎文一把,向天发誓她这辈子从没有这样敏捷过,但黎文却不领情,一把拍开了林尔清的手。 “不关我的事,是小萨它……”林尔清一边解释一边四下环顾,可是哪里还有小萨的踪影,早在黎文的眼刀飞出来前,知道闯了祸的小萨就机智地跑开了。 “可是明明是你朝我冲过来的啊。”慢半拍的林尔清渐渐想起了事情的起因,她嘴里喃喃着,有些委屈。 “我朝你冲过来?我为什么要朝你冲过来,啊?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打了三遍电话不接!不是你叫我把小萨的东西送过来的吗!你在做什么!” “我刚刚,睡着了……” 林尔清被黎文一连串的为什么问得几乎哑口无言,她不明白黎文怎么突然这么生气,回答的声音也伴随着周围的低气压越来越低,磕磕绊绊的就要听不见了。 她找黎文当然不是为了小萨的东西,本来她是要去自取的,可黎文却说休息日自己出来放放风,顺便来她家一趟,林尔清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她想着随便哪个地方,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再打探打探案子的进展就好,比如第一次在楼下装鬼的人和那天在她家里吓唬她的人有没有联系,比如她之前提出的那些人在周郁哲失踪前还见过他,有没有查过监控证实,又比如周郁哲和纪蓉蓉的联系,如果说丘子陵和纪蓉蓉是在生前互有联系,那纪蓉蓉和周郁哲遇到时应该已经车祸昏迷了,周郁哲为什么还会卷入这件事中……林尔清心里有很多疑问,虽然她之前答应过黎文不再管这件事,静静等待警方侦查的结果,可丘子陵的出现却又激起了她心中的波澜,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丘子陵口中那个古老村落的名字。 可是如今这个状况,这些问题她当然不敢说出口。 “你在嘀嘀咕咕些什么!”林尔清犹豫的样子让黎文更加不耐烦。 “没什么,我睡得太死了,”被黎文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林尔清将飘远的思绪拉回,随口说道,“还做了个古怪的梦,梦到了……周郁哲。” 她一边解释着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黎文,却发现黎文似乎没在听她的回答,他正按着左手的手肘处,眉头拧起,脸色苍白,紧抿的嘴唇让整个脸部线条都僵硬了几分——他受伤了,林尔清的心里突然也焦急起来。 “你的手看起来伤得很严重,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 “可是你……” “我说了不用!”黎文也不知道自控力一向很强的自己怎么突然这么烦躁,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待在原地了,于是抬起脚就往门外走,却被一旁的林尔清斜跨一步拦住了去路。 “那至少在这先休息一会,否则我不放心。” “否则我不放心。” 这六个字是从黎文耳边汩汩流过的,像一泓清泉,裹着薄荷糖般的凉意,他心里还觉得别扭,但是满腔的愤怒却被浇熄了,梗着脖子勉强跟林尔清一起到客厅坐下。 刚一坐稳,林尔清就想帮黎文检查手臂,谁知这人又不配合了。 “你又要干什么?”黎文看着试图触碰他手臂的林尔清,一脸的防备。 “帮你看看手臂,我是专业的。”林尔清想不通他怎么这么别扭,像三岁小孩,明明受伤了还一味拒绝他人的好意,不知好歹。 “你是专业的?周郁哲上身了吧。”黎文看了看林尔清,想到那个让她沉眠其中的梦境,眼中全是鄙夷,沉默了一会才对林尔清说,“有没有云南白药?” 林尔清本来已经转身不准备搭理他了,听见这话翻了个白眼还是认命地把一个医药包扔给了黎文,完了忍不住又啰唆了两句:“外伤药最好在受伤一天后再用,我劝你还是先冷敷一下。” 黎文嘴上没有回答,却放下了手中的云南白药,安静地走向厨房寻找冰箱,熟稔得仿佛在自己家。 “要不要我帮忙?”林尔清还没说完,已经开始反思自己的自作多情。 果然,黎文连头都没回,不屑地说了句:“呵,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最好不是。”嘴角一撇,林尔清低声咕哝了一句,“也不知道逞英雄给谁看。” “又在嘀咕什么?” “没有。” 幼稚的对话结束,林尔清无所事事地将视线投向大门——玄关处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桌布被扯了一个大洞,一半飘落在地毯上,一半还苟延残喘地挂在置物台上不愿离开,各种杂物散乱一地——备用钥匙、几个叠好的塑料袋、雨伞、包括昨天刚买回来的巧克力酱,酱汁流了出来,黏腻的和碎玻璃片混在一起,把地毯染得斑斑驳驳。 “幸好没有被这些玻璃扎到。” 林尔清想着,黎文的背影已经消失,回过头来看着这一片狼藉,害怕中竟也感到一丝庆幸。她的目光在地板上游移,考虑着要怎么收拾残局,直到锁定了满地碎片中一只被摔成了两半的手机。 “天呐,我的手机!”她连忙蹲下企图看得更清楚些,却发现手机已经被懒腰折断,仅仅靠着几根电线连在一起,连电路板都完全暴露了出来,显然是不能再使用了。她心疼地用手拨弄着手机,想到刚刚似乎本能地用握着手机的手撑住了地面,懊恼不已。 疼痛感明显在消失,冷敷一会的黎文感觉好了很多,他百无聊赖地端详着房间的陈设,挂壁电视机连电源都没接上,显然好久不用了,茶几上的果盘花纹清丽,里面却没有水果,还有墙上线条刚硬的时钟和壁柜里琳琅满目的各色面具——尽管第一次来林尔清家的时候他就已经仔细观察过了,但这些面具还是让他觉得新奇,黎文突然很想看看林尔清心无旁骛地雕刻这些面具时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却看到林尔清正一脸郁闷地拨弄着地上的手机。 周郁哲出事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生活的呢。 黎文不由自主地想靠林尔清再近一点,于是向前走了两步,却看到林尔清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就着半蹲的姿势也向前挪了两步,然后转过了头。 “黎文,你有没有屏幕险啊,你的手机屏摔成蜘蛛网了。” 她说着,还拿着摔碎了的手机向他展示着,一脸诚恳。 黎文叹了口气,准备到门口接过手机,林尔清却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朝他伸出右手做了个禁止前行的动作,幅度之大把黎文吓了一跳,竟然真就乖乖地站在了原地。 “别动,你先坐下,我帮你把手机拿过来。”林尔清说着,快速来到黎文面前,她看了看黎文明显放松下来的表情,说道,“冰敷过后好点了吧。”。 黎文却丝毫没有感激,一脸傲娇地伸出手,说了两个字:“拿来。” 林尔清皱了皱鼻子,将手机递过去。 手机屏幕一片漆黑,黎文尝试着解锁了几次手机都没有反应,他看着林尔清,挑了挑眉,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长按住了电源键。 手机屏幕竟然真的亮了起来,黎文看着一个接一个跳出来的未接来电,皱起了眉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滑动屏幕翻看来电记录,正准备回拨过去,手机又响了起来,这回在手机上闪烁着的是边浦的名字,想到他们上次见面时的情形,黎文有些头疼地接通了电话。 “喂。” “咦,你还能接电话啊。” “说的是人话吗?” “没事就快点回阿姨个电话,她大概已经把所有能联系到你的人都联系了一遍了,话说回来,你在忙什么呢?” “晚点再说。”黎文连再见也没说就急急忙忙地挂断了电话,他了解自己的母亲,再晚点打回去就要天下大乱了。 果然,电话刚接通,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母亲的声音就从电话那头窜了出来:“黎文,怎么不接电话呢你!” “刚好关机了。” “关机?24开机的工作狂学会关机了?” “手机出了点毛病。” “那你人在哪呢?小萨也出了点毛病?我和你说我刚刚右眼皮直跳,你到底怎么了?”黎文的语焉不详明显让他母亲更加不满,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八度。 “我在加班呢,回去再和你解释,别再打电话给其他人了。” 母亲的声音在电话听筒里横冲直撞,黎文看着好奇的林尔清,一阵头疼,想先稳住母亲,可惜他显然低估了自己的母亲。 “你以为我没有打给小严?” 仿佛霜打的茄子,黎文一下子就蔫了下来,无可奈何地问道:“你还有谁没联系过啊?”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伸手扶向额头,却忘记左手刚刚受过伤,不适宜这么大幅度的动作。 “嘶……” “你没事吧。”一直在一旁观望的林尔清紧张地向前走了一步。 “是个女生?”黎文的母亲显然没有错过这个声音,好奇心完全被激发了出来,“黎文,你旁边有个女生?” “完蛋了。”黎文这次真的扶住了额头,他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忍不住抱怨道,“我到底是撞到了手还是撞到了脑袋啊。” “你是撞到了门。”林尔清不怕死地接过话头,“电视剧看多了学人破门而入才撞的。” 第16章 化缘 黎文和林尔清四目相对的时候,丘子陵却没有闲着,他理了理身上借来的黑色长衫,把从小商品市场买来的十字架在胸前摆放端正,摸了摸头发,将一本圣经从包里掏出来,毕恭毕敬地捧在胸前,然后又从头到尾将自己扫视了一遍,确定一切都准备妥帖之后,郑重地敲响了面前的一扇门。 “谁啊。” 慵懒的女声从门后传来,伴随着踢踢踏踏的拖鞋声,随后,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打开的门缝间探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眼角还有些残妆没有洗掉,一脸没睡醒的样子,额头上有几粒青春痘正张牙舞爪地宣示着主人的年轻。 “你好,我是神父。”丘子陵说着,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尽力摆出一个纯良的笑容,“愿主保护你,阿门。” “神父?”开门的女人显然觉得莫名其妙,可是还没等她继续发问,另一个声音就从屋内传来。 “小奈,是不是我的外卖到了啊。” “不是,是来化缘的。”被叫作小奈的女人没好意思当面说出骗人两个字,不过她连看都没有再看一眼丘子陵就要把门关上。 “化缘的?”丘子陵愣了一秒钟,眼看大门就要关上,连忙扒住了门解释,“诶等等,不是的,我是来找吴玺的。” “那你找错了,这里没有吴玺,阿门。” “诶,吴玺啊,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个女孩。” 可是面前的女人却不为所动,丘子陵见她翻了个白眼直接把门往外推,只好努力探着头朝着屋内喊道:“吴玺,是我啊,丘神父。” “丘神父!”门内的人显然有了反应,脚步声同挽留声一起传来,“小奈,别关门,是我朋友。” “你是晶晶的朋友?”女人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神父,脸色从郑重转为狐疑,最后还是不情愿地开了门,兀自转身离开了。 “呼……” 终于迈过了这道门槛,丘子陵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环顾了一圈房子,尽管他之前曾设想过很多遍这间屋子内部的情形,但里面的混乱程度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门口零乱地堆放着塑料袋和快餐盒,桌子则被薯片、蜜饯等垃圾食品占据,连椅子上都放满了各种女士衣物,找不到能让人坐下的地方。 “不过,我终于进来了。”丘子陵想着,又朝屋里再走了一步,万里长征总算迈开了第二步。 “神父,您先在这儿坐会儿吧。”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出现在丘子陵面前,她指着面前的椅子,面露尴尬,将刚刚从椅子上收拾出来的一件女式内衣藏在身后,“我去给您倒点水。” “不用麻烦了。”丘子陵看着眼前女人局促的模样,嘴上说着客套的用词,思绪却飞到几天前两人的那场初遇去了。 在离开林尔清家之后他并没有真的按黎文所说,停下脚步等待通知,作为一个闲不下来的记者,他习惯了单独行动,接触了林尔清的嫌疑后,他很快就转移了调查方向——查到了纪蓉蓉案件的目击者——也就是黎文和林尔清之前已经调查过的李韵怡。 不过记者始终与警察不同,他没有警察的特权,却也因此少了警察的桎梏。连续三天,丘子陵几乎寸步不离地跟踪着李韵怡,而李韵怡显然没有林尔清警觉,对此毫无察觉。可惜,这个女人除了去酒吧上班,其余时间都待在出租屋里足不出户,完全没有自己的业余生活。丘子陵一直找不到接近她的机会,自然也探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她心情很差,魂不守舍。不过纪蓉蓉规律的作息也方便了丘子陵,帮他将繁琐的跟踪任务缩减为两点一线的蹲守,晚上在酒吧,白天则蹲在她们公寓前的草丛里,躲避着周围人的视线。幸好这已经是个老小区了,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这里住的几乎都是租客,使得他这样一个外来人员不会显得格格不入。但是调查工作却陷入了僵局,因为他一直想不到接近当事人的方法,直到有一天,丘子陵看到另一个女人陪着纪蓉蓉去了附近的一家天主教堂,那是纪蓉蓉的室友,于是他脑中灵光一闪,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而那个女人就是现在这个站在他面前略显局促的女人——吴玺。 既然李韵怡针扎不进水泼不进,那便从她这个看起来很好对付的室友入手吧。 丘子陵的记者证件再次派上了用场,教堂的神父热情地接待了这位想要为他们教堂写一篇专题报道的记者,自然也同意了他体验教堂生活的请求。接下来的一切对于习惯坑蒙拐骗的丘子陵来说简直是水到渠成,他成功偶遇了每周都会来教堂做义工的吴玺——大学在读的艺术生,主修声乐,和李韵怡在同一家酒吧做兼职,不同的是这个小姑娘身上完全没有那些灯红酒绿的味道,她热心,善良,成熟大方却不世故,甚至还有些小小的天真,以至于完全相信了丘子陵的演技,将烦恼一点点倾诉给了这位善解人意的神父,包括她那个魂不守舍的室友。 “啊,你说我上次带来的那个人吗,她是我的室友,不久前目睹了一次交通意外,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的。我只带她来过一次教堂,似乎没起什么作用,我很担心她,会不会是被什么……” 吴玺浑然不觉自己被套话,反而对眼前这个热心的神父充满信任,她面露难色地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丘子陵,将左手轻轻握紧,像是下定了决心,压低了声音:“她会不会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啊?” 丘子陵好像也被吴玺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立刻竖起右手食指放到唇边,配合着面前的女人压低了声音,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些动作放在一个神父身上是否显得太浮夸,好在吴玺也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怎么会这样说,她自己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吴玺摇了摇头:“没有,她不愿意和我们提起那晚的任何事。” “你不用担心,要不这样吧,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帮你的那位室友看看。” 清晨的阳光穿透教堂的彩绘玻璃窗,彩色光斑落到男人脸上,像一道彩虹,而最纯净的那抹金色正落在他眼瞳中,仿佛上帝的隐喻,让人没来由地相信他,吴玺认真地点了点头。 “神父,神父。” 丘子陵回过神来,看到刚刚还在记忆中的女人正站在他面前,端着一杯水,似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啊,谢谢。”他连忙接过水杯,“不好意思,走神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是面前的女人似乎还是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来,家里有点乱……” “没事的,没事的,是我唐突了,来之前应该先和你确认一下的。”丘子陵说着,喝了一口水,转而抬头看向吴玺,结束寒暄,说起了正事,“你说的那个舍友呢。” “好像还没有起床。”吴玺回头指了指一扇紧闭着的房门,“要不我去叫她起来?” “不着急,”丘子陵连忙摆摆手制止了吴玺,“我先喝口水等等好了,对了,那个女孩怎么叫你晶晶?” “哦,是我在酒吧用的艺名。”吴玺笑笑,面露羞赧。 “也是,那种地方品流复杂,的确不要暴露真名比较好。”丘子陵说着,发现面前的女孩渐渐低下了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的,我知道的,”吴玺朝他摇摇头,“我靠自己赚的钱读书生活,不偷不抢,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我真的没有那种意思,你学以致用,没有现在漂亮姑娘的公主病,心地善良有热心,关键你还有信仰,人最重要的就是有信仰了……” “哈哈,神父你真逗。”吴玺扑哧一下笑开了,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丘子陵和吴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丘子陵见多识广,又存了哄骗吴玺的心思,两人倒也相处得格外和谐,只是眼看时钟走向3点了,那扇紧闭的房门里还是没有动静,两个人都有些焦躁起来。 “要不我还是去看看吧。”吴玺说着,不等丘子陵回答就走到了那扇门边,她轻轻拍了拍门,可是屋里并没有回应。 “奇怪啊,她明明在屋里的啊。”拍门的声音逐渐变大,可屋里还是没有回应。 “会不会是昨天工作太晚了,现在还睡得沉?” “不会的,她平时都会出来吃午饭的,今天连午饭都没用呢,该起床了啊。” 两人说着,随即对视了一眼,立刻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担忧——糟了,出事了。 “我去找备用钥匙。”吴玺说着就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来不及了。”丘子陵知道干等不是办法,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和黎文一样,照着电视里的方法用力向门撞去,可是除了撞得头昏眼花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他想起了这两天蹲守所收集到的房屋信息,“阳台,对了,还有阳台。” 丘子陵连忙朝着吴玺的房间跑过去,而同住的小奈也被他们两人的动静吸引了出来,他从小奈身边跑过,连停留的功夫都没有,只留下了几个字:“快联系房东。” 这边厢吴玺还在找备用钥匙,就看到丘子陵一下子冲到了窗口,连忙喊道:“神父,你要做什么?” 然而丘子陵没有多做解释,他的身体已经从窗口探了出去,正在寻找着合适的着力点。 “你疯了,这里是5楼。”掉下去就完蛋了,剩下的这句吴玺没能说出口,因为丘子陵已经站在了窗檐上,身体紧紧贴着外墙,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了抓住窗框的那十个手指头上,这个动作几乎夺走了吴玺呼吸,她本能地朝窗口跑去。 丘子陵缓慢地朝着对面阳台移动,脚下的窗沿越来越难以站立,砖块砌的围栏似乎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他颤颤巍巍地估算了一下纵身一跃的可能性,尝试着想要腾出右手去够李韵怡房间外的阳台的围栏。可是他做不到,他只要一有松开右手的想法,就会觉得身体向外倾斜,他的身下,灰扑扑的水泥地像活物似的扭曲着身体向上扑来,似乎随时准备把他吞没。 从窗口直接扑到对面阳台是不可能的了,丘子陵四下观察,看到自己脚下不远处还有一个空调外机,只是安装的支架已经锈迹斑斑。或许可以用来当个支点,但眼前不过一条新闻而已,没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丘子陵盘算着,看来只能放弃了。 恰好这时小奈也跑了进来,看到悬在半空中进退两难的丘子陵,拿着手机不知所措:“找房东……找房东做什么,还是报警吧?” 吴玺却在此刻稳住了神,她看了看小奈,一把抽出铺在她床上的床单,当机立断:“过来帮忙。” 她把床单的一头扔给小奈,然后快速把床单扭成一股麻绳状,递给了丘子陵:“你进来,换我出去。” 丘子陵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愣。 “快点,没时间了,我比你轻,也比你灵活。”吴玺还没说完,就看到丘子陵把床单在手上绕了两圈,又在胸前的十字架上比画了两下,迅速转身踩上了面前的空调外机。 “咔嚓。” 一瞬间,天地寂静,连风声都渐渐远去了。这一声轻微的响声,在屋内两人听来竟像是夏日里的怒雷炸在了耳边,小奈脚一软瘫倒在地,吴玺则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也随着那响声全部凝结了,她扶住窗框才勉强稳住自己差点跌倒的身体,另一只手却还牢牢地拽着那条床单。床单的另一头已经在空中飘飘荡荡了,因为刚刚握住它的那只手成功攀上了另一间房的阳台,丘子陵灵巧地翻进了屋子,安全着落。 “我成功了。”尽管丘子陵已经彻底脚踏实地,但是刚刚的响声还是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手心的擦痕,默念道,“哈利路亚,阿弥陀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丘子陵回头朝吴玺他们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就踏入了李韵怡的房间。 第17章 春心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砖,白色的窗帘,一切都是白色的。吊着盐水瓶的病人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来来往往,间或还有孩子的哭声和父母的哄骗声传来,黎文闻着周围浓郁的消毒水味道,脑袋仍然处在放空的状态,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到了医院里,转过头看了看刚刚赶过来的母亲,又看了看正在排队准备帮他挂号的林尔清,觉得左手更疼了。 时间并没有允许黎文自怨自艾多久,门口突然传来的喧嚣声让医院里大多数人都停下了正在忙碌的事情,百无聊赖的黎文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也顺着声音向外望去,没想到注意力却立刻被吸引住了,跑在第一个的人十分眼熟,赫然就是几天前才见过的丘子陵。 “他怎么来了?”黎文的第一反应令他刚刚平复下去的心情又复杂起来,“我妈该不会连他都知道了吧?” 可是黎文立刻就知道自己过虑了,因为丘子陵身后还紧跟着两个女人,面容陌生,面色焦急,几人正簇拥着一架推床朝医院里面跑来,而丘子陵站在最前面,一边吆喝着“让让”,一边试图用身体清扫出一条道路,病床上的人看起来情况不容乐观,黎文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个人和他们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系。 “发生什么事了?”黎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正在努力前进的丘子陵显然也看到了面露疑色的黎文,他当然也有些惊讶,但是这并没有使他停下脚步,相反,在一阵惊讶过后,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强烈的不安感包围住了黎文,他知道自己猜得没错,真的出事了,而且十有八九就和周郁哲的案子有关。他看了看还在排队的林尔清,毫不迟疑地朝丘子陵的方向走了过去。 “站住!” “妈……” “太平洋警察同志,还有什么热闹是你不用凑的吗?今天是休息日,而且现在你受伤了,连医生都没看过,你又要跑哪里去!” “我受伤的是手不是脚……”黎文看着挡在面前的母亲,一脸无奈。 “别和我解释,坐下!”黎文的母亲看着仍然依依不舍目送着病床离开的黎文,再次加重了语气,用嘴呶了呶林尔清的方向,“人家女孩子还在帮你跑前跑后,你怎么好意思,给我坐下,我还有话要问你。” 黎文看看自己的母亲,再看看她望着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不可能脱身去应付其他事了。 “您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啊,母亲大人?” “阴阳怪气的,”黎文无可奈何的样子明显令他母亲感到不满,但她还是抑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以至于说话的音调都激动得微微上扬,“我问你,那个女孩子是谁啊?” “一个案子的受害者。”黎文面无表情,一副我早就知道你要问我什么了的样子。 “哟,”黎文妈妈却不吃这一套,紧接着问道,“你跑人家受害者家去干吗?” “了解情况。”黎文依旧一身正气。 “了解情况怎么了解的手都折了?” “只是擦伤。” “那为什么会擦伤?”这是黎文妈妈最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她看出来自己儿子和这个姑娘之间有些与众不同的氛围,但是想不通这怎么会导致儿子受伤,她细数着自己想到的几个可能,一一列举起来,“你帮她换灯泡啦,还是搬家具?总不会是教她防身术吧?” “没有。”黎文假装不耐烦地左顾右盼,但是母亲的问题显然让他回忆起了在林尔清家发生的事情,他的脸可疑地红了起来。 “女孩子一个人在家的确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你去帮帮朋友也是很好的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黎文假装认真地聆听着母亲苦口婆心的教导,其实大脑早已经放空,直到发现耳畔喋喋不休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飘远的思绪才重新回到现实。 “怎么了?”他想着,发现林尔清已经挂好号向他们走来了。 “阿姨。” 林尔清站在这位中年妇女面前,想到自己害她儿子受伤的事,有些惴惴不安地低头看着地面,相反,这位阿姨却毫不在意,她热情地握住了林尔清的手,问道:“怎么称呼啊,小姑娘?” “我叫林尔清,”她回答着,似乎被黎文妈妈的热情感染到了,也不再那么拘谨,而是抬起头来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位阿姨。按黎文的年纪推测,面前的人应该50多岁了,但她显然是个注重保养的人,脸上皱纹不多,只是眼角有些深深浅浅的鱼尾纹,不显老,只显得亲切,平时应该十分爱笑,这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并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但她显然也不是个养尊处优的老太太,握住林尔清的那双手透露出了主人平时的操劳。 “小林啊……” “咳,”黎文母亲才开口就被黎文打断了,他听着自家母亲对林尔清刻意亲密的称呼,不知怎么突然心虚起来,“哪个诊室?既然挂好号了,我先就去门口排队等医生吧。” “哦,3号。”林尔清捏了捏手里的号码纸,看着黎文正瞪着她的眼睛,脚步竟然不自知地跟着他向前走去,尽管心里还在默默地吐槽着——怎么就没遗传到阿姨爱笑的优良品质呢? 三个人一同向着外科3号诊室走去,大概算得上各怀鬼胎,所以竟是一路无言。 刚从电话里听到儿子略带痛苦的声音时,黎文的母亲的确是焦急万分的,无论黎文在同事朋友或者敌人面前是怎样一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硬汉形象,最后落到自家母亲眼里都不过是“爱逞强”三个字而已。不过在看到黎文的那刻起,她就已经放下心来,全部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面前这个鞍前马后伺候着黎文的女孩子身上——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自然是让人怎么看怎么喜欢。以她对黎文的了解程度,知道定然无法从黎文身上问出什么,但眼前这个女孩一看就是一张白纸,所以当黎文从诊室出来,提出自己一个人去取药时,虽然知道这小子一定是去管刚刚那摊闲事去了,她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选择了放行。 “去吧去吧,我和小林就不陪你去排队了。”黎文妈妈说着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赶走一只恼人的苍蝇,威胁般补了一句,“取个药而已,别让我们等太久啊。” 言下之意就是——小子,我现在没空管你,但也别太得意,拿捏着分寸早点回来就不和你计较了。 “知道了,你们在这里等我吧。”黎文立刻会意,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却也没忘记回头给了林尔清一个自求多福外加全靠你了的眼神,心里想着——她一个女博士这点故事肯定能圆得天衣无缝吧。 显然林尔清没能体会到这个眼神里的深意,被黎文高估了的林尔清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边走边说:“等等,我陪你一起去吧。” 其实刚刚医院门口那混乱的一幕她也看到了,机智如林尔清自然知道黎文脱身想去哪里,况且,独自面对黎文的母亲让她觉得拘谨,然而这是为什么,机智的林尔清却本能地拒绝了继续思考。 可惜,林尔清没能成功潜逃。 “小林啊,”黎文妈妈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她的手,“本来是黎文自己的事,却让你跑来跑去忙了半天,这样一直麻烦你我都过意不去了,让他一个人去拿药,你坐会儿吧。” 说着,不等林尔清开口,黎文妈妈就拉着她坐了下来。 林尔清觉得心里一阵发苦,以至于她看着黎文离去的背影,都从中看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来,心里的这阵苦意又转变为破罐子破摔的无所畏惧。 “这可是你妈妈,你都不担心,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她报复性地想着,人也放松了一点,转头看向黎文的母亲,乖巧一笑,眉眼弯弯地喊了一声阿姨。 “哎,”黎文的妈妈打量林尔清好久了,看她文静内敛,做事井井有条,心里已经把她放到了黎文未来女友的位置上,这一声阿姨更是喊得她通体舒畅,直接上升到了未来媳妇的高度,忍不住想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拉近一点,“拿药估计要排队,我们随便聊聊吧,对了,阿姨第一次见你,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林尔清很少做自我介绍,顿了一下才说道,“算是自由职业吧。” “自由职业?” “嗯,我一边读书,一边做些手工艺品赚钱。” “小林还在读书啊,还是半工半读……”黎文妈妈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林尔清,现在的年轻人都看不出年纪,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问道,“那是……研究生?” “我在读博士了。” “哎哟,”这个答案出乎她的意料,黎文妈妈眼睛一亮,发自肺腑地赞美道,“真不愧是小林,我当年让黎文读个研都像要了他的命,谁家有你这样的闺女真是有福气。” “没有没有。”林尔清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那你说的手工艺品肯定也不是普通手艺啦。” “就是一种面具,傩面具,”林尔清说完,知道往专业的方向很难解释明白,于是换了一种说法,“就像苏绣、缂丝、惠山泥人或者景德镇陶瓷,都是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手工艺。” “这个我知道,是非遗传承吧,小林真是真人不露相啊,”黎文妈妈说着,拿出来手机,“那个傩怎么写的,我学习学习。” “您要喜欢,我送您一个吧。” “这怎么行,你们手艺人的功夫可值钱了,我可不能占你这个便宜。” “没事的,黎文最近帮了我很多,还特地让小萨过来陪我。” 听到这话,黎文母亲停下了打字的动作,抬头重新看向林尔清,之前一直不好意思问出口的问题也忍不住问了出来:“小林啊,你这嘴唇怎么了。” 问出这句话,黎文母亲其实也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她一直在纠结自己会不会太多管闲事太八卦了,现在的年轻人比他们那时候开放得多,而且多半不喜欢长辈插入自己的私事。可是林尔清嘴唇上的血痕实在太显眼了,一直这么明晃晃地在她面前杵着,赤裸裸地挑战着她的好奇心,加之她与黎文之间暧昧不明的氛围,黎文母亲憋了半天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我的嘴唇?”林尔清有些疑惑,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脸色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糟了,我这么把这事给忘了。”她想着,眼神开始躲闪。 看到林尔清这副表情,黎文母亲心中了然,不由得也微微红了脸。 “现在的小年轻哦。”她虽然这样想着,心里却是十分开心的,眼前的姑娘漂亮得体,还愿意陪老年人聊天,自己儿子的眼光果然不错。她又想到前段时间和老朋友们搓麻将,牌桌上聊起小辈的事情,那些牌友不是抱孙子了就是有儿媳妇了,最差也说今年过年儿子要带女朋友回来给他们瞧瞧,听得她一阵羡慕,然后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牌友们突然开始给她普及起同性恋的知识,一本正经,有理有据,搞得她最近几次见到边浦都一惊一乍的,现在想来,真是庸人自扰。 黎文妈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等林尔清回过神来,看到黎文妈妈的表情时就知道大事不好了,连忙磕磕碰碰地解释了起来。从自己睡着了没听到黎文的敲门声,到黎文撞门进来的瞬间自己恰好开了门,到摔倒的两人、兵荒马乱的客厅和不明所以的小萨,到自己撞上了黎文的下巴。可是这些解释对面前的人来讲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黎文的妈妈稍侧着点脑袋满目慈爱地看着林尔清,似乎在很认真地聆听着,但林尔清在说些什么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只是假装明了地附和着点了点头——你说的都对。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拐角处,也有个人明了地点了点头,附带着“你小子出息了啊”的感慨。 那是刚刚赶过来的边浦,他本来正准备上前和阿姨打招呼,却没想到听到了林尔清的最后一句话,虽然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楚,可凭他严谨细致的法律素养,脑补好全部的画面轻而易举——打闹……扑过来……就撞上了下巴——何况林尔清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委屈地指着自己的嘴唇,发生了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虽然原句是——小萨以为我们在打闹,就扑了过来,我的嘴唇刚好撞上了黎文的下巴——但是已经没有人关心了。 边浦努力压下嘴角,揉揉脸部肌肉掩盖住眼角溢出的促狭笑意,向前走了两步。为了不吓到正在聊天的两人,他特意绕到了她们面前才正式开口:“阿姨。” “诶,边浦啊,你怎么也赶过来了。” “我来看看黎文,他还好吧。”他说着,尽量假装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了面前这个让他好奇的女人身上,礼貌地问道,“这位是?” “我是林尔清,”林尔清看着面前陌生的男人,站起身友好地点了点头,“你好。” “她是黎文的朋友,你们没见过吗?”黎文妈妈见状也站了起来,心里寻思着边浦可是黎文最好的朋友,连他都不认识林尔清,看来自家儿子这次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当然也有可能进度还没到这一步,但是她不急,只要有她帮忙,哪怕是生米也必然能煮成熟饭。 “黎文也该回来了,我打个电话看看。”林尔清自然不知道黎文母亲的想法,只是面前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一直似笑非笑的,让她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陷入窘迫。她本能地想要找点事做,来化解一下这种说不出口的状况,可是刚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就发现情况更尴尬了。 “怎么了,手机不见了。”黎文妈妈当然没有放过林尔清脸上的任何一个微表情,此刻的她比当了十年警察的黎文还要敏锐,立刻捕捉到了林尔清的不自然。 “不是的,”林尔清连忙摇头,“我手机刚刚摔坏了。” “没事没事,我来打。”黎文妈妈说着,连忙拨通了自家儿子的号码,与此同时,边浦脑袋里的粉红泡泡更加疯狂地溢了出来:“这么激烈啊。” 第18章 山重水复 “怎么回事,谁受伤了?” 这边厢,黎文终于找到了丘子陵。此时他正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坐着,耷拉着脑袋,仿佛鸵鸟,把整个人都埋藏进了深深的阴影里。在他身边还有两个女人,就是黎文在门口看到的那两个,如今,一个坐在丘子陵旁边,和他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另一个则站在病房门口,看起来镇定许多,只是握住电话的手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主人潜藏的不安。这两个女孩是谁黎文已经顾不得了,他大踏步地走到丘子陵面前,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丘子陵终于将深埋的头抬起,望向黎文的方向,他的心中有着和黎文一样的疑惑——怎么回事,谁受伤了,你为什么在这里?但他看看周围,吴玺探究的目光已经跟了过来,于是他只能尽量压下澎湃的好奇心,假装毫无波澜地打了个招呼:“你来啦。” “嗯。”黎文显然也看到了吴玺的目光,知道丘子陵的顾忌,他点了点头,“方便吗?借一步说话。” “当然。” 丘子陵说着,站起身,拍了拍宽大的黑色神职长袍,跟上了黎文的脚步。 急救室门口这条走廊里格外冷清,冷白灯光倒映在光洁的地面上,尽有些晃眼,他闭了闭眼睛,数着自己皮鞋落地的声响,咔、咔、咔,仿佛踩在人心尖上似的。两个人穿过走廊,来到尽头的电梯处,虽然没了吴玺的视线,但楼层的指示灯时隐时灭,不时发出叮咚的响声,丘子陵还是觉得不踏实,于是又往深处走了两步,推开眼前的防火门,朝黎文招招手,两个人便一前一后钻进了楼梯的拐角处。 “你怎么在这?”丘子陵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私事。” “我好像还看到林小姐了?” “嗯,”黎文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受了点伤,恰好她也在,就陪我来医院。” “你们俩……” “与你调查之事无关,纯属巧合,”黎文打断了丘子陵源源不断的问话,企图夺回对话的主动权,“你呢,病房里是谁?” 丘子陵刚刚提振的精神顿时萎靡下来,他看了黎文一眼说道:“李韵怡,她自杀了。” “李韵怡?”黎文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场车祸的目击证人?” “恩。”丘子陵眼睑低垂,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会……”黎文皱着眉头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 原本就冷清的楼道显得更安静了,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唯独呼吸声此起彼伏,丘子陵是无话可说,黎文则是千头万绪一下子涌入脑中,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真的是自杀吗?她为什么要自杀?会不会是受人逼迫或干脆是伪造的案发现场,丘子陵为何偏偏那么巧出现在现场?那两个女孩是什么人?” 无数个问题闪现过黎文的脑海,他理了理思路,还是问出了目前最重要的那一个:“李韵怡怎么样了。” “刚刚医生出来说过了危险期,应该没问题了。” 黎文松了口气,还好,事情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两个女孩是什么人?”黎文说着,又朝走廊看了看。 “他们是李韵怡的室友,我和当中一个是朋友。” 丘子陵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他通过坑蒙拐骗结识吴玺的经过,但黎文不打算放过他,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今天刚好去看朋友,她还恰好是李韵怡的室友,然后碰巧又遇到李韵怡自杀?” “也不算是,本来就是去拜访李韵怡的,你也知道,她是那场车祸唯一的目击者,我想从她身上再套出点话来,中午刚到的时候她室友说她还在休息,谁知等了几个小时也没见她从房间里出来,所以……总之我把她救了出来。” 丘子陵语焉不详,这件事本来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他干脆留了大段空白给黎文自己去填补。 黎文则上下打量了丘子陵一会,问道:“你这身长袍……是怎么回事?” “cosplay。” “哪个角色,衣服还是破了的?” 丘子陵顺着黎文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长袍的一角被扯开了一长条缝,想来多半是悬在半空中时,被那个生锈的空调外机割破的,幸好破的只是衣服,要不然也就没有现在的这段对话了。丘子陵默默地回忆着,当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惯于明哲保身,善于权衡利弊的自己竟然头脑一热,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从屋外翻到李韵怡室内的那几步,天地在呼啸的风声中一片寂静,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令他两股战战,连牙根都有些发酸。他忍不住调整了一下站姿,吴玺的脸适时出现在他的回忆里,带着无所畏惧的表情,天真清澈的几乎显出几分愚蠢——她竟然想要代替我去做这件可能失去生命的事情,为了一个室友,丘子陵苦笑了一下。 黎文一直看着丘子陵,看着他的表情从明显的隐瞒和闪躲变成了古怪的,让人看不透的患得患失,黎文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决定再给丘子陵一点时间,两个人又陷入了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之中。最后,丘子陵终于理清了思绪,率先打破这莫名其妙的压抑,上前拍了拍黎文的肩膀,说道:“这边走。” “去哪?” “我想抽支烟。” 说着,丘子陵带头走进了一旁的吸烟室。他摸出一盒烟,自己拿了一支,又想递一支给黎文,黎文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并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我不抽烟。” 丘子陵也不客套,自顾自点燃手中的烟,他迫不及待地深深吸上一口,像从没有吸过烟的愣头青一样,并没有细细地体会烟草从口腔游荡到肺部,充盈胸腔后又回转到鼻腔,再次释放进空气中的那种美妙感觉,而是粗鲁而又迅速地将烟雾整口咽进肚子里。他一口接着一口,飘飘袅袅的烟雾立刻在室内弥漫开来。一缕光线从吸烟室开着的窗口中射进屋子,黎文的目光追随着这一丝光明,看着它被无数粉尘颗粒折射反射,尽管努力地向前推进,最后仍然消失在一团氤氲的雾气中,散尽能量,归于黑暗。 “唉。”半支烟燃尽,丘子陵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准备说了?” 浓烈的烟草味暂时驱散了丘子陵的焦躁不安,他暂时松懈下来,睨了黎文一眼,说道:“这身衣服是cos的神父,这条裂纹是英雄的勋章。” 丘子陵停了一下,似乎在等黎文的反馈,而黎文只是抬了抬眉毛,没有说话,他只好继续下去。 “那天从林小姐家离开后,一直没等到你的消息,我也不能停着不干活,所以重新调查起李韵怡。她的状态很不好,两点一线的生活没能让我找到可乘之机,所以我转换了目标,假扮神父的身份接近了她的室友,想要借着她室友再接近她。今天是我第一次去她的住所,没想到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神父的身份?”黎文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李韵怡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或者说因为她的某些表现,让她的室友认为她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黎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丘子陵的做法总在他意料之外,出其不意但却总能见效。 “下一步怎么办?”终于把之前的事情交代清楚,丘子陵定下心神来开始谋划下一步,“你们会找李韵怡问话吗,以她现在的心理状态,逼得太急会不会有危险?” “我会先安排同事保护她,等她醒了再给她录一次口供,我的同事都很专业,这点你不用担心。” 丘子陵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先让我和她聊聊?” 黎文挑眉看着丘子陵,不置可否。 见黎文没有直接拒绝,丘子陵心下已经有了六七分把握,继续说道:“我有一种预感,或许你们警察不相信,但是我的第六感总是很准,我觉得这次我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后,她会愿意和我说真话,至少比和你们说的可能性要高。” “我们警察向来最相信第六感了。”黎文说着,不知为何,丘子陵身上的那件神父长袍仿佛某种隐喻,让他想起了那截系着红绳的枯瘦树枝,那是让整件事蒙上灵异色彩的起点。 没有等到黎文的正面回答,但丘子陵知道,他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行动。低头看看手中快要燃尽的香烟,丘子陵将烟头熄灭,朝黎文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却听黎文又开口了。 “或许光靠第六感还不行。” “什么意思?” “光有恩惠恐怕还不足以让李韵怡开口,既然她心中有愧,或许我们应该恩威并施,再推她一把。” “你的意思是……让我继续装神父,利用她对纪蓉蓉亡魂的恐惧?” “神父的身份骗骗那两个年轻女孩还行,对付李韵怡恐怕不行。” “是我失算了,我只是看到吴玺……她的室友出现在教堂里,所以病急乱投医用了这个身份,黎警官有什么指教?” “神父始终是舶来品,代入感不强,我记得你说过,纪蓉蓉是云南一个古村落的,你在当地探查消息的时候,见过一种面具,和林尔清家的很像?” “啊,你说那个……”丘子陵也回忆起来了,“吃噩梦的那个!” “如果我没猜错,相比于神父,那里的人更相信傩神,李韵怡不会是随机选择的目击者,她和纪蓉蓉肯定有交集……” “也就是说,她见过那些面具,”丘子陵顺利接下了黎文的话,“我明白了,那面具的事?” “自然是交给我了。” 恐怕还是交给林小姐更可靠吧,丘子陵想着,不过他当然没有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只是比了个OK的手势点了点头。 商定完下一步的行动后,小小的室内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不似之前那般压抑了,两个人都志得意满,仿佛已经触摸到了胜利的边缘。丘子陵不再急着离开,他又点燃了一支烟,但也和刚刚不同了,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有了细细品味的心情。黎文则倚墙站着,很多东西在他脑海里一明一灭,像丘子陵指尖的那支烟,它正在丘子陵的食指与中指之间燃烧,袅袅上升的烟雾像一朵灰色的雏菊,托举着刚刚进入房间的那丝光线,任性地与那低垂的屋顶与狭小的四壁造成的黑暗抗争着,照着两个各有所思的人。 丘子陵随意张望着,目光快速掠过黎文下巴上一个隐蔽的伤口,很明显还是一个新鲜的伤口——黎文说过,他出现在医院是因为受伤,而丘子陵那时心中有事不想追问,此时尘埃落定,自然感起兴趣来。 “下巴怎么伤的?”他努了努嘴。 “下巴?” “你自己不知道?也对,这点伤不至于来医院,”丘子陵说着,看了看黎文精神抖擞的样子,起了疑问,“不对啊,是你伤了还是林小姐伤了?” 黎文没有回答,他回忆起了那个让他下巴受伤的画面,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喂,想什么呢?”丘子陵伸出手臂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这么难回答,你们俩怎么了?” “我……”黎文正想着如何搪塞,一阵轻快的音乐声从黎文的口袋里飘出,他在这震动中回过神来,如释重负地接起电话:“喂,妈。” 电话那头果不其然传来了自家母亲精力充沛的回应:“怎么拿个药又迷路啦,边浦刚好到了,要不我们兵分三路现在出发把你找回来啊?” 黎文朝丘子陵点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扯了个借口:“拿药的地方有点挤,马上就好了。” “是嘛,你在几楼拿药啊,怎么我眼前的这个取药处就空空荡荡的啊。” “妈,不是让你们在原地等我的吗……” 借口被自己母亲毫不留情地揭穿,即使隔着电话,林尔清也能听出黎文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窘迫。 “扑哧。” 电话那头传来了女人隐忍不住的笑声,笑声虽轻,在黎文听来却格外响亮,他知道自己又自投罗网了,只能叹了口气认输道:“妈……你们还是在原地对不对,好了好了,我马上就回来。” 林尔清的笑声让黎文有点懊恼,他一边自我唾弃着一边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着身后的丘子陵说道:“等我安排好再联系你,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也可以直接找我。” 黎文说完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我会立刻派人过来盯梢,你等下也回去休息吧。” “好的,没出什么事吧,”身后的丘子陵有点不解,他点点手机,又点点黎文,“怎么接个电话脸都红到耳朵根了。” 走在前面的黎文脚下踉跄了一下,与此同时,边浦正向着黎文的妈妈竖起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果然只有阿姨才能制得住黎文,我就只有被黎文欺负的份。” 说完还顺势幽怨地看了林尔清一眼,看得林尔清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第19章 柳暗花明 夜渐渐深了,整个医院都陷入一种沉沉的昏暗中,李韵怡躺在病床上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周围太静了,静得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随着生理盐水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而她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企图从天花板不变的黑色中找到某种规律的魔咒,好将自己催眠。 她已经失眠好久了,噩梦一直纠缠着她,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已经发生的一切,所以她才将那一瓶安眠药悉数吞下,她想要片刻安眠,或者……一劳永逸的沉睡。可她偏偏还是被唤醒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哪怕给她机会让她再死一次,她也鼓不起勇气了——她若真是个无惧生死的人,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李韵怡苦笑了一下,有一滴眼泪从脸庞滑落,洇湿了枕头,她刚想伸手抹去泪痕,却听到了心跳声和盐水滴落声之外的第三种声音,同样富有节奏,却更加沉闷,由远及近,像是谁的脚步声。 李韵怡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她侧耳倾听,脚步声却偏偏停止了。 难道是我听错了? 刚这样想着,那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一下沉一下轻,一下快一下缓,显然不是正常的脚步声,倒像是谁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在前行——比如一个遭遇了车祸的人。不知为何,纪蓉蓉的脸伴随着这个念头一起出现在李韵怡的脑海中,她屏住了呼吸,而那个奇怪的脚步声也来到了她的病房门口,再次诡异地停住了。 难道是护士夜间查房? 李韵怡自我安慰着,她强迫自己缓慢而安静地扭转原本对着天花板的脑袋,望向此刻正紧闭着的房门——房门上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 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走廊的灯突然暗了,一阵指甲刮过黑板般的尖锐杂音传来,激得她耳膜一阵刺痛,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但视觉的消失并没有减少她的恐惧,无数画面涌入她脑海,李韵怡觉得她正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绿光从天花板漫出,血则从门缝中流入,心电监护仪上出现扭曲的鬼脸,纪蓉蓉则抱着残缺的肢体站在门外,突出的玻璃眼珠正通过那个小小的透明窗户窥视着她。 幸好,刺耳的声音只响了一会儿就停止了,以至于李韵怡几乎要怀疑那声响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刚刚的一切恐怕都是自己的幻觉,毕竟,她已经被噩梦缠身太久了,莫非是她睡着了,模糊了现实和梦境的边界? 但她不敢睁开眼睛,她就这样僵直着四肢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和黑暗中的未知对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再没有任何动静,就在她快要放松警惕的瞬间,天花板突然传来了拖拽重物的声音,仍然是刚刚那种脚步声,一轻一沉,一缓一疾,出现在她的头顶上方,李韵怡再次屏住了呼吸,她听到黑暗中有东西在呼吸。 手脚瞬间麻木,所有的血液都涌向心脏,李韵怡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仿佛溺水的鱼,在窒息的痛苦中无望地张合着鱼鳃,而她的眼睛也不自觉地睁开了,门缝下摇晃的光影仿佛黏稠的液体,首先进入她的视线,随后,她看到了窗外一道扭曲的黑影,仿佛一张缩小了的人脸。 李韵怡听到自己的喉头发出绝望的嗬嗬声,她想,她终于还是要死在此刻了,原本获救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上天给了她一次机会,看来,上天只是不想让她如此轻松的死去,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 “放过我,再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我说出真相,让恶人入地狱,让你安息。” 门在李韵怡一遍遍的祈求声中被推开了,走廊里的灯光重新照进病房,所有幻象如退潮般消失,她看见那个警察站在门口,一脸正气地望向她。 “发生什么了吗?” “没……没有。” “真是奇怪了,你没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我睡着了。” “咦,这是什么,”那个警察蹲下将一个东西捡起,又把它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好像是个面具,这里怎么会有个面具?而且这个造型……好奇怪,是你的东西吗?” 李韵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个警察自然不知道手中的是什么,但看到这个面具的瞬间,她就明白了,刚刚的一切都不是梦,是纪蓉蓉回来找她了。 “怎么了?是你的东西吗?”没有得到回音,黎文又问了一遍。 这次,李韵怡缓缓摇了摇头,她现在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我想休息了。” “好。”黎文爽快地答应了,他随手将面具挂在门内侧的把手上,转身关上了门。 “怎么样?”见黎文回来,严晋连忙迎了过来。 “不错,”黎文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自然没有错过李韵怡看到面具时从惊恐到颓然的眼神变化,知道自己的行动有了效果,“你在楼上配合得不错,看起来挺有经验的嘛。” “还是师兄教得好,”想到自己刚刚装神弄鬼的举动,严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后又想起了正事,问道,“那她说什么了吗?” 黎文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她对我戒心太重,不过她的心理防线已经接近崩溃,我想放你在这试试,如何?” “当然。” 严晋闻言已是跃跃欲试,立刻找了个视野较好的位置坐下来,视线锁定了李韵怡的病房,谁知这一等便是一夜。 医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有个出风口恰好就在严晋的斜上方,他向左边移了两次,还是没能躲避开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嗡嗡的风声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虽然轻微,在此刻却足以令他昏昏欲睡,他重新换了个位置,瞪大眼睛,强自压抑着汹涌波涛般袭来的睡意。 终于,两个年轻女人进入了他的视线,左边一个眼圈还是红红的,看来昨天哭了很久,另一个拎着一早餐,面色看来沉静许多,步伐也更稳当。严晋想起黎文的嘱咐,知道这两个人就是病人的同伴,便没有阻拦。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严晋略微放松了一点,却没想到这一放松,睡意竟然更加澎湃。 “她的同伴都在里面了,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吧。”严晋想着,挽起大衣挎在手肘间,向自动贩卖机走去,准备买一罐饮料提神,然而他才站起来,情况就出现了——一个穿着灰色棉衣的身影快速向这边走来,在暖气十足的医院里仍然戴着帽子,左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右手则拿着手机放在耳侧,看样子不在讲电话,似乎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低着头,帽檐也压得很低,生怕别人看不出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 “锁定目标。” 严晋有点紧张,但行动还是一丝不苟,他又停了两三秒,确定了男子正朝李韵怡病房而去,便保持先前的姿势重新迈出了步子,只是朝向不再是自动贩卖机,而是眼前这个可疑的男子。 “还差一点。” 严晋的步子不知不觉地加快,眼看距那个鬼祟的身影只有一步之遥了,病房的门却突然打开,先前那个拿着早饭的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来了。” 女人看到来人并不惊讶,反倒是一副等待多时的样子,但警察的直觉让严晋知道她正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随后,严晋立刻意识到他眼中的嫌疑人与这个女人认识,非但认识,两人之间似乎还有着外人无法侵入的交集,他注意到灰衣男子始终逃避着门内女子的直视。 终于,女人放弃了视线追逐的游戏,她抬起头,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严晋,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警官,辛苦了。” “呃,应该的。”突然的搭讪令严晋有些不知所措,僵着身体朝两人又走了几步。 而这声辛苦了似乎也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灰衣男子立刻转过身来,将还握在手里的手机放回口袋,朝他伸出了右手:“你好,我是丘子陵,黎警官的朋友,昨天是我把病人送来的。” 言毕,丘子陵看着严晋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你在这蹲守了一夜吗?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除了你之外这层楼再也没有出现过可疑人物了,严晋腹诽着,重新打量了一下丘子陵,尽量友好地回复道:“没有,你们放心吧。” 丘子陵看着严晋并没有要继续寒暄的意思,也只好点点头,转身跟着吴玺向病房走去。其实他现在并没有客套的心情,所有的心思都系在了李韵怡打给他的那个电话上,这也是他一大早赶来的原因——李韵怡有话和他说,他知道,自己的努力就要有回报了。 “神父,你来啦。” 刚进门,没等吴玺说话,李韵怡就朝丘子陵打了招呼。她背靠床半躺着,脸色苍白,眼底发青,一副虚弱的样子。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一把低马尾,几缕乱发垂在脸侧,显然还没有力气梳理自己,但精神看起来却好了很多。 “晶晶都告诉我了,谢谢你。”女人含糊地说着,似乎不愿意再提及之前发生的事情,但看向丘子陵的眼神里,那抹感谢却是真挚的。 “晶晶?”丘子陵立马反应过来她提到的是吴玺,尴尬地笑了笑,试图进入神父的角色,却发现再也做不到了,他看看站在一旁的吴玺,示好般点了点头,“昨天的事晶晶也帮了很大的忙,总之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 “我没事。”她说完,看了看病房里另外两个人,欲言又止。 这声微弱的女声之后,整个病房陷入了无声的尴尬中,丘子陵假装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内心却急切地想要支开吴玺和另一个女人,好快点进入正题,可他几次想开口,一对上吴玺的眼神,刚想好的说辞就再也说不出口。 还好,老天让李韵怡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晶晶,你和小奈能先出去一下吗?” 李韵怡这样问着,却没有征求两人同意的意思,只是给出了一个清场信号。小奈闻言不知所以地看向吴玺,而吴玺则看向了丘子陵。 丘子陵迅速低头凝视自己的脚尖,听到李韵怡又催促了一声:“不好意思,我有些私人的话要对神父说。” 话已至此,两个女人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丘子陵用眼角余光看着吴玺走走停停的样子,她质问不解的眼神几乎要将他的头顶灼伤,可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想象成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做记者以来,类似坑蒙拐骗的事情他做过很多,不论道德揭露名人私隐,哗众取宠夸大事态严重性,甚至为了第一手的材料不惜往家属伤口上撒盐,他从来没有因此感到愧疚过,他总是这样自我安慰——我的职责不是修复伤疤而是揭露伤疤,尽管这个借口从来经不起深究,但每个职业都要做出牺牲,被误解就是记者的牺牲。而此刻,没有质问、辱骂甚至肢体冲突,仅仅是一个女人沉默的注视,竟然让他没来由的心虚起来,直到那两个人走出病房,轻轻合上房门,那种压力才减轻了一些,他清清嗓子,又是之前那个嬉笑无度的丘子陵。 “你不是神父吧?” “恩,”他没有否认,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准备好将一切告诉他,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不过他还是强调了一句,“我是一名记者。” “呵呵,”女人轻笑了两声,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我就知道,其实我之前见过你,在酒吧,我看到你和其他姐妹谈论我的事情。” “你别误会……” “我没有,若是放在之前,我根本不会在意你,可是那段时间我比较……”李韵怡停下来,似乎要斟酌一下用词,“比较敏感,后来我又见到你和晶晶在一起,却变成了一个神父。我怕你要害我,所以假装无意地和晶晶聊过你几次,她对你评价很高。” 李韵怡说着,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唇角自然地流露出一丝笑意,整个人也有了温度:“你不像那些咄咄逼人的警察,也不像要害利用我的那种人,所以,我那时候就猜你是个记者了。” “你很聪明。” “是啊,作为一个陪酒女来说是挺聪明的了,可惜,和你们比起来还是笨了点,要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李韵怡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你查的是那个被撞死的女人吧,是我害死她的。” “什么?”丘子陵没料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他愣住了,未经大脑反应就蹦出来两个字,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我害死纪蓉蓉的。”这次李韵怡说得更清楚明白。 “怎么回事?” “我和纪蓉蓉以前一起打过工,”李韵怡抬眼看了看丘子陵,并没有要等他跟上的意思,自顾自说了下去,“她在来这之前联系过我两次,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早没有什么可聊的了,连面都没有见。而程老板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程继聪。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部门经理,经常带着客户来我们这里消遣。那一阵子他来得特别勤快,而且不是和客户一起来,都是独自前往,每次都只找我,还有意无意地和我聊起纪蓉蓉,什么她的性格啦,爱好啦,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正在追求纪蓉蓉,我以为他与纪蓉蓉认识,大概是纪蓉蓉偶然提到过我让他上了心,我那时怎么知道,他通过纪蓉蓉的通讯记录找到了我,而我又把他带向了纪蓉蓉。” 李韵怡冷笑了两下,目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望出去,在万里晴空中失了焦距。 第20章 机关算尽 “程总,你来啦。” 声音比人出现得更快,随后等候多时的李韵怡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迎向来人,她尽量放慢步子维持不慌不忙的姿态,可目光里不自知的惊喜还是出卖了她真实的内心。 来人找了个角落里安静些的位置坐下,略一低头,掩去了目光里一丝意味不明的轻蔑,再抬起头时已然是李韵怡熟悉的那个痴情款款的程继聪。 “程总想喝点什么?” “照旧吧。”程继聪抚了抚额头,似乎有点疲惫,李韵怡见状立刻不再多话,叫过酒保点了一杯康普茶,又帮自己要了一杯朗姆可乐,静静地陪在一旁。 程继聪很久都没有说话,酒吧里的喧嚣似乎也被挡在了卡座外面,李韵怡隔着变化万千的光线看过去——两条蜡笔小新般粗壮的眉毛,单眼皮,鼻子不算高挺,却使得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了起来,他的嘴唇是李韵怡最喜欢的部分,尽管现在抿成了一条线,但还是能看出丰满的轮廓,不似薄情人。 李韵怡这样想着,吧台上令人目眩的灯红酒绿,舞台上驻唱歌手的声嘶力竭,角落里醉眼迷离的暧昧纠缠,所有热闹都渐渐远去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安静过了。不知从何时起,内心这份禁忌的爱恋就已生根,无论她怎样告诫自己,都没有办法再次以平常的心态面对眼前的人。他事业有成,进退得体,常在酒吧出入却从没听说他和谁有过亲密关系,虽然长得一般,但却让人觉得舒服。李韵怡从来不觉得长得帅会为男人加分,在她看来,以容悦人始终还是女人的事——可惜我配不上她,李韵怡就这样一直在甜蜜与怅然中暗自徘徊,直到她看到他的嘴唇开合,音符似乎被空气吞没,才回过神来,为自己难言的走神而感到尴尬。 “你说什么,抱歉,刚刚没注意。” “没事,”程继聪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只是再说一遍还有点不好意思,哈哈,我想问,你能不能帮我约蓉蓉出来,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敏感地捕捉到程继聪对纪蓉蓉称呼的变化,李韵怡心里又有点小小的酸楚。看来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李韵怡想着,很快调整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当然好啦,恭喜你这么快就成功了。” 她说完,看到程继聪不自觉闪躲的视线,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害羞的表现,反倒更加羡慕起纪蓉蓉来:“什么时候啊,我来给她打电话。” “就明天吧。”程继聪说着,似乎为自己的心急又有点不好意思,抬眼看了看李韵怡,“其他事情我都安排好了,就是想不到约她出来的方法,所以只好麻烦你了。” “怎么会麻烦呢,我提前祝你成功。”李韵怡真心地举起酒杯和程继聪碰了碰。 接下来便是程继聪酝酿了多时的计划,时间、地点甚至见面理由都是他帮李韵怡提前想好的,所以当纪蓉蓉接到这个好久没见的朋友的电话时,虽然觉得诧异,但也没有回绝她的要求,从电话里听来,李韵怡似乎惹了不小的麻烦,她想到自己的境况,倒有点难兄难弟之感。 “没想到在放手一搏前还能见老朋友一面,虽然可能帮不上她了,不过……”纪蓉蓉想着自己近一年来的奔波,四处求助无门的凄凉,知道有时候能见一面就已经是莫大的鼓励,所以答应下见面的请求。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顺利地进行着,他多聪明啊,现在想来,连我喜欢上他这件事应该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吧,否则,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屑于与我这种酒吧女做朋友呢。”漫长的前奏过后,回忆渐渐进入高潮,尚显虚弱的李韵怡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丘子陵,“可惜,他作茧自缚。” 李韵怡躲在街角报刊亭的后面,看着今晚的女主角缓缓地朝相约地点走来,而马上,燃起的烟花将点亮这个秋末初冬略显清冷的夜空。 按照程继聪的安排,此刻的她不该出现在街角,而应该和往常一样在酒吧里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着。可惜,明知道烟花不是为自己燃起,李韵怡还是装病请假偷偷赶了过来。她想看着自己倾慕的人与爱人在绚烂的烟花下相拥,想感受一下自己努力打造却永远无法企及的幸福。 随着女主角脚步的临近,秋夜的凉意渐渐被兴奋的暖流驱逐,李韵怡等待着,幻想着自己是三流小说里默默付出的女二号,她感谢周围浓重的夜色,可以将那些即将发生的惊喜小心收藏,也可以将她——一个美好结局的见证者包裹。可随后出现的一切,轻易地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因为黑夜也可以将罪恶隐去。 长街那头,一辆汽车呼啸而来,车主没有打亮车前灯,漆黑的车身隐匿在周遭的夜色里飞速逼近。没有烟花,没有拥吻,没有泛红的脸颊和闪着泪光的双眸,那些设想好的情节全都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巨响,在半空中飞起的女主角,和缓缓停下来的车。 事故巨大的冲击力令李韵怡本能地后退了几步,随后是一段漫长的空白,等她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朝着事故地点踉踉跄跄地前行了好几步。 “纪蓉蓉……” 可是她没能走到纪蓉蓉面前,刺眼的灯光突然划破了黯淡的街道,那辆车子没有逃走,相反突然打开车前灯,加速冲向了李韵怡。混沌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辨别出周围的危险,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李韵怡迅速回身跑向了最初躲藏的地方,铺天盖地的危机感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使得她背脊微微发汗,但是她并不觉得温暖,相反,丝丝寒意从足下的水泥地蔓延而上,侵入她的五脏六腑,几乎冻住了她逃命的步伐。 “李韵怡。” 冰冷而笃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李韵怡脚步一顿,还是躲到了书报亭后面,背部死死地抵住墙面,防止自己因为腿软而瘫下。 寒夜在此刻格外的安静,除了在风间窸窸窣窣碰擦着的树叶,就只剩下由远及近同样冰冷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仿佛踩在李韵怡的心上,可是李韵怡已经放弃了逃跑,她尽量蜷缩着身子蹲在浓重的阴影里,心里一片绝望。 “他认出我了。” “我也认出他了。” “然后他逼迫你为他做伪证?”听到这里,丘子陵对事情的后续也猜得七七八八了,他看到李韵怡苍白的脸色越显凄凉,心下不忍,打断了她的话,不想她再一次撕开自己的伤疤。 “不是,”可惜李韵怡并没有停下来,她自虐般咬着自己的下唇,殷红的血色泛了出来,“是我提出了这个解决方案。” 丘子陵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局,也没想到李韵怡会如此不加掩饰地说出来,微微愣了一愣神,再看李韵怡时,刚刚的怜惜之意淡去很多。李韵怡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变化,不过她没有任何不悦,倒是脸上露出了淡淡的自嘲之意:“你是不是觉得我贪生怕死,特别恶心?” 丘子陵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为什么决定说出来?” “因为纪蓉蓉……她来找我了,”李韵怡说完,指了指依旧挂在门把手上的那个面具,“这是她的东西,我以前和她合租的时候见过,这个面具是她们的守护神,昨晚,她本可以带走我,但她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说出自己的恶行。” “为什么告诉我,而不是门外的警察?”丘子陵停顿了一下,干脆问得更明确些,“因为做伪证是犯法的,所以选择了我吗?” 李韵怡沉默了良久,抬眼看了看丘子陵,像是在临摹吴玺描述中那个即使会有生命危险也要救她出来的男人,又像是在回忆即使自身难保却仍然出来见她一面的朋友。 “我好逸恶劳,爱慕虚荣,终日做着黄粱美梦,但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希望这世界上是真的有神灵存在的。” “呵,神灵,”丘子陵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嘲讽,“不过戴着面具跳舞的凡人罢了。” “谁人不是戴着面具过活?我戴着面具害人,而你戴着面具,却做了英雄。” “英雄?” 丘子陵再次抬眼看向李韵怡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眼神里的变化,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 如果可以,谁不想做个英雄呢? 就像他童年时最爱看的武侠电影那样,笑傲江湖,恣意天地,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样的人,是青灯黄卷间游走的侠魂,是灯红酒绿中不屈的脊梁,可以在绝境中负剑长歌力挽狂澜,可以在末路中燃烬余火照亮长夜。纵使红尘十丈皆覆霜雪,只要想到天地间尚存这样的身影,便觉心头热血未冷,匣中剑鸣犹在。所以,哪怕是李韵怡,哪怕是所有武侠电影里必将被英雄打得鼻青脸肿的反派小卒,仍然希望这个世界上是有英雄的。可是自己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抱着这样的梦想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传说只能是传说,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故事也只能是故事呢?不是不曾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是不曾打落牙齿和血吞,但是这些莽撞的努力有过回报吗? 他曾在朔风砭骨的冬夜蜷缩于工厂仓库,用颤抖的镜头拍下他们使用过期原料的证据,结果却被砸掉相机摔掉手机,而不合格的食品仍然纵横市场;他曾在纸醉金迷的会所扮作公关,醉眼蒙眬地记录下校园贷的信息,却在呈交材料的那日被原本的求助者反咬一口,差点因为钱色交易留下了案底;他也曾在暴雨滂沱的清晨对着拆迁队伍架起摄录设备,直播信号理所当然地被中断,他和那些破旧的砖墙一起被推倒在烂泥里,像一件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垃圾。 于是他开始偷拍网红明星,编造人们爱看的八卦消息,加入到家长里短的水军队伍中,这是一场漫长的腐蚀,让他终于在某时某刻某个节点学会了妥协,无奈地向整个世界低下了曾经一度高昂的头,尽管书架上还盛放着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心里却无比清晰明确地知道了“行侠仗义,不畏强权”是用来哄骗孩子的童话。 这个世界有太多自己的规则,遍布着各种模糊不清的灰色地带,无数人事物忙忙碌碌地编织着你我竭尽全力也逃不出的关系网。太累了,要做个英雄,要凭一己之力去对抗现实的种种不公真的太累了。纵然有着异于常人的坚韧和能力,那些侠客们还是一次次地失去自己的挚爱、亲人和朋友,更何况常人?所以他渐渐只记得反派的那句话——你的付出和你的牺牲一样,毫无意义。所以他渐渐学会退让,学会妥协,学会用嬉皮笑脸的姿态逃避自己所有的不甘愿,甚至,如果弯下脊梁可以让自己活得更舒服,让身边的人活得更快乐的话,为什么不呢? 可是丘子陵不明白,明明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为什么还是会在这一刻觉得落寞呢? ——谁人不是戴着面具过活?我戴着面具害人,而你戴着面具,却做了英雄。 李韵怡的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丘子陵不由得有些迷惘,难道我这样的人,也配承担起一个人心目中关于英雄的形象吗? 丘子陵低垂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个面具上,这是他唯一认识的傩面具。他叹了口气,重新看向失魂落魄的李韵怡,指了指那个面具:“如果这真的是纪蓉蓉给你的,那她并不是想惩罚你,也绝不是威吓甚至索命,这是十二神兽中的伯劳面伯奇,有个研究傩面的学者和我说过,伯奇知噩梦,食噩梦,可保人安眠,她大概……也知道你很难,想用最后的力量,守护你一方安眠。” 第21章 聚首 不理会李韵怡猛然抬起的脸上难以置信的目光,丘子陵昂首快步走出了病房,拿起手机拨通了黎文的电话。 他心里很乱,李韵怡的陈述和复杂纠葛的目光交替占据他的听觉和视觉,他开始后悔,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多此一举——李韵怡是隐瞒真相的帮凶,他不该替屈死的纪蓉蓉原谅这个人,可是……那种落寞,李韵怡眼里的那种落寞,让他感到熟悉,所以明知不该多费口舌,他还是说了那番话。 伯奇面具确实不是随意拿来的,这原本是黎文的设计,若夜间的惊吓仍然不能使李韵怡说出真相,便用上这番话术,让她在极度恐惧后被来自亡者的善意和温暖击中,因为强烈的内疚而说出真相。 可为何,现在感到内疚的人却是自己呢? 直到电话那头传来黎文的声音,丘子陵才渐渐回过神来。 原本在他眼里,纪蓉蓉也好,周郁哲也罢,一切都只是一个有价值的新闻事件,一个能让他出人头地的机遇而已。如今他手上有了李韵怡的自白,第一步已经稳稳地跨了出去,而黎文他们明显是自己深入调查、功成名就的障碍,那为什么还要打电话过去呢?丘子陵没来得及深思,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就迫使他打起了精神。 “丘子陵,什么事?” “你那边好吵,干什么呢?” “我在买手机,怎么了。” “买手机?”丘子陵翻开回忆重新搜索了一下,黎文那款手机貌似是半年前才出的新款,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更新换代了,于是调侃道,“公务员就是奢侈啊,哪像我们小记者……” 黎文一说出买手机三个字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听到丘子陵还在啰啰嗦嗦的,更加不满,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是不是纪蓉蓉找你了?” 丘子陵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却也不生气,只是把刚刚听到的事原原本本复述给了黎文,然后满意地听到电话那头安静了下来。 “你在那等我,我马上过来。” “不买手机了?” 丘子陵心情好了很多,循例还想调笑几句,没想黎文直接挂断了电话,他有点郁闷地看了看只剩下“嘟嘟嘟”忙音的手机,摇了摇脑袋拨通了林尔清的电话。其实这件事不需要由他来告诉林尔清,但是丘子陵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一来,周郁哲这条线现在还不能放弃;二来,尽管只有几面之缘,但丘子陵很明显地感觉到黎文对林尔清是有些不同的,但是到底有几分不同,丘子陵也拿不定主意,只是直觉告诉他应该叫上这个援军。 林尔清急急忙忙赶到病房的时候,黎文还没有到。病房里,吴玺正在给李韵怡削苹果,丘子陵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两个人似乎默默地僵持着,谁也不先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看到林尔清,丘子陵松了一口气,没等她开口询问,就主动拉着她往病房外走,假装没看到一旁吴玺投过来的哀怨目光。林尔清却无法忽视这么强烈的存在感,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点眼熟,但不等她细想,胳膊上的拉力就越来越大,只好带着疑惑朝吴玺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然后跟着丘子陵走了出去。 “你们怎么了?”其实在来的路上,林尔清已经认真确认了好几个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病房里的诡异气氛后,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没什么,不关你的事。”丘子陵自己也弄不明白浑身的烦躁是怎么回事,他又想同吴玺解释一切,又不想让吴玺介入其中,前后徘徊,左右为难,只能拖延逃避。 林尔清倒也不执着追问,换了个关注点:“那黎文呢?” “不知道,刚刚接电话的时候说是在买手机呢,应该快到了吧。” “买手机?”林尔清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压下了心里的那点小嘀咕,“刚刚李韵怡她有没有提到周郁哲。” 丘子陵摇了摇头:“没有,我特意问过她,不过和纪蓉蓉有交集的医生,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样啊……” 林尔清眼里有淡淡的失落,不过这股情绪很快就被打断了,黎文来了。丘子陵显然也注意到了来人,朝着黎文走来的方向挥了挥手,生怕他不认识路似的。远处,严小弟也坐不住了,其实这一早上人进人出的他早就想过来瞧瞧了,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的理由融入其中,现在看到自家BOSS也露面了,严小弟立刻颠啊颠地跑了过来。病房里,吴玺也站起身来,她利落地走出病房,看都没有看门口围着的几个人就消失在了走廊转角。黎文想不到这个女孩子这么知趣,也省了他一番口舌,就挥挥手带大家一起进了病房,顺手关上了病房的门,他大致询问了几个细节后就拨通了边浦的电话,病房里一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所以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已经离开的女人又转身回到了门口,也没人注意到对面的大楼里,有个拿着罗盘的黑影正用望远镜远远地观望着这间病房。 就在这家医院的小小病房里,命运的齿轮第一次转动起来,将几个本该毫无交集的年轻人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而此时,在一个装饰豪华的办公室里,程继聪安静地坐着,对着面前一个头发灰白却丝毫没有老态的女人温顺地吐出了四个字:“我明白了。” 反击尚未开始,程继聪自首了,黎文放下手机良久才将刚刚从边浦处听到的消息完全消化,李韵怡还在医院里,派去做笔录的同志还没来得及回来,程继聪竟然已经去当地派出所自首了,时间点把握得如此精妙让人不得不赞叹,而刚刚电话里好友略带焦躁的关心他也听得真切:“黎文,事情不太对,既然肇事者已经抓到了,不如一人退一步,到此为止。” “肇事逃逸,这和蓄意谋杀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们还有李韵怡的证词,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李韵怡敲诈勒索的帽子已经被扣上了,从事发至今,她弟弟的银行卡上有过三笔大数额的汇款,这个她告诉过你们吗?那些钱兜兜转转都是来自程继聪,加上她本人证词反复,身份又尴尬,可信度微乎其微。黎文,对方想得很周到,弃车保帅,李韵怡自身难保,别说作证了。”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边浦又郑重地补了一句:“穷寇莫追。” 黎文无意识地摩擦着手机屏幕,想到林尔清倒在地板上苍白的脸色,想到病床上李韵怡破釜沉舟的表情,想到丘子陵、吴玺、死去的纪蓉蓉、监狱里的纪建国,甚至失踪的周郁哲,这千丝万缕的关系正随着他们的调查逐渐延伸,似乎就要在某一处悄悄合拢,渐入佳境的调查却被程继聪突然的自首全盘打乱。 的确,程继聪归案了,但黎文却丝毫没有因此感到一点结案后的轻松,仿佛重拳出击却打在了海绵上,厚重的无力感深深地包围住了他。 “穷寇莫追么,可是我不甘心。”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黎文的思绪,他不得不收起这点不甘心,打起精神回到工作中来。 “请进。” 出乎黎文的意料,进来的是很少光临这里的办公室主任,虽然在一个单位工作,但是黎文和她交集不多,每周只会在固定的工作例会上见面,偶尔攀谈几句,也纯粹是同事间的客套。而现在,随着淡淡的花香一点点进入室内,黎文也说不清楚,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头焦糖色的长发还是玫红色的蔻丹。不过黎文并不讨厌这样的女性,相反,他内心对她是有些钦佩的。曹文霞,全系统闻名的才女,包揽了局里几乎所有的计划总结新闻信息,安排会务,和媒体打交道,衔接各部门工作,甚至还负责黎文一想起来就觉得头疼的鸡毛蒜皮的后勤,却仍然从容地保持着自己的优雅——这也导致她始终单身,以至于那些不怀好意的流言或是恶毒的称呼更容易伤害到她——这个世界对成功的单身女性总是更加苛刻。想到这里,黎文连忙站了起来:“曹主任,有什么事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怎么还亲自来了。” “应该的,是我平时来得太少了。”曹文霞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停在离办公桌一步远的地方,显然并不打算坐下,却也不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曹主任有事找我?” “最近那起案子你办得很漂亮,有记者想来采访一下,拜托我约个时间。” 黎文心里一动,明知故问道:“什么案子?” 曹文霞颔首一笑,上前一步靠在了他的办公桌边:“看来我们的黎总是遇到棘手的事了,连刚办完的交通肇事都忘了。” “那不算我的案子,我在办的是人口失踪案。” “两码事。” “是吗?”黎文压抑住心里隐隐的烦躁,他已经猜到了接下来这场对话的内容,尽管他一点也不想参与。 “说起来,案件有没有联系我一个做内勤的确实不知道,”曹文霞笑得更灿烂了,修长的手指习惯性捋过长发,“我之前就和领导建议过,有些任务可以带我们一起去长长见识,内外联动,对大家的成长都有帮助。” “还不是怕伤了曹主任。” “这就不对了,你们总是把我们想得太脆弱无能。” “曹主任还是直说吧。” “你瞧我都忘了,约个时间?” “我最近没空。” “谈女朋友了?我听说那个失踪人口案的家属和黎总年纪相近?” 黎文心头一震,却见曹文霞依旧言笑晏晏,仿佛只是开了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又听她说道:“开个玩笑,我相信以黎总的专业程度,断不会和案件关联人有什么瓜葛的。” 黎文眸色沉了,抿了抿嘴。没有争辩,没有解释,随后是和颜悦色的施压和沉默无言的反抗,旁观者或许会觉得这是一场令人满意的对话,当事人才能感受到里面的暗流汹涌。 “一点都不意外。”黎文恭送曹文霞迈出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他把那满是言不由衷的场景关在了身后,包括那看似亲切的笑脸和不容反驳的眼神,却没能把那场对话也驱逐出去——或许,不应该是对话,更像是单方面的威逼利诱——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及,你出色的调查能力将为你带来大好前途。但此刻,关上门的这一刻,黎文反倒觉得整个人轻松了起来,不争辩不代表他认同,不解释不代表他默认,他想,有时候也该学学边浦的方式,所以他选择沉默,但绝不盲从。 如释重负的那一刻,他突然很想见林尔清,幸好,明天就是周末了。 林尔清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黎文时,有一瞬间的迷惑。午后的阳光从楼梯口的天窗里倾泻下来,投射在本就俊朗的男人脸上,使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柔和了许多。像是赶路的时候有些热了,他将大衣脱去,随意地挂在肘间,烟灰色的高领羊毛衫让人看起来就觉得温暖。有些意外,又带着淡然的日常感,林尔清眯起眼睛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只觉得一切都似曾相识。她想起和黎文初次见面那一幕,她在楼梯下,黎文在楼梯上,头顶炽热的光线将他的肩线衬托得分外笔挺,他的脚步声踩碎了她心底的恐惧,消毒药水的气息随着这画面一同涌现,成为让人安心的力量。随后,她想起了两人出现在医院的原因,周郁哲的名字突如其来地闪现,另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击中了她,让她莫名地开始慌乱。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我刚好溜了一圈小萨回来。” 幸好黎文没有发现林尔清的异常,女孩的脸庞让他从昨日起就焦躁难安的内心突然平静了下来,他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给自己壮了壮胆才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第22章 纨绔 “啊,当然。”林尔清小退了一步,让开黎文身前的路,小萨雪白的脑袋已经呼哧呼哧地出现在了她脚边。 黎文顺势走进屋里,看着满脸喜色的小萨,挠了挠他的脖子,又鼓励似的拍了拍它的脑袋,小萨还是不满足地围着他绕圈,像他每日回家时那样,这让他的局促感一点点消失。 门廊那的一片狼藉已经恢复成了最初井井有条的样子,怒目圆睁的吞口面具依旧挂在门后,那条地中海风格的长毯重新铺到了玄关处的高脚桌上,台灯应该是换新的了,清新的仙人掌造型比之前的蕾丝灯罩看起来顺眼多了,不过名侦探柯南的储蓄罐不见了,这让黎文觉得有些遗憾,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格格不入的卡通造型给了这个屋子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就像林尔清一样。 “动作挺快的,都整理好了啊。” “恩,反正最近也没事做,”林尔清关上门,随口问道,“喝点什么?” 黎文闻言也没有多客套,直接回道:“水就行了。” “那件事怎么样了,”林尔清朝厨房走去,假装不经意地问道,“那个程老板身上有什么新线索吗?” “我不是来说这件事的。” “可是我想知道,”黎文试图转移话题,却被林尔清打断了:“你别忘了,这并不是一起单独的车祸,如果要知道两起车祸的联系,程继聪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 “为了周郁哲?” “为了我自己,”林尔清说得异常笃定,“当初看到那个昂玛树枝,是我信誓旦旦地和你说,周郁哲绝不可能丢下这个信物独自离开,可根据我们现在的推测,他偏偏是自己离开医院的。如果是他利用了我的信任来扰乱警方调查的方向,甚至一度将我推至危险之中,原因是什么?他到底是施加者还是受害者,抑或,他和我们一样,也在暗中调查?” 林尔清说的这些,黎文也想知道,可偏偏程继聪什么都没有说。他停顿了一会,不想林尔清和他一样烦恼,却想不到更好的应对方法,内心的烦躁又翻涌出来。想到曹文霞的暗示,就算自己不说,林尔清这两日也会从新闻上看到,干脆实话实说:“程继聪自首了。” “自首了?什么意思?”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预想差距太大,林尔清诧异地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我们还在医院的时候,他就自首了,他坦白了自己肇事逃逸的全部过程,而李韵怡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借此敲诈勒索他,他能提供所有给李韵怡账户转账的证据,而对于最后自首的说辞是再也无力负担李韵怡日渐膨胀的贪心,以及内疚,呵呵。”黎文不用镜子也能看到自己脸上的不屑与嘲弄,“这只是一个独立事件,一场与周郁哲毫不相干的意外。” “你们……他们相信了?” “如果你不是周郁哲案件的亲历者,先入为主地把两者联系起来,如果你不是一路追查,先从李韵怡那里得到了证词,如果你只是一个完全的旁观者,看到了憔悴又懊悔的成功人士和他提供的证据,你会相信谁?痛心疾首的上市公司经理还是——一个收入暧昧的酒吧小姐?” 林尔清不知该怎么回答,她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沉默。 “那……之后该怎么办?” “不知道。”黎文回得很快,语气却不像言辞那般斩钉截铁。 其实,黎文也一样,从知道程继聪自首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他。他想要责怪那些轻易地相信了程继聪的人,所以他本能地回避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而现在,他意识到他一直都没能甩掉这个问题,他不甘,不满,并因为一直逃避着的答案而对自己产生怀疑,终于将这种情绪发泄到了林尔清身上——你看吧,我们并没有一种不同,我们都是一样的,是悲哀的戴着有色眼镜的人。 可惜的是,将这个问题甩给林尔清并没有让他觉得好受一点,他看着低头思考的林尔清,觉得有什么要从胸腔喷薄而出,可出口却偏偏被难以名状的巨石压住,火山爆发前就是这种焦灼吧——是火神武尔卡在发怒,却不知道该将怒火投向谁。 林尔清一直低着头,她想到了那些曾在自己指尖辗转过的木材,一圈圈的纹理,明明是来自大自然的手笔,却也常常扭曲乖戾,或许这才是本然。 沉默了很久,林尔清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她不说话,因为她不想打断黎文的发泄。虽不知道黎文来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围绕在他身上的自我厌弃和无可奈何,于是重新向厨房走去,端着两杯水回到沙发前。黎文还是和之前一样坐着,右手垂在身侧,左手随意地搭着沙发扶手,林尔清却能感受到他情绪恢复了许多。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卸去了强势的伪装和焦躁的压抑之后,竟显得有些脆弱,她默默把水递过去,唤了一声:“喏。” 黎文接过水,觉得有种被看穿了的窘迫,甚至淹没了刚刚突然涌上来的情绪。 “白水太无味了,我加了点茶叶。” 林尔清突然说了一句,黎文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点了点头,机械性地喝了一口,晃了晃水杯,垂眼看几片茶叶在杯中自在沉浮,波澜不惊。 “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通常都是他的身份地位带来的,对一个人的评价,也往往是通过我们既有的社会经验形成的,这本来就没有错。如果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会相信程继聪,就像李韵怡最初也轻易地相信了他一样。但相信并不是事实,我不会因为我更偏向于他的身份地位带来的可信度就直接认定事实,所以才要调查取证啊,所以现在,我们相信的是李韵怡啊,你在自暴自弃些什么呢?” 黎文抬头,林尔清就站在他身前,略略低头也在看他。黎文先是看到了她嘴角挂着的温柔笑意,然后从那温柔中觉出郑重的笃定,明明是几周前才被吓得晕倒在地的脆弱女性,如今却站在他面前充当起保护他的角色,黎文想着,又从林尔清眼睛里看到了引而不发的关心,像缠绕在他鼻端的木质清香,是柔中带刚的冷冽,正在熄灭压在他心口的那座火山。 “谢谢。”黎文低头饮了一口茶,说得诚挚。 林尔清没有回应,像是有些害羞,黎文却突然起了兴致:“是什么香味,很好闻。” “新买的香薰,主调是薄荷。” “怪不得。”黎文自言自语着,舌尖是龙井的清洌,却比林尔清身上的薄荷味逊色三分。 “怪不得什么?” 黎文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扯开话题:“有没有人说过你看人的样子很像小萨。” “啊?” “喏,”眉头一挑,黎文朝着林尔清身后努了努嘴道,“正在你身后趴着呢。” 像是条件反射,林尔清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动作,她转过身,视线刚好和小萨湿漉漉的大眼睛对上了。 此刻的小萨正安静地感受着两任主人间难得静谧的氛围,两只雪白的耳朵因为先前的对话好奇地竖起来,看到林尔清回头看它,讨好地摇了摇尾巴,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三分俏皮七分迷糊——我见犹怜,林尔清被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词语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看到黎文调侃的视线,脸颊染上一层红晕,眼睛瞪得更大了,倒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不过这场景对黎文来说显然没有什么威慑力,反而让他的心情更愉悦了,他索性放松身体完全倚靠在沙发上,左手向后搭在沙发的靠背上,右手则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轻轻说了声:“坐。” 如果林尔清见过黎文每天回家后和小萨的互动的话,就会知道,这完完全全是那一幕的翻版。之后的场景应该是小萨一跃而上,在沙发上蹦跶两下,然后兴奋地拱到黎文怀里,最后机智地卧倒,享受黎文眯着眼睛轻一下重一下的抚摸,可惜她没有,所以她在一瞬间晃了眼。 ——十足的纨绔,这是林尔清此时一团糨糊的脑子里唯一理得出来的词语。然后,身为文化人的后遗症开始显现,轰的一声,那些诗词歌赋在她突然短路的脑袋里炸了开来。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卧槽这是什么?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等等哪里来的伟男? “长安多贵人,朱门富纨绔”——救命,确实有几分像矜贵的豪门少爷。 …… 黎文自然猜不到林尔清正在进行的头脑风暴,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等不及了,于是顺从了自己的本能,向前一探身,伸出手将呆愣愣的林尔清拉到了身旁的座位上。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衣角又回到自己的口袋,低垂着的睫毛覆盖了眼中的忐忑,像是高草掩映下的丰硕果实,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纷乱的诗句像幻灯片般一页页出现在林尔清的脑子里,又在她尚未抓住时一页页消失——白玉为堂金作马,这算是很好看的纨绔吗? 然而林尔清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琢磨这个问题,甚至在她自己还没搞清楚让她心烦意乱的究竟是“纨绔”还是“好看”这个点时,她的思绪就因为面前突然出现的一部手机而被迫中止了。 “前两天弄坏了你的手机,你看看合意吗?”黎文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刚好楼下的电讯店促销。” 坐实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新款也会促销吗?”当然,明知不靠谱,林尔清却没有笨到问出口。眼前的黎文,虽然依旧维持着一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淡定表情,不过谁都看得出来他的不自然,他看着她的眼眸,也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不是不耐,不是调笑,也不是怜惜,倒有着一丝不自知的期待。 林尔清抬头和黎文对视了三秒,败下阵来,视线又转移到眼前的手机。 “拿,还是不拿。”林尔清的脑袋本来就一片浆糊了,如今更是连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都出不来了,只觉得手心里细细密密的全是汗。 “如果真的觉得不好意思的话,不如请我吃顿饭作为回报,最近一直忙着案子,都不记得多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黎文循循善诱,又给出了一个台阶,看似异常轻松,其实整个身体都不能协调地工作了。 人类在大脑死机的时候可以依循的生物基础是什么,忠孝礼义?温良恭俭?都不是,而是本能。就像此刻的林尔清,在良久的挣扎之后,终于依据本能拿起了那部手机。她的手覆盖在黎文的手上,中间只隔了那薄薄的0.5厘米,然后她莞尔一笑,黎文已经僵硬的脸部线条也柔和下来,春暖花开。 “谢谢。” “不用谢。” “我去把SIM卡换进去。”林尔清站起身向卧室走去,佯装镇定,其实各种情绪交织着,真算得上百感交集。她一边庆幸自己把新手机留在卧室没有带出来,一边唾弃自己明明买了手机还要收下黎文的礼物,一边后悔自己太着急买了新手机,一边又抱怨黎文老套的自作主张没有提前告知自己,以至于拿着手机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她抱着做贼的心态向着卧室前行,祈祷一切无恙不要被黎文发现,然而人事无常总是在这种时候体现得特别淋漓尽致,就在林尔清要跨进卧室门的时候,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不是黎文的手机,当然也不是她手里这只,那声音真真切切地从卧室传出来,那一瞬间,林尔清的内心其实是崩溃的。 欢快的铃声让黎文也经历了瞬间的错愕,不过意识到铃声传来的方向之后,黎文立刻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向林尔清看去,发现林尔清正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回望着他,一丝丝甜蜜在他心里弥漫开来,即使知道自己了然的眼神让林尔清更加窘迫,他还是走了上去,轻轻拍了拍林尔清的背。 “你不用这么紧张,又不是定情信物,先接了电话再换SIM卡也不迟啊。”然后愉快地看到林尔清连耳朵尖都染上了毛茸茸的粉红色。 第23章 寻常 林尔清几乎是像兔子一样跳了出去,尽管心里有一百个埋怨,特别是这不合时宜的来电,在此刻却也只能赶快按下接听键,借助对面的话语来缓解自己内心的尴尬,所以她甚至没有看清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就接通了电话。 “喂。” “喂,小林啊。” “你是……”林尔清愣神了一下,很快就想起了这熟悉声音的主人,“顾院长?” “是啊,小林,最近还好么?” 林尔清沉默了一下,想起这段日子的惊心动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情绪也低沉下来,回道:“挺好的,顾院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快到元旦了,院里想为小朋友们办个活动,结对的小朋友也会来。上次你们带来的非遗纸鸢小朋友们都很喜欢,我本来联系了林总,她说正在省外出差,让我先联系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过来。” “有的,”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林尔清有瞬间不安,随后偷偷抬眼看了一下门口,黎文并没有走进来,隐约响起的水杯与茶几轻轻碰撞的声音让她安心了许多:“就是元旦节吗?” “是呀,又要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呢。” “顾院长太客气了,这次你们希望准备些什么样的活动?” “不知道还有没有适合孩子的非遗手工课,寓教于乐,连我都觉得很有意思。” 林尔清想着那日孩子们叽叽喳喳放飞纸鸢的场景,心里柔软下来,回道:“有的,快过年了,您看木版年画怎么样?” “木版年画?”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犹豫,“要用到刻刀之类锋利的工具吗?” 知道院长的顾虑,林尔清连忙说道:“不用的,我们会提前准备好简易的雕版,让孩子们体验拓印环节,顺便讲解一些传统纹样和年画的知识。” “听起来就很有意思,真是多谢了。对了,周医生有空的话请邀请他一起来吧,孩子们也很想念他。” 刚刚放下的人又被无端提起,林尔清心里酸涩,一时竟有点语塞,犹豫了一会才说道:“他可能来不了了。” 除了这句,林尔清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几个月前还能携手同游的人,如今却生死未卜,那时候的相聚有多真实,现在的离别就有多虚无,仿佛是一场抓不住的梦,然而那些快乐悲伤都是自己的,别的人走不进来。 她一直觉得手艺人都是讲故事的人,她手下的每个面具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可如今,林尔清却讲不清自己的故事。 这句话说完,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初她以为是黎文在偷听,这样强势地介入自己生活的行为多少有点无礼,让她心里烦躁,然而当看到毛茸茸的脑袋从门口探进来的时候,林尔清露出了不自知的微笑,反省了下自己的疑心病,自然而然地朝小萨招了招手,看到小萨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林尔清的心一下子清明了许多——多么幸运,现在的她并不是孤军奋战。 电话那头对她的一波三折却是全无知觉,只当那段空白是林尔清在征询周郁哲的时间,于是宽慰道:“医生确实是一个很忙的职业啊,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还有些人要通知,再次表示感谢。” “院长太客气了,元旦见。” 放下手机,林尔清深吸一口气,并没有急着走出房间,而是坐在床沿,不紧不慢地处理起新旧手机的交接。母亲、周郁哲、黎文,每当她心情将要平复之时,这些名字就会跳出来,击碎她刚刚积攒起来的镇定,她只好让自己放空,让那些名字都沉到波澜之下,淹没在记忆的河床中,直到脑海里只剩下手机铃响起时黎文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的脸又微微有些发烫了。 过了一刻钟,抑或更久,门外还是没有什么声响,林尔清却不好意思继续龟缩在房间里了,她起身走出房间,小萨也打了个滚,乖乖跟了出来,摇着脑袋在两任主人之间看了看,还是选择了林尔清,走到她身旁,静静地趴在她的脚边。而客厅里重新坐下的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之前的一幕,林尔清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黎文则是得到了某种确定,他知道自己的踟蹰,知道林尔清的逃避,也知道揠苗助长不如顺其自然。 “刚刚有人找你?” 终于,黎文用漫不经心的废话文学打破了一室的静谧,天知道他刚刚抑制自己偷听的欲望抑制得多辛苦,握在手中的水杯拿起又放下却没有心情喝上一口,而在这大段的空白之后,他还是选择用看似随意的方式满足自己快要失控的好奇心。 “嗯,”林尔清点点头,“元旦有个活动。” “元旦有约?” “是我母亲资助的一家福利院,我以前去做过几次义工,元旦将近,院长希望我能去帮忙。”林尔清很庆幸终于有了一个话题结束这难熬的沉默,她转头看看黎文面无表情的脸,又不确定他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还是无聊的客套,到了嘴边的邀请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母亲……还资助了福利院?”初听这个消息,黎文不免惊讶,上一刻还在意的元旦有约这件事立刻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知道林尔清和她研究的傩都来自云南之后,他一直以为林尔清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学子,勤工俭学,自立自强,但这句话打破了他对林尔清的认知——这是……富家千金? 相比于黎文高涨的兴致,林尔清却显然不想聊这个话题,只淡淡点了点头。 “没怎么听你提过你母亲,她也在这座城市?” “她很忙,”林尔清随口回了一句,立刻转移了话题,“不是说要吃饭么,你有什么想吃的?” “对哦,”若不是林尔清提醒,黎文几乎要忘记自己为了让她收下手机而随口说过的话,不过现在林尔清主动提起,倒是给了他一个继续留下来的好借口,不知为何,看着林尔清突然落寞下来的样子,他脱口而出道,“不如尝尝你的手艺?” “啊?”林尔清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不过说到厨艺,也只停留在能填饱肚子就好的水平上,连忙想打消黎文一时兴起的念头,“家里没什么材料了,还是出去吃吧,” “没事,”黎文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现在这个点吃饭还早了点,不如我们先去买点食材,你想吃什么?” “不是请你吃饭么,为什么管我想吃什么。” 林尔清的碎碎念没有起到作用,黎文已经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显然准备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不过林尔清嘴上虽然在嘟囔,脚步却还是慢腾腾地跟着黎文走了起来,眼角余光瞥到这一切的黎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着。 公寓的大门在身后关上,像是帮时光也落上了一道锁。岁月温柔,在楼梯走道间徜徉,细碎的阳光围绕在两人周围,随着他们的脚步一同慢慢回到世间。 林尔清住的这个小区算是市里的黄金地段,小区外高楼林立,各种配套设施一应俱全。两人并肩而行,林尔清还在盘算着晚上的菜单,自然走得心不在焉,黎文也不介意,似乎相当享受这种状态,手插着裤兜,不徐不疾地跟着林尔清的脚步,完全没有了一个月前书店偶遇时的不耐,两人就这样悠哉游哉地来到了超市。 “应该拿些什么呢?” 从跨进超市的那个瞬间起,林尔清的大脑就被这个问题占据了,她几次想要咨询下黎文,可是偏过头去时却总是看到一张明显不在状态的侧脸——熟悉的眉眼下染上了淡淡的黑眼圈,习惯性抿紧的嘴唇周围冒出了些青色的胡茬,他眼神游离,手肘撑在手推车的扶手横杠上,将大半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了手推车上,显得有些孩子气,但同时又散发出成熟的松弛感,两个全不关联的形容词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竟然毫不违和。 “这就是你居家时的样子吗?” 林尔清看着身侧的人,她本来觉得黎文这样的人应该是随时保持警惕的,玩笑也好,糊涂也罢,都是迷惑敌人的武器,掩盖不了隐于其下的锋芒,即便在捉弄人的时候,也难免流露出犀利的神态,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现在看来,站在她身边的这个黎文,前所未有地真实起来,终于真正走进了她的生活,会有黑眼圈,会长出刺头般的胡茬,会驼着背像小孩一样推手推车,会……林尔清又仔细看了看他,无缘由地,她就是觉得这个疲惫而又自由散漫的黎文心情很好,毫不设防的样子让她心动。 林尔清没有错,现在的黎文全身心都在散发着我心情很好的气息,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关心林尔清在往购物车里投放着什么东西,而走神的林尔清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所以当他们的路线逐渐偏移,发现身边柜台上的东西从蔬菜水果变成婴儿奶粉的时候,才想起来要停下脚步。 黎文略带嫌弃地用两根手指从购物车里拎起一袋黏黏腻腻绿油油的东西:“这是什么?” “海带啊,你不吃么。”林尔清答得理所应当。 “那这个呢?”黎文指着两袋薯片。 “饭后甜点。” “这是咸的。” “番茄味,甜的。” 黎文噎了一下,没有继续搭话,只是把购物车里的东西重新翻了翻,一袋速冻虾仁,两颗白菜,一盒腌制过的牛排,一袋鸡翅,竟然还有一块三文鱼,看着这些食材,黎文脑子里一片浆糊:“你准备做什么,中西合璧?” 林尔清也有点迷茫,她这一路走来,心思也没放在饭菜上,只是以完成任务的态度胡乱地往推车里填充着食材,但是片刻犹豫之后,她还是想到了最完美的答案:“火锅啊。” “火锅?那这是什么?”黎文又从购物车里翻出了一袋五连包的速食面,还是他最讨厌的酸菜牛肉味。 “这是火锅底料。”林尔清面不改色,为自己在危机到来一瞬间所爆发出的机智默默点赞,黎文无可奈何地看看乱七八糟的食物,再看看林尔清,终于败下阵来。 黎文自然不知道,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在有些人看来,却有着几分宠溺的味道,至少婴儿奶粉货架前的一对夫妻就是这么想的。 “啊,啊……” 还被抱在怀里的胖乎乎的小宝宝显然看腻了婴儿用品柜子上千篇一律的蓝白色,被两人购物车里五颜六色的食品包装吸引,他探出身子伸长了小手去够,无奈却始终差了那么点距离,回头看看父母,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不顺利,于是张开小嘴,露出两颗刚刚冒头的小乳牙,啊啊地抗议起来。 小宝宝的抗议也打断了林尔清黎文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他们自然而然地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孩子也正看着他们,四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刚结婚吧?”虽然是问句,那位母亲却并没有要等他们回答的意思,接着说了下去,“都是这样的,我们那会做饭也是老大难问题,过段日子就好了。” 而那位父亲则把宝宝从他妈妈手上接过去,用过来人的眼神看了看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向宝宝的母亲:“东西买得差不多了,我们去结账吧。” “是哦,不打扰你们了,和叔叔阿姨说再见。”母亲抓起儿子的小手挥了挥,转身就走了。留下林尔清和黎文两个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新小区里,新婚夫妇是比较多,几乎每个周末都有婚车开来呢。”林尔清本想看着黎文的眼睛展示一下自己的坦荡,可是眼神闪了闪,还是侧过了头,假装随意地将一缕头发捋到了耳后。 “是啊。”黎文附和着,迈开脚步跟着走了出去,“诶,再也不是哥哥姐姐啦。” 第24章 烛光晚餐 尽管结账时,黎文就已经知道不该对这顿晚饭抱有什么幻想,但是真的看到林尔清动手做菜的样子,他还是吓了一跳。 “喂,这白菜还是要稍微择一下的。”说着,黎文从林尔清手里抢救下了正要被她一刀两断的白菜,说道,“不是说吃火锅么,别切了,剥成一片一片就是了。” “哦。”林尔清从善如流,把白菜这茬交给了黎文,转身去对付冻虾仁。 “等等!你拿着开水要做什么?” “没看见虾仁是冻的吗?”林尔清有些不满。 “那也不能用开水啊,直接给你烫熟了火锅还吃什么?”说着,那包虾仁自然也辗转到了黎文手里。 林尔清没与他争辩,也没有放下手里的开水壶,照常往盆里倒了点热水,又和了点冷水,哗啦啦把手边的一袋鸡翅全倒了进去,水花几乎溅到黎文脸上,他张了张嘴,看到林尔清全无察觉,一脸认真地捋起袖子就开始清理鸡翅,终究是忍住了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去重新找了个大碗装了些清水解冻虾仁,然后又拿起那两棵白菜,一张叶子一张叶子地剥起来,速度不快,却是十分耐心,倒有点乐在其中。 厨房终于安静了一会,林尔清换了一次水,把鸡翅捞进盘子里,视线又瞄准了那一块三文鱼,她三下五除二把三文鱼从保鲜膜里解救出来,直接就放到了砧板上,准备动手。 “等等!” “又怎么啦?”林尔清回过头,握着刀,眉头不耐烦地皱起。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此刻,窗外太阳已经落下,暮色沉沉,晚风吹过,带起地上三两片落叶飘飘荡荡,眼看着打个旋儿似乎要飘上天空,最后还是免不了伶仃四散,重新跌落到地上。街上三两路人皆是行色匆匆,不时地搓两下手或是朝手心哈一口热气,厚实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到就觉得寒气逼人,黎文却觉得浑身都热热的,像是心脏处有细小却澎湃的温暖,如活物般带着触角在他的身体里试探着,探索着,膨胀着,蔓延着,一点点填满他的四肢百骸。黎文不知道这份温暖,是来自厨房特有的暖色调灯光,还是面前皱起的清秀双眉。 “喂,怎么啦?” “就是提醒你一下,这三文鱼不是要生吃吗?至少把砧板和刀用热水烫一下吧。”如梦初醒的黎文说着,语气里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 “真讲究,”林尔清嘟囔着,到底还是照着做了,“你会做饭?” “不会,”黎文回答得干脆,“怎么了,不是你请我吃饭吗?还要我当主厨?” “不是,我见你懂得这么多。”林尔清差点就要把指手画脚四个字说出口,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拿起刀在鱼肉上比画起来,那姿势看得黎文心惊肉跳。 “还是我来吧。”说着,没等林尔清回答,黎文就走到林尔清身后伸出右手接管了她手中的刀,林尔清还没有退开,如此一来,倒像是整个人被他包围在了怀中,而她的手,也被黎文的手覆着,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比她的暖上许多,这么一握,几乎将她整个手都包了起来,她顺着两人相握的手指看过去,入目居然是一把菜刀,于是再多的旖旎心思也保持不住了,红着脸几乎是从黎文怀里跳了出去。 黎文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继续说着:“看我妈做得多了,平时也会打打下手,做个菜而已,还能比破案更难么。” “哦。” “白菜择好了,你洗一洗去装盘吧。” “哦。” 林尔清没有再多话,低着头忙碌起来,温暖的灯光在两人的身后铺开,充盈了整个厨房,连菜刀与砧板的碰撞声在此刻听来都格外温柔。黎文和林尔清两个人,一个站在案前,一个站在水池边,恰好比肩。 两个人虽然话都不多,但却配合得异常默契,再加上买的东西都是简单好打理的,不一会儿,食材就都准备好了,林尔清把收稍的工作交给了黎文,自己则从厨具柜里拿出火锅用的电磁炉,摆到了客厅的桌上,黎文也紧随其后把菜一样一样端了出来,一切都安排妥当。 最后一盆菜已经被黎文托在掌心,他走出厨房,顺便伸出手去,准备把厨房的灯一起关了,可手还没有触碰到开关,身后的灯光一下子就消失了,黎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是厨房的灯坏了,而是周遭都暗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剥夺了他的视觉。 糟了!黎文心里咯噔一下。 “黎文?” 林尔清略带恐慌的声音也在此刻传来,黎文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只能本能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他却走得又稳又快,像是房间的构造、摆件的位置都还呈现在他眼前。 “别怕,我在呢。” 黑暗中,镇定的男声似乎就在身边,让人格外安心,林尔清也从最初的慌乱中平复下来,而就这一会儿的时间,黎文已经来到了她身边,刚刚在厨房让她心旌摇曳的那只手再次握住了她略带寒意的左手。 林尔清的体温开始悄悄地上升——小鹿乱撞,古人诚不我欺。她想着,仿佛是要防止心脏从胸口跳出来一般,用空出的右手按住胸口。她想把另一只手从黎文手中抽出来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却又舍不得指尖的那点温暖,于是只好就这么僵着身体站着。视觉被剥夺后,人的其他感官反而更加灵敏起来,黎文的气息,黎文的温度,黎文的味道,甚至黎文右手虎口处的老茧都随着林尔清的五感一一被放大,她忍不住在黑暗中一遍遍描摹着身边人的眼耳口鼻,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 终于,黎文的眼睛已经能适应这周围的黑暗了,他从窗口向外望去,暗掉的似乎不只是他们一家,街边一向任劳任怨的路灯也罢工了,整个小区都没有了亮光,沉寂下来。 “看来是停电了。” “停电了啊。”林尔清讷讷地重复着,那一晚见鬼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虽然已经知道是人为破坏,如今还是祈祷着,不是昨日重现就好了。 “嗯,”黎文感觉到林尔清如释重负的情绪,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你家里有蜡烛吗?” “蜡烛?上次过生日倒是剩下来一些,但是电磁炉却是不能用了啊,”林尔清看看桌上的劳动成果,不免有些遗憾,“要不,我还是请你出去吃吧。” “不用,你去搞定蜡烛,晚饭的事就交给我。”黎文说着,又端起桌上的菜返回了厨房。 林尔清和黎文相处了一段时间,知道黎文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既然这么安排了,必然有他的办法解决,于是也不多言,向书房走去,如果没记错,那些蜡烛被收在书房柜子的一个专门抽屉里,和她的宝贝木材严格隔绝开来。 很快,星星点点的亮光就浮动在客厅的桌面上,生日时赠送的蜡烛造型各异,高高低低的,如今看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厨房里黎文还在忙活,但是异常明显的酸菜牛肉面的味道传到客厅,林尔清还是有点失笑。 “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惊人的料理呢,居然是泡面,我第一次请他吃饭居然是吃泡面,而且还是他泡的,不管了,至少热水是我烧的。”林尔清想着,脚步先她思绪一步向厨房走去。 她站在厨房门口,没有立刻走进去,厨房里,黎文正背对着她,背影在柔和的月光中如水墨画般氤氲开来,像是武侠小说里那些神秘莫测的高手,让人看不真切。林尔清正想走近几步,黎文却转过身来,面条的热气在寒夜里升腾,朦朦胧胧的,他透过热气看着站在厨房口探出个头来等他的女人,目光顺着她耳边的几缕碎发落到她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上,眸色暗了一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黎文最终还是笑了一下,扬了扬手中的两碗面:“出去吧,可以吃了。” “嗯。”忙碌了小半天,林尔清此刻也觉得有点饿了,听到黎文的话,就乖乖地走了出来。 两人在桌子两端坐下,各自端着一碗泡面,面条里还加了些白菜和虾仁,虽说简单低调了些,滋味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屋内蜡烛火光晃晃悠悠,屋外一轮明月星光点点,皆是静谧,连吃面条的声音都像是亵渎了这种氛围,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林尔清把筷子放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埋在面碗里的脑袋抬了起来:“来点酒吗?” “什么酒?”黎文愣了一愣,仿佛没料到林尔清会说话一般,但是立刻又赞赏起来,“有道理啊,烛光晚餐怎么能少了酒?” “你等着。”林尔清说着,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朝黎文狡黠地一笑,起身向厨房走去。 很快,晶莹剔透的红色液体从酒瓶里流到桌上的高脚玻璃杯里,黎文习惯性地晃动手指旋转了几下酒杯,看着杯壁上覆着的薄薄的液体膜逐渐变成液滴,又一点点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重新回到杯底,心情也越来越愉悦:“你吃完了吗,我们去阳台上喝吧。” “啊,”林尔清还在低头倒酒,闻言抬头看了看黎文,又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今天一天犯傻的时间比前半辈子都要多,但心里却是熨帖的,“好啊。” 电力依旧没有畅通,小区还在黑暗中蛰伏,只有月色柔和地照着窗外的世界,林尔清想抬头看看闪烁的繁星,恰好几片云朵在空中飘飘荡荡,挡住了大部分星光,使得整个夜空蓦得阴沉无趣起来。 “天公不作美啊。”黎文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转过头对她做出个遗憾的表情,不等她做出反应,视线又重新回到了窗外,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出了神。 林尔清借着夜色的掩护大剌剌地看向这个陪伴了他大半天的男人,看他装模作样地晃动着杯中的液体,修长的手指玩笑似的摩擦着透明的酒杯,他不说话,很久才抿一口红酒,喉结滑动的样子在清冷的夜色中带上了点情色的味道,林尔清红着脸和他碰了碰酒杯,咂了咂嘴,没尝出什么味道,嘴角倒是带上了笑意——幸好身边有这个人陪伴,即使夜空无趣,却不寂寞。 “好像有点晚了。”一杯酒下肚,黎文还有点恋恋不舍,但是看看天色,还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 “我送你下去。”林尔清急急忙忙地收回目光。 “好啊。”黎文出乎意料地没有推辞。 停了电,电梯自然也停止了运行,黎文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两个人借助着一点亮光在楼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没有交谈,只有彼此的脚步声让对方安心。林尔清的手上再次传来温暖的触觉,黎文还像没事的人一样一步一步地走着,空气在黑暗中逐渐升温,两个人的指尖像是通了电,把紧握着的双手间的空气电的噼啪作响。 走出楼道的一瞬间,呼啸的寒风吹得林尔清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但是她没有退缩,还是跟着黎文走了出来。 “你刚刚喝了酒,不能开车吧,我陪你去小区外面等车?” “好啊。”黎文握着林尔清的手紧了紧,像是想到了什么,抓着她的手一起伸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林尔清没有防备,被这力道拉得朝黎文的方向踉跄了一下,两个人靠得更近了。 眼看小区的大门就在眼前了,黎文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楼道那么黑,我总觉得要送你回去才放心。” “啊,”这句话显然在林尔清意料之外,她徒劳地清了清嗓子,却遮掩不住声音里的笑意,“然后我再送你下来吗?” “是个好主意,最近我们搞什么绿色低碳比赛,严晋他们老喜欢在朋友圈里比运动步数,刚好刷点数据。” “那不如买个运动手环给小萨带上,保准每天都是你第一。”林尔清嘴上调侃着,人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黎文又掉了个头开始往回走。 “这个主意更好。” 上帝也被他们腻歪到了,终于没有让两人的十八里相送如愿,就在两人再次走回林尔清家楼下的时候,街灯突然从沉眠中醒来,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盏一盏依次被点亮,仿佛潮汐向远处涌动,而矗立在他们周围的大楼也逐渐亮起深深浅浅的灯光,明灭间仿若星子落入人间。楼上传来了孩童雀跃的欢呼,随后是滋啦啦的油锅声,生活的烟火气一下子扑面而来,黎文停下脚步,轻轻扶住林尔清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对着自己,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元旦那天,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大概是月色太温柔了,林尔清想着,所以她没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