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之刃】极乐鸟》 第1章 1 她想买一双新鞋。 上山的路坑坑洼洼,雨后泥土柔软湿润,踏上去像踩着棉花,而它远不如棉花干净,草鞋破了好几个小洞,一根麻绳虚虚牵着。 现下刚过初春,家里的金鱼鼓鼓囊囊,再等半个月街上孩子多起来,换双木履的心愿就能实现。 如果总是上山,比草鞋结实得多的木履,是当仁不让的第一选择。 邻居昨晚和她打招呼,告知她摊位依旧在靠近街头的地方,这是邻居替她不断争取而来的结果。 她很感激,大清早就送去两条红红的、还没有进入□□期的小金鱼。 邻居一家可怜她一个人,总是有意无意帮助她,盖房子,摆摊位,赶跑骚扰她的流氓,把她当自己家的孩子喂到十八岁,她脚上的草鞋是邻居小姐送她的十七岁诞辰礼物,她舍不得换,一直穿到现在。 只送两条小金鱼是不够偿还恩情的,赖以为生的东西在自己眼里是弥足珍贵的宝贝,在以砍柴为生的邻居眼里,只是两抹水缸里游动、偶尔蹦跶一下的枫叶。 她总要想出更好的东西才行。 可是在更好的东西被想出来之前,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去那个寺院还愿。 为何要还愿,自然是她许了愿望,而愿望实现了。 大约半月前,她遇到了镇上嚣张已久、据说是被德川驱逐的浪人。一年前来到镇上,烧杀劫掠无恶不作,面容凶悍体型雄壮,镇上的大人都不敢出面管制,徒留手无寸铁的百姓受苦。 她的金鱼摊被踢翻,一半的金鱼泼至天上,骤然下坠的砸地声刺痛她的耳膜,扑地挽救的动作被浪人视为不敬,披散的碎发被粗暴拎起,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 因为不漂亮,所以没有任何顾虑。 她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一地扑通的尸体,睁大的眼睛没有动静,愣愣看了好久,直到邻居匆匆赶来、躲避的群众将她悄悄打量,她才恍然回神,安静地将一半的尸体捡到木盆里,和另外一半离开了水、也渐渐失去动静的同伴放在一起。 她拒绝了林子小姐的陪伴,一个人抱着木盆离开。 临近傍晚的山林很安静,只有鸟嘎嘎嘎的声音。 幽静的小径陡然浮现陌生的人影,她感到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前方出现一个人,对方似乎在打量她。 一个脑袋锃亮的男人静静立在她必经的路上,拦路的行为做得理所应当,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同寻常的味道。 阴森森的面容,眼神不算明澈,手指十分枯瘦。 “是遇到困难了吗?”说出这样的话。 她警惕不作声,男人自顾自继续说。 山上有一个极乐教,他邀请她一起去。 “不参拜也没关系。”他这样说,“教祖大人愿意倾听一切烦恼。” “什么都可以。”他这样说。 她看上去,是很可怜的样子吗。 还是她看起来很好骗。 她没有任何寄托的想法,也没有向谁倾诉的**。金鱼的尸体开始浮胀,她要赶在腐烂之前把它们埋到土里。这才是她应该去做的事,而不是向什么不知来历的教祖诉苦。 她不信教,这一点就断绝了所有可能性。 可是那人仿佛盯上了她,一直跟在她身后。她故意在林子里绕圈、拐弯、速度忽快忽慢,也还是没能将他甩掉。 ——对方似乎比她还要熟悉这片从小长大的山林。 这可麻烦了,她想。 第五次回到故事开始的起点,月亮升至枝头,柔和的月光拂洒怀里的小金鱼,树叶在头顶簌簌作响,怀里的宝贝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她突然就不想再和对方兜圈子绕下去。 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宗教,寺院建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她住在山腰,一直以来的生活只局限于山脚,镇上到家里并不是多长的一条路,整座山也不是多高的一座山。但是她一次也没有往家的背后走去。 山顶出现了个极乐教,她活了十八年,居然第一次知晓。 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隐没在霞雾中的一角悄然出现。 寺院并不大,伫立的山门,四四方方的庭院,别无二致的本堂,木制的三重塔楼,一汪漂亮的莲花池。 她被领着前往本堂,中途越过莲花池上曲折回环的长廊。 莲花次第开放,凝聚的露水划过花心滴入水中,涟漪遥遥荡漾。 悄声静谧,越走近本堂,领路人的动静越轻,对供奉在此的神佛崇敬信奉,她闻到了一缕不容侵犯的神圣,于是她也放缓动作,脱掉草鞋的赤足在木质地板上轧过,碾磨出微弱的吱呀。 小金鱼放在山门,应该没有人会将它们端走。 她突然觉得莫名其妙,她怎么会跟一个陌生人来到陌生的寺院,向一个陌生的神佛参拜? 神佛之说虚无飘渺,如果真的有神,被神庇佑的人此生就能一帆风顺? 那么那些努力生活的人,岂不就成了笑话。 过往十八年靠自己熬过来的每一天都在告诉她:神明是不存在的。 跪拜等候的信徒挤满了宽敞的屋子。 有人脸上忧虑愁苦,有人脸上淡然平静,有人在哭,有人在笑,她警惕地观察四周,一个个平凡的人进进出出,哭着进去,笑着出来,忧愁烦闷一扫而光,恍若新生—— 她从相当一部分人的眼里,依旧看到了尚未熄灭的**。 她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脚步踉跄了一下。 轮到她了。 将她带入崭新世界的人恭恭敬敬站在门外,微微垂首掌心向上,无声邀请。 很黑。她心里的声音响起。 被黑暗包裹的瞬间,她下意识伸手去探,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烛台,小心哦,会扎到手。” 从天边飘来,如云似雾,初春寂夜乍暖还寒。 黑暗里现身的男人俯下高大的身体,长长的飘带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与此同时她抓在烛台上的手,被一抹寒凉温柔拂去。 凉意萦绕,一点点纠缠蔓延。 明明是很冷的季节,她却觉得,虚空中所有光点都汇聚在遽然鲜活的指尖,从那里开始,像寂夜的萤火,并不存在、却又无比鲜明。 他握着她的手,将它从尖锐的突起上解救,随后他放开她,专心致志地点灯。 莲花灯台逐渐燃起七个光点,烛心摇晃,拂拂驱散空寂的黑暗,她的脸被烛火抚过,她闻到空中弥漫的异香。 淡紫的飘带转瞬即逝,留在她肩上的触感比风还轻。 他的手里拿着那支最初摇曳的蜡烛,烛火幽微跃动,打在墙上的光影飘渺模糊。 它爬到高处。 她的耳边仿佛一声轰响—— ...... 神佛为什么不坐在高台之上。 柔和的眉目下垂着悲悯的弧度,目之所及的一切皆是怜悯的信徒,齐腰的卷发随意披散在庄重的黑色教袍之上,神圣庄严地静立身侧,比夏日风铃飘摇而过的琉璃还要美丽的眼睛正温柔地注视着她。 神佛有一双比朝霞艳彩还要绚丽的七色眼睛。 就像彩虹一样......不,比彩虹还要漂亮。 他眉眼舒缓,露出宽容的微笑。 “没见过的孩子,第一次来吗?” 她艰难地从那双瞳眸中抽离,耳边又响起温柔的声音,几乎是立刻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双仿佛如同漩涡的眼睛,弧度很小地点头。 见到神佛要说什么?她开始思考,开始纠结,她从来没有参拜过,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寺院,连参拜顺序都不知道的她,见到活生生的神佛,该说些什么? 一步之遥的神佛安静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她。 然而越是这样,她就越无法说话。 眼睛眨得越来越快,嗡动的频率堪比飞蛾的翅膀,笼罩在眼角的余光渐渐式微,烛火跃得越来越慢,墙上的影子逐渐清晰,她慌乱之中看了一眼,两道清晰而模糊的身影正向彼此缓缓靠近。 她的脸被一抹冰凉覆上,刺痛从那里传来。 “真可怜,一定很痛吧?” 肿胀的伤口被轻轻抚摸,源源不断的凉意将其覆盖,很快,她就感觉不到痛了。 神佛收回手,温暖的烛光下,他微微俯身。 “我是万世极乐教教祖——童磨,你可以叫我教祖大人,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都不介意。” “是新信徒吧,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怕再次看见那双眼睛,于是在他起身之前,急匆匆说出那两个又轻又小的字。 对方敏锐地捕捉到,毫不吝啬地夸赞她:“花枝,很美的名字。” 她觉得很热,平静的心被对方轻飘飘的一句话搅得动荡。 她跪坐在地上,与回到高台莲座的教祖谈心。 他询问她的身世,来历,烦恼,聆听她的一切痛苦,给予建议和帮助。 他很温柔,每一句话都在循循善诱,留给她的空间广阔而寂静。 并不是简单的倾诉与倾听—— 他在引导她说出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山下的人们过得如此痛苦,原来如此,真是可怜。什么都不用担心,回去好好生活吧,让花枝难过和痛苦的事情,没有去回想的必要。” 她听见这句话,心里除了倾诉过后的轻盈,还有软软乎乎的感觉,她说不上来。 回到家已经临近清晨,她被林子小姐紧紧抱住,“你去了哪里?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林子小姐的丈夫也没有休息,抱着刚出生一个月、睡得咂巴的孩子跟在她身后。 “女孩子一个人还是太危险了,最近山里有熊的脚印,以后就跟我们一起回家吧。” 她把小金鱼埋在门前苍郁的大树下,撒下一包蒲公英的种子,她从山上被蒲公英包围时就开始搜集,也没想到会用在这样的当下。 明年,家里或许也会长出黄灿灿的蒲公英。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把开得最美的蒲公英花送给林子小姐一家,如果有多的,就送给山顶的教祖大人。 在他环环相扣的引导下,她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希望妨碍大家幸福的人消失。 直到临睡前,鸡鸣刺破薄薄的天幕,她才渐渐清醒过来。 只是一次情绪层面的释放,生活并不会因此有所改变,下次遇到这样可恶的人,还是要想办法解决才行。 她没有对虚无的东西产生依赖的心思。 她只是忍不住去想,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又以什么理由见面? 她在家休息了好几天,某个天亮后随林子小姐一起下山,帮她们卖捆成一摞的柴火,夜幕降临,等待出来游玩的孩子光临她的金鱼摊。 今天收获颇丰,好像是这一月来最多的一次。 她如愿买了渴望已久的木履,崭新的鞋面画着漂亮的红色云纹,像金鱼的尾巴。 穿着新鞋上山的路上,她问一旁心情同样不错的林子小姐:那个浪人呢?似乎没有见到他。 林子小姐和她的丈夫突然噤声,似乎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树叶哗哗作响。 “死了。” 她停下脚步。 “几天前被人发现死在街尾。” 林子小姐不是胆小的人,死的也是罪有应得的恶霸,她眼中隐隐的恐惧却挥之不去,她似乎总觉得很不安。 丈夫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也许是有人见义勇为。” 林子小姐点点头,准备拉着人快步回家,结果她扭头一看,人早就不在原地。 “你去哪里!” 抱着一路采摘的油菜花,奔跑的速度在上坡的路径略显缓慢,她对他们招了招手,转身往那条刻意记下的小路跑去。 半长不短的头发松松垮垮,发带在飘落前被抓到手里,宽敞的裙摆纵容她的任性,月光追随轻扬的发尾,染上银白的余晖,她拨开云雾缭绕的枝叶,主动走进曾向她敞开的世界。 她记着正确的路线,一路畅通无阻,新鞋在回廊上擦出并不和谐的声音,她将它们脱下来,无声守护寂夜的宁静。 今天似乎没有人参拜。 空荡荡的本堂,只有她贸然闯入、冒冒失失的身影。 只是凭着心底陡然升起的念头,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过来了。 不合时宜的急促,她来的目的是什么?哦对,是还愿。 怀里的油菜花有一束不堪风的重负,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她蹲下去捡,起身的时候撞上了什么东西。 “花枝?” 比她高很多、几乎将她包裹在影子里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收敛的眉眼微微上扬,好奇地注视她。他没有穿肃穆的长袍,穿着一身松散的红色和服,慵懒地站在她身后。 “是迷路了吗?” 她低下头踌躇了很久,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将手里一大捧黄澄澄的小花递给他。 她的动作出乎意料,他轻轻诶了一声。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所有的力气凝聚在心里,发出自见面以来最大的声音: “坏人消失了,谢谢您!” 耳边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响。 她听见他在笑,睁开眼,手里的花被接过去。 “我什么都没做,花枝的话我听不懂。” “哇,好漂亮的花,谢谢你,我会把它们好好插在壶里的。” 急急忙忙地来,毛毛躁躁做出无法预计的莽撞事,又想落荒而逃地离开,每一个举动都出其不意,她自己也无法解释。 花送到了,她局促地鞠躬,然后转身就跑。 她很想拍拍烫到可怕的脸蛋,可她暂时无法做到——他抓住了她的手。 柔软的身体撞出荡漾成海的浮浪。 漂亮的琉璃眼睛挨得很近,几乎要将她吸进去。 “神明庇佑信徒,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拨开她脸上凌乱的碎发,葳蕤的藤蔓悄然缠上她的脖颈。 “我很喜欢花枝,如果可以的话。” “你愿意常来吗?” 仿佛听清,又仿佛没听清,她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盯着烛光之下蓬松柔软的头发。 她眨眨眼,心中鬼使神差响起一道声音。 ——原来教祖大人的头顶是红色的,就像金鱼红红的脊背,真好看。 第2章 2 她觉得自己平凡又普通,平平无奇的自己,好像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 每次他不经意地夸她,她都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 五花八门。 头发柔顺,脸长得小,说话很轻,像他养在房间里那束静悄悄的油菜花。 可由于营养不良,她的头发毛躁得像一把干枯的稻草;也因为营养不良,脸一直没有肉,这段时间吃得少,更是连颧骨都凸了出来;说话很轻,是因为她和他说话时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盯着他衣服的一处,说着梦游一样的话。 他给予她很多鼓励和赞赏,有些甚至一听就是胡说八道。 可教祖大人说那些话的时候,总是刻意与她对视,即便她有自知之明,也不免被那双漂亮绚丽的七彩眼睛所迷惑。 就像一个无穷无尽的漩涡,而她像一只溺水的小鸟,明知道很危险,也还是忍不住让水洇染翅膀,透露着心甘情愿的味道。 所以她现在飞不起来,几乎每天都往山上跑。 她不是一个多聪明的人,分辨不了他的话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她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认真将他的寺院打扫得一尘不染,从山门到回廊,从法堂到塔楼。极乐教名不见经传,不是很有名的宗教,所以规模很小,金堂也是小小一个。 她干活时他就坐在软垫上,摇着金色的扇子撑脸看她。 “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会有专门的人打扫。”他曾这样说。 她还算浓密的眼睫扑闪了两下,握着扫帚的双手紧了紧,微微低下头,声音很轻。 “......会很干净。” 蒲公英一样轻的声音被风送到他耳边,他也不强人所难,挥了挥手里漂亮的金扇。 这就是默许。 她高兴起来,干什么都很有劲。 极乐教尊崇快乐、摒弃痛苦、觉得困难的事情不做也可以的教义,信徒把它贯彻得很彻底。 她推开塔楼的大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差点令人窒息。 看似一尘不染,平日不容易观察到的地方堆满了让人难以忍耐的东西。 那些人也会偷懒。 信徒惯例晚上参拜,白天基本没人,教祖大人不接见信徒的时候总是窝在房间里休息,偌大极乐教就她一人在外面晃悠。 ......不能叫晃悠,她有好好做事。 从小一个人生活的优点就显露了出来,她一个人打扫整座寺院,结束了也一点都不累,还有精力给教祖大人照顾莲花池里的莲花,满池子花苞,再过几月入夏盛开,一定特别好看。 临近傍晚,她就告别他。 “明天也会来吗?” 温柔的教祖大人换上长袍,没有戴那顶帽子,和她并肩站在回廊上,欣赏几乎被春雨洗刷过、变得焕然一新的寺庙。 她点点头,望着斜阳映照在地上的两道影子,私心往高一点的那道靠了靠。 几乎只到他肩膀的脑袋磨磨蹭蹭,在他无声的注视下,慢慢贴近他的衣袍。 很轻很轻,碰了一下。 她的小金鱼产了一池子小鱼卵。 扒在木头做成的水池旁,她神情严肃、认真专注地将辛苦的金鱼妈妈捞出池子,与新生的小鱼卵隔开,然后仔细观察一颗颗连成串的透明鱼卵,面容渐渐松缓。 没有需要淘汰的,都很健康,仔细将养十天就会孵化出小鱼苗。 只要她好好照顾好好养,一定会长成山上山下最好看的小金鱼。 她总是对未来充满信心。 父母留给她的两条小金鱼,如今已经繁育出上百条漂亮的后代,一代接着一代陪她度过了并不轻松的十八年过往。 小金鱼蹦跶一下,鱼尾巴甩起的水滴溅到薄薄的眼皮。 月光越过簌簌的树林,拂照澄澈干净的水面。 她突然有点想爸爸妈妈。 相比可以追溯到源头的**,无能为力的天灾才是让人类连愤怒的对象都难以拥有的存在。 山火,疫病,无论沾染上哪一样都不会有好下场。 火势并不大,整座山林只蔓延了小小的一角,正好是她家。 卧病在床的妈妈拼命将她从火海里抱出来,失去妻子的爸爸顾不及悲伤,把她抱给山下熟悉的好友,拒绝友人不断的挽留,毅然决然上山共赴与妻子的黄泉。 她被林子小姐养大的。后来林子小姐的未婚夫和她住在一起,就是被他们两个养大。 关于父母的所有印象,都是林子小姐和她的丈夫告诉她的。 父母留给她的除了两条小金鱼,还有抱着她逃出火海时无可避免灼烧在身上的伤疤。 那块印记有一点像小金鱼的尾巴,就和她鞋面上的漂亮云纹一样,虽然不是红色的、只是突起的肉色伤疤,可她依旧觉得很好看,这是爸爸妈妈留给她的第二件礼物。 她发誓会好好活着,就算再苦再累也要好好活着。 “花枝总是精神很好。”教祖大人经常这样说。 他是一个很博学的人,每次信徒问他的问题他都能很详细地回答,而且很耐心。 最开始白天遇上信徒求教,她都会很自觉离开,抓起用得有些磨损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扫着锃光发亮的地板。直到有一次他直接拉住她,让她在一旁等候,等待他结束后和她一起去赏花。 “不算什么很要紧的事,听了也无所谓。” 于是她安静站在他身后,出神地望着他垂落的白橡色头发。 恋爱,财富,仕途,健康,各种各样的问题,教祖大人总能回答得很好。 每一个与他对话过的人,走出极乐教都是满脸微笑。也会有仍嫌不足、不够满意的人,下一次还会再来,问题仍旧一样。 她偶尔会想,每天接受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不会累吗? 她是个笨口拙舌的人,小时候林子小姐与未婚夫先生谈恋爱产生的摩擦,林子小姐会对她倾诉,她总是安静充当一个倾听者,然后什么都做不到。 就像集市上摆成一排排的人偶,提供陪伴的价值,别的超出她能力范围的都显得无能为力。 她一直觉得教祖大人很厉害,他从来没有说过累,在她面前始终笑盈盈。会关心她累不累,会拉着她坐在回廊边,东一扯西一扯地聊天。 “头发长了,要剪掉吗?夏天会很热哦。” 她摸摸已经到腰际的长发,还是干枯得像一把稻草,泛着不健康的黄色,或许剪掉也不错。 湖面虹霓映照,散射出五颜六色的湖光。 她伸出手,碰了一下光与暗清晰分明的界限。 他和她坐在阴暗里,与灿烂明媚的阳光只有一掌宽的距离。 教祖大人似乎不怎么喜欢晒太阳。 她有次打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那股冰到令人发颤的感觉还盘旋在她心头。 比第一次他抚摸她的伤口时还要冷。 放在朝阳下的手已经热得有些发烫,八瓣莲花只待须臾便会盛开,她安安静静挪到假寐的他身边,小心翼翼、胆大包天、凭着脑子里糊成一团的热情和冲动——暖烘烘的双手握住了他搭在膝上的左手。 他缓缓睁眼,七彩琉璃在无光的地界依旧闪闪发光,慵懒垂眸,看的不是他和她紧握的手,而是她那张比太阳烘烤的地板还要滚烫的脸。 她只是握了一会儿,就飞快收手。 安静的庭院只有莲花摇曳的清香。 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她捂着脸,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 还是没有人说话。 她眨眼,眼睫毛比任何一只漂浮在莲花丛中的蜻蜓扇动的翅膀还要快。 静谧的莲花池里,或许可以养两条漂亮的小金鱼。 被他握住手的时候,她脑海里突然涌上来这样的想法。 她问他可以吗? “嗯?”他眨着漂亮的眼睛问她,“什么?” 她小声说:“想送教祖大人礼物。” 他笑着说:“你送给我的花我有好好养,其实能每天见到花枝,已经是很开心的事了。” 不一样。她想。 小金鱼是不一样的。 不会枯萎,不会消失,只要保证水源干净,喂一点点鱼粮,就能一直繁衍下去。 长长久久,充盈整个莲花池。一代又一代,永无止息。 或许人没了鱼还在呢。 她被自己的幽默逗笑,然而鼓起的脸颊被轻轻戳了戳。 面容俊美的教祖大人好奇地观察她,对她的笑很感兴趣。 教主大人对一切情绪都很敏感,都抱着探究的心思。 就比如现在。 “为什么会笑,在开心吗?”他问她,“为什么开心?” 她低下头,望着澄澈净透的湖底,似乎能看见小鱼在上面悠悠游荡。 阳光很刺眼,很温暖。 “因为。”她感受着他冰凉的手心被她融化的温度。 “教祖大人很温柔。”她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凝视着她的微笑,眼角也露出和她一样弧度的笑意。 “是吗,如果你喜欢,那真是好事呢。” 锃亮的金扇子轻轻敲了一下膝盖。 林子小姐似乎对她不知所踪的去向生疑了。 其实去掉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她已经生疑了。 家庭会议什么的,也是从小就有的惯例。 从前她一个人跑去山里捉小兔,被找了她一整天的林子小姐惩罚不许吃饭,晚上还开了大半夜的家庭会议,旨在教育青春期叛逆的小孩不许一个人独自外出。 她十五岁之前都是和林子小姐一起出门的,去哪里都会告知她,八岁开始每天摆摊赚钱,林子小姐的柴火卖完了也会等她到深夜一起回家。 她这样既不待在家里,也不告知去向,三两下就跑没影,消失一整个白天的状态,林子小姐担心了好一段时间。 跪坐在屋内准备等候她的追问,她已经打好了腹稿。 “是约会吗?” “哪个男人?” “叫什么名字?” 她准备的小谎言被噎住,囫囵吞进肚子里。 被林子小姐严肃的眼神注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教祖大人说极乐教并不希望被过多的人知晓,所以她原本想撒一个山上有小动物想抓一只回来的小谎。 这下她说不出话了。 “果然!”林子小姐目光如炬,秀丽的眉眼染上一抹严厉,“他是谁?” 她使劲摇头:“没有......没有的事。” 林子小姐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果断放弃逼问,面容如常,让她带上小金鱼跟她下山。 “夏天来了,街上小孩子越来越多,不要因为别的什么影响工作。” “你不是还想买一套新衣服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皱皱巴巴、灰扑扑的旧衣服,老老实实回家准备小木盆和小金鱼。 想了想,她还带了一把小纸网。 确实如林子小姐所说,街上的孩子像雨后春笋冒出来,聚集在她小小的金鱼摊上。 这几天收获颇丰,有些忙不过来。 似乎再等个几天就能买一套崭新的小袖,最好是有颜色的,想要漂亮的颜色。 她最近无意识注重起了“好看”。 好看的发型,好看的衣服,好看的鞋子,脸也希望好看一点。 偷偷学着街上漂亮的女人把头发梳成好看的发髻,结果手太笨,头发搅成黄黄的一团,没办法只能剪掉,看上去就像金鱼和燕子的尾巴,中间缺了一块。 脸也洗得很干净,照着湖面看,扪心自问,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看。 “花枝很漂亮”这样脱口而出的话,他总是说得很顺口。 她知道,教祖大人是在哄她开心。 教祖大人一直都在哄信徒开心。 她有几天没去了?林子小姐一直看着她,哪里都去不了,生平第一次她喂鱼时带着郁闷的情绪。 但是很快她又调整过来,强迫自己开心。 情绪是很重要、很关键的养料,由负面情绪养出来的小金鱼,品质一定不会好。 等哪天林子小姐放松警惕,她再偷偷溜上山吧。 街头似乎有谁和谁在吵架,好多人都伸着脖子看热闹。 她的摊位就在靠近街头不远的地方,但她没有看热闹的想法,那边似乎闹得有点厉害,逐渐身边的人都往风暴中心靠拢。 孩子们不为所动,专心盯着水里游窜的小金鱼。 林子小姐似乎也去了。 她揉揉长时间低头而有些弯曲的脖子,远远称不上细腻和好看的手指用力揉捏,希望能缓解一点疲劳和酸痛,听见有个孩子兴奋地喊捞到了,随即挂上一个淡淡的微笑抬头—— 一抹红色站在她面前,好奇地望着那个小孩。 “唔——原来是这样玩的吗?” 不知道站了多久。 白橡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顺着俯身的动作垂到胸前,随身携带的那把金扇握在手里,抵着光洁白皙的下巴,踏着普普通通的木屐,穿的那件曾见过的红色和服。 他了然点头,扇骨往手心一敲:“我明白了,让我试试吧。” 她看着他蹲下高大的身体,和比他小得多的孩子们挤在一起,向她伸出手,她下意识去接。 手心躺着几文铜钱,她愣了一下,赶紧翻包找钱,男人握住了她的手,她吓得一抖。 “不用找喔,你教我。” 他追逐她的视线,捕获她的注意。 她试着抽手,事与愿违。 “教祖大人......” 她被阻止,男人好看的食指抵住薄薄的唇,笑着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他轻轻摇头。 于是在只有他和她的方寸之间,她小声地唤了他的名字。 “好,童磨大人。” 第3章 3 俗话说,以某一职业谋生的人,某方面的技能就会一骑绝尘。 林子小姐和丈夫先生砍柴的技术就比她厉害得多,她上山帮忙的一上午功夫,干的活还比不过太阳攀爬树枝那段时间林子小姐的速度。 她喜欢养金鱼,也喜欢捞金鱼。 捞金鱼的速度和技术,这片地方没有谁可以比过她——花枝独有的自信。 倾慕的男人在她身后,她掌控他的手,强迫自己专注眼前的事物,忽略他几乎抱着她的事实。 “首先,要选结实的纸网。”她随意从一把纸网里拿了一个塞到他手中。 越薄的纸网越不容易捞起小鱼,纸网薄厚不一是隐形的规矩,失败次数越多赚的钱越多。同样的,在她面前沮丧的表情也就越多。 她还是不忍心看到那样的表情,一直以来都没有做太薄的网,每一个纸网都是一样的厚度。 萦绕的莲香灼烧耳朵烫得发痛。他的手指纤细有力,与她的粗糙相比更显养尊处优,她用力闭了闭眼。 “然后,慢慢滑下去。” 薄薄纸网沁入水中,平静水面只有金鱼尾巴晃动的潜影。 池子不大,鱼不多,约莫二十条,每条都圆圆润润,晃晃悠悠。 她问他:“童磨大人想要哪条?” 他反问她:“花枝喜欢哪条?” 呼出的气息洒在她耳边,拂过一阵挥之不去的眩晕。 她再次用力闭了闭眼。 “就这条吧。” 行动随着答案追去,她专注盯着整个池子里最小的那条,安安静静追逐它,轻盈的动作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和涟漪,所有的声音都来自金鱼尾巴掀起的浪花。 专注,认真,安静,耐心。 她为数不多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 左边,差一点,跑掉,没关系,继续,上面,鱼群,推开兄弟姐妹,碰到眼睛,半个脑袋,一鼓作气......往上一捞! 眼疾手快倒进小碗,白里透红的鱼尾巴拍打了一下水面,像在闹脾气。 宽大衣袖挡在无暇抬手、匆忙闭眼的她面前,淡淡莲香涌入鼻子,她睁眼,抬头与垂眸的他对视,在那双七彩瞳孔中倏然捕获自己的面容。 她笑起来:“捞到了。” 宽袖笼罩的小小空间,他和她的呼吸纠缠不断,很危险的距离,他似乎没有抽身的打算。 他就像一面镜子,眼里的情绪透明干净,映照着她的情绪,学她的样子弯了弯眼睛。 “真厉害。” 想靠在心上人身边,和他再近一点,她忍住这个羞耻的念头,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心上人托着手臂扶住。 小碗里的金鱼懒懒地吐泡泡。 她看了一会儿,眼里的笑意较满月的月光还要充盈。 遮掩真心的朦胧纱雾在这个平凡的夜晚悄然揭开。 “今晚不用接见吗?” “偶尔有休息的时候。” “真是辛苦了。” “我是来找你的。” 她猛地眨眼,手心的寒凉传来幻觉似的温度。 他拉近本就近在咫尺的距离。 被那双漂亮的七彩眼睛温柔注视,会有被珍视的错觉。 教祖大人是一个温柔的人,她第一次见他,这个观念就在心底扎根。 “好几天没见你,我很担心。” “担心你出事,就来找你了。” 平日总是平缓温和、偶尔会兴奋高昂的声音第一次低沉下来,往她的心上重重碾去,耳边不断响起嗡嗡的声音。 高大身躯笼罩的身体如同被碧叶覆盖的小鸟,扇动翅膀想飞出去,脚踝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藤蔓。 缠绕、包裹、窒息。 ——喜欢 她望着他的眼睛里,一定写着这样明晃晃的字。 喜欢和他接触,喜欢和他说话。 柔软的白橡色头发拂过她脆弱的脖颈,冰凉指尖抚摸她滚烫的脸颊,好心驱散她的燥热。 这样做没有用,她迷迷糊糊地想,遵循心的意愿,往他冰冷而温暖的身上靠去。 他接住了她的身体,接住了她的混沌与清醒。 心脏跳动的声音很大,很吵。推开周遭所有的喧嚣,灵魂降落的地方旷然而幽静。 每一声震颤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她喜欢他。 心声。 骗不了人。 春夏交替、莲花盛开、繁衍生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万物落尽万物生,生命轮回周而复始,转世与来生并非今生之延续。 她从未见过两条同样的金鱼。 在她短暂且仅此一次的一生里,能与他相遇,能和他在一起,即使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她也已经心满意足、不胜感激。 他是高坐莲台的神之子,她是他的信徒。贫瘠的生命突然有了颜色,是比世间最绚丽的霓虹还要漂亮的颜色。 埋在他肩膀的脸小猫一样轻蹭,干净的眼睛望向那抹虹霞。 他问她:“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她不好意思将林子小姐的猜测告知他,于是换了一种说法。 “有点忙。” 他温柔道:“真好呢,花枝的生活要好起来了。”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悬挂在高处的漂亮和服,浓密的眼睫上下飞舞。 “嗯,要好起来了。”她牵住他衣袖的一角,“大人要去哪里?” “见到你没事,我差不多也就回去了。” 她打算提前收摊,即使现在远远不到收摊的时候。 少赚一点无所谓,她想和他一起走。 林子小姐看热闹还没有回来,虽然不知道该不该介绍教祖大人与林子小姐认识,但是什么都不说就走绝对万万不行。 东西很少,三两下就收拾好,答应孩子们明天一定待久一点,她送了他们两条胖胖的金鱼。 孩子们高兴回到父母身边,她抱着木盆准备起身,却被突然不知道哪里冲过来的人狠狠撞了一下。 水浪腾空的声音宛如一把斧头猛地劈落,窒息的手瞬间攥紧喉咙。 前方的教祖大人闻声回首,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接住了木盆,同时揽住了她。 她急忙抚摸受到惊吓的小金鱼,每一条的脊背都被她温柔地摸了一遍。胡乱游窜的小金鱼逐渐安静,她松了口气,有些不高兴地望向那个撞她的人。 是一个女人。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脸上都是炭灰,颊边挂着干涸的泪痕,冲刷后的肌肤白净细腻,虽然一塌糊涂,但是隐约能看出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女人穿着她攒一年的钱也买不起的奢华小袖,袖口和腰间的花纹繁复精细,她曾在十里八乡最大一家卖衣服的店铺里看到过。 哪家大小姐跑出来了,她并不关心。 她只在意一点:这个漂亮的女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教祖大人发怔。 看了一眼身旁的他,他眼里对那个女人涌出了兴趣。 但是他没有说话。 女人先开口:“你是谁?” 女人就这样坐在地上,甚至忘了起身,在他想伸手扶女人的前一刻,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她先他一步将女人拉起。 她帮女人拍了拍衣服,弹掉沾上的泥巴。 女人看了她一眼,继续盯着面前的男人,“你是谁?” 他露出标志性的微笑,握着扇子微微俯身:“童磨,晚上好。” 女人嘴里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始终没有挪开的视线一直黏在他的脸上,花枝心里突然有些不太舒服。 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酸酸的,涨涨的。 如同女人一直注视着他一样,她也一直注视着女人的脸。 比她大一点,也比她漂亮得多。 “花枝!”林子小姐焦急地喊她,“你在做什么?” 她骤然清醒,复杂的情绪很快从眼里散开,下意识往林子小姐的方向走去,可是脚底似乎扎在了地上,她只是微微动了一下,依旧站在原地。 林子小姐快步走来,警惕的眼神不断在他与她之间来回,视线下移看到她抱着的木盆,里面依旧摇摇晃晃躺着好几条胖胖的金鱼,细长眉毛竖起,瞪她一眼。 “这位,童磨先生。”林子小姐方才听见了他的话,面容温和,“您是花枝的朋友吧,我是林子,花枝的家人。” 她局促地站在林子小姐和童磨大人中间,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缩到地里。 她的后背被轻轻拍了拍,冰凉的手在安抚她。 “啊,是的,晚上好,碰巧遇到花枝,生意很不错呢。” 他温柔回应,脸上是她熟悉的、无害的、包容的、面对信徒常常挂上的笑容。 没有人见到这个笑容不会放下戒备,无论是否是他的信徒。 可惜林子小姐眼神柔软了一下,便立刻被棱角包围,几乎强硬地拽过她与人告别。 她一直在回头,视线扫到地上碎掉的小碗,试图挣扎,惹来林子小姐压低嗓音的训斥,失落地眨眨眼,安安静静跟在林子小姐身后。 她舍不得向她温柔招手、目送她离开的童磨大人。 似乎在说—— 明天见。 她原本想和他一起回极乐教的。 即使要多走一段路回家,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说也很安心。 林子小姐不理解她这样的心情。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她紧张了一下,又马上镇静下来。 林子小姐不知道童磨大人的身份。 下意识想撒谎,但是被林子小姐严厉注视着,又不敢撒谎了。 她保持沉默。 这幅样子在林子小姐看来十分气人,她敲她的脑袋。 “真是个笨女孩,你居然为了一个男人骗我。” 听着很不舒服,心里闷闷的,她摇晃着林子小姐的手。 她小声说,“童磨先生是好人。” 林子小姐反问她:“好在哪里?” 她垂下脑袋。 “很温柔地看我,很耐心听我说话,懂的东西很多,很厉害。” 林子小姐皱眉道:“这些算什么?” 她垂眸:“我喜欢。” 年长者直言:“可是我觉得他并不喜欢你。” 她好像被刺伤的小动物,肩膀缩了一下。 “你看见他的眼神了吗?他看你,看我,看那个女人,眼神都是一样的。” 她的眼前又浮现了女人那张漂亮的脸。 “那不是喜欢,至少不会变成爱。” 林子小姐劝她:“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不认为你和他相处下去是件好事。” “我喜欢他。” 林子小姐生气:“为什么这么执拗!” 她窝在林子小姐怀里,埋头。 闷闷的声音挤出来。 “就是喜欢,喜欢童磨先生,喜欢他。” 肩膀被打了一下,她把自己蜷成一团躺在林子小姐腿上,只给家人留了一个后脑勺。 “你头发怎么了?” 林子小姐这才发现她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 咬牙忍住怒火,她拿来剪刀给她一下下修理,还是气不过扇了她一巴掌,轻轻拍在她柔软的脸上。 林子小姐认认真真修理一头干草似的头发,寂静的房间只有咔嚓咔嚓的轻响,齐腰的长发整整齐齐披散在肩膀。 好像睡着了,林子小姐没有叫醒她,看了一眼床上安睡的婴儿,打算就这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做一些缝补工作,拿过丈夫破旧的衣服,顺着裂口处缝合,夏天男人经常打赤膊,但是家里女人多,不穿衣服还是不合适。 她还想着给花枝凑点钱买一套新衣服,照现在这个打鱼晒网的进度,攒到夏天过去也买不上一件漂亮的小袖,她知道花枝一直想要那套蓝色的、绣着金鱼纹路的和服。 这个点丈夫也该回来了,要给他准备吃的。 点燃炉火的时候,她听见怀里轻飘飘的声音。 “您当初和先生在一起,也没有像现在这样。” 林子小姐看了她一眼,往火炉里添了根柴叶。 “我们的困难是穷,不是爱,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花枝盯着跳跃的火苗出神。 “我喜欢他就够了。” “他今后喜欢上了别人,你不会难过吗?” 她干涩的眼睛盯着跳了数不清几下的火苗。 她的脸被粗糙、宽厚的手掌抚摸,她闭上眼蹭了蹭温热的掌心。 她对他的喜欢,还没有到爱的地步。 “你会受伤的。” 身上不知道哪里突然疼了一下。 她不打算再想这些事,可她没有办法不去想另一件在意得不行的事。 “那个女人是谁?”她忍不住问。 林子小姐恢复往常冷淡的神情:“一个艺伎。” “逃出来的。”林子小姐补充。 花枝没有再问,窝在温暖的烛火旁,枕着柔软的家人入睡。 第二天一早她认认真真在家里挑了两条最漂亮、最健康的小金鱼,盛在家里最干净的碗里,小心翼翼跑到极乐教,推开那扇久违的大门。 熟悉的莲花池折射五颜六色的霞光,回廊积了薄薄一层灰,洒扫的人依旧偷懒。 她将小金鱼放进莲花池,胖胖的身体冲向盛开的八瓣莲,嗖一下就看不见了。 莲花悄然开放,她没能见证绽开的瞬间,可是也没有直到枯萎才赶来,无论如何都不算晚。 她其实想和他一起看。 她的爱好没有他那么多,不识字看不懂书,不会跳舞,他却很喜欢,偶尔难得开心时他伸手邀请她,她只能僵硬跟随他的动作。 一定很难看,她真的很无趣。 莲花池倒映出她的脸,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看,仿佛这辈子就跟美丽无缘。 隐隐觉得不是这样的,可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没关系,这都不是值得沮丧的事。 她抬眼的刹那,看到了从屋内走到廊下的人影,立刻起身追去,朦胧山岚笼罩的视线骤然清晰的瞬间,她的脚步猛地停下。 相谈甚欢的人听到动静,朝思暮想的男人扬声唤她:“花枝,过来。” 他揽着僵硬的她,对身前衣着华丽,美丽妩媚的女人微笑。 “这位小姐是新来的信徒,就是昨晚那位哦。” 洗去所有尘灰、如一块展露光华的美玉的女人骄矜颔首,发簪垂落的银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幽静的莲花池传来摇尾巴的声音。 “我叫小鲤,请多关照......花枝小姐。” 第4章 4 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个人,并没有带来太多改变。 ......还是有一点,她又下意识抿唇。最近天太热,唇有些干燥,弥漫着小小的裂口。昨晚上她不小心咬到,疼得眼泪滚落、像一颗颗珍珠。 “我看看。”童磨俯身,手捧住她的脸,冰凉的拇指往伤口碾磨。 他坐在柔软的坐垫上,她在离坐垫只有一指宽的地方,手里捧着他送给她的书——他最近在教她读书,从最基础的认字开始。 她自幼为生计忙碌、从来没有读过书,他没有轻视她,很温柔地对她说:“没关系,我教你。” 本就涟漪的心更加荡漾,崇拜和倾慕以可怕的速度没日没夜地增长,她认认真真地学,比任何教众都要努力——想要荣华富贵的**和想要读懂一本书的**,在某种程度上并非不能公平比较。 她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她并不是一个聪明人的事实。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童磨大人的名字写得乱七八糟。偷偷摸摸地学,想写得很漂亮,想学会他的名字,如果可以,用树枝划在地上的名字也希望可以刻在心上。 冰冰凉凉,疼痛被麻木覆盖,逐渐消失于感官。 “要好好照顾自己呐,女孩子总是相当脆弱的。”童磨收回手,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书。 “花枝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吗?” 他突然问道,她收回十分明显的目光,挪到他苍白的手指,有些羞愧地摇头。 软垫上慵懒倚靠的男人笑着说:“那我们来写吧。”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体将她笼罩,她看着他去拿纸笔的背影,白橡色的长发也慵懒地披散在身后。童磨大人是相当高大的男人,鹤立鸡群的身高,通身优雅的气质和温柔无害的微笑,以及那双五彩斑斓的眼睛,总是让他成为最为显眼的那个。他和她下山去买书籍的途中,永远不乏大胆的女子热烈的示爱。 他们这个地方穷乡僻壤,远离繁华热闹的江户,民风奔放,管束甚少,与小鲤小姐曾在的吉原有些类似,但是小鲤小姐明显更喜欢这里。 她有些低落,目光拂过微波粼粼的莲花池,耳边又传来尾巴轻拍水面的声音。 鲤鱼是不能和金鱼养在一起的。 小鲤小姐没有地方去,被教祖大人收养在寺院,做着和她差不多、却更为细致的工作。她识字,会乐器,会唱曲,还会跳舞,酒量也相当好,教祖大人肉眼可见地喜欢她。 花枝不止一次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香,被他从身后环住写字时,经常熏得晕乎乎。 他问她不喜欢酒的味道吗,她摇摇头说不是,他问她喜欢吗,她傻乎乎说喜欢。 只要是他,什么都喜欢。 她尝试过,但是遗憾地发现她酒量差到让人膛目结舌,不得不放弃这方面的努力,老老实实钻研刻苦,让自己的字尽量写得不那么像蚯蚓。 他对她持之以恒的刻苦所带来的日积月累的进步也同样抱着期待和欣喜。就比如现在,他兴致高昂地坐在她身后,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上她的手,小一点的手指缩了一下,被大一点的轻轻抻开,温柔而不容拒绝。 “花枝是很努力的孩子。”他又说着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的话。 她被淡淡的莲香包裹,心思艰难地飞回心房,那里已经被悸动和羞赧烘得发烫。嘴角传来细微的刺痛,她又下意识咬到了伤口。洁白的和纸铺在桌案,细长的笔杆握在手中,蘸了墨水的笔尖晕染开一个黑点。 他一笔一划带着她写下她的名字。 “花枝。”从他嘴里轻声念出的名字,总是附了一层无法言说的意义。 她从来都很珍惜自己的名字,但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般悦耳动听。每一个字都那么好看,延展的笔触宛如林间翩翩的精灵。 “花枝。” 他又念了一遍,相握的十指没有分开。她垂落在肩膀的碎发悄然拂过盛夏的呢喃,另一只自由的手搭上温和的桌案。被温柔沁润的勇气抬起垂落的脑袋,亮晶晶的眼睛僭越地追寻琉璃眼中自己的身影。 “我在学大人的名字。”安静的脸颊贴近他的心口,冲昏头脑、被热浪融化理智的倾诉从唇边溢出,“学了好久,还没有学得很好。” “我想写得最好看、最漂亮的,是童磨大人的名字。” 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亲近,这次也一如既往。 “为什么呢?” “我喜欢童磨大人。” “是吗,我也喜欢花枝。” 她听着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声,没有捕捉到一丝一缕别样的存在,没有难过,也不伤心。 一厢情愿,不抱任何期待才能保护自己。神之子怎么能爱上别人,童磨大人是所有人的教祖大人,不是她一个人的,他是所有人的信仰,不是花枝独属的。高高在上的神使,要永远高高在上。 双手举起薄薄的和纸,窗沿洒露的日光淡薄,墨迹温和漫延,她的名字散着朦胧的柔光。 妈妈为什么给她取这个名字呢? 柔弱的花生长在坚韧的枝芽,她的人生好像快乐的时候总是很少。在遇到他之前,她没有多少强烈而真实的渴望。 男人放下手里的笔,习惯性抚摸她柔软的脸颊,“怎么了?” 她蹭他的手,变成了同样柔软的小动物,“教祖大人好香。” 他歪头,“我今天没有喝酒。”说罢,他点了点她的鼻子,“是什么味道?” 她望向氤氲摇晃的莲花池,“莲花的味道。” “你在池里养了小金鱼吗?” 她有些累,几乎是靠在他身上,点头。“教祖大人喜欢吗?”她合眼,声音很轻。 盛夏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莲池也消减不了燥热和暑气,她应该是生病了,今年的夏季异常的热。童磨大人身上很凉,她将他当成了缓解的药。 如此僭越,无疑会被寺院里其他狂热的信徒指着鼻子骂,太郎先生会冲到第一个去。那位引她与童磨大人相识的男人是教祖大人忠诚的信徒,听说在极乐教参拜了二十年。 她的心上人似乎也才二十岁,如果这是真的,太郎先生或许见过童磨大人小时候的样子。 一定很可爱吧,一定很招人喜欢。童磨大人长大了也抵挡不了那么多人的喜欢。 胀痛的太阳穴被轻轻揉捏,冰凉的怀抱向她敞开,似乎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 她微微叹气,抓住将她全然覆盖的教袍,把自己埋入他的怀中。 摇曳在浮荡的莲花瓣上,仿佛听见了耳边的呢喃。 “喜欢哦。” 她睡了一个很安稳的午觉。 小鲤小姐主动来找她,她有一瞬间不知所措。 穿得漂漂亮亮不太适合肃穆的寺院,小鲤小姐换上了信徒独有的白色和服,美丽的女人穿什么都好看。她彼时抱着一小碗饲料准备去喂鱼,迎面碰上小鲤小姐,对方提出和她同行,揽着月亮的湖面倒映了两张面无表情的面孔。 她不知道小鲤小姐在想什么,她感受到她在身边强烈的存在,一把把洒下晚饭的间隙透过垂落的头发悄悄看了一眼,面容妩媚的女子卸去了初见时斑驳的妆容,不施粉黛也美得惊心。 她还是很羡慕的,说不在意也不可能,做不到。 小心眼的花枝。 不知道在心底偷偷骂了自己多少次。 “花枝小姐,我可以叫你花枝吗?” 她的手一抖,大团的饲料坠入水中,噗通的尾巴仿佛在庆祝小鱼们迎来一顿异常丰厚的晚餐。往身上擦干手,她点点头:“可以的。” 漂亮的女孩子潇洒地坐在廊下,垂落的双脚**着摇晃,她向花枝伸手,将拘谨的女孩一同拉下。花枝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眼睛一眨一眨,注视她纤细的手一下下搅着水面,荡漾的波纹推开了小金鱼的晚饭,静谧的莲池响起一阵又一阵连绵的轻响,小金鱼在摇尾巴。 溅起的水滴打在了小鲤小姐的脸上,被她随手擦去。 花枝看了看敞开的大门,这个点信徒要来了。身后的本堂熄了灯,童磨大人不想点蜡烛吗? 小金鱼哗啦啦地聚在一堆,欺负娴静的莲花不会动。胃口都很不错,看来中暑生病的人只有她一个。 头很晕、很痛,想回家,或者找个地方躺下,能在寒凉的水岸旁静坐已经是强撑的表现。 她张口,询问的气息被轻飘飘地打散。 “我的存在让花枝感到困扰?” 她愣住,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什么?” “你可以叫我小鲤,我大不了你几岁。”女孩子湿润的指尖点缀着荷露,莲花与荷花似乎并无不同。“我的目的你想必知道。” 莹润的水珠滚落,洗出一颗更大的珍珠。她默不作声,平静地点头。 “所以你讨厌我吗?” 她皱眉,坚定地摇头。 “为什么?” 头更痛了。“喜欢童磨大人并不是罕见的事,大家都很喜欢他。” “是吗?” 她抿了抿唇,感受到鼻腔滚烫的呼吸,她没有说话。 莲池之上的回廊被她擦得一尘不染,就算躺在上面也不会弄脏。 奇怪,信徒还没来。 “我来自吉原。”静默了一会儿的女孩子轻声说。 她安静聆听。 “肮脏、罪恶、**与贪念混杂的地方,我从小就被人抛弃,长大后喜欢上别人也还是被人抛弃,撞到你的那天,我躲着追捕的人,我杀了那个骗子。” “要抓我伏罪,那个畜生的家人声称要把我千刀万剐。” “对不起花枝,我向你道歉。” 陡然折转的话语让她一愣,沉浸在同情与沉闷的心情被托了一把,浮在了盈满月光的水面。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轻。 坚强的女孩子轻轻牵过她的手,柔软细腻的手指一点点摩擦她的手心。 她有种被蒲公英拂过脸颊的错觉。 “童磨大人替我交了巨额的赎金,包括赔偿费。”她冷笑一声,“一条人命就这么算了,显得那些喊打喊杀誓死报仇的嘴脸都是笑话。” “童磨大人说极乐教永远不会有痛苦的事情发生,我无处可去,他收留了我。” “到头来祸也是男人,福也是男人,我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很可笑?” 花枝眨眨眼,小金鱼在她的身边游荡,似乎认出了她的气息,亲昵地拉扯她垂落水中的裙摆。 她看了许久,摇头,反握住冰冷的手。 “小鲤很勇敢,一点也不可笑。”她努力开口。 “我......不知道吉原是什么地方,但是我想一定不是好地方,反抗伤害自己的人,就算是自己喜欢的人,需要很大的勇气。” “教祖大人很温柔,在这里小鲤不用担心被伤害。” 她顿了顿,轻声说:“坏人是不会道歉的。” “我不讨厌你。” 脑袋一根筋的她并不想探究小鲤今晚找她的目的,能把过往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她都真诚地接受。 喜欢童磨大人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在这个安静的片刻,她更在意的,居然是女孩子拥有重新开始的可能性,离开悲伤的过去,未来会一天比一天幸福。教会的每一个人都渴望得到幸福。 她收到了意料之外的道歉,她现在的心情就很接近幸福。 脚步轻飘飘,每一下都像踩在棉花上,柔软得几乎站不住,要抓着手边的木柱才能不至于摔倒。她想必真的病得很严重,眼前一团团白茫茫的浓雾。只是中暑而已,难道她还生了热病吗?她没有多余的钱治病。从小到大只要生了病总是熬一熬就过去了。 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她慌忙躲到一旁,使劲睁开的眼睛还是雾蒙蒙,勉强看清宛如簌叶飘过的人影——信徒接连进来了。 方才拒绝了小鲤小姐的搀扶试图一个人回家,现在她有点后悔,她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错误的判断。肩膀撞得生疼,那人回头好像还瞪她,她忍着仿佛要烫伤肺腑的呼吸,艰难搜寻到了可靠的身影。 “太郎先生!”她嘶哑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声音,引来了瘦骨嶙峋之人的注意。 “花枝?”他快步走来,眼里浮现短暂的疑惑,随后干脆利落地扶起她,将她带到一处空荡的房间。“你生病了?” 她无暇顾及这是哪个房间,闷闷点头,“我可以待一会儿吗......等下就走。” “待到天亮也没关系。” 人很快离开,她躺在干净的地板上,没有被子,没有枕头,她双手抱紧自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似乎做了个梦,身体的沉重感消失,每一寸都变得轻盈,摇摇晃晃躺在浮浪漪漪的湖心,心口萦绕馥郁清丽的莲香,以前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在哪里呢? 缓缓攀附的冷意随着下意识的颤抖缓缓离去,额头的冰冷转移到了腿弯和后背,又隔了一层厚厚软软的东西,不至于被冷到咳嗽。她意识到不该再睡下去,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细密的睫毛仿佛被施了咒,她这个动作做得异常艰辛——双眼被轻轻覆盖,滚烫的脸颊已经降温。 “......教祖大人。”喉咙吞了刀子似的割得千疮百孔。 她头顶响起温柔的回应:“嗯,还难受吗?” “对不起......” “生病的人就不要说这些话了。”他裹紧她身上的布料,上等的触感令她思绪回笼,眼神流露出不安。 “不行......”她的挣扎被制止,男人看上去就不柔弱的身体控制她简直易如反掌:“怎么了?” 紊乱的呼吸牵引肺部挤出几声干涩的咳嗽,“衣服......会脏......” 他一下下轻拍她的后背:“让人洗了就行了。” 黑色的教袍将她完全覆盖,只露了一个睡得毛茸茸的脑袋不堪重负靠在肩膀上。 天还没亮,外面黑漆漆的。宿夜不归,林子小姐会生气。 “不用担心,我让下山的信徒顺路告知她了,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她好奇说的什么,林子小姐不是容易被糊弄的对象。 “没有糊弄啦,实话实说。” 她发出含混不清的一声“诶”。 他握住她的手:“最近许多信徒得偿所愿,适时增添教众也是好事。” 她在他怀里窝成一团:“得偿所愿?” “嗯,去了极乐世界哦。”他笑着问她:“你也想去吗?” 混沌的脑袋费力思考:“那是什么地方?” “没有痛苦、不会悲伤的净土,慈悲与喜悦的世界,众生可享永恒的幸福与解脱。”他绘声绘色地描绘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很美好哦。” 他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吗?” 怀里的人眨了眨干涩发烫的眼睛,“......那样的世界有童磨大人吗?” 她似乎被搂得更紧,几乎趴在他怀里,不得不用手撑住身体。 她喘着气,听见他轻声说:“当然,我会永远和信徒在一起。” 脖子忽然传来几不可察的刺痛,温热的舔舐激起无法控制的颤抖,她抓紧他的手臂,被麻痹的神经冲破麻木的禁锢,血液本能撕扯着血肉,察觉到刺痛往里蔓延的瞬间,她用力推开了他。 教袍裹挟的身体在地上滚了两圈,她伏在地上咳嗽,神志不清的当下还克制着不弄脏他的衣袍,“对、对不起......” 脖子上的血迹砸在地板上,她怔怔地看着那几滴暗红的痕迹。寺院寂静,衣服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有一些刺耳,他走到她的身边,肩膀再次被冰凉的手掌触碰,她依赖的同时下意识打着寒颤。 “我、我好像被虫子咬到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她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敢注视他的眼睛,无措地坐在地上,低头垂望他洁白的袴角。 他站的时间有些久,煎熬被拉得很长很长,她受不了这样凝重的氛围,呼吸越发急促,忍不住去牵他的手,一点点试探着抬头。 “教祖大人,我真的——” 眼前覆下一道阴影,可怜的乞求被无声堵住。 神之子在她面前闭上了眼。 她却猛地睁大眼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4 第5章 5 花枝十五岁时,曾经偷偷喜欢过山下卖药的男孩。 高壮俊朗,性格很好,她第一次遇到可怕的流氓,他见义勇为赶跑了对方,花枝抹眼泪,他递来了干净的手帕。 那个时候的手帕——上面绣了漂亮的梅花,对花枝来说是很贵重的东西,她不敢接,直愣愣抬手擦泪,袖口晕了一大片,惊吓和后怕萦绕心间,只有她一人的街市空空荡荡,她很后悔,但是晚来一会儿就没有好位置,她没办法。 “花枝,”正式交流的第一次,男孩显得磕磕巴巴:“别哭、给你,擦擦。” 肩膀抖动的女孩挤掉晶莹的泪珠,湿润的睫毛颤颤嗡动,她摇头,鼻音很重:“谢谢。”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清楚为何对方知晓她的名字,她年纪太轻,想不了那么多。 流氓是这里的惯犯,几年来被动手动脚的女孩子数不胜数,头些年还能忍耐,直到林子小姐忍无可忍抄起铁锹狠狠砸了他,女孩子们渐渐学会了反抗,他瞧见孤身的花枝,留意住了这个已经长大的女孩。 无论如何她都被吓得不轻,没有林子小姐保护的花枝就像离开了大燕遮蔽的小鸟,被浇头淋了一场冷雨,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她想回家去。粘腻的触感还停留在手腕,花枝胃里一阵恶心,她想在这之前的过去,这个世界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人这么久? “我叫白前。” 她愣了一下,手里被塞了一块柔软的布料。 男孩的笑容展露在眼前,温柔的嗓音有一点粗砺,替她抱起散落一地的东西,稳稳当当,一点水也没有洒出去。 “别怕,我送你回家。” 他走在她前面,和她隔了相当又克制的距离。时不时回头留意她,小声提醒她跟上。 花枝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是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夜晚。 心里隐隐的悸动,走在他身后凝望前方宽厚的背影,耳朵不自觉地发烫,连带着脸颊,简直一塌糊涂。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就是喜欢。 他的影子遮住了她的脚步,她不合时宜起了玩心,悄悄去踩他黑漆漆的影子,不会担心被踩的人觉得痛,那人直挺挺走在前面,耳朵红得彻底,从始至终目视前方,没有回头。 花枝后来想,如果他那个时候回了头,就能看见她同样红得滑稽的耳朵。 “......原来我不是花枝喜欢的第一个男人啊,好伤心。” 抱住她的手臂藤蔓一样收紧,毛绒绒的脑袋埋在她的颈窝,惹得她很想打喷嚏——奇怪,她为什么要打喷嚏?双手抚上他的手臂,依恋地蹭他的脸。白橡色长发披散在她身上,犹如散落人间的流萤。 “童磨大人呢?” “花枝想知道吗?” 她注视着那双漂亮的彩色眼睛,璀璨夺目的琉璃眼眸映照着她的身影。 “没有哦。”他贴在她耳边,“遇见花枝之前,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无论是听起来再怎么不真实的话,她都会选择去相信。 距离天亮还有一刻时,距离晨钟鸣响还有一刻时,距离朝阳洒进寺院还有一刻时,距离他向她告白、请求与她交往也才过去了一刻时。 留在她唇瓣的温热还没有散去,她坐在他怀里,总是想时不时抬手去碰一碰。 她还想掐自己一把。 “之后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 用力到窒息的拥抱、始终不肯挪走的脑袋、脖颈流连徘徊的舔舐,都在清清楚楚地告知——这不是梦。 她的身上一定被勒出了红痕,他似乎没有在意这一点。 没关系,她愿意这样的束缚,会让她感到被在意。 之后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 花枝想过这个问题,她曾在没有人的时候望着无忧无虑游窜的小金鱼,问它们笨笨的脑袋:为什么他要去救那个人,明知道坏人身上带了刀,为什么还是要去? 为什么当初他明知道很危险,也还是要来救她? 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啊,为什么会死掉? “可能,好人不是都能有好结果。” 思来想去,十五岁没能想明白的花枝,十八岁交出了一个草率的答案。 她的世界一如既往的单调,洁白的纸上画了寥寥的金鱼和小鸟。 那个少年在上面匆匆忙忙地画了一笔,潇洒地离开了她的世界。 她没有落下一滴践行的眼泪。 手背上却砸了两滴。 她怔愣地望着身旁垂泪的人,神子走下高高的莲台,握住了悲伤的世人虔诚的手。 “真是可怜,那个人想必去了很美好的世界。” 高大的神子在她眼角落下一吻。 无关**,唯有救赎。 她的心渐渐宁静,朝阳的第一缕曦光穿透了莲池的浮浪。 他亲吻她的耳尖,柔软的白橡色覆盖了薄薄的绯烟。 强势而不容拒绝,一直是他温柔的蕴色。 “天亮了,花枝该回家了。” 离开的时候,她回头凝视他隐没在阴影里的眼睛,笑了一下。 与神明结缘的三个月,她第一次感受到下山的风,轻盈,晨雾如恋人亲吻她的脸颊,她穿着靠自己努力买来的木履,意料之外得到了如愿以偿的关系。 她又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也喜欢她。那个人对她说,和我在一起吧,花枝。 花枝,失去了父母的花枝,被好人养大的花枝,胆小懦弱的花枝,永远只会低头沉默的花枝。 被喜欢的人喜欢着的花枝。 她忍不住深呼吸,大张手臂拥抱迎面拂照的朝晖。 清晨的薄雾氤氲潮湿的耳畔,折射虹霓的泡泡点缀指尖。 病痛好像消失了。 她的心,她的手脚,她的脑袋,浑身上下由里到外都充盈着她喜欢的气息。 新生的初芽,枝头悬挂的花苞,柔软坚强的花心。 花枝。 林子小姐的怒火陡然消失,她盯着花枝弯弯的眉梢,话语变得迟疑。 “......你?” 花枝站在原地,犯错的头颅没有低垂,眺望远方天际轮廓的目光挪回,安安静静地等待未尽的后半句话。 完全没有以往犯错后反省的自觉。 按理来说,林子小姐应该更生气的。彻夜不归,毫不听劝,固执呆笨,无论从哪里看都那么普通的女孩子。对她说的那些伤心的话,每一句都是想保护她。 斥责的话哽在喉间,那双十八年都雾蒙蒙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令她怔忪的光。 谈恋爱了吗?她想这样问。 真的非他不可吗?她想这样问。 对方是掌管一方宗教的人士,无论地位还是财富都遥不可及。无论再怎么神化也只是普通的男人,神明的使者终究不是神明。神子或者人类,甚至是更可怕的存在,完全相差悬殊的两个人,真的决定好了吗? 然而年长的女人终究没有问出口。 “为什么?”她只是这样问。 花枝浓密的眼睫眨了眨。朝阳描绘她的轮廓,为她戴上朦胧的太阳花。 女孩子愣了愣,眼底漾开淡淡的笑,声音很轻。 “因为,莲花很香。” 十八岁的女孩子站在朝日之下,纤密的睫毛躺着懒懒的阳光,唇瓣红润,抿紧的唇角扬起一个微弱的弧度。 像是对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未来,怀抱着无限到让人心颤的期待。 年长者说不出话。 天真到极致的女孩子转移话题:“芽芽呢?” “我好像听见她在叫我。” 睁眼说瞎话,随口胡说的本事越发见长,不知道受了谁的影响。 才来到这个世界四个月,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姐姐的气息,哭了一晚上的嘶哑嗓音变得柔软,在沾染了莫名香气的怀抱里咿咿呀呀,睁着漂亮的眼睛。 花枝的身上仿佛真的传来了淡淡的莲香。她抱着芽芽,心情格外地好。 “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我带你去看莲花,睡莲特别美丽哦。” 林子小姐抱臂倚门,山里哪来的莲花?她虽不轻视花枝的每一句话,但仍不免以长辈的姿态去看她。只是许久,她又松沁了眉眼,温润地望着身后紧挨的丈夫。 花枝决定等芽芽一岁的时候带她去看莲池盛开的莲花。如果只是看一眼从未见过的事物,童磨大人应该不会不允许。虽然这样的事还是要和他商量才行,她自认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利。 她也不在意是否拥有这些权利。人与人之间总要有些边界,就算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也无法做到亲密无间,她这样的想法很奇怪吧?她总是觉得,一个人永远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亲密的爱人最初也是互不干涉的陌生人,平行的线能交织在一起,那个向未来延展的可能性,是因为爱而诞生。 喜欢的尽头是爱。 傍晚收摊的时间晚了一点,钟情小金鱼的孩子越来越多。她发现光顾她这方寸之地的客人不仅仅是小孩子,还有镇上常驻的、从前仅有一面之缘的少爷小姐,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手牵手玩着乐此不疲的游戏。 她的小金鱼还能起到增进感情的作用,这让她考虑起是否能够扩大交易范围,或许灵活变通一下可以有意外的收获,这只是一个不成熟的设想,毕竟镇上似乎对小金鱼感兴趣的大人寥寥无几,顶多买回去做观赏,哄家里的小孩子开心。 眼前两个相偎相依、头挨着头、肩膀抵着肩膀的恋人小声交谈,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女孩笑男孩笨手笨脚,男孩的手好不容易稳住,下一瞬倏地一抖,承载着希望的纸网漂浮在水面,似乎也在无声闷笑。 她在一旁看着,也弯了弯眼睛。 确实有点笨,童磨大人只失败了一次,这个男孩一直在失败,就没有成功过。 “我从小就很聪明,不是自夸哦,很多东西看一遍就会了。” 她很给面子地点头,下一刻脸颊就被捏成了嘟嘟的金鱼,这样做的人还有点莫名其妙的难过,眼睛流露出悲伤的味道:“花枝太瘦了,要多吃一点才行呐。” 自从和他在一起,每天都被喂了好多好吃的,可以说是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她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有天他从身后环抱她,满足地谓叹:“嗯嗯,这样才好。” 她将这句话理解成:太好了,这样就变得健康了。 瘦骨嶙峋的花枝,头发枯黄的花枝,呆板无趣的花枝,在往健康强壮的道路缓缓走去,逐渐强健的四肢,能多扛一个木盆的力气,临水照镜瞥见的乌黑头发,已经长到了肩膀以下。 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对方越来越好。 时间在指尖慢慢流逝。 她推开沉重的木门,对仿佛等待已久、白橡色长发沾染了凝聚晨雾的男人飞奔而去,身体消失在阳光下,她的身后是滚烫的朝阳,光与暗的分际线悄然落下,她抓住十八年里唯一的**,毅然决然地踏进无法回头的金堂。 “早上好,童磨大人。” 柔软的唇依靠踮起的脚尖和轻拽的衣襟,温温柔柔送到他的脸颊,几近呢喃的问候消散在空中,雾气蒙蒙拂过,她落入冰冷坚实的怀抱。 在她脖颈间跃动起舞的头发的主人回应她:“早上好,花枝。” 他没有夸张地大笑,也没有夸张地大哭,对她僭越的行为放纵无声,眼底蕴着柔和的笑意,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进了黑暗裹挟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阳光。 于是她让屋内的七根蜡烛相继点燃。 “佛前七灯,悟道解脱,终得圆满......花枝听了我的教义。” 她空余的手放下第七根燃烧的白蜡,顺着他的力气坐在地上。 “实现愿望的神灵,接受供奉并给予回应。” 本堂高处安坐着极乐教的神明,金身肃穆,看不清脸。 莲台端坐,双手仰放下腹,右手置于左手上,拇指指端相接,似乎是禅定印,以示禅思、内心安定。教祖大人向她解说过,她听得很认真。 “向信徒解释神谕是我的职责,也是我存在的意义。”轻摇金扇的男人从身后抱住她,替她扇着凉凉的风,“如果得不到回应,大家会很伤心的。” “除了那个愿望,你还许了什么?”他问她。 花枝低下头,很快又抬头,碎发拂过童磨的脸颊,好似一个轻飘飘的吻。 “实现了。” 她说,“已经实现了。” 问出这个问题的男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实现了吗?” 她点头,他不依不饶地纠缠:“是什么?说一说,告诉我吧,花枝?” 密密麻麻的轻吻更像是小孩子无理取闹的手段,她有种应付小朋友的错觉,接住男人的手下意识伸了出去,却忘记了实际上根本不是小孩子的体型,被扑倒在地板上,凉意席卷了头顶和指尖。她不得不推开他,但是看起来就一点也不瘦弱的男人纹丝不动,撑着手臂悬在她身上,与她四目相对,垂落的白橡色头发柔顺地抚过她的脸颊。 眼睫忘记了蝴蝶似的扑扇,和目光相依相伴、直愣愣地望着那双镶嵌在俊美面孔上独一无二的绚丽眼瞳,忘记了眨眼,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时间,和风溜进内室,渗透紧闭的窗沿角落,吹开根本不存在的尘埃。 他幼稚地剥夺她的呼吸,像是不太满意的惩罚。 有一点过分。 被压倒的女孩停止了试图起身的念头,眉目难得松泛,倦怠从头发丝延展,靠在男人身侧的手动了动,细瘦的手指轻轻勾住男人的侧袖,柔软的布料像一朵摘在手中的云。 她努力偏过脸,另一只手抵在他胸前,“我可以有自己的秘密吗?” 男人眨着漂亮的眼睛:“当然,这是你的秘密吗?” 她抿了抿唇,点头,然后摇头。 在他不解歪头的刹那,她撑起身体覆下唇边的烙印。柔软的触感默示对话结束,她蜷缩在他怀里,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迎接他的不解——即使这样,他仍在微笑,扇子一下下地摇。 对友善的人温柔,为苦难的人悲伤。 心上人的手被她握在手心。 至今为止,她一共许了三个愿望,只有一个还没有实现。 神明太忙了,也并非无所不能,所以她觉得......有些东西还是要靠自己。 芸芸众生,希望自己足够幸运。 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近乎虔诚地祷告。 “童磨大人。” “嗯?” 我希望你爱我。 而比你爱我更要紧的是,我希望我爱你。 可是我好像已经—— “没什么。” 第6章 6 她偶尔会问些增进感情的问题。 您没有姓氏吗? 一个寻常的午后,纸上的笔划终于不再颤抖,花枝问出这个问题,并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没有吗?”她重复着答案。 “我的父母认为普通人的姓氏配不上神子,所以呐,只取了名字。” 男人从身后探头,“花枝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 花枝眼里闪过一丝雀跃,握住他作乱的手:“那之前说的还作数吗?” “嗯?”他眨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就是陪我......”耳朵和脸染上了绯红,直到触及那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琉璃眼才回神,那双眼里的狡黠,她才没有看错。 他忘记了?不,他故意的。 没人教她该怎么回应爱人的玩笑与真心,这也不要紧,除了喜欢捉弄她,他哪哪都好。 瞬间冷静,语调平稳。 “您说过如果进步很大就陪我去看烟花,不能说话不算话。” 扬起的声音拉得很长,漂亮的金扇点着下巴,好似才想起来这被人惦记了好久的约定: “啊,我突然想起来了,是明晚对吗?” 她愣了一下,她没有告诉他具体时间,他怎么知道? “要到对面的山头,才看得见所有的烟花。” 她也没有考察过地形...... “如果走累了,我是不介意背你的,只要花枝不要不好意思就行啦。” 她的眼睛被阴影遮蔽。 “闭上眼睛。”他说。 她听话地闭眼,灵敏的耳朵听见抽屉推拉,绒绒的摩擦,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熟悉的莲香从身旁淡开,很快又萦绕回来,被圈在怀里,跪坐的膝上覆盖了一层柔软的物件,像莲池荡漾的水,很轻。 抵着耳廓呼出的气息诱惑她:“可以睁眼了哦。” 昼日昏暗划开帷幕。 她怔怔看着手里躺着的淡紫色小袖,缎面绣着紫白的菖蒲花。 “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说,毕竟明晚就开始了,要是一直不说该怎么办?错过了不会伤心吗?” “怎么样,你喜欢吗?” 他的声音隔了一层雾,她迷迷糊糊地听,模模糊糊点头。 “喜......” 直到开口时才发觉,原来她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抖。 她赶紧咳两下,欲盖弥彰,“喜欢,谢谢您。” “那就太好了。”他笑着说,“要试试看吗?” 她抱着昂贵的礼物,“现在?” 四目相对的男人理所当然地点头。 她犹豫,“可是,等下您的祈愿就要开始了,还有与新来信徒的会面,太郎先生会来催的。” 看一眼窗外朦胧的日光,今日的午后罕见的长。 就算再怎么想,也不能拖下去了。 她离开眷恋的怀抱,将一旁安放的帽子戴在他头上,替乖巧端坐的教祖大人修整的间隙,隐隐听见回廊木板上响起来访者们熟悉的脚步声。 他抱住她的身体,脸埋在她柔软的小腹。 “真不想离开你呢,要不要陪我一起?” 花枝抚摸他白橡色的头发:“一起什么?” “没什么。”他笑着说。 蔓延的阴影将她笼罩,他比她高太多。 她将他送出门外,灿烂的阳光依旧无法落在他身上,他穿行在长廊,高大的身影被幽暗吞没。走向本堂的背影,风与飘带牵着手。空旷的走廊里,只有他向漆黑的尽头走去。 她在深秋熹微的阳光下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很伤心。 “童磨大人!” 白橡色发尾微微晃动,他疑惑地回头。 “怎么了......” 走廊响起凌乱的旋律,地板与身体的触之即离,牵手的动作很顺利,藏在广袖下的十指紧扣寂静无声,莲池传来摇尾巴的声音,她感到掌心涌出源源不断的热意,源头是汩汩跳动的心脏。 有暖和一点吗?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蝴蝶一样眨啊眨。 她说:“一起去。” ...... 花枝总是在万世极乐教空荡寂静的角落出没,春夏交替握着扫把,秋冬更迭提着暖炉,目光与叶脉交缠,追随大地回归寂寥,宁静的湖面被凋零花叶搅碎,莲池总漂浮着一两片挥之不去的枫叶,艳红如血。 “为什么童磨大人的寺院有红红的枫叶?” 林子小姐神情复杂,“你在说什么,整座山都有啊。” 花枝眨眨眼,“可是寺院的枫叶很红很红,特别好看。” “......你想说什么?” 花枝不再说话,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 林子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把手里端详过的衣服递给她。 “看样子很贵呢,那位教祖大人还真舍得。”林子小姐点头,“确实好看。” 她抱着这件贵重到连放在干净的地上也会觉得亏欠的衣服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抱着最好。 林子小姐撑着脸看她,她意识到的时候,对方的眼神已经让她偏过脸去。 “说说看。” “说什么?” “明知故问。” “就是看烟花呀。” “少来,每年都有,怎么不见你感兴趣?” 以前光是买一双新鞋就要攒够一整个严冬,单调的世界没有黑白以外的颜色,怎么会有心思浮想联翩。 她突然想起那双五彩斑斓、总是看着她微笑的琉璃眼。 林子小姐的戏谑渐渐退散,女孩柔软的话似乎叩响了她的心脏。 比馥郁的莲香更加直白。那是一种深深的,无法被唤醒的眷恋。 “以前身边也没有他呀。” 女孩子们窝在温暖的家里,黑暗和冰冷被拒之门外。 晚饭吃得很饱,浑身上下流淌着无尽的温暖,这样的温暖是罕有的,以前日子最艰难的时候,连被火拥抱的资格都没有。 “那件蓝色的怎么办,你还想要吗?” 花枝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可是她期待了很久很久的衣服,每次路过都要暗暗看上一眼。 十七岁觊觎到十八岁,多少次梦里的她穿着这件特别的小袖,就算是恋人送的漂漂亮亮的礼物,在她心中也比不上这件。 无关哪个好或哪个不好,只是对她而言意义不一样。 这样的话不能告诉他,他可能又会夸张地掉眼泪。 “大婶卖不出去,准备贱卖掉。” 她猛地抬头,“真的?” 林子小姐提醒她,“快入冬了,赶紧去。” 意外之喜砸得她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昏睡了整个白昼,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是被两道声音唤醒的。 “花枝,花枝?你怎么——” “哎呀......虽然不忍心,但是如果再睡下去,花枝期待了很久的烟花就要结束了。” 她猛地起身,迎面撞上一堵人墙......其实是男人坚实有力的胸膛。 “我——” 她懵了一会儿,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在家里看见心心念念的恋人,就被冲过来的林子小姐拽起来换衣服,手忙脚乱的间隙瞧见被赶走的他站在门外安静的身影,依旧是那身熟悉的红色。 “真是笨蛋,还以为你早就准备好了!”林子小姐狠狠一勒腰带,“哪有人第一次约会就搞砸!” “......”她欲哭无泪。 门外温柔的声音安抚她:“没事的哦。” 她使劲揉了一把沮丧的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想哭。 林子小姐给她上了浅淡的妆,家里唯一的口脂被翻出来,往她的唇和脸颊点了点。 似乎好看了许多,如果能收回这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就最好。 晚上没有风,也不是很冷。 幕帘掀开,匆匆跑出来的她与等候在苍郁大树下的男人对上视线—— 白橡色头发的男人眨着亮得惊心的眼眸,向她伸手。 她盯着那手,满心的悸动冲昏了头,所剩无几的理智抛到脑后,快步跑到他身边一把牵住。 “我们走了!”她回头对家人挥手,转身和恋人朝幽静的林间走去。 林子小姐在她身后喊:“早点回来——” “这是约会吗?” 胭脂掩盖红晕,她模仿他平时的语气:“对呀。” 闷闷的笑声回荡在耳边,比直接开怀大笑还要勾人。 有什么好笑的嘛,她握紧他的手,“很远吗?” “有一点。” 木履在草丛中踩出清脆的声音。 “我可以背你。” 婉拒了他的贴心,“我又不累。” 白橡色长发的男人轻声说:“有的时候,不努力也是可以的。” “累的时候可以说累,不想努力可以休息,实在受不了可以离开,脸色难看也要努力待在我身边的样子,我很担心哦。” 他指的是昨天那段刻意被遗忘的经历。 沟壑难填的**,贪得无厌到可怕。 她的语气有些低落,“您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他微笑着点头。 “已经习惯了,就是因为我那么善解人意,教祖这个职位一直做得很不错。”他对她眨眼:“那么多人需要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她不想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词。 那些人想要的东西根本不是一点钱财就能理所当然换来的。 向信仰的宗教供奉能作为交换的东西,企图用有限的钱财求取永生,用金钱换来前路,祈祷浪子回头,变不可能为可能,成天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对神明施加根本不对等的期待。 她其实有点生气,却又不知为何。 神明并非无所不能的认知在她心底根深蒂固。 她所信仰的并非那看不清面目的神灵,进入这间寺院的理由和小鲤有什么不同呢。而这个令人难过的真相,她无法向任何人诉说。 “我没有什么能送您的。” “我也没有向你索取什么呀。” 隐隐能看见山崖的踪迹,黑暗中两旁丛生的枫林簌簌作响,风又回来了。 “......” “只要花枝待在我身边,这样就够了。” 所有的话被寒凉的手捂了回去,他一手牵着她,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瘦小的她被拥在怀里,坚实的身体截断晚风侵袭的念想。 山崖盛开着随风摇曳的桔梗,紫色的花瓣亲吻她的指尖,高处的视野辽阔而宽广,星月点缀的空幕,山峦连绵起伏,群山环抱农田,夜晚归家、执着一盏孤灯的行人行走在田垄之间,就像一只走直线的萤火虫。 还没有开始,虽然已经很晚了。 那就再等一会儿吧。 花枝找到两块并列的石头,似乎就是为他们而准备的,拉着男人坐下,靠在离他心口最近的地方。从不离身的扇子不见踪影,流淌的夜风停歇了。 “童磨大人,月色真美呐。” 他凝望着她,抬手碰了碰她的头发,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欸,什么时候戴上的? 一朵浅紫的桔梗花。 思考的刹那,柔软的唇被覆盖,白橡色碎发遮住半张脸,寒夜与星空只能注视她那拽着红色衣袖的手。 这是一个很温柔的吻。 她没有在他的触碰中感到玩乐与漫不经心。 很认真,很惬意。呼吸被掠夺,耳朵逐渐听不清林叶的歌声,身上沾染了落叶,萤火虫的光芒在眼前出现,直到再也无法忽视的地步。重获自由之时,晚风送来涌动的热浪,光点明亮如流火飞至夜幕中央,炸开一朵巨大的红色霞霓。 五彩斑斓的烟花在漆黑单调的夜空中接连绽放,轰炸耳膜的同时向抬头仰望的世人展示仅存一瞬的惊艳。 “像梅花!” “在哪里?” “最左边——啊,没有了!” 她目不转睛,下一刻指着光芒最盛的图案:“那个像彼岸花!” “欸,真的,好厉害——” 如礼炮拉响的声音盖过了人声,盛满喧嚣的世界里,她突然望着他: “童磨大人!” “什么?” 无法肩并肩的距离,烟花赠予将俯身的男人拽落的勇气,在他唇角落下重重的吻。 她的人生似乎从十八岁的初春起变得格外不可思议。 “遇见您之后的每一天,人生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幸福。” 明明那么不喜欢那个词,明明说过再也不想听见。 如果陪伴能驱赶痛苦,无论受益者是谁,无论是否得偿所愿。 “所以我对你的喜欢,也是理所当然。” 世界被五颜六色的热闹占据,她听见名为幸福的声音。 骤然收紧的手臂将她揉进身体,她感受到了他的用力。 “好啊。”他发出很轻的声音,心脏传来温柔的震颤,“明年也来看烟花吧。” 却说了完全不相关的话。 第7章 7 暮冬的傍晚下了一场大雪。 过往的贫瘠禁锢了生命某种向外的可能性,往年如果因为大雪封路无法获取生活必要的物资,辗转反侧的夜晚必定难熬,猎人冬月也要狩猎,不危险的职业没道理不冒险,以往这个时候,花枝会将平日采集的荻花折成小孩子喜欢的形状,带到山下依然卖得很好。 只是今年她没有那么勤快,自从在大婶那买回心心念念的蓝和服之后,花枝已经半个月没有下过山。 “给大家买厚衣服过冬这件重要的事,就交给你吧。” 花枝翻着万世极乐教自二十年前开宗立派以来的厚厚账本,在崭新的一页留下规整秀丽的字迹。她看了一会儿,唇角抿起。 多了几笔异常丰厚的资金,来源写着当地一个熟悉的姓氏。 他也看到了,凑了过来:“山下家主希望神明保佑孩子病愈,女儿生了很严重的病,说无论供奉多少都没关系。我见过那个孩子,躺在床上呼吸很弱,十分可怜。” 花枝小声问:“可以治好吗?您又不是医生。” 童磨也放轻音量:“谁知道呢,也许神明觉得那孩子太可怜,干脆接到极乐世界也不错。” 她似懂非懂,不打算多问。 “可是现在下雪,很冷。”她没头没尾说了这样的话,目光聚焦在白茫茫的和纸上。 身边的男人笑了起来,嗓音有些喑哑。 “我的教袍冬天很厚,抱着你的话,应该就不会冷了吧?” 倒映着七彩光芒的眼睛凝望着她,直到她暖融融地笑起来。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握住她的手。 相较从前素白的衣服,今年多了几抹崭新的颜色。 女孩子大多和她一样都是穷姑娘,喜欢得不得了,挑剩下的全被男孩子收纳。 花枝被一群小鸟一样唧唧喳喳的小姑娘围着,努力加快分发的动作。 这堆成小山一样高的两大袋,全是年轻的男人两只手拎上山,连呼吸都没乱。 她对他的力量又有了更新的认识。 “红叶,不要抢姐姐的,你也有。”安抚完不吭声的知子,她又摸摸红叶柔软的脸蛋:“要学会分享。” 小姑娘点点头,很听她的话。她指着花枝手里的那件,依赖地蹭蹭。 花枝递给她,摸了摸她的头发,余光瞧见送教祖前往内室与信徒会面、又返回来的太郎先生,“早上好,今天您也辛苦了!” 干瘦的男人停下脚步,看着一屋子难得挤在一起的人,脸色说不上不好,他问花枝:“在做什么?” 花枝笑着说:“教祖大人给大家准备了冬衣。” 太郎严肃的脸松动些许,踏进了屋内。 花枝将早就准备好的衣服递过去:“这是太郎先生的。” “谢谢。” 花枝的袖子被扯了扯,不能说话的知子往她手里放了本薄薄的书。 “看完了吗?教祖大人的书房可以去的,再去选一本喜欢的吧。” 十岁的知子从大字不识到熟读文书,也就不到两个月,是非常聪明的孩子。因父母暴毙流落街头,被童磨捡了回来。平时过于阴郁,沉闷的样子与大家格格不入,也是直到最近花枝才知道,原来她不会说话。 花枝记得那天她躲在门外偷偷瞧她,想进不敢进,对她手里的书渴望畏缩的眼神,让她想起了明明才过不久、却恍如隔世的自己。 万世极乐教,女孩子能读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被阳光包围的知子点点头,安静坐在她身边,帮她整理剩下的衣服。 身前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 “教祖大人很信任你。” 花枝抬头,碎发遮掩了额前,她将它们拨开,露出干净的眼睛。 “教祖大人对我们都很好。” 这样的回答似乎太郎先生并不满意,他扯着嘴角,似乎是太久没笑了,每天都很严肃,这个笑很僵硬,有点吓人。 花枝突然想到了什么,“知子,小鲤小姐呢?你带大家去找找看,小鲤小姐还没有选呢。” 一屋子小孩金鱼一样涌出去,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最小的竹一郎摔了一个屁股蹲,忍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追上哥哥姐姐们,一声也没吭。 大家都怕太郎先生啊…… 花枝回视太郎先生可怕的三角眼,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神之子不能和俗人过度接触。” 她笑容僵硬了一瞬,“教祖大人也是人类,为什么不可以?” 言语锋利的男人眉眼低压,很不客气。 “花枝,不要做多余的事。” 这似乎是告诫,花枝也相信阴沉冷漠的太郎先生面冷心热,但是花枝正处在偶尔会失去理智的阶段,自然听不进这些。 “我没有做多余的事。”她下意识避开争端,挪开视线时突然看见一旁摊开的还没收纳的书,愣了一下。 两三秒后,她抬起平静的目光。 “我只是想留在这里,没有多余的想法。” 她说着半真半假的真心话:“在这里会很开心,见到大家会很开心,即使太郎先生说了这样令人伤心的话,也还是很开心。” 强硬的男人皱了皱眉,面容有些松动,似乎思绪仍在纠结,言语却已经做出了反应。 “……抱歉。” 她不再看他,微微垂首:“给您添了麻烦,应该是我道歉才是,对不起。” 肩膀要抖一下,不要太厉害,一点点就够了。 呼吸也重一点,急促一点,然后忍住不出声,憋不住再呼吸。 碎发里打在地板上的影子焦躁地换了个姿势。 “……我没有责备你,就这样吧。”意料之中的话,“书房打扫了吗?” 很生硬的转折。 “嗯。”花枝悄悄看一眼太郎先生罕见没办法的脸色,“真的?” 看见丝毫没有难过气息的笑脸,年长的中年人一愣,闷了好久,妥协似地叹气。 “啊,真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花枝不太相信,他刚才那么严肃。 她问:“我听大人说,您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了。” 「那位先生呀,应该是照顾我长大的呢。」 出云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他们坐在里朝阳最近的地方,阴沉的冬天难得有这么好的阳光。 太郎先生点头,眉眼放松下来:“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应该不是坏话。 她大胆探索:“童磨大人小时候是不是很可爱?” 年长的人看她一眼,花枝又怂怂地缩回去。 男人眼神流露出怀念,微微点头。 她笑得很开心。 “只是知道这个就很开心吗?”年长的先生这样问。 她眨着弯弯的眼睛:“能知道教祖大人的事情,就很开心。” 太郎先生放下手里的茶,望着回廊下寂静的莲池。 “它们睡着了吗?” “嗯?啊……”她反应了一会儿,“都在水底睡觉。” “本来就不该养的,麻烦。” “莲池只有莲花会很单调……”花枝“据理力争”,“有时候看着平静的水面,会生起如果动一动就好了的念头,金鱼多可爱呀。” 她搬出最有说服力的话:“教祖大人说,自从养了小金鱼,院子里总是很热闹。” 原话是:「总是兴奋地摇尾巴,拍打水面的声音很悦耳呢。」 应该不是嫌吵吧,她这样想。 「会觉得花枝就在我身边。」 隐没这句话的私心,她不必向任何人解释。 太郎先生还在不高兴吗?为什么说她是笨蛋。 “总之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虽然万世极乐教并没有留给信徒的工作。” 他优雅起身,姿态轻盈,和初见那个干枯的老头拥有一模一样锃亮的脑袋,枯瘦的身材,却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他向回廊的方向微微俯身,恭敬的姿态迎回朝气满满的寺院主人。 “太郎先生,这是要走了吗?真是辛苦呐。” “花枝在里面吗?” 她从门边探头,仰起脸:“在。” 象征身份帽子下白橡色头发的男人眼里多了笑意,礼貌送走忠诚的管理者后,他在她身边坐下。 “都分完了?” “还有小鲤小姐,她不在。” “应该是下山了吧,最近她总是离开寺院。” 花枝看了他一眼,被他用扇子轻轻敲脑袋,像抚摸。 “如果要离开的话随时可以离开,我并不会做出让信徒为难的行为。” 她对他的爱似乎又无法控制地沸腾起来了。 抱着倚靠过来的身体,男人突然问: “第三个愿望实现了吗?” 花枝猫一样磨蹭的动作停住,仰起乱糟糟的脸。 依旧瘦弱的腰被坚实的手臂紧紧环住,寺院的主人有一点用力,不愿放她离开的心思昭然若揭,明明前一分钟还慷慨地说不会阻止任何人离开。 花枝不太聪明的脑袋思考了一会儿,费力转身,在偶尔会泛起孩子守护玩具一般强烈占有欲的男人脸上啄了一口,像小鸟。 “还没有。”她说:“我还在努力。” 从小便十分可爱、被信徒喜爱着长大的神之子有着生来就往下走的眉毛,无论做什么表情都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味道,他习惯性露出可怜花枝仍未得偿所愿的表情,但又被花枝温和的笑容止住,他摸了摸花枝的脸,忍住某种无法忽视的**,将脸埋在柔软的脖颈间。 花枝觉得有些痒,这位先生又开始了。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动作,每次露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的表情的时候,总是马上就看不见了。 “花枝——”拖长的声音闷闷响起,说着很没有道理的话。 “就算实现了也不许离开。” 难得强硬的态度啊。 花枝像哄红叶一样拍拍他:“冬天太冷了,下山的路会很辛苦。” “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要童磨先生背我。” 就像今天一样。 她在他坚实的背上,裹着厚厚的教袍,晨初时的冰天雪地、太阳还未东升的时候,她感受着身下跳动的心脏,耳边传来北风呼呼的歌声。 一路说着可爱的笑话,漫长的路短暂得让人遗憾。 “欸,是这样吗?”他抬起脸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哦。” 花枝眼睛再次弯成月牙,小猫一样蹭他。 “话说回来,不止山下家主的女儿,那家似乎也有人得了一样的病。” 话题陡然扭转,花枝认真地听。 “咳嗽的声音很微弱,似乎在刻意克制,没有人注意到,但是我听到了哦。” “是小姐身边的女孩子。” 花枝下意识脱口:“会传染?” 童磨五颜六色的眼睛眨了眨:“只是猜测啦。” “他们家现在基本无人外出,山下小姐的病有被控制着,可能家族也知道很危险吧。” 他握住花枝的手,“你也说了我不是医生。” “人类抵达绝望的边缘之前,信仰和寄托与现实同等重要。” “说说鼓励的话,包容想做又不敢说的念头,消除掉负罪和愧疚,有些人想要活下去的理由,没有不给予的道理。” 他大笑着说:“毕竟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呐,让我的信徒幸福是我最想做的事情呀!” 花枝反握住他苍白的手。 “不想笑可以不笑”这样让人讨厌的话,她一直在思忖什么时候说。 大哭的时候,大笑的时候,情绪夸张激动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真情流露的时候,这样的话到底什么时候说出口会比较好?花枝不知道。 应该不是现在,所以她安静地闭嘴。 她嘴巴很笨,总是不会说话。 小鲤回来得太晚了,花枝在廊下等到她的时候,寺院已经点起了灯。 “嗯?”似乎没有想到花枝的出现,漂亮的女孩愣了愣,“花枝?” 她快步走向她,拍掉对方身上飘落的积雪:“站在这里很冷呀,你在等我吗?” 花枝把手里最漂亮的衣服递给她,漂亮的女孩停下动作。 “给我的?” 花枝笑着说:“嗯,教祖大人给大家准备的冬衣。” 小鲤还穿着秋夏的衣服,寒冷的雪季只裹了一件薄薄的外套。 漂亮的女孩笑着说:“真是谢谢大人了,他让你选的吧?你给我选的?” 花枝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 小鲤看了看周围没有人,一把拉住她:“跟我来。” 她把花枝带到自己的房间——万世极乐教规模不大,但是小鲤有自己的房间。 还挺大的,漆黑一片,花枝帮她点了灯。 烛光爬上裙摆的时候,小鲤关上了门,将倒映在水中的月光拒之门外。 直觉告诉花枝——漂亮的女孩子要说一些很不得了的事。 “你和他在一起了?” 花枝抖了一下,说不出话。小鲤笑出声,声音特别好听:“不要小看在那种地方生存过的女人啊,花枝要是——” 她蓦地闭嘴,晃晃脑袋,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甩出去:“会被姐姐们取笑的哦。” 小鲤是寺院里最大的女孩子,花枝把她当姐姐。 姐姐告诉她一个秘密: “山下家的大少爷说喜欢我,要照顾我一辈子呢。” 花枝呆住了,姐姐问她:“你说我该不该信?” 这样的问题来问她吗?她眨眨眼,努力思考,非常诚实。 “大少爷好像腿有问题。” “嗯嗯,是的。” “人很好。” “啊,大家都这样说。” “以前小金鱼卖不出去的时候,他买了我所有的东西,给了很多很多钱。” “嗯?” “我觉得,应该是好人吧。” 花枝凭借有限的人生阅历下定义:“大少爷长得特别好看。” 脑袋被敲了:“你最关心这个吗!难怪你对童磨先生痴迷成这样!” 花枝笑起来:“我觉得小鲤这么好看,也要好看的人喜欢才行。” “他只是说了这样的话,我要是当真了岂不是很傻。” 花枝表示很赞同。 “太郎先生要我买蜡烛回来,你明天陪我一起去吧。” 花枝说:“好呀。” 安静的隔壁突然响起奇怪的声音,下一秒又消失了。 “是红叶,这几天总听见她晚上在咳嗽,或许着凉了?” 花枝说:“明天也带她去看医生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