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华》 第1章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1994年8月。 天从清晨就开始热。 郝敏君浑然不觉，她沉默着将三炷香插在爷爷的照片前。 一个半月之前，爷爷还在叮嘱她第二天高考不要紧张，当天夜里，他就心口发闷，还没撑到医院，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不记得那段时间她是怎么过的，她似乎是个提线木偶，被来帮忙的人推着往前走。 等她回过神，意识到她在失去父亲后，又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爷爷时，时间已经到了八月初。 她错过了今年的高考，也失去了最亲的家人。 母亲肖素秋端着两碗面过来，“君君，吃饭吧，吃完饭你就去看书，别耽误了今年复读，下周五复读就报名截止了，这几天你就得把名字报上去。” 郝敏君低低地“嗯”了一声，将面条塞进嘴里。 没滋没味的白水煮面让她心口堵得难受。 肖素秋夹了一筷子腌香椿放在她的碗里，刚要说话，院子外惊喜的声音直冲耳膜。 “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郝敏君一听就知道是邻居家孙芸。 她考上了啊。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笑，可面部肌肉却僵硬到动都动不了。 肖素秋的手僵了一瞬，苦笑开口。 “如果你能参加，你也会考上的，你比孙芸成绩还要好呢。” “说到底，都是咱们娘俩命不好，命不好啊……” 郝敏君心口梗的发疼。 她放下筷子，起身回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肖素秋看着郝敏君紧闭的房门，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人的命怎么就能这么苦呢。 郝敏君家西边的院子，孙芸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扎着两个小辫，高举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爸，妈，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是省会大学，念会计！” 其父孙国明哈哈大笑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好，好，我们家也有大学生了，小浩，你可得跟你姐姐看齐，以后也要当大学生！” 孙浩闹着要看录取通知书的欢笑声落在郝敏君的耳中，她只觉得刺耳，拉过毯子盖在自己的头上，任由眼泪直落。 她从来没有埋怨过谁，也不觉得自己命苦，她只是有点难过。 门外，肖素秋坐在饭桌旁边，不停地擦着眼泪。 孙芸的笑声还在继续，而此刻，东边院子，盘碗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厉志凌母亲李青兰的叫骂声从院墙那边传来。 “摔，全摔了吧，这日子也不用过了。这么热的天，我都说了那些剩菜剩饭不要给志凌吃，你偏不听，要不是你那些饭菜，志凌还能连个专科都考不上？” 厉志凌的父亲厉树城低低的咆哮声也传了出来。 “怨我，就知道怨我，我不是想着让志凌加强一下营养！但凡你这个当妈的上点心，多弄点有营养的东西，别整天连个油花都不见，我至于去饭店打包？” 郝敏君愣了一下，掀开毯子。 这段时间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几个好朋友的状态，原来，厉志凌也没考上。 也是，听说高考那几天，他闹肚子闹得厉害，进考场的时候腿都在哆嗦，他本来成绩就一般，这种状态哪能考好。 厉志凌的声音从院墙东边传来，“爸妈，你们别吵了，我成绩本来就一般，我，我不想念了，我想去上班。” “志凌！”李青兰的咆哮声更大了，“你在胡说什么，再复读一年，也就是晚去上一年大学而已，咱们家又不是供不起！” 郝敏君愣了一下，她坐了起来，擦了一下额头上闷出来的汗水。 是啊，没什么好难过的，她只是晚一年去上大学而已。 她又不是没有能力考上，再准备一年，她甚至有把握能考最好的！ “妈，我要看会书，下周一我就去学校报名复读，学费你得帮我准备一下。” 肖素秋闻言，惊喜地站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擦掉脸上的眼泪，开始收拾碗筷，声音里都透着欣喜，“好好，学费你不用担心，你只管去，我出去洗衣服，帮你把门锁上吧？” 洗衣房是厂里共用的，就在家属院路对面。 郝敏君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 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事也没什么好躲着的。 肖素秋也没再问，收拾了衣服便出了门。 他们棉油厂家属院现在只有三条胡同，每条胡同里也只有四户人家，十二户人家里，有四个是郝敏君的同班同学。 西边的孙芸，东边的厉志凌，还有后面的陶阳。 只可惜，今年只考上了孙芸一个。 敏君当厂长的爷爷去世了，也没能高考，家里只剩下她们母子两个，这以后的日子，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啊。 肖素秋叹了口气，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在水龙头边用力搓洗着手里的衣服。 郝敏君拿着书出了房间，坐在饭桌旁边，刚要看。 厉树城的咆哮声再次传来，“厉志凌，你哭丧着个脸给谁看呢，老子关心你还出错了是吧？” 李青兰的声音尖锐，“你敢说你没错？你冲孩子发什么脾气！” 铁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起，厉志凌默不作声地走出了家门。 “滚，就跟没吃坏你就能考上似的，你要是成绩好，断了手断了脚也能考上！” 这话说得并不中听，李青兰的叫骂声随之而起。 郝敏君安静地坐在家里，听着东边的叫骂和西边的欢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他呢？ 她关心的人此刻正站在胡同外。 厉志凌一出家门就看见了陈锦程踮着脚往里看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陈锦程，你没考上还这么高兴？” 身材高大又健壮的陈锦程站在胡同口，一脸不在乎，“我那点成绩能考上才怪，跟你说，我马上就要出去见识广阔天地了！” 厉志凌扶了扶眼镜，神色轻松起来，完全没受家中剑拔弩张气氛的影响，“其实我也是，考上考不上的都无所谓，我舅舅会帮我的。” 陈锦程目光在厉志凌身上扫了一眼，又落回到中间的院子，淡淡的开口。 “你命好，有个当市联社主任的好舅舅，像我这样祖祖辈辈都在地里讨生活的人家，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哎，你说，郝敏君都好几天不见人了，今天她不出来转转？” 厉志凌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惜，“不知道，昨天我见她了，看着不像前几天那么难过了，今天不出来也行，省得跟孙芸撞上，闹得她心里不痛快。” 陈锦程听着孙芸的欢笑声，撇了撇嘴，“不就是个大专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等我赚了大钱回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对着胡同后面跑出来的一个年轻人招手，“陶阳，这里。” 陶阳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脸上向来挂着笑意的他，此时却是气到脸色涨红。 第2章你让我给一个泥腿子道歉？ 陶阳跑向好朋友陈锦程和厉志凌，脑海中却是响起刚才父亲的斥责。 “想当兵门都没有！我人都给你找好了，过几天你就去厂里上班！这么大了，钱不给家里挣一分，家里的责任一点都不担，就想跑去当兵，你想的倒是美。” 母亲却是眼泪直掉，“小阳，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你舅舅去当兵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你要是想去当兵，除非我死了！” 陶阳咬紧牙关，还没说话，人就已经跟着陈锦程冲进了面前的胡同里。 陈锦程站在最前面，压低愤怒的声音，眼睛瞪大，直瞅着孙芸开口。 “孙芸，你干什么，你冲我们显摆也就算了，你现在去找郝敏君显摆？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 孙芸翻了个白眼就要甩开陈锦程的手，“干嘛，我跟敏君关系那么好，我来跟她说我的好消息怎么了？” 厉志凌扶了一下眼镜，温和而又慢吞，“孙芸，你这样不好，你明知道……” 陈锦程却是手上用力，拉扯着孙芸就往胡同外面走，“就你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在学校你就比不过郝敏君，现在你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了，你能放过？” 孙芸脸上的喜悦一瞬间被击飞，她有些恼羞成怒开口呵斥，“你什么意思，陈锦程，就你那点本事还好意思笑话我？” 她使劲甩手，一双眼睛瞪大，斜斜地瞅着陈锦程，“你再不松手，我可喊你耍流氓了啊。” 陈锦程立刻将她的手甩开，嫌弃得不行，“你个小姑娘家家的，还要不要脸了！” 孙芸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满是得意和嘲讽，“我当然要脸，这可是在棉油厂的家属院，住的都是职工和职工家属，就你，一个村里来的泥腿子，你看闹起来是谁不要脸。” 陈锦程听见这句话，气得脸都红了。 他紧紧咬住牙关，片刻之后才开口，“你们职工和职工家属怎么了，还真比我们村里人高一等？有本事你们家别吃我们种的粮食和菜！” 厉志凌扶了扶眼镜，没说话。 陶阳直接冲到了孙芸面前，“孙芸，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少挑拨工人农民之间的关系！” 说话间，胡同里出现了一道纤瘦的身影。 陈锦程看见她的一瞬间，心里的火气莫名的就消失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喊心疼。 从郝敏君爷爷的追悼会上，他偷偷来看过她之后，陈锦程就再也没见到郝敏君。 她瘦了好多好多，能看出来颧骨的脸上，没有了曾经温柔腼腆的笑容。 她神色淡淡地看着孙芸，“孙芸，你应该给陈锦程道歉。” 这句话语气很平淡，却让孙芸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不可置信地开口。 “郝敏君，你什么意思，你让我给一个泥腿子道歉？” 她的声音有点大，还有点尖锐，听得郝敏君不由得皱起眉头。 郝敏君耐着性子继续劝说，“孙芸，你不能这样说陈锦程，我们不比谁高贵，还有，你不要一口一个泥腿子，往上数一数，谁家不是农民出身？” 陶阳立刻跟上，“就是，你爷爷现在还在家里种地，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爷爷”这个词，让郝敏君眼圈酸了一瞬。 厉志凌这时候才慢悠悠的开口，“孙芸，恭喜你考上了大学，不过，你这么说，确实不应该。” 孙芸见面前的几个人没有一个站在她这边，考上大学的喜悦也像是被一盆水迎头浇灭，“好好好，你们几个没考上的搞起来团结合作了是吧？你们也就是进厂打工的命了！” 孙芸狠狠地瞪了几人一眼，转身回家。 陶阳气得跳脚，突然又转头看向陈锦程，“哎哎哎，我说，你平时最听不惯这些话了，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陈锦程好像才回过神来，“啊？哦，我没什么好生气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脸上挂上了一个阳光的笑容，“是沾了点泥，说我泥腿子也没说错。” 陈锦程故意甩了甩略显肥大的裤脚，看得郝敏君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见郝敏君笑了，陈锦程心里的石头略微少了一点，他赶紧劝了一句。 “那个，别听她瞎说，你成绩那么好，再读一年，一定能行的。” 郝敏君点点头，看向陈锦程。 “那你呢？” 陈锦程摸了摸后脑勺，笑容灿烂，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还是算了，不过我已经有了打算，等我成了大老板，我一定回来请你们吃大餐！” 郝敏君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她胡乱点了点头，“我先回家了。” 陈锦程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紧紧抿唇。 厉志凌拍了拍陈锦程的背，“走了，我们去篮球场那边坐坐。” 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不休息的职工们都在上班，篮球场一个人都没有。 找了个阴凉地坐下，陈锦程才开口。 “我攒了点钱，过几天我就去南方赚大钱，我偷偷走，要是家里人问起来，你们就说不知道。” 陶阳有些不理解地抓了一把头发，“干嘛偷偷走，你爸妈也不同意你去？” 厉志凌抓住了重点，“也？陶阳，你有什么计划？” 陶阳叹了口气，“我想去当兵，我妈说我要是去当兵就是要逼死她。” 厉志凌低下头，语气反倒是轻松了一点。 “进厂上班也没什么不好的，到时候咱们都是同事，还能互相照顾一下。” 陈锦程伸开大长腿，语气无限惆怅看向天空，“你有个好舅舅，干几年就能去市里蹲办公室了，轻松又体面。” “我要是能进厂，这辈子估计只能是个车间工人，拿那点死工资，什么时候才能……”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等郝敏君去上大学了，估计他这辈子都没机会了吧。 陈锦程和陶阳都陷入了悲伤的沉默，厉志凌压了压嘴角，沉声开口。 “行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什么，最差的情况，咱们也能在厂里有工作。” 陈锦程沉默许久后站了起来，“行了，我回家了。” 他站起身，长腿一迈，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他家所在的陈家村就在家属院西边，走路也只需要十几分钟。 陈锦程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了舅舅田大翔的声音。 “我说大姐，你也太惯孩子了，这大学没考上就得让他下地干活，你还纵着他出去玩！” 母亲田秀兰的声音挺开心的，“锦程这孩子勤快，在家里没少干活，地里的活都干完了。” 田大翔的嗓门更高了。 “你们家的干完了，我们家的还没干呢，锦程年小，多干点，下午你就让他跟我回去把玉米地里的草除一除。” 陈锦程站在门口笑了。 他倒要听听，他那个一向偏心自家弟弟的妈，会说什么。 第3张 娘亲舅大，他应该的！ “大翔，你说什么呢，你们家的活怎么能让锦程去干。” 田秀兰的话让陈锦程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下来。 然而田大翔接下来说的话又让他恨不得冲进去把田大翔打一顿。 “娘亲舅大，我这个舅舅就是比天还大，让他去给我干点活是瞧得上他，咋，我还使唤不动他了？” 田大翔，这个人爱贪便宜，长着一副红眼病，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还尤其喜欢坑自家人。 陈锦程已经不想知道自己的妈还要说什么了。 他推门进屋，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从门口进来的光。 逆着光，屋里的人看不清陈锦程的表情。 陈锦程目光在自己爸妈脸上扫过，直接开口骂道。 “去你大爷的娘亲舅大，你在我这就算个屁！” 田大翔刚整理好的笑容瞬间凝滞，他表情僵硬片刻，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被亲外甥骂了。 这对于一直要面子的田大翔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颤抖着手指指向陈锦程，“你你你！” 陈锦程刚要上前，就被弟弟陈锦平扑过来抱住腰。 “哥哥哥，别别，你要是动手了咱妈以后怎么办？” 陈锦程被陈锦平拽了一个踉跄，也回过神来，最终只是冷笑了一下。 “以后你们家的事，少打我的主意，也不准找陈锦平，要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家房子！” 陈锦程说完，甩开陈锦平，转身回了自己屋。 他不求自己有个厉志凌那样在城里当大官的舅舅，但凡这个舅舅是个正常人，他也能好好跟他说话。 门外，田大翔哭天抢地的声音响起。 “大姐，你看你儿子都说了些什么，你还不去揍他，他要点我房子啊！你这儿子算是废了，废了！” 陈锦程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却又猛地顿住。 不能闹，不能闹，闹翻了他妈就真的没法做人了。 陈锦程暴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刚想躺一躺，心跳猛地加快了一瞬。 他的床被人动过了。 枕巾的花纹整个都倒了过来。 陈锦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往自己床垫子底下摸过去。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这三年来捡废铁，卖槐米，省饭钱攒下的四百块钱，没了！ “陈锦平，你过来！” 陈锦程突然一声暴喝，把外面的弟弟吓了一跳，陈锦平匆忙跑进屋，“怎么了哥？” 陈锦程脸色黑得像锅底，“谁来我屋，上我床了？” 陈锦平见自家哥哥的脸色吓人，战战兢兢开口，“小伟，小伟上来玩了，刚，刚他跟舅妈回家了。” 田小伟！ 陈锦程一把推开陈锦平，推出家里的自行车，飞奔出门。 田小伟一定会第一时间把他的钱全部花完。 陈锦程在心里骂了一路娘。 终于到了田家村，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十岁了还天天拖着鼻涕，正在往小卖铺跑的田小伟，“田小伟，你个小王八犊子，你把我的钱还给我！” 田小伟被喊得一愣，看见陈锦程的第一时间，他转头就往家跑，嘴里还在惊恐喊着，“妈，妈，表哥来要钱了！” 还没跑到家门口，田小伟就被陈锦程一把抓住了脖领子。 路过的大娘看见陈锦程，好心开口。 “哎，这不是田大翔他外甥吗，你弟还这么小，你可小心你舅让你赔钱。” 陈锦程气得眼睛瞪得滚圆，“大娘，他还让我赔钱，这小子偷了我家四百块钱，我就是打他一顿也不过分！” 坐在墙根眯着眼晒太阳的大爷突然睁开眼，“多少？四百块！这都能送去坐牢了吧。” 田小伟哭声更大了，“妈，妈我不要去坐牢，给你，都给你！” 一大把零零散散的钱被田小伟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他边哭边吼，“我妈拿走了三百，我这里就这些。” 陈锦程数了数，一共就是一百，一分钱都没少。 “你妈呢？” 田小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在家里。” 陈锦程往门口跑了一步，又顿住脚步，转头，“你确定，钱让你妈拿走了，不是被你乱花了？” 田小伟被“坐牢”这两个字吓得要命，连连摇头，哭得撕心裂肺，“我还没花，我一分钱都没花。” 陈锦程目光扫过周围围观的村民，直接站在大门口就开始喊。 “舅妈，把钱还回来，小伟是个孩子，不知道轻重，你也不知道？” “舅妈，这钱你要是不还，那我只能去报案说小伟偷钱了，这可不是小事，得给他点教训。” 说着，陈锦程推了一下自行车，自行车叮当响了一声。 一个苗条的身影急匆匆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嘴里还在念叨。 “你这孩子就是着急，舅妈这不是把钱给你收好了，正忙着找出来吗。” 说完，她转头看向田小伟，抬手就是几巴掌，“你这死孩子，我说让你拿回去你不听，我好说歹说才要出来了三百，正打算给他大姑拿回去呢。” 陈锦程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演。 田小伟已经哭得不知道反驳，看着他妈把钱全部还回去之后，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村里围观的人见状，都嬉笑着各自散去。 田大翔一家人是什么德行，大家都了解得很，没想到这小崽子也跟着学歪了。 陈锦程数了数钱，一分没少，直接跨上自行车回家。 路上还遇见了费劲地蹬着自行车往回跑的田大翔。 陈锦程理都没理他，直接回了家。 终于找到安全的地方把钱收好，田大翔又来了。 他一进门就开始骂，骂的姐姐田秀兰眼圈发红，陈锦程也火气蹭蹭直冒，“你是不是有病！” 陈锦程一边说，一边走出房门，却眼看着田大翔一把把田秀兰推倒在了地上，他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我去你大爷的，你敢推我妈！” 陈锦平上前把田秀兰扶起来，也知道自己已经拦不住大哥了，便飞奔出去找他爸。 田大翔看都没看自己姐姐一眼，指着陈锦程的鼻子骂道，“你去我家干什么，你是不是打我儿子了，赔钱，我跟你说，这事你不赔钱没完！” 陈锦程没理他，着急地扶住田秀兰，“妈，你没事吧，尾巴骨疼不疼，腰疼不疼？” 田秀兰却是一把拉住陈锦程的手，“锦程啊，你到底去干啥了，小伟还是个孩子，你可别欺负他啊。” 陈锦程到了嘴边的关心此刻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低着头，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又搞笑。 片刻之后，陈锦程抬头。 “妈，田小伟是你侄子，可我是你儿子，你什么时候能偏心我一次？” 第4章 他必须要为自己搏个出路 田秀兰愣了一下，“锦程，你说什么呢。” 田大翔可不听这些，上前就要去撕陈锦程的衣领，“拿钱，给小伟赔钱！” 田秀兰一把推开田大翔，挡在陈锦程前面。 “他大舅，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对个孩子动手呢。” 陈锦程站在原地说不出来话，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滋味，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开口。 “田小伟偷了我的钱，他自己承认了，你们村里人都听见了，你要是觉得我做得过分，那我就去报公安，让他去少管所，或者你替他去坐牢。” 陈锦程声音沙哑的一句话，让田大翔顿住了，“你，你，你还真敢去报公安！” 田秀兰听见报公安，坐牢这几个字，脑子都乱成了浆糊，“你这孩子，小伟能拿几毛钱你就去报公安！” 陈锦程慢慢抬头，看向田秀兰。 他的计划，瞒不住了。 “四百，他偷了我四百块。” 田大翔一听见四百块就后退了几步。 田秀兰张了张嘴，突然一巴掌拍在了陈锦程的胳膊上，“你哪来那么多钱！” 陈锦平也把正在地里看棉花的陈建设叫了回来。 陈建设听见田秀兰的话，看了一眼站在一边跃跃欲试的田大翔，他淡淡开口。 “我给的。” 简单的三个字，让田大翔打消了再次上前的念头。 陈建设这个姐夫不太说话，也不爱出头，但是他还真不能得罪，要是得罪了，以后他怎么从姐姐家里赚便宜？ 田大翔没吱声，转头推着自行车，一边随手把院子门口的一把葱放在后座上，一边盘算着过几天怎么把这钱要到自己手里，就这样悻悻地离开了。 陈锦平看在眼里，气得刚要骂人，就听见陈建设声音低沉开口，“你钱哪来的？” 田秀兰原本缓和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他爸，不是你给的？” 她转头对着陈锦程的背就来了好几巴掌，“你这个熊孩子，你钱哪来的，啊？” 陈锦程任由田秀兰打他，笑容却很苦涩，“我攒的，我放假就去棉油厂附近捡废零件，夏天去卖槐米，我一点一点地攒出来的！” 说到最后，陈锦程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委屈，“你什么都不问，就先说我不让着田小伟，就怀疑我钱的来路，你是我妈，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田秀兰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没落下来。 陈建设却是点燃了一袋烟，“你攒这么多钱，想做什么？” 陈锦程苦笑，“我想去南边打工。” 田秀兰的拒绝来得又急又快，“不行！我和你爸都找好人了，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去棉油厂里上班！” 陈锦平看了看他爸和他哥的脸色，默默后退了两步。 陈建设抽了一口烟，声音很淡定，“你妈说得对，我已经跟村长打招呼了，他去给你找人买合同工，合同工以后可是有退休的。” “都说六十岁就退休白拿钱，这么好的事去哪找。” 好事？ 陈锦程目光落在了他爸的脸上。 从小到大，陈建设很少管他，可是每一次管他，都是陈建设的一言堂。 陈锦程深吸一口气。 现在不是小时候了。 他，陈锦程，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要为自己搏个出路！ “我不去！” 按照惯例，陈建设的巴掌应该要落下来了。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陈建设语气依旧很平静。 “为什么不去？” “你已经高中毕业了，也满了十八，放在早些年，都能结婚娶媳妇了，以后我不打你，你就说说，你为什么不去？” 陈锦程的心跳突然加速，他犹豫了两秒，开口。 “你看陈石头，出去混了这三四年，回来的时候那么有钱，我想跟他一样。” 陈建设将抽到尾巴的烟按灭，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比他身形还要高大的大儿子。 “陈石头出去赚钱的法子是骗，他这次走，骗了村里人好几千，你也要出去骗？” 陈锦程嘴巴发干。 是真的吗？ 田秀兰已经开始抹眼泪，“锦程，你听妈一句劝，外面不好混，你说你才十九就要跑那么远，你让妈怎么放心得下啊。” “你说，你说你要是在外面有点啥，妈这辈子还能怎么过！” 陈建设叹了一口气。 “钱已经让村长给人家送去了，进厂工作的名单上板上钉钉是要有你的名，锦程，这钱是要不回来了，咱们家辛辛苦苦这些年，就攒了那么三千块，全都给人家送去了。” “你说你要是走了，我和你妈，锦平都不符合招工要求，咱们家这三千块就当打水漂了？” 陈建设的声音有点发抖，他抖了抖鞋子上粘的泥，扶着门口的小板凳坐下，继续开口。 “我和你妈生你养你，不指望你以后有多风光，我们就想着你和锦平兄弟俩能互相照应着，平平安安的。” 陈锦程站在门口，低头就看见了他爸瘦削的身体和头顶的白发。 他鼻子有些发酸，上次看见他爸的头顶时，还是刚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候陈建设的头发还漆黑浓密。 这才七年的时间，他爸竟然苍老了这么多。 而他，一无所觉。 陈建设抬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既然你想出去闯闯，我不反对，我就一个要求。” “你先去上班，把买工的钱赚回来，顺便长长心眼再出去。” 田秀兰还想说什么，被陈建设拦住。 一片安静。 陈锦平甚至能清晰地听见水库那边小孩子的笑闹声。 陈锦程干哑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安静。 “好。” 晚一年也好。 说不定，他还能跟郝敏君去同一个城市。 可是这心里，难受得不像话。 “锦程，你这四百块钱自己收好了。” 陈建设说完，慢慢站起来，刚要出门，就听见身后陈锦程叫住了他。 “爸，这钱你拿着。” 陈锦程顿了顿，在心里默默开口。 还有两千六。 棉油厂家属院。 肖素秋拿着工作证，一边准备出门，一边开口，“君君啊，学费我放你枕头底下了，你收好，周一我得上班，你自己去学校。” 郝敏君停下手中的笔，看向肖素秋。 “好的妈。” 目送肖素秋出门之后，郝敏君的注意力完全沉浸在了数学课本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们家的门被“哐哐”砸响。 “敏君，郝敏君，快点出来，你妈出事了！” 第5章 我差一点连妈妈都要没了 郝敏君反应过来外面的人在喊什么的时候，慌乱地踢开椅子跑了出去。 “王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王姨拉着她往外走，“你妈突然胸口闷，晕倒了，现在在往医院送，你赶紧跟着一起去！” 胸口闷，晕倒。 这五个字就像是五把大锤重重敲在郝敏君的心口。 恍惚间，她又听见了爷爷去世那天，说自己胸口闷。 然后，他倒下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王姨的声音很大，三条胡同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陶阳蹭得站了起来，手中的粥碗往桌子上一扔，“妈，我出去一下。” 陶阳的妈妈郑桂芬一边摘围裙，一边往外跑，“我也去看看。” 厉志凌的母亲李青兰是跟肖素秋的担架一起出来的，看见郑桂芬，立刻大声喊道。 “嫂子，你先过来帮把手，我回家拿钱。” 郝敏君什么都听不见，她目光落在苍白着脸，紧闭着双眼的肖素秋的脸上，腿上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陶阳和厉志凌一边一个把她扶住，陶阳紧跟着开口。 “阿姨肯定没什么事，估计是这段时间太累了，现在可不是你倒下的时候。” 郝敏君掐了自己一把，擦了一把眼泪，跟着担架一起上了车，司机是厂里的张师傅，上次就是他拉着爷爷去了市里医院。 郝敏君一上车，就颤抖着开口，“张师傅，是去市里医院是吧？” 张师傅闻言却是顿了顿，“领导说，去镇上医院。” 郝敏君一听，心里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为什么，为什么不去市里医院。” 她声音发抖，有些无措地抓住门把手，“为什么……” 李青兰拿了钱过来，听见张师傅的话，瞬间就怒了，“凭啥不去市里医院，就去市里医院，领导那边等我回来，我去说！” 郑桂芬不是厂里的正式职工，她说不上话，但是有了李青兰开头，她也跟着附和。 “就是，人都这样了，还去镇上医院！” 有几个工友犹豫了一下。 “张师傅，去市里吧，我们去跟领导说说。” “敏君这孩子就剩一个妈了，这不能有闪失啊。” 张师傅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脸色变了变，“那行，老李，有事你可得帮我说几句话，咱们去市里医院。” 郑桂芬见只有李青兰和郝敏君在车上，立刻就跳了上去，转头看向陶阳，“跟你爸说，让他自己看着给你和小玉弄饭吃。” 李青兰只是看了一眼厉志凌，她跟丈夫厉树城还在冷战，没什么好说的。 车子发动，陶阳转身就朝西跑去。 陈家村。 陈锦程刚从地里回来，正在门外的石头上蹭鞋底上的泥。 “陈锦程，陈锦程！”陶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出，出事了。” 他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喘得自己都想吐。 “郝敏君她妈进医院了，市里医院。” 陈锦程愣了一下，看向陈锦平，“跟妈说一声，我有事，今天不回来了。” 他推着自行车，大长腿一迈就骑了上去，随后看向陶阳。 “上来。” 陶阳跳上去，陈锦程拼命蹬着自行车，还不忘回头问陶阳。 “有钱吗？” 陶阳终于喘过来了，“要多少？” 陈锦程算了算，“十块，不，二十吧。” 陶阳掏了掏口袋，凑出来三块钱。 陈锦程嫌弃地接了过来，“怎么这么穷！我去找厉志凌，他小子有钱。” 敲开厉家的门，厉志凌没有犹豫地递过去二十块钱。 “我妈已经过去了，我就不去了，要不然光我们三个的车费就得花一大半，你把我的车费省下来，看看赵姨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 厉志凌这话说得没什么毛病，陶阳想了想，“那我也不去了，你自己去就行。” 陈锦程点点头，骑着自行车去街上等城乡车。 将自行车绑在车顶上，陈锦程看着外面不断闪过的景色，只恨这车走得太慢。 郝敏君平日里胆子就小，心思也细，这么多事全都压在她身上，她能受得了吗？ 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市里，陈锦程拿到自行车，一路打听着朝着医院而去。 交了看自行车的钱，陈锦程直奔急诊大厅。 果然，在急诊室大厅，陈锦程看见了正推着病床往外走的李青兰，赶紧上前，“阿姨，赵阿姨没事吧？” 李青兰认识陈锦程，点了点头，“先去病房。” 她看向陈锦程身后，陈锦程意识到了什么，“我自己来的，厉志凌他们说来回车费太贵了，省着点用钱，看看这边有什么需要的。” 李青兰叹了口气，“敏君和陶阳妈妈在后面交费，一会你和敏君直接去2号楼304。” 陈锦程知道交费处很乱，立刻冲了过去。 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了郝敏君，她被人挤得左右直晃，就算是这样，她好像还是感应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在看见陈锦程的那一瞬间，郝敏君笑了。 同时，眼泪簌簌落下。 陈锦程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两只手揉成一团，又粗暴地撕扯开。 他大步上前，用理智克制自己给她擦眼泪的冲动，“我来看看。” 郝敏君自己擦掉了眼泪，“嗯。” 简单的对话，让郝敏君觉得自己一瞬间有了依靠。 病房。 “病人是因为情绪起伏导致的应激性心肌病，幸好送来的及时，目前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等病人醒了，你们家属要好好宽慰她，还有，看病人目前的状况，你们做好准备，起码两年之内，病人最好不要做体力活，身边也要有人照顾。” 医生的话让郝敏君愣了愣。 可能不能上班，身边还需要人。 她无意识地搓着手指。 李青兰和郑桂芬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不忍。 可是，她们只是邻居，平时可以帮一把手，谁又能长期去照顾呢。 郝敏君的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好的医生，谢谢你。” 只是，在陈锦程陪她去买暖瓶打开水的时候，郝敏君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 “陈锦程，我不考大学了。” “我差一点，连妈妈都要没有了。” 炙热的烈阳下，郝敏君蹲在路上，放声大哭。 第6章 我不难过 回到病房的时候，郝敏君看着已经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陈锦程提着绿色铁皮的暖水壶进来后，就站在门口，不敢看她的眼睛。 “小陈，你现在有事吗，没事的话去买点吃的回来，劝着敏君吃两口。” 李青兰掏出钱递给陈锦程，小声开口。 陈锦程慌乱地点点头，钱都没接，逃一般地跑了出去。 李青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解的皱了皱眉。 她又看了一眼郝敏君，见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便走过去。 “敏君，你妈妈已经没事了，后面就是好好休养，你也别太担心了。” 郝敏君抬起头，眼底带着点点水光，“我知道的李阿姨，谢谢你，也谢谢郑阿姨。” 李青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阿姨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家里的事，你得担起来。” 郝敏君心里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她的手指死死扣住衣角，顷刻之后，她点点头，“李阿姨，我已经想好了。” 李青兰没有再问，这样的选择对于郝敏君来说，太过于残忍。 她心里一酸，转头走了出去。 陈锦程冲下楼，这才站在太阳底下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 现在，他一眨眼，眼前就是郝敏君蹲在太阳底下放声大哭的样子。 她后背和发丝上闪着细碎的阳光，似乎要与痛苦一起将她融化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他心尖生疼，却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站在路边，陈锦程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医院餐厅。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让郝敏君吃饭，不要垮了身体。 排队买了十个肉包子，陈锦程提着塑料袋要回病房，碰见了站在楼下的李青兰。 “小陈，敏君是不是决定不去上大学了？” 李青兰的话是问句，但是语气却很肯定。 “是。” 陈锦程挤出一个字。 李青兰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你郝爷爷之前早就跟厂里打过招呼了，敏君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去秘书办公室，在厂里上班，我们这些熟人还能互相照应一下。” “就是，就是可惜了。” 闻言，陈锦程心中瞬间升起一股隐秘的兴奋。 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继续在一起了。 兴奋被最后一句话击散。 是的，可惜了。 郝敏君留在这个乡镇上，这个厂里，太可惜了。 “行了，我们上去吧，让老郑也休息休息。” 李青兰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她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我去打个电话，你先上去让她们吃东西，要是你肖阿姨醒了，记得下来叫我。” 陈锦程点点头，转身上楼。 病房内，郑桂芬见陈锦程回来，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老李呢？” 陈锦程指了指楼下，“李阿姨去打电话了，说让大家先吃饭。” 郝敏君慢慢转头看向陈锦程，顿了片刻之后才开口。 “陈锦程，我们四个人，你就买这么几个包子，不够吃。” 包子很香，可是不大。 十个她们三个人吃差不多刚好够，加上陈锦程这个大小伙子，根本不够。 陈锦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笑容有点憨，“没事，我不饿，一会走的时候我出去随便吃点就行了。” 这幅模样倒是让郝敏君轻轻地弯了一下唇角，“我不饿，你……” 陈锦程语气瞬间严肃了起来。 “你必须吃，你还要值夜，吃不饱可不行，郝敏君，你需要阿姨，阿姨也需要你。我们可以暂时帮忙，但是，我们替代不了你。” 郝敏君迅速别过头去，陈锦程还是看见了她脸上滑落的泪水，“好，我知道了。” 陈锦程没有多说别的，将三个包子递过去，又将剩下的递给了郑桂芬。 郑桂芬拍拍陈锦程的胳膊，“要是陶阳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陈锦程眼前闪过陶阳悲伤的模样，犹豫了片刻，开口。 “阿姨，其实陶阳他……” 话没说完，郝敏君惊喜的声音响起。 “妈，妈你醒了！” 郑桂芬也顾不得说儿子，赶紧凑了过去。 陈锦程站在原地，他想起来李青兰叮嘱他的话，转头往下跑。 一楼小卖铺门外，李青兰还在打电话。 “你们当领导的是不是觉得老郝死了，就不在意家里剩下的那两个人了？” “老郝给孙女留下的工作你们吞了，招呼不打一个，因为这个害得肖素秋晕倒，你们连个市里的医院都不舍得送，还有脸问我凭什么要求来市里！” “我告诉你们，就凭着肖素秋她是厂里的老职工，就凭着她们孤儿寡母，凭着你们抢了她女儿的工作让她身体出了意外住院了！你们要是拿这件事做文章，那我就敢让全市的人都看看你们这群当领导的做了什么狗屁不如的事！” “肖素秋最好没事，要是出了事，你们自己掂量掂量你们还能不能在你们那个位置上干下去！” 电话挂断，李青兰气得直喘粗气。 陈锦程这才上前，一副刚从楼上跑下来的样子，开口。 “李阿姨，肖阿姨醒了，刚，刚醒。” 李青兰闻言，顾不上别的，交了钱大步上楼。 医生已经开始进行下一步的检查。 “患者还需要进行心脏检测，如果恢复得良好，大概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现在必须得放松心情，早点出院早点回家休养。” 医生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示意郝敏君跟着出去。 陈锦程站在门外，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母亲受了很大的刺激才会发生应激性心肌病，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刺激到她，等她的心脏彻底稳定了就能出院。” 郝敏君只是点头。 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事刺激到她妈妈。 陈锦程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甚至于现在的他，对那个全市都数一数二，红火至极的集体企业印象极差。 郝敏君走到病房门口，对上陈锦程担忧的双眼，轻轻地笑了，“我妈还在，就是最好的事，至于别的，我现在不想了。” 话音洒脱，陈锦程却还是看见了她眼底深藏的痛苦和失落。 “陈锦程，我不难过。” 看着郝敏君的背影，陈锦程眼睛都没眨一下。 骗人。 你很难过。 第7章 你赚的钱你说了算 肖素秋醒了，病房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了很多。 “妈，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 郝敏君刚说了一句，就见肖素秋神色有些激动，突然拉住了她正打着吊瓶的手。 “妈，你别激动，好好修养身体，你的身体最重要。” 哽咽的一句话，让肖素秋无力地躺在了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流入发鬓。 李青兰站在另一边，“老肖，厂里那边我帮你问问，你放宽心，咱们邻居这么多年，敏君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我先回去看看情况，过两天再来看你。” 郑桂芬在郝敏君的口袋里塞了一把整齐的零钱，看向肖素秋，“我们俩出来的急，就带了这些，你先用着，等回去咱们再算账。” 肖素秋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郝敏君脸上。 她极力掩饰住眼底的悲伤，却在看见陈锦程的时候，表情怔了一瞬。 郝敏君注意到了肖素秋的眼神，笑着开口。 “妈，这是我同学，陈锦程，你见过的。” 陈锦程赶紧上前一步，有些局促地将左手背在身后，“阿姨好。” 肖素秋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笑了笑。 陈锦程在这个笑容里看见了感谢，更多的却是疏离。 他低下头，掩饰住脸上僵硬的笑意。 他清楚这份疏离是来自什么，也清楚，自己该走了。 “郝敏君，那个，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郝敏君点点头，“我走不开，就不送你了。” 病房内，郝敏君和肖素秋小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陈锦程走路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郝敏君的妈妈不喜欢他。 这个认知他早就有。 但是此刻，这个认知更加清晰赤裸地摆在他的面前，让他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拼命地蹬着自行车走在富安市的大路上，小汽车的鸣笛声让陈锦程猛地刹车。 司机的骂声飘进他恍惚的头脑里，他看向面前铮亮的小汽车。 或许，他有钱了，这一切就都会改变。 他会开着小汽车去正式见郝敏君的母亲，让她对他刮目相看。 无限斗志涌上他的心头。 几个呼吸之后，斗志瞬间消失。 他马上就要去棉油厂上班了，还倒欠着家里2600块钱。 陈锦程苦笑一声，去车站坐车回家。 车子晃晃悠悠的，夕阳透过树影，一闪一闪地映入陈锦程的眼睛，让他眼睛有点疼。 陈家。 陶阳正在跟陈锦平打瓷弹（玻璃珠），见到陈锦程回来，赶紧把手里的瓷弹往陈锦平手里一塞。 “怎么样了？” 陈锦程笑了笑。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就是以后需要人照顾挺长时间的。” 陈锦程的耳边，突然响起郝敏君带着哭腔的那句话。 “我不去上大学了。” 陈锦程下意识开口，“她，她不去上大学了。” 陶阳愣了片刻，随即笑着拍了拍陈锦程的肩膀，“也好，以后大家都在棉油厂，还能互相照应。” 陈锦程沉默着干笑了一下。 陶阳看出来了什么，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拉着他出门，“怎么回事？你怎么看着就跟那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陈锦程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陶阳却是自顾自的开口。 “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肖阿姨肯定怕你拐了郝敏君跑了，你想想，她现在还一门心思想让郝敏君去上大学，怎么可能愿意让我们离她太近了，坏了她的前途。” 陈锦程扯了扯嘴角，他懂。 陶阳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肖阿姨知道郝敏君不考大学了，会有多伤心。” 陈锦程心里乱得像一团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就连陶阳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 陈锦平喊他回家吃饭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爸，我给你的钱，你能不能先给我二百。” 田秀兰夹菜的动作一瞬间僵住了。 “我同学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我想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陈建设放下酒杯，起身去了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整整齐齐的四百块。 “你都拿回去吧，你自己赚的钱，你自己安排。” 田秀兰还要说什么，陈建设看了她一眼。 “锦程今年十九，不是九岁，不用咱们再拴在裤腰带上了。” 陈锦程听见了最想听的话，却又不是个滋味。 “我，我会去上班的。” 扔下这句话，他转身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陈锦平鬼鬼祟祟地进来了。 “哥，你今天是不是去市里了，市里啥样，好玩吗？” 陈锦程白了一眼弟弟。 “你不去壮实家里看电视了，《新白娘子传奇》演完了？” 陈锦平嘿嘿一笑。 “演完了，昨天就演完了，今天演《渴望》，我都跟着看了好几遍了，就没去。” 他们兄弟俩睡一个屋，两张单人木头床在他们翻身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响的声音。 “就那样吧，路平整点，楼高点，汽车多点，哪有什么不一样的。” 陈锦程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泡，突然开口。 “咱们白棉镇也差不多这样。” “哥，咱白棉镇好啊，那可是有棉油厂在，我听我同学说，他姥姥家在别的乡镇，过得可没咱们这么好。” “你去棉油厂上班可好了，听说他们的职工过节都发火腿吃，哥，火腿什么样，你到时候发了，是不是咱家也有火腿吃了？” 陈锦程白了陈锦平一眼，“十三四岁的人了，怎么这么馋？” 陈锦平丝毫不在意他哥的嫌弃，嘿嘿直笑，“我要是天天都能吃上好吃的，我才不馋呢。” 陈锦程没再说话，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是陈建设的白发，田秀兰的泪水，陈锦平的期待……和郝敏君的痛苦。 第二天一早，陈锦程再次出门了。 他先去还了厉志凌和陶阳的钱，刚要走，李青兰就跟了出来。 她眼底下带着浓郁的乌青。 “小陈，你是去医院吧，这是我今早上包的饺子，熬的小米粥，你带过去吧，我今天不好请假了。” 陈锦程答应了一声，刚把饭盒接过来，就听见屋里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没用的玩意儿，觉得外人好，就滚出去以后别回来了！” 第8章 我怎么办？ 陈锦程脸色异常尴尬，“阿姨，我，我就先走了。” 李青兰疲惫地按了按眉心，点头，“行，你先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陈锦程刚到胡同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剧烈的争吵声。 “我真是瞎了眼跟了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你要眼睁睁看着她们娘俩去死吗？” 陈锦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再次到达医院的时候，他心里只有忐忑。 肖素秋的脸色看着好了很多。 陈锦程进了病房，把带来的东西放下，主动提着水壶去打水。 回来的时候，郝敏君正好去公共洗手间洗碗。 肖素秋小声开口，“小陈，辛苦你了。” 陈锦程赶紧摇头，“阿姨，我这几天闲着，能来回跑一跑，正好也帮大家带点东西。” 肖素秋苍白着脸笑了笑，“明天君君要去学校报名复读。” 陈锦程笑容是真诚的，“那可真是太好了，郝敏君留在这小地方太可惜，她成绩那么好，应该走出去的。” 见状，肖素秋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不少，“是啊，应该走出去的。” 也许是陈锦程的这句话说到了肖素秋的心坎上，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陈锦程走的时候，她还让陈锦程留了留。 “今天君君的回家准备材料，你们是同学，你能不能晚走一会，跟君君一起回去，要不然我不放心。” 陈锦程求之不得，但还是很淡定地点了点头，“阿姨，您放心，我一定把郝敏君送到家门口。” “不过阿姨，郝敏君不在，您这里得有人看着点。” 肖素秋喘了口气，才开口，“君君的表姐说了，今晚可以来照顾一下，我这边没事的，别耽误了君君的正事。” 陈锦程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只是等到郝敏君的表姐来了之后，才跟郝敏君一起回家。 自行车后座上，城乡车上，郝敏君的存在，让这条路变得短暂而又甜蜜。 郝敏君一直没有说话，等到了镇上下车，她才看向陈锦程。 “谢谢你没有跟我妈说。” 陈锦程眼底闪过担忧，“瞒不住的。” 郝敏君与他慢慢走在大街上，“只要等到我妈完全康复出院就好，在这之前，瞒一天算一天吧。” 她笑着看向眼前的夕阳。 “也挺好的。” 陈锦程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嗯，我们都在，谁要是敢欺负你，我非揍死他。” 郝敏君“噗嗤”一声笑，“在厂里，不会有人欺负我的，我先回家了，明天上午我收拾一下就去医院，你……” 陈锦程摸摸后脑勺，“我送你去。” 说完，他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递过去，“这个你拿着应急。” 郝敏君没有拒绝。 她接过那个带着体温和些许潮湿汗水的袋子，心口和眼睛都发闷。 这天晚上，郝敏君听着孙芸家的欢笑和厉志凌家的安静，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站在高中门口，看着有报名复读的学生相继离开，这才转身，要去坐车。 陈锦程正站在她身后，咧嘴冲着她笑。 郝敏君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留下真的挺好的。 一周后，肖素秋出院。 李青兰与郑桂芬跟着厂里的车一起去医院接她。 病房里，李青兰叮嘱郝敏君。 “敏君啊，这个算是工伤，厂里给报销，你把单子都拿好了。” 肖素秋动作一顿，“老李，你是不是跟厂里吵架了？” 李青兰笑了一声，“没，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他们也不敢跟我吵，你先回去休息，我去给你打听打听能不能给你转个清闲的岗。” 肖素秋下意识拒绝，“别，岗位清闲了工资就少，君君还得上学，我们家就我这一份工资。” 李青兰根本不听她说，“你的身体就不要紧了，敏君可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这是非得不让她放心是吧？” 肖素秋想反驳，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身边，正在收拾东西的郝敏君声音有点小，但是足以清楚地传进肖素秋的耳中。 “妈，医生说，这两年内，你的身体必须有人看护才行，所以我没去报名复读，我打算进厂上班了。” “这样我们家就有两份工资，你可以去个清闲的岗位。” 空气一片寂静。 李青兰和郑桂芬紧张地对视一眼，李青兰已经瞅准了医生办公室的位置，就怕肖素秋被刺激到。 肖素秋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你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爷爷给你留下的岗位被人抢走了，你要是进厂，就只能去车间！”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我们娘俩的笑话！” 郝敏君看见了站在门外的陈锦程。 他来了。 她笑了。 “妈，我去上学，一走就是一天，如果你有什么事，我根本不能及时知道，再说，我记挂着你，注意力也不集中，明年考不上也是浪费钱，浪费时间。” “你现在的岗位那么累，如果你身体出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办？” 郝敏君走到肖素秋面前拉着她的手，声音很低，眼泪却是砸在了肖素秋的手背上。 “妈妈，你比上学重要，你比什么都重要。” “你要是出事，我一个人，怎么办？” 肖素秋紧紧拉着女儿的手，眼泪簌簌直掉，她一句埋怨女儿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青兰见她全身都在打颤，赶紧开口，“老肖啊，别难过，女儿在身边也挺好的，至于岗位厂里后来说，只要敏君愿意去，就给敏君补一个。” 郑桂芬也跟着劝道，“就是，厂里上班没啥不好的，市里的工作都没你们在厂里赚钱多，离家也近。” 郝敏君扶住肖素秋的胳膊，“妈，以后我给你做依仗，只要你好好的，咱们家就倒不下。” 肖素秋微微抬头，嗓子里挤出一个干哑的“好”。 郝敏君含泪再抬头，陈锦程的身影已经消失。 棉油厂家属院。 肖素秋回来的时候，刚好是中午下班，胡同里的人家都走了出来，帮着她们打扫房间，七凑八凑的，也凑出来了几个菜。 “老肖啊，回来了就安心休息，什么事也没身体重要。” 肖素秋吃过午饭便去睡了。 郝敏君打开了陈锦程给她的塑料袋。 整整齐齐的四百块钱躺在里面。 郝敏君坐在椅子上看了很久，终于，她起身，拿起一张干净的手绢，将钱包住。 第9章 进厂第一天 此刻，陈锦程正在篮球场听厉志凌的抱怨。 “我爸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没用，他怎么就不想想，他这么多年还在保卫科当个保安，自己就没混上去，还有脸说我。” “我们家要不是我妈，连家属院的房子都混不上。” 陈锦程看了他一眼，“你可别当着你爸的面说这些，当心他揍你。” 厉志凌微胖的脸上闪过一丝怨恨，“揍我？也不是揍了一次两次了，那天你不也听见了，他嫌我妈多管郝敏君家的事，居然给了我一巴掌！” 陈锦程一脸疑惑震惊，“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见？” 厉志凌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你没听见啊，其实也没多大劲，他就是心里憋得慌。” 陈锦程拍拍厉志凌，有些不理解，“你说你舅舅那么厉害，怎么不给你爸走走门路？” 厉志凌倚在墙边，双手枕在脑后，“因为我妈不让啊，我妈说我爸性子不行，当了官也得惹祸，她宁可我们一家平平淡淡的，也别让我爸惹出来什么乱子。” 陈锦程也跟着躺下，伸了个懒腰，开口。 “以后你舅舅帮你把工作弄好了，你爸妈脸上都有面子，他心里估计就舒服了。” 他躺在一边，没有看见厉志凌眼底冲破阴霾的得意，“是啊，还好我有我舅舅帮我。” 陈锦程有点羡慕，但不多，“再过三天就要去上班了，也不知道我会去哪。” “我知道啊，”厉志凌突然小声开口，“你和陶阳都在维修车间，我在办公室，郝敏君在过磅处。” 陈锦程猛地坐了起来，“过磅？！” 秘书处和过磅处，一个体面轻松，一个风吹日晒又忙碌，这天差地别的工种，厂里那些领导还真是好意思的！ 厉志凌继续开口。 “就是过磅，也是肖阿姨去了别的岗位，给郝敏君空出来的。” “等肖阿姨上班，就是去看仓库，活不累，不过工资降了。” 陈锦程胸腔内满是怒意，可是现在的他，依旧是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这八个字滚出自己的世界？ 8月28日。 白棉镇棉油加工厂迎来了20个新员工。 其中十个正式工，十个临时工。 陈锦程站在厂门外排着队，拉了拉崭新的白衬衣，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郝敏君，小声开口，“阿姨怎么样了？” 知道肖素秋对他有意见，陈锦程这几天来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郝敏君就走。 郝敏君轻轻点头，“恢复得挺好的，不过还得休息几天，昨天我去看过那个仓库了，都是平时用不到的东西，一天下来几乎没有什么事做。” 一边说着，也轮到了陈锦程过去填写资料，领取工作证。 看着上面的维修车间，陈锦程知道厉志凌说的都是真的。 他走到陶阳身边，看着郝敏君一脸淡然地写完资料，拿过那个写着“过磅处”的工作证，他实在忍不住开口。 “厂里就没给你什么交代吗？” 郝敏君转头，看向办公楼的某一扇窗。 “什么交代，李阿姨，陶叔叔都帮我问过，除了他们，别人都劝我认了，毕竟我们孤儿寡母的，再争下去说不定会把现在有的东西都给争没了。” 说到这里，郝敏君顿了顿，看向陈锦程。 “他们说，我要是闹，医药费都不给报销。” 郝敏君的笑容此刻无比刺眼。 “陈锦程，这次我认了。” 陈锦程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女生，好像在几天的时间里，她给自己做了一层外壳。 旁边有人大喊，“郝敏君，走了。” 郝敏君应了一声，对着陈锦程笑了笑，转身离开。 陈锦程看着挂着棉油加工厂牌子的大门口，只想把旁边那个公平公正的牌子一脚踢烂。 突然，陶阳推了陈锦程一下，“走了，车间主任来喊我们了。” 陈锦程回过神来，跟着陶阳往里走。 陶阳却是几步跑到车间主任身边，“周叔，我爸说让你晚上去我家吃饭，我这几天跟着你学了那么多东西，得好好谢谢你。” 车间主任周平看了一眼陶阳，笑着摇摇头，“行了，数你滑头，你好好干就行，我跟你爸什么交情，吃不吃饭的我都得好好教你。” 一句话让跟在后面的两个新员工对视一眼，似乎是在盘算怎么跟陶阳套近乎。 这倒显得陈锦程自己一个人站在后面，显得格外不合群。 车间主任回头看了一眼陈锦程，不合群事小，千万不要是个刺头。 “这里就是我们的维修车间，你们四个现在都是学徒，先跟着老师傅学手艺。” “以后你们的工作内容就是，哪个车间的机器出了故障，你们就去哪个车间帮着修理，再就是所有的机器都会定期检修。” “咱们维修车间不比别的车间，极有可能要随时到岗，所以你们在宿舍都有床位，一会我让人带你们过去。” “今天晚上你们各自回家拿了铺盖，明天就开始住宿舍。” 周平看了看四个年轻人，目光在陈锦程身上顿了顿。 “中午去食堂吃饭，你们自己去买饭票和水分，这里吃饭，打热水都要用票，还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皆是摇头，陈锦程左右看了看，举起了手。 “主任，我们干一个月发多少钱啊。” 周平有些惊讶的样子让陈锦程觉得有些奇怪，来干活不问问给多少钱，万一白干呢。 “你们现在是学徒，一个月120，等转正之后，第一年一个月是160块，不过，还会有各种补贴，肯定是要比160块多的。” 另外三个年轻人表情是压制不住的兴奋。 但是陈锦程的表情却像是自己掉进了坑里一样。 一个月160块，一年……算不明白，但是一年的时间，他肯定还不上家里给他买工的3000块钱，更别说攒下点钱好出去闯荡了。 陶阳看见周平的脸色不太好看，赶紧戳了戳陈锦程。 陈锦程回过神来，就听见周平语气严肃了起来。 “好了，既然来了维修车间，你们就给我好好干活，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谁工作上出了问题，我绝对饶不了他。” 三声信心满满的是和一声有气无力的是掺杂在一起，让周平眉头又是紧紧一皱。 第10章 这干活啊，不能太积极 在周平离开之后，陶阳给了陈锦程一胳膊肘，“陈锦程，你刚才怎么回事？” 陈锦程一脸绝望。 “这工资也太少了，这样我这一年能攒下几个钱？” 陶阳很不理解，“这工资还不错了，你在家里种地一年到头才攒几个钱？” 陈锦程想到自己家好不容易攒下的三千块，沉默一瞬，再次开口。 “那不一样，我不在家里种地，就是为了多挣点钱，但是，但是，我……” 陈锦程说不出来自己的打算。 “陶阳，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一年能赚四千块钱。” 听见这句话，陶阳惊讶得瞪大了眼，突然开口。 “陈锦程，我跟你说，你可别有歪主意啊，那是犯法的！” 陈锦程赶紧抬手捂他的嘴，“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还不知道那是犯法的？我又不傻！” 陶阳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劝说。 “你啊，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干活吧，咱们这四个人，就咱俩是正式工人，你要是不好好干，虽然周叔不至于开除你，但是一定会给你穿小鞋的。” 陈锦程看了看四周，现在，他除了老老实实干活，还能干什么？ 不过，维修也是技术活，说不定自己还能混点手艺。 一上午看下来，陈锦程只觉得自己绝望了。 七八个老师傅散坐在各个角落喝茶聊天吹牛，只在十一点钟的时候，有台脱绒机被送了过来，说是不知道哪的问题，棉籽上的绒下不来。 陶阳立刻拉着陈锦程上前，想要看看怎么修。 就见老师傅拿着钳子不知道在哪掰了几下，紧了紧螺丝，然后皱了皱眉。 “放在这里吧，修好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去。” 车间的员工答应了一声，“李师傅，二车间啊。” 李师傅摆了摆手，在人走了之后，他点燃一根烟，坐在板凳上看了一会，对着陶阳他们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散了吧。” 陶阳拉着还一头雾水的陈锦程离开，小声跟他解释。 “其实已经修好了，估计就是螺丝松了，脱绒的那个口子咬不紧，紧一下就行。” “我在这里跟着干了几天，我算是搞明白了，这干活啊，不能太积极，要是这一下子就能修好了，领导要么觉得咱们没好好干，要么觉得这么点工作不需要这么多人，说不定那连岗位都没了。” 陈锦程眉心紧蹙。 这是什么道理！ 李师傅坐了一会，突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时间，大声开口喊了一句。 “行了行了，吃饭了。” 陈锦程摸了摸口袋，里面装着今天出门前，田秀兰给他的五块钱。 先去买了两块钱的饭票，陈锦程惊讶地发现，他只要花六毛五分钱，就能吃得很饱。 两个馒头，一勺油汪汪的茄子，还有一碟小咸菜，这伙食比着在学校里要强多了。 站在食堂里看了一眼，陈锦程没有看见郝敏君，倒是等来了厉志凌。 厉志凌的小白衬衣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都没沾，脸上满是笑容地看向陈锦程和陶阳，“今天怎么样？” 陈锦程咬了一口馒头。 “就那样吧，上午也没什么事。” 陶阳看了一眼陈锦程，跟厉志凌小声说道，“这家伙一上来就差点得罪领导，一会你说说他。” 厉志凌清了清嗓子，“我说陈锦程啊，你这样可不行。” 他刚说了两句，就被陈锦程一个白眼打断了。 “你快行了吧，进了办公室还摆上领导的架子了，放心吧，我有数。” 陈锦程唏哩呼噜地吃着饭，跟陶阳商议着住宿舍拿什么东西，谁都没看见，厉志凌的筷子在手里停了很久。 郝敏君下班回家之后，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她赶紧接过肖素秋手里的筷子。 “妈，我不是说了我回来做饭吗？” 肖素秋用笑容掩饰心疼，看着女儿开口。 “我就炒个菜，很快的，馒头是你郑阿姨去打饭的时候顺便捎回来的，我没出门。” “今天累不累，这个活不到收棉花的时候，没那么累，那些很重的东西你就说你搬不动，让别人去干，知道吗？” 郝敏君笑着点点头，洗了手坐下，“我知道的妈，我搬不动就是搬不动，他们让我干我也不干，你放心吧。” “对了妈，等你身体好起来，回去上班了，正好也就忙起来了，咱们就吃食堂吧。” 肖素秋自然知道忙起来之后的场景，点了点头，“也行，到时候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这些妈都知道。” 给郝敏君盛了一碗汤，肖素秋犹豫了一下，小心开口。 “君君啊，你真的不回学校了？” 郝敏君神情自若地夹了一筷子菜。 “不回了啊，报名都结束了，我回去也没用。” 肖素秋见郝敏君没有什么异常，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了你，要不是我这身子骨……” 郝敏君放下了筷子。 “妈，我跟你说最后一次，这件事不怪你，在我心里，你的身体比我上学更重要，你在，我才能有个家。” “以后这些话就不要再提了，好吗？” 肖素秋抿唇，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是她就是心疼女儿啊。 郝敏君在家里休息了一会，回去上班的路上，看见了陈锦程和陶阳，她上前，拉了一下陈锦程，小声开口。 “陈锦程，下班后你等我一下。” 陶阳瞪大了眼睛，受伤地指向自己的鼻子，“我不用等你吗？” 郝敏君耳根微红，“你不用，我不找你。” 陶阳“哈”了一声，倒背着手离开。 陈锦程笑着摸摸脑袋，“好，好，下班后我在厂门口这里等你。” 郝敏君点点头，又想起来什么，叮嘱了一句，“你好好上班，别跟领导吵架。” 直到郝敏君走远了，陈锦程还在龇着牙乐，陶阳转身回来，抬起胳膊肘夹住他的脖子。 “走了走了，要迟到了！” 厉志凌站在办公楼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突然笑了笑，转身走进楼内，后背挺得笔直，猛地又弯了下来。 “宋经理，下午好啊。” 第11章 人走茶凉 下午，维修车间送进来几台机器，又送出去两台。 陶阳推着小车喊陈锦程。 “咱们俩去榨油车间送这个榨锅。” 两个临时工想要跟上，就见陈锦程已经跳起来跑了过去，“走走走。” 一整天都闷在这个车间里无所事事，他觉得自己要长毛了。 “榨油车间往东走，咱们这里算是最西边了，那个大烟囱咱小时候是不是爬过？” 陶阳一边走，一边左右看。 他来过不少次，除了去二车间找他爸，就是去维修车间跟着师傅们混脸熟，根本不敢在厂区随意走动。 陈锦程更没来过，早上一来就从最西边的路到了维修车间，什么负责脱绒的一车间二车间，榨油车间，都不知道在哪。 “我知道，就是没去过，榨油车间在二车间的后面，看到那个管道绞龙了吗，那些棉花棉籽的，都是从那里运输。” 粗大的管道绞龙连接着各个车间，看得陈锦程应接不暇。 他突然理解了他爸的那句“长长心眼再出去”。 这么个乡镇上工厂里的东西都是他平时没见过的，这要是出去，还真有可能上当受骗。 陈锦程眼睛一扫，在一车间的前面看见了“过磅处”三个大字，拉了一下陶阳，小声开口。 “过磅处，陶阳，我们去看看郝敏君在干嘛。” 陶阳犹豫了一下。 “咱们还是先把榨锅送过去，回来的时候再过去，这东西太大了，让人看见不好。” 陈锦程立刻加快了步子。 “快走快走，那还磨叽什么。” 他们去送榨锅，郝敏君却在过磅处看着厚厚的一叠单子愣神。 “敏君啊，你可是高中生，算个账那不是简简单单，你刘婶子我啊，看见这些数就头疼，还是交给你了。” “算那些也是算，我这些敏君也一起算一算吧，不多，就十几份。” “哟，敏君算账啊，那别忘了我的，我的也不多，七八份。” 众人三言两语之间，今天所有的过磅账目都落在了郝敏君的头上。 看着刘婶她们围在一起织毛衣，郝敏君心里一股子火，却发泄不出来。 以前，爷爷在的时候，她走到哪，见到的人都会夸她，更不会让她做任何一点事。 她也一直觉得，大家都是友爱的。 然而现在，她苦笑着看了一眼手里的单子，人走茶凉，从她妈妈生病那天起，她就已经见识到了。 “郝敏君，郝敏君。” 窗户边上，轻轻的喊声传来，郝敏君抬头，就看见陈锦程正在对她招手。 她对他笑了一下，干脆把单子全部放下，起身往外走。 正在织毛衣的刘婶看见她要出去，立刻开口。 “敏君去哪啊，这单子今天算不完可不行。” 郝敏君心口堵得厉害，她性子本来就软，又想到今天是上班第一天，不愿意与大家闹得不愉快，便缓缓开口。 “我去厕所。” 刘婶“哦”了一声，继续织毛衣，“那可得快点啊，别耽误了事，你今天算完，明天我好送财务那边。” 郝敏君没说话，直接出门。 身后，细碎的笑声传来。 “哎呀，这下可以轻松了。” “谁说不是呢，明天还给她。” “哎呀，老肖不能来找我们吧？” “怕她干啥，到时候就说敏君什么都不会，这都是为了让她锻炼锻炼，锻炼好了咱们就自己干了。” “你说得对，就这么干！” 郝敏君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开。 她挤出一抹笑，看向在槐树后探头探脑的陈锦程和陶阳。 “你们俩怎么过来了？” 陈锦程拍了拍推车。 “我们去送东西，正好路过，过来看看你在干嘛呢。” 说完，陈锦程语气肯定地看着她开口。 “你不高兴。” 郝敏君抿唇，“工作有点多。” 陈锦程心里明白，如果单纯是工作太多了，郝敏君不至于这样。 他看了一眼过磅处的办公室，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几个人在屋里喝茶织毛衣。 “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陈锦程脸色阴沉了下来。 郝敏君赶紧摇头。 “没有，没有人欺负我，今天才第一天上班，你别冲动。” 陶阳见状，拉着陈锦程就走。 “郝敏君，我们出来挺长时间了，先走了，有事咱们下了班再说。” 郝敏君赶紧示意他们回去，自己站在树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陈锦程被陶阳拉得踉踉跄跄的。 “干什么，我得去看看那些人到底怎么欺负郝敏君了！” 陶阳恨不得给他两拳。 “你是不是傻，陈锦程你是不是傻！” “你去看管用吗，你是厂长还是主任？你一个新来的维修工人还想替别人出头，再说了，就算你帮了郝敏君这一次，你能帮她几次，你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让她自己立起来，不受人欺负！” 陈锦程怔住了。 他一言不发地回到维修车间，对着一个发动机出了好一会神。 陶阳说得对。 临近下班，陶阳喊了一声还在发呆的陈锦程，“别愣着了，一会快去厂门口等着，明天早点来，咱们一起去宿舍。” 陶阳住宿舍这件事，他们全家喜闻乐见。 家里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屋，陶阳的妹妹陶玉今年九年级，都还没有自己的卧室，陶阳不在家，正好把小卧室给陶玉。 所以陶阳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陶玉很是兴奋。 “哥，你这个书桌不搬走吧，还有这个椅子，也得留下吧？” 陶阳笑嘻嘻地看着陶玉，“这屋里除了我的被褥和几件衣服，我都不搬走，以后你还是在这里写作业看书，等哥哥我发了工资，我带你去买书。” 郑桂芬想说什么，但是听见是买书，便没有再说话。 女儿跟儿子不一样，女儿成绩特别好，平时就喜欢看书，书不是什么坏东西，该买就买。 陶阳家气氛欢乐，厂门口，陈锦程却等得心焦。 厉志凌从办公楼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在这里等人的陈锦程。 “陈锦程，你干嘛呢，怎么还不回家？” 陈锦程转头，眉头紧锁。 “我在等郝敏君，这都下班十分钟了，她还没出来，我得去看看，你去吗？” 第12章 那怎么也是你舅 厉志凌一眼就看见了从保卫科走出来的父亲厉树城，他立刻点头，“去，咱们一起去。” 过磅处。 另外三个人都已经下班，郝敏君还在对着面前的单子打算盘。 陈锦程看得火气直冒，刚要进去，就被厉志凌拦住。 厉志凌看着桌子上薄薄的几张单子，微微皱眉。 “先别去，你现在要是影响了她，让她账目算不明白，还得重新算，我看也没多少了，咱们等一会。” 陈锦程耐着性子看着郝敏君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桌子上的纸片一张张减少。 终于，最后一张算完，她一脸厌倦地将算盘一推，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她猛地站起来了，拿着自己的布包就要往外跑，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陈锦程和厉志凌。 “你们过来了啊，不好意思，我这有点忙。” 陈锦程这才走进去，看了一眼单子上的签名。 “不是你的，为什么要你做？” 郝敏君紧紧抿唇，一言不发。 厉志凌扶了一下眼镜。 “领导让你帮着干活，干了也就算了，他们只是普通同事，以后对你也没多大帮助，你没必要的。” 陈锦程立刻反驳，“领导安排的，不想干咱也不干，明天他们再让你做你分外的工作，你把这些单子都扔他们脸上。” 郝敏君张了张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啊？” 厉志凌似乎被郝敏君这个样子逗乐了，他含笑开口。 “陈锦程，你这馊主意就别说了，你看郝敏君是那种人吗，我觉得，你就直接拒绝就好了，你没来的时候，他们不也自己算账吗，你一来他们就不会了，这可能吗？” 郝敏君低低地“嗯”了一声，一句话都没说。 陈锦程吐出一口闷气。 “走吧，再不回去，肖阿姨该担心了。” 郝敏君将东西收拾好，把手里的单子全部锁好，这才锁门出去。 厉志凌在，郝敏君没有拿出来那些钱，直到厉志凌回了家，郝敏君才跟陈锦程到了篮球场。 “这个给你，谢谢你。” 塑料袋换了新的，上面还沾染着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 陈锦程接过来，小心地放在口袋里，看向郝敏君。 “你要是需要用钱就跟我说，这都是我自己赚的。” 郝敏君含笑点点头，“我知道了，快回家吧，听说你们有宿舍，今晚还得回去收拾东西吧。” 陈锦程恋恋不舍地离开。 郝敏君转头看了一眼“过磅处”那三个大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上班第一天，她就觉得心累。 “妈，我回来了。” 郝敏君进屋，放下包，肖素秋就已经煮好了粥。 她接过郝敏君的包，有些担忧地开口。 “今天怎么这么晚？” 郝敏君犹豫了一下，没多说今天的事，只是笑了一下。 “我第一天上班，算账慢了点，以后就好了。” 肖素秋闻言，松了一口气。 “这个就是同一个套路，一会我教教你，熟悉了就好。” 郝敏君眼底闪过一丝绝望。 她不想学，她现在看见账单就愁得慌。 “妈，明天再学吧，我今天有点累。” 陈家村。 田秀兰收拾了一套还算新的被褥和洗漱用品看向陈锦程，欲言又止，“你离家近，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晚上回来拿一趟也行，不用全都带上。” 陈锦程正在收拾换洗衣服。 “行啊，对了，自行车我骑着，万一哪天回来也方便。” “等我……” 他刚要说等他发了工资再给陈锦平买一辆，想到他的工资和计划，又悻悻地闭了嘴。 他没钱！ 这时候，陈锦程看见了田秀兰脸上的纠结。 “妈，什么事你就说吧。” 田秀兰又是一阵犹豫。 “那个，你舅舅来借钱，你也知道，咱们家给你买了工，就没多少钱了，你那个钱要是花不到，能不能……” 陈锦程听见“你舅舅”这三个字就觉得心烦。 “不能，他干啥又要借钱，他借咱家的钱还过吗？” 田秀兰赶紧开口，“还了，当然还了，你舅舅就是一时周转不过来，这才……” 陈锦程已经听得够够的，他将东西全部收拾好，看向田秀兰。 “他自己不会安排自己的日子吗，天天周转不过来，在家里种个地有什么周转不过来的，我的钱一分也不借！” 田秀兰涨红了脸，“不借就不借吧，别说得这么不好听，那怎么也是你舅。” 陈锦程一句话都不想说。 他宁愿没这么个舅！ 见陈锦程一直不说话，田秀兰叹了一口气，“行行，你大了，你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 她走出陈锦程的房间，叹着气出门。 陈锦平见田秀兰出门，跟个猴似的窜了进去，跳到自己床上。 “哥，以后你就不回家住了？那是不是我自己住这一整间屋了？” 陈锦程坐在床上，脸色还有点不好看，没好气的开口。 “嗯，你自己住吧，我桌子上的东西少动，还有，田小伟来不准他进来。” 陈锦平有些为难。 “你也知道咱妈，我可拦不住。” 陈锦程抬腿，给了隔壁床上的陈锦平一脚。 “没用的东西，以后田大翔让你去他家干活也不准去。” 他想了想，再次开口，“要是家里有什么事，你就去厂里找我。” 陈锦平嘿嘿笑着点头，“哥，这个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去的，他让我去他家吃肉我都不去！” 陈锦程叹了一口气，又给了傻弟弟一脚。 “他家吃肉还不是从我们家弄的？你去吃，使劲吃，吃完了找个借口就快跑，不去才傻。” 躺在床上，陈锦程没理会弟弟的喋喋不休，他侧着身子，小心地把那个还带着馨香的塑料袋放好。 棉油厂家属院，孙芸敲开了郝敏君家的大门。 “敏君，我过几天就要去上大学了，我爸说，明天晚上咱们这几家一起吃个饭，你一定要来啊。” 肖素秋在屋里听着，刚要出去，就听见郝敏君声音平静的答应了。 “好啊，祝贺你，孙芸。” 孙芸微微抬了抬下巴。 “敏君，在厂里上班也挺好的，你不用太难过，人各有命。” 第13章 还高中生呢，连这都不会 肖素秋脸色一变，直接走了出去。 “是小芸啊，怎么着，明天晚上去你家吃饭吗？” 孙芸见到肖素秋出来，笑着打招呼。 “肖阿姨好，我过几天去上大学呢，我爸说咱们几家关系好的一起聚一聚吃个饭。” 肖素秋点了点头，“行，我们到时候准时去。” 说完，她看向郝敏君。 “君君啊，我刚想起来，陶玉说找你，你去看看什么事，对了，你们家也要请陶家吧，君君顺便给捎带一下就行了。” 孙芸刚要说话，就听见肖素秋继续开口。 “陶玉这孩子就是爱学习，要不然人家学习好，有什么不会的天天缠着君君问，我看啊，以后咱们院里考得最好的，肯定是陶玉。” 孙芸气鼓鼓地走了。 肖素秋冷冷地看着孙芸的背影，想到平日里郝敏君的成绩单，心中一痛。 她的女儿被她连累了，不能去上大学，但也不是孙芸能随意羞辱的。 第二天一早，陈锦程带着大包小包地跟陶阳在厂门口集合。 他们的宿舍是小间，就住了他们四个人。 陶阳选择了和陈锦程挨着的那张床，“这下好了，晚上没事的时候还能去找厉志凌玩会。” 陈锦程收拾好东西，看了看时间，摸出一个鸡蛋递给陶阳。 陶阳眼尖地看见了他包里还有两个。 “小气，再给我一个！” 陈锦程却是拿着包出门，“美的你吧。” 还没到厂门口，陈锦程就看见郝敏君和厉志凌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 李青兰跟在他们身后，一脸慈爱的看着两人的背影。 陈锦程下意识后退一步，没让他们看见他。 这几天，被他下意识忽视的，那份来自肖素秋的疏离再次翻涌了上来，他的心也跟着酸涩异常。 他沉默地回了宿舍，陶阳已经出门，他干脆将剩下的鸡蛋分给了另外两个同事。 “谢谢你陈锦程。” 陈锦程挤出一个笑容，“没事，都是同事。” 他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直到同事喊他去上班。 车间主任周平昨晚在陶阳家里喝了一顿，今天对陶阳格外上心，干什么都带着陶阳一起。 陈锦程乐得清闲，自己坐在角落里假模假样地研究废旧的发动机，一边还想着早上的事。 突然，陈锦程听见有人叫他。 “小陈，去过市里吗？” 他抬起头，看向李师傅。 “李师傅，我去过好几次了，怎么了？” 李师傅嘿嘿一笑，“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家庭条件还挺厉害，这一个来回车费就六七块钱，你还真舍得。” 陈锦程听见李师傅误会了，笑着开口。 “我哪舍得那个钱，我以前就骑着自行车去，一个多小时应该就能到了。” 李师傅“哦”了一声，颇有些意味深长。 “骑着自行车啊，还是年轻人有活力，不错不错。” 陈锦程听着这语气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细想。 旁边的一个姓田的老师傅看向陈锦程。 “小陈，你什么时候还去市里跟我说一声，帮我带点东西。” 陈锦程还没反应过来，田师傅笑了笑，小声开口。 “放心，给你跑腿费，我家里就我一个人在外面上班，还有三个孩子上学，这车费啊，能省就省。” 陈锦程只觉得自己面前打开了一扇门，赚钱的办法，这不就来了吗？ “行，不过我怎么着也得周末去，这才周二呢。” 田师傅连连点头，“那肯定是，你要是周末去，提前一天跟我说。” 陈锦程瞬间兴奋起来，看了一眼废旧发动机，装都不想再装了。 他跟田师傅打了声招呼，“田师傅，我去个厕所。” 跑到过磅处，看见正在记录数据算账的郝敏君时，早上心里那股子酸意突然又涌了上来。 犹豫了一下之后，陈锦程还是默默地转身离开。 他的身影刚一消失，一个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女员工就走到了过磅处。 她往里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郝敏君的身上。 “诶，你，过来。” 郝敏君记下手里的数据，走了出去。 “有事吗？” 女员工上下打量了一阵郝敏君，抬起下巴。 “我这里有点表格，你填一填。” 郝敏君微微皱眉，看向她手中的表格。 “客户对接安排？办公室员工考勤？” 她惊讶中带了一丝愤怒，原来这就是顶了她的工作的杨小霞。 “我是负责过磅的，不是负责办公室的，这个凭什么给我做？” 杨小霞笑了笑，抬手别了一下头发。 “凭着厂长是我表哥。” 过磅处，屋里的几个人竖着耳朵听着两人的对话，却连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 郝敏君深吸一口气，“这不是我的工作职责，这里面的细节我也不知道，你要是不怕我一通乱写，那就放在那。” 杨小霞嗤笑一声，拿着文件转身就走。 “还高中生呢，这么点东西都不会。” 郝敏君此刻只觉得自己根本忍不了，她看着杨小霞的背影，冷声开口。 “这都是你的工作内容，不是我的，你连自己的工作都搞不明白，还有脸出来显摆。” 杨小霞的脚步顿住，她回头，就见郝敏君已经回了自己的位置，根本没再看她。 她只能愤恨地离开。 刘婶见杨小霞离开，声音里带着些许幸灾乐祸。 “敏君啊，这可是厂长的表妹，你就不怕厂长给你穿小鞋？” 郝敏君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没好气地开口。 “哦，那他开除我吧。” 刘婶被堵了一下，声音也抬高了，“哎，我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郝敏君抬头，冷冷地看着刘婶，“那刘婶想让我怎么说，哭着喊着谢谢她，求着她把她的工作都给我？” 刘婶顿了一下，把手里的毛衣一扔，起身出门。 “我有事出去一下，后面的东西你自己过磅吧，记得下班之前就把账目算明白我好去财务交。” 另外两个人看看郝敏君，又看看刘婶的背影，都跟着站起来走了出去。 郝敏君站在只有她自己的办公室，突然就笑了。 或许她就应该听陈锦程的，将这屋里的东西全都扔在他们脸上。 第14章 副业雏形 直到午饭时间，刘婶他们也没回来。 郝敏君独自一人做完了所有的工作，沉默地拿着包回家。 路过食堂门口的时候，与陈锦程和陶阳迎面撞上。 “郝敏君，你回家啊。” 陶阳打了一声招呼。 郝敏君一脸疲惫地点头，“嗯，你不回吗？” 陶阳笑嘻嘻的开口，“我不回，我回家的话陈锦程自己一个人吃饭太孤单了。” 郝敏君看向一反常态默不作声的陈锦程。 陈锦程看见她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忘记了早上的事情。 “他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郝敏君浅笑一下，“没，我先回家了。” 陶阳看向陈锦程，却见他盯着郝敏君的背影，拳头紧紧攥起。 “陈锦程，我知道你担心她，我也担心她，但是你不能冲动知道吗，你要是闹起来被开除了，你爸妈给你买工的钱就白瞎了。” “钱”这个字宛如一把利刃，狠狠地给了陈锦程一刀。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对钱有极度的渴望。 他穷，他们家也穷，因为穷，做什么都要思前想后，做什么都听天由命。 低头沉默了许久他才转身往食堂走去，“先吃饭吧。” 中午，陈锦程没回宿舍。 果然，还不到上班时间，郝敏君就到了办公室。 他立刻跟了上去，站在了她办公桌旁边的窗户外，“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郝敏君自我感觉隐藏的很好的委屈在这一刻翻滚了起来。 “陈锦程，抢了我工作的那个人，今天来嘲笑我了。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可是，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替我说一句话。” 陈锦程紧紧攥住窗框，沉默片刻，就听见郝敏君继续开口。 “你别生气，这件事你不好插手的，陈锦程，我，我应该听你的，把这些东西都扔到那些人脸上，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却做不到。” 她苦笑一声，“我性格还是太软弱了。” 陈锦程现在有点后悔早上那两个鸡蛋给了另外两个家伙。 “那你就跟厉志凌说的一样，直接开口拒绝，要是厂长表妹再来，你就骂她，他们本来就欠你的，还有脸来闹。” “实在不行你就找我，大不了我不干了。” 郝敏君赶紧摇头，“那不行，我知道，你家里人帮你买了正式工，这很不容易的，你别冲动知道吗？” 陈锦程看着她的双眼，到了嘴边的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郝敏君，你自己复习吧，咱们学校不是有那种从社会上回去高考的人吗，阿姨的身体要养两年，两年之后她身体好了，你再去上大学。” 这句话让郝敏君愣住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与大学无缘了，可是陈锦程的话，无疑为她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真的有吗？” 陈锦程笑了，“真的有，你一心学习不知道这些，我出去玩的时候，跟那些人说过话，不超过25岁，不结婚，就可以报名，就是再等两年，你才21岁，肯定是可以的。” 郝敏君的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将陈锦程心里那个名为欣喜的泡泡刺破，流出酸涩的汁液。 “谢谢你，陈锦程。” 从高考那天开始，陈锦程第一次见到郝敏君这么开心地笑，他喃喃开口。 “你高兴就好。” 午后的风穿过树梢，拂过相对傻笑的两个年轻人，带走了他们心底的烦闷。 “对了，我们车间的田师傅问我周末去不去市里，要我帮他带东西，可以给我跑腿费。” 陈锦程的话让郝敏君转移了注意力，她略一思忖，“跑腿费应该也给不了很多，来回车费就挺贵的，这样不合适吧。” 陈锦程摇摇头，双肘搭在窗沿上，“我骑车去，不用路费。” 郝敏君立刻摇头，“那太累了，你上了一个星期的班，还要骑车去市里买东西。” “那有什么，”陈锦程不以为意，“你是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闲，一天半了，我连个机器上的零件都没摸到。” “一天天都要闲出屁来了，那根本不是什么事。” 郝敏君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你觉得没问题就行，我帮你宣传宣传，一会你去找厉志凌，让他帮你在办公室里问问。” 两个人又说笑了几句，见有人已经开始往厂里走，陈锦程这才离开。 他在办公楼前等到了提前来上班的厉志凌，说了自己的打算，厉志凌没有直接答应下来，“陈锦程，你还是多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这些小聪明少琢磨点。” 陈锦程觉得这话怪怪的，他还是没细想。 “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要不是我爸已经拿钱了我能来这上班？我得快点挣钱早点走人。” 这话让厉志凌嘴角忍不住上扬。 “那行吧，我帮你问问。” 这时，厉志凌的同事周前进经过，顺嘴问了一句，“问什么呢？” 厉志凌刚喊了一句“前进哥”，陈锦程已经开口。 “前进哥你好，我周末会去市里，可以帮大家捎带东西，就是需要一点跑腿费。” 厉志凌见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把跑腿费三个字说出口，突然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悄悄地后退一步，等着周前进拒绝。 “诶，这事好，一点跑腿费也比我自己跑一趟划算，跑腿费怎么算，你都捎带什么东西？” 陈锦程一下子卡壳了。 这账，他没算啊，但他脑子一转，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个周是第一次捎带，哥你看着给，以后我会根据大家给出来的东西，详细给大家一个价格。” 那男同事点点头，“我姓周，办公室的，你是哪个车间的，叫什么，我问问别人有没有，到时候列个单子给你，钱怎么付？” “我是维修车间的，陈锦程，我是正式工，跑不了，你们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先付一半的钱，但是我买回来东西可不能不要了。” 周前进哈哈一笑，“只要东西没弄坏，我们当然得要，我先去问问，过两天去找你。” “过两天去找你”这句话，让陈锦程忐忑不安了两天。 当天晚上，郝敏君，厉志凌和陶阳一家，都去了孙芸家里吃饭。 孙国明去饭店订了几个大菜，笑呵呵地迎接大家。 将自家带来的礼物放下，众人便各自入座。 今晚分了两桌，七个大人一桌，六个孩子一桌。 孙国明端着菜看向郝敏君，笑着开口。 “敏君这上了班就是不一样了，一看就是个大人，你看孙芸，天天咋咋呼呼的没个正形。” 郝敏君笑了笑还没说话，孙芸立刻瞪大了眼睛。 第15章 这不是她想要的胜利 “爸，我可是个大学生，还在上学呢，人家郝敏君都上班了，那能一样吗。” 一句话，让众人的笑容僵住了。 孙芸却没察觉出来似的，继续开口。 “哎呀爸，你总是说我，我都考上大学了你还说我，我现在可是大学生！” 郝敏君低着头，一言不发，肖素秋眼圈微红，想要说点什么，就听见陶阳开口。 “哎呀知道了大学生，咱们几个数你厉害了行了吧？” 厉志凌扶了扶眼镜，把装着葡萄的盘子往郝敏君那边推了推，低声说道，“吃这个。” 孙芸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很不舒服。 厂里的人一直都偏心郝敏君，她那个当厂长的爷爷都死了，他们还在偏心她。 她孙芸差在哪？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好几天了，也没见他们过来认真地恭喜她一声，更别说看见他们羡慕她了。 她越想越气， “那是自然，就我考上了当然数我厉害，你们羡慕不来的。” 孙国明和孙芸妈正好端着菜走过来，“羡慕什么？” 孙芸的弟弟孙浩立刻开口，“说姐姐上大学呢。” 厉树城也跟着开口，“老孙，你有福气啊，闺女出息了，儿子学习也好，不像我，生了个儿子干啥啥不行，就知道跟我顶嘴。” 厉志凌的手一顿，李青兰轻咳一声，示意丈夫不要再说。 厉树城却是看了一眼这李青兰。 “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现在看见这个废物就生气，他要是有出息点，我用得着这么犯愁吗？” 桌上的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孙国明立刻开始倒酒，让妻子去端剩下的菜。 “哎呀，今天咱们聚在一起喝酒，不批评孩子，让孩子们自己说说话。” 李青兰感激地看了一眼孙国明，侧头跟肖素秋小声的抱怨了一句。 另一张桌子，孙芸也跟着举起果汁。 “来来来，我们也喝一杯，祝贺我马上就要去拥抱新世界了，等我回来，我就给你们讲讲外面的世界！” 郑桂芬听得不舒服，见三个男人已经喝上了，便岔开了话题。 “哎，老肖，你身体怎么样，什么时候去上班？” 肖素秋刚要回答，就听见孙芸再次开口。 “郑阿姨，今天是为了祝贺我，你们不要总是聊别的好不好？” 郝敏君端起果汁，一脸淡漠地喝了一口，“那我们就喝一口酒祝贺你一下，吃一口菜也祝贺你一下吧。” 孙芸直接笑出了声，“也不是不行。” 李青兰终于忍不住了，冷笑着开口。 “哎呀，这考上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说起话来都底气十足的。” 她看向孙芸，“一个月前，小芸见了我们还一口一个阿姨叫得亲热，这拿到录取通知书了，就不让我们说话了，哎呀，了不得。” “哎哟敏君以前考第一的时候也没这么有底气。” “我说老郑啊，以后小玉考上了你们家也得请酒知道吗，我得好好看看，是不是考得越好，这底气越足。” 孙芸再怎么得意，也听出来了李青兰话里的意思。 她忍着心里的不高兴，看向郝敏君。 “郝敏君，你刚才那话是在笑话我吗？” 她声音有点大，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郝敏君一脸无辜。 “不是你说，今天是为了祝贺你，让我们不要聊别的吗？” 孙国明知道，他闺女又开始得意忘形了。 “小芸，大家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你说说你这孩子。” 这语气看似责备，实则带着浓浓的宠溺。 郝敏君听得心酸，肖素秋看得心疼。 李青兰笑了笑，“孩子嘛，都一股子孩子气，长大了就好了。” 孙芸没再说话，气氛却是异常和谐。 吃完饭，大家坐了一会各自告辞。 郝敏君走到孙芸家大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孙芸低声开口。 “我终于赢了你一次。” 郝敏君站住，轻轻地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为什么要比，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对手。” 她顿了顿，“那恭喜你，你赢了。” 孙芸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心头却哽着一口气，憋得她难受。 她想要的胜利，不应该是这样的！ 并不知道这一切的陈锦程只觉得等消息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到了第三天，人终于来了。 “陈锦程在吗？” 周平皱眉看了一眼陈锦程，“你惹什么祸了？” 他就看陈锦程这混小子不对劲！ 陈锦程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周前进。 “主任，我没惹祸，人家找我就是有点事。” 他爬起来跑了出去。 “来了来了。” 周前进看见陈锦程从车间里跑出来，笑着递上一张单子和一把零钱。 “厉志凌可是给你作保了，要不然大家也不敢直接把钱给你。” 陈锦程笑容阳光可信，“哥，你们放心，我跟厉志凌打小就是同学，他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不能去害好兄弟，更别说咱们还是同一个厂里的职工了。” 周前进点点头，叮嘱道，“你看看，这些算是定金，要买的东西都在上面了，后面的数就是定金，有些写着牌子的，就一定要买这个牌子，不能给换了，买不到宁可不买，知道吗？” 陈锦程看着手上那张记录详细的单子，只觉得自己应该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这两天，他甚至都没怎么拿出来一个具体的章程。 然而人家客户的一张单子，就给他做出来了模板。 “哥，”陈锦程真心实意地开口，“这次多亏了您，我这次不收您跑腿费。” 周前进再次哈哈笑了一下，“那行，那我就不给你跑腿费了，周一早上我提前20分钟过来找你拿东西。” 陈锦程将钱数明白，与周前进做了交接，就回了车间。 周平却是一脸不满的看着他。 “陈锦程，我警告你，你可别弄出什么事来给我们维修车间抹黑。” 听见“我警告你”这四个字，陈锦程就觉得心里不痛快。 “主任，你放心，我只是帮别人捎带东西，影响不到维修车间。” 他语气硬邦邦的，让周平更加不满。 “影响不到就行，你去把那边的废机器都拆了，零件留出来，外面的铁皮不准扔，都放在仓库里，一点也不准少。” 第16章 她对志凌的前程有什么用处？ 陶阳此时也从外面回来了，听见这话，赶紧上前。 “我帮他。” 周平却是白了陶阳一眼。 “你的活都忙完了？” 陶阳刚要说自己现在没有工作，对上周平不满的眼神，他立刻懂了，陈锦程这是不知道哪里惹到周平了。 “主任，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他跑到角落，看着拿了扳手正在拆螺母的陈锦程一眼，悄摸地拿起螺丝刀帮他拆。 “你干啥了让老周这么生气。” 陈锦程自己也想不通，“谁知道呢，第一天来他就看我不顺眼。” 陶阳想说点什么，李师傅已经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小陶，你现在没啥事是吧，我这有点活，你过来看看？” 陶阳站起来，看了一眼陈锦程，“李师傅，要不让陈锦程一起去看看？” 李师傅笑了，“小陶，主任刚说了让小陈搞这个机器，我这把他叫走了，不合适。” 陈锦程扭下一个螺母，看向陶阳，“你去吧，不用管我，我还得拆一会。” 陶阳走后，陈锦程把扳手往地上一扔，坐在那里叹了一口气。 过磅处。 郝敏君将各人的单子推了回去。 “谢谢大家的指导，现在我已经完全学会了该怎么算账，大家的账还是各自算各自的吧。” 刘婶看着自己面前的单子，脸色黑了下来。 “我说郝敏君啊，你这是怎么回事，前两天不是干得好好的吗，这说不干就不干了，你拿我们当猴耍啊。” 郝敏君看着刘婶说话的时候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后退一步。 “我没来的时候，你们自己会算账，我来了，你们就不会了？那单子上写的也不是我的名，怎么就得我干？” “刘婶，我敬重你是长辈，我不想跟你闹，你要是觉得我这么做不对，你就去找领导，看看领导怎么说。” 刘婶瞬间说不出话了。 厂里明显亏欠郝敏君，再说，她这事也不占理。 “这才几天就长能耐了，要真敬重我是个长辈连这点活都不帮我干。” 一边嘟囔着，她一边把自己的单子都拿了回来。 有了刘婶起头，剩下的人也把单子拿了回去。 郝敏君看着面前只有自己名字的过磅单，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的工作轻松了不少。 郝敏君回家的时候，看见了一身油污的陈锦程。 她笑着跟陈锦程汇报了好消息，“这样我每天就有精力看书了。” 闲聊了几句，她让陈锦程快回去换衣服洗衣服，自己回了家。 肖素秋不在，郝敏君把高中的书都找了出来，刚整理好，门就响了。 肖素秋提着几个馒头回来了，“明天早上咱们煎馒头片吃。” 郝敏君笑着应了一声，“妈，我刚知道，社会人员也能参加高考，这两年我晚上的时候好好复习，等你身体好了，我再去试试。” 肖素秋此刻欣喜交加，“行，这是天大的好事，只要有机会，你就去考，这个妈无条件的支持你！” 她顿了顿，好像想起来什么。 “我听见你刘婶子说，你今天发脾气了？” 郝敏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们把他们的工作都丢给我一个人，我当然要不高兴。” 肖素秋叹了一口气。 “都是一个厂里的，也别闹得太难看，这几天我也感觉到了，那些人啊，对咱们家跟以前不一样了，咱们只有娘俩，能让一步就让一步。” 郝敏君猛地站起来，转头看向肖素秋。 “妈，你别说你要让我一个人把他们三个人的活全干了，现在还没到收棉花的时候呢，等到了那时候，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 肖素秋赶紧摆手，“那不能，到时候那么忙，他们肯定不能把活都扔给你。” 郝敏君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在陈锦程的支持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推出去的事，又被她妈揽了回来。 肖素秋没看见郝敏君的表情，一边收拾饭桌，一边还在说着，“我看你最近跟那个陈锦程走得也很近，他是农村的，家里条件不行，你可是职工子女，以后得找个差不多的才行。” 郝敏君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颤抖着嘴唇，苍白着脸看向肖素秋，最终在肖素秋惊慌的目光中夺门而出。 李青兰听见肖素秋的声音，赶紧走了出来。 “怎么了，老肖，出什么事了？” 肖素秋看见李青兰，像是见到了救星，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 “青兰，君君，君君她跟我生气了，我，我……” 李青兰知道郝敏君的脾气，叹了口气。 “老肖，说吧，你又做了什么，敏君这孩子我知道，要不是遇上了什么让她太伤心的事，她绝对不会自己跑出去。” 肖素秋没有犹豫地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她有些别扭的开口。 “难道君君真的看上了那个农村小子？” 李青兰想到肖素秋在医院时候这两个年轻人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觉得不是因为这个。” “老肖，咱们厂里的人什么样你不知道？你跟刘翠梅一起工作这么久，那人是什么性子你比我们都清楚，你就听她说的话，让敏君一个人承担所有人的工作？” 李青兰看看恍然大悟，一时之间后悔又无措的肖素秋，再次叹了一口气。 “老肖，不是我说你，你这个滥好人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就算是你不改，你也不应该把敏君拖下水。” 肖素秋恍恍惚惚地回了家，李青兰不放心，叫厉志凌出去看看郝敏君，自己坐回了沙发上，有些气愤的开口，“要是敏君是我儿媳妇，谁让她多干活我骂谁。” 厉树城翘着二郎腿吹了吹杯里的茶叶，目光从电视上挪开，冷笑一声，“这要是老郝还活着，我不反对，这老郝都死了，他孙女就别想进我厉家的门，就现在的郝敏君，对志凌的前程有什么用处？我们厉家的儿媳妇，最基础的一点，就是要有权有势！” 李青兰在那一瞬间，全身流过一阵寒意，半晌之后，她捏了捏自己僵硬的手指，一言不发，起身进了卧室。 而回家拿手电筒的厉志凌站在院子里，一字不落地听见了自己父亲的话。 他没有进屋，再次出门，站在篮球场，他看着郝敏君的背影，突然涌上来了一个想法。 或许，现在的郝敏君，与只配在车间里混一生的陈锦程才是最合适的。 第17章 她活该吗？ 郝敏君站在篮球场，一盏昏黄的灯下，几只飞蛾正在拼命向上撞。 她看着死不悔改的飞蛾，直到看得眼睛生疼才收回目光。 “郝敏君。” 厉志凌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回去吧，我妈跟肖阿姨聊过了，肖阿姨很担心你。” 郝敏君慢慢转身，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厉志凌，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 “很担心我吗？” 她想说点什么，就见厉志凌往前走了几步，神色凝重，“你知道阿姨的身体不好，你不该这样的。” “不管怎么样，阿姨都是你妈妈，你要听话。” 两句话，让郝敏君倾诉的冲动一下子没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在阴影中，再次扯了一下嘴角。 是啊，她妈妈身体不好，她不该这样的。 可是她该怎么样？ 她就该无条件地代替别人工作吗？她就得耗费自己的精力，还要忍受别人的嘲笑吗？ 她活该吗？ 郝敏君再次看了一眼灯光下乱撞的飞蛾，对着厉志凌点头。 “我知道了，我先回去了。” 郝敏君没有再跟厉志凌多说话，转身回家。 厉志凌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眉头微蹙。 她什么时候学会耍小性子了，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郝敏君还要冲他出气，要知道，她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了。 想到这里，厉志凌脸上的笑意收起，沉默地跟在郝敏君身后。 肖素秋看见郝敏君回来，小心地上前，递上了一杯水。 见郝敏君接过水杯，肖素秋立刻开口。 “君君啊，今天的事情，是妈想得不对，你李阿姨说我了，是我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我，我只是觉得，咱们娘俩现在的处境已经很难了，咱们多帮人家一把，等什么时候咱们遇了困难，人家也能帮咱们一把，咱们的日子也好过。” 郝敏君低着头听完，抬起头，眼眶微红的看向肖素秋。 “可能吗？” 她一字一顿的问自己的母亲。 “妈，你觉得可能吗？” “你跟他们一起工作了那么久，你觉得可能吗？爷爷去世之后，我的工作就被抢了，除了李阿姨，有谁站出来说过一句话？” “你住院那么久，除了李阿姨和郑阿姨，谁去看过你？” 肖素秋再有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郝敏君很清楚肖素秋的脾气，她没有停下，再次开口。 “妈，今天厂长的表妹去找我了，她要把她的工作也全都给我，让我给她做，刘婶子还在一边冷嘲热讽，但是这事咱们不欠他们的，是他们欠咱们的！” 肖素秋在听见厂长表妹过去找郝敏君之后，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就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说什么都不会答应。” “明天，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过磅处，我跟他们说，以后他们的工作都自己干。” 郝敏君却是摇了摇头，扶着肖素秋坐下。 “我自己去说，我就是不干，他们也不敢闹。” 肖素秋擦了擦眼泪。 “你，你注意点分寸，别让人觉得你是刺头。” 郝敏君没再争辩，一向耳根软老好人的肖素秋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 “妈，我有数，你放心吧，你现在就好好休息，别想这些，咱们家还有我呢。” 看着肖素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郝敏君想了想，再次开口。 “妈，以后要是有事，你就跟我，或者跟李阿姨商量一下。” 李青兰性子直，脑子也转得快，郝敏君一向很喜欢这个阿姨。 肖素秋怎么会想不明白，她只是在怕，最终，她闭了闭眼，不再去多想。 “好，不管有什么事，我先跟你们商量。” 看着肖素秋睡下了，郝敏君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看着黑暗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实在是没想到，爷爷去世才多久，她们的处境就变成了这样。 第二天，过磅处。 “敏君啊，你妈跟你说了没，你年轻，就得……” 刘婶子的话刚说到一半，郝敏君就已经站起来，看都没看她一眼，走出了过磅处。 “哎哎，你什么意思，你连你妈的话都不听了？” “你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去哪，刚上班你去哪？” 刘婶子的声音气急败坏了起来，她想去拉住郝敏君，就见郝敏君突然停下，回头。 “我去厕所，刘婶子一起吗？” 刘婶子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刚才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垛上。 “真是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大个闺女了，做起事来怎么没个轻重。” 已经走出去的郝敏君顿时回来了。 “我上完学就在这里上班，应该是在这里学的吧？” 她含笑说完，走了出去。 刘婶子在身后的骂声她置若罔闻，昨天晚上心里的憋闷在这一刻都随风而去。 陶阳去送零件，看见郝敏君，笑着跑过来开口。 “哟，看起来心情不错啊。” 郝敏君笑着点头，“是挺好的，陈锦程没跟你一起吗？” 她想跟陈锦程分享这个好消息。 “没呢，”陶阳说了一句，表情有些疑惑，语气有些着急，“陈锦程这个狗脾气，不知道怎么惹到我们车间主任了，主任总让他干些重活，天天在那拆机器，你有空也劝劝他。” 郝敏君笑容收起，微微皱眉，看向维修车间的方向。 “你跟他说说，吃过晚饭后，我在篮球场等他。” 陶阳闻言，脸上重新扬起笑容。 “那行，那我就先走了，送完零件我还得帮李师傅去拿东西呢。” 郝敏君听在耳中，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她没往心里去，在树下站了一会就回到了办公室。 车间里已经开始往过磅这边运送棉花包，她坐了回去，开始今天的工作。 称重后，郝敏君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单子，一句话都没说。 刘婶子得意地抬了一下下巴，带着大家出了门。 郝敏君按照人名，将单子理顺，放在了每个人的桌面上。 将自己的全部弄完，写在记账本上，郝敏君便开始收拾自己的桌面。 肖素秋离开过磅处之后，她常用的桌子就被换走了。 郝敏君现在的桌子，表面坑坑洼洼的，写个字笔尖都会戳破单子。 第18章 你看看你，又急 刘婶子他们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各自桌子上还没有计算的单子。 “郝敏君，你，你还真敢！你连你妈的话都不听了？” 刘婶子看见单子，火气就往上冒。 郝敏君已经在桌面上铺好了硬纸板，“昨天我就说了，以后自己的活自己干。” 把东西都收拾上去，郝敏君才看向刘婶子。 “婶子，你们的活，以后我不干。” 刘婶子气得大喘气，郝敏君直接坐下，拿着玻璃的罐头瓶子慢慢喝着水。 “婶子，算了算了，这年轻人啊脾气大，瞧不上咱们，咱们指挥不动也正常，自己做自己的就是了。” 经常跟着刘婶子的一个小媳妇开口。 郝敏君此时思路异常清晰，她看向平时不说话，这时候跳出来当好人的小媳妇。 “嫂子，你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对，刘婶子的活你帮她做啊。” 小媳妇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我凭什么帮她做！” 郝敏君冷笑一声，“那我凭什么帮你们做。” 满屋的人都没再说话，各自开始忙自己的工作。 郝敏君第一次觉得过磅处的空气如此新鲜。 她轻轻地弯了一下嘴角，人啊，就得强硬一点，才能不被人欺负。 维修车间。 陈锦程忙了一上午，一个发动机才拆了不到一半。 周平走过来，看着陈锦程还在拆，什么都没说，倒背着手离开。 转了一圈，他没看见陶阳，便问田师傅。 “陶阳呢？” 田师傅放下手里的扳手，看了看周围。 “刚才让他去库里拿零件，应该回来了啊，零件都送回来了。” 坐在角落里喝茶的李师傅听见周平问，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哦，小陶去帮我拿东西了，应该快回来了。” 说话间，陶阳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李师傅，你那是什么东西啊那么重，你早说我用小车去推，差点累死我。” 李师傅喝了一口茶，吐掉嘴里的一片茶叶，这才开口。 “小陶啊，你这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跟那个林黛玉似的，不就是一个大号轴承吗，我们年轻的时候，那都能扛着走五里地。” 陈锦程一听是个大号轴承，手里的螺丝刀一扔就站了起来。 “大号轴承多重你心里没数吗！” 李师傅看都没看陈锦程，直接走到轴承旁边看了一眼。 “小陶啊，我不是跟你说了，是要拿放在榨锅里的轴承吗？” 陶阳瞬间睁大了眼睛，“李师傅，你可什么都没跟我说，就让我说帮你拿东西，要不然我这年纪轻轻的，能记不住？” 李师傅抬头，看着陶阳笑了笑。 “那再去一趟换换吧，我不要这个。” 陶阳一把拉住摸着扳手就要上前的陈锦程。 “那什么，你跟我一块去，咱们用小车推着去。” 李师傅放下泡着茶叶的罐头瓶子，笑呵呵地看向周平。 “现在这年轻人啊，脾气真大。” 周平脸上也挂上了一抹笑意。 “老李啊，开玩笑要有度，小心老陶来找你。” 李师傅“哎”了一声，“这事办的，一会小陶回来，我好好跟他说说。” 陈锦程和陶阳两个人将轴承搬上小车之后，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他很难想象，陶阳这瘦瘦的小身板，是怎么背着这么重的东西回来的。 “陈锦程，我没事，我们初来乍到的，那些老家伙针对我们一下也正常，回头我跟我爸说说，看看是不是需要打点一下。” “打点一下？”陈锦程的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都是来上班的，凭什么要打点他们，都是一个车间的工人，他有什么特殊的！” 陶阳斜眯着眼睛看他，“你看看你，又急，他是老师傅，跟老师傅打点好关系是应该的，这样他也能多教我们点手艺，等我们也成了大师傅，这日子不就好过了？” 陈锦程冷笑一声，“呵，我们来这里上班，他们带我们那是应该的！” 陶阳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就是这一点不好，什么是应该的，都是在厂里赚工资，人家把自己的活干好了别的不管，谁能多说什么。” “陈锦程我跟你说，你可别犯傻，你买两盒烟给他，花不了多少钱，还能跟他打好关系。” 陶阳的话没有得到回答，他只能叹息一声，没有再多说。 将轴承换回来之后，陶阳没有被针对的不满，继续一口一个李师傅叫着。 陈锦程却是回到了角落，继续折腾那个废弃的发动机。 李师傅看了他一眼，乐呵呵地喝着茶，手上也很随意地折腾着一台机器。 二十分钟后，李师傅看着面前的机器。 “小陶啊，这个修好了，你去给榨油车间送过去吧。” 陶阳立刻放下手上的活，起身去找小车，陈锦程跟着起身，帮他装上，跟他一起往外送。 “陈锦程，你发现了没，李师傅手艺真是没的说，我记得我小时候来的时候，我爸说，这个东西修起来可麻烦了，但是李师傅刚才修了多久，有半个小时？没有吧。” 陈锦程一言不发，在他的认知里，人品不好就足够把这个人的一切优点都抹掉。 陶阳见他不说话，心里明白这个人又在别扭了。 “一会把这个送下，咱们也差不多该下班了，你下午可别跟大家生气，郝敏君说吃完晚饭让你去篮球场等她，你别让她担心。” 听见郝敏君的名字，陈锦程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了。 “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我怎么没见到她？” 陶阳翻了个白眼，“您老一心拆发动机，又不跟我出来，当然看不见了。” 陈锦程“嘿嘿”笑了一声，回去之后明显看着开朗了不少。 就连下午李师傅阴阳怪气地说话，他都没在意。 只是晚上下班后，陶阳说自己要回家吃饭，没有跟陈锦程一起。 陈锦程回宿舍的时候看见陶阳跟李师傅一起去了陶家的方向。 他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也想不通，明明只是上个班而已，人情，送礼，打点…… 狗屁的班，真是上够了。 暗骂了一句，他越想越烦，最后干脆不想，几口扒完饭就去篮球场等郝敏君。 郝敏君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黑了。 看着郝敏君脸上的笑意，陈锦程摸了摸后脑勺，也跟着笑了。 上班真好。 第19章 窝囊死你算了 “我今天狠狠地反抗了，感觉真爽！” 郝敏君的第一句话，就让陈锦程脸上的笑容扩大。 “你就不该让着她们，都是来上班的，她们脸格外大？” 郝敏君笑意更加灿烂，“他们也怕我闹大了，毕竟这件事他们不占理，以前我总觉得……” 她总觉得与人为善，她怎么对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怎么对她。 然而完全不是这样的。 她对别人报以热忱，报以真诚，报以善良，换回来的，是别人变本加厉的欺负。 郝敏君回过神，突然想起来什么，开口，“陈锦程，我听说，你们主任总是让你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 陈锦程笑了笑，“没什么，别听陶阳那小子乱说，我好着呢，那机器自己拆拆，还能装回去，整个构造不就清楚了吗？” 郝敏君却是严肃地看着他。 “这跟有老师傅带你是两回事，很多技术没有老师傅带你，你学不会的。” 陈锦程也跟着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你知道我的，这样被拘束的工作我并不喜欢，等我把我爸给我买工的钱都赚回来，我就出去打工，赚大钱。” 郝敏君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毕竟，她也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反正你别由着你自己的性子来，现在不是在学校里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见陈锦程认真地答应了，郝敏君这才回家。 肖素秋正坐在餐桌前用毛线勾桌垫。 “回来了啊。” 郝敏君应了一声，“这屋光线不好，小心眼睛。” 肖素秋却是笑着摇摇头，“没事，这些东西闭着眼睛都能勾，你还看书吗，看书的话把台灯开亮一点。” 郝敏君倒了一杯水端给肖素秋，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再看一会，过几天要开始忙了，我就没精力天天晚上看书了。” 郝敏君说着就回了屋打开台灯，抽出数学书开始看。 肖素秋看着女儿的背影，叹了口气。 那个村里的小子到底有什么好的，她听厉志凌说，那小子就是个刺头，女儿现在的性格，大概率被那个小子带的。 虽然这样不受欺负，可是这小子对女儿的影响太大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郝敏君不知道肖素秋已经想了这么多，她看了一会课本，做了半张试卷，疲惫地进入了梦乡。 被函数追了一晚上，她早上惊醒的时候，后怕地看了一眼桌面上的数学试卷，默默地用语文课本把它盖了起来。 维修车间。 “小陶啊，一会我去车间修线路，你跟我一起。” 李师傅对陶阳的态度明显好了起来。 陈锦程继续坐回自己的角落，制止了陶阳想要提出带上自己的动作。 他不愿意搞人情世故，不愿意送礼，但是他也不能厚着脸皮去蹭人家的人情。 好在，今天周六，明天他就能做他的第一笔生意了！ 中午吃饭之前，陈锦程终于把这个面前要拆的发动机拆了个七零八碎。 周平过来看了一眼，让他下午运到仓库放好，也没再安排别的工作。 陈锦程乐得偷懒。 只是他等了陶阳好一会，都不见陶阳回来，食堂也没见到陶阳的身影。 他问了问田师傅，知道李师傅去了一车间，便去一车间找人。 一车间的工人都已经下班了，但是车间里还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陈锦程顺着声音找过去，就看见了站在梯子上满头是汗，正在敲打着墙上的螺钉子的陶阳。 “你怎么自己在这？” 听见陈锦程的声音，陶阳抬头，仿佛看见了救星。 “快快，帮我一下扶一下，一个人还真不好弄，我这一动手这梯子就晃，我都不敢使劲。” 陈锦程看见陶阳的手，气不打一处来。 “你自己干不了不会找人帮你啊，人家都走了就把你自己扔在这，你也不知道吱声？” 陶阳擦了一把汗，手上的灰都擦在了脸上。 “人家都有家有口的，忙得不行，我又没啥事，帮帮也行。” 陈锦程气得都不想跟他说话。 车间里的电线都有明确的规定，必须要远离机器，还要用防火材料隔绝，毕竟棉油厂的主要产品就是棉花，一旦有火星冒出来，那损失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陈锦程看着陶阳用防火材料把电线包好固定在墙上，这才没好气的开口。 “人家都有家有口的，就你没事？你来之前也没见着这些人都有事，你怎么跟郝敏君似的？” 陶阳愣了一下，还就是。 他怎么跟郝敏君似的。 陶阳回宿舍洗了脸，换了一身衣服，这才跟陈锦程一起去吃饭。 但是食堂除了剩下的几个馒头，已经没有别的。 两人买了馒头，吃着大厨友情赠送的一点咸菜丝，默默地坐在桌边。 “昨晚李师傅去你家了，还这样对你。” 陶阳狠狠地咬了一口已经凉了的馒头。 “嗯，跟我爸拍着胸膛保证把手艺教给我，今天修电线的时候也没让我看，自己修好了就把剩下的活给了我，让我干。” “旁边帮忙的也跟着各种找理由回家，就是不帮我。” 陈锦程转头，透过窗户看向只有零星几人的厂房。 这就是现实。 下午，陈锦程慢悠悠地把东西送到了仓库，终于明白了偷懒的人是什么心情。 他刚从仓库出来签好字，就见陶阳来了。 库管员看了一眼陶阳，“拿什么？” 陶阳拿出单子，上面罗列着几样零件。 库管员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这不是你们维修车间的小车吗，正好，还能推着回去，东西都在最里面的货架上，门口有梯子，你们好好找找。” 陶阳点了点头就往里走，陈锦程却听出来了不对劲。 “我进去帮他找找。” 陈锦程搬着梯子到了最后面的货架的时候，就见陶阳脸色很不好看。 “你说，又是这些这么重的东西，他就是不跟我说推个小车，真是白瞎昨晚的一顿饭。” 陈锦程冷笑一声，“你直接回去，就说你搬不动，让他跟你一起来。” 陶阳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算了，先弄回去吧，下一次再说。” “真是蒜臼子里长豆芽，窝囊死你算了。” 陈锦程骂了一声，就听见陶阳迅速回嘴。 “你怎么不问郝敏君，就知道说我！” 陈锦程将一大盒最大号螺丝搬到小车上，小车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喘着气，指着陶阳。 “滚蛋，你跟她能一样？” 第20章 大家都一样 两人一边搬货，一边斗嘴，登记完回去之后，陈锦程手一甩，直接回自己的小角落摆烂。 李师傅却是一脸不满的看着陶阳。 “怎么这么久，真是耽误事。” 陶阳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一丝恼怒。 “李师傅，这么多东西，要不是陈锦程正好推着小车遇上了，还跟我一起找，你觉得我自己能那么快就找到，还能自己搬回来？” 陈锦程看着陶阳，满意点头。 表现还行，起码知道反抗。 李师傅看了看小车上的零件，示意陶阳给他把水端过来。 见陶阳屁颠屁颠地去了，陈锦程手里螺丝刀在地上当当敲了两下。 没救了，真是窝囊死算了。 就这样还想跟郝敏君比？ “呵，”李师傅伸手要接水杯，嘴里也没停，“你这嘴是属棉裤裆的啊，又闷又笨，你就不知道问？” 这句话说得陶阳顿了顿。 他突然转身把水杯子放了回去，“哦。” 李师傅还在等着他的下一句，陶阳就已经拿了一个螺丝刀，转身去了另一个角落坐下，盯着眼前的几块铁皮发呆。 李师傅一瞬间觉得自己的面子掉在了地上，声音里都带着恼怒。 “你们这群刚出蛋壳的小雏鸡，一个个就是尿泡压秤砣，啥都不懂，压不住分量，脾气还不小。” 陈锦程沉默地看着窝囊陶阳，就见陶阳就像是没听见一样，还起身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他哼哼笑了两声，站起来去了田师傅旁边，“田师傅，你让我给你带什么？” 陶阳愤愤地在陈锦程刚才的位置上坐下，将李师傅阴阳怪气的喋喋不休屏蔽在外。 田师傅看出来了这几个人之间的暗流，笑着开口。 “下周我小外孙回来，你帮我带半斤高粱饴，半斤大白兔，再带四包钙奶饼干，都不用礼盒，散着装就行。” “这是钱，价格要是变了你先给我垫上，这个是跑腿费。” 看着多给的两块钱，陈锦程略一犹豫，就给退了回去。 “田师傅，这次先算了，下次我再收你钱。” 田师傅也没推辞，笑呵呵地把两块钱收回来，小心地揣好，看向陈锦程，“东西后天早上你给我就行。” 陈锦程点点头，就站在田师傅身边，看着他收拾手底下的配件。 李师傅冷哼一声，转身出门。 他走了之后，陶阳才冲过来。 “好你个陈锦程，你就这么落我的面子！” 陈锦程瞥了陶阳一眼，“你还有面子？” 田师傅笑着摇摇头，“年轻真好啊。” 过磅处。 “年轻真好啊，算个账就是算得快。” 刘婶子看着郝敏君，翻了个白眼，将手中的单子归拢好，然后出去送给财务处。 她刚出门，就幸灾乐祸地回头看了一眼郝敏君，“郝敏君啊，有人来找你了，快出来好好迎接一下。” 郝敏君一下就能猜到是谁来了，她看都没往外看，坐在座位上看着手里的财会书。 “哟，高中生看书呢，上班的时候看闲书啊，这不得扣工资？” 郝敏君一句话都没说，露出书面在厂长表妹杨小霞面前晃了晃。 杨小霞随意地挥挥手，把书挥开。 “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原来算这么点账也得看书啊。” 郝敏君要被气笑了，这人看着不太聪明，秘书，就这？ 真的不会闯祸吗？ “我就是来看看，别有些人不好好工作。” 郝敏君翻过一页书，看都没看她，倒是那个整天跟在刘婶子身后的小媳妇有些不高兴了。 “看谁啊，你是办公室秘书，又不是厂长，”她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手套，“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 杨小霞的本意是针对郝敏君，她没想到还有人跑出来替郝敏君说话。 “你这是什么态度，上班织毛衣，你还有理了？” 郝敏君淡定地又翻了一页书。 杨小霞环视一眼过磅处，“一个织毛衣，两个看闲书，你们等着，我这就去跟我表哥说！” 说完，她迅速走了出去。 剩下的两个人脸色难看极了。 郝敏君见刘婶子不在，一人递上一本书。 “除了杨小霞，谁看见你们织毛衣，看闲书了，咱们不都在学习记账知识，提高业务水平吗？” “她杨小霞看我不顺眼，自己不想进步还见不得大家进步，胡说八道也挺正常的。” 这两句话，让办公室的两个人瞬间高兴了起来。 “哎，敏君说得对，说得对。” “就是，那个杨小霞也太过分了，都没看明白我看的是什么书就胡说八道的。”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东西收好，将郝敏君的书放在桌子上。 “再说了，”郝敏君声音含笑，“厂长忙着呢，咱们没耽误工作，谁有空过来管。” 果然，大家装模作样了一下午，也没人过来看。 但是这两人明显地跟郝敏君的关系好了起来，让刘婶子翻了一下午的白眼。 下班后，陈锦程推着自行车出门，跟郝敏君打了个招呼。 “明天我去市里，你要买东西吗？” 郝敏君想了想，“嗯，我的雪花膏用完了，你帮我买一瓶，还有几套卷子，你等我一下，一会我写给你。” 郝敏君回家放下东西，列了个单子，又去问肖素秋。 “妈，陈锦程明天要去市里，你有没有要买的东西让他带回来。” 肖素秋脸色一僵，随即挂上僵硬的笑容。 “啊？人家去市里玩，再帮我们买东西不好吧。” 郝敏君笑了一下，看着心情挺好，“他不是去玩，他帮着大家带东西赚钱呢，一会我得把钱给他，这是我要买的，妈，你想想有没有，我给你写上。” 肖素秋看了一眼，除了一瓶雪花膏就是试卷，她稍微放心了一点，随即又加了个几样。 看着上面的完达山奶粉和钙奶饼干，郝敏君心里有些发酸。 这都是给她买的，她知道。 “这些钱不知道够不够，不够的话回来咱们再补，跑腿费是多少，你记得给人家。” 肖素秋大概估算了一下费用，交给了郝敏君。 郝敏君接过来，转身出门。 肖素秋远远地跟上去看了一眼，隔壁，厉志凌正好走出来，看见了在跟陈锦程说话的郝敏君。 “肖阿姨，他家里条件不好，只能想办法算计着多赚点钱。” 话听着没什么问题，但是肖素秋还是听出来了厉志凌语气中的轻视。 她笑了一声，“知道多赚钱是好事。” 顿了顿，肖素秋看向厉志凌。 “志凌，大家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