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起》 第1章 第一章 当铁制的时针拨到下午二时,竖立在法瑟兰广场中央的钟楼当当敲了两下,袁业心正好挂上施罗德夫人咖啡馆的公共电话,施施然走回临街的座位坐下。咖啡馆的侍从显然刚刚来过了,木桌上多出了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另有一个镶着金边的菱形盘,盛着刚出炉的可可夏利蛋糕。 她抬手搅动了几下茶匙,姿态文雅地端起茶杯,浅浅地啜饮着,侧头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格子窗外罗德逊-艾尔维茨大街繁忙的街景,所有人都衣冠整齐,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腔调,一切事物都井然有序得让人乏味。 直到她忽然瞧见了一朵翠色的云,在钟声尚未停息的余音里。 那是一个穿着浅绿色裙摆的陌生年轻女子,不知怎的,她在人群中格外地显眼。也许是因为她脸上那种轻快又不庄重的笑意,又或者是因为她身上那条款式算不上时新的连衣裙……总之,她和这条自诩只许上流社会出入的街道格格不入,可这种不协调却异常地吸引人,有好一会,袁业心根本看不见其他人,只是着迷盯着她。 女人的肩上披着一块纯白的钩针方巾,样式很简约,可能是自己钩织的,臂弯里则挎着一个花篮,里头装着几枝淡紫的矢车菊和一束嫩黄的绣球花,左手的无名指上隐约有金光闪过——大约是戒指。或许她真的很喜欢绿色,头上戴着的翘边小礼帽也是同样的颜色,只是比裙摆稍微深一些,当她微微仰起头时,帽檐下便会露出一双像湖水般澄澈幽绿的眼睛。 真是一朵可爱的小花,袁业心想。只是这朵花却不是开在春天田野里的花,而是在凛冬时节顽强盛放在枝头的花,小小的一簇,并不惹眼,也不炫耀,只是那种清新自然的芬芳会让每个冒着暴风雪赶路的旅人甘愿驻足停留、念念不忘。 也许是她看得太入神,当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绿色的身影,注视着那人柔和的轮廓和明亮的笑容时,心中竟涌上了一股奇妙的熟悉感,就好像她早已在哪里见过这个陌生人一面。可直到最后一点裙摆翩然消失在街角,她愚笨的大脑却仍未找到半点她们相见过的记忆。 “议员,下面是您今天下午及明后两天的日程安排……” 夏洛特·伯金斯的声音忽然将袁业心唤醒,她看向坐在木桌对面正认真念着备忘录的私人秘书,又啜饮了一口红茶,想要掩饰自己先前不自然的失神,将注意力转移到秘书汇报的一长串行程上。只是那份莫名的熟悉感依然萦绕在她的心头,怪异地扰乱着她的心绪,逼迫着她一定要找出那份感觉的来源。 “另外还有一个临时邀约,乔治威市的市议长詹姆·尼德斯先生听闻您这几日都在乔治威市,极力邀请您于明日下午七时共进晚餐并商讨关于市议会中新成立的东区开发委员会候选人名单,目前该时间段尚未安排其他行程,请您确认是否要出席……” 詹姆·尼德斯?袁业心托着茶杯的手忽然一顿,继而展颜一笑。 托夏洛特的福,她终于回想起自己曾经在哪见过这个女人一面——一年半前詹姆·尼德斯举办的市政府家属花园晚宴。那时她还不是国会议员,只是沃罗克什郡的郡议员,受尼德斯的邀请前来参加,而市政府刚进来一批新的职员,其中就包括通信部门的新雇员安格尔·莱斯利,一年半后他已经升任该部门的副主管。 “安格尔·莱斯利先生的遗体处理得怎么样了?”袁业心并没有回答是否要出席晚餐,反而话题一转问起了无关的事。 夏洛特轻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这个沉稳又可靠的年轻人显然对她的突然发问有些疑惑,但良好的素养和对权威的服从让她并没有把质疑的话问出口。 “已经按照交通意外处理好了。”夏洛特点了点头。 “那是不是应该派人通知莱斯利夫人这件事了?”袁业心露出一个笑容,带着今天到目前为止最愉快的心情。 “是的,这件事也安排好了。纽格曼——我们在市警局交通组的人——会在二点四十分拜访莱斯利先生的住所并告知家属此事,我想他大概快要从警察局出发了。” “查理[1],你打个电话到警察局,告诉纽格曼我也要一起去拜访。”几乎没有犹豫,袁业心很快拿定了主意。 “您也去拜访吗?”夏洛特被吓了一跳,语气迟疑道,“可是……您今天的行程没有多余的空闲了。” “我知道,”袁业心笑了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通知完警察局后,你再打电话给郡议员宾威纳先生,把会面改到后天福林男爵府的晚宴上,去奥德林市的火车就……我想想……帮我改到四点好了,你告知一下东大洋的董事简·康奈尔夫人,我相信她会理解的。” 稍一停顿,袁业心又接着讲道:“另外,告诉尼德斯先生,我非常乐意共进晚餐,并且很荣幸为乔治威市的发展提出我慎重的意见。” 她可不能把詹姆·尼德斯这位大功臣遗忘在角落里,她很欣赏他的识趣,以及感谢他的一次无心插柳之举。 “我明白了,议员,我马上去安排。”栗色头发的青年在备忘录上很快地用笔划了两下,随后起身往咖啡馆内安装着公共电话的角落走去。 夏洛特的这一点无疑非常优秀,她从来不打听别人的私事,就好像没有半点好奇心一样,她只在乎事情有没有可执行性、能不能顺畅而又有条理地完成。显而易见,拥有好奇心是每个人类不可消灭的天性,而伯金斯小姐把自己管理得相当好,她的雇主也因此对她十分满意。 袁业心将茶杯放下,拿起了冷落已久的可可夏利蛋糕,它已经不像刚出炉时那样热气腾腾,但看起来仍旧新鲜可口。她一口咬下去,心中怀着一份反常又隐秘的期待。 市警局漆着八芒星徽章的四轮警车很快便停在了施罗德夫人咖啡馆的门外,自从几年前首都杜福兰的中央警察局购入第一批新式汽车充当警车后,全国各地的警局都开始争相购入这种时兴的代步工具,如今在街头看到四轮警车早已不算什么稀罕事。 先推开咖啡馆大门出来的却是夏洛特,她从车上接过了一个装有衣物的包裹,再折返回店里。不一会,一个身穿全套制式警服的年轻男子迈着悠然的步子从咖啡馆里踱了出来,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浅棕色头发,眉毛很粗,两颊上布着不少雀斑,嘴唇两边则长着青色的胡茬,显然是个初出茅庐的警队新人。 年轻人打开车门,正准备弯腰坐上那辆警车,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过身面朝夏洛特。 “还有一件事,在明早之前把有关莱斯利一家的资料和他的遗物统统整理好放到我的办公桌上,明天我在总部办公的时候会亲自检查。” 他又看了夏洛特一眼,补充道:“所有。” “好的。”夏洛特谦卑地垂下头,随后安静地伫立在原地,目送载着青年的汽车在略微不平的石子路上缓缓远去。 坐在车上的袁业心和纽格曼则开始了低声的交谈,乔治威警局购入的这款四轮汽车和市面上流行的大多款式一样,虽然加了顶篷,相较早期的三轮汽车在车身上封闭许多,但左右两侧的车窗仍旧是敞开的,如果车内人高声谈论有可能会被街道两旁的行人听到。 “纽格曼,你是共荣社在乔治威的负责人,是吗?我记得曾经在弗尔蒙市召开的分社会议上见过你几次。” “噢,是的,长官,您的记性真好。”亨特·纽格曼笑了,他是一个长着姜黄色头发和胡须的中年人,年纪大概超过了四十岁,身材略显臃肿,但一双细小的眼睛里却闪着烁烁精光,表明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憨厚。 “你在市警局里还有其他帮手吗?” “在警局里有两个,一个在治安组里,一个则是法医。” “那很好,”袁业心点了点头,放松地依靠在座位上,“和我说一说莱斯利一家的情况吧,我想你肯定亲眼见过他们。莱斯利先生我已经了解过了,主要说一下他的……家庭成员。” “好的,长官。”纽格曼稍微调整了下坐姿,让背部更舒服地陷在靠垫之中,右手敲打着双向盘,陷入了回忆。 “根据调查,莱斯利家中一共有三人——他、他的夫人艾薇拉·莱斯利,以及帮佣米舍尔太太。我在市政厅和莱斯利打过不少照面,在乔治威的街道上也和他们夫妇碰见过几次,毕竟乔治威并不算个大地方,”纽格曼耸了耸肩,“不过说来惭愧,我完全没有发现莱斯利是个进工党密探。他就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居然看不出一点破绽,这年头连进工党也个个都变成了表演大师,哈!” 袁业心默然,发现莱斯利这颗钉子纯粹是个意外,上个月进工党在西南部的一名高级间谍落网,靠着他手里掌握的诸多资料,顺藤摸瓜才排查出一批与他保持着密切联系的密探们。 “至于他的妻子莱斯利夫人,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她看上去就像那种常见的家庭主妇,一个不事生产的漂亮太太,只要把手挽在丈夫的臂弯里就心满意足了。不过这个家庭的主要财富来源是莱斯利夫人,她原姓宾格汉姆,是康沃伯勒郡欧灵根人,从她身为古董商的父母那继承了一笔遗产,不然光靠莱斯利的薪水可支撑不起他们过中产阶级的生活,也买不起花园路上那一栋二层住宅。” “那他们夫妻感情怎么样?” “夫妻感情?嗯……我撞见的那几次,他们都说说笑笑,显得很和睦,不过有一次,就为了一件小事,莱斯利竟当众对他太太发起大火来。听左邻右舍说夫妻俩在家时不时会吵架,甚至有时候还有摔东西的声响,我想他俩的感情不像外人看来的那样好。” “对米舍尔太太我就了解得很少了,她主要待在家里,每天除了买菜很少出门,资料显示她是个五十多岁的贫穷寡妇,来自北部巴霍温郡的乡下,自从丧夫后就辗转到南部来做工,在两年前莱斯利夫妇搬到乔治威市后就一直在他们家里工作。” 说话间,汽车很快开到了肯宁大道花园路上,这里比市区中心幽静了不少,路两旁栽种着成排的橡树,主要建筑都是漂亮的独栋房子,莱斯利家就在花园路63号。 纽格曼把汽车停在路边,两人从车上下来,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会,很快便找到了63号。那是一栋漆着草绿色外墙的二层小楼,屋顶的瓦片是褐色的,屋门前有一段围着雕花护栏的门廊,坐在那刚好能欣赏到院子里那片精心打理过的小花园,低矮的灌木和颜色缤纷的花朵和谐地搭配在一起,让人一瞧见心情就变得很放松。 袁业心同纽格曼并排走着,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花园,她想象着那人弯腰在这里打理花草的模样,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两人停在围住庭院的铁栅栏外,纽格曼伸手按了一下门铃,高声喊道:“莱斯利太太,我是上午打过电话的纽格曼警官,我有一些关于您丈夫的事情想要告诉您。” “哦,好的,请您稍等,我一会就来。” 不一会,奶白色的屋门内就有一道柔和的嗓音回应了他们,因为他们同房子隔得较远,并不能清楚地听见里头的其他动静,只能隐约听到几下匆忙的脚步声,随后是拧开上锁的门把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手忙脚乱。 袁业心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心想,她的小花要来开门了。 注[1]:查理(Charlie)是夏洛特(Charlotte)的昵称,西方人为了表示亲昵会将正式的名字简化称呼,例如詹姆斯(James)的常见昵称为吉姆(Jim)或者吉米(Jimmy),后文如出现类似情况不再特别说明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罗薇还没把刚刚从集市上买来的鲜花插好,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她,那人说自己是纽格曼警官。 哦,是了!她怎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明明早上纽格曼先生才给她打过电话。 罗薇暗恼自己的健忘,慌忙从二楼奔了下去,到窗边掀开布帘看了一眼,只见栅栏外站着两个穿着警服的男子,一个略有些矮胖,另一个则显得高瘦。身材矮胖的那人她认识,安格尔曾经同她介绍过,正是市警局的纽格曼警官,另一个人却很面生,大概是警队新进的成员。 她匆匆应了声,转头跑到厨房门口探头道:“米舍尔太太,麻烦帮我泡两杯红茶,家里要来客人了。” “哦,好的,亲爱的。”米舍尔太太笑了一声,放下手中正在忙的活计,转身向摆着一排茶罐的木柜走去。 “锡底产的红茶可以吗?家里还有一些。”她拿起一个茶罐看了看,问道。 “可以的。”罗薇立刻点了点头,又脚步忙乱地朝门口走去。 “夫人,夫人!”她听到米舍尔太太在身后喊道,“您对着镜子把头发理一下,瞧瞧您,怎么还和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有客人来务必要端庄些!” “知道了,尊敬的教习嬷嬷。”罗薇撅着嘴,有些不满地应道,可路过会客室的时候还是慢下了脚步,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好吧,虽然米舍尔太太总是那么唠叨,可她说得对,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她把门锁解开,因为着急还差点转错了方向,随后推开屋门,一路小跑到铁栅栏边。 “您好,纽格曼警官,好久不见,”罗薇一边打开栅栏门,一边笑着说,“请进来坐坐吧!” “哦,不用了夫人,多谢!”纽格曼连忙摆了摆手,“我们只是来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罗薇看着面前脸色略显拘谨的警官,注意到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开怀大笑,或者亲昵地揽着别人的肩膀,心里有些奇怪。站在警官身后的新人则有点不敢同她对视,目光躲躲闪闪的,上半身微微佝偻着,脸上写满了紧张和不自信。也许这个年轻人是头一回出访吧,她估量他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可纽格曼警官却没有立即回答她,他的手指搭在裤腿上,不停地来回搓动着,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罗薇隐隐嗅到了一丝令人担忧的气息,就像每回暴风雨来临之前那压抑的潮湿气味,她闻到后总是在门廊坐立难安,生怕暴雨会把花园里纤弱的花朵们打坏。此刻,她的心也在不安地突突跳动着。 “呃……夫人,请恕我失礼,请问莱斯利先生现在在家吗?”纽格曼声音沉重地问道,虽然他打心底无法对一个死去的进工党奸细产生半分同情,但面对无辜的家属,总得想办法从眼角挤出两滴虚伪的眼泪来。 “不,他不在,前几天他被派去波雷丁出差了。不过他昨天给我发了一份电报,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是今天,有事耽搁的话可能要明天才能回来。” 纽格曼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悲痛神情,将警帽摘了下来,握在手里:“夫人,很遗憾,莱斯利先生可能……不会回来了。今天早上,我接到了波雷丁警方发来的电报,说凌晨六时有一具尸体在康维尔大街上被路过的行人发现,被发现时已经死去多时,根据尸体周围散落的证件,这个人极有可能是莱斯利先生。” 袁业心定定地注视着莱斯利夫人,看着她的面色倏地变得惨白,带着戒指的左手一下便攥紧了。她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掩住一对茫然空白的眼睛,嘴巴则微微张开,发出十分急促的呼吸声,就像一个在大海里濒临溺亡的人拼命汲取着最后一点空气,用尽全力希望能得到拯救,但诸多围观的人都知道,这只是徒劳无功的挣扎。 她的小花一下子掉下了许多花瓣,她想。 “根据波雷丁法医的初步鉴定,您丈夫大约是在午夜十二时死去的,死因是猛烈撞击后全身多处骨折及内脏大量出血,因为康维尔大街并没有安装路灯,夜晚十分昏暗,故警方推测这极有可能是一起疏忽造成的意外事件……” 其实纽格曼说的大半都是实情,只是隐去了他们的人就在后头拿枪追赶,以致莱斯利慌不择路只想快点横穿大街,结果被一旁疾驰而来的马车撞死。考虑到现场没有路灯,没有任何一个目击证人,肇事马车慌慌张张地直接逃逸,而莱斯利先生又刚从一个招待宴会上喝了不少酒才勉强抽身…… 综上所述,这简直是一起完美的……意外事故。 虽然波雷丁警方里并没有安插自己人,但袁业心确信这起案子会以酒后意外顺利结案,不需要做任何手脚。 纽格曼仍然在语调缓慢地叙述与案件有关的细节,莱斯利夫人则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过半句话,连舌头都没有颤动过一下,那迷茫的神色就像陷入了梦游中一般,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夫人,红茶已经泡好了。”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叫唤,一个托着茶盘的老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倚在门框上,神色有些好奇。大约是在奇怪她们怎么不进屋坐着,反而站在门口说话。 袁业心猜测这个一脸慈祥的老妇人就是莱斯利家的帮佣米舍尔太太,看她端着的茶盘上放着两个杯子,应该莱斯利夫人好心为她和纽格曼准备的茶饮。 哦,可怜的小花。 米舍尔太太将两个茶杯放到身旁的一张小圆桌上,拎着红木茶托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夫人,两位警官,你们怎么站在这啊?快进来喝些茶吧。” “嬷嬷,”一直缄口不言的莱斯利夫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她伸出手去,紧紧地攥着米舍尔太太空着的那只手,浑身都在发抖,像极了一片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叶子,“他们说安格尔死了。” “哦,我的老天啊!” 哐当一下,米舍尔太太拎在手里的茶托掉在了地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就像什么人的心碎掉了一样。 在照例说了无数句“请您节哀”,“请您保重身体”,“警方一定会努力破案”之后,纽格曼和袁业心终于准备告辞。在临行前,纽格曼对莱斯利夫人说道:“夫人,目前我已经发了电报给波雷丁警方,请他们把莱斯利先生的遗体送回乔治威,到时候还要麻烦您去警局辨认一下遗体,如果确认身份无误的话,还需要您决定要不要进行解剖。” 莱斯利夫人勉强点了点头,她由米舍尔太太扶着,神色虚弱极了,透着一股病恹恹的苍白。不用怀疑,如果米舍尔太太一不小心松开了她的手,哪怕只有一瞬间,这位饱受惊吓的夫人也会立时晕倒在地上。 “麻烦您了,警官。”她的声音细小得有点难以捕捉。 “请您留步吧,夫人,我们这就走了。”纽格曼将脱下的警帽戴了回去,领着从头到尾只磕磕绊绊地说过两三句话的新人走开了。 铁栅栏在身后被关上,只发出窸窣的轻柔声响,显然关门的人动作很轻。两人缓缓地沿着小路往停在路边的警车走去,纽格曼察觉到袁业心又恢复了来时面无表情的样子,叫人很难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眼里泛着冷冷的光。 “你觉得她有可能知道丈夫的内情吗?或者,更进一步,她和她的丈夫其实是同谋,两人一起为进工党做事,利用夫妻身份做掩护,这样如何?”袁业心随口问道,语气淡淡的。 纽格曼思考了一会,谨慎地回答:“坦白说,我想这不大可能,如果她知道她丈夫是一个间谍,或者她自己也是的话,那她就会猜到她丈夫的死可能不仅只是出于一个意外。自然地,她也会对这时期上门的任何政府官员或者荣耀党人士有所防备,因为怀疑很快会蔓延到她的身上,所以她在我们面前应该极力撇清与丈夫的关系才对。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我们刚刚都看到了,哦,可怜的莱斯利夫人,她简直悲痛得要晕倒了,说真的,伤害这样一个无辜的妇人真叫我不忍心。” “那帮佣米舍尔太太呢?她有可能是共犯吗?” “哦……长官,没有事情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但说实话,一个只懂得买菜做饭和打扫卫生的老婆子能有什么用处呢?我瞧她多半连一个大字都不识得,您听听她那别扭奇怪的北部乡下口音,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她只是一个没见识的村妇罢了。”纽格曼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 袁业心侧头看了他一眼,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猜测他既没有买过菜,也没有烹饪过,更没有打扫过一点卫生——哪怕只是拿抹布擦下桌子。 “不管怎么样,该有的警惕不能少。莱斯利的遗体什么时候能运到乔治威这里?” “我想明天下午就能到了,只要波雷丁的那帮家伙里还有一两个人在干活的话。” 袁业心的眼里掠过一道寒芒:“那遗体一到就安排认尸,把她们两个都叫去,趁她们不在的时候派人把房子仔细地搜一遍,一个角落也不要放过,凡是有任何一丁点可疑的东西都要带走交到总部。” “另外,从今天起派人严密监视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去哪里,见了谁,干了什么,具体时间,还有电话和信件的来往记录都要查清楚,每天打一份报告给我,一周后视情况决定要不要继续监视。” “明白了,长官。”纽格曼神情严肃点了点头。诚然,新任长官的女性身份一开始不免让他生出了许多怀疑,他并非看不起女性,只是天然地对她们的做事能力不敢放心。但在亲眼见过长官的处事方式后,他心中的疑虑都打消了,他有绝对的信心能在长官的带领下把进工党这帮臭虫老鼠通通清除掉,让国家重新变得清洁、干净、伟大。 “载我去火车站。” 警车的发动机又隆隆地响了起来。 不过袁业心并没有直接在火车站门口下车,而是提前一个路口就下了警车。她把制服外套脱下,搭在手腕上,警帽则藏在外套里,随意走进了街边一家门面寒酸的成衣店。等她再从店铺里出来时,整个人的行头已经焕然一新,瞧着很像是蹲守在酒店门前预备着擦鞋的鞋童。 这个佝偻着背部、衣着局促的年轻男子没走大道,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可却再也见不到他从巷子的另一头出来,只有一位打扮相似的黑发女子从那走过。奇怪的是,这套衣服穿在她身上却立马变了气质,显得挺拔又合身,尤其是那女人行走时的步调仪态,叫人不敢看轻了这衣服的价格。 女人信步走到火车站门口,那里人头攒动,社会的各色人等都群集在此,沿街叫卖的小贩快要把道路堵了一大半。她抬头四处看去,果然,夏洛特已经在那等候她了,好像个守卫王宫的皇家卫兵那样站得笔直,带着那张未完的行程表。 她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怀表来,揿开盖子,眼下是三点五十分,又该启程了。 第3章 第三章 第二天清晨七点三十五分,街道还雾蒙蒙的,袁业心已经站到了沃罗克什郡博尼普雷西市市中心的一栋建筑外。她昨晚坐了两个半小时的夜班火车回到博尼普雷西市——她的选区兼沃罗克什郡首府,之后睡了大约七个小时,没有梦到任何人,作息习惯就又将她唤醒。她在家中处理了一些简单的事务,随后让司机把她载到此地。 面前这栋四层高的建筑是荣耀党在该选区的选区大楼,一楼是她平常用来接待选民和处理选区事务的地方,二楼是荣耀党的地方组织办公室,三楼是会议室及档案室,每逢地方选举时会应急征用作备战室。至于四楼,对外宣称是她的私人办公处,实际是一个秘密组织的办公点,除了该组织的成员之外,即便同属荣耀党的其他党员也不允许进入。 那个组织的名称叫做共荣社。 若是顾名思义,共荣社很容易会让人联想到“共同繁荣”之意,以为这是一个人人互帮互助的地方。其实不然,共荣社的社名取自“共同捍卫荣耀”这一社内宗旨,此荣耀既是指已经传承两百余年、经历了诸多历史风雨的荣耀党,亦是指同荣耀党所代表的这个联合王国的根基,令每一个王国公民都引以为傲的屹立不倒的神圣王权、光辉传统和层级分明的价值观。 在共荣社成立之初,它并非只是一个党派内部的秘密机构,而是一个政府名下的正式机构——只是鲜为人知了些。在半个多世纪前工人运动刚刚兴起时,它便作为对抗工人运动的利器诞生了:抓捕反对领袖、分化工人群体、残酷镇压游行和罢工……工业革命让这个国家迅速地富裕了起来,可坐在火车头等车厢里的贵族老爷们却并不想让建造这一切的下层贱民们分一杯羹,只把他们当成塞到火车锅炉里早晚会消耗掉的柴火。 可随着工人意识的愈加觉醒,游行队伍的愈发壮大,就像端着一锅烧开了的水,贵族老爷们亦觉得烫到无处下手,于是他们心有余悸地退却了,裁撤掉了这个像秘密警察一样的机构。□□耀党里的死硬派却还没有低头,他们暗地里将这个机构的组织网络和人员都保留了下来,只是改换了名头。于是共荣社得以存续至今,她已经是这个机构的第三任最高长官了,三个月前刚刚就任。 第二任长官是前任国会议员侯里曼子爵,她在他手下从新社员晋升到东南部负责人,最后晋升到最高长官,一共花了两年零八个月。那时共荣社的总部在中部的兰柯郡,袁业心上任后就将总部迁到了自己的选区,给出的理由是隐蔽性不够,即便会找借口如她,也很难合理地解释为什么要三天两头跑去一个同她毫无关系的中部小城。 袁业心凝视着四楼隐约亮起的灯光,沉默地抽着烟,她并非想主动撑起这个摊子,只不过受人所托,必须要妥善处理好。过了一会,她掐灭了手中快要燃尽的香烟,缓缓吐出一口气,迈步朝四楼走去,夏洛特亦在身后跟着她,只不过在一楼楼梯口两人便分头各自走去。 夏洛特的办公场所在一楼,她在那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严格来说她并不是共荣社的一员,因此无权进入四楼的区域。但由于她特殊的私人秘书身份,又不得不知道一些同共荣社相关的事情,幸而她的家族长久以来都是荣耀党的拥趸,经得起多次严苛的审查,多数时候,她充当着袁业心与共荣社成员之间的传声筒。 “长官,早上好。”在四楼门口负责进出核查的勒奈尔太太从色调温暖的实木办公桌后起身,朝她微笑道。她是个天性乐观的老太太,袁业心几乎从没听她抱怨过任何事,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也总是会从好的方面想。 “您好,夫人。”袁业心亦回以亲切的微笑,在没坐上办公椅之前,她都可以扮演一个平易近人的长官,可一旦坐下了,她又必须换上另一副面孔。 “截止到早上七时,所有收到的电报和信件已经放到您的桌上了。” “多谢您,夫人,祝您今天愉快。”袁业心点了点头,推开了勒奈尔太太身后那扇红棕色的大门。 共荣社成员和一般政府官员的工作时间相差不大,都是从早晨八点半到下午五点半,只不过这份工作给他们赋予了一种特别的信念感,让他们不到八点就基本都坐在了办公室里。袁业心挨个和他们打过招呼,穿行过一排排办公桌,走到里间单独隔开的房间。 她揿亮了电灯,将风衣脱下挂在衣架上,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正中央已然整齐地摆放好了一叠信件,按照事情的重要性从重到轻排列。她一封一封地拆开,慢慢地看了起来,不一会儿,勒奈尔太太敲了敲门,端进来一杯刚泡好的红茶。 作为一个东方移民的后代,袁业心始终喝不惯咖啡,便让勒奈尔太太在她来办公的早上给她泡一杯茶。多数时候是红茶,有时候则是白茶、绿茶或乌龙茶,由于后几种茶叶在当地比较罕见,她通常会从庄园里带些过来,其中一些作为礼物送给勒奈尔太太,另一些则备在专门的茶罐里。 翻到倒数第三封时,她发现这是昨天叮嘱纽格曼打的莱斯利宅的监视报告,一早电报便发了过来。袁业心将电报纸展开,逐行仔细阅读: 下午四时到六时,两人均在屋内,无动静。 下午六时零八分,屋内亮灯。 下午六时二十三分,丽兹·米舍尔出屋打理了一下花园,六时三十七分回到屋内。 下午八时四十三分,一楼熄灯。 下午九时十五分,二楼卧房熄灯。 通过邮电局调取今日通话记录显示,除上午九时四十分乔治威警局拨进一通时长四分四十二秒的电话外,无其他电话拨出或拨进记录;信箱里没有收到信件。 看来莱斯利一家一整天都沉浸在痛苦中,几乎没有做任何事情。袁业心想着,合上了电报纸,将它放在办公桌左边的第二个抽屉里,继续翻阅余下的信件。 待信件都处理完后,她看到下面压着一小叠文件,大约是六七张纸叠起来的厚度,她随即想起昨天下午吩咐夏洛特让总部把所有关于莱斯利一家的资料都搜集起来。这六七张纸虽然不多,但也足够给莱斯利先生定罪了。 袁业心认真地翻看起来,之前她读过关于安格尔·莱斯利的简要报告,详细资料与先前那份基本相符,只是多了些背景补充。莱斯利出生于南部卡尔文郡的一个小镇,今年三十岁,来自一个家境还算可观的保守派圣灵会牧师家庭——考虑到他今时今日在做着什么,这一点确实很值得惊讶。十七岁从教会学校毕业后,他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继续当一个牧师,而是去了中部的康沃伯勒郡,在首府卢塞的一所大学里攻读法律系,完成学业后做了一名律师,主要业务是工厂法。 袁业心想起卢塞的市议会曾经一度倒向进工党,也许莱斯利就是在那个时候接触到进工党的思想,并改变了想法。二十六岁时莱斯利搬到欧灵根继续律师工作,两年后他在这里同莱斯利夫人结婚,婚后不久便举家搬迁到了乔治威,随后进入市政府工作。 至于莱斯利太太,上面列出的情况和纽格曼说的大致相同,她今年二十九岁,此前一直居住在康沃伯勒郡的欧灵根市。只不过有一点有所出入,宾格汉姆夫妇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而是直到七岁才收养她,在这之前她生活在市郊一处圣灵会嬷嬷主持的育幼院里。更让人惊异的是宾格汉姆夫妇在某种程度上并非本国人,他们也从东方移民过来的,只不过改了本国的姓氏。 也许冥冥之中她与莱斯利夫人真的存在一种关联……袁业心怔忪了片刻,不由想到。 但她很快转醒过来,把思绪重新集中到当前要处理的问题上,在做事时不够专注显然会影响到处理效率,这是她一直极力避免的。 就表面来看,莱斯利夫人并没有接触进工党的机会,欧灵根是荣耀党一贯的后花园,她的养父母家亦是中产阶级,圣灵会身为国教,立场同样偏向保守派,甚至趋向极端保守。如果她没从她的律师丈夫那受到影响的话,那就连来自北方工业化较早的巴霍温郡的米舍尔太太都比她更有做密探的嫌疑。 不过实情当真如此吗?袁业心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三个人的过往经历和人生轨迹,将重要的节点一一记下。一切都还有待观察,疑点需要时间才能浮出水面,她从不过早就认定一个结论。 袁业心将这份资料也锁进了左边第二个抽屉,随即开始处理这三天积攒的其他公务。她上次回到这里还是星期二早晨,除了一些紧急的事项已经通过电话或者电报告知,其余事项都留待她回到这里的时候再解决。 她对时间的把控一向准确,在埋头处理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办公已经接近尾声,这时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请进。” 共荣社特殊事务一组的负责人斯特劳姆小姐从门外走了进来,将一个约有一本词典那么厚的纸盒子放在她的桌上。 “长官,和您汇报一下高级间谍戈尔沃·帕维尔一案的最新进展,经过调查,与他信件来往最密切的二十八人名单中,已有十一人被证实为进工党密探。除去一人在追捕中意外死亡,一人因抓捕失败就地处决,其余九人都已经被秘密关押,只是——”斯特劳姆小姐稍微停顿了一下,“只是这些人都是死硬分子,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口供。” 袁业心扫了她一眼,声音像缠绕在屋外的雾气那样阴冷:“不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撬开他们的嘴巴,一周之内我要听到进展。” “是。”斯特劳姆小姐点头道。 “剩下的那些人,派人挨个上门查问下,如果他们心里有鬼,自然会有异常的举动,严密监视他们,如果有逃跑或联络他人的迹象,就立刻准备抓捕,务必要人证并获。” 袁业心的食指在桌面轻叩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不要轻易让他们死了,活着的他们更价值。” “了解,我立马去安排,接下来我们将继续调查与他有过信件来往的人。另外在检查帕维尔手里一本类似日记本的记事本时,我们发现他经常固定使用个别名词,例如‘磨坊’、‘猎犬’和‘河狸’等,甚至出现在一些根本无关的句子里,这很有可能是一种我们尚不了解的秘密术语,需要我们额外小心地调查。”斯特劳姆小姐说着,将手里拿着的一个棕皮本子递给袁业心。 袁业心快速翻阅了一遍记事本,目光在被标记的词组上停留了一下。斯特劳姆说得没错,虽然大多时候帕维尔谨慎地用描写乡村风光的句子掩盖了这些词,但在少数时候,它们不得不突兀地暴露出来。她猜想这些词及包含它们的句子都有隐含的意思,可能是一连串事件的代称,或者是一行编译过的密码。 “沃伦森先生和克尔利夫先生目前没有案子在追踪吧?让他们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调查此事,给他们提审密探的权限。” “好的,长官。还有一件事,那个盒子里装着安格尔·莱斯利的遗物,抱歉没能提早送来。他出事时身上穿的衣服和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因为风险太大没有保留,但都已经搜查过,其中的私人物品都留下了,办公桌和酒店房间内的个人物品也都在盒子里,请您检查。另外,莱斯利办公室里堆放的文件资料较多,会打包好再送来。” “好的,”袁业心这才明白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她掂了掂盒子的分量,并不轻,“斯特劳姆小姐,我等会就会下到一楼处理选区事务,今天剩下的时间和明天都会在那,如果有紧急情况,就打内部线路告诉我。” 斯特劳姆小姐点了点头,很快就合上门走了,只留下袁业心一人端详着那个盖子上写着“安格尔·莱斯利”名字的纸盒子。她掀开盖子,里面放着许多莱斯利的个人物品:几本记事本、一本日历册、两支钢笔、一罐波雷丁产的咖啡糖——可能是他带给莱斯利夫人的礼物、一台订书机、一本旅行册子……所有东西都被整齐地摆放好,她想这应该是斯特劳姆小姐的手笔。 突然间,角落里露出的一抹金色光芒吸引了袁业心的注意力,她将盖在上面的其他东西拨开,把它小心地拿起来。原来那是一个纯金的指环,指环的内部隐隐泛着亮光,她转着圈看去,发现一侧刻着“雏菊”的字样,另一侧则刻着“真爱永恒”。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结婚戒指,和莱斯利夫人手上的正好配成一对。 隔日清晨,袁业心正在餐桌前一边用早餐——吐司、培根、茄汁黄豆与炒蛋,当然,还有一杯加了少许牛奶的红茶——一边依次翻看着从首都到地方的各类报纸。当翻到沃罗克什早报时,她拿着叉子的手轻轻顿了一下,在报纸最后一版的讣告栏中,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致所有关心我们的人, 我的丈夫安格尔·莱斯利已于十月四日不幸因交通意外离世, 他是个正直、开朗、宽厚的人, 我衷心感谢他与我共同度过的日子,并将作为一生的回忆珍藏, 愿他安息, 愿你们珍重。 ——艾薇拉·莱斯利 第4章 第四章 袁业心在几秒内改了主意,今天是星期日,她本应该在家休息。这天通常也不会有太多事务,先去教堂做一下礼拜,再去顺路拜访一下两三人等就可以结束了,可她突然想为她的小花预留出一些时间。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对莱斯利夫人抱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好奇,这份过于强烈的好奇心有时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混乱。她的直觉总在不经意间提醒她,要想方设法地靠近那个人。 奇怪。 罗薇隐约听到门铃声响了,她侧耳听了一会,门铃确实嗡嗡地响着。她想叫米舍尔太太去开门,可过了一会又想起来米舍尔太太出门了,说要买些花给她,好让她瞧着高兴些,只好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 这几天她很少出门,除了由米舍尔太太陪着去警局认尸外,就只有强打着精神去报社刊登讣告那一回。她甚至连原来每两天必须去一趟的鲜花摊也不去了,总是躲在二楼的卧房里,只有吃饭时才会下楼来,好像只有那儿才是她唯一安全的庇护所。 安格尔死了。 她亲眼见到他死去的尸体躺在停尸房里,一动不动的,那面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触摸时就和她的心一样冰冷。 每次一想起这件事,想起安格尔的名字,她就会觉得浑身战栗,胸口闷闷地发痛,连指尖都没有力气抬起来。就好像有人施法将欢乐从她的生命中暂时取走了,只留下那些负面的情绪包裹着她,把她吞没。 有好几次,她看见米舍尔太太一脸担忧地倚在卧室门口,好像想要同她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吓到她了。 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从这一切中解脱呢? 她很想装作安然无事的样子,可她不能。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能假装安格尔只是出了一趟很远的门,事实就是,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有人再用那种语调轻轻地叫她艾拉了。 她必须面对现实,必须撕开那些遮蔽让伤口袒露出来,只有那样它才会愈合得更快,哪怕短时间内会产生巨大的痛苦。 你可以做到的,她喃喃自语着,轻抚了几下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等罗薇披上一件外衣,扶着墙从楼上慢慢走下来时,距离门铃声第一次响起已经过了一阵子了,可能是五分钟,或者是六七分钟,她也说不准。但愿那位客人不要生气。 罗薇花了一些时间才解开门锁,她这几日吃得很少,浑身都没一点力气,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显得很迟缓。待她打开门往外看去,就见到在秋日暖阳下,庭院的栅栏外站着一个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的人。不光衣服是黑的,她的眼睛、她的头发都是黑的,只有皮肤像鸢尾花那样洁白,罗薇猜测她一定具有东方国家的血统,就像她的养父母一样。 那人侧着身站着,只能看到半张脸,脸上的神情有些冷淡,但那毫无疑问是一张精致典雅的面孔,来自东方的气息若有似无地笼罩在她身上,愈发把她衬托得像一件惟妙惟肖却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品。大概是听到了开门的响动,那人将脸转了过来,见到她立在门边后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那嘴角扬起的幅度并不大,但却如此的生动,就像终年覆雪的山顶忽然迎来了春天,皮格马利翁美妙无比的雕像忽然有了生机一般,整个活了过来。 她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 袁业心循着记忆来到花园路那栋草绿色的房子前,按响了门铃。她料定莱斯利夫人在家,根据过去几天的监视报告,她只出过两趟门,连近在庭院里的花园都很少去。 只不过等待的时间却比想象中长了一些,她并没有觉得着急,只是颇有把握地等着。过了大概十一分钟之后,奶白色的屋门打开了,她的小花从屋里钻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看到她苍白的嘴唇,憔悴的面容,深栗色的头发亦失去了光彩,干枯了一般。她脆弱的小花,像是许多天没能从土壤中汲取养分,快要枯萎了。 莱斯利夫人走到栅栏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道:“您好,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袁业心露出一个幅度更大的微笑,但又在里头夹杂了一些哀伤:“您好,请问您是莱斯利夫人吗?我叫袁业心,是本郡博尼普雷西地区的国会议员,曾经和安格尔·莱斯利先生共事过几次。今早惊闻他去世的消息,想来拜访一下他的家属。” “哦,您是新院的国会议员吗?真是抱歉,我就是安格尔·莱斯利的妻子艾薇拉·莱斯利,十分感谢您来拜访我们,快请进来吧。”莱斯利夫人说着打开了栅栏。 “不必客气,夫人,我才是应该说抱歉的人,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 莱斯利夫人关好了门,两人在庭院的小径上一前一后地走着,简单寒暄了几句天气。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能走进院子,袁业心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着,跟着莱斯利夫人进了屋里,来到一间招待客人用的会客室。 屋内的墙壁大多刷着一层淡雅的藕粉色,地面则是常见的橡木地板,纹理清晰,泛着木头天然的红褐色。房间各处的装饰并不繁复,甚至可以说较为简约,但却弥漫着一股温馨的生活气息,尤其是随处可见的花纹多样的毛毯,还有七零八落地摆在台面上的小书,都让人感到格外安逸和舒心。 袁业心在桌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莱斯利夫人似乎对会客室有几分凌乱的台面有些讶异,慌忙收拾了一下,随后坐在另一旁的长沙发上。也许是觉得有些冷,她很快将盖在沙发靠背上的一张毛毯披到了自己的双腿上。 “抱歉,您觉得冷吗?” “不,我觉得刚刚好,多谢夫人。”袁业心微笑,阳光刚好从她身侧敞开的窗户照进来。 “哦,请您原谅我的招待不周,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尊敬的国会议员居然会光临……光临我们这间寒舍……我什么都没有准备,真是太失礼了。”莱斯利夫人垂着眼,显得十分低落。 “夫人,请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是我没有事先告知就冒昧前来打扰,事实上,我正想请夫人原谅我的无礼之举,若是因为这件事还不小心让夫人感到自责的话,那我真是罪无可恕了。” 罗薇不由得笑了一下,她发现面前这位举止翩翩的女士说话的音调听起来格外悦耳,她所吐露的每个词句都带着一种特别的节奏和停顿,明明她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可听起来却仿佛有着天壤之别,就像把一个俗气的村姑田妇和一只会说人话的黄鹂鸟放到一起。 她的脸颊不禁有些羞红,顿了片刻又问道:“女士,您说您之前见过安格尔几次,是吗?” 袁业心点了点头,神情沉重:“是的,夫人,在当选国会议员前,我曾经做过三年沃罗克什郡的郡议员,因此和乔治威市政厅有过不少往来。我想我大概见过莱斯利先生四、五次,他是个做事热情又很有原则的好人,总是充满活力,在我需要帮忙的时候极力帮助过我,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是的,她确实见过莱斯利三四次,但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她记得安格尔·莱斯利是个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笑声很爽朗,很容易就能博得别人的好感,但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对大局毫无影响的边缘小角色,所以她并没有特别留意,现在想来,那也许是莱斯利有心为之的伪装。 “所以,当今早我在沃罗克什早报上看到您刊登的那则讣告时,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我急忙打电话给市政厅的同仁,结果却证明了这个悲惨的消息是真的……哦,仁慈的主啊,为何会这样?后来,我从他们那打听到莱斯利先生的住址,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拜访一下您,我不能叫您一个人这样呆着。” “您实在是有心了,女士,”听到她的一番讲述,莱斯利夫人也微微红了眼眶,“感谢您的关心,我现在好多了,米舍尔太太每天都陪着我,她是我们家的帮佣,只是不巧刚刚出门了。她真是个好人,没有她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过,也请您不要为这个消息感到过分悲伤,”莱斯利夫人忽然拉过她的手紧紧握着,将她自己的另一只手也叠在了上面,那是一双何其温暖的手,除了那个冰冷得有些硌人的戒指,“安格尔虽然离开了,但您还记得他带给您的快乐的回忆,这就足够了。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记住那些美好的记忆,无论他身处多远的远方,我们都可以从中汲取力量。” 虽然莱斯利夫人的语气十分平静,但袁业心却留意到她的眼角有些微泪光在闪动。很快,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莱斯利夫人没有擦去那些泪水,只是默默侧过半张脸,将她的伤心隐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袁业心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有那么片刻,她真为自己的卑劣和虚伪感到无地自容。她禁不住想,如果莱斯利夫人知道了死亡的真相,还会愿意握住她的手吗? 可手上传来的温度如此真切温暖,很快便驱散了脑海中那些令人不安的想法,她小心地回握着莱斯利夫人的手掌,试图安抚她颤抖的掌心。 随后她们又说了些关于莱斯利的事,在这样安闲自在的氛围中,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袁业心的目光略过窗外,察觉到日光微弱了不少。她想她应该要离开了——按照头一回做客的礼仪,尽管她一点都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凡事总得讲究循序渐进。 当她表明想要告辞的念头时,莱斯利夫人显得有些惊讶,在几次挽留无果后,执意要把她送到栅栏外边。 “所以说,您现在还在等着警察局的尸检报告是吗?”袁业心问道。 “是的,星期五去认尸的时候我拜托他们解剖安格尔的遗体,想确认下死因究竟是不是外力撞击,他们说这需要等一些日子,如果能证实一切都是意外的话,我也可以安心地为安格尔举行葬礼。” “哦,是这样,那等莱斯利先生的葬礼敲定日期时,请夫人您一定要通知我,能为这样一个热忱的朋友送行,我感到不甚荣幸。”袁业心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莱斯利夫人,上面印着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多谢您,女士,我会的。”莱斯利夫人缓缓点了点头,接过了那张名片。 “另外,夫人,如果您遇上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想倾诉的事情,请联系我,我很乐意为您分担,愿上帝保佑这一切快点结束。”袁业心凝视着面前这张浸着忧愁的面孔,隐去了眼中过多的担忧。她不想让莱斯利夫人觉得她只是在同情她,虽然她还不清楚她怀揣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但那显然远远超过同情。 莱斯利夫人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袁业心将这个笑容记在心里,朝她轻点了一下头:“夫人,我告辞了,期待下次再见。” “再见,回去的路上请您当心。”莱斯利夫人轻声道。 袁业心转身朝前走去,她听到栅栏被轻轻地关上,好像转瞬她和莱斯利夫人的联系又被切断了。接送她的车子按吩咐停在街口,需要稍微走一段路,她不想走得很快,便慢慢地迈着步子,可快走到莱斯利家栅栏的边界时,她终于按耐不住那种急切又失落的心情,回头看了一眼。 而她的小花也正在看着她,独自倚在门廊下,非常温柔地注视她,脸上依然存着微微的笑意。那种急躁的心情忽然就消散了,只剩下喜悦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心脏蔓延开,袁业心在这一瞬间没有想到任何事情,却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在她意识到自己想要微笑之前。 ......的美貌,......的荣耀!请自行填空[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第5章 第五章 虽然与莱斯利夫人在星期日下午的那趟见面让袁业心当下颇有些眷恋的感觉,但她一旦离开花园路的那间小房子,离开莱斯利夫人双眼能注视到的范围,回到博尼普雷西市的选区大楼前时,就立刻变回了那个冷酷无情又审时度势的政客,那种感觉也自然烟消云散了。 莱斯利宅的监视报告仍在每天送来,最近几日有不少人去拜访了莱斯利太太——都是乔治威市议会议员们的夫人小姐,或者是市政厅官员的家眷,她们总是成群结队地来,呆够一个下午茶的时间便会离开。莱斯利夫人仍很少出门,只有米舍尔太太在宅子里进进出出,每天换着样给她带不同的鲜花,不过监视的人偶尔能看到她午后阳光正好时在门廊下午睡,躺在一把摇椅上。 一切看起来似乎毫无异样,通讯记录也十分单调,除了一封寄去卡尔文郡请求莱斯利牧师夫妇参加葬礼的信件外,就只收到一封来自北部皮蒂洛郡的电报,发报人是埃伦娜·林内特,根据电报内容可以推测这位小姐是莱斯利夫人的好友。她表示在报纸上看到了莱斯利夫人刊登的讣告,十分为她感到难过,可惜自己在皮蒂洛郡有要紧的生意要处理,没有办法立刻赶过来,等抽出时间后一定会来拜访莱斯利夫人。 袁业心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电报的原文,思忖了片刻,决定延长一星期对莱斯利宅的监视。其他进工党密探都是孤身前来,或者到当地才认识了新的社会关系,莱斯利夫妇无疑是一个特例,一个她千方百计想要弄明白的特例。 至于莱斯利的私人遗物,她已经全部检查过,大多都是不值一看的杂物,记事本里甚至还夹了几首写给莱斯利夫人的小诗。出乎意料的是,莱斯利大胆地在办公室的文件堆中掺杂了不少关于进工党的资料——虽然并没有涉及机密的内容,可隐藏在家中的文件反而很少,纽格曼的手下从住宅里搜罗出了许多不相关的东西,真正有价值的文件只有一份。 那份文档藏在一楼书房书桌抽屉下的暗格里,包含了戈尔沃·帕维尔给莱斯利的秘密回信,指示他从哪几个方面搜集荣耀党的丑闻,以及莱斯利准备送出的关于乔治威—坎莫尔选区的国会议员及市议员的详细资料和对乔治威底层工人境况的调查报告。 那里面还有几张照片,大多是面容青涩许多的莱斯利和一些工人的合照,只不过有一张是他和一个长着圆脸络腮胡、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一起。袁业心认识这个人,他是进工党议员约瑟夫·伯克西,纺织业中部联合工会主席,曾经担任康沃伯勒郡的郡议员和卢塞的市议长。她怀疑莱斯利就是从这个擅长鼓动和演说的进工党人身上得到了感召与启迪,继而投身于一项前途不甚光明的事业中,直到搭上他的性命。 根据监视报告,莱斯利夫人从来没有踏进一楼东南侧的书房,只有米舍尔太太每天早晨会过去打扫和开窗透风,她们似乎对书房暗格里潜藏的这份重要文件一无所知。从表面上来看,这当然又减轻了她们知情的嫌疑,如果两人中有任何一人知情,就没有理由不销毁这份文件,因为这落在荣耀党手里将是一个不小的把柄。 袁业心照例把同莱斯利一家有关的资料锁到左边第二个抽屉里,她不能被这件事分散太多精力。戈尔沃·帕维尔间谍案只是她对党内开展秘密调查的一环,莱斯利一家更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大选失败的阴云笼罩在荣耀党头上,按照上峰的指示,她需要在十月底议会开幕之前把己方当选的议员全部筛选一遍,以防其中着潜藏早已被进工党奸细蛀空了的木头,就比如眼下帕维尔一案中牵扯到的两个国会议员。 调查自己人显然是个讨不了好的差事,不过袁业心已经习惯了,在共荣社里就没有不让人四面树敌的差事。 她喝完最后一口红茶,打电话让夏洛特订了一张前往凯兹郡朗斯通镇的火车票。 葛苔丝庄园是法瑟罗伯爵名下的产业,庄园的主体建筑大约建于17世纪中期,是典型的乔治亚风格,从门窗排布到室内装饰无一不讲究对称和谐。现今时代人们最爱追逐富丽堂皇的浮华之风,这座掩映在葱郁绿树间的古老府邸就如同它坐落的僻静之地一样,散发着一股优雅含蓄的气息。 所以从头到脚都华丽得像要参加舞会的兰伯特·道尔·德雷凯斯[1]伯爵同这座庄园格格不入便也不足为怪,这种突兀就好比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一头栽倒在纯白的典礼蛋糕上,叫人实在无法不惋惜。 “袁,难道你也听到了流言?天哪,但愿他们没有说得很过分,这都是那个卑鄙小人的错……”法瑟罗伯爵不安地揪着刚打理好的小胡子,浅棕色的眼睛里闪过显而易见的慌乱。 “如果您指的是您那个叫做鲁特的私人秘书,哦,非常抱歉,伯爵阁下,我确实听到了不好的风声,听说……”袁业心故意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听说他是进工党安插的密探。” “哦,请你别提那群暴力分子,袁!这简直不敢想象,我身边怎么会有一个进工党的匪徒!更、更不能原谅的是这事还被传扬出去了,噢,柯恩斯那个家伙这下可以嘲笑我了,该死的!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共荣社那帮人明明答应我秘密调查的!”法瑟罗伯爵怒气冲冲地喊道,从椅子上愤然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 走漏消息的元凶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闻言又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茶。哦,是了,是她故意叫人放出一些风声,败坏了伯爵阁下高贵的名誉,只为方便自已以此为借口上门拜会,看一看这块腐朽的木头究竟被进工党的蛀虫蛀走了多少秘密。 “阁下,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不过请您放心,我也只是听人说了些模模糊糊的风声,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如果有不怀好意的人当面提及,您大可以坚决否认,”袁业心安慰道,尔后她皱起眉头,好像有些疑惑,可神色又显得有几分犹豫,“只不过……不知您刚才提到的共荣社是什么?是党内的组织吗?” “哦,袁,你还不知道吗?也难怪,你才加入荣耀党没几个年头,还算党内的新人,我和你说……” 法瑟罗伯爵突然止住了步子,左右张望一番后凑回桌边,小声道:“你知道戒严处吗?就是之前政府里那个部门,专门用来对付工人流氓那些家伙的,后来政府迫于压力把它撤掉了,可党内当时以卡灵翰公爵为首的那些高层,说什么‘决不能让这么好的刀刃断在我们手上’,一定要把它保留在党内,就逐步把它变成了党内的一个秘密社团,改名后就叫做……共荣社。” “天哪!”袁业心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袁,这件事你可不要随处乱说,共荣社就是一条套了项圈的疯狗,小心别把他们引来,”法瑟罗伯爵神情严肃地说,随即掏出手帕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像要赶走讨人厌的苍蝇似的,“算了,不提他们了,还是说说鲁特那家伙吧!”他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 “谁能看出鲁特是一个进工党奸细呢?是,他是一个农场工人的后代,可他衣着整洁,一向很注重礼节,没有半点下等人的气息,任谁看见他都会被蒙蔽的,这不能怪我。”法瑟罗伯爵叹了一口气。 袁业心一脸同情地点了点头:“阁下,这事当然怪不了你,进工党人一向都很狡猾。不过这也算一桩好事,不然那家伙还要接着损坏您的名誉,而且说到底他只是个下等人出身,想来您也不会让他知道太多内情吧?” 法瑟罗伯爵立刻嫌弃地摇了摇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那是自然!我出入上流社会和国会时都是丹陪着我,这种场合怎么能叫一个仆役去呢?” 大约是觉得太热,他站起身来,招手示意侍奉在一旁的仆人帮他脱下别着几支彩色羽毛的外衣。 “其实我雇佣鲁特做秘书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帮我去下层工人那拉票。你知道的,现在已经不同往日了,贵族身份已经越来越成为当选议员的阻碍了,光有上层和农民的票还不够,我很需要镇里底层工人的那些票,可我好歹是个伯爵,怎么能亲自去那些不入流的地方!光是在路边见到他们醉醺醺地倒在地上,或者粗鲁地嬉笑和大声喧闹,我就恶心得快要吐了!” 袁业心了然地点点头,看着穿着一身亮面马甲的伯爵坐回他的宝座上。这种看法在上层贵族间无疑是主流,他们总认为与穷人或者不体面的人接触是一种莫大的侮辱,恨不得把两者呼吸的空气都用玻璃板隔开来。 “不过……就是……”法瑟罗伯爵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我有时……会叫鲁特贿赂那些工人,这……这都是为了选票!谁叫那些工人总是那么顽固又不讲理!” “哦,当然,他们总是分不出好歹。” “没错!工人们懂什么?他们需要我们告诉他们什么是正确的。我敢肯定,全国有许多议员都在这么做,光我知道的就有不少,没有人敢说自己说绝对清白的!只不过他们的方法更隐蔽些,不像我这么光明正大而已。” 袁业心微笑着附和,脑海中想起了四个月前大选时一篇成为舆论焦点的报道——《公民选举还是金钱选举?一位荣耀党议员的当选之路》。托这篇报道的福,当时已经丑闻缠身的荣耀党又陷入新一轮的风波中,如今她大概知道这么多翔实清楚的细节来自于哪了,不过由于当时这篇报道并没有指名道姓,一时间竟搞得荣耀党当选的议员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对了,袁,你有没有看到评论家日报今天的头版新闻?整个欧陆眼下最炙手可热的歌唱家奥罗拉·维劳即将到国内巡演了,据说皇家歌剧院的票已经订满了,一票难求……” 茶眼看就要见底了,可法瑟罗伯爵的喋喋不休似乎永无尽头,袁业心用良好的涵养支撑着,好在没过多久就到了午餐时间。 在法瑟罗伯爵的盛情邀请下,她留在葛苔丝庄园用完了午餐才离去,顺便见到了伯爵夫人和两位小姐。虽然法瑟罗伯爵时不时会摆出一副叫人难以下咽的刻薄相,但总归长得一表人才,虽然年过四十也保养得体,伯爵夫人亦十分美丽大方,举止优雅,两位小姐都遗传了父母各自的优点,长着一张鹅蛋般光洁的脸蛋和一对楚楚动人的碧绿的眼眸。 一对碧绿的眼眸。 袁业心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对相似的眼睛,她的思绪一下随之游走,仿佛要跨越距离的限制去某个地方见到某个人。虽然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午宴的后半段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她无法抑制自己回想起与那人相处时的每个细节,她像小鸟一样欢快地笑着时微微眯起的眼睛,她低头时头顶小小的发旋,她故作坚强安慰别人时的善心,她仰起脸时颧骨下方那块不易瞧见的疤痕…… 袁业心一向对自已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引以为豪,可此时除了助长几近疯狂的思念外却别无其他用处。 注[1]:西方各个爵位的爵位名称通常取自地名而不是家族姓氏,该地名在中世纪大多是封地或者家族的发源地,如“约克公爵”的爵位名称来自约克郡,“爱丁堡公爵”的爵位名称来自苏格兰地区首府爱丁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