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向气味》 第1章 第 1 章 秋末晚风卷过校园里枯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昏黄路灯下，三三两两的男女情侣正依偎在一起低语。 庄亦时一手插着口袋，低头盯着自己有些磨损的运动鞋鞋尖，百无聊赖地踩着脚下树叶。 “亦时，天很晚了，我直接送你回宿舍吧。”周明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不用了。”庄亦时回答的很干脆，他交男朋友的事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也不打算让其他人知道。 也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才会选择和周明轩并排走在一起，有那么点情侣的意思。 “怎么又不用？”周名轩声音徒然变了个调，脸色变得很难看，“咱俩谈恋爱整天偷偷摸摸的算什么意思？” 庄亦时脚步一顿，蹙眉抬头，“我当初跟你谈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喜欢男的。” “你说过？”周明轩垂眼看他，庄亦时抬起的双眸漆黑明亮，但没有多余感情，他心里多出一股无名气，语气也很冲：“现在社会这么开放，谁还管别人喜欢男的女的，你不要太封建好吧？现在网上连人畜都……” “周明轩。”庄亦时深吸一口气，打断他。 俩人刚在一起时，周明轩知道他以前从没有谈过恋爱，做什么事都是小心又谨慎，从不会勉强或者对他说什么过分的话。 庄亦时有点生气，不明白周明轩怎么突然变了。 周围夜色已浓，人也稀少，而且还有点冷，庄亦时觉得自己也不能总不领情，于是放软语气道：“走吧，你陪我回宿舍。” “行。” 两人虽同住男寝，但庄亦时学的医，他们和计算机系的宿舍楼还差着距离，因此他们俩平时很少一起走在校园里，主要还是庄亦时怕别人多想。 农村观念守旧，庄亦时现在虽上了大学，也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但他本质上还是比较保守，不希望身边人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事实。 宿舍楼在四号楼三层，庄亦时推开宿舍门时，见三个室友都坐在位子上。 “坐这儿吧。”庄亦时低声将周明轩请到自己三号位的椅子上坐下。 “欸？周明轩，你们俩认识啊？” 庄亦时侧头，见是晋文问的，他替周明轩回答：“嗯，我们俩是在一个篮球赛上认识的，怎么，你们也认识啊？” “你说我们俩？”晋文脸上浮现一丝暧昧的笑，语调轻飘飘的，“我们俩在芭蕾课上认识的。” “芭蕾课？”庄亦时一愣，俩男的上什么芭蕾课。 “对啊，就是……” “晋文你一边去。”周明轩截住话头，打断晋文的话，“废话怎么那么多，我头回过来，你们也不表示表示欢迎？” 对面的蒋奇头也不抬，嗤骂道：“欢迎个屁啊，谁还不认识你。” 庄亦时一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没问出口。 宿舍里另外三个人都坐在自己位置上专注打游戏，键盘被敲的啪啪响。周明轩看了一圈，忽然开口：“我今天过来专门给你们说好消息的，听不听？” “专门说的？那还不赶紧。”蒋奇打游戏也不忘随口揶揄：“还有什么能让你周明轩说一句好消息的，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另外两个人正戴着耳机，此时也都已经摘下。 庄亦时心里有种不好预感，刚要开口问周明轩什么好消息，就见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得几乎能穿透耳机，“兄弟们，哥们儿我还真脱单了。” 游戏音效戛然而止。其他三人同时转过椅子，惊讶地看过来，目光在周明轩和被他紧紧搂住、显得有些不自在的庄亦时之间来回扫视。 “行啊周明轩，藏得够深的。老实交代，是哪位仙女下凡收了你？”蒋奇先起哄，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烟在鼻子前嗅了嗅。 “就是，赶紧的，请客吃饭跑不了啊。”晋文也跟着附和，脸上带着了然一切地看好戏的笑，“亏咱俩还一起去上芭蕾课，好兄弟，这情谊够记一辈子了。” 周明轩侧过头，目光落在庄亦时已经失去血色的脸上，笑容不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就是我们家亦时，我们俩在一起有段时间了。” 宿舍瞬间陷入死寂，连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消失了。 庄亦时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逆流而上冲到头顶，视野模糊，只有周明轩那张带着虚假笑容的脸异常清晰。 “我……操！周明轩，你他妈疯了吧？我们家庄亦时是老实孩儿，你可别嚯嚯我室友啊。”与三号位置并排的郑博方从椅子上弹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欲聋的动静。 “两个男的……搞同性恋？你踏马男女通吃，行啊。”晋文显然没把周明轩的话当真，他笑了笑，挑了挑眉，“你女朋友知道你好这口吗？” 庄亦时嘴唇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朋友？ 晋文在胡说什么，周明轩明明跟他一样是同性恋，就是因为这样，他当初才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鼓起勇气表白的。 接着他就看到周明轩无奈地摊了摊手，用一种近乎受害者的语气说道：“我也不想的，但感情这种事谁能控制得住啊？”话锋一转，他语气柔和道：“亦时他性格内向，你们一个宿舍的多照顾照顾。” “照顾？”晋文感觉周明轩语气好像是认真的，他用余光瞥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庄亦时，脸色变了变，“你他妈玩得够花啊，不过人家庄亦时好歹大三了，我们天天住一块，穿的什么内裤都知道，用得着照顾。” 蒋奇也接话：“就是，兄弟你今天晚上脑子抽风了？不会是玩游戏输了，让你和庄亦时过来丢人的吧？” 郑博方这时拉开椅子走向卫生间，“唉，没意思没意思，我上回在酒吧玩得更大，直接和一个哥们的女朋友……” 厕所门“嘭”的关上，后面的话庄亦时没有听清。 “几点了，我要睡觉，靠，明天终于不用上早八了，好爽。”蒋奇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向一旁的周明轩，“怎么，今晚要不要留在我们宿舍？” “留个屁。”晋文嗤笑，“留下来我跟他睡一被窝？看谁上谁下？” “哈哈哈哈，我靠，死基佬……” 几人很快散开，洗漱准备上床睡觉。 宿舍转眼空荡荡的，只剩下庄亦时和周明轩两人。 “我送你下去。” 庄亦时也不管周明轩会不会拒绝，径直打开门走出去。 晚上十点钟，四号宿舍楼下花坛边。 秋末的夜晚很冷，冷风顺着脖子钻进皮肤里。庄亦时吸了吸通红的鼻子，裹紧身上的薄外套，缓缓抬起头，声音干涩，“多长时间了？” 周明轩：“半年多。” 庄亦时闭眼，又迅速睁开。意思是他半年前就被三了？不对，也许他才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小三，毕竟他室友知道周明轩有女朋友。 周明轩脸上的温和彻底剥落，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漠，“所以庄亦时，咱们分手吧。” 他抬眼看了眼对面一言不发的人，继续说了下去：“我马上毕业，我爸已经安排我出国，李薇家能带给我更好的平台和未来，她是咱们学校芭蕾社的，我打算下周家长见面和她吃饭。” 接着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庄亦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薄外套，眼神里掠过一丝轻蔑，“至于你……真的配不上我将来的圈子。” “用这种方式公开，对我们都好，断得干干净净，她那边也放心，不会再找你麻烦。而且，你不是一直担心自己谈恋爱被人发现么，现在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感谢你什么？”庄亦时只觉得一股混杂着冰碴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喜欢男的，你还当着几个人的面说我跟你谈恋爱。” 庄亦时深吸一口冷气，只觉得眼前发黑，“你刚才在我室友面前那样公开，难道是想告诉他们我在当一个见不得光的小三，还是说想让我因为性取向问题被一群男的歧视？” 周明轩皱眉头，“随便你怎么想。” 庄亦时被他这副冷漠的样子气的浑身颤抖，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朝周明轩推去，声音嘶哑得变了调：“你走吧，咱们分手。” 周明轩往后踉跄一步，有些不耐烦道：“说实话庄亦时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你为我做过什么？连开房你都不去，你——” “滚！” 脚步声逐渐离去，周围霎时变得很安静，身子被夜色包裹，视线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从宿舍楼窗户投下的微弱光亮在地上投下浅浅的人影。 庄亦时用力眨了眨眼，感觉眼眶有些湿润，他两手用力搓了搓脸，两腿冻得僵硬。 回到宿舍时，一切都没有变化，另外三个人已经上床在扣手机。 “庄亦时，你干什么去了？”蒋奇趴在床头，看了眼被打开又关上的宿舍门。 庄亦时摇摇头，“没干什么，碰到条狗，逗了会。” 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张口说话，只觉得胸口很闷。 “真的假的？”蒋奇问，“我上次见那条大黄狗在吃猫拉的屎，你跟它玩？” 庄亦时拖着步子走回椅子前坐下，说：“狗本来不就是吃屎的。” . 隔天是周末。 庄亦时白天三餐在食堂兼职，其余时间去教室自习。至于分手、失恋、难过、痛哭……这种字眼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毕竟学业和钱一样重要，而这唯一的一次恋爱，只当让他以后做事更加谨慎。 那就是绝不在任何人面前透漏自己的性取向。 等到九点钟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空无一人。 周末几个人要么出去陪女朋友，要么旅游玩，只有庄亦时天天待在学校把这里当成家，他没多想也没问，洗漱完后直接关灯睡觉。直到第二天晚上，庄亦时坐在床上看了眼空荡荡的房间，已经接近十一点的半门禁时间，宿舍另外三人还没有回来。 他拿起手机，在群里问：【人呢？你们几个明天不回来上课了？】 群里几分钟没有动静。 还是蒋奇第一个发话：【急什么，课不是明天的吗，我们仨明天肯定能赶上早八。】 原来是三个人一起在外面。 庄亦时盯着蒋奇的话发愣。 他们宿舍几个人都不是特别好玩的，到点就回，最近怎么回事。 庄亦时不愿意多想，只回道：【行。】 第2章 第 2 章 周一上午两节大课上完后该去吃中午饭，以往这个时候庄亦时都是和郑博方一起的。 下课后的后门十分拥挤，人来人往。 庄亦时从后门往里面瞅了瞅，没看见人，就拿出手机给郑博方发消息。 庄亦时：【我在教室外面等你，你人呢？】 五分钟后。 郑博方：【啊？你在等我？我没看见，已经走了。】 庄亦时深吸一口气，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他这几个室友在躲避他。 为什么呢？ 不用想也知道。 这个社会看似对同性恋接受度高，但那些呼声基本只存在于互联网上，一到现实里就没了影。 庄亦时抓了抓头发，中午干脆没回宿舍，直接在食堂吃了饭就去图书馆，并且他今天刻意晚回了会宿舍，但真正到寝室才发现大家竟然都在。 “要去洗澡吗？”庄亦时见郑博方拿着毛巾和洗发水。 “啊，对。”郑博方说完快速闪出宿舍。 庄亦时见他快速的动作愣了一下，他们是四人寝的宿舍，平时洗澡都是在单独卫生间，很少专门去楼下的洗浴室。 但最近这三个人都选择舍近求远去楼下洗。 庄亦时站在宿舍中间过道上，看见旁边晋文桌子上的手机亮着微光，那是一个三人群发出的消息。 应该是没有他的宿舍群。 他脑子里倏地想起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个男生是公认的gay，整天和女生一块玩，庄亦时没过多接触过那个男生，但是其他男生私底下是怎么评价辱骂这个男生的，他记得很清楚。 他没有那个男生勇敢。 所以他从没有想过要公开自己的性取向。 即使现在已经是大学，大家接受度也比从前更高。 . 接下来的一周，庄亦时除掉上课和兼职的时间，开始在学校周边找房子。 他决定搬出去住。 他现在大三，性取向是一方面，还有就是他打算考研，出去住能省去不少麻烦和时间来专心备考，何况他也不想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 庄亦时在学校的表白墙上找了个合租的男生，地点是离学校两站地铁的老小区，一个单间。 房子很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面积也小，楼道里甚至连照明的灯都没有，但租金还算能承受，两室两厅和一个附近大学的男生合租，合计下来一个月也就大几百块钱。 趁着周末空闲时间，庄亦时终于拿到了在网上买的床垫子，至于被子还是他之前盖的。 十几平的卧室冷冷清清，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庄亦时站在狭窄的过道，猛地扑倒在床上，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暖融融的。 他闭上眼睛享受了片刻的闲适，恍惚想起自己好像是高中才有的单独房间，以前的十几年全是和弟弟一起睡。 或许他真的是对独立房间有种执着，才让他这次这么冲动的决定搬出来住。 庄亦时怕钱放在自己手上很快就花没了，干脆将平时省下来的和刚发的兼职工资一次性付了三个月租金，然后挑了个没课的下午，简单收拾了宿舍里的衣物洗漱用品，没跟室友打招呼，直接搬走了。 庄亦时走到老小区，打开门坐到客厅后，在群里发了条消息：【我找到房子搬出去了，以后不住宿舍了。】 消息发出后，蒋奇回了个“？”。 晋文回了个“哦”。 郑博方则一直没说话。 庄亦时看着屏幕，扯了扯嘴角，把群设置了免打扰。 周三上午只有第三四节有课，庄亦时早上七点多就在食堂一楼东侧的早餐窗口给人打饭，等到八点多快九点的时候，已经没多少人排队，他就给自己添了杯黑米粥和两个素包子，找了个没人的餐桌坐下吃饭。 “庄亦时，你的手机忘在里面了。” 庄亦时抬头，见是和他一起兼职的一个同专业女生。 “谢谢。” “没事。”女生说着端着一碗甜汤坐到了庄亦时对面。 “喂，妈。”庄亦时接下一直在响的电话，咀嚼的动作慢下来。 “喂，小时。”电话那头庄母的声音略显沧桑。 “怎么了妈？”庄亦时咀嚼的动作一顿，“有事慢慢说，别急。”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疲惫，说父亲在工地上干的活，包工头一直拖着工钱没结清，眼下快过年了，弟弟和他明年学费还没着落呢。 “我的学费我能自己交，你别急妈。”庄亦时咽下温热的甜粥，不知何时他已经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我弟的学费也别慌，不是明年吗，还早着。” “是呀，还早着，但年咱总得过吧，你爸这干了快一年，那大老板就是欺负咱农村人没文化，小时，你说咋办呀……” “妈，你别哭，我想想办法。”庄亦时耐着性子安慰，“你和爸注意身体可别因为点钱得不偿失，至于工钱的事我咨询一下我们老师，他们应该懂法。” “好好好，你问问你们老师。”庄母勉强止住哭泣，连连说道。 “那我挂了妈，我还有事。” “好好，妈不耽误你学习。” 电话“嘟”的一声响，屏幕熄灭。 庄亦时肩膀一塌，眼神空洞地盯着屏幕里的自己，久久没有动作。 “庄亦时，你家怎么了？” “没事。”庄亦时摇摇头，低头吃变冷变硬的黑米粥里的豆子。 对面的女生表情犹豫，慢吞吞地开口：“那个庄亦时，我下午有点事，这个餐厅……你能不能顶替我一段时间啊？” “什么事？”庄亦时还没好心到来个人求助他都要帮忙的地步。 女生趁机说：“就是咱们学校有个活动，时间撞上了。” 庄亦时头也不抬，“什么活动？” “就这个就这个。”女生语气有些兴奋地拿出手机，递给庄亦时看。 【活动通知：盛远集团生物科技部在校内进行气味感知偏好研究实验，诚邀健康男性大学生参与者。实验过程安全无创，耗时约一小时，参与者给予五百元奖励，通过实验者报酬上不封顶。地点：生物医学院实验楼3楼307室。时间：本周三、周五下午2:00-5:00。】 五百块。 庄亦时承认他心动了。 这比他周末在食堂忙活两天挣得还多，而且看起来不耗费什么时间。 但是，这活动只限男性。 庄亦时抬起头，问：“这不是只能男生参加吗，你去干什么？” 女生表情激动，说话语无伦次，“可是盛远集团的总裁会亲自过来指导，总裁欸！长得超级帅，我想去看……” 后来女生再说了什么，庄亦时没有听进去，不过这个活动他也想去。 五百块钱，不少了。他现在有房子住，这几百块他拿到手可以先寄回家，就当是弟弟的生活费。 周中庄亦时要上课、兼职、去图书馆复习忙的连轴转，没空去参加那个活动。直到周五下午，他中午在餐厅打完工，才马不停蹄地按照地址找到了生物医学院的实验楼。 他原本以为人肯定会很多，毕竟就做一个小测试，便能轻轻松松得到五百块。但走到307室门口时，才发现根本没几个人排队。 前面三三两两排着的几个学生在低头签到填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庄亦时排在最后一个。他走上前拍了拍前面男生的后背，“同学你好，这个活动是不是奖励五百块。” “嗯。” “那为什么人这么少？” 前面男生犹豫了一下，侧着头低声对庄亦时说：“咱学校人觉得这里头有猫腻，什么测试啥也不干就得五百块钱，我听我同学说里面还抽血呢，容易得传染病。” “不会吧？”庄亦时看了眼前方穿着工作制服的工作人员，“盛氏集团是大公司，应该不敢这样吧？” “谁知道呢。”男生耸了耸肩，“反正五百块凑够正好能买双鞋，管别的干嘛。” “……” 队伍挪着往前，庄亦时问完情况后安静地站在人群末尾，歪着头从外面发现房间里面比想象中简洁，更像一个安静的办公室，被一道磨砂玻璃隔断分成了内外两部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洁又带着点冷冽的气息。 轮到庄亦时的时候，研究员递给他一张基本信息表，他低头认真填写个人信息，顺便把一张一寸照贴到表单上。 庄亦时刚把胶水放下，余光里忽然瞥到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材很高，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蓝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正低头看着屏幕上的数据，眉宇间有些许倦色，但眼神锐利。 研究员看到他，立刻恭敬地点头：“盛总。” 被称作盛总的男人略微颔首，目光从平板电脑上移开，随意地扫过正在填表的几个学生，最后远远在庄亦时身上停留了几秒。 庄亦时恰好填完表抬起头，毫无预兆地撞上了那道目光。 太深邃了。 他下意识地避开对视，将表格交给研究员。 盛弥然收回目光，对研究员低声交代了几句，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完，他便转身又走进了里间，关上了门。 实验过程确实不复杂。庄亦时被要求脱掉外套进行抽血，以及被要求闻一系列装在统一小瓶子里的、味道各异的气体，然后在平板电脑上打分，描述自己的感受，有些气味清新好闻，有些则古怪刺鼻。 他做得很专注，尽量准确地描述每一个味道，脑子里装的是那五百块钱，还有家里被拖欠的工钱。 半个多小时后，实验结束。研究员核对完他的数据，递给他一个装着五张百元现金的信封。 “谢谢。”庄亦时有些不敢相信地接过信封，指尖感受到纸币的厚度，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他收起钱，没有多做停留，快步走出室内，正好与进门的那位传说中的盛氏总裁擦肩而过。 庄亦时脚步不停，盛弥然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第3章 第 3 章 一股难以形容的，却让盛弥然通体舒畅的气味从身前飘过，他刚要再仔细闻闻，那味道却已消逝在了空气中。 不是花香，不是自然界的任何植物香味，盛弥然凭着灵敏的嗅觉，能感觉到那是一种他先前从未体会过的味道。 这种味道不像香水一样好闻，但坚决不难闻，而是…… 盛弥然心跳忽然加快，他终于明白那是一种自内而外散发的体香。 是他要找的味道。 盛弥然顿住脚步，微侧头瞥向走向楼梯口的那个大学生。很快他转过身走到室内，从一众信息表里精准找到那个人。 姓名：庄亦时。 院系：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 盛弥然的指尖在“临床医学”几个字上轻轻点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门口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 他低声对研究员说：“这个叫庄亦时的，单独标记出来给我。” . 庄亦时走出实验楼，紧紧捏着信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五百元，实实在在的五张红色钞票。他爸要在工地上干至少三天才能拿到的钱，他抽个血做个几分钟的测试，就轻轻松松拿到手了。 午后淡淡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人身上也不温暖，庄亦时却觉得心头压着的石头松动了几分。 刚走到楼前的小广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庄亦时同学，请等一下。” 庄亦时回头，是刚才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 “有事吗？”他下意识将拿着信封的手背到身后。 研究员推了推眼镜，语气客气又礼貌：“盛总想再跟你单独聊聊，关于刚才的实验数据。” 盛总？那个眼神锐利的男人？ 庄亦时心头一紧，下意识想拒绝，他不想节外生枝，只想拿了钱走人。 但“实验数据”几个字又让他有些不安，难道他的测试结果有什么问题？他想到了那个男生说过的传染病。 犹豫间，研究员已经侧身做出“请”的手势，“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就在旁边的办公室。” 庄亦时抿了抿唇，跟着研究员重新走进实验楼，拐进了一间独立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只有盛弥然一个人，他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正站在窗边。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庄亦时身上，这次少了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情愫。 “坐。”盛弥然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庄亦时在离门最近的沙发边沿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戒备地看向四周。 研究员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带上了门，很快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凝滞。 盛弥然没有绕圈子，他走到庄亦时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双腿交叠，开门见山：“庄亦时，临床医学大三，刚才的实验，你的数据很特别。” 庄亦时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问题吗？” “对你本人没有问题。”盛弥然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但对我，很有用。” 庄亦时眼中闪过疑惑。 盛弥然微微倾身，语气依旧平稳：“我患有一种罕见的感知障碍，你可以理解为……体味依赖症。” 庄亦时愣住，这个名词他闻所未闻。 “我的嗅觉系统异于常人，需要特定类型的气味信息来维持神经系统稳定，否则会出现持续性偏头痛、失眠、情绪焦躁等症状。”盛弥然耐心解释道，“通俗点说，我需要闻到‘对’的味道，才能感觉‘正常’。” 庄亦时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这听起来太超乎想象，他虽是学医的，但也从没听说过世界上有这种病。 “而你的体味，”盛弥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仿佛在确认什么，“是我目前发现的，唯一能有效缓解我症状的气味源。” “我的……体味？”庄亦时下意识低头闻了闻自己，他刚在食堂忙完，又匆匆赶来实验楼，虽然没出汗，但也绝谈不上有什么“好闻”的体味。 “不是汗味，也不是任何外在气味。”盛弥然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是一种很淡的，由你身体内部代谢产生的独特信息素，普通人的嗅觉无法捕捉，但对我而言，”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是必需品。” 庄亦时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消化这匪夷所思的信息，一个身价不菲的大集团总裁，告诉他，需要靠闻他的“体味”来治病？ “盛总，我不明白……”他声音干涩，“您以前是如何生活的？” “通过研制……你可以理解为香水，或者香薰，我通过闻特定的味道以及吃药来维持我的生命体征。”盛弥然拿起桌上的平板，调出一份数据图表，转向庄亦时，“这是你刚才的闻测数据，通过我们身体感官的刺激对比，你的生理反应曲线，与我所‘需要’的安抚信号高度吻合。” 屏幕上起伏的曲线和复杂的术语，庄亦时凭着专业能力只能看懂很小一部分。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庄亦时隐隐猜到了什么，心跳有些加速。 “合作。”盛弥然放下平板，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我需要稳定接触到你的气味源，作为回报，我可以支付你报酬，解决你目前的经济困境。” 庄亦时猛地抬头，看向盛弥然。 报酬？ 盛弥然没有解释，只是淡淡道：“据我所知，你在学校兼职并且目前是搬出宿舍独自租房，想必经济压力不小。五百块一次的实验，对你很有吸引力，对吧？” 庄亦时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他做完实验过去不过十几分钟，盛弥然就已经掌握了他目前大部分的情况这种被窥视的感觉并不好受。 “你需要我做什么？”庄亦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对方所言非虚，这或许真的是一个解决燃眉之急的机会。 “很简单。”盛弥然身体向后靠进沙发，“搬来和我同住。” “什么？”庄亦时几乎要从沙发上弹起来，同居？和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男人？ “别误会。”盛弥然抬手，止住他的惊愕，“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我需要的是你自然散发的体味，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在同一个空间内共处，我会提供住处，你拥有独立的卧室和完全的个人空间。你只需要像平常一样生活、学习、休息。必要时，可能需要在距离我较近的位置停留一段时间。” 他看着庄亦时脸上变幻的神色，补充道：“这本质上是一份工作，你是气味提供方，我是需求方和雇主。我会按市场规则支付你薪酬，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份……特殊的住家助理职位。” 庄亦时沉默了。 同居，和一个男人，还是以这种匪夷所思的理由，这超出了他过去二十年来所有的认知范畴。 但“报酬”两个字，又像钩子一样，牢牢勾住了他的心。 家里被拖欠的工钱、弟弟和自己的学费，还有……他的性取向。 “报酬……是多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盛弥然报出一个数字。 庄亦时瞳孔微缩。 这数字足以让他立刻付清之前为租房预支的费用，解决家里大部分的债务，甚至能让他在接下来的一两年内，不再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 诱惑太大了。 庄亦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盛弥然：“我需要做什么具体的事情？除了……待在你附近。” “日常无需你负责任何家务，有专人处理。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居住在那里，保持正常的生活节奏，非必要不会打扰你的学业和个人生活。如果需要你配合进行一些气味采集或数据监测，会提前征得你同意，并额外支付费用。” 盛弥然语气平静，说话滴水不漏，以一副公海公办的态度拟一份严谨的雇佣合同。 “期限呢？” “暂定一年，我的团队会根据你的体味进行味道研发，这之后就不再需要你。但是合作期间如果任何一方若想终止合作，必须一个月告知，你可以随时离开，我也不会勉强。” 盛弥然的语气始终平稳，仿佛在谈一桩普通的生意。 庄亦时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边缘，这是一场赌博，押上的是他未来一年的生活环境和个人边界，换取的是眼下亟需的经济自由和稳定。 他脑子里恍惚出现周明轩轻蔑的眼神。 那个人是因为经济条件才和他分手的。 庄亦时指尖蜷紧，在生存面前，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好。”他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决绝，“我同意。” 盛弥然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满意神色，他站起身，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名片和一张门卡，放在茶几上，推向庄亦时。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地址在名片背面，门卡你先拿着，明天周六，方便的话就搬过去，具体合约，明天我会让律师准备好。” 庄亦时拿起那张质感厚重的名片和冰凉的门卡，感觉像握住了一块烫手的山芋，又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明天下午过去。” “可以。”盛弥然点头，“我会让助理联系你。” 没有多余的寒暄，庄亦时起身离开。 走出会客室，重新沐浴在阳光下，他仍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他再次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门卡和名片，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厚厚的五百块钱。 第二天下午，庄亦时把老小区里的行李简单收拾一番，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坐地铁找到了那个位于市中心顶级公寓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