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风之上(三无少女在奇幻太空种田打怪搞基》 第1章 序章 沉默世界 (1)493 这是一个有无数转动着的世界的世界。 在斗转星移的空间,繁星即是土地。 一开始,觞凉不知道这回事。 约莫她五岁那年,秋季,被称作“轩辕十四”和“土司空”的星辰挂在南天。 西天则被晚霞笼罩,长庚星如珠光般璀璨。 有人和她搭话。关于这件事她记得很模糊。那人的样子很奇异,之后的好几年里她都将其当做梦中的人物。 只不过,那人给她的小玩意儿——用黑色棉线拴着的一颗深蓝星星,冰凉,十分细小——她一直都把它带在身边。 那人既像俊美的男子又像健壮的女人,既像沧桑的老者又像和蔼的叔叔或阿姨。 穿着向日葵印花的仿佛会发光的金色上衣,身形高,弯着腰说话。 他,或者她,对觞凉说过什么吗? 觞凉只记得有这样的一问一答: “孩子,星星对你说话吗?” “他们各忙各的,不说话。” 当时她结巴得还不算严重,答话挺流利。 但觞凉不知道。 她不知道。 被她久久凝视的长庚星,不只是天空中一个明亮的光点,还是个饱受苦难的地域。 住在那里的孩子有很多长不到她这个年纪。就算活到了,也会沦为礼物、装饰品、兵器或苦力。 她也不知道给她小星星的穿向日葵衣服的怪人其实是个没有体温的游魂。是来自星空深处和远古时代的残存。 这个人离开觞凉后,就站在某处的积雨云下等待。 (2)885 雨屿是个有着金色双眼的鲛人。 背着一架两米长的纸飞机,出现在深蓝色的积雨云之间。 雨屿双手抓着纸飞机下的木质手柄,将自己固定在这奇特载具的下方。 手上沾满泥土。 “丞旷!” 雨屿呼唤穿着金色向日葵上衣的人, “快来!” “来了!” 这个人大步上前,抓住纸飞机的另一对手柄。 纸飞机牵着他们升上半空。 像颗远去的彗星。 事实上,它既不是纸做的也不是飞机。 它的形状像条极简的几何状的鱼。 在古老的年代,人们称这种载具为“木纸鱼”。 下雨了。 凭借几何状的鱼腹和鱼鳍,雨屿和丞旷避开直浇下来的雨。 但还是被打湿了衣裳。 穿过云彩,来到晴朗的高处。 星光照耀着大片金雾缭绕的向日葵花田。 雨屿将木纸鱼停在花田边,走来走去,归置铲子、锄头和水桶。 每走一步,身上的水珠就被某种异常的能术风干一些。 丞旷仍坐在木纸鱼下。 衣裳已完全干燥,但仍轻微发抖。 “下雨天总是很冷。” 丞旷说。 “我们已经死了很多年,却还是会怕冷。” “这些事情,不要深想。” 雨屿在丞旷身边坐下。 丞旷抬眼望星空。 “好多天都没人召唤咱们了。真是清闲。” “你可没闲着。”雨屿笑起来,“你把许多星星晶石送给地球……不,九苍的小孩。那些星星晶石都是你的力量碎片。” 丞旷沉默,但将手伸向银白蛛网般交织的繁星。 “其实你不该这样。”雨屿将手搭到丞旷肩上,“九苍是被保护和隔离的地域。我们不该和九苍人有接触的。” “我是空气与星辰的战士。” 丞旷怅然, “我与你一同成为朝夕森林派遣的巡牧人,又一同在亿万年前死亡。我渴望将这份力量传递下去。朝夕森林,美丽的力量之地、守护之地。我不愿它永远沉寂。” 雨屿摇头。 “朝夕森林已经死了。孩子们也不会因为拿到你的力量碎片就成为你的继承人。就算是会,你给出去的也太多啦。” “我知道。” 丞旷望向更高处, “但我想,朝夕森林若要醒来,总归需要更多的选择。” “朝夕森林真的不会醒来了。” 雨屿讲得很温柔。温柔且忧伤。 “说白了,这只是一个诅咒,早就应当随着旧的文明化为灰烬。别再追寻啦。” 丞旷叹气。 雨屿稍缓和了一些。 “其实,我理解你的心愿,丞旷。” 丞旷垂下视线。 雨屿再次变得坚决。 “但我绝对不会像你一样,试着从这青蓝色的大地上找出一个孩子,让他继续承担我的苦痛。” (3)920 栖弦就生活在被觞凉久久注视过的长庚星域。 双亲给了他生命和名字而后死去,只有兄长与他作伴。 他们与其他处境悲惨的族人为伍。 另有一些人,逼迫这一族人上战场作战、下矿坑采石和去权贵的晚宴当礼物。 栖弦年纪还小,还没把这一切都经历一遍。他哥哥则希望在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前就送他离开。 “你的名字是栖弦。我的名字是栖鸦。你姓萧韶,我姓白庶。” 哥哥对他说, “虽然我不知道‘姓’是什么意思。但咱老妈老爸说最好还是记住这一点。你是萧韶栖弦。我是白庶栖鸦。” 从这里看太阳,是惨白一片的庞大芒彩。 渡台飘浮在虚空中,已经废弃。从那里跳下去到不了任何地方。 “渡台废了,但古驿道还能走。我带你走那里。” 栖鸦一边张望远方,一边观察近处。 栖弦和他背对背,警戒着无边寂静中的暗涌。 他们跳上古驿道的遗迹。 那里有一堆破损的厅堂和廊柱式建筑以及不知名的白色石块。 栖鸦看着栖弦的脸。 “小弟,你长得太好看。即便是作为雪碎族,你的容貌也过于出众了。” 是夸赞。 然而,栖鸦的神情非常严肃。 “所以,你必须要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九苍就很好。去吧,一路往那边走,住到他们的祭坛。那里接纳来自所有地方的流浪者。” 九苍。 栖弦没去过那儿,但是听过关于那里的传说。 那里也总是发生一些自相残杀的混账事情,但比长庚好太多。 至少,有一些地方是和平的,安宁的。 不知过了多久,在驿道上,栖弦遇上了惊慌失措的一家人。 他们是星际难民,正要逃亡去九苍。 或许是青梢族,全家都是郁郁葱葱的绿头发。 但栖弦已经失去知觉,或者说,变得破碎。 “简直惨不忍睹——”这家人的小女儿说,“但还在喘气儿!” “没救了,墨鸣。都碎成这样了。神灵来了也没救。”她父亲一手按在她肩上,“快,把他拾成一堆,一人拿一部分去祭坛埋了。你妈应该是在那里等咱们。尽快,墨笛,墨鸣!” 九苍以外到处都是这种事情。 孩子出生,树苗长高,屋子建好,母亲微笑……而后,一切全部化为废墟。 栖弦在驿道的废墟。还有个名叫“楚漪”的女孩在自家屋宅的废墟。以及,墨鸣。墨鸣在名为“萧韶栖弦”的残骸——或许也称得上是废墟。 像所有孩子一样,他们知道神灵早就放弃自己很多年了。但是有一些鬼魂是可以相信的。 丞旷和雨屿。 向他们祈祷,有些时候他们会听到。 然后出现,挽救一切。 (4)505 这是一个有无数转动着的世界的世界。 在斗转星移的空间,繁星即是土地。 历史漫长,鲜花、宝剑、镰刀、书籍、水晶、帆船、飞船和浑天仪……都曾统治过无尽的疆域。河流与道路之网,连接起所有的天与地。 一开始,觞凉不知道这回事。 天亮不久,她就醒了。 天空是深邃广袤的蓝宝石,东方天际是它洁白薄亮的边缘。 在城市,这宝石被切得稀碎,被雾和光染得浑浊。 可它毕竟是天空。这世界还没有语言时,它已在守望。 不论表面怎样,它的内在永远无限晶莹。 窗很难开。觞凉试几次就放弃了。 她紧贴玻璃,尽力往远处看。这样,天空就显得很近。 她想:清蓝色的气流从无限深渊泻下,围住屋和窗。 她又想:阳光透进海底,围住珊瑚和海藻。月光洒进林地,笼罩杨树、毛茛花和蘑菇。 心跳终于慢下来。 每天醒来都很要命。胸口很重,肩背是麻的,喉咙像堵着。 而心像个自以为要被处死的逃犯。 它想一直穿出屋顶,冲向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她得用很长时间将内脏理顺。 然后,换衣服,扎辫子。 此外,还有一个困难…… 她试探地看着窗外,张开嘴巴。 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是……快,快点说些什么。 背诗也行。 “在大海和森林之风,赐予,赐予我们……话语前的……千、千…千……” 还是不行。 第2章 最初章 荒梦(上) (1)1606 “热死了。”墨鸣说。 她将书包甩到头上。小学生的书包不重,但她一晃脖子,仿佛被压得不轻。 觞凉竭力搜索一个正确应答。 三月下,行道树上有层柔弱的绿意。 觞凉不热。她从脖子裹到脚脖子,墨鸣却把脏兮兮的裤腿卷过膝盖,还和马路对面的同校学生一样穿上短袖。 她们整整齐齐的。 但觞凉觉得麻袋一样的长袖更暖和。 裹这么厚还喊热,就太做作了。 觞凉没敢吭气。 墨鸣把书包从头上拿下,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 她皮肤很光滑,不论何时脸蛋上都固定着两抹红晕,配上喜气洋洋的笑容,像年画娃娃。 没等到觞凉回答,墨鸣又说,“四月初,该放假了。妙啊。” 绿灯亮了。墨鸣高兴地冲出去。 觞凉没跟上。 被匆匆忙忙的一大群人挡住了。 歉疚,无奈,但毫无办法。 墨鸣停住脚。 有人大声啧嘴,有人皱着眉。 “走啊!” 墨鸣没犹豫,拉紧书包带,把自己蜷小,往回蹿。 见她这样,觞凉竟有胆量追了。 追上了。 觞凉深呼吸,低声说,“抱、抱歉……” “没事,快跟上。”墨鸣扯着她的手腕。 一上人行道,她就鼓起脸,“为啥没跟上!看云彩了?被鸟绊到了?” 觞凉低着头,抬眼看她,“没有。” “告诉我!”墨鸣板起喜气洋洋的脸。 她笑,脸蛋就是红苹果,她不笑,苹果就变成红色大彩椒,“不论是因为什么,都告诉我。” “出神。”觞凉将双手放进衣袋,垂下眼,不再想彩椒。 “很好,出神。告诉你我之前听的一个事,有个人过街,出神了停着不走,被水果车上的果子淋一头。”墨鸣严肃地看着她,“除了不要变成矮子之外,这个故事还告诉我们什么?” 觞凉顺从地说,“不出神。” “非常好。”墨鸣很满意。 她们继续走。 墨鸣忽然低头看,拎起领子,指着一块黑紫色污渍,“不会吧!蓝莓!我妈要疯了!” 觞凉指指自己。 墨鸣立刻心领神会。 觞凉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她能领会得这么快。 “好主意,就说是你弄脏的。如果真是你弄脏的,不但我妈不会疯,我们还都会很高兴。” 她奋力搓污渍,除了染脏手指,没有任何效果, “可是,没人信你会用果子砸人。你还得努力啊。” 觞凉叹了口气。 墨鸣也一样。 墨鸣很快又打起精神,“我刚才说,四月初放假。该风筝比赛了。你准备好了吗?” 觞凉惊恐地拼命摇头。 “唉,你怕了,你啥都怕。”墨鸣沮丧了一下,更加迅速地重新振奋起来,“但我没说叫你自己放!还是老规矩,你跟着我,跑的时候帮我托着,然后给我捡。” 迎面,一整面围墙上都是补课宣传。 墙角冒出一簇苦菊。 叶子很苦,墨鸣看宣传单的表情更苦。 觞凉没觉得苦。 反正都是受罪,换个地方受罪罢了。 “不不不。”觞凉说,吃力,但认真,“两人一组,被、被被笑话。” “被笑话又怎么的!”墨鸣脸蛋也更红了,“以前咱俩搭伴也打不过他们。今年我长高了三厘,绝对比去年强。你不来,我就白长了!而且,你不来,你妈肯定带你治结巴。你想去吗?” 觞凉更快地摇头,“不。” “那你来!这样咱俩才能都活着!” 觞凉用力地点头。 “那好,你来,绝对不要去医院,也不要跟别人搭伙。如果有人叫你,你就装听不见。” 墨鸣望着校门口, “今年,咱绝对把所有人都噶了。” 觞凉又点头,眼含笑意。 “真好!”墨鸣伸出拳,拳背朝外。 她一高兴就撞拳头。 觞凉配合了她。 拳背相撞时,啤酒泡沫一样的金色水花迸出来,朝天空飞,在阳光下一刹儿消失。 觞凉早就习惯这种似真似幻的东西。 她认识的人里只有墨鸣会这个。 可她没怎么见过世面,不知道这东西很超乎常理。 她们遇见了其他孩子。 他们嬉笑跑动,像炒豆子,噼里啪啦,滚来滚去。 有人潦草地打一下墨鸣的头,“哎,豌豆苗,你抢不到拖把!” 还有顺便招呼觞凉的,“早,竹竿子!” “抢得到!”墨鸣大吼。 她松开觞凉,“我走啦!放学见!” 觞凉点点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墨鸣很快就追上了那堆孩子。 其中有个跑得慢的,看上去挺和气,落在最后等她。 她追来时,他仍回着头。 墨鸣也回过头,俩人一起看着觞凉,等着。 “早。” 像每个早晨一样,也像他们预料的一样,她只能用嘴唇说这个字。 那挺和气的孩子宽宏大量地摆摆手,转身扎进人群。 墨鸣叹了口气,最后挥一下手,也跑远了。 ……今天也不行。 (2)2446 墨鸣不在觞凉的班级。 对觞凉来说,自己待着最快乐。跟墨鸣一道也快乐。 跟墨鸣和许多其他人一道,压抑。 独自跟许多其他人一道,恐怖。 同桌的小男孩到教室了。 一坐下,连书包都没放,“四月放假,跟三班的比风筝。” 觞凉点点头,没吭声。 三班是墨鸣的班级。 她同桌还算耐心,即便没听到回应也没生气,还追问,“怎么样?” 但觞凉怕他生气。 她强迫自己发问,“什、什么?” “我是问你有什么想法。” 这孩子瞪着几排桌椅之外的黑板,眨了好几下眼, “我的想法是,如果你单打独斗,就要善于跟人结盟,因为你不能随时都与所有人为敌。当然,盟友也是流动的,随时会变成敌人。但如果你找个搭档,就舒服多了。” 觞凉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反正她一直都是打下手的。 反正,随声附和就对了。 她再次不出声地点头。 “当然,如果搭档也不可靠的话,就干脆拉倒。” 这孩子打开书包,使劲弯腰,在包里面翻找, “我呢,想找个搭档,又怕找到靠不住的。” 觞凉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但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她连话都说不利索,个性又孤僻,从小被嫌弃到大。只有墨鸣是例外。 “你这几年一直都是配合别人的吧?” 这孩子语速越来越慢。 他乱翻一气也没翻到作业本,抬头迅速睨她一眼, “你不擅长自己放风筝,是不是?” “是。”觞凉郁闷地说。 这轻飘飘的一睨,估计是轻蔑和嫌弃。 她气自己刚才瞎想好事。 除了墨鸣,怎么可能有别人受得了她。 她急着辩白,撇清关系,“你你、你放心。我打下手,给、给墨鸣。” 她以为他会松一大口气。 可是,这发型像高粱的小孩竟生气了。 “好!那你继续给她当挂件吧!” 他去交作业了,走得头也不回。 觞凉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她早就习惯别人突然朝她发火了。 午饭时,觞凉在自己班的队里,远远地看墨鸣。 墨鸣忙着打人,没看她。 觞凉不算失落。 活泼可爱的人走到哪都有朋友。 就算哪天墨鸣不愿跟她玩了她也能理解。 她领餐盘,一个人吃饭,送餐盘回讲桌,趴桌子上午睡。 一直没人打扰她。 不过,她梦里,有一群人打扰了另一群人。 木课桌变成了石方桌。石桌在露台上,露台在白花盛开的平原上,深蓝的星空盖在桌、平原和人们头上。 人们有的独处,有的与他人同坐。 这梦里没有声音。 觞凉看到露台突然碎了一半,看到深蓝色的三棱锥悬在半空,尖锐的光线切割空间和人体,但什么也没听见。 她还看到了鲜血,却没闻见血味。 有一些高大得简直荒谬的人冲上了露台。三棱锥好像跟他们一伙,能发射激光。这些人拿着冷兵器。他们一到场就砍砍杀杀。 被打扰的那一拨竟也随身带武器,其中好几个都能跟入侵者打几下,更有个矮子,站在离觞凉很远的地方,双手往上一撑,捧起一个保护罩。保护罩慢慢扩大,将所有人罩住。 它也把觞凉罩住。 她抬头看,竟看到濛濛金光。 奇异的金黄色光罩。 好像那家伙是把阳光举到空中了。 她看完阳光罩,一回头,瞧见一个坐在一道紫色闪光上的高大人影。 那东西就在她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 它披了件长斗篷,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长斗篷被风吹开一下,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一个悬空的三棱锥,在眉心该在的位置。 风离开后,斗篷落下,那个人形竟然还很完整。 觞凉被这东西吓醒了。 前后左右都是睡着的或者玩卡牌的小孩。 她舒一口气,又趴下去。 梦境很快离开记忆的表层。 也许它渗进了更深层,也许蒸发了。 不过半分钟,觞凉模模糊糊地记得的就只有那个三棱锥人了。 熬过在学校的几小时,就像从一场长途跋涉中脱身。 觞凉和墨鸣一起走出校门,一天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刻终于来临。 她没提上午的事和中午的梦,因为不愿破坏此刻的欢欣。 此刻阳光洁净,云流轻盈。 觞凉尽力吸入春日风息,对墨鸣说,“火。我想看。” 墨鸣的头发留过肩膀,自然卷,高马尾。 走路时摇头晃脑,所有发卷轮流在太阳光里打滚。 她一听这个要求就两眼发亮。 她总变小把戏给觞凉看。 虽然,她有很多朋友。 她东张西望以确定无人注视,打个响指,一根带三片叶子的小树枝出现在手指之间。 不是真正的树枝。 是树枝形状的火。 橙红色。光彩照人。 它的轮廓流变不息。 觞凉不知道这火凭什么能在墨鸣手里稳稳地浮着,也不想深究。 墨鸣也笑了,像转笔一样转这把火,“看好咯!” 火枝被转飞了,高过她俩头顶,爆开成至少五十片指甲盖大的小圆叶,像雨点一样洒下来。 在落地前,它们全消失了。 风拂树叶。 鸽群飞过碧蓝天宇。 万物无言。 阳光古老而历久弥新。 觞凉还是被带去医院了,因为有病就得治。 不过,放风筝那天,她出来了。 四月初比三月下暖和点,天空是很明亮的蓝,你可以叫它“灿蓝色”。 觞凉落后半步跟着墨鸣,躲着同班同学。 一早出发时,墨鸣说,“如果有人叫你‘叛徒’,我们就说,平常他们也不怎么理你!这时候倒开始对你提要求了!” “这个词,不、不是——” 这个词不是用在这里,因为这只是游戏,而不是要立场坚定的大事。 觞凉想这么回答,但这个句子太长,太难讲。 实际上根本就没人在意她和谁一伙。他们看见她也像没看见。 墨鸣班上的人在意墨鸣。他们朝她大呼小叫,冲到她面前告诉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提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因为她笑脸圆圆、笑声响亮。 她的敌人却不在意她,因为她技术很烂。 她在人堆里打完滚,拉着觞凉使劲往边上退,选了个很不惹眼的位置。 “好,这样就可以晚点被人噶掉。”她得意道。 墨鸣今天穿宽松衬衫,颜色是耐脏的泥土绿,裤腿卷紧,运动鞋灰扑扑。 觞凉知道,墨鸣这是准备好被撞倒很多次。 觞凉还知道,墨鸣根本就没有她自己想的这么笨拙。 墨鸣是短跑能手,每年运动会都到这个项目里跟人较劲。 她不是长跑能手的原因是,跑久了她不耐烦。 她们没去跟人硬碰硬。 为了不受干扰地让那只火焰蝴蝶飞起来,她们跑了很久,跑远了,完全离开场地。 在做出这些决定时,她们没商量一句话。 风筝在手上,地上,在比头顶稍高的地方,像喝醉一样打跟头。 墨鸣拉着线,一开始还回头看,后来只乱窜一气。 觞凉跟着她,她往哪就跟到哪,却感到既自由又安心。 第3章 最初章 荒梦(下) (3)2429 日头升高,花里胡哨的蝴蝶懒洋洋地浮空。 觞凉提醒墨鸣,“不用跑了,上去了!” “上去了?”墨鸣回过头,“真的,上去了!可以歇啦!” 她弯腰大喘气,差点扔了卷轴。 “不能歇。”觞凉说,“这才是第一步。” 墨鸣喘匀气,直起腰抹汗,“对喔。还得去打架呢。” “每年都是上天最费劲。”觞凉一个字一个字地串珠子,丝毫没意识到哪不对劲,“你玩去吧。我上边上自己待会。” 墨鸣边观察战局边打算盘,爽快地答,“好。你去长椅等我!” 觞凉又陪墨鸣往回跑了一段。 墨鸣的对手们喊,“你犯规!很多人都出局了你才回来!” “不算!”队友们护着她,“她得先放起来!不然怎么打架?” 觞凉最不喜欢争执。 她在人与风筝线之间闪躲,离开最热闹的地方。 有人对墨鸣说,“哟!你的寻回犬走了!” “胡扯!”墨鸣粗声粗气,“那叫猎鹰!” 觞凉听笑了。 她坐上长椅,腰板挺直,像正襟危坐的家长。 过了一会儿腰酸背痛,就倚上靠背。 又过一会儿开始犯困,就臂肘搁上扶手,下巴搁上手背,睡着了。 一开始她没做梦。中间她醒了一回,看见墨鸣跟一堆人一起打秋千,风筝早不知去哪了。 只有两个吊椅,孩子们轮流坐上去,其他人闹哄哄地推前推后。 觞凉的视线跟着秋千座晃啊晃,慢慢就有点模糊。 她想揉眼,可双手被一把花占满了。 什么时候?!哪来的? 深金色的花瓣轮辐状展开,颜色深邃又明亮,像金色酒水,还在依稀晃动。 像向日葵。但更深邃。 向日葵是凝固的日光。这些花则更像星光。 她绝没见过这样的花。 墨鸣也没变出来过。 孩子们还在远处又骂又笑。 因为头昏脑涨,觞凉没辨出墨鸣的声音。 墨鸣看到这花一定会抢。 她最喜欢这些东西。 觞凉忽然清醒了。 人声当中就是没有墨鸣。 也没有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 那是一群完全陌生的男女老少。 还有种似哨似笛的声音…… 悠长圆润,像一阵轻轻将阳光抹开的风。 她站起来。 长椅消失了。 她紧挨一根灯柱,柱顶摆着一根真正的蜡烛。 广场变成了荒原。 寒冷明亮的冬夜荒原。 星光异常丰盛,银白中夹带隐约可辨的霜蓝、水绿和粉紫。 灿烂庄严,照耀黑灰色荒原和某处斑驳的雪。 悬崖下,似湖似海的大水涨落。 鸟鸣如箭。 这是什么地方? 觞凉不认识这里。 也不对。她其实一直都在这里。 这里星光古老晚风忧伤。 和着鸟鸣、水落声,还有人声和哨笛声。 觞凉自然而然地在荒原走动,像早就习惯这样做。 星光落在她的前额。 人声渐近,喜乐欢欣,可她忽然觉得伤感。 这伤感很难捉摸。 它苍老而广阔,弥漫不去,荡满苍穹。 她想把花抛开,就像抛开这伤感。 花却成为一块清澈的蓝色晶体。 荒原也融化了,光影急剧后退。 觞凉不太害怕。 比起这,她还是更怕大片大片的人。 于是乎,大片大片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另一座广场。 喷泉像开花鹿角,蜡烛路灯绕场一周,花坛里栽着纤长柔软的花,像长在草地上的玉兰,洁白如月光。 人群着装怪异,举止从容散漫。 碧空蓝和萤火绿的小飞盘悄悄转上天,孩子追逐它们,笛声追逐他们。 他们真快乐。 他们注意不到她。 他们走自己的,笑自己的。 觞凉安下心,沉浸在笛声和他们的自得其乐中,忘了手上那块诡异的晶石。 地上有一方蓝光。澄明天幕一尘不染,本应由月球占领的区域浮着颗更大更亮的幽蓝天体,其上悬浮丝丝缕缕的洁白纹路。 它像天际一滴露。 ……地球? 如果那是地球,这又是哪儿? 但这不重要。 这只是梦。 她希望一直躲在这,望着快乐的人群。 蜡烛灭了。 三棱锥又来了。 三棱锥的追随者或操控者也来了。 他们这会儿还有血有肉的,没变成后来那些只有三棱锥没有实体的斗篷人呢。 血水漫地,人们倒在地砖上、喷泉旁和灯柱下。 觞凉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因为这些都是梦。 她想醒,又不想醒。 她想知道这些人和这地方的结局。 一个坏结局——所有人都倒下了。 然后,又有穿铠甲的人赶来。 穿铠甲的人也打不过三棱锥的追随者。 那铠甲比纸还脆。 三棱锥的追随者没有铠甲,也徒手用冷兵器,却能像摔碎玻璃杯一样摔碎他们。 花坛上竖起旗帜,无星之夜般的深黑旗布上开一朵靛色的花。 它在高处猎猎燃烧,月光般的花只剩些随风飘散的粉尘。 觞凉听见风里有哭声。 其实不是哪个人在哭,是掺了血和灰的乱气流在咆哮。 杀手们杀死所有人就离开现场,没留活人哭泣。 天空现在是暗红的。 幽蓝星球,那天际露珠,只剩下弦状的暗淡轮廓,似乎也要死了。 觞凉为人们的死亡而痛苦,但她知道痛苦无用。 因为,那个悲惨事件发生后,又有漫长的时间流变。 她手上的蓝色晶体早已变了形状。 变成一把不知名的冷兵器。 有点像镰刀。但是比镰刀更繁琐一些。 难以置信,她这种人也能拿武器。 可是,屠戮与战斗都早就结束了。现在拿到武器,又有什么意义? 她醒了。 这次是真醒了。 广场寂静。 倒不是因为人都被杀了,而是孩子们玩累了各自回家了。 墨鸣坐在长椅另一边,后脑勺卡在椅背顶,两腿轻轻乱踢,手里瘫着断线的火焰蝴蝶。 觞凉揉眼伸懒腰,一手伸开垫到脑后。 她嗓子有点哑,“唉。墨鸣。” 墨鸣也睁开眼,打哈欠。 她也睡着了? 她飞快地沿长椅蹭过来,“你叫的不是时候,我马上就能梦到咱们赢了!” 觞凉抓了抓后脑勺。 “妙、妙啊。” “没人抢秋千了。”墨鸣一指秋千架,“走,荡个爽。” 这次觞凉没出声。 她越清醒,就越说不出话。 她们一人跳上一个座,谁也不帮谁,各凭本事荡高。 墨鸣的辫子早乱了,头发缕甩在空中。 荡得越高,飞得越慢。下坠时却越来越快。 这次的梦觞凉一点没忘。 它像真实经历,不必回忆就印在眼前。 然而此刻清风疏朗,那梦再真实也与她没有干系。 小小的火苗在空中飘浮,跟随她们荡高荡低。 它们组成自有韵律的旋涡,云流般围着她们的脑袋和手臂,鸟群般时而成列时而四散。 不用说,又是墨鸣搞的奇观。 觞凉习以为常,仍只赞叹欣赏,不深究。 风从梧桐树顶滑下,天地场域被蓝色大海浸没。 苍穹上那层闪光的水里,飞鸟的形体浮现,又消散其中…… 很长时间觞凉都不动弹。 所以她渐回原位,停了下来。 这时,她才不再恍惚。 小火苗们还在飘荡。 直到墨鸣也回地面,它们才化作一阵空无的风铃声,消失。 “咋不玩了?” 墨鸣这样问,却不期待回答。 她晃晃火焰蝴蝶, “看,还在。老早就被人嘎了,但我把它救回来了。” 觞凉高兴地使劲点头。 “能捡回来,就算赢!”墨鸣伸出拳,拳背朝外,“来!” 金色水花在夕阳前转瞬即逝。 觞凉很确定,这次的啤酒沫里也有她的股份。 虽然,她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办到的。 (4)1643 当晚,觞凉又回到了那地方。 废墟之上,星粒从东方地面一颗颗跃升。 西方天际则在燃烧。 三棱锥的追随者在废墟里巡视。 他们没看见幸存者,或者看见了也懒得搭理。 他们够颓废的,一个一个面色苍白,眉心乌青。 还有一些面容,在瓦砾和残墙后闪动。 不知道是从哪逃来的战败者。 他们向外张望。 混着焦灼、热切、仇恨、悲伤以及复杂爱意的目光,真叫人捉摸不透。 一个战胜方的士兵坐在废墟边。 没坐上乳白色断墙,而是倚着它。 这个人的手里有个烟斗。 但她不吸。 墙背面还有两个跟她穿一样制服的。 一个睡着了,也可能是死了。 另一个眺望远方。 “我很抱歉。” 低沉但有些单薄的声音,在觞凉的身后。 说话的人坐在船上。 船在水上。 水上全是星光。 那个人似乎浑身满头都是暗蓝的纱,纱上有宝石。 不是宝石,是雾露。 有可能他披着的也不是纱,是星光与风。 船上有根大大的蓝蜡烛,高过他头顶很多。 尖梢的火光似一颗大星,明亮到几乎完全淹没他的脸。 夜空蓝的长发垂在肩上。 觞凉后退。 来人纹丝不动。 “我很抱歉,” 这人再次道歉, “私自干涉别人的梦境是不礼貌的。但我一时想不到更好的途径与你接触。你醒着的时候太害怕了……很抱歉以这种方式指出你的问题,但我相信你能理解……你只顾着害怕,所以你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别人想对你说的话。” 觞凉似乎没听懂,又似乎懂了大半。 但如果事情真是她理解的那样,就太不可思议了。 “你不是想知道那场战事的结局吗?现在你看到啦。” 这个从声音听不出是女人还是男人的人说, “是我带你来看的。” 你是神是鬼? 觞凉这样想,但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想为他们战斗吗?”这个人朝觞凉的手指了指,“你有武器。” 觞凉确实有武器。 花和晶石变的镰刀仍在手里。 但她说,“不。” “为什么?”这个人问,“你不是很关爱他们吗?” “我不了解历史的全貌,不知道谁对谁错。” 觞凉清晰平稳地回答。 心里想着什么,就能说出什么。 在她醒着的时候,这种事几乎从未发生过。 这个人叹了口气,“那就谁都不帮了?” 觞凉知道自己答得不合适。 所以她争辩,“用暴力也是错的。”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听上去却很悲伤, “你不能用一个问题回答另一个问题。” 觞凉保持沉默。 “不过,我其实没资格指责你。” 来人的声音轻柔而缓和, “我只是对你很好奇。我以为你比较特殊,所以来跟你见面。” 觞凉依然沉默。 这个人追问,“你真的不想为他们而战吗?” “不想。” “那如果是为了她呢?” 他们坐在长椅上。 夕阳西下。 现在轮到墨鸣和另一个小孩荡秋千,其他孩子看着。 她的发卷在阳光里打滚……在火焰里打滚。 苍蓝色、有点偏惨白的火焰。 就她身上有火,别的孩子没有。 可她还在荡秋千。 她不怕? 她怕,她很痛苦,她像是为了躲开火而拼命往高处荡。 她会掉下去的! 为什么?火对她一个人不依不饶? 觞凉要跑过去。 蓝色的蜡烛一闪。 这个人已经下了船,挡在觞凉面前。 被挡住,就没法过去解救墨鸣了。 “你干什么?” 觞凉大声质问, “这样不对。你是冲我来的!她是无辜的。” 这个人沉默着。 觞凉感觉得到,他正观察她。 也许他观察够了。 广场、孩童和火焰都消失了。 周围只有一片向日葵花田。 星空下的花田。 这个人的面容也在星光和花影中显现出来。 “抱歉。请冷静!这只是梦。” “是梦。” 觞凉愤怒地承认。 “但您刚刚是在威胁我。” “抱歉,抱歉。但我不是有意威胁。” 这个人说。 “我只是希望弄明白你真正看重的事物。” 觞凉仍然很愤怒。 “那您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那个人说,“你在乎的是朋友。你关心朋友的处境胜过关心众人的苦难。” “对啊,所以呢?” 觞凉有点恼羞成怒。 “没什么。没什么。” 他似乎还在连连道歉, “没什么不对的。继续你的生活吧。你会忘掉这个梦……由我制造的这一部分,是肯定会被你忘掉的。” 觞凉怒不可遏地抬头看他。 那一个瞬间,他们在星光和花影中对视。 觞凉仍然搞不清这个人的性别。 高大,修长,长发,灰眼。 像俊美的男子,也像健壮的女人。 好眼熟的样子…… 第4章 第一章 猎杀(上) (1)2443 天亮不久,觞凉就醒了。 今天阴天,天空不再像深邃广袤的蓝宝石。 觞凉又去窗边待着。 天晴天阴,她都爱看。 只有望着它,才不那么难受。 这年她十二岁。 在最黯然神伤的时候,她困惑自己究竟怎样才能坚持下去。 怎样平稳长大,度过一天天、一年年沉默的窒息的岁月,走到人生尽头。 你的心里有只鸟——她听过这句话。 应该没人对她这么说,她只是在梦中或静悄悄的童年幻觉中听过。 可她在长大。 一个人如果在思绪世界浪费了太多时间,就会被人嘲笑不够脚踏实地,或因时常出神而眼神飘忽,招致更多指责。 鸟当然不适应地面。站在人群中时,它们非常笨拙茫然。 她见过它们误闯进教室,呆头呆脑地眨眼,迫切慌张地乱撞。 那时她感同身受,其他人放声大笑。 可它们立刻伸开翅膀飞走了,她不能。 她绑好辫子,看着窗外,再次试探地张开口。 “在大海和森林之风赐予我们、我们话语前的、的的千百年、年、年……” 还是不行。 一写作业,墨鸣的脑袋就掉树叶。 蓝莓大小的叶铺满外语习题册。她皱着眉把它们扑到一边。一沓一沓,沉甸甸厚绵绵。 她趴在书和叶上长吁短叹,头发和胳膊都被下午的太阳晒得又热又亮。 觞凉早就习惯这种事,甚至不会拿起叶子多看。 她看着天空和高楼。 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却觉得哪里都不一样了。 一些废墟、河滩、花朵和三棱锥在意识里浮掠过去,在她想起它们来自何处之前就被她忘却。 这世界似乎远比她从前以为的要神秘深邃。 她也扫扫落叶堆。 它们应长在小叶黄杨上,就是绿化用的那种小灌木。 墨鸣一口气蒙完选择题。 在叶子堆里,觞凉看见蓝色的火。 这只是她的想象,连幻视都算不上。 而此刻,此刻是蜂蜜或丝绸。 她一刻也没放下钢笔,即使已不想再写什么。 “杏快下来了。”墨鸣一脸幸福地说。 觞凉将笔尖往空中一挑,免得在纸上留渍。 她看着墨鸣的脸,感到有些悲哀。 透过蜂蜜丝绸一样的此刻,她又看见她站在火里。 但在当下,在这里,她们完整、安稳地坐着。 她有些糊涂了。 她会失去墨鸣吗? 这个比麻雀还吵的人会不会像蓝墨汁渗进蓝绒布一样消失? 墨鸣打了个响指,一小朵金色的火在指尖跳动。 她用火在空中画了个猫猫头。 “呸,好热。” 她皱着眉吹灭了火,又像扔纸飞机一样扔了一小枝李子花,怡然自得地说, “待会去你家吃饭。” 觞凉凝视着她,想说点什么。 怎样做才能保护她? 在她认真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墨鸣又用蓝莓弄脏了衣服。 她妈没回家,所以她不慌。 觞凉收拾好书包。 墨鸣将所有本子都摊在书桌上,营造出好好学习过的氛围。 “这下肯定被夸,”她的脚尖一刻不停地在地上画五星,“我妈看不懂英语,只会看到我写了好多字。” 墨鸣轻快地迎着夕阳走。 觞凉又落后她半步,望着她轻摇的发带、微卷的发梢和腰后的蝴蝶结。 她也想高兴起来。 以往,只要和这个时刻都欢腾的人待一块,就能忘掉烦恼。 现在,不管用了。 墨鸣走进觞凉家,打定主意把脏衣服交给觞凉的妈,吃完晚饭回家,衣服洗完半干不干,反正不脏了。 可是,她妈比她先到这个家。 她抱着臂审判墨鸣的上衣。 这个女人高挑大眼,带着这种表情往下看,显得非常凶狠。 “都什么时候了,还只想着玩?”她拉住小女孩的手腕,“现在就回家!走!” “什么时候?”墨鸣茫然地问,“什么什么时候?” “吃水果的时候。”觞凉的母亲举了一下苹果、草莓和扒了皮的橘子,“吃完再走吧。” “不了,不是时候。”墨鸣的妈妈没理会墨鸣的问话,更用力地把她拖到门口,“下次再一起吃饭。我先把事情告诉孩子。” 墨鸣很不爽。 她还想朝觞凉喊点什么,却被拎走了。 觞凉走到她母亲身后,试着组织一个问句。 “没什么事,不就是成绩单吗。她外语考得很滑稽,把她妈气疯了。”她母亲说,“你作业写到哪啦?择下芸豆呗?我先蒸个米饭。” 觞凉把豆荚放盆里,接水。 厨房灯光比客厅暗,但恰到好处。 窗口飘来别人家的炒菜香。 此刻也不是梦境。 此刻是炖锅里的高汤。 她妈妈走进来,站在水池旁,等待接水淘米。 她说,“小孩,我还是告诉你吧,墨鸣她妈只是倾诉一下,但我得为你着想。不能告诉他们,明白?” 觞凉横下心来。 估计是她撒谎说墨鸣的练习册被她扔了的事暴露了。 虽然,她其实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墨鸣扯谎的时候拼命诚恳又悔恨地点头而已。 “他们从别处来的。你记得,啊。” 她妈妈面带犹豫地讲出她怎么也想不到的话题, “那的人不像这的好相处。他们本想跟老邻居们断干净,没成行。” 觞凉点点头,端着盆闪开,蹲下地掰豆荚。 “他们最近来办事,估计会来拜访。肯定不会太客气太有礼貌,所以刚才墨鸣的妈妈才那么担心和生气。” 她妈妈小心翼翼地说, “你俩很铁。所以,如果见到那些人,你该怎样?” “我,我们跑。”觞凉紧张地回答。 “对,不许跟他们接触。”做母亲的严肃地说,“不能吵架,更不能打架。叔叔阿姨和老熟人聊天的时候,你走得远远的。悄默声把墨鸣也叫走。” 觞凉也把脸蛋板得非常严肃。 像她这么胆小怕事的人,看别人起争执,绝对会逃跑的。 春天正要离开。 长在树上的花都凋谢了,除了紫叶李。 紫叶李开花时,叶子已长齐。 花的颜色接近隔着雾霾的星星,叶黑紫带暗红,和这座城市的夜空差不多。 所以,觞凉将开花的紫叶李看作星空的近似。 她们在小公园散步,一人一包小零食。 墨鸣的是辣条,觞凉的是虾片。 人工鹅卵石路离水塘有几拃远,一溜小土堆微高出水面。 墨鸣不走好路,非走土堆,还偶尔转个圈,踢飞几块土。 觞凉希望她别玩险的,但不劝阻,只尽己所能地跟随和保护。 所谓的保护,也就是在她摇晃时伸手拉一把。 但墨鸣厉害着呢,不可能摔倒和落水,不需要这种保护。 觞凉也不再替她担忧,还跟着走上土堆。 站在这能看见水里两个人的影子。 天空摇摇晃晃。 长椅、鸽子和散步的人是天空的花边。 再琐碎不过的日常景象。 接下来有很多年,她都再也见不到。 再也见不到—— 大片芦苇忽然从水里长出来,芦花转瞬变成蓝色的火。 金色和银色的飞鸟衔走火焰,每只鸟都被一片羽毛穿透心脏钉在地上。 觞凉退下土堆。 她站稳了。可是,心里很难受。 墨鸣回过头,堆在肩上的头发在风里滑开。 她还想玩,但她满眼关切。 “怎么啦?不舒服吗?” 觞凉几乎下定决心,要对她讲起隐约记得的梦境、时常的恍惚和心底的担忧。 但,从何说起呢, 觞凉放弃了。 “犯困。” (2)2462 墨鸣嗤笑一声,指甲盖在觞凉头上弹一下, “你不是好学生,因为你写作业写到半夜!每当作业写不完,正该心安理得地睡觉。” 觞凉附和着笑了笑,没争辩。 这个世界比她们以为的更神秘。 更深邃。 也更可怕。 她无法告诉别人这一点。 四月最后一天,放学时,墨鸣为自己种的什么东西发芽了而分外得意。 她大步向前,眉飞色舞,为那盆植物以后能长多高而画大饼。 它能像爆炸一样一拨又一拨开很多花! 她说着得意地跳跳脚,向天空丢了个苹果。 “厉害。”觞凉望着苹果赞叹那盆想象中的花。 “这个可不能替代自然生长的水果。”墨鸣接住苹果,“我的意思是,它不能吃。” 她又抛接两下苹果,最后使大力高抛。 这一次,苹果还没下落就消失了。 “真不错。”墨鸣给自己鼓掌,“多漂亮的植物能术。多干脆利落的操作。” 觞凉听见了“植物能术”这个词。 忽然墨鸣停住脚,愣住了。 觞凉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她前头。 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墨鸣。 什么啊,不就是不小心说了句中二台词吗? 难道,说这种话后,装作惊恐或若有所思,是为了更棒的耍酷效果? 墨鸣转身就跑,脚底像抹了油。 她还拉着觞凉。 拉得有多紧呢,就算她手掌也抹了油,觞凉也挣不开。 觞凉彻底懵了,只能驱动起呆笨的腿脚,跟着跑。 她明白了! 她们正在逃跑。 墨鸣肯定是一打眼扫到了那帮不友好的老熟人。 觞凉回头望。 果真有人往她们这来。 但,还不到追的地步,只是困惑地望着她们,迈开了腿。 有块贴楼的矮墙,把院子分成两层。 墨鸣穿过大路就往墙后蹿。 觞凉很不灵活,胳膊在墙上蹭出个血道子。 她低低咝了一声,墨鸣好像才发现她还在。 “不对,你不用跑。” 她很愧疚,而且,真让人看不懂,她还很伤心, “这事儿完全跟你没关系。” “我不跑。”觞凉没懂她在说什么,“你去哪我就去哪。” 墨鸣十分感动,但仍在犹豫。 觞凉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紧张地听墙外声音。 “快、快躲好。”她指着墨鸣身后,那里通往楼后,可以躲进去,“嘘,你听,近了!” “我没听见。”墨鸣继续往前,嘴里嘟嘟囔囔,“你耳朵还怪好使的——” 奇怪的是,她抬脚迈步,却原地转了个弯。 觞凉看不懂这个动作。 现在不是适合玩转圈的时候吧? “跟紧我!”墨鸣把她往前扯,“每一步都跟好!” 觞凉模仿她迈的那一步,立刻感觉到自己其实也往前走了。 虽然,不论看地还是看墙,她都是在原地转圈。 墨鸣每走几步就换个方向。 觞凉每一步都严丝合缝地跟着。 确凿无疑,她们一直都在前进。 然而她的眼睛非要这样告诉她不可:你在原地转圈。 二十步后,矮墙、井盖和居民楼都不见了。 它们被成片的灰绿色长草取代。 觞凉这一秒才看到杂草,但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十几步之前她就看到了它们。 她的小布鞋和墨鸣的小球鞋踩在草上,一下子跑出去很远。 墨鸣深吸一口气,抬头,顺着草野一路往天际扫视。 觞凉惊愕地望着全然陌生的天地。 她们在院子里转了很多圈,竟跑到这个地方。 要知道,这院子方圆三公里内,就算哪里有草,也只能被称作“草皮”。 她为生平首次见到的荒茫草野而大受震撼。 墨鸣已看清长草中间有块空地。好多人聚集在那里。 “我们混进去。”墨鸣一副很有头脑的样子。 她往草地甩了一巴掌。 觞凉听到的声音就像上百根棉线同时绷直。 从墨鸣脚下开始,草像延时摄影一样朝天空抽条。 墨鸣又拍了下巴掌以作自鸣得意,随即跑了进去。 觞凉没在这样茂盛的草里玩过。 她直觉这里有很多虫子。 她本不想打滚的,可她走不稳。 两条腿在绳索一样的草堆里很快就摆不明白了。 她被墨鸣往前拖了一段,鞋底和裤腿和植物一起摩擦。 幸好到这季节她也穿着长裤。 觞凉开始感到绝望。 墨鸣却一头扎进草根来了个前滚翻。 觞凉当然没跟着翻。 通过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借力,她站起来跑完了最后几步。 真奇妙,在草堆里游了泳,还能活着回到空气中。 除了腿脚似乎有点拉伤,头脸胳膊的皮肤上有很多划伤,她几乎安然无恙。 更重要的是,从草地那头滚到这再混进这群人,就几乎不可能再被墨鸣的熟人认出了。 好几个人惊讶地看着她们。 但没人敢吱声。 他们弯腰缩背,面孔紧绷,即便没有风也像被大风吹着。 所有人似乎都很紧张,也很恐惧。 大道荒芜,四野都是树林、飞鸟和烟雾。 这里比觞凉想得更诡异。 “墨鸣,我们……”觞凉低声问,“我们在哪?” “在驿道上。”墨鸣严肃地回答,“但我们可能不该跟过来……真是个坏主意。” “嘘。” 有人轻声呵斥她们。 还有人提醒,“过来,孩子们。” 觞凉循着声音,认真打量周围的人。 她在心里惊叫了一声。 他们既像她每天都会见到的过路行人,又大不相同。 有个少女肤色纯白,双眼银灰,高挑又清秀。 那边有一大家子的头发都是微光萦绕的淡蓝色。 所有人的眼里都闪烁着微弱的愤怒。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这些人被抓了,只因为他们逃离家乡,在这里定居。”墨鸣既低微又怒不可遏地说,“然后,他们可能被处决,也可能给神念当奴隶。” “神念?” 觞凉小心地挤在她身边,懵懂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听到的词。 “但你不会有事的。”墨鸣紧抓着她,又开始不安分地四处转头,“我会带你逃走。你是九苍人,他们没资格抓你!” “九、九苍……”觞凉又重复这个词。 墨鸣没继续解释。 她还在到处转脑袋。 又有不少人被从四面八方押来。 押送他们的人高大得简直荒谬。 觞凉一看到那些人,就不可抑制地打哆嗦。 好眼熟啊…… 墨鸣刚才提到的“处决”这个词,沉重地压在觞凉心头。 她当然只在乎墨鸣的安全。 但她也不想看到这些人全都被“处决”。 忽然间,有好几声愤怒的叫喊穿透了雾色。 紧接着,滚雷般的爆炸声跟随其后。 觞凉以为有振奋人心的事发生。 然而,片刻后,凭空飘浮的押送者出现在人群上方,还将一些沉重模糊的东西丢在人群脚下。 看清楚那些东西之后,觞凉有一会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人群则像正被寒风穿过的树林。 首先是窸窣骚动,随即是尖叫与怒吼。 还有人深深埋下了头。 墨鸣也气坏了。 但她真勇敢,瞥一眼地上那东西,就跳着脚挥拳头,朝天空尖叫。 在一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响的炮轰中,所有人又沉默下来。 觞凉不由自主地就想再看一眼被士兵抛下的东西。 墨鸣拿胳膊勒她脖子,让她面朝另一边。 “不要看。” 又是突如其来的一声响。 她们只来得及看见一片火光。 也许是押送者开火炸掉了那些尸体? 有人低声哭了起来,没人敢放声大哭。 觞凉不敢再抬头也不敢出声。 她还得密切注意墨鸣。 墨鸣如果又发火,说不定也会变成尸体。 第5章 第一章 猎杀(下) (3)2492 押送者们用奇异冰冷的嗡鸣彼此招呼和回应。 对觞凉来说,这是来自不止一场梦境的影像正与当下的真实重合。 她艰难但奋力地消化它们。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 “别怕,我们会逃出去。”墨鸣嗓子哑了,手心全是汗,“时机对了就跑。” “别乱动。”觞凉不想跑,“他们会杀人。” “他们一直这样。不跑也是死路一条。” 墨鸣冷笑一声,又继续耐心温和地对她说话, “就算为了你也得跑。因为,你是无辜的。” 觞凉想起,自己不久前在梦里对别人说,墨鸣是无辜的。 到底谁才是无辜的? 墨鸣似乎很了解这些高大的押送者。 可是,他们之于她,肯定不是“熟人”这种词能概括的吧? 为什么他们要在这样一个秘密空间里把这么多人押走? 附近有一家人,墨鸣也许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们。 那对夫妇,男的高大健壮,像棵存活了很多年的松树,但是站得趔趔趄趄。 女的虽也不算娇小,相比之下却像棵小柳树。 很快她就扶不动他了。 儿子也去帮忙,用头顶支撑他老爸的胳膊窝,那情形就像禾本植物试图支撑高大的乔木。 很快就有另一个绿头发走来,把那父亲扶过去。 来帮忙的年轻人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肩膀宽阔,身穿职场新手穿的那种浅色衬衫。 那一家的头发是浅绿色的。这人头发是接近黑的深绿。 在押送者的提灯下,他的头发打卷,每一丝褶皱似乎都在发光。 墨鸣和他们搭话,自然得像早就认识。 他们满面愁容,却友好待她。 他们说的是另一种语言,觞凉完全听不懂。 她仔细看墨鸣,发现她的头发在这种光下似乎也是绿的。 “你们,你……”觞凉急切地打手势,“你们……” “我们是青梢。”墨鸣叹了口气,“我们就像是树。” “青梢?”觞凉就快记不过来今天的新词汇。 墨鸣点点头,忧伤地看着那一家和那个狭路相助的陌生人,“你不是树,觞凉,你是人类。你所有的祖先大概都是九苍人。” “你、你,不、不一样?” “不一样,我从重华来。” 墨鸣低着头,踢着块小石头来回走, “你还记得我是转校生吗?我不是从别的学校来,我从别的星域来。神念,就是这些高个子,不允许我们离开家乡,到你们的九苍星域定居。” “重华”和“星域”。 又多了两个生词,而且嵌在这么荒谬的句子里。 觞凉仔细咂摸了好几轮,才发出一个音节,“啊——?” “没关系,你不用知道这些。” 墨鸣没心情多讲。 她在想事。 从她攥紧的拳和紧缩的眉头就能看出来。 “你是全浮景最无辜的小孩。”她又说一遍这个,“我现在想明白了,咱最一开始就不该跑。也不该混进来。我一路上的每个决定都烂到稀碎。” “满口瞎话。”觞凉用鬓角蹭一下她的脸,“别说了。” 墨鸣望向她,勉强地笑了笑。 这年她们还一样高,还能像一对鸽子一样挤着。 墨鸣继续想事。 觞凉也不再提问题。有时打量一下新加进来的人。 这些人似乎来自超乎想象的广阔世界。拥有禀赋自山川日月的灵性与血肉。 有的像森林。有的像雪山。有的像水。还有的像一束金光。 黄昏降临在草地和荒原,远山上云尘苍茫。 觞凉想,她妈她爸应该都下班了。 发现她没回家,他们会怎样? 报警也没用,因为她在院里乱跑一气来到这个地方。 谁能想到这种事。 他们只有去问墨鸣的父母,才可能猜出她们遭遇了什么,去了哪。 是的,去了哪呢? 觞凉也不知道自己在哪。 这里是驿道。 但驿道是什么? 天黑了,押送者们更显得形态模糊。 忽然,一道强光自远方而来,划破无星的夜空。 人们抬头看天。 有人欢呼,然而——三棱锥在一瞬间就布满了整片天空。 它们规整完美,看不出哪条边、哪个顶点是特殊的。 但当它们寂静无声地悬浮,人们就是能感觉到它们在四处扫视,以及瞄准。 “蹲下。”墨鸣对觞凉说,接着将她扯向地面。 人群中没放弃希望的那部分又逮到了机会。 更多白光被他们摇晃上天,边飞边吱吱作响。 像是在给远处的什么人打信号。 押送者们则继续用三棱锥威慑。 三棱锥像觞凉梦见的一样切割空间和人。 这次,她听见了惨叫声和怒吼声。 “还行。”墨鸣自语。 她仍低蹲着。 觞凉以为她有好主意,可她竟徒手做了个灰色的半球硬壳, “抓稳它!” 觞凉双手抓住这个壳,盖在两人头顶。 它手感像榛子、核桃,但更厚重。 难道是比一人跑一人托风筝还离谱的策略? 更离谱的是,墨鸣一肘怼在她膝后,仍蹲着,却将她连人带壳都扛了起来。 跑得太快了。 觞凉耳边全是呜呜泱泱的风。 壳被死死抓着,才没被掀掉。 三年来,这位来自重华的朋友从未展示过这个能耐。 她们竟爬出人群,也爬出士兵和几何体的场域。 壳碎了。 并不是只有她们在逃。 觞凉眼前一片白亮。 紧随着致命激光的是一大片光雾。 光雾静谧轻盈,如梦如幻。 墨鸣却按着觞凉的脖颈不顾一切地滚出去。 光雾所及之处,石头、土和草都碎了,滚烫砂砾飞溅。 现在轮到觞凉扭着墨鸣不让看碎块。 墨鸣面色煞白,手心冰冷。 其实她们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了。 押送者与三棱锥的围堵已将她们排除在外。 然而它们还在巡视,而她俩离大队列也就几米远。 觞凉还是说话了,“全,全碎了。” 她说得比叹息还轻,除自己外没人听得见。 她不期待回应,只是不讲出来就没法喘气。 她的手和乱草根挤在一起,紧挨着一枝断树。 她像抓墨鸣的手一样抓那根树枝。 墨鸣蹲在草里往外瞧。 一个押送者守着一小撮人。 全是老弱病残。 老太太用胳膊撑着三个孩子的头,孩子们的年龄大概在四到六岁。 坐轮椅的人没人帮,自己拽着轮子。 “是。全都碎了。”墨鸣低声道。 她竟听见了觞凉的话。 她又去找别的路。 也许她不想牵连老弱病残。 “看,救援队!”墨鸣指向远处。 觞凉只能看见又一个从远方摇摇晃晃飞来的光点。 似乎是纯白色的。 救援队是什么? 和谁一伙? 墨鸣笑了。 光点张大了嘴。 夜空中闪现一个大大的简笔画笑脸。 所有三棱锥都朝向那个笑脸。 光芒蔓延。 荒原似乎开始晃动。 人们将胳膊撑到头顶。 墨鸣却再次起身,像拽布袋一样拽着觞凉跑了。 觞凉又花了点才时间整理好腿脚自己跑。 她们又一次闯进草丛。 在彻底疯狂的无人监管也没有秩序可言的混乱中,墨鸣一路跑一路笑, “你永远可以相信救援队喔!” 觞凉疑惑她们为什么又要跑,接下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但这个年纪的友谊和信任是不包含猜疑的。 她只跟着跑,抓着在混乱挣扎中抄起的树枝。 墨鸣忽然停住脚大喘气。 她抓着棵刚过头顶的早已死去的树,站住,松开觞凉的胳膊。 一条腿正流血。 裤腿糊在伤口上,十分骇人。 她俩都被吓了一大跳。 墨鸣又笑了,“好嘛,只被打到腿,大幸运。” (4)2481 “我背你跑!”觞凉说。 “你,”墨鸣翻翻眼皮,“你能背动个锤子。” 她呼了口气,瘫在地上,“要不就不跑了,反正救援队都来了。而且谁闲着没事放着大队不管,追这么远抓两个小孩啊。” 对这番话,觞凉不置评。 觞凉把树枝放脚下,使劲扯裤腿,好容易撕下一块布条,还撕大了。 墨鸣推开布条,似乎很嫌弃。 她指尖朝伤口上一指,凭空出现一股清水,落在血肉模糊上。 她抢过破布自己乱包一气。 荒野像块古老的石头。风在草里卷起潮鸣。 驿道上的火、尘、烟和人声其实并不遥远,但当她们抬头看见月亮,一切恐惧和纷争好像都已远去。 “还是得跑。”墨鸣忽然说,“天助自助者嘛。” 觞凉立即振奋起来,也拾起了树枝。 墨鸣动作僵硬,但还是不让背。 觞凉扶着她。 “我们再跑一段。我找找方向,争取能原路返回。” 觞凉坚定地点头。 夜色阴暗,可觞凉瞧见了一片银白色。 就从她眼角边飞过去。 也许是片银色的树叶。 也许只是一道像树叶一样轻盈柔软洁白的光。 也许是她的又一个幻觉。 她在黑暗中搜寻。 是一团银白色的柳叶,翻卷飘曳,长久存在。 不似幻觉,转瞬即逝。 更多的柳叶飘来。 它们应该有个共同来源。 觞凉异常好奇,持续搜寻。 她立刻在身后不远处找见了来源。 但是,和她想的不一样。 没有树,也没有如梦的轻盈如云的银色树林。 只有一个优雅轻灵的美丽生物。 它笼在神圣的淡淡银光中,四足站立,侧头望别处。 它比她俩高,洁白得像片月光。 头顶是鹿角样左支右斜的角杈,银色的花叶在杈间生长。 脸庞瘦长,像将开的莲。 深邃的眼裂下是一双看不出悲喜的灰眼睛。 肩背以下是层层绒羽,不见翅翼,只见柳叶和羽毛交错。 这副身体的形状也像半拢着的一朵莲花。 它是精灵,仙兽?或者某种救赎者? 觞凉不信任它。 因为,绒与叶之间,像刀刃一样寒光闪闪。 不是“像”刀刃。 就是刀刃。 她悄悄一扯墨鸣的手臂,“墨鸣……” “怎么?” 墨鸣用气声问。 觞凉指指身后。 墨鸣回过头。 月光下她的眼好像是蓝紫色的,眼里映出了那个生物。 与此同时,那东西也转过头来。 冷灰的眸子正朝着她们。 “素魄。”墨鸣打了下软腿,“没事,问题不大。走,快走。别惹它。” 觞凉矮下身抓住她一甩,背起她就跑。 真够利索,连手里那截树枝都没丢掉。 刀朝她们飞来。她们倒地躲避。 刀像风一样轻,擦着后背,割断几缕头发。 “真是倒霉……”墨鸣说。 相比逃离人群时,她这才叫慌了。 觞凉明白了,现在才是真的麻烦—— 她没机会再想下去。月光般的美丽精灵只一霎就掠过她们头顶。 黑夜里的雪白残影定住,正在她们的前路。 它在那里停留一瞬,就再次无声息地移动。 这次直冲她们而来。 天气都被改变了。 我说天气,而不是说它用迷雾攻击她们。因为它创造了一个从迷雾产生到消逝的完整回路。 觞凉睁不开眼。 她背后挨了下推攘,好像是墨鸣从她背上动了什么手脚。 一道发光的巨型加粗绿色笔画在她们面前的空气中乱写乱画。 画成一个盾牌般的圆圈,中间潦草的打了个叉。 这东西好像能挡住迷雾。 可是好景不长。它立刻就碎裂在光雾之中。 有那么一会儿,觞凉感到动弹不得。 看不见也不能呼吸。 事实上,这种名叫“素魄”的生物在以亿年为单位的宇宙历史中从来都不被认为是凶神恶煞。 然而,她们就是遇到了一桩倒霉事。 刚恢复一点力气,觞凉就把墨鸣架起来。顾不得也不敢看那个家伙现在在哪。 墨鸣的胳膊滑下。 纤细的小草棍一样的手指间掉下一截微微绿光的木头小刀。 这种小东西,能顶什么用? 又和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盾牌有什么关联? 觞凉今晚有太多事搞不明白了。 光雾止息,她才发觉素魄一直在尖叫。 那家伙的羽毛缺了一小块。 这点子擦伤,就能把它惹的这么生气? 素魄一边啸叫一边用牙齿梳理羽毛。 它可能看清楚自己只不过是缺了一小块羽毛,就不叫了。 它又瞪着她俩。 觞凉已经背起墨鸣继续跑了。 迷雾从她们身后追来。 “快躲,哥们儿……” 墨鸣费力地抬手指向前方。 她所指着的方向,有接近十头素魄走来。 像挂满雪棱的冬季树林,堵住所有出路。 先前受伤的那一只欢腾起来,仰着一头杈角一叠声地吼叫。 它为什么吼得这么高兴? 因为饲养它的人来了。 新出现的一群素魄之中,有一个背上坐了人。 是个押送者。 漆黑的长袍,腰和袖的束带将布料平滑收拢,将人的轮廓束成有棱有角的几何图形。 一小片靛青色刺绣在左侧胸口,远看像朵小花,细看则是由各种多边形组合成的多角图案。 他将什么东西朝受伤的素魄一甩。 它跳起来用嘴巴接住,就不叫了。 押送者向着觞凉一指。 所有素魄同时出动,被投喂的那只飞在最前。 觞凉拿起树枝,迎着那个心满意足的家伙抽了一把。 她太矮,跳起来也刚过人家胸口。 所以她被掀翻了。树枝在那东西前脚底碎成木头渣。 一大捧刀子朝她脑壳钉下来。 她倒地后立刻挪动,躲过去了。 墨鸣又睁了一下眼,眼里绿光一闪。 她身体上方的夜色被一片森林幻影照亮。 重重叠叠的松树林,流淌着恬静的、与纷乱战场没一丝干系的苍莽林风。 它其实像青烟一样稀薄。 其中只有一棵树拥有清晰轮廓,其它树都是幢幢迷影。 然而它也只坚持了一会,阻隔着素魄和押送者,让觞凉有时间站起来。 林莽幻象似乎用完了墨鸣最后这点力气。 它消失了。 她闭上眼睛,再也不动了。 九只素魄一拥而上。 觞凉认为,这下真轮到她们死了。 在那梦境中……墨鸣在火焰里打滚,苍蓝与惨白的火。 标记之火,死亡之火。 身上有这火光的人,会被宇宙的危险追逐。 她想冲到秋千下拉墨鸣,可她被一把镰刀绊住了。 像男人也像女人的镰刀手用镰刀挡着她。 不。没有人挡着她。 她站在墨鸣身边。她将镰刀举过头顶。 其实不是镰刀,是树枝。 也不是树枝,是树枝形状的光。 随着她抬头看它,树枝形的光变成了镰刀形。 她将它横向天空。 血花从她身后扬开,但仅此而已。 只有第一只素魄伤到了她。 这支光撑起一个场域,将所有怪物挡在外面。 它们被无形障壁格住,而后猛地弹开。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觞凉确实是有武器了。 她扭开头吐血,以免吐到墨鸣身上。 它们又围了来。 可能场域失灵了,也可能没有,但她不会再让它们靠近。 她不知道怎么用武器,只能乱甩一气。 首先是草屑。 一部分是被割断的,一部分是在她卷起的风旋中自行生成的。 随后水流也成形,在气体的涡旋中攀升,蔓延到每一丝螺旋的末梢。 再之后是火,火自漩涡中心中生成,迫不及待地超越漩涡,在她和素魄之间筑起金色碎光与游火的高墙。 最后来临的是光。 苍穹上,似乎也正泛出迷离亮光。 没有素魄还能接近她。 第6章 第二章 曦光(上) (1)2458 觞凉仍未理解这一切。 但这下应该是又有活路了。 但押送者不会坐视她们逃脱。 所有素魄落回地面,缓慢后退。 黑亮的斗篷像烟雾一样散开了。 觞凉看得很清楚,并没有一个人形坐在素魄背上。 只有一个悬空的三棱锥,高高地闪着光。 她记起了所有关于战争的梦境。 也记起了这一类不可能属于生物范畴的恐怖。 她吓坏了,却没被吓醒。 因为此刻无比真实。 那个三棱锥和那堆斗篷缓缓地向她移行。 她更奋力地挥动由光构建的镰刀,试图阻止它近前。 到底该怎么用?挥,劈,还是刺穿? 也许该破坏三棱锥。 它透明发光,算是能量核心? 破坏它,就能弄死这个“人”。 可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能用“死”来形容吗? 设想中的这些动作,她一个也办不到。 钩镰枪由光构成,她却没力气再举起它。 这时她想起,这支兵器是能带风的。 于是,她将所有的力气用于将它竖着压进地面。 依托于地面,深蓝色的能量站稳了脚跟。 星系与尘埃云流的幻象在风里扑朔几下,异常清晰地成形。 就像有一片横跨千万光年的宇宙空间在此处微缩建构。 风声呼啸。 众星齐祷一样的风声。 没有任何对峙或破坏的过程。 三棱锥连带它的斗篷,都从这个空间消失了。 觞凉难以置信。 素魄们也一样。 它们愣住了,随后四处转头寻找。 它们渐渐明白饲养者已经不在了,却不能接受。 在它们交头接耳时,风、风声和星辰幻象都溶解了。 觞凉再也支撑不了任何把戏,不论是真招式还是假把戏。 随着素魄们接受现实,震惊和愤怒蔓延开。 它们首先低声怒嘶,随即越吼越大声,最后变成群情激奋的讨伐。 觞凉依然没搞懂自己对那个三棱锥和那张斗篷做了什么。 弄没了。 或者说,杀掉了? 她真有这本事? 九只素魄悲愤锐鸣,让她觉得自己才是做错事的。 讨伐与责骂不是最可怕的。 它们要为押送者复仇。 它们朝她扑来。 拿刀片甩她已不足以表达愤怒,它们直直地朝她坠下。 爪子和尖喙,都准备好撕烂一些皮肤、肉块和血管。 觞凉又跟它们过了几招。 她早没劲了。最后这几下不过是强弩之末。 最终她放弃了,用抖得脱力的胳膊把墨鸣捞起来,甩到自己身前,而后弯下腰,用后背挡住她。 一个孩子的身躯,是不足以在这么多怪物面前保住另一个孩子的。 这样做只是让她自己不过度愧疚和伤心。 或许,还能表达一下意愿。 她们还是没死成。 苍穹中微光降落,大地上百草倒伏。 一个穿着发光的金色上衣的人站在她俩面前,单手轻巧地撑着一把镰刀。 这一把不是由光构成的。 它的每一部分都是蓝色的金属。 这个人引的风远比觞凉引的成熟稳定。 虽没有那么强的破坏力与攻击性,却远较那一类暴风更为可控。 觞凉认出了这个人。 这个人一个挥劈就将九只素魄扫远。 很显然他——或许也有可能是“她”,但这不重要——有能力像撕碎纸片一样了结它们,但没有这样做。 他不进攻,只是警戒和防御。 当它们重张旗鼓要再度袭来,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是秉持了空气与星辰力量的巡牧人。我本应是你的指导者。” 觞凉认得这个中性的、分不清楚是男是女的声音。 不过,她还是没懂他在说什么。 这个人转过身,将镰刀支在身侧。 素魄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却无法接近。 现在他没被光和雾遮挡,夜空蓝的长发飘在空中,头戴有树叶、星芒和石头的环冠,高颧骨,锐利的眼睛是灰色的。 “拿起武器,站起来!”这个人说,“武器既然已来到你身边,战斗就是你的义务了!” 出于习惯,觞凉否定这种提议。 她看看搁在一边的由光构成的镰刀,又看看墨鸣,摇头。 “你不是想保护朋友吗?”巡牧人望着她,急切地说,“守着倒下的朋友并没有意义。战斗才是最好的保护!” 他嗓门太大,觞凉吓了一跳。 觞凉僵硬地收紧胳膊,把墨鸣往后拖。 但紧接着,觞凉明白了巡牧人的话。 战斗才是最好的保护。 “怎样战斗?” 觞凉问。 “这就对了!”巡牧人欣然,“拾起你的钩镰枪!我教你用它!” 什么是钩镰枪? 那不是镰刀吗? 不管怎么说,觞凉照办了。 但是,由光构成的武器在她手里碎成一摊光尘。 光尘随风飘散,了无痕迹。 巡牧人和孩子一起,愣怔地看着它消散。 “还是这样……” 巡牧人失落地低语, “没有武器能让你继承了……” 他只郁闷了一下就恢复冷静,而后继续对付素魄。 他没有伤害它们。 轻飘飘地一挥镰刀,就像挥动仪仗的彩带。 一只蓝色幻光鸟就在风流中展开翅翼。 它到暴怒的疲惫的素魄中间悠游地荡了一圈,而后向天空一窜。 它们就跟着它,飞走了。 东天一声叫喊,他俩循声望去。 很多人在荒原奔跑。好像还有几个在飞。 他们的长相也奇异又鲜艳,却穿着类似制服的衣服。 “丞旷!”他们七嘴八舌地喊,一个比一个中气十足。 巡牧人即刻从觞凉面前退到半空,“快来,救人!” 他一离开,觞凉就觉得身边的空气被抽走了。 似乎巡牧人刚才不但用语言激励她,还以场域维持她的力气。 她摔下去。 锯齿声、风声和越来越响的低语声在整个脑壳里回荡。 还不是该昏倒的时候…… 她用全身力气挣扎,却只能让手指尖动一下。 荒原逐渐被天光照亮。 这种半梦半醒的视觉最容易让人失去意志。 “墨鸣?是墨鸣?”有个姑娘大喊,“墨笛的妹妹!” 巡牧人站在她们面前,“你认识?” “认识!”这女孩嗓门比素魄还大,“医生!医生!请来这边!” 有人到觞凉面前,急拍几下她的肩。 “你还好吗,还好吗?”像是某种流程一样的呼唤,“千万、千万不要睡。听得到我吗?” 虽是规范化的呼唤,且遥远模糊,却带着一种人情味。 觞凉朝他睁一下眼,想点头但没力气。 他不叫唤了,背着天空中的光俯身,听鼻息。 觞凉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却辨出这头发和墨鸣类似。 松树青苔的墨绿色。 这人仔细地看觞凉的眼睛,觞凉却看不清他的脸。 他朝天空喊,“医生!伤得重!快来!” 巡牧人丞旷却将他和医生都挡到一边, “这一位先放我这。你们带另一位找清山会合。别处还有没跟上救援队的人,你们也要去帮忙。雨屿会给你们带路。” “好的,丞旷!”孩子和医生都干脆利落地回答。 墨鸣被抬到担架上。 孩子却没离开,“那这一位呢?这一位也得救啊!” “我把她交给祭坛。你们快走!” 丞旷催促。 “都这样了,你交给他们的还能是活的吗?不行,丞旷——” “快走,悯濛!” 丞旷几乎是在逼视绿头发的孩子了, “你们如果救不下从驿道到皎华平原东边的那五十五个人,就是有史以来最失败的救援队!” (2)2465 隔着好远,觞凉看着墨鸣。 隔得太远了…… 但她确定,墨鸣绝对是睁了一下眼。 绝对是。 这对她来说很重要。 丞旷望着明亮的穹宇。 雨屿穿朴素的棉麻质地衬衫和长裤。 今天他把手洗干净了。手上没有泥土。 “这是?” 雨屿看看躺在地上的孩子。 丞旷没有回答。 雨屿便俯身查看。 “我不敢相信。” 雨屿起身,来到丞旷身边, “难道你真的找到了一个继承人?” 丞旷仍默不作声。 “你一直用空气能术维系着她的生命。” 雨屿说, “这么重的伤势,想要维持生命,应该用生命力场或者疗愈能术,而不是空气能术。但如果你用空气能术就能保住她的命,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们力量共振。她已经是可以继承你的力量的新巡牧人了。” 丞旷点头,但依然没说话。 雨屿迟疑着。 “现在……该恭喜你了,是吗?” “没有用的,吾友。” 丞旷垂着头。 “你是对的。朝夕森林的时代已经过去。没有武器可以让他们继承了。” 雨屿先诧异,后了然。 “所以,只是达成了继承的条件,但拿不到朝夕森林给予的力量?” 丞旷走向雨屿。 “没错。但也只能这样了。下一场针对九苍星非人类寄居者的捕杀随时会发生。救援队已经继续行动。你我也该动身了。” 雨屿又在孩子身边蹲下。 “那你的继承人怎么办?” “已经没事了。” 丞旷舒了口气,很难说是怅然还是欣慰。 “祭坛的孩子睡醒了。我听见,他们就要来了。” 野草丛生的荒原边缘,盛开着月光般的白色花朵。 初升的阳光下,花野像光的海洋。 一群服装鲜亮的孩子拎着铲子、钉耙和水桶,走在白花与光的海洋里。 阳光跳跃在他们鲜明的面孔和鲜艳的头发上。 丞旷离开的时候,觞凉很希望叫住他。 但她没法吱声。 没有力气。 而且,身上实在是太疼了。 刚才有被素魄伤到哪里吗? 有的。 全身都被伤到了。 只不过,刚才感觉不到痛。 现在全都找上门来了。 觞凉痛苦地抓着地面。 连呼吸都不敢。 再这样下去,她可能整条命都要飞了。 不过……她其实也听见了丞旷说的那些孩子。 ——“祭坛的孩子”? 纷纷扬扬的脚步声正像成群的飞鸟一样越过广阔的原野。 其中一个从那堆纷纷扬扬中脱出来,清脆急促地向前,来到她的面前。 觞凉下意识想躲。 就像在九苍躲开人群一样。 但她躲无可躲。 “你还好吗?不要睡,不要睡!” 和刚才那救援队男孩如出一辙的唤醒语句。 不过,是惊慌失措、清甜婉转的嗓音。 觞凉努力抬眼看。 她以为会见到一个美艳惊人的小女孩。 但并不是。 或许,也没有太大差别。 这是个一头冰银色短发的少年。 有着一双好像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一点苦难的碧绿眼睛。 “这怎么办啊?” 这孩子左顾右盼求助现在才跟上来的同伴, “伯尔林茜,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风灯,你知道吗?” “应该是神念收押九苍的非法居留者,从那边跑出来的吧?” 有人回应。 “栖弦,他们肯定会说咱们多管闲事的!我们还是赶快去兔苏地开工吧。” 这个声音很急切。 “估计是没救了,你看,这么多血。” 这个则更沉稳些。 所有人都停在觞凉面前。 “这才不是多管闲事!我们是九光祭坛的人,怎么能让人死在祭坛的地界上呢!” 那绿眼睛、嗓音甜美的孩子把觞凉搬了起来。 极度冰冷的手臂。 惊人的力道。 诡异到连濒死之人都感到抗拒。 对觞凉来说,这种感觉和被一辆车载走差不多。 “栖弦,你要去哪,回祭坛吗?” 不知是伯尔林茜还是风灯呼唤并提问。 “对啊!只要回祭坛就有救。你们不知道我当年是怎么过来的——” 清亮甜美的嗓音叽叽喳喳地回答。 脚步声纷纷扬扬。 所有孩子都跟过来了。 “你们不许跟来!我一个人能行!” 这孩子搬着觞凉渐行渐远, “今天还有任务呢!你们快去兔苏地开工吧!” 觞凉眼睁睁地看着摇摇晃晃的地面。 手臂垂在脸边,上面全是血。血还在顺着指尖滴在花野上。 现在,她其实已经很想睡了,但那孩子一直在跟她说话。 音调很高。乍听悦耳,听多了就会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祭坛是白色的。 矗立在大片的蓝和绿中间。 是植物吗? 先走白沙地,再走台阶,最后踩着落叶抵达光线昏暗的某处。 “救命!” 栖弦边跑边喊。 有人迎上前来。 这次的脚步声不是纷纷扬扬的。 沉重,有节奏,仿佛受过训练。 觞凉被另一双手接过去。 不那么冰冷。但也不那么平稳。 “做得很好,栖弦。” 是成年人的声音。 “交给我们吧。你从哪里发现的这个伤员?” 栖弦跟着担架跑。 “皎华平原!我看见她的时候,巡牧人丞旷站在她旁边!” “这样吗?” 周围的光线瞬间明亮起来, “你先出去吧,栖弦。我们需要给她处理伤口。” 人们将一个圆形的罩子盖在觞凉脸上。 立刻地,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觞凉梦见了很多事情。 她曾在别的梦里见过的撑着金黄色防护罩的身影,以及像挥动仪仗彩带一样驱逐素魄的丞旷的身影。 驿道荒原上的夜色。 人群和担架下的白花。 还有墨鸣。 墨鸣跟着风筝跑,跑着跑着就到了月亮上。 她从半空往下看,看见觞凉就一边大笑一边叫嚷。 她丢下一个苹果。觞凉装看不见。苹果就追着觞凉跑,最后张开嘴,要把她吞了。 好一个简笔画的微笑。 觞凉惊恐地望着亮金色的光。 墨鸣呢? 这里没有墨鸣。 觞凉和一棵水生植物躺在一起。 不对,根本就是躺在一个水球里。 水是透明的,发出金叶色的光。 那株植物的叶子细碎,在水中簌簌作响。 什么情况? 觞凉震惊又绝望地挣扎。 或许她的挣扎惊醒了那棵树。 树很不爽。 一大把枝子连带着万千光点闪耀的细碎金叶。 迎面揍向她的脸。 树枝和树叶很软。 但她还是吓得昏睡过去。 这一觉不好说睡得沉不沉。 似乎刚睡沉,就听到三两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对,我们给她处理了伤口,医神树也治疗了她。她已经脱离危险啦,谢谢你,栖弦。把病人带回来,还这么挂心。” “辛苦了,孩子。到晚饭时间了,你快去吃点东西吧。” “医生,我不走。今天的工作我也做完了,我就在这里看着她!” 墨鸣,啊,不对,那绿眼睛的孩子回答。 觞凉很庆幸有人这样说。 神志稍微了清晰一些,但还是睁不太开眼。 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天花板上的金光,还有身边的银色脑袋。 她困惑又不甘心地躺着。 想要看很多东西问很多问题,但就是动弹不得。 她的新陪护者叮叮当当地动杯盘、嚼东西,心满意足地打嗝,往床边一栽,很快就睡着了。 真是聒噪的鼾声。 跟那甜美的童声一点都不搭调。 因为这鼾声,觞凉再也没睡着。 而且,随着夜深,她整个人竟然也越来越清醒。 她睁大眼睛四处看。 窗帘拉着,缝隙里透出的天空漆黑一片。 第7章 第二章 曦光(下) (3)2471 或许外面不是漆黑一片。有星光。但屋里很亮,使得从这里看不到外面的星光。 天花板上悬着一颗金色的石头。金色的光线就从石头的表面弥散。 挺好看的。但是太亮了。同时也太暗了。 再这样恍恍惚惚地看下去,眼就废了。 觞凉试着抬胳膊,想擦眼,却不知手在哪。 身体暂且是别人的,或者说是虚空的。 听从世间任何事物,唯独不听从她。 她继续看着灯。 这石头能当灯用,很奇特。 墨鸣看见它,肯定会想搞下来收藏。 墨鸣…… 唉,墨鸣。 墨鸣还活着,而且被人救走了。 那些人好像不是坏人,可谁知道呢…… 四周寂静一片。 陪护小子也没再醒来。 身上还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即使脑子已经完全醒了。 今晚就这样吧…… 觞凉闭上眼。 实在是睡不着。 有一个梦,昔日的梦,曾被她忘却,现在却忽然变得很清晰。 是巡牧人带给她的梦。 巡牧人说,“你太害怕了。” “你只顾着害怕,所以你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别人想对你说的话。” 也许是因为已经在现实中见过那位巡牧人。 这个本应被遗忘的梦就回来了。 巡牧人说得对吗? 她太害怕,所以她根本就没有好好听别人说话? 又或者,因为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别人想对她说的话,所以才会一直在害怕? 不过,话说回来,巡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觞凉愣着到天亮。 天亮了,小陪护者,绿眼睛的高个子小孩,就从膝上的大枕头里抬头,打个异常甜美的哈欠。 “早上好啊!”他像含着一口棉花糖一样稀里糊涂地说。 觞凉非常痛苦。 在这一切发生前,她就最怕听到这句话了。 “早。”她说。 这里不吵,讲得再微弱,对面也能听见。 “早?你说早上好的方式和我朋友怪像的。” 这孩子拖着倦怠恍惚的长腔, “不过——唉,算啦。” 他像爆米花炉一样一口气吹出这一串,“睡得好吗?不介意我在这吧?这里是静养室,理论上不该让不被治疗的人在这,可是我总有办法让他们放我进来。再说我才是那个把你带到这的人,我有资格决定应当让你自己待着还是有人陪你待着!” 这孩子已重复很多遍,是他救了她。 他是这个意思吧? 觞凉认为,现在最好认真听听他在说什么,想表达什么,想要的是什么。 而不是光顾着自己害怕。 这孩子正一丝不苟地清眼屎。 “谢谢你!” 觞凉使用了一种欢欣的语调。 “你救、救了我的命!” 这孩子精神抖擞地笑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他热切地追问。 这个问题就有点难以回答了。 伤口不疼了。她也很困惑,为什么这么快就不疼了。难道是因为人们说的“医神树”吗?还是因为这里的人医术高超?虽然伤口不疼了,但是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很饿,但也没什么胃口。此外,因为没有力气,现在也说不出几句话来…… 这段话太长了,她只要想象一下它就觉得要昏厥,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幸好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哨笛声。 这孩子跳了起来。 “晨哨响了!我先去集合!我们晚上见!” 他立刻就打开门冲了出去,没几步又跑回来,拎走床头柜上的小灯笼和挂在墙上的鸭舌帽,一边把帽子捂在头上一边带上门。 脚步声很轻快。轻快的同时又很沉重。 觞凉松了一大口气。 可能因为一下子放松下来。 她立刻就睡着了。 真安逸,晚上不睡,白天补觉。 或许是中午头,有身穿深蓝长袍、肩上挂白手绢的人将她唤醒,喂她喝了一些甜水。 很好喝,但她实在太困了。 一边喝一边眼皮打架。 喝完就倒头继续睡。 这次醒来,是被又一阵哨声唤醒。 她乏味又烦躁地瞪着天花板上的金光晶石,忽然间发现身体恢复了力气,手脚又可以动了。 于是她猛地跳起来。 脑袋随之一懵。 床旁摆着草鞋。 她盯着看,直到它是一双鞋而不是重影的很多双鞋,才蹲下去穿。 地板是石头的,没铺地毯。 看着就冷。 对喔,好冷。 很奇怪,这次醒来,除了冷,有点晕,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以前她每天醒来都觉得胸口重,心慌、想吐。 即便没有不舒服,她还是希望先打开窗户。 窗呢? 窗在磨砂珠子般的深紫色墙壁上。 窗帘银白色,地板散发淡蓝微光。 很怪诞的一个地方。 觞凉走到窗台边。 墙石里缀银白星屑。 窗外传来缥缈歌声。 是合唱。 起初,觞凉觉得这语言非常陌生,闻所未闻。 听一小会儿,她就懂了。 这首歌在唱啤酒花,啤酒桶,摆满啤酒桶的小路上跑来跑去的信差,以及保佑着酒和信差的一个人或神。 因为这首歌,她一把掀开银色门帘走出去。 和她想的不一样,屋外是座露天厅堂。 走廊的边缘种满了花。走廊围起一片空地。 洁白石阶像大理石,但更晶莹,像有水流过的镜子一样光洁,一级一级通向空地。 一小撮人聚在那唱歌,不会超过四十个。 祷歌台上也有浅金色的光源石头。 觞凉悄悄挪向人群。 九尊极高大的人像撑起半露天房间的穹顶。 人们面向雕像,合唱那首奇怪欢快又神圣的歌。 一位中年女性站在一边,不唱歌,微笑着凝视他们。 缥缈的旋律在石头和云雾之间回荡,仿佛灵魂,仿佛飞鸟。 觞凉在石阶上坐下。 她不该走这么远。 力气用光了。 好累。 她想回床上休息,又实在不愿离开这歌声。 只能倚着膝盖摇摇晃晃。 歌声止。 脚步声像群鸟振翅。 人很多,但他们都走得很轻。 有人走来,停住,轻轻蹲下。 “哟,你在这!” 是那个绿眼睛的孩子。 觞凉认为自己知道他的名字。 她听见别人唤他。不止一次。 “栖弦!” 她跳起来,带上欢快的情绪打招呼。 眼前猛地一黑。 “怎么回事!” 这孩子也吓了一跳,随机明白过来。 “嗐!你不该这个时候下地乱走的!医生准许了吗?喔对,医生也来唱晚祷了!你偷溜出来的是不是!走走走!过来!我们回去!” 他朝觞凉伸手。 又是那种熟悉的诡异感。 一个嗓音甜美的小孩,胳膊却非常冰冷,让她想到死人。 或者,石头。 或者,冰。 而且,力道惊人。 “不对。不是。”觞凉小声说。 她想说一大串话来解释,又想提一大串问题。 “什么对不对的?你别再说话了,好不好?” 栖弦说, “你伤得很重,我还以为你已经救不回来了。你现在应该珍惜生命,活下来是很幸运的事……” 甜美的童声,像哄劝更小的孩子一样轻声细语。 每个句子都仿佛柔顺而富有光泽的羽毛。 可他明明长得很高,比墨鸣高不止一头。 觞凉想,或许自己不应该害怕栖弦。 她可是徒手干掉过一整个高大恐怖的三棱锥人的人。 栖弦则是亲手把她从荒原扛回救助处的人。 觞凉忽然就不想争辩了。 也懒得挣扎了。 “这是哪啊?” 她刚来得及提这个问题。 就只能傻看着变得刺眼的地板,以及无数飞动的细线。 好晕。 实在是太晕了。 她就这样头晕目眩地跟着别人走啊走,有那么一会儿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 接下来已经就回到床铺边,金色石头照耀的空间。 (4)2451 觞凉很困惑。 躺着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晕。 但就是不能坐起来或者站起来。 有身形高大的成年人站在栖弦旁边。 穿深蓝长袍。但不是中午那一个。 “孩子,你听好,这是医嘱。” 这个人说, “卧床静息,三日。不得私自下床活动。如厕需有治疗师学徒陪护。进食,绮罗草加糖水,稀粥,栀鸟蛋。三日后复诊,视情况增删新的医嘱。” 栖弦满意地点头。 觞凉困惑地也点头。 医生就转过身对栖弦说, “你也不能带她到处跑。必须是治疗师的学徒才有陪护资格。学徒在窗外,花坛边的值班点。” “这我知道。”栖弦讲得既甜美又稳重还很得体,“我不会私自带她乱走的。我只会帮她带稀粥和栀鸟蛋。至于绮罗草糖水,还得拜托医生们提供。” “很好。” 医生满意地点头。 而后退出屋门。 觞凉长舒了一口气。 栖弦也一样。 觞凉认为,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长舒一口气。 栖弦在床边坐下,舒坦地伸开手脚。 “你听到医生说的了吧,不要乱走。即使我们都出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也别乱走。是不是我们都出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害怕呀?你别怕,祭坛很安全的。我当年来的时候比你碎得还彻底,现在照样活蹦乱跳的!” “不、不是害害怕。” 觞凉深吸气, “是、是是听歌。” “听歌?” 这孩子毕竟不是墨鸣。 他眨眨漂亮的绿幽幽的大眼睛,困惑地弯脖子, “什么,你说什么啊,觞凉?” 觞凉又逼了自己一把, “你们唱,你们——你们唱的那首歌。很好听。我去、去听。” “噢,你是被晚祷引出去了!” 栖弦微笑着闭上眼, “晚祷非常好听。我来到这里,最喜欢的就是晚祷——对了,你听得懂我的语言,对吧?” 觞凉怀疑他在开玩笑。 如果她说听不懂,他会笑吗? 可他一脸认真。 她不得已,只好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喜出望外地扑朔闪动着大眼睛,“连九苍人也听得懂通用语,通用语果然最厉害。” 觞凉理不清楚思路,“通、通用语。什什么东西。” “你说的就是通用语!你不明白了吧,只要是浮景人,不管先前生活在哪,一听到通用语,就立刻听懂,而且会讲。” 栖弦拉开窗帘,让走廊上的灯光照进来, “但我怀疑你能听得懂我的话还因为我们的种族是亲戚,星域也挨得近。我是个雪碎,我家就在长庚,离九苍很近很近。怎么样,你和我算是亲戚吧?我说一句雪碎语,你听一下——” 接下来他嘴里冒的一长串,觞凉一个字也没听懂。 “不能吗,好吧……”他非常失望,“那,那你不会连雪碎族是什么都没听过吧……他们告诉我会是这样,可是,我还以为……唉,好吧。” 觞凉感觉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上次有这感觉,是在莫名其妙地干掉九只素魄的主人之后。 “你…你怎么知道、”她尝试继续对这个垂头丧气的人说话,“知道我是从九、九苍来的。” “你的通用语越来越好了!”所谓的雪碎族少年惊喜道,“你在习惯,在适应!” “我结巴。”觞凉很是难为情。 “我是堆雪人!”这孩子兴奋地说,“他们教我的,说如果我这么告诉你,你会觉得亲切。你是九苍的人类,医生们还有在这里生活的大人们一看你就知道。我还没去过九苍呢。听他们说,你们有很漂亮很可爱的雪人,是不是?但我不是被堆和捏出来的。我们的民族叫‘雪碎’,据说祖先是来自古老的雪山灿冰山的神灵。我特别爱哭。我还会死呢!” “死什么!”觞凉惊呼,“长这么……这么,这,漂亮。” “雪碎族都很漂亮。” 栖弦眼睛一亮,用手背往脸上陶醉一拂, “但我和你还是有些不一样。我很冷,你摸摸我的胳膊。还有,在战场干仗的时候,我比你扛揍。除了这个,我都和你一样。我有妈妈。你能理解吗?” 觞凉假装理解。 她在意的是他提到的战场。 战场对他来说是很常见的吗? 是和三棱锥打吗? 他看上去还是念书的年纪,也上战场? “太好了,不愧是兄弟民族。” 雪碎族少年拍拍床铺,金色的灰烬旋流随之飞扬。 他站起来,又伸个似乎能把自己崩成好几段的懒腰, “我饿了。我去找点吃的,也给你带点稀粥方块和栀鸟蛋碎屑。待会回来!你记着,不能下地,别乱跑!有事就喊学徒姐姐和哥哥求助!” 觞凉点头。 门帘一飞一落。 栖弦跑出去。 又一次把帽子忘这了。 帽子破破烂烂,卷边。 但是洗得很干净。 觞凉望着窗户。 窗外有金色石头发出的灯光,照着一长廊的鲜花剪影,以及鲜花旁边静坐的一个人影。 或许那就是治疗师的学徒。 能不麻烦他人就别麻烦他人。 所以觞凉只是安静地欣赏着那个身影置身于花间和光束下的样子,没有乱动。 一边看,一边想墨鸣。 栖弦没提过墨鸣。她多半不在这。 没过多久,栖弦回来了。 “我给你带了热粥方块和水,还有栀鸟蛋。”他把布袋放床头柜上,“以前我生病,我朋友也给我喝水喝粥,大家都说他做得对。他用水能术变的水可以直接喝,我就不行。我喝过一次我自己的能术水,没怪味,但接着就病倒了。” 觞凉已经习惯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词,不再迷茫,立刻道谢。 “别客气,” 栖弦把热粥方块——也就是用很稠的粥米浇筑成的固体——放在白碗里,又浇上凉水。 “我其实还想给你拿点鸡肉冻的,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但大家都去排那个队……但是,医生没说你可以吃鸡肉冻,所以今天就算了。” 他将空布袋放到了觞凉眼前,“你瞧,念什么?” 觞凉根本没见过这些符号。 “这是‘最美’,后面是我的名字,萧韶栖弦。” 栖弦新奇地说, “你不认识通用语文字,和我刚来时一样。你得会念,会写,才能顺利地在这生活。不会太难,我朋友不到三天就把祭坛上的能见到的字都认全了,我呢,用了一个月,还可以,没被人嘲笑。” 觞凉将双手在毯下扭成一团。 “在这……生活。” 栖弦将热粥和鸟蛋碎屑端给觞凉,了然一笑, “你是不是想回九苍啊?” 觞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回九苍……地球。 “九苍肯定是很棒的地方,所以你也想回去。我朋友那时候也总是很想回去。” 栖弦同情又悲哀地看着她, “我朋友就老想家。我倒一点也不想。我家比这糟烂很多。可是,最近祭坛加固了防御措施,附近一带总有神念出动。祭坛的人可以去你家帮你送个信,只要你告诉他们你是谁,住在哪里。但是在驿道和协议区被修好之前,没人能带着像你这样的小孩平安无事地回到九苍。” 觞凉抿起嘴唇,低下头。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她明白,反正自己是回不去了。 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那就先认真听听别人究竟在对她说些什么吧。 她仔细思考栖弦说的这一连串的话。 便发问:“你的朋友、和我一样,是、是九苍人?” 第8章 第三章 在九光祭坛(上) (1)2438 哈哈哈,这感觉也太疯狂了。 用一种有生以来从未接触的语言,说出这句话:“我是九苍人”。 她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一切。 栖弦双眼一亮,随之又黯淡下去。 “对,九苍人。” 觞凉喝了一口粥,观察着他的神情。 “怎、怎么了?”觞凉又逼了自己一把,“你们吵、吵架了?他、他他不愿跟你、跟你玩?” “他被神念抓走啦。”栖弦温柔又忧伤地说,“神念来袭击祭坛的那天,他站出来保护了我们大家。之后,因为战斗太累,就倒下了。神念和我们暂时达成一致,但是带走了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据祭坛的人观察,他们应该是去夕轮了。” 觞凉不得不注意到,除了“我朋友”,栖弦还反复提及这个词:“神念”。 神念袭击祭坛,带走了他的朋友。 就像先前,神念将一群人羁押在驿道上,还追击她和墨鸣。 神念应该就是指那些穿着斗篷的三棱锥人。 同时,或许也是在她的梦境里袭击古文明致其灭亡的人。 他们以靛青色的花朵为标志。 在远古,那花朵在旗帜上。现在,那花朵在他们的衣服上。 对于墨鸣和栖弦来说,神念是敌人,是会迫害他们的人。 所以,墨鸣谈之色变,栖弦也说,神念袭击祭坛,带走了他的朋友—— “我、我朋友也害怕神念。”觞凉鼓起勇气说,“她带、带我逃跑。被神念发、发现。被打伤了。又、又被救援队接走了。” “我知道这回事。”栖弦胸有成竹地说。 觞凉困惑。 “神念追捕在九苍非法居住的人。你的朋友或许也是其中一员,像我一样,从家乡逃亡到这里居住。不过,救援队救下了这群人,应该也带着他们去夕轮了。祭坛的其他人告诉我的。” 栖弦解释。 很好,又是一个反复出现的词语:“夕轮”。 “夕轮……远吗?” 觞凉虚弱地问。 “改天再聊这件事吧。” 栖弦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觞凉不明就里。 栖弦低着头,沉默地待了一会儿,忽然又振奋起来。 “真好,你知道神念是什么。你以后在任何地方见到他们都要使劲逃跑。我朋友被他们抓走了。没人能替代他,所有人都跟他不一样。我哭过很多次。他总是鼻子不通气,一感冒就冒鼻涕泡。” 觞凉心生同情,但有点想笑。 她只好大口喝粥。 很快就喝完了。 栖弦自然而然地接过碗,对着碗底一指。 水流从指尖冒出来,包裹所有残渣,又在一个瞬间全部消失。 粗陶片的碗光洁如新。 觞凉惊愕地看着,回想起墨鸣。 回想起阳光下的金色水花,被抛到半空的苹果,以及会吃人的苹果。 栖弦大笑。 “我朋友初来乍到的时候,见到这些把戏,跟你一样震惊!” 觞凉继续回忆着墨鸣。 就也笑了。 “他很快就学会了这些。你也会的。”栖弦憧憬,“不过,在学这些之前,最好先学会认字。我明天会把范本带给你的。” 今晚他不在休养室留宿了。 “你现在情况比昨天好多啦,所以我要回房间睡觉。” 栖弦说。 “一定要记得,不要随便乱跑。我明早再来看你!” 觞凉说不清楚是否希望栖弦再陪她一晚上。 独自一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遵照着她完全没接触过的历史和习俗运作,以及——她从未搞明白过的一些能术法则。 她当然是害怕的。 不过,确实,跟一个人高强度对谈过一段时间以后,独处似乎确实是她需要的。 “谢、谢谢你陪我。” 她就这样对栖弦说, “你快回自己、自己的屋里和床上、好好睡、睡一觉。” 栖弦心满意足地伸懒腰。 “别客气。很开心认识你,我还想再多给你讲讲我朋友的事,还有,教你认字!” 于是,觞凉索要了那个写着栖弦名字的空布袋。 “我、我先认认你的名、名字。” 栖弦“嗷”地喊了一声,好像这才想到某件很严重的事情。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觞凉张开嘴巴,又闭上。 并不是说,她无法用通用语讲出自己的名字。 而是,她发现,自己的九苍姓氏,在通用语当中,念法很奇怪。 很…… 很中二。 太中二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我学会写通用语之后,再告诉你。” 她说。 “好。” 栖弦似乎一点都没有怀疑。 栖弦从从容容地拿好了帽子,粗陶碗和勺子。 这次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晚安,”他说,“愿沉寂牧人和医神树给你带个好梦。” 沉寂牧人。 医神树。 带个好梦。 觞凉猜测,那个迎面揍了自己一拳的水生植物就是医神树。 那沉寂牧人是什么? 医生的代称吗? 直到深夜,医生们也没来。 觞凉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也不知道祭坛的人讲不讲“现在是几点”这种话。 不过,确实是困了。 那就睡觉吧。 明天还要继续卧床休息。 这种日子要持续三天。 生平第一次,她有种“卧床休息三天好无聊啊”的感觉。 以前,这种医嘱只会让她快乐: 卧床休息三天! 整整三天! 不必出去见人,也不用去学校! 现在,她真的很想到处看看。 这里有金色的石头灯,鲜花走廊,会治疗人的树,还有美丽的祷歌…… 第二天早晨,栖弦可能没来,也可能来了,但觞凉不知道。 因为睡醒就已经是上午了。 穿深蓝长袍的医生又来把她叫醒,让她吃放在床头柜的一碗粥、一份鸟蛋碎屑和一杯药水。 她仔细听那人说话。 很顺畅地听懂了。 就像听母语。 这真的是另一种语言吗? 医生离开后,另一个穿一模一样长袍的人在露天环廊巡视。 觞凉想再去看祷歌台上的雕像,但那人走来走去,她就不敢去。 幸好昨晚要来了栖弦的布袋。 她就用手指尖沿着笔画一遍遍地比划,之后又在被单上默写,直到闭着眼都可以用通用语写“最美·萧韶栖弦”。 “萧韶”是栖弦的姓氏吗? 听着也挺中二的…… 还有,这些字体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文字系统吗,还是栖弦自己的幻想和发明创造? 它们好像还挺好看的。 带钩的笔画和似乎是模仿星球的圆点、月牙与圆环的符号。 还有些有缺口的三角形四边形。以及煞有介事的简笔五芒星。 中午,栖弦回来了。 带着又一份热粥和鸟蛋碎屑。 还有五个写名的布袋。 “我帮你借来了别人的布袋!”栖弦说,“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多看看!” 这正是觞凉想要的。 布袋上的那些名字,好像确实和“最美·萧韶栖弦”属于同一个文字系统。 它们的笔画是一样的。 字体、风格不太一样。 “有、有没有清水?” 觞凉问栖弦。 “当然啦。” 栖弦用那种神奇的小把戏将水杯注满。 觞凉用手指尖蘸水,在被单上写字: 最美·萧韶栖弦。 栖弦默不作声地端详。 觞凉既满意又惶恐。 她写得和栖弦布袋上的一模一样。 但栖弦为什么看上去很惊恐? (2)2489 “好、好厉害,简直是一模一样。” 栖弦笑得有点勉强, “你、你再加油学会这几个人的名字和字迹……不,不要学他们的了。今晚我给你带一份真正好看的。你学那个。” 觞凉隐约地察觉到,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这不好看吗?” 她指着被单上的文字问。 “好,好看。好看的。” 栖弦好像不敢看觞凉的眼睛, “我得先去午休啦!下午还要去工作。你知道吗?为了方便看护你,他们帮我换了工作!最近我不必去兔苏田干活啦,而是留在祭坛管工具维护。他们出去劳动,用的花锄铲子水桶一类的,都是我们在维护!” 觞凉仍有些困惑。 但她也不是什么很精明的人。 对字体的怀疑瞬间被对外界的好奇替代了。 “我想去看!” 栖弦拿走小碗和水杯,“等你能下地再说吧!” 他退出了这间屋子。 觞凉端详正迅速淡逝的字体。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下午,她对着新来的五个布袋,摹仿这些人的笔记。 很遗憾,她已将“栖弦体”模仿到烂熟于心的地步。 也许这五个人当中有人写字比栖弦好看。但她怎么学都学不了那么像了。 晚上,栖弦带来一沓缺页缺角还泛渣的纸。 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这种符号。 看来这种文字确实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即便一个字都看不懂,觞凉也看得出来,这逹纸上的字体比栖弦的字工整大气多了。 “我朋友的日记,” 栖弦说, “我带着你读一读,你自己也多练习一下。很快就能读懂了。” 觞凉没写过日记。 但她认识的写日记的人都不想别人读自己的日记。 “他,他不介意?” “不会,”栖弦抚摸着纸边,“他只是记下了祭坛每天发生的事。他在的时候,如果有谁想看,他都会拿给人家看。” 今晚,栖弦去睡觉时,觞凉已经知道那五个布袋上的通用语人名对应着哪些发音了。 和那风格各异、个性鲜明的五个布袋相比,栖弦的那位朋友的字体真是一点都没有个性。 没有连笔,没有变形。 每个字都圆润,妥帖,一丝不苟。 当然也不怎么潇洒。 或许,没有个性也是一种个性。 静养室的昼夜可真是度日如年。 尤其是,窗户外总是传来哨声和歌声,穿着各色服装、长相各异的人总是从帘幕下或缄默或欢快或忧虑或坚决地走来走去。 觞凉比对着日记里的通用语文字,写下自己的全名。 于是,栖弦不假思索地念出来了她的姓。 和九苍语言里的念法不一样。它古色古香的。 “哇,竹秋。竹秋觞凉。” 是的,古色古香的。 但她还是不怎么习惯用这种方式念自己的名字。 觞凉凭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凭栖弦的辅助,在日记里读懂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大体而言,浮景有十四大族、十五疆域和一颗光源星。九苍、长庚、夕轮、荧惑和重华,分别是十五疆域之一。荧惑和重华之间有一片海,海上的群岛被叫做‘惑隐诸岛’,惑隐诸岛也是十五疆域之一。” 看似复杂。但全是她听过的名词。 她终于可以下地了。 这是来到祭坛后第四天的早上。 “回家以前,你先住在九光祭坛,也给我们帮些忙。” 穿深蓝长袍的人说, “你可以先从清洁帮工做起。去厨房帮忙也可以。或者,去浮空治疗室,帮助照顾医神树。” 所有在祭坛工作的成年人都穿深蓝长袍。 并非只有医生这样穿。 不过,如果他们不当班,就会穿着自己的衣服走来走去。 觞凉有些期待这个人所说的工作。 因为这地方给她的印象很不错。 她点点头,不敢说话,但灿烂地微笑。 “我想一想……萧韶是你的向导。” 这个和蔼的女子说, “他把你带回祭坛。他落单了,所以我们让他跟你作伴。他住冬领主区,现在应该在工作,你可以去找他,或者先去你的居住区看看。唱晚祷时去祷歌台,也能见到他。” 说完后,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微笑着不再说话。 觞凉抓了抓后脑勺。 于是,这个人又问,“想好了吗?现在打算怎样?” “去居住区。”觞凉说,又立刻补充,“谢谢您。” “那就住银柳区吧。” 巡视者笑道, “那边很空,很安静,适合你。就是离你的向导有点远,你介意吗?他住的地方的人都太疯狂了。” “不介意。”觞凉万分感激地回答。 “噢,那就好,” 面前的人似懂非懂, “等等,你想去的到底是冬领主区还银柳区嘛?” “银柳区。” 觞凉腼腆地眨一下眼。 “九光祭坛”是这个地方的名字。这里有很多层楼梯和环廊。 每层屋顶都很高。立柱则像参天古木。 这里开阔安静。觞凉感觉很好。 她一圈圈地沿环廊走,吹着清风,眺望飞云和花野,目送太阳落下。 最顶层是医生们的地盘。也是医神树栖息之地。 那天栖弦搬着她一路狂奔,就是来到这个地方。 是祭坛的最顶层。然而,种着一圈树。 蓝色的树叶,银色的枝干。 它们不是医神树。是“沉寂牧人”。 医神树在树林深处,水生的飘浮植物。每棵树都扎根在一团浮在半空的水里。 觞凉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 是那个名叫“鹤轸”的人在日记里说的。 哨笛鸣响。 是黄昏哨。 该去唱晚祷了。 但觞凉不想去唱晚祷。 唱晚祷意味着又要挤进人堆。 这里很好,但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里。 那,属于哪里? 九苍吗? 或许也不属于。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去那个被叫做“夕轮”的地方。 因为墨鸣在那里。 远远地,觞凉看见栖弦和别的孩子一起往祷歌台走。 飞跑的孩子就像滚过夏空的闷雷。依稀和学校里觞凉天天见到的那一群有点像。 只有栖弦一个,走得不紧不慢。 腰板笔直,微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似乎很孤单。 可他根本没必要孤单。别的孩子都喜欢栖弦。他们跟他打招呼,拍他肩招呼他一起。他也开朗灿烂地大笑,同他们击掌。 但他始终一个人走。 觞凉怀疑他心情不好,就没上前招呼。 大人小孩一起唱晚祷。 觞凉躲在台阶上,廊柱后,蹲下来看栖弦。 人群散开。 觞凉悄悄地跟上。 终于没有人跟栖弦说话了。 觞凉谨慎地缩着肩低着头大步走过去。 “你在这!” 栖弦大声责备, “你出了静养室,不去找我,自己回居住区了?你知不知道我下工就到处找你呀!” 觞凉不敢吭声,十分尴尬。 但心里漫开了一阵暖空气。 “你,”栖弦正气凛然地打量她,“连晚祷也没唱?” 觞凉点头,装傻充愣地笑一下。 “气死我算啦!” 栖弦毫无威慑力地威慑, “算了,明天吧。这里的规矩我一条一条教你。” 觞凉再次高兴地点头。 “去吃晚饭吧!”栖弦语气轻快起来,“你现在不会突然晕过去,太棒了。你这一下午都干什么呢?逛祭坛?” “逛遍了。” 觞凉说, “那些字,是真的,路牌上有。你,你没骗我。” 第9章 第三章 在九光祭坛(下) (3)2323 栖弦笑得前仰后合。 把帽子晃掉了。 他把布袋丢给觞凉,打算去捡帽子。 觞凉跑去帮他捡。 “咱们去下一层吃饭。” 他戴回帽子,派头十足地双手背后, “这层阳台被神念炸坏了,还没修好。” 晚景斜照。 栖弦的脸蛋、鼻尖、发丝和帽檐都被红亮光晕浸润。 此刻真快乐。 觞凉越发想念墨鸣。 石桌在露台上间隔陈列。 桌与桌之间有十几步远。 星辰在迷蒙深蓝之中次第浮现,像发光的砂砾浮出夜海。 除却祭坛那黑暗宏伟的环状剪影,天空没有一点遮挡。 觞凉认出了这种风格和布局。 她梦见过这里…… 她猜测,栖弦说的那个被神念炸坏的阳台,就是她梦见的那一层。 她没对栖弦提这事。 他看上去太无忧无虑了。 最好别让他知道这些恐怖的东西。 座位一直没被占满。 人群散布得稀稀落落。 “你先去当清洁帮工吧!”栖弦大嚼被他称作“条索木”的东西,“我朋友也是从这个做起。不过,没几天,我俩就跟着大队伍去兔苏地干活了。” “皎华平原。”这名字怪有意思的,“在、在哪?” “在——” 栖弦嘲笑她, “什么嘛,竹秋傻鸟。那个不就是吗!” 他指着环廊下的花野,“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在皎华平原边上。你不知道吗?” “我,当、当时神志不清。” 觞凉已经眼馋了那花原一整天。 想下去玩…… 栖弦陪觞凉走到银柳区。 银柳区没有银柳。 它只是第二层环廊的一部分。 窗外的树长在平原上,紧挨着祭坛。 树干直伸,树叶有两种颜色,湖水的蓝,灰暗的银。 “这树叫‘沉寂牧人’,很好看。” 栖弦摊开手脚坐在火盆旁的藤条椅上, “太晚了,今天不能带你去渡台了。真可惜啊。” 这屋很小,放下这椅子、小圆茶几和一把木头凳子,留给床铺的空间就只剩靠墙的一小溜。 觞凉不介意。 因为窗户很容易推开。 “别把窗开太大。”栖弦说,“小心小浮屑飞进来。” 觞凉以为他说的就是灰尘落叶之类的。 飞进来就飞进来嘛。 再扫地就是了。 他气急败坏地在空气中拍拍打打。 “这就来了!”他拍打的是一小撮亮晶晶金色粉末,“别愣着!过来帮忙!” 觞凉跑了过去。 一半为帮忙,一半是好奇。 细看,金色粉末是月牙状的小亮片。 “给我摘片叶子来!” 栖弦用水能术将它们打湿。 用叶子背粘起不再四处飞舞的湿亮片。 丢给觞凉,“扔出窗外!关好窗!” 觞凉目瞪口呆地照办了。 “它们吸血吗?” 她想到了蚊子。 “吸血?”栖弦只顾着生气,“吸血就更烦人了!不吸血,就是到处乱飞,还往人皮肤上扎。” 觞凉坐在板凳上,“你、你刚才说、渡、渡台。为什么去渡台嘛。” “去渡台看,你就能弄明白我们现在在哪,皎华平原在哪,驿道在哪。” 栖弦答, “真的太可惜了,觞凉。你不知道咱们在一个多有意思的地方。” 当晚,觞凉翻阅那位鹤轸朋友的日记本,并旁听人们谈话。 很快就知道他们在一个“多有意思的地方”了。 皎华平原紧邻着驿道。 顺驿道走,可以走到月亮,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夕轮”。 而九光祭坛在皎华平原上,自很古老的年代开始保护九苍,让九苍比别处都安全。 今天,人们依然来到这里寻求庇护。 它的古老魔力今日犹存。 觞凉领到簸箕扫帚和会悬浮的木桶,上午打扫台阶和环廊,中午和同组的三个孩子去露台吃饭。 他们也刚来祭坛不久。 三个人中有两个凑在一起,另一个坐在隔壁桌。 觞凉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矛盾,就独自走向更远的空桌。 午饭后他们又一起去领工具和任务,没人问她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 但不许她跑到视野之外。 后来,觞凉可以单独行动了。 就被派遣打扫工具间。 她像祭坛的其他孩子一样编起头发,彻底摆脱碎发黏脖子的窒息感。 祭坛的人给她嫩黄的上衣。 没成年的小住户工作时都穿这个。 可她觉得大人们的深蓝长袍与这座宇宙中的祭坛更配。 她收拾到第三个屋,一眼认出工作台前的栖弦。 栖弦在用一块尖石头磨斧头。 觞凉看呆了。 因为栖弦手里的石头会放绿光,每道绿光的纹路还都不一样。 栖弦没注意到她。 她盯着一串像冲天豹子头的光影猛地后退一步。 一块金属废料从她肩上的藤条篓掉出来,砸在地上。 栖弦惊诧抬头。 觞凉立刻蹲下去捂住亮蓝色的碎片。 栖弦笑出声,把磨刀石放在工作台上。 觞凉捡起碎片朝篓子扔。 碎片却越过去掉在另一边。 紧扣地面,再次咆哮起来。 栖弦哐哐地砸台子,笑得越发不可收拾。 “萧韶?”觞凉身后有人呼唤。 栖弦立刻板起脸拿起磨刀石。 觞凉转过身,面朝那个穿深蓝长袍的人,站直身体低下头。 “对不起,我们不聊天啦。” 栖弦笑容很稳,没有一点波动。 且非常灿烂得体讨人喜欢。 “萧韶,白庶说驿道见习有六个空位。我们觉得你可以去看看。”那人说,“今天晚祷后去雾风平台集合,苍灵会教你们一些东西。不要迟到喔。” 当晚,栖弦去雾风平台听训话。 觞凉坐在台阶上等他。 偷偷模仿附近打个响指就变出片叶子的小孩。 墨鸣也有这本事。 他们搞这小把戏时都很自然。 但觞凉打了很多个响指也没变出一片叶子。 栖弦气急败坏地来到觞凉面前。 指着她的脑袋,“一点也不好看!” 觞凉迷茫地看着他。 他像墨鸣一样可爱,但太容易生气了。 有点像她的那位九苍同桌。 “这个!” 栖弦从她头上摘了一片。 叶脉亮起来。 叶肉沿着叶脉融化。 “没啦!” 栖弦吓得大叫。 他立刻冷静下来,“我不是故意把它变没的。这是很蹩脚的植物能术,所以它消失了。你这一头叶子,不会是你自己弄的吧?” 觞凉不想说实话。 那太丢脸了。 “不是。” “就是你自己搞的。你看别人能变就瞎练一气,”栖弦在她旁边坐下,“你弄了自己一头,知道吗?满后脑勺都是。回头看!” 觞凉回头也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却看到身后台阶上落满残缺的绿叶。 出于清洁帮工的习惯,她想都没想就把碎树叶拢成一堆,利落迅速地捡拾。 每片都一接触到她皮肤就消失了。 “拙劣。” 栖弦夸张地摇头。 “你算幸运的。我认识一个,也乱学植物能术,然后炸得满地都是苍耳子,扎死人了。” “你朋友?” “不是!”栖弦激动起来,“他才不出这种岔子!他学得最快了。好了,你一定要听我的。先把自己练得强壮比学能术更重要。如果可以,再挑件趁手武器练练。” (4) 虽说如此,他看着也并不强壮。 觞凉在九苍时被人喊“竹竿子”。但她觉得栖弦更适合这个称呼。 “你不要笑。我学过格斗,还上过战场。别忘了,我从长庚星来,” 栖弦稍抬起下巴,但立刻就泄气了, “算了,你根本就不知道从长庚星来意味着什么。” “意志坚定,责任心重,体重超标,皮肤很冷。” 觞凉严肃地背诵从别的孩子嘴里听到的话。 “你学坏了,”栖弦委屈地说,“听你这样说我,真是伤心。” “对不起。”觞凉诚恳地说。 “道歉也没用,我还要伤心一会儿。” 栖弦说。 觞凉拍他的肩。 “在这世界上,不学会保护自己是没法生存的,” 栖弦更加严肃了, “我现在每天都在祭坛,之后就去驿道工作,再之后还要走得更远。我希望我离开时,你知道怎样保护自己。” 觞凉感到不安,但语气平静,“去哪呀?”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栖弦沉吟,“不过总得去的。” 他忽然跳起来,“我还没带你看渡台呢。走!” 觞凉还在纳闷他将来要去哪。 但,这是他自己的事,她不该好奇。 栖弦也不同意她继续愣神,不耐烦地扯着她走下台阶。 他们走到祭坛的淡蓝地板边缘,踏上结璘花盛开的原野。 从这往回看,会看到蔚为壮观的环状建筑与雪白廊柱。 但觞凉只捞着看一眼就被拉着飞奔起来。 路不算平。 栖弦跑得很快,她只能低头专心看路。 花下土地也是无瑕的洁白色,像细雪。 仔细看,也透出柔蓝辉光。 他们脚下扬起沙尘和碎花瓣。 几千步之后,这些发光的碎屑也不见了。 现在他们奔跑在一道洁白的台阶上。 台阶围绕一座荒野里的独立高台盘旋而上。 夜风骤凛,他们来到平台顶。 终于不再跑了。 觞凉弯下腰大喘气。 栖弦半愧疚半责备,“你看你好弱啊。必须马上开始训练。” 觞凉顾不上回答。 栖弦拍了几下她的后背。 她一边站起来一边环顾四周,本打算说点什么,却呆住了。 平台上有花坛。 正如她梦见过的,纤长柔软的花朵像长在草上的玉兰花,像月光。 仔细看,它们其实和平原上的结璘花很像。 也许两者互为变种。 这平台虽不像梦中的广场一样宽敞,其中央却也有喷泉。 开叉的鹿角上生着花朵,闪耀的水流沿角杈流淌,映出祭坛灯光和天上星光。 “这就是渡台。”栖弦说。“传说中通往夕轮、荧惑……通往浮景任何地方的水路。” 他的视线在喷泉上停留一瞬就投向东方。 那里有蜻蜓翼般的银光闪烁。 全都是结璘花,远望去仿佛烟云翻飞,一直绵延进晶光闪亮的湖。 湖像澄澈的镜面或宝石般流光溢彩。 “黎明湖。”他望着湖光远景说,“黎明湖、古驿道和皎华平原,这就是祭坛领地……我们该保护的地方。” 他看着星光下的湖水,沉默了一会儿,带着说不清是悲戚还是无奈的笑摇摇头,“我朋友就做得很好。” 他跳进喷泉,“过来!我最想让你看这个!” 泉水从他头顶落下。 但他身上没沾一丝水花。 觞凉也踩进喷泉。 一时间不知该看头顶还是看脚下。 夕轮星在头顶,被丝线圈一样的暗银色环形山缠绕点缀,近得不能再近。 泉座下有块镂空,被通明的晶体板覆盖。 晶体板之下,悬浮在轻纱般辉光里的大地神秘而幽蓝,仿佛正在静眠。 觞凉低头凝视着九苍,感到想念与解脱相混杂的矛盾情绪。 栖弦则用力仰头,朝夕轮张开双臂。 “我最好的朋友就在那儿,” 他像担心惊扰到什么人一样压低声音, “这么近,好像我在这说话,他们就能听见。” 觞凉也跟着抬头看夕轮,“是啊。” “对嘛,你朋友也在那边,”栖弦问,“你想不想他们?” “想。”觞凉答。 她眼睛很酸。 她不想被听出自己要哭了。 栖弦吸了一下鼻子,仍仰着头,一手盖在眼前。 夜风荡满袖子和衣摆。 九苍的水蓝与夕轮的银灰被每一滴水珠收纳,摇摆。 夜鸟影子是灰色的。 它们从四野升起,斜掠过来自两个世界的光。 “死鱼头!” 栖弦忽然吼起来,吓了觞凉一跳。 他旁若无人地向沉默洁白的天体伸出双臂,冰银色的头发仿佛与夕轮的光融为一体。 声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悲伤, “你还好吗!你要很好!很好、很好!” 觞凉一句都吼不出。 她想说的太多,比如道歉,比如不后悔跟着她跑出来。 她还想道谢,在九苍的那几年,她给了她那么多支持和陪伴。 她是个完美无缺的朋友,她不甘心就这样连一次感激都没有说过就再也见不到她。 她想去夕轮。 找墨鸣。 栖弦用白皙漂亮的手背擦眼泪。 夕轮星光落在他头发和后脖颈上,让他像一些书页里的天使。 觞凉没见过谁哭成这样。 开心时就尽情地勤奋和勇敢,不开心时就哭个尽兴。 栖弦的脾气其实也有点别扭。 但她并不像害怕其他别扭的人一样害怕栖弦。 “我一定要去夕轮。” 栖弦鼻子囔囔地说。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对吗?” “我也想去。” 觞凉坐在喷泉台上,继续仰头看。 夕轮星光如此丰盈,好像伸手捞一把就能抓到, “这可是你说的!”栖弦笑逐颜开,“我出发前叫你。你别不敢走。” “我要去找她。”觞凉坚定地说,“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栖弦满脸失望。 “好,我就是个凶巴巴的向导,逼你认字写字,还逼你练打架。” “什么?”觞凉迷茫地看着他,“不是啊。” “反正你就那一个朋友。” 栖弦挑剔地扬眉。 “两个!”觞凉立即改口,“对不起!” “没用。我得伤心一会。”栖弦瓮声瓮气地说。 觞凉笑起来,又忧伤地叹了口气。 墨鸣在就好了。 墨鸣听见有人在生这种气,大概会笑疯。 笑疯在这美丽的地方。 对着无与伦比的天地辉光。 第10章 第四章 守护(上) (1)2305 所有人都开始喊墨鸣。 房间里、凉台上。喊得很急促。 墨鸣吓了一跳,立即跑回去。 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走进来,人们就满意地继续做事。 除了随队医生。 薇雅族男孩厄奥卢斯的年纪大概在十八岁上下,有善良严厉的浅紫色眼睛和尖锐的口舌。 在所有人中,墨鸣最怕的就是他。 厄奥卢斯直直瞪下来,“去了哪?阳台?” 墨鸣没精打采地点头。 “你现在不能乱走,我们不是告诉过你了?你腿如果没恢复好就乱跑,会落下病根!” 墨鸣唯唯诺诺,“对不起。我记住了。” “管着你是为你好,”厄奥卢斯将双臂盘在胸口,“行了,去玩吧。” 墨鸣四处打量。 拱门下伸出两只胳膊,水草一样招招摇摇。 墨鸣转一下眼,无声无息地蹿过去。 厄奥卢斯如果又逮到她这样迅速游蹿,肯定会雷霆大作。 两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小孩坐在拱门下啃条索木和苍露果。 “你去哪了?”小姑娘问,“大家到处找你,连清山都在找。” “阳台。”墨鸣在他俩中间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青绿色半透明的苍露果,啃一大口。 “我就知道你在那,”男孩说,“所以我不告诉他们。你肯定是想去静一静。” “谢谢啦,悯濛。” 墨鸣转头搜寻清山。 清山在窗边看着平原出神,或沉思。 “她应该看见我进来了。我就不去打招呼了。” “大家都叫我小悯,”男孩像只白天鹅一样斯文,“我还是喜欢这个名字。” “不用去。”女孩对墨鸣说,“你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厄奥卢斯说你不能乱走,我觉得不对。树挪死,人挪活。” “等等,我们既是树,也是人。”小悯皱起眉,“我们到底是挪好还是不挪好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女孩拿起水壶喝了一大口,“吃饭吃饭。” 她叫琴信。 小悯有名有姓,大名悯濛,姓苍灵。 琴信也从重华来。但她家对这种严整到立刻就能收进档案的命名方式不屑一顾。 所以她只有“琴信”二字。 这两个孩子都有杂草般的绿头发,带红晕的圆脸蛋是全队笑柄。 以及还有蓝色调的眼。 这些都让墨鸣觉得亲切。 琴信的头发浅草绿色,一张嘴就露一对虎牙,粗鲁嗓音和甜美外表不符,“你去阳台干什么了?” 墨鸣叹了口气。苍露果忽然变得没滋嘎啦味。 小悯斯文地把水从壶里倒出,用水杯喝水,“你在想你朋友。” “对啊,”墨鸣放下苍露果,“她很菜。离开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小悯通情达理地点头,一并显出担忧。 琴信则蒙头蒙脑,“快吃!你不喜欢吗?” “躺太久,没胃口。”墨鸣翻来覆去地转动这颗被她咬了一大口的果子。 琴信把果子抢走,毫不犹豫地接着咬一大口,“从今天开始,你不要一直躺着养伤了。跟我们去抛小树枝,上课,还有干活,散步——” “一派胡言!”厄奥卢斯坐在窗台上向她吼,“墨鸣需要静养!” 他坐得比其他人都高,活像猫头鹰。 “——只要神念不来,或者只要厄奥卢斯不发狂,” 琴信听完厄奥卢斯的每个音节,像没听过一样继续讲, “你想干啥就干啥。” 墨鸣落落寡欢,“我得去找我朋友。” “你去不了。”琴信没觉出她郁闷,“小悯不是说了?丞旷大人要把她交给九光祭坛。救援队最近没有去九光祭坛的打算,你一个人也走不过去。” “是的,”小悯沉稳地附和,“这点你要放心。丞旷大人是我们最相信的一个人。” “其实也不是最相信的。”琴信偷笑,“第二相信。丞旷大人很可靠,但雨屿大人更好相处。见到雨屿大人,你就觉得这世上没得什么解决不了。” 墨鸣有一下没一下地扯自己鞋带,“她能习惯祭坛嘛。我看不行。她是九苍人,之前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墨鸣,”小悯递给她一杯水,湖水般浅蓝的眼睛透亮又平和,“你真的好担心她。” 墨鸣点点头。 墨鸣试着微笑。 “我在九苍交到好多朋友。这一个最铁。其实,她说话费劲,我们连聊天都没得聊。这很怪,你懂不?” “不懂。”琴信兴高采烈地吃水果。 小悯说,“不怪。我现在明白啦。” 墨鸣郁闷到极点,“都怪我。我在九苍看见神念,转头就跑。可能他们本没注意到我,我一跑反而坏事了。觞凉跟着我上驿道,撞进神念刚抓的大队,全是之前逃到九苍的人。然后我们又跟素魄干了一架,就变成你们见到的那样了。” 悯濛望着平原上的草和高飞的鸟, “你其实没得选呀。他们就是去九苍抓人的。我听说,咱们一进九苍,身上就有一圈蓝色的火焰,神念一打眼看就能看到。” “对。但是连累她了。”墨鸣说,“她本来好好的,不交我这个朋友就什么事也没有。” “话不能这么说,”琴信忽然能插上话了,“如果谁能有个青梢朋友,就是撞大运了。 悯濛歪着头看墨鸣的眼睛, “你肯定也很照顾她,对不对?” “但还是害了人家。” 墨鸣就地躺下。 “没事的。”悯濛也躺下,“丞旷说到做到。祭坛的人也都很可靠。你先跟我们安顿下来。等邮差回来,你还能给她送信。” 墨鸣凝视夕轮的银白天空,没有回答。 “你不想留下吗?” 琴信晃她的肩, “你还想去哪?都说了祭坛不好去啦!” “不,我跟你们一道。”墨鸣坐起来搂住膝盖,“我害怕。这是夕轮。我从没来过这里。” 悯濛悲切道,“我懂!我刚来时也不习惯。屋子好白,屋顶好高,空洞洞的,蜡烛照不到顶。我每天都做噩梦。” 墨鸣嘴唇扭了几下。 悯濛眼眶红了。 如果琴信没打饱嗝,他俩可能就要抱头痛哭了。 琴信连打三嗝,躺下拍肚皮。 于是墨鸣振作起来,“放轻松,弟兄,就只是些屋子和石头罢了。而且我看夕轮也有好多树,也都会说话。” “幸好还有他们,”悯濛说,“幸好还能种树摘果子。我只想守着小果箱,哪也不去了。” “我懒得跟树说话。”琴信像在家里一样怡然自得,“我跟你们说话。” 墨鸣满耳朵都是悯濛说的种树摘果子。 她一点也不伤心了。 “小果箱?什么小果箱?能给我看看吗?” (2)2484 祷歌台上有九尊雕像。 孩子们认真虔诚地擦拭底座,因为够不到更高处。 “他们是建立祭坛的人。”栖弦告诉觞凉,“他们早就死了,但人们还是相信他们会保护这里,就像相信先祖阿莱芙会保护浮景。” “死了,”觞凉望着几乎隐入云的神圣脸庞,“那怎么保护啊?” “是他们的九盏灯还有祭坛本身在保护!”栖弦又生气了。 他们走了几百级台阶,来到能眺望渡台、整片皎华平原与驿道的祭坛最高处。 觞凉一瘸一拐。 她已在平原上跑了几天步。 栖弦站在边缘望着花野,“据说,在古代,驿道人来人往,很热闹。现在驿道和协议区都荒废了,只剩守祭坛的人和流落到这里的我们。” 他背对觞凉。 高处风猛烈,觞凉要很努力才能睁开眼。 “但是,结璘花一直都在开。” 栖弦自言自语。 “人难道还不如花?” 觞凉在日记里看过栖弦说的故事。 风太冷了。 栖弦走回来,拉紧衬衫襟。 “回去吧,今天你要跑够两圈!” 晚祷后晚饭前,觞凉在灯火通明的石头上围着祭坛跑。 栖弦缓缓散步,偶尔飞奔赶上她,让她知道自己离“真正的强壮”还有多远,随即又慢慢落后,边吹口哨边盯她。 觞凉本不情愿。 有些人生来是这块料,她不是。 再说,每天工作到晚祷,已经很饿了。 但栖弦坚持这是必要的。 他是雪碎族,身体冰冷沉重,理应比她更不适合运动。 可他跑得像只小白鸽。 她没理由质疑他。 “不该吃饱饭再练。咱没这福气。”栖弦说,“因为等你要跑步和打架的时候,也不一定是吃饱歇足的。必须要在又累又饿说不定还很冷的时候也能动起来。” 觞凉跑够三圈,饿得眼花,连上台阶都费力。 栖弦严厉又挑剔地盯她一会儿,摇摇头,“休息会儿吧。该看我练了!” 觞凉随便一坐,汗手往后,撑台阶。 栖弦将一把长柄凿子在她面前挥挥,“祭坛淘汰的。等你饿着肚子跑够五圈,我就教你这个!” 觞凉试过拿这把凿头。 根本拿不动。 栖弦照自定的路数练了几轮。 衬衫翻卷像羽毛飘浮。 天暗了,完整灿烂的星空在祭坛后升起。 栖弦把凿子往半空一抛,打横接住,收在身后。 走回来坐下。 “怎么样?” 他擦擦汗,轻快一笑。 “羡慕。”觞凉说。 时令推移,夏季节日“舞乐节”过去,晚祷和晨歌都换了曲目。 栖弦问觞凉, “夏季晚祷你学会了吗?比上一首难。” “没有。” “对吧!” 栖弦一点也不意外, “我可以教你。你有没有仔细听过我唱歌?” “有。很好听。” 觞凉恭维得毫不犹豫。 栖弦时常被祷歌师傅叫到前面领唱。 栖弦说,“那我绝对能教会你这一首。” 每当他想笑又想矜持,玫瑰粉色的嘴唇就会像这样卷起来。 很可笑,但不惹人厌,因为他太漂亮,嘴像花瓣,眼像深水里绿宝石,脸是细雪染胭脂。 而且,他的漂亮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夸张。 “夏季祷歌,不对劲,”觞凉说,“哀伤……焦急。” 栖弦也凝重起来,“其实,简单欢快的春季祷歌反而是更特殊的。” 觞凉放下餐具,饶有兴致地听。 “几乎所有祷歌都哀伤又焦急,”栖弦说,“你听它唱乌云和雷了吗?那是战争。” 又是这个词。觞凉屏住呼吸。 “跟神念?”她终于鼓起勇气问这个问题,“你们跟神念,到底打了多久?” 她回忆起日记,“鹤轸说,从古代,就在打。” “他叫疏缟,”栖弦翻翻眼皮,“自己人,说这么客气干什么。而且,是咱们跟神念打,不是‘我们’。你要还认墨鸣是朋友,或者说还认我是朋友,就得有这个觉悟:神念是你的敌人。” 觞凉认同他,“他们杀人。把尸体炸掉,给我们看。” “他们到处做这种事,”栖弦说,“到处杀人抓人。他们想管我们所有人,但我们不服管。所以,我离开了家。” 觞凉忽然想到——几十天来头一回想到。 栖弦健谈,仿佛什么事都告诉她,却几乎没提自己的过去。 “你家,”她指着西边。 长庚星域光泽流溢,柔美璀璨。 “你家也有战争?” 栖弦也放下餐具。 他瞥一下那钻石般的天体,就移开眼。 “对。”他前所未有的低沉。 觞凉想,自己第一天见他时猜他没经历过任何磨难,是错的。 她换振奋语气,“草莓饼,快吃草莓饼。” 栖弦笑了,“我知道。我没事。” 他俩面前各有一水杯,淡蓝色磨砂,半透明,有波纹。 巴掌大的水面在星光下摇晃。 觞凉想着另一处露台。 她本人从没去过那。 她想象栖弦、在那场袭击中消失的人以及写字很好看的疏缟在那里高兴地吃饭。 栖弦双手捧杯子,轻柔地吹一下水面, “如果没有神念,我们所有人,都会比现在幸福许多许多。” 风是凛冽的,光是冷色的。 觞凉又来到了多日前梦见的荒原。 现在,她不再把这类梦当做单纯的梦境。 她就当这是第二个现实。 已经过去的现实,正在发生的现实,或将要发生的现实。 她在悬崖下。站在澄明的颤动着的星光中。 寒冷明亮的冬夜荒原。 有个人在树林边缘,刚转过身正要走开。 现在,那个人的头发是绿色的了。 觞凉想去追,可风从各方向吹来。 她像片可怜可笑的柳絮,被拉扯在离树林不近不远的地方。 “总是这样。大家都不愿放弃,但很少有人如愿。” 丞旷和她一起望着森林。 觞凉感到疑惑。 他为什么总是挡着她奔向墨鸣? 那回墨鸣身上着火,也是这个人在用她威胁她。 “那火是区分九苍的非人类访客的标记,不是我在要挟。” 丞旷说, “至于你们遭遇的那些事情……我真的很无奈,但确实不是我做的。不过,我到底还是去帮你了吧!即使我还有那么多别的事情要做。” 觞凉被乱风呛得呼吸困难。 丞旷拨开风把她接回地面。 “你的那位重华朋友……倘若这是更早、更好的年代,她想住哪就住哪,想在九苍长大,成家,终老,全都随她便。可惜,现在不是那么好的时候了。” 丞旷说。 觞凉站到森林边缘,低声问,“她现在在夕轮,对吗?” “没错。” 丞旷转身面向湖和天, “找到她又有什么意义?神念掌控一切。你还是救不了她。你救不了自己,她也一样。这样的你找到这样的她,再遇到同样的事,还是一个结果。” 觞凉叹了口气。 丞旷没像她一样把垂头丧气表达得这么明显。 “如果朔吹——也就是那一把钩镰枪,还有它传承的力量——还活着的话,你就不用这样下去了,”丞旷说,“你都拿到它了。可惜,它只剩一个魂魄让你拿。一个虚影,一下子就没了。” 他向觞凉走了一步。 他的衣袖在苇风里飘拂,袖摆里细小明亮的光点好像藏着的星光。 腰身既结实又纤秀,背对湖光走来时就像仙女。 觞凉很不确定是否应该用“他”来指代他。 或许,真的应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