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玉》 第1章 舍人 京都梁城东去二十里,一片碧湖烟波浩渺。初秋细雨洒落湖面,激起圈圈涟漪。湖畔楼阁绵延,隐在烟雨朦胧的绿树之间。此处正是当今圣上的胞姊,河间长公主在城郊的私家林苑。 此刻,苑内一间值房中,地上摊放着十多幅绢帛画像。画中皆是宽袍广袖的男子,个个玉树临风。一名年轻女子未穿鞋履,穿行在画像之间,俯首审视着。 “被举为孝廉,性情敦厚老实……”她念着一幅画上的小字,轻嗤一声,用脚尖将画拨开,“沽名钓誉,满口胡言。” 女子莫约二十四五岁,清秀面庞上,一双杏眼明亮灵动,眉目间透着超乎年纪的干练。高髻上一缕垂髾微微摇晃,颇显俏丽。她转身继续踱步,藕荷色裙裾拂过画像,发出窸窣声响。 一旁鬓发斑白的仆妇赶紧上前,收起被踢开的画像。画上男子身姿挺拔,腰佩长剑,器宇不凡。她不禁疑惑:“这位郎君相貌堂堂,画师记录的品行亦无错处。林舍人为何如此评价?” “你瞧画像旁的记录,说他敦厚老实,乡邻称道。”林菀驻足侧首,耐心解释道,“可他被举为孝廉已有数年,借口侍奉父母,迟迟不去参加策试,却递荐信来云栖苑,盼得殿下青睐。分明是投机取巧,妄图平步青云。大家都心知肚明,装什么敦厚老实?” 仆妇恍然,连连点头:“确实沽名钓誉,谎话连篇!” “把我当傻子糊弄呢。”林菀瞥了一眼画像,目露厌弃。 仆妇卷着画,小心接话道:“好歹收了十贯润笔,也不亏。您说过,只要士子出得起润笔,苑里画师照画不误,横竖不会送到殿下跟前。” “这些士子,十之七八毫无自知之明,惯会自吹自擂。收些润笔,也算弥补大家的辛苦。”林菀随口说着,继续踱步看画。 “全仗林舍人英明呀!云栖苑必能上下齐心,办好殿下的差事!”仆妇满脸堆笑,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林菀却叹了口气:“圣上常年养病,咱们殿下监国理政,夙兴夜寐。我不过是为殿下分担些微末小事。” “选送面首岂是小事!”仆妇急忙强调,“殿下孀居多年,想身边有几个知心人相伴。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还得靠您慧眼识人。” 林菀唇角牵起一抹浅笑,还未说话,门外又传来婢子禀报:“林舍人,田产账目已送到。” “搬进来。” 她话音一落,三名婢子鱼贯而入,将堆满简册的托盘放在案上,又安静退下。 旁人眼中,林菀年纪轻轻便得殿下赏识,任职舍人,执掌偌大的云栖苑,还负责选送面首,可谓风光无限。 但苑中事务千头万绪,她忙得脚不沾地,遂定下规矩:自荐面首的士子可付十贯润笔,请苑中画师登门绘像。每月所有画像一并呈递,由她亲自筛选后面见,择品貌出众者荐于殿下身旁。往后他们前程如何,就凭造化了。 半晌,林菀接连踢开了四幅画像,蹙眉问道:“张媪,上月的画像全都在这了?” “上月共十二幅画像,老身都取来了。”仆妇恭敬应道。 “十二个人,竟没一个能稍微入眼。”林菀连连摇头,难掩失望。 “咦?不该呀……”张媪四下张望,“早晨取画时,还见好几个画师围着一幅画,说画中人堪当大齐第一美男子呢!” 说着,她望向屋角:“是不是漏了那幅?” 林菀随之看去,见有两幅画叠在一起,下面那幅只露出衣摆一角。先前大略扫视,未曾留意。听张媪所言,她不由得心生好奇:“哪家士子,竟被夸成这样?” “好像来自登郡,叫什么……宋易。” “登郡宋氏?”林菀讶然。 “对对对!”张媪忙点头。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道急呼:“林舍人不好了!清平侯在大门外闹着要见长公主殿下!” 张媪浑身一僵,愕然看向林菀。 “我去看看。”林菀面色一沉,顾不得再看画,转身推门而出。屋外细雨如帘,一名门房小厮耷拉着头,哭丧着脸站在院里,身上淋湿了大片。 “早先便吩咐过,若清平侯到访,一律回禀殿下身体不适,不便见客。”林菀蹙眉斥道。 “说了!清平侯一听就扇了小人一耳光!骂小人算什么玩意,敢拦他见长公主!小人吓得赶紧关门,立马来报您……”小厮委屈至极,脸上赫然一个通红掌印。 正在门后偷听的张媪,露出担心神色。 林菀面色一变,提裙迈出门槛:“云栖苑门前也敢如此放肆!” “带把伞!”张媪急忙从门口竹筐中抽出一把伞,疾步送上。 “我回来再看画。”林菀匆匆接过,撑伞步入雨幕。 —— 长公主平日宿于城内府邸,得空才来云栖苑休憩。此时殿下正在主院午睡,舍人值房偏僻,方才的动静应未惊扰殿下。 穿过回廊,行至一条石板夹道,林菀快步来到大门后。守在此处的三名小厮见她到来,如见救星,急忙围拢过来。 “您可算来了!岳侯的人一直在外面叫骂,刚消停。”一名小厮苦着脸道。 另一人无奈补充:“我们一直装没听见。岳侯今日见不着殿下,正在气头上,谁去谁倒霉。” “堵在门口,殿下出门瞧了定然心烦,得让他走。”林菀压着愠恼令道,“开门。” 小厮们面面相觑,但终是听命行事。 大门缓缓开启,石阶下,一名男子突然“扑通”跪地,砖上积水哗啦溅开。门槛后的林菀浑身一颤,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下,怀之知错了!”男子跪在雨中,捶胸顿首,痛彻心扉,“今日的雨连绵不绝,恰如怀之对殿下的彻骨思念!求殿下原谅怀之这一回吧!” 男子约三十出头,头戴白玉簪,腰系三尺玉珩组佩,金丝珠玉与湿透的衣摆一同铺在地上。雨水顺着他眼睫落成水帘,都遮不住他的满面伤怀。 林菀冷眼瞧着。 清平侯岳怀之,曾借送文书的机会接近殿下,靠一副英俊白皙的相貌深得欢心。其他面首没多久便被打发,唯有他能留下整整七年。从一个无名小官,摇身成了炙手可热的岳侯。 林菀浮起笑意,撑伞走至阶下施礼:“见过清平侯。” 岳怀之动作一滞,抬眸见是她,脸上伤怀顷刻消散。他站起身,旁边马车上的仆从立刻上前撑伞。 “怎么是你?殿下呢?”岳怀之抹去脸上雨水,掸了掸沾泥的衣袖,与方才判若两人。 林菀面露难色:“殿下亲口吩咐,今日头痛体乏,不见外客。” “本侯怎是外客!”岳怀之骤然变脸,“滚开!” 林菀纹丝不动,唇角衔笑。四名小厮在后排开,把大门堵得严实。 “不让是吧?”岳怀之指着她怒喝,“看来你根本没向殿下通传!林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本侯?” “岳侯真是折煞我了!云栖苑谁人不知,殿下最看重之人便是岳侯。”林菀慌忙说着,绽出熟练笑容,“只是前几日,岳侯府中人行凶,打死的农户之子竟是太学生。近日太学生在城里闹翻了天。殿下为此头痛身乏,没法像岳侯这般风雅,还有兴致赏雨呢。” 岳怀之额角青筋暴起,狠狠瞪着她。 片刻,他怒挥衣袖:“当时本侯又不在场!再说那是献给圣上的园林,刁民还敢占田碍事!姊兄不过略施教训。那厮回家两日后才死,谁知是不是故意讹诈!” 风雨渐急,伞被吹得轻晃。林菀握紧伞柄,依然笑着:“下官不懂其中曲折。这些话,岳侯应向御史台分辩。下官只知殿下病了,须静养方能康复。岳侯口口声声挂念殿下,何不多体谅一二?” 岳怀之脸色铁青,被噎得说不出话:“你……” “殿下若见岳侯这般模样,又该心疼了。”林菀抢先开口,满脸关切。 秋雨裹着凉气钻进衣袖,她握伞的掌心却沁出薄汗。以这厮秉性,今日被她硬拦在门外,必定怀恨在心。但她仍面不改色,半步不退。 岳怀之低头看了看滴水的发梢,湿透的衣裳,面露迟疑。 “好,”半晌,他咬紧牙关,“本侯改日再来!林菀,最好别让本侯抓到你的错处!否则定会报知宗□□,撤了你的职,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林菀颌首含笑:“多谢清平侯记挂。” “走!”岳怀之愤然转身。仆从连忙撑伞跟随,直到他钻进车厢。 “清平侯慢走!”林菀欠身行礼,扬声道。 马车驶向远处,消失在雨雾朦胧的树林里。远去的车辙印很快被雨势冲刷不见。林菀松了口气,朝树林翻了个白眼。 她转身回到檐下,一名小厮嘀咕:“只盼殿下这回能彻底疏远清平侯。否则日后他逮住机会,定要告您的状。” “那就,”林菀挑眉,漆黑眸中闪过精明光芒,“尽快为殿下觅个新欢。” —— 值房小院外,张媪正在檐下踱步,不时探头望向院门。一见林菀回来,她连忙迎上:“岳侯可曾为难您?” “无妨,他走了。继续看画。”林菀脱履入屋,见那幅画已摆在书案上。 张媪忙递来一杯热茶:“还得是林舍人出马,才能请走这瘟……咳,这贵客!” “张媪你这张嘴……”林菀接过茶杯,走近书案。她呼吸蓦地一滞,竟忘了后半句话。 画中男子一袭青衫,端坐胡床,清逸如仙。他长眉如墨,薄唇轻抿,沉静双眼映着碎星般的清辉,俊美无俦的容颜竟无一丝瑕疵。观其通身气度,雅正高洁,一见便知是满腹诗书之人。 纵然见惯士子画像,林菀仍一时怔然,惊为天人。 开文大吉!!![加油][加油][加油] 一周内本章评论都有红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舍人 第2章 面首 短暂失神后,林菀看向画旁文字:“宋易,年二十,原籍登郡,祖父乃高宗帝师宋太傅,其父为宋太傅次子。” 她不由得惊讶:“宋氏为登郡望族,世代清流,宋太傅父子三人皆为名士,极受士人敬仰。怎么宋太傅也有孙子想当面首?” 张媪也凑过来看画像旁的记录:“宋易自幼长于守明书院,知书识礼……哎?守明书院很出名啊,老身没记错的话,不就是登郡宋氏创办的吗?” “是能比肩太学的私家书院,”林菀点头,“不过二十年前,宋太傅长子当众非议殿下监国,被免了官职。如今二房之子竟给云栖苑递荐信。会不会有问题?” 她凝视着画像。最初的惊艳过后,她目光已恢复平静,只剩下对画中人的谨慎考量。画卷上,洋洋洒洒写满此子对长公主的倾慕,似在阐明他与伯父的见地截然不同。 张媪俯身细读:“哟!他还说,画像送出后便即刻动身至梁城渡驿,随时等候召见。谨盼以微末之身,为长公主殿下效劳。还真是……迫不及待。” 林菀托腮沉吟:“为人风评倒是不错……连登郡太守都为他写荐语……” 张媪不住端详着画中人,啧啧赞叹:“瞧这模样,难怪画师们那般夸赞,连老身见了都喜欢!林舍人您想想,二十年前他才刚出生,伯父的言论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何况他伯父早已过世,他阿翁又不曾出仕。若因二十年前的长辈言行而落选,岂不是白白可惜了这副好样貌?” 林菀斟酌半晌,终于决定:“明日先把人接来,我亲自见一见。” “老身这就去安排车马,”张媪满面喜色地卷起画像,“这下有了合适人选,总能稍稍宽心了吧。” 林菀无奈摇头:“好歹有个比清平侯顺眼的人。” 两炷香后,她审完所有画像,最终只选定宋易一人面见。刚想坐下歇息,转眸瞥见漏刻时辰,她蓦地一惊:“殿下该醒了!” 林菀立即起身,快步往外走去:“张媪,你把剩余画像送回去。我去殿下身边伺候。” “是。林舍人慢些走!”仆妇抱着画卷,躬身目送她匆匆离去。 —— 早秋的雨连绵不绝,满院飘散着泥土与草木的香气。林菀执伞穿过重重院落,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座湖畔水榭。进门时她问了婢子,得知殿下刚醒不久。 檐下雨滴织成珠帘,落在湖面滴答作响。栏杆旁的小榻上,一名妇人慵懒半倚,手扶额角,红裙逶迤及地。四名婢子静立一旁,或手捧茶盏,或端着酥饼。 酥饼香气扑面而来,一闻便口齿生津。林菀忍住馋意,趋步上前行礼:“阿菀见过殿下。殿下今日睡得可好?” “这儿安静,比城里睡得安稳。你把卧榻布置得那般舒适,本宫都舍不得起来了。”长公主浅笑抬手,一名婢子立即递来盛酥饼的青瓷碟。 妇人拿起一块酥饼,轻叹一声:“你阿母的名声都传进宫里了。前几日皇帝胃口不好,傅昭仪特意召她入宫教授制饼,好让皇帝换换口味。难得她时刻惦记本宫,每日遣人把新做的酥饼送过来。” 阿母是长公主府司膳女使,殿下每次来云栖苑都会随行,这次却没陪同。前两日,林菀就已打听到阿母的去向。 此刻听殿下亲口提及,她连忙应道:“阿母经常念叨,殿下最爱吃酥饼。她不会别的,幸而会做这点心,才幸得殿下赏识进府。咱母女得时刻牢记殿下恩情。让殿下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得乖巧清甜,与先前那位干练的林舍人判若两人。 长公主失笑:“这酥饼再甜,都甜不过阿菀你这张嘴!”虽贵为长公主,她却待下人宽厚和蔼,常与他们说笑。 “殿下可还觉得头痛?奴婢为您按揉一番可好?”林菀试探着问。随着她抬起头,妇人的面容映入眼帘。 她虽年逾四十,但容色明丽更甚霞光,看着只有三十来岁。额边有道形如月牙的伤痕,却毫不遮掩,坦然示人。 妇人佯作嗔怪:“本宫一醒就在等你来。谁叫林舍人忙得不见人影,直到现在才来。” 林菀连忙起身,轻柔地为妇人按起额角:“都是奴婢的错!但阿菀保证,定会揉得殿下舒舒服服!” 长公主轻轻抬手,婢子赶紧用瓷碟接过酥饼。她闭上眼,倚在榻上享受起来。片刻,妇人朱唇微启:“怀之性子急躁,前些年本宫太纵容他。你说,是不是该磨磨他的心性了?” 林菀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无论殿下怎么做,都是为岳侯着想。” 听口气,殿下只打算暂时冷落岳怀之,名曰磨炼心性。他到底灌了什么**汤,让殿下如此难以割舍?若他重新得势,岂非要狠狠报复自己? 虽在腹诽,林菀面上却不露分毫,仍笑吟吟道:“岳侯听闻殿下抱恙,当真心急如焚!可见岳侯是重情重义之人。眼下他姊兄闹出人命,岳侯还在帮忙说话呢。” 长公主睁开凤眸,蹙眉道:“那帮清党,就想借太学生闹事喊冤,把火烧到本宫身上。怀之若真心体谅本宫,就不该包庇亲族,给本宫惹这些麻烦。” “今日岳侯知晓了殿下心意,定然明白回去该怎样处置。”林菀顿了顿,终是说道,“这段时日,岳侯不便陪伴殿下。不如……奴婢再送一名郎君到殿下身边,陪您解闷?” 虽然还没见过那宋易,她却不能再拖下去了。岳怀之样貌俊美,知情识趣,让殿下念念不忘。这几个月的士子画像里,只有宋易能胜过岳怀之。无论如何,她都得试试。 长公主果然提起了兴致:“哦?是哪家士子?” “登郡宋氏,名唤宋易,他父亲是宋太傅次子。画师登门见过,这位宋郎君生得俊朗,颇有才学。” 长公主先是怔住,旋即朗笑:“竟是宋弘简那老顽固的侄儿!有意思,带来让本宫瞧瞧。”她提到的宋弘简,便是当年因言去职的宋太傅长子。 “是。”林菀笑着应下。她指腹轻轻用力,抚过长公主额边微凸的伤痕。 妇人神色舒展了许多:“朝中事务繁多,明日本宫便要回城,暂时不来云栖苑了。” 林菀心领神会:“明晚,奴婢便把宋易送到城里。” 长公主眉眼弯起:“若非云栖苑离不开你,本宫真想将你带在身边好好栽培。你总有让本宫开心的本事。” “因为奴婢每次说笑话儿,殿下都赏脸笑呀!”林菀喜滋滋地应道。 长公主开怀朗笑,坐起身来。林菀适时松开手。只见妇人踱到水榭栏边,望着一群悠然聚拢的红鲤。她侧眸一瞥,婢子便垂首上前递来瓷碟。妇人拿起酥饼,掰成小块抛进湖中,引得无数红鲤争相抢食,湖面沸腾起来。 “阿菀,你到本宫身边多久了?” 林菀交握双手,恭敬站立在侧:“回殿下,九年七个月了。” “当初你还是个孩子呢。”长公主抛撒着碎饼,看湖中红鲤兴奋跃起,水花四溅,“本宫看着你长大,知你忠心可靠。放心,往后无论旁人说什么,本宫绝不疑你。” “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以报殿下洪恩!”林菀连忙伏地叩首。 这些年来,她不断被赏识提拔,从厨娘到侍婢,直到掌管庄园的林舍人。 殿下是主上,亦是恩人。 显然,殿下知道岳怀之说过什么,还特意出言宽慰。林菀心头一暖。 “今日你受了委屈,想要什么补偿?”长公主转头望来,温声问道。 林菀抬起头,目光落向婢子端着的酥饼。她舔了舔唇瓣,道:“奴婢好些日子没尝过阿母的花馅酥饼了,求殿下赏一块,便心满意足。” 长公主弯眼笑道:“这有何难,都赏你了。” 林菀接过婢子递来的青瓷碟,喜笑颜开:“多谢殿下!” 长公主心情大悦,转身走向内室:“吃完再来伺候吧。” “是!”林菀将青瓷碟高举过顶,恭敬应答。余光瞥见殿下和婢子远去,周围再无旁人,她才深深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林菀倚着栏杆,拿起酥饼轻咬一口。内馅清甜不腻,外皮酥脆可口。花蜜清香在舌尖绽开,久久不散。难怪殿下如此爱吃。 湖中红鲤仍在欢腾跳跃,她撇了撇嘴:“阿母做给我吃时,我恨不得把案上的饼渣都捡起来吃了。才不便宜你们呢。” 她不是心疼饼渣,而是心疼阿母的辛劳。 而殿下,会随手将酥饼掰了喂鱼。 所以,无论殿下言语多么亲厚,她始终清醒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什么位置。 —— 次日清晨,天色放晴,林菀恭送长公主车驾离去。到下午,派往梁城渡驿的车便接回了宋易。她得先见见本人,安排验身。若无问题,再派人送他进城。 由是,林菀亲自等在云栖苑门外。 马车沿驰道徐徐驶近,停在阶下。一名青衫男子推开车厢门,跃下车来。 车夫上前禀报:“林舍人,登郡来的宋郎君接到了。” 不必他多说,林菀已一眼认出,来者就是画中人。 他背着简单行囊,身姿挺拔,透着雪落青松般的清正气度。沉静的眉宇稳如山岳,全然不似刚及弱冠的年纪。一双明澈眼眸扫过四周,最终望向她。 林菀忽然觉得,画师只描摹出了他的清俊轮廓,却没画出本人神韵之万一。 他走近,彬彬有礼地开口:“请问,殿下要在这里见我?” 她回过神来,脸上挂起熟练的微笑:“宋郎君,请先进屋。” 男子略显疑惑,但还是随林菀进了大门。两人穿行庭院,身后跟着数名仆婢。他一路打量苑内景致,面色越发疑惑。 林菀一直暗中观察。此人温润识礼,她颇为满意。但他看上去至少二十五岁以上,为何画像只写二十岁,难道谎报了年龄? 她得好好盘问清楚。行至花厅,案上摆着糕点。林菀抬手示意:“宋郎君请坐。先用些点心,待沐浴更衣后,我会派车送你去城中府第,陪殿下用膳。” 他眸中又闪过疑惑:“我不饿,现在就进城吧。” 太急了吧?还没验身呢。 林菀蹙眉。 她转身落座,直视对方:“宋郎君不吃也无妨。但我有几个问题,需得先弄清楚。” “请讲。” “宋郎君看起来不像二十岁。”林菀开门见山。 他再次疑惑,但仍礼貌应道:“宋某今年二十六。” 果然! “那你为何向画师声称只有二十岁?” “我没有,什么画师?”他有些惊讶。 男子侧首回忆片刻,忽然记起:“上个月,家人的确请过一位画师。但他作画时,我始终不曾开口说话。娘子为何如此发问?且说,你们又如何得知此事的?” 说着,他眼神警惕起来:“殿下到底在何处?” 林菀顿时愠恼。 这人怎么前言不搭后语!谎报年龄被戳穿了,还装起糊涂了。 林菀压着恼火朝旁招手。小厮忙递上画卷。她迅速打开,指着说道:“宋郎君,你自己看看,究竟对画师说过什么。” 甫一看到人像,男子微微惊讶,旋即恢复如常。再看旁边小字,他脸色陡变,眉头深锁。继续往下看,他眸中渐起愠怒。 “这小子竟然……”他忿忿低语,又迅速止住。 “怎么?”林菀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宋郎君,谎报年龄并非大事。我特意点出,是不希望见到欺瞒殿下的行为。” 男子迅速看完小字,面色惊怒。但他很快恢复平静,问道:“原来你们口中的殿下是河间长公主。所以你们要送我去的地方,是长公主府?” “不然还能是哪位殿下?”林菀失笑。 男子似乎想反驳,但话到喉头又咽了回去。 他长叹一声,无奈道:“抱歉。先前是宋某年少无知,眼下我改变了主意。请容宋某告辞!” 男子转身便要离开。 林菀猛地将画像拍在案上:“你把这当什么地方!来人,绑了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面首 第3章 接错 “是!”小厮们立刻追到门口,拦下正要离开的男子。 “你们……”男子似乎不愿动手,任由小厮将他制住,重新按回席上。有人找来绳子,将他捆了个结实。 林菀心头火起。 之前选送过六位面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荐信没问题,画师画的本人肖像也没问题。顺利与殿下约好见面,他却在最后关头反悔了! 而这人还在说:“这种事总该你情我愿,现在我不想去了,还请放我回去。” 他眉目如覆冰霜,透着几分鄙夷。看得出他正强压怒意,只是碍于教养,才勉强维持着风度。 明明是他先戏耍别人,倒摆出一副被欺骗的模样。 实在可气。 林菀越看越恼,走到他面前按住木案:“宋郎君,当初谁逼你写荐信了吗?那时你不情愿吗?殿下百忙之中答应见你,乃是天大的恩典!你倒好,轻飘飘一句‘以前年少无知,现在不想去了。’天底下没有这样开玩笑的!” 她向来不轻易情绪失控。 唯独此人,一见面就让她气得不轻。 “殿下既开了金口答应见你,今日你无论如何都得履约!” 旁边的张媪悄悄凑近低语:“林舍人,请听老身一言。” 林菀深吸一口气,随仆妇移步到门口。张媪压低声音:“年轻郎君血气方刚,这会儿许是被您戳穿谎报年龄,脸上挂不住了。说不定用了汤膳,就又改主意了。男人嘛,都嘴硬。” 依照惯例,厨房会提前准备一些滋补汤膳,如鹿茸龙凤羹、元气三宝汤之类,让郎君先用,以备殿下兴起留人,为夜间添些意趣。 “也好。”林菀瞥向案上菜肴,“请宋郎君用汤,再行验身,送上马车!” “是,”小厮们端碗朝男子递去。 林菀只觉胸中憋闷,踱步至门外望着庭院。 无论如何都不能对长公主爽约,绑也要绑他去见殿下一面。若他执意反悔,就让他自己向殿下阐明,也不算是她失职了。到时让旁边伺候的人盯紧些,等殿下见过面,再跟他算账。 很快,小厮们推他来到门边。他冷冷开口:“就算你强行押我去……” “废什么话赶紧走!”林菀不耐烦地打断。 小厮们加快动作将他推走。随行下属也跟了过去。庭院终于安静下来。 林菀思前想后,仍觉今日情况特殊,怕属下解释不清,还得亲自走一趟。 刚往大门走了几步,前方忽然传来疾呼:“林舍人,不好了!” 方才去梁城渡驿接人的车夫,慌慌张张疾奔而来。 “怎么了?” 他跑近递上一块木牌,上面拴着一把铜钥匙。林菀接过一看,木牌正面刻着“梁城渡驿玄字三号”,背面用炭笔写了一个人名——宋湜。 她顿觉不妙:“这是什么?” “方才他们在门口推那位郎君上车,从他身上落下的……” 林菀知道梁城渡驿的规矩。住客交钱登记后,掌柜会给一块门牌钥匙。为免混淆,还会在牌后用炭笔临时写上住客姓名,之后一擦又能再用。 “玄字三号……宋湜……” 而不是宋易。 林菀心下一沉,厉声问:“怎么回事!” 车夫扑通跪地,慌张解释起来。 原来,他去接人时,进门便问了掌柜,登郡来的宋易郎君住哪间房。掌柜翻了登记册,说是地字二号房。但他上楼后,见四面厢房布局一模一样,光线又暗,实在看不清门牌。 正寻找时,那位郎君上楼来。车夫见他挺像画中人,便问:“可是登郡来的宋郎君?” 来人称是,还问他有什么事? 车夫又说:“奉殿下之命,来接您见面。” 那人打量了车夫好几眼,还是跟着回来了。 “房间不对,人名不对。刚才在门外,我捡到这串门牌钥匙。心想坏了!是不是接错人了!就赶紧来找您……” 林菀听得火冒三丈:“你马上再去梁城渡驿!记住!找到地字二号房,问清是不是登郡宋易!把人接回来!” “是是是!小人这回绝不会再错!”见林菀并未重责,车夫连连感恩,赶紧爬起来跑远了。 宋湜……宋湜……林菀只觉耳熟,在脑海中迅速寻觅。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来了,过去有官员向殿下奏报时,她听过这人名。宋湜在地方任职刺史,为官清正,光风霁月,深受百姓爱戴。前段时日,有一批地方官员被提拔入京,其中就有宋湜。 而且,他父亲就是宋太傅长子。他是那个宋易的堂兄! 听说这批被提拔的官员,背后是清党举荐。而那帮清党,正竭力扶持太子争夺监国之权。 怪不得! 宋湜定以为车夫和她口中的“殿下”是太子殿下。而他们一直称“宋郎君”,他自然以为是在叫自己。 真是阴差阳错,一场误会! 但为何宋易的画像,却那么像宋湜呢? 而宋湜看了画像,知道被认错之后,为何只拒绝,不澄清? 林菀迅速理了理头绪,心里大致有了猜测……等等! 她刚把宋湜送走了! 林菀猛地回过神,赶紧提起裙摆向外飞奔。 几名小厮从门外回来,一见她便道:“林舍人,我们已经把……” “快快快!把他追回来!” —— 一番周折,拨乱反正,尘埃落定。 林菀坐回花厅,打量着眼前这名年轻人,真正的宋易。 他与宋湜身量相似,长得也算端正俊朗,只是更年少青涩。此刻一看便知,那画中人气质沉稳,颇有风骨,分明就是宋湜。 此刻,宋易在她的审视下坐立不安。 “你的画像,为何画的是你堂兄?”林菀径直问道。 “没、没有,画的是我啊……”宋易目光闪躲。 “再狡辩,就把你送官处置!”林菀一拍桌案。 宋易浑身一抖。“别!”他突然跪下,颤声道,“求林舍人饶过我。” 一番审问,他终是心虚,交待了始末。 原来,他确实写了荐信,求父亲故交写了荐语。但画师即将登门时,他脸上突然冒了一片痘疮。宋易自觉难看,怕如实画出来会落选。正逢堂兄升官入京,途中回乡探亲。两人身量差不多,他遂生一计。 他骗堂兄说:兄长常年在外,他想请画师为兄长画像留在家里,以寄思念。堂兄欣然答应。他又说:那画师脾气古怪,喜欢安静,请兄长千万别出声打扰。 “我兄长相貌极好,又有才名。从小他干什么都比我强,我怎么努力都比不过他。书院里人人都夸他。要是用他的画像,定能被选中。”宋易老实交代。 林菀突然想起来。 十年前的朝堂策试,曾出过一位震惊梁城的天才,以十六岁前无古人的年纪,连夺四科第一,成为当年策试头名①。 那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那位俊美少年郎,如何才华横溢,一朝成名。她记得,他叫宋湜。 “虽没见过你兄长,但他确实挺出名。”林菀失笑。 宋易蔫蔫地垂下头,继续坦白。 之后,他又嘱咐书童骗画师,说公子近日受寒喉痛,作画时请勿多问,画完就让公子休息,所有问题由他代为回答。如此两头隐瞒,便让画师带回了宋湜的画像,记的却是宋易之名。 林菀听完,气得不轻:“来人,把他撵出去!” “林舍人我知错了!但我对殿下的倾慕之情,天地可鉴啊!”宋易跪着扑到她脚边,“难道您要告诉殿下,是您御下不力出了差错?您看!我脸上痘疮已好了,画像和真人总有些差别。只要您不说,谁看得出来?” 林菀沉默下来。 “求您饶我这一次,日后我一定报答您的大恩!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宋易可怜巴巴地望来,“我真的什么都交待了,绝无任何欺瞒!” 林菀冷笑。 但冷静下来,她又细想了一番。 只要人送对了,回头把画像一烧,这事就能遮掩过去。宋易有点小聪明,长相也不错,又被她拿了把柄。送到殿下身边,或许真能挤走岳怀之。眼下短时间内,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林菀拿起画卷,轻轻抬起宋易的下颌:“宋郎君,莫再让我失望。” “多谢林舍人!”宋易眸中一亮,如蒙大赦。 —— 重回原计划,让宋易沐浴验身,确认没问题。 仔细交待一番后,如约将他送走了。 林菀烧了画像,又召集所有知情的下属,细细叮嘱了一遍。忙完这一切,天色已晚,她连晚膳都没吃,肚子饿得咕咕叫。正想唤人送饭,林菀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 她赶紧回到值房,来到里屋寝舍。一推门,便见被绑住的宋湜躺在卧榻上。之前追回他后,她吩咐暂时把他安置在此,就匆匆去见宋易了。 “抱歉抱歉,宋郎君,方才都是误会!”林菀笑着疾步到榻边,交叠双手款款一礼。 行礼姿势保持了片刻,迟迟不见回应。她抬头,却见宋湜眼尾泛红,正紧攥榻席,愤愤瞪着她,眼中还有一抹厌恶之色。很快,他蹙眉转头,似在强忍体内什么不适。 林菀这才察觉,宋湜有些不对劲。 ①本文设定选官制度为察举制,但举子必须通过策试后才能正式为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接错 第4章 帮你 宋湜呼吸微促,羊脂玉般的肌肤泛着淡淡绯红,额头与脖颈渗出细密汗珠。 “宋郎君,你很热吗?”林菀四下看了看,窗户紧闭,一豆灯火静止不动。怪不得,屋里一丝风也没有,待久了定然憋闷。 她赶紧上前推窗。雨后的夜风挟裹着湿润凉意,涌进房间驱散了闷气。 “怪我怪我,忘了先给你松绑。”林菀坐回榻边,帮他解身上的绳子。 身上的绳索很快松开。轮到手腕上的,她却费了些劲。指甲抠了半晌,绳结才松了半厘。 绑得也太紧了! 她只好耐着性子继续,没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越靠越近。 宋湜蹙起眉,不自在地抬手向后避了避。 “别乱动!”林菀正抠得不耐烦,下意识按住他的手。 咦?有点烫。 她抬起眼,见宋湜眼角湿润,耳廓通红。 “怎像生病了?”林菀疑惑地伸手探他额头,竟比他的手还热。 宋湜紧咬的唇间漏出一丝声音,旋即紧紧抿住,似觉万分羞耻般闭眼转头。他强忍着不适,冷声讥诮:“何必惺惺作态,你岂不知那是什么汤?” 林菀一愣,这才想起来,似乎是让人给他用了些汤膳。 “不过就是些……补气的汤罢了……”她有点心虚。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汤。 厨房平日管那叫“阳气大补汤”!里面除了一些珍贵食材,还加了几味药材。至于效用,她自然心里有数。只不过,她也是头一回这般近距离瞧见,男子服用后的反应。 “他们说效果因人而异,难道对宋郎君格外起效?”职务使然,林菀忍不住好奇,凑近端详他的面色。 “你……”宋湜难以置信。 世上怎有她这样的小娘子,说起这些竟毫不羞赧? 他挣扎着坐起身,不顾腕上绳结尚未解开,就要翻身下榻。 “你去哪?”林菀诧异地望向他。 “离开这里。”宋湜执意往外走,脚步却不太稳。 林菀转头,见窗外夜色浓重。她连忙上前扶住他,迅速说道:“宋郎君,我本就打算送你回驿馆。但现下夜深,道路难行。郎君就在这歇一晚,明日天亮再走如何?” 方才审问宋易时,她才得知,宋湜竟是新任的御史。 御史,乃是监察百官之职。这下可好,竟把他给得罪了。唉,虽是她绑错了人,但也不能全怪她呀!谁叫他宁可被错认,也要替堂弟拒绝去当面首。 万一他回头奏报朝廷,告她轻慢官员。那帮清党必定借题发挥……闹大了,岳怀之还会逼宗□□撤她的职! 不行,绝对不行!得想办法,让他把此事烂在肚里。 而现在,更不能让这副模样的宋湜走出大门。若被苑外的人瞧见,就更麻烦了! 宋湜推她欲走,仍被林菀紧紧拉住。忽然,他蹙眉闭目,微微弯腰,双手紧扣住她的手腕,显然在极力忍耐。 林菀吃痛蹙眉,望向近在咫尺的他。一瞬间,她竟有些失神。 他长睫轻颤,缕缕红晕蔓延至侧颈。宛如一块无暇白玉被炽热熔岩浸染,即将裂开细纹。而这染了霞色的美玉,竟比原本的清冷之姿动人万倍。 林菀轻轻一咽,迅速回过神,移开目光。 这时,宋湜忽然抬头,眸色冷如寒冰:“给我解药。” 她无奈道:“大补汤哪有解药。要是有,早就给你了。” 他眼中闪过厌恶,又要往前走。 “哎?”林菀连忙拉住他,“路都走不稳,怎么出门?至少……你自己先缓解一下再说吧!” 宋湜脚步虚浮,终是被她推回榻边坐下。他呼吸急促,喉结滚动,想扯开衣襟,却在看到她的一瞬硬生生忍住。他攥拳缓了片刻,艰难问道:“自己如何能解?” “你不知道?”林菀讶然。 从宋湜眼中的茫然里,她确认他当真一无所知……不是,他长这么大,从未自己疏解过吗? 林菀又想起宋易说过,他这位堂兄年少时勤奋读书,不近女色,至今孑然一身。 “你们的汤,我怎知如何解?”他嗓音低哑,目光却透着清澈的疑惑。 “就、就是……”林菀忽然觉得脸颊发烫。 平时当值与各色男子打交道,或听仆妇们说些荤素不忌的玩笑,她从来面不改色。派人给面首查验身体时,也心无波澜。而此刻,她竟觉难以启齿。 林菀抬手虚握,随意比划了两下,迅速说道:“就这样。宋郎君你自己来,我出去等。” 她刚要离开,却见他学着比划了一下,茫然道:“没有用。” 林菀震惊了! 难道他以前一门心思只读圣贤书,当真半点都不知晓?! 虽然她也未经男女之事,但职务所在,再加常听仆妇口无遮拦,多少知道。 这时,宋湜忽然俯首,浑身轻颤,颈后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这这这……他再这样忍下去,怕不是要憋出问题……以前那几位郎君喝完汤,都是红光满面上了车,也不像他这样啊!林菀蹙紧眉头,绞着手指在榻边来回踱步……在哪出问题都行,就是不能在她这儿! 罢了! 她停下脚步,硬着头皮开口:“宋郎君,要不……我帮你?” 宋湜低着头急促呼吸,没有回应。 林菀坐到他身边,轻声道:“宋郎君,我先帮你解开手上绳结。” 他一动不动。 她托起他的手,低头解绳。半晌,绳结终于打开,林菀松了口气,却见他骨节分明的手腕上,留下了几圈红痕。 白玉微瑕……脑海里无端冒出这个词。 她赶紧摇头甩开杂念,又握住他的手,向下寻觅。 公事公办……公事公办…… 她在心底默念,深吸一口气。 心跳却毫无道理地越来越快。 宋湜竟没抗拒,安静地被她引领。 忽然他浑身一僵,震惊地看向她,下意识就要挣脱,却被她稳稳握住。 林菀从未如此尴尬过。秋夜凉风拂过纱帐,她却只觉身处蒸笼。尽管如此,她与他对视的目光依然清明坦荡。 缓缓地,缓缓地。 她带着他,一同寻到煎熬的根源。 等等……这合理吗……看着不过是一介书生,没看出来居然……她愕然睁大眼,慌忙扭头看向窗外。 快收起该死的职务习惯,别在这种时候冒出探究欲了! 她僵硬地转着脖颈,继续引导。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 “如此,便好。”林菀松开手,仍没回头看他。 方才他就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此刻定然更加恼怒吧。 可她也是头一回和男子做这种事,她都没说什么,才不想看他那副冷脸! “宋郎君聪明过人,肯定一点就通。我先出去,剩下的你自己来。多试几次便好了。”匆匆把话丢下,林菀赶紧逃离了这片蒸笼。 宋湜只觉身似火烧,意识所剩无几。方才浑浑噩噩时,仿佛陷进一抹温柔暖意,闻到一缕难以言喻的淡香,看见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 可还未看清,脑中便一片空白。他如逢甘霖,难以割舍,理智逐渐溃散,仅剩本能在驱使身体。 荒谬,荒谬! 更荒谬的是,他竟渴望更多。 渴望彻底被甘霖包裹,被引领,直至登仙化境。 可那抹甘霖却忽然离他而去,留他一人继续在火中煎熬。 —— 林菀背靠房门,听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喘。她拎起衣襟散了散热,急忙去盥室舀水洗净掌心的黏腻。心跳渐渐平稳,她回到值房窗边,望向漆黑夜色。 凉风拂面,头脑终于冷静下来。 怪不得殿下总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面对宋湜这般容色,寻常人太容易失神了……还好她及时回过神来。 他是清党的人。 与她并非同路。 林菀掐了掐手背,让疼痛提醒自己回到现实。她眼神倏尔锐利,仿佛要刺穿浓稠的夜幕。 —— 次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宋湜忽然睁开眼睛。 纱帐垂落,随风轻动。粟米枕上绣了几朵紫色小花。被褥间泛着淡淡香气。显而易见,他正睡在一名女子的榻上。 宋湜迅速坐起身。头脑重新清明,身体已无异样。衣衫穿在身上,却松垮凌乱。随身行囊搁在枕边。突然间,昨夜记忆涌回脑海。他脑中嗡的一声,如被雷击。 他竟如此失态……在一名陌生女子面前! 宋湜迅速四顾,屋内空无一人,不见她的踪影。他努力回忆,昨夜……她早已离去,留他独自宿于她的榻上。 某些画面蛮横地占据记忆,一回想就觉荒唐至极!宋湜狠狠摇头,试图将它们甩开,又迅速整理衣冠,翻身下榻。 他推开房门。那位被唤作林舍人的女子正倚在外间窗边,轻摇竹扇。 听到声响,她转头笑道:“宋郎君早安,昨夜睡得可好?”眼波流转间,她的眸子映着窗外晨曦,熠熠生辉。 昨夜画面倏忽闪现。当他陷入那迷离梦境里,见到的正是这双灵动慧黠的眼睛。宋湜耳根微烫,迅速攥紧了手。 这座云栖苑属于河间长公主。既由这位林娘子掌管,那她应是河间长公主的心腹之一。 想到这,宋湜眼里唯余一片寒芒。 他冷冷问道:“宋易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帮你 第5章 分辩 林菀摇着竹扇,笑吟吟地应道:“送进城了。” 宋湜面色一沉:“他才二十岁,本要参加今年的策试!” “二十岁也是大人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林菀轻轻挑眉,摇着竹扇走向他,“再说,见完殿下也能参加策试啊。” 刹那间,宋湜看她的眼神犹如冰刃。但他终是克制住了想刀人的冲动,只是忿然道:“他根本就不明白,去的是什么地方。” 他收回目光,厌恶地丢下一句:“告辞。” “等等,”林菀伸出竹扇拦在他身前。 宋湜顿住脚步,身姿依旧挺拔:“还有何贵干?” “昨日郎君没用晚膳,饿了吧?用过早膳再走啊。”林菀用竹扇指了指旁边的木案,上面摆着清粥小菜。 “不饿。”他抬步又要走,竹扇却再次抵在他胸前。 “宋郎君莫客气嘛。昨日是我眼拙,认错了人,”林菀收回竹扇,叠手屈膝一礼,“唐突了郎君。” 经纬交错的竹丝扇面,遮住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但她很快恢复如常,语气平稳:“请容我改日设筵,正式向郎君赔礼。” 听到“唐突”二字时,宋湜呼吸一滞,但仍淡淡应道:“不必。” 他侧身欲绕开,林菀飞快移步,又一次挡住他去路。 “郎君初至梁城,想必有诸多不便。”她瞥了眼他肩上简朴的行囊,“若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定为郎君置办妥当。只要您既往不咎,一切都好说。” 她昂首笑着望来,他垂眸冷眼相对。 片刻,宋湜微微眯起眼:“林舍人要贿赂我?” 四目相对,锋芒交汇。 林菀讶然失色:“下官怎敢呀!只是关心郎君罢了!”她执扇半掩面容,恰好到处地露出一抹羞意。扇面之下,却是一连串汹涌的腹诽。 这人是不是矫情!我都道歉多少次了!还在斤斤计较!摆副臭脸给谁看!要不是怕给殿下惹麻烦,我才不会这么低声下气! 宋湜轻嗤:“林舍人借选送面首之机,以润笔名义大肆敛财。你我不必多言,此事,当在朝堂分辩一二。” 林菀瞳孔猛地一缩。 她料到他身为御史,被错绑后可能会告状。但没想到,他竟要告她以职务之便敛财!这可比轻慢官员严重得多! 若闹到朝堂,那帮清党更要借题发挥攻讦殿下了! 昨日他才跟几个小厮待了多久啊,居然就探到了这些?那帮蠢货,怎么什么话都说! 思绪飞速运转时,宋湜已阔步出门。林菀回过神,赶紧提裙追上。 “宋郎君不赏脸就罢了,怎还污蔑起我了?士子们自愿自荐,画师常赴外地作画,车马不花钱吗?路上吃喝不花钱吗?笔墨画帛不花钱吗?若人人都来自荐,云栖苑如何负担得起!士子们自愿用润笔补偿,这叫你情我愿,怎叫借机敛财?”林菀拉住他质问,语速快得如倒豆子一般。 宋湜斜睨她:“但你定价至少十贯,够寻常一户人家三年的口粮。什么画像,一幅能值十贯?” “这不只是一幅画像,而是一个面见殿下的可能,十贯很合理了!再说,十贯都出不起就别来了,不如在家安心读书,省得成日惦记。这叫用心良苦,你懂不懂!”林菀杏眼圆瞪,竟忘了保持一贯的笑容。 “强词夺理,”宋湜气极反笑,“照林舍人的说法,你反倒做了件好事?像宋易这种出得起十贯的年轻人,不就惦记上了吗?” “他如何惦记上的,是你们宋家的事。你回去问他啊,关我何事?”林菀抱臂挑眉,“原来宋郎君是因堂弟的事公报私仇。堂堂御史,心眼真小!” 宋湜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等宋易回去,我自会问他!至于你……”他指着她正欲再说,却对上她明亮的眼睛。刹那间,昨夜画面浮现脑海,他心脏莫名一颤。 他迅速移开视线,收手攥拳咽回后话,只冷声道:“我不与你争辩。” “哎,不是你先说要分辩的吗!”林菀一个箭步抢到他身前,张开手臂挡住他的去路,“咱得把话说清楚。” 此刻,两人已走到院门边。未等宋湜答话,忽听墙外传来一群仆妇的说笑声,离院门应不到三丈远。林菀脸色一变,转身关紧院门,迅速落栓。 “你做甚?”宋湜不解。 林菀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 宋湜身量很高,她头顶只到他肩膀。林菀只好踮起脚,凑近他压低声音:“眼下是晨会的时辰。苑里所有管事都要来向我汇报。郎君难道想让所有人都瞧见,你大清早从我房里出去吗?” 转眼,说笑声已至门外,忽又安静下来。 “咦?林舍人不在吗?院门怎么关着。”一名仆妇疑惑道。 “半个时辰前我上值路过,这门还开着呢。”另一人接话。 两人静静站在门后,近在咫尺。 宋湜忽然闻到一股幽幽淡香,从她发间传来。正是今早醒来时,在榻上嗅到的那股香味。初闻清甜似蜜,细辩又带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 他喉结微动。 不是熟悉的兰香或梅香。 目光落到院里,他昨日就注意到,树下盛开着大片紫色小花,与她枕上绣的花很像。紫瓣黄蕊,如菊似莲,比铜钱略大。空气中氤氲着极淡的花香,正是她身上的气息。 忽然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花,香气如此特别。但多年克己复礼的教养已融入骨血,他实在没法开口询问一位刚认识的娘子,身上是何花香。 太轻浮了。 宋湜别开脸,避开她的发丝,向后退了一步,那抹淡香倏然远去。 这时,门外众人纷纷议论起来。林菀忽然咳了几声,哑声道:“前两日下雨,我不慎染了风寒,今日不太舒服。晨会就不开了,大家都散了吧。” 门外立刻传来各种叮嘱和关怀。 林菀又咳几声,道:“前几日大家也辛苦了,最近殿下不来云栖苑,大家正好可以放松些。传令下去,该轮休的自去便是。想回家探亲的,写个条子过来即可。” “好嘞!” “多谢林舍人!” 外头的人顿时高兴起来,纷纷道谢后,兴高采烈地散去了。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墙外再无动静,林菀松了口气,看向宋湜。 “宋郎君还辩吗?” “我可以走了吗?” 两人异口同声。 待反应过来对方的话,宋湜无语嗤笑,转身就去拉门栓。林菀也反应过来,恼道:“怎么辩不过就跑。” 见他一脸冷漠地往外走,她只觉一拳打在芦絮枕上,非但没出气,反而更憋闷。 哎这人真是。 看样子,他是铁了心要上奏弹劾她了。 一瞬间,她甚至想叫人打晕他扔出去,一了百了。但很快她又摇头。毕竟他是有名望的官员,一旦失踪必会引来严查。何况她也做不出这种事。 林菀重重叹了口气。 看来得换个法子,无论如何,得打消他状告自己的念头。 她叉着腰,昂首望天。须臾,眼眶里便盛满泪花。再低头,宋湜已消失在院外巷道的拐角处。林菀连忙追去。 云栖苑里楼阁错落,廊道曲折。他只走过一次,就记住了从舍人值房去大门的路? 她有点惊讶。 之前见过的人里,只有自己的记性这么好。 林菀加快脚步,在狭长的石板道上拉住宋湜:“宋郎君,我们谈谈。” 他睨来寒芒般的目光,却在睹见她盈盈欲坠的泪珠时,蓦地一怔。 林菀红着眼圈,柔声道:“宋郎君,实不相瞒。当年我和阿母流落街头,是长公主收留了我们。我为殿下做事,是为报恩,许多时候身不由己。” “林舍人如今是长公主近臣,今非昔比,何必再提从前。”宋湜沉静审视着她,目光清明透彻。 “我终归只是个下人。宋郎君求求你!千万别把我告上朝堂。我一个小女子,若被推到风口浪尖,定会粉身碎骨。”林菀悲从中来,一滴晶莹泪珠滚落,作势就屈膝下跪。 “这是作甚?”宋湜赶紧拦她。发觉握住了她的衣袖,他飞快松开手,声音又冷几分:“林舍人手握权柄,绝非寻常女子,不必如此作态。” 林菀委屈道:“我也是**凡胎,有什么特别的?宋郎君告我无妨,可阿母五十多岁了……早年没了儿子,若再没了唯一的女儿,以后谁来奉养她……” 宋湜转头看向墙壁,语气缓和些许:“宋某无意为难令堂。” 刹那间,林菀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迟疑。 她心下一振,有戏! 昨日得知他是御史后,她就留了个心眼,朝宋易打听他堂兄的为人。听说宋湜在地方任职时,常为百姓伸冤,怜悯老弱妇孺。眼下一番试探,看来不假。 “宋郎君……”她欲趁热打铁,却远远瞧见夹道尽头,两名小厮拿着扫帚走来。 哦不!这番作态若被瞧去,不出半日定会传遍全苑,变成属下们的谈资。 “……想回驿馆吧?”林菀立马改口,“我这就派车送你。咱们上车再聊。”她抓住宋湜袖角,转身就往大门方向拉。 “我自己走。”宋湜飞快甩开她,仿佛她是什么毒物,半分都不能沾染。 林菀深吸一口气,强压火气攥紧袖管,加快脚步走在前面。 就你清高!就你是正人君子! 忍住忍住!都是为了大局! 直到侧门外的马房,她叫来车夫吩咐。宋湜再次坚持:“我自己走回去。”他转身欲走,又被她拦住。 她依旧用楚楚可怜的泪眼望他:“郎君非要逼我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却连一句解释都不肯听,真是徒有贤名。” 宋湜微微蹙眉。 “孤儿寡母”这词,不该这么用吧。 “青天白日的,我还会吃了你吗?”林菀咬着唇,一味盯着他。 宋湜一时语塞。 沉稳如他,被她这般直勾勾瞧着,也浑身不自在起来。他犹豫许久,终是长叹一声,上了她安排的马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分辩 第6章 盯梢 马车缓缓穿行在林间驰道上。车厢里铺着软垫,两人相对而坐。宋湜脊背挺直,冷脸看着窗外。林菀斜倚厢壁,不时抬袖拭泪,心中却暗自盘算如何开口。反正她已悄悄吩咐车夫在树林里绕行,等她暗示再驶向驿馆。趁此机会,她好再与他深谈。 想好说辞,林菀眼眶一红,泪珠滚落:“宋郎君若要告我,需得上奏说清来龙去脉吧。昨夜之事岂非要公之于众?那我就全完了。” 宋湜平静地看着她,只道:“与我何干?” 林菀一愣,眼眶里的泪水差点全憋回去。 喂?他不是清正爱民的好官吗?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来! 但顷刻她又想明白了。 在他眼里,她并非普通女子,而是掌管私家林苑的女官,长公主的近侍。 归根结底,这帮清党对长公主都心怀偏见。 自她进府,总听说他们隔三差五上奏挑殿下的刺。尤其是殿下交往面首一事被诟病最多。她始终觉得,殿下孀居,面首未婚,不过你情我愿的男女之事,与他们何干?也就是近几年,岳怀之愈发骄横,惹出许多是非来,败坏了殿下的名声! 对了! 二十年前,他父亲就因非议殿下而被罢官,怪不得他这般敌视长公主身边之人。看来,他针对的不仅是她这区区舍人,还有长公主殿下。 所以她光靠求情,就算让他些许动摇,也不会彻底打消他弹劾的念头。 怎么办……怎么办…… 须臾,她脑海里迸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何不将这柄利刃引向岳怀之?彻底剜掉那个祸害!也省得殿下再被蒙蔽! 打定主意,林菀压下心头刹那的雀跃,仍哀戚说道:“我是想说,云栖苑从未逼迫他人。若宋郎君认为润笔不妥,我们可以调整。再者,郎君不满令弟自荐,尽管回去劝他。他若改变心意,殿下不会勉强。” 见宋湜眼中凉意稍有缓解,她趁机话锋一转:“可郎君若将昨夜之事公开,清平侯绝不会放过我!” 说到这,她的眼泪再次涌出,簌簌垂落。 区区作戏,眼泪来去自如,不在话下。 宋湜瞳眸一敛:“这又与清平侯何干?” 上钩了! 林菀鼻头泛红,委屈地说起岳侯亲戚打死太学生,她又如何奉命阻拦岳侯求见,从而得罪了他。 宋湜静静听着。 她垂眸说话时,髻边一缕垂髾随马车轻轻晃动。晨曦透窗,为她侧脸披上一层淡金色光晕。她清润的嗓音飘入他耳中,字字都惹得他心绪不宁。连那缕发髾都晃得他心烦。 此女圆滑精明,假话张口就来。他本不该上这辆车,不该听她多说半句。可她的话语仿佛有种天生的吸引力,让他不知不觉听了下去。 最后她道:“学子尸骨未寒,凶手尚未伏法。郎君身为御史,不去秉公直言匡扶正道,却来为难我一名小娘子,未免本末倒置。” 宋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忽然失笑:“林舍人一句‘匡扶正道’,真是振聩发聋。” 林菀本想放低一些姿态,达成目的就好,但听他嘲讽不由恼火:“有问题吗?” 宋湜不置可否地一笑:“林舍人无非想借我之手,对付你看不惯的清平侯。不必摆出这副正义凛然的嘴脸。” 林菀抬起泪眼,锐利地看向他。 宋易还说堂兄和善,笑话!宋湜对她说话句句刻薄!换做旁人,这点嘲讽她大可一笑置之。可他偏偏讽她不懂正道,让她很生气! 不是一般生气! 嗐,谁还不会几句阴阳怪气呢。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拭泪:“下官确实不如郎君清正端方。都怪我,昨日不该派粗心的车夫,不该错绑郎君,不该喂郎君喝汤,更不该强留郎君。害郎君轻易把持不住,痛失清誉……” “别说了。”宋湜突然打断。 他自然听出她在嘲讽自己空有清名,却无从辩驳。昨夜,确实是他没有忍耐到最后,终是屈服于身体最本能的**。偏生那些画面还留在记忆里,一想起来,他耳根到脖颈迅速泛红。 “唉,下官本打算将昨日之错逐一道歉。既然郎君不想提,便不提了。”林菀故作伤心地说罢,转头望向窗外,翻了个白眼。 宋湜几度欲言又止,终是瞥了她一眼,扭头再不看她。 哎呀,光顾逞口舌之利,别误了正事,都怪他太刻薄。还是见好就收吧。再惹怒他就得不偿失了。 我能屈能伸! 林菀如此告诫自己,再次调整出恭敬语气:“总之,求宋郎君顾及你我清誉,永远保密此事,可好?” 习惯使然,她几乎要补一句“你尽管提条件”,还好她及时咽下,免得他又说她企图贿赂。 宋湜突然蹙眉:“这片树林经过两次了。” “有吗?”林菀敷衍应着,看向窗外,暗攥袖口。 初秋时节,黄绿相间的乌桕树叶开始泛红。每棵树都色彩斑斓,哪分得清?他怎看出经过了两次? “看来我若不答应,便下不了林舍人的马车。”宋湜睨来,目光冷冽。 “怎么会呢?宋郎君说笑了。”林菀挂着泪痕浅浅一笑,心底却在汹涌腹诽。 又是这副宁死不屈的表情。就不让你下车,怎样?难道你立马跳车? 虽然暗中腹诽了好几句,她终是叹气。 算了。 万一真跳车骨折了,还得给我添麻烦。 她无奈敲响厢壁:“离梁城渡驿还有多远?” “回林舍人,快了!”车夫应道。 话音一落,马车便调转了方向。 宋湜将窗外变化纳入眼底,开始闭眸静坐。 林菀细细端详他。曦光下,他英俊的侧脸线条分明。近看这样貌,竟比画像更加俊美。就是脾性太差劲!她又唤了好几次“宋郎君”,他都不理不睬,八风不动,也看不出到底答不答应保密。林菀再次气闷,也扭头不语。 半晌,马车终于来到驿馆门外,徐徐停下。 宋湜睁开眼,瞥了眼窗外,便起身下车。此时,他耳颈红晕全然褪去,已恢复冷玉白瓷般的面色。 “宋郎君,”林菀扯住他衣袖,一双杏眼水光潋滟。宋湜瞥她一眼,毫不犹豫地抽袖下车。林菀追到车厢门口,语重心长:“想想清誉啊宋郎君……” 宋湜的耳廓瞬间又红透。 “荒唐!”他拂袖而去。 林菀目送他走进驿馆,才回身坐好,脸上哀切一瞬间消散无踪。 她冷嗤一声,眸色重新锐利。 —— 回到云栖苑,林菀唤来三名得力的小厮,吩咐他们从即刻起紧盯宋湜动向。去过哪,往来过何人,接触过何物……事无巨细,全数报她。 三人领命而去。 林菀捻着竹扇,倚窗看着院里那片紫花。 他到底会不会保密?又是否转而盯上岳怀之?始终没个准话。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她就不信,人非圣贤,他就没个破绽?万一那些清名皆是沽名钓誉,御史台的人也不见得是好东西。必须也抓住他的把柄才好安心! 临近入夜,盯梢的小厮回来禀报。 “早上宋湜一回驿馆,就向掌柜打听宋易的房间,得知宋易昨晚已退房离开。然后他回了房,一直闭门不出。” “意料之中。”林菀看着账册,头也不抬。 上午城里传来消息,长公主殿下昨日见了宋易,说他言谈有趣,留他共进了晚膳。用完饭,便让他先回家准备策试,试后再约见。 看来殿下虽未当晚留人,但宋易仍有机会取代岳怀之。林菀松了口气,这一步赌对了。 “下午,宋湜被一辆马车接走,往内城方向去了。” 林菀一怔,抬头问:“谁家的车?” “看不出来历。我们驾车暗中跟着。但那车一进内城就七拐八绕。我们跟丢了,只好回城外驿馆等着。天黑时那辆车又送他回来,之后回了城里。宋郎君回房后,再没出来。” “很好,明日再探。”林菀拿出半吊钱打发了小厮,坐回案后捧起账册,却再也看不进去。 之前宋湜上她派的车,是因将车夫误认为太子麾下。他当时并未多问,似乎并不意外太子召见……那么,这辆接他进城的马车,主人身份不言而喻。 林菀攥紧账册,不免忐忑起来。 听说十年前,宋湜夺得策试榜首后,曾任尚书郎兼太子舍人,出入东宫教导年幼的太子。但两年后不知何故,突然被贬往江州。 眼下宋湜一回梁城便去见的人,万一真是太子……那他会禀告她的事吗? 冷静。冷静。 继续盯紧他。 万万不能卷入党争漩涡。 她不过是个小小的舍人,与阿母相依为命,平日兢兢业业做着分内事,只为实现一个深埋心底的愿望。一旦卷入党争,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林菀攥着账册的掌心渗出一层薄汗。 —— 次日入夜,小厮们再度来报:“宋湜早晨前往御史台上值。下值后找了牙子,在外城看了两处宅院,才回驿馆。” 林菀轻轻挑眉:“他想租房?” 听说二十年前,他父亲被免官回乡时卖掉了宋府。想不到二十年后,宋湜回梁城做官,还需要另寻落脚处。 林菀眼波一转,计上心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盯梢 第7章 韬晦 宋湜寻了三日,终于在永年巷觅得一处合意的小院。 “房东急着给女儿攒嫁妆,这宅子租得便宜!”牙郎热情介绍,“您看,家具物什一应俱全,连榻褥都有,拎着包袱就能入住!近来问价的人不少,今日错过可就没了!” 宋湜立于院中,环顾三面瓦房。虽得步行三刻钟去官署,但宅院宽敞,位置僻静,已是最合适的选择。 “就这里吧。”他微微颔首。 从驿馆搬来,忙至夜深,终于能松口气。宋湜倚窗望天,自嘲一笑:“又回来了。” 负手临窗,孑然独立。灯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随着火光摇曳,如夜行的孤鹤。往事一幕幕浮现,最终定在十六岁少年那张惊惶的面孔上。 —— “阿兄救我!” 三日前的下午,身为天潢贵胄的少年,却颤抖跪地,抱住他的腿。 “太子殿下怎能跪臣?”宋湜连忙跪地相扶。 “无论我如今是谁,阿兄永远是我兄长。”少年紧抱不放,声音哽咽。私下在宋湜面前,太子从不称孤,也不必时刻强作镇定。 宋湜长叹一声,抚过少年微颤的背脊。 “阿兄,这日子我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少年抽泣起来:“从小到大他们都说,圣上多年无后,我只是旁支过继的儿子……长公主既能立我为太子……但只要我不听话,她也能一杯毒酒送我上路,再立别人……” “可那帮清党偏要我去争监国之权……我身边不是清党的眼线,就是长公主的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时刻被监视……” “阿兄离开的这些年……我每日提心吊胆,按阿兄从前的教导,半点不敢行差踏错……如今总算等到你回来了!”少年嚎啕大哭。 宋湜被贬离京时他才八岁,此刻终于等到机会,彻底宣泄压抑多年的情绪。 宋湜直起身,细细打量太子。尚不满十六岁的俊秀少年,却眼眶发青,黑发间竟夹杂着几缕银丝。可见他平日过得如何惊惧。 他深深叹息,为少年拭去汹涌的眼泪:“殿下做得很好,如今都长这么大了。日后仍像往常一样,佯装沉溺书画,常来砇山坊闲逛便可。” 两人此次会面不在东宫,而在梁城最有名的书画商坊,平日售卖些笔墨丹青,名曰砇山坊。 话音刚落,房门被叩响,外面传来一道低沉嗓音:“郎君,殿下入坊已有一个时辰,东宫侍卫很快会上楼来催促殿下。” “知道了,”宋湜沉静应声,又对太子温言道,“殿下莫急。臣必竭尽全力助殿下脱困。来日方长,今日到此为止,殿下先回宫。” “阿兄,那下次……” “殿下若想再见,就来砇山坊叫他们传信。”宋湜用衣袖轻拭太子的眼泪,“开开心心回去,莫让人看出哭过。” 太子胸膛起伏,小声抽噎:“可我方才哭得太狠,停不下来……” 门外声音再次提醒:“郎君,东宫侍卫上楼了。”随后归于静寂。 “无妨,慢慢平复,你做得到。”宋湜轻拍太子后背,温声安抚,“这么多年你都做得很好,今日也可以。” 宋湜的话仿佛是一根主心骨,当真让少年开始平静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木梯的咯吱响声。 太子急忙捂嘴,警惕盯着紧闭的房门,竭力压制胸膛起伏,又拿起研棒用力捣研。宋湜起身,无声踱至门侧。 “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门外再次传来声音,却换了一个人。 太子望向门边的宋湜,见他缓缓颌首,遂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欢快起来:“马上就好!今日的石绿成色极好,孤必须亲手研制!” “研磨矿料这种粗活,殿下何必回回亲自动手,不如交给末将吧?” “你们这些粗人哪懂矿石的门道!好了别废话,你备车在门外等着,孤马上就来!”太子将不耐烦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请殿下莫要耽搁太久。若被长公主知晓,又要责备我等纵容殿下贪玩了。那末将这就去备车。” 门外脚步声远去,咯吱作响的木梯渐渐安静。太子松了口气,回身寻了块帕子,仔细擦净了脸。须臾,他脸上除了眼眶微红,再看不出大哭过的痕迹。 这间三楼雅室,专供贵客挑选珍稀丹青颜料。太子将研钵里的石绿粉搓在手上,抹了些在衣袖和前襟。 一切妥当,少年已神色如常,对宋湜郑重说道:“我始终记得阿兄说的那四字:韬光养晦。” 宋湜温和一笑,从架上取下一盒石绿粉递去:“路上小心。” 太子重重点头:“阿兄也是。”他接过木盒,开门欲出,又驻足回头依依不舍:“阿兄,我回去了。” 宋湜颔首,轻轻挥手:“去吧。” 太子吸了吸鼻子,这才迈步出门。 宋湜走到窗边,倚墙俯视。不久,便见太子兴致勃勃地捧着几个木盒,登上马车。砇山坊掌事在旁躬身相送。车驾启行,很快消失在南市街角。 房门再响。宋湜回头,一名男子立于门外拱手:“禀郎君,先前跟踪您的马车没找到这,已返回梁城渡驿。”他莫约三十来岁,生得高大健壮。听声音,正是方才门外提醒之人。 “知道了。”宋湜坐回案后。 单烈走近,恭敬问道:“郎君刚回梁城便被跟踪,可要探查对方什么来路?” 宋湜拿着小刷子,将案上散落的石绿粉扫拢一堆:“不必。驾车人我在云栖苑见过。跟踪者的身份,我心里有数。” 单烈松了口气,但听到“云栖苑”,仍是不忿:“早知郎君会被云栖苑的人带走,我才不管那劳什子韬晦!说甚也要多带几个人,接郎君进城!” 宋湜微微一笑,撮起石绿粉倒入一个空盒:“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 “可郎君被扣了整整一夜!要不是老施拼命拦着,说郎君定会脱身。我昨夜非得去探探那龙潭虎穴,救郎君出来!”单烈重重吐气,忧心追问,“他们发现接错人之后,可难为您了?” 宋湜抿了抿唇,略显不自在:“不曾。” “那就好!还好虚惊一场!”单烈吁了口气。 “老单你那大嗓门能不能收一收!再嚷大声点,整个梁城都听到了!”一名青年男子走进屋里。他头戴纶巾,长袖翩然,一派风流。正是方才恭送太子的砇山坊掌事,施言。 “我这不是着急么?郎君对我恩重如山,只要我还有口气,定要护郎君周全!老施啊,你是主簿,我是护卫,你我都为郎君效力。你是不是嫉妒我更受器重,总在郎君跟前损我?从江州到梁城,我哪回传信出过岔子?”单烈抱着双臂,骄傲地瞥向来人。 “懒得跟你争。”施言白了他一眼,朝宋湜依次递上两卷简册,“郎君,此卷是岳府行凶案的详情。此卷是这次调回梁城的官员名录。” “辛苦,”宋湜打开第一卷浏览,缓缓点头,“做得很好。” “事情一闹大,岳怀之就按不住了。对了,郎君刚来梁城尚无落脚处。可需属下安排宅院?”施言又问。 宋湜摇头:“眼下我正被盯梢,还是自己找吧。” 单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干脆除掉那些尾巴!” “梁城可不是江州,收收你那喊打喊杀的江湖气!”施言嫌弃道。 单烈正欲反驳,却听宋湜道:“我自己处理吧。”遂讪讪住口。 宋湜一目十行地看完简册,合卷起身,走到墙边格架旁,轻轻转动架上一块赭石。本无缝隙的格架忽然往后打开,露出一道暗门,他迈步走进。 施言端起灯台,和单烈跟随在后。整间暗室明亮起来。屋里一排排格架上堆满简册。宋湜接过灯台,熟练绕过排排格架,俨然这里真正的主人。 “郎君,我们接下来该做甚?”施言跟在后面询问。 “静观其变,伺机出手。”宋湜瞥了眼身旁架上一卷简册,外封上写着:河间长公主姜嬿。 “是。”身后二人恭敬应道。 三日前的回忆画面渐次散去。 夜幕里,星辰重新璀璨。 宋湜吁出一身疲惫,转身来到院子里,掬一捧冰凉井水洗了把脸,回屋歇下。 灯火尽灭,月晖透窗,夜色侵入房间。 须臾,他沉沉睡去。 —— 又一日,天光大亮。 自云栖苑东行,穿过数里树林,道旁屋舍逐渐密集。条条巷陌如鱼骨延伸,瓦舍错落,行商往来,已是热闹的外城。 车行到永年巷外停下,林菀跳下车,打发车夫自行回去,随后来到巷里一座宅院门前。当踏进小院的那一刻,她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殿下近来不去云栖苑,她总算得闲。盼了许久,终于能回家好好歇三天,她都快累散架了……只是,这休假本不用操心太多,都怪那个讨厌的宋湜!她都没法安心休息了! 林菀忿忿转头盯向一墙之隔的邻院。 那正是宋湜新租的小院,而房东,就是她。 近年来,她将月俸和赏赐都换成了房产铺面,还私下开了间牙行,做些房产租卖生意。得知宋湜在寻租,她特意吩咐手下牙郎抢来这单生意。把宋湜安置在眼皮子底下,正好便于监视。 下午,在自家院里的紫藤架下,林菀斜倚竹榻,轻摇竹扇闭眸思量。 此刻宋湜正在当值,家中肯定无人,不如……趁机去查查?看看有没有未写完的弹劾文书,或往来信件。 她对清党动向没兴趣,只想知道宋湜究竟会不会弹劾自己,或是转而对付岳怀之,也好早做应对。 但她堂堂林舍人,真要亲自做这种偷偷摸摸之事? 万一他突然回来撞见,岂非又送他一个把柄? 哎……初秋天气微凉,林菀却烦躁地飞快摇起扇子。 罢了! 一炷香后,林菀架梯爬上院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韬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