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策】溯回》 第1章 “渭北”和“暮云” 苍云军抵达邙山北郊的时候,血战已是尾声,残肢碎甲铺满山坡,只有腥气混合着硝烟味无声弥漫。一片尸山血海里,斜立着一面天策府旗。旗杆挂着残旗,远望像一杆吊着红缨的长枪;微风一起,燃起艰难跳动的火焰。 让人肃然起敬。 燕渭北和其他人一样,下意识向着那杆军旗靠近。他走在小队的最前面,走近后才发现,军旗是被一只手死死抓顶着撑起来的。 燕渭北快步上前,俯身把护旗的天策连人带盔抱起查看。 天策的头枕在冰凉的苍云臂甲之上,血水混着脏器碎片顺着铁甲蜿蜒而下。三道贯胸剑刀伤,十数支透甲箭。每道伤都足以索命,这人几乎已经欠命十几条了。 可他居然还拼命留了一丝气息。 燕渭北知道没必要喊军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能苦撑到现在。 他轻唤几声,也不知对方是否还能听见。没想到天策原本微睁着的双眼,居然回光返照似地亮了起来,勉强聚焦后,目光灼灼地追着他。 燕渭北愣了一下,俯身凑近:“你……是还想说什么吗?” 天策似乎眯了下眼睛,扯动嘴角,被血污泥水挡住,看不真切。这个表情一闪即逝,像是幻觉。燕渭北见天策嘴唇开阖了两次,血水溢出没有声音。他感到有人隔着盔甲轻轻覆上了他的手。 明明只有一瞬,但仿佛拉长了一生。天策的手垂落下来,刚刚聚焦的目光又散了。 斜立的旗杆同时倒下,扬起一片血色尘埃。 ……卫兵、务必、往北……还是外边? 在初时,战友死亡会是极富冲击的悲痛。但经历多了,就会如钝刀割肉般麻木。 燕渭北钝痛又麻木地想,这人苦撑至此,只留下了两字无声遗言。他等着什么?想对谁说?说的究竟是什么?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燕渭北在混沌中毫无来由地想,他必须为眼前的人了结未尽心愿。 热血顺着盔甲缝隙渗进燕渭北的内袍,初时微温,凉的很快。燕渭北抱着怀里熄灭渐冷的躯体,脑中反复排列着各种可能的两字组合。 随即突然一震。 他想到一个绝无可能的答案,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渭北。” 素不相识的小将军苦撑着等他,躺在怀里见他便笑,碰他的手。那人的目光灼灼地追随着他,人生最后时刻留下的遗言,是他的名字。 远隔千里的营地,未曾相识的人。 燕渭北痛斥自己,再自恋的人也不该拿逝者开玩笑。 这怎么可能呢,他连对方姓名都未知。 …… 安禄山兵变刚起,物资紧缺。每一个士兵的新甲,都有可能取材于某位牺牲的同袍。 这个天策也不例外。对了,他的名字叫李暮云,无忌营中?最年轻的振威校尉。 燕渭北找到李暮云铭牌的时候,刚刚为他脱去玄甲。 擦净面上的血污,天策露出一张干净的睡颜。他鼻梁英挺、剑眉如画,嘴角伤痕擦不去·,恰好带上若有似无的笑意。 燕渭北用湿帕轻拂伤痕累累的胸腹,手下摸到紧实的肌肉,一边放轻手下动作。他想这人若活着,嘴上不说,可能最是怕痛的;行动间,会不会带着点骄傲和稚气呢? 正想着,燕渭北突然被拍了一下肩。一回头,原来是天策府中兵士伸手问他要铭牌,说是和战前家书一起送归。 燕渭北紧抿着嘴,用拇指反复摩挲着刚找到的铭牌,却不肯放下。沉默良久,府兵催促再三,他避开与府兵的对视,温言道: “李暮云与我……有旧。” 他垂眸恳求,“容情把故友家书给我,我一起送它们回家。” 一转眼,距离战乱平息已过了半年有余。 燕渭北还记得自己编的谎,但对于李暮云,他仍毫无头绪。 他看着手中的信,战时的家书没有浆糊封口,配合狗爬封面更显得潦草。倒是保存这封信件的人,拿油纸层层包住放在盔甲之内,让这封信显得依旧如新。 收信的地址是少林,收件人写“行识”二字。或许是为方便辨认,李暮云在边上还画了个闪亮的圆光头。 看画的人会心一笑,但被画的人自己,怕是哭笑不得。 行识定力尚可,看到燕渭北递来的信封,只抽了抽眼角,抬手念了声“阿弥陀佛”。 燕渭北目光却牢牢粘着行识手中的信和铭牌,催促道: “故人遗愿,大师不看一下吗?” 这句话莫名带着些敌意,行识闻言抬眼看了燕渭北一眼,却也不恼,顺从拆开封了口的信封。 信中字不多,开头便是“此生心愿已了”,行识快速浏览了信中内容,随即看向燕渭北。 燕渭北一直在静静等候,见他看过来,抬眼回望。 行识又念了一句佛号,开口道:“暮云说,他想请送信人帮一个忙。” 燕渭北“嗯”了一声,面上并无波澜。 行识看着面前的人,左眼一跳,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测,接着说下去: “暮云此前曾在寺中许愿,如今他说心愿已了,想请送信人上三炷香,代他还愿。” “好。”燕渭北爽快回答。但他紧盯着行识的眼睛,接着问:“除此之外,故人还有其他我应当知道的事吗?” 行识心中的猜想几乎证实,只好第三次念诵了“阿弥陀佛”。 “既已知晓故人心意,施主今日便是来找贫僧解答的。” 他叹了口气,说: “施主其实想问“溯回香”,对吗?” …… 小狗掉光马甲的自曝信: 行识大师如晤, 你若收到这封信,代表我此生心愿已了。 送信的人应该是我的战友,你抓他帮我上三炷香,算作还愿。万一送信的人是渭北(应该不会),那你也抓他还愿,只帮我一个忙,装作不认识他,也千万别提“溯回香”的事。 我还留了点私房钱,帮我留给天策府遗孤,藏宝图画给你了。那旁边埋着我练字的一叠废纸,字丑,别打开,直接烧了吧。 天策府 振威校尉李暮云 第2章 “溯回香” 李暮云根本不知道什么“溯回香”,所以当他第一次从行识那里拿到这支香的时候,只觉得包装精致,但还是差点凑上三支一起点了还愿。 好在临点香时,他发现这支从盒子里拿出来的香似乎短了一小截,跟别人手上整整齐齐的那种不太一样。 行识此时正在煎茶,就见李暮云手里提溜着那根短香一个疾步冲来,惊得他一个手抖,加多了盐。 然后他就听到李暮云问他,这截传说中当世不出、百年难求的“溯回香”有点短,不算高香,够还愿么? 行识沉默着清理多加的盐,不小心又手滑投下去一整块茶饼。他沉默了一会儿,指着李暮云另一只手上的盒子问道: “你有没有看盒内的字?” “溯、回、香”,李暮云立刻回答,“渭北的字。” 行识指着盒内另一侧密密麻麻的小篆:“那这里呢?” “这是什么?” 行识皱眉:“你不认识篆书?” 李暮云无辜地看着他:“我认识“天”字。” “……” 行识重重叹了口气,用上平生最大涵养耐心道: “这是这支香的用法。” “溯洄其生,了却其念。世间百年,仅此一支。” “你可以用这支香回溯此生,求财、求权、救人、救己。选定一愿,点香而祈。唯身边需有一高僧护法,以免贪心不足,反受其害。” “我不知道燕将军如何得到这支香,只知道现在距离上一支香燃尽,尚不足一甲子。如若想要求得这支香还需再等四十年。换言之,求得这支香的,必然不是当世的燕将军。” “他很可能已经用过此香,得偿所愿。” “若得偿所愿,则需有人来此点上三支香,为他还复此愿。三拜而后,此生回溯,定下乾坤,再无法更改。” “这支香,便能令起为他人所用。” 李暮云不知从何时起,一改往日多言,只是红着眼沉默地听着。 行识叹了口气,把盒子往李暮云那里推了一推。 “燕将军托付于我寺的遗物,我交给你,也算是物归其主。” “如何处置,是否启用,只在你一念之间。” …… 青灯古佛,晨钟暮鼓。 李暮云没有再为燕渭北还愿,也没有点香,他请行识腾个地方容他借宿一晚。 他梦回了很久以前。 那时十六岁的他已初立战功,从伍长到队正,缨盔到甲胄都换了好几套。 他刚收到新盔,头上的盔缨转成两侧垂下的白色翎羽,骑在马上随风而动,飘逸又洒脱。配上涂白的玄甲、红色的肩披,尽显儒将风采。他对着河面倒影看了又看,提笔给远在苍云的阿娘画了一副自画像,配文以洋洋洒洒的一顿自夸。 谁知喜讯刚寄出半天,来自苍云的家书就送到了。 和家书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封抚恤函和一块染血的铭牌,上面是阿娘的名字。 朱军师批了李暮云二十日的假,又塞给他一封雁门关三个月借调的推荐信,让他交给对面的军师。 李暮云来到苍云的时候,刚好是深秋临冬。他找风夜北说明来意,风军师大笔一挥,住处待遇三个月编制均作批准,临了塞了他两坛梨花春、一盒谷饼外加一套冬衣,关照去李牧祠找他阿娘的碑。 李暮云在山坡北侧找到了阿娘的碑。不远处是一棵半秃的老槐树,静静守望满坡的长眠人。 李暮云放下酒坛、打开谷饼、放置碗筷。他又打开一盒栀子花调制的口脂,在墓碑的名字上用手匀匀抹了一圈。 这冷硬的石头顿时成为全山坡上最漂亮的一块碑。 李暮云告诉阿娘,他现在已是队正,主要因为他军功显赫、奋勇杀敌,其次也离不开他生性开朗,左右逢源。 他说军师一共批了二十天的假,他单程就走了九天半,读书人果真好算计。 他说这次调来苍云,他能和阿娘一起呆三个月。 他说他从来没能在阿娘身边呆这么久过。 他越说,眼泪便越是止不住,便胡乱抹了抹脸。一转头,才发现旁边的槐树后面有一道影子。 “喂,那边的人!你出来!” 李暮云恼羞成怒地吸了吸鼻子,“偷看什么,没见过上坟祭祖的吗?” 燕渭北无奈现身,有些无措地站在树边,手上拿着两个碗和两坛梨花春。 李暮云见状咽了下唾沫,想到这人可能也是来祭奠的。 “我来……给薛姐带点儿酒。” 燕渭北走近,夕阳打在脸上,显出一张年轻又有生气的脸庞。 李暮云这才发现,他在很久之前曾经见过这个人。只是这人未必认识他。 燕渭北见他不言,以为尴尬还没缓解,便先把酒坛子放在碑前,开口道: “你是从天策府赶来的吧,听薛姐总提起你。” “天策府队正李暮云。” 李暮云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燕渭北看着他笑了。 “燕渭北,你可以喊我燕哥或者渭北哥。” 李暮云磨了磨牙,拿一双通红眼睛狠狠瞪着他。 燕渭北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但假装不觉:“没想到你也拿了梨花春。”他席地坐下,把手里坛子开了封。 “薛姐最喜欢这个,尝尝?” 李暮云略作沉默,还是点了点头。他坐下看燕渭北一人一碗酒倒好,然后又拿了第三个碗满上,均匀洒在墓前。 “敬薛姐。” “敬阿娘。” 李暮云拿碗和他碰了一碰。 天策府的兵士平日不许饮酒,雁门关的驻军却要以酒御寒。 他们就从梨花春说起,讲他阿娘的英武,讲苍云军的仇,讲雁门关的苦寒和无尽的黄沙,讲青葱的牧场和天策府的马。 说着说着,李暮云发现自己脑袋变重,眼前的景物开始重影。 “诶、你……”他听到对面的人说,“薛姐明明是海量,我以为你……” 李暮云咕哝了一句“随我阿爷”,便一头栽倒,人事不知。 说是不知,其实也是知道一点。 李暮云感觉到有人把他背在身上,苍云军的铁壳又冷又硬。于是那人把头盔和肩甲摘了,让他把头搁在自己温暖的颈侧,在身上披上一层披风。 李暮云不由在温暖处埋得更深,头上的翎羽擦到了什么,激得那人赶紧制止道,“哎哎……别拱我。” 李暮云在这温暖里浮浮沉沉。 但梦境却不让人流连,李暮云被迫转到另一个相似的场景。 冷的甲胄,滚烫的怀抱…和血。 李暮云一阵心惊,挣扎醒来却还在梦中。他喘息艰难,原来身上压着一个碎盾和几十斤的重甲。 还有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李暮云一惊,刚一动便听到身上的人在咳嗽,鲜血顺着他的颈脖流下来,但李暮云仍被压的动弹不得。 他忍不住抬头想检查身上的人,恰好被燕渭北脱力落下的头磕个正着。 齿与齿相碰,唇与唇相依。 李暮云下意识张嘴说话,随即被柔软的、带着浓烈血气的唇舌入侵。唇齿交缠间,他惊愕又模糊地意识到,燕渭北是故意的。 他甚至有些委屈地想,渭北怎么从没告诉过他。 但这吻没有持续多久,燕渭北挣扎着扭头,忍了许久的一口黑血喷在地上。 “渭北!你……” 身上的人没有力气挪动,只能靠玄甲的重量勉强压住不断想要起身的心上人。他刚得了带血的甜头,还不满足,脑袋向前厮磨着李暮云的脸侧,一点点挪近耳边,混着血气的吐息和歉意的轻语震慑着李暮云的心神。 “我…原本…只是不甘…”他的声音嘶哑,“但忍不住……贪恋冒进……” “抱歉……早该……” 燕渭北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想,是时候为自己的贪念付出代价了,这真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我……心悦你。” 尘埃落定、心愿既了。 这是燕渭北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李暮云身上的重量和他的心一样一点点沉下去。 溯回此生不可变更,当历史真的因愿望的贪进而改变的时候,人就不可能再回来。 李暮云醒了,他躺在庙宇借宿的客床上。外面天还未明,正在下一场春雨,在阶前点点滴滴。 李暮云以手覆眼,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到枕上,淌个不停。 人心不足蛇吞象,当曾经的遗憾一个接一个地回到发生之前,谁又能忍得住呢。 李暮云也不例外。 第3章 曾经的小甜饼 1. 李暮云少年时曾来过苍云。 他幼时父丧无人顾,只好与行医的万花谷二叔同行,北上苍云。 刚进关,便看见一众苍云军练兵。 众人围着主将,惊叹薛直将军竟拉满了几十石的大弓,李暮云却好奇看向自愿被箭指着的人。 春日的暖阳打过来,给这个新兵的轮廓镶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边,照亮他俊朗的眉目和坚定的唇峰。 他头顶靶瓶,热切注视着拉满强弓的薛将军,仿佛自己并不在这箭指着的方向。 “碰!” 靶瓶中箭而裂。新兵毫发无损、不曾移动。他理所当然地拍了拍身上的碎瓷,笑着向薛将军行了个军礼。 当他憧憬仰望着薛直的时候,却不曾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少年,也正眼神明亮地看着他。 2. 李暮云第二次来苍云,在母亲墓前哭了一场、又醉了一场。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在陌生的营帐。帐中还有一人,正在整理另一张床铺。 “你醒啦,”听见动静,燕渭北转身。李暮云略显迷茫地望着他,刚睡醒的脑袋上翘起一撮乱发。 燕渭北实在没忍住,上前捋了捋。 “昨天喂你喝了点醒酒汤,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行。”李暮云哑声道。 他这才想起昨日醉酒断片的丑态,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他实在没好意思再看燕渭北,便刻意地环顾四周。 自己睡在一张铺有狼皮的软和行军床上,边上是一个小凳和一本军书。对面的床边,是他昨日才刚搬到另一个营帐的行囊。 “哦,你的行囊。我拿过来了。”燕渭北解释道,“你刚到苍云不熟悉,马上又至寒冬,两人帐中暖和些。” 燕渭北这时想起什么,欲盖弥彰地补了句:“如果你……住不惯,我再跟军师说一声,新帐给你留着。” 李暮云眨了眨眼睛,轻声道: “那……就住这里吧,承蒙关照。” 3. 长孙忘情见李暮云练了一套游龙骑法羽林枪,便点名要他训练苍云军内马术。 刚练了两天,小将军的温和与修养就耗尽了。 “那边的大个子,你怎么还没爬上马?什么……小马不肯?有没有可能是你舍不得放下那个死沉的盾?” “拉缰绳跳横木!拉缰绳!拉!你别抬脚让马抬脚!别一路撞杆……!” “喂那边的,走直线!缰绳往右!往右拉!别让它啃彼岸花!” “你骑的是驴吗?这是竞速跑!我骑鹏鹏都比你快!” ……… 燕渭北回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瘫在床上的李暮云。 “难怪你们骑兵这么弱。” 李暮云嗓子微哑,抱怨道:“盾重、甲重、马都带不动。” “而且这破地方连马草都没有!” 燕渭北看着他边上放着的两筐马草,奇道: “这不是有一点嘛。你那马怎么吃这么多?” 李暮云怒道:“莎莎昨天驼了你这个铁壳子!跑速都慢了五成!还跑了两圈!” 李暮云心疼又后悔:“就不应该邀请你上马!” 4 范阳节度使是敌非友,苍云此后极少出关再战。但此役为民,不得不出。 李暮云自荐领了一支机动尚可的苍云铁骑,先行出发,绕后突袭。 谁知苍云主力半路遇伏,先行兵在前线孤军奋战、生死不知。 燕渭北心如乱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 突然,敌人开始骚乱。 李暮云一袭红衣白马,从后方斜杀过来,里飞沙带着他一路血战八方,把敌方的伏兵从后往前撕开一道裂口。 随李暮云同行的十五苍云兵翻身下马,盾墙列阵,黑红一片压上敌阵,将那道裂开的口子撕大。 这闪电一样的变故让敌军措手不及。 李暮云随手折断卡在左肩的箭杆,右手转枪带起猎猎风声。他垂眸丢开断箭,反手一枪带倒敌兵一片。 燕渭北血怒摧城、铁盾飞舞杀出一条交汇的路。他觉得那个马背上睥睨四方的人太过张扬,也太过耀眼。 当燕渭北终于用自己的盾护为他弹开流矢靠近后,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李暮云那身盔甲,本不是红色的。 5 帐内暖炉昼夜不息,帐外寒风丝毫不透。 燕渭北把人扶抱起来,用下巴抵住头顶,环抱着靠在肩头。他一手熟练地捏住怀里人的下巴,一手用汤匙迅速把药送入口中。 “咳……” 燕渭北见他睁眼,便替他拭嘴,顺带往他嘴里塞了口蜜饯。 李暮云半梦半醒,不知今夕是何夕。 “药苦的很,但得吃完。”燕渭北温声哄着,“蜜饯不够还有。” 李暮云一口一口喝完了药,突然想起什么,定定看着他。 燕渭北只当他还不清醒,便替他拉好被子,轻声道:“你起烧了。” “做梦的时候……喊我别走,又说点什么回香。” 燕渭北疲惫中挤出一丝揶揄:“晚些陪你给阿娘上香表功。” 李暮云这时才如梦初醒,撕哑又急切地开了口:“渭北,我……” “别急着说话。”燕渭北阻止他继续用他的破锣嗓子,“你放心,你带的人都全须全尾回来了、你的莎莎也很好。” 燕渭北压着情绪道:“只有你伤势最重,烧了三天。” 李暮云就着燕渭北的手又喝了口温水,从梦境里冷静下来。 “渭北。”他觉察出什么,眨了眨眼,“你在生气吗?” 燕渭北沉默了一会,终于道:“你太过惜子,总是以身犯险……而我却赶不及……” 李暮云看着燕渭北的眼睛:“……我不得不如此。”他轻声说,“战士可以不畏死,武将不能不惜子。” “——统领倒下,谁来指挥?” “军前自有补位。”李暮云认真道,“若真有那么一天……” “够了,暮云……”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战死沙场,你不必自责。自有人替我把盔甲脱下、赠与同袍,到时候家书与铭牌一起……” “李暮云!”燕渭北喝道。 李暮云倔强而坚定地回望他。 许久,燕渭北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你好生休息。”他说,“三月之期将近,边境少药、不利于伤。天策府来信召你回去了。” 6 燕渭北觉得暮云最近有点奇怪。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上次吵架影响,加之别离在即,多少有些失落。 直到暮云这次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换药。 燕渭北手上拿着纱布和草药,茫然地站在床边,李暮云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到一件干净中衣(还是渭北的)披在身上,看见他走近、又把领口一拢,裹得更严实。 燕渭北:“……?” 之前昏迷的时候不都是自己帮他换药擦身的? 燕渭北无奈之下制止了他自己去拿药的手,赶紧出去拉了军医过来。 军医正忙得不可开交,被突然拉来,骂骂咧咧,只说是看在小暮云上次送鹿肉的份上才来的,又骂燕渭北惯他的娇气。 燕渭北只好陪着笑称是。 到了帐中,军医给里暮云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发现恢复的不错,奇道:“不都挺好么,为什么喊我来?燕哥手上没轻重?绑的不好?” “嗯……算是吧……”李暮云含糊回应。 燕渭北听到这个回答,难以置信地望过来,看上去可怜又委屈。 李暮云本来还想赶他出去,此时突然有点动摇:“……嗯……所以……有劳花军医这次来示范一下。” “哦哦……那行。燕哥你看好了,后面还有五天的药要换,我实在也腾不出手。” 事实证明,军医不同一般医者,一般以治不死为原则。李暮云被他结结实实一顿扎绑后,脑门疼出了一层薄汗,只好死咬着牙不出声。 “燕哥你绑的是有些松了。”军医一扎一勒,李暮云牙都快咬碎了,“这个得稍微紧一点,不然按这小子上蹿下跳的动静,伤口容易裂开。” 军医一走,李暮云便虚软地瘫在床上喘气,中衣也不披了。 燕渭北拿了温水浸过的帕子,过来给他擦汗,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李暮云自作自受,心虚没敢看他,只耳朵透了点薄红,问:“这次……学会了吗。” “嗯,”燕渭北答,“下次我再轻一点。” (花军医出去的时候在哼笑,心想我还治不了你了,他就不信李暮云会再找他来。) 7. 李暮云有些忧郁。 他不是第一次回溯,但却是第一次返回到这个时间。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燕渭北对他是什么心意,因此自己的诸多行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扭捏出格,更何况什么也不知道的燕渭北。 就好比上次换药,燕渭北帮他把纱布从身前裹到后背,李暮云只要微微向前,便可以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像是一个拥抱。 李暮云闻着干净的皂角的味道,心却飞到那个遥远的噩梦。他既怀念着那个带着血的怀抱和吻,却又害怕它。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就这么一想,这个伤重的年轻身体,居然就这么血气方刚。 ——不可言说地、血气方刚。 他顿时大窘、在薄被上又扯上块狼皮盖住。 他一口闷掉燕渭北拿来的药、蜜饯都不要了,只想赶着他出去。之后还心虚地补了句,以后要回天策了,得自己会学着换药。 燕渭北“嗯”了一声,低着头默默出去了,背影看上去有些伤心。 李暮云使劲忍住喊他的冲动,不断在心里唾弃着自己。 转眼间,到了启程回府的时候了。 苍云物资匮乏,李暮云只带了一点点粮水和盘缠,婉拒了大部分礼物和行囊。 送别了雁门关的守军、还有刚认识的父老乡亲,燕渭北把他一路送到了往太原的官道边。 李暮云没吱声,默默看着他手里提着的小竹箱子。他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象。 燕渭北把箱子递给他:“里面是一些不易坏的点心吃食,应该是你喜欢的。”他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下面有个抽屉能打开,里面是我给你……临的一张字帖。” 李暮云径直打开竹屉,拆开包着的油纸,便见到这张熟悉的字帖。纸面齐整,开头便是“平安”二字。就听燕渭北略有些支吾地继续说道: “你……不是总说你娘叫你好好练字。我……也不算精通,就借来篇字,临了几遍,微得其形。” “你若是嫌长,就只练“平安”二字,横竖点捺都有。” “苍云天策常有通信,你可以常寄几篇……给我,我给你阿娘带去。” 李暮云想起上一世二叔看到这篇字帖在他手里,那张见明珠蒙尘痛心疾首的脸,叹了口气,轻声问道: “书圣笔墨,摹本也是千金难寻。” “——你在雁门北地、这点军饷,去哪里临摹来的《平安帖》?” 第4章 吻和决心 “——你在雁门北地、这点军饷,去哪里临摹来的《平安帖》?” 燕渭北被他突然戳穿心思,如遭雷击。他也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李暮云会突然开窍,只怕他误会自己有什么不轨门路,连忙解释道: “是、是我有一个同门,他朋友师承长歌门主……爱好音律字画,恰、恰好有这幅………” “正好我曾……帮过一次这个同门,只是请他问问能否临摹一本寄来!他朋友便应了!未曾侵占……也绝非挟恩求报……” 李暮云听他紧张辨白,心下酸涩。他心知燕渭北凡事都想自己周全,不善求人,让他对有恩之人开口作如此索求,不知尽了多大的心意。 还有“平安”…… 他心下一横,管他是不是心意相通,最差不过是老死不相往来,说不定正好能让渭北活到寿终。 他突然撇下手上竹盒,伸手抱住眼前人。 这个高他半头的人猛然噤声,不知所措地低头看他。而李暮云恰到好处地踮脚抬头,准确捕捉住他的唇。 李暮云得意又有些悲哀地想,老子这也是故意的。 真是风水轮流转。 可惜李暮云不善吻技,又啃又亲倒把自己吻的气喘吁吁。他勉强分开略有些红肿的唇,踮脚凑到燕渭北的耳边: “我心悦你,渭北。” 霎时间,四周弥漫起雾一样的蒸汽,天旋地转。李暮云的意识开始抽离。 这是溯回香效用将尽的前兆。 李暮云看见渭北嘴唇一张一合,他听不见心上人的回答。 他睁开眼,眼前是青灯古佛的庙宇客房。 行识在他对面念经。蜡烛映照在他圆亮的脑袋上,显出一点光明的神圣。 他一转头,那支香已燃尽了四分之三。 …… “艸!这什么破香!” 李暮云捶床怒道。 “阿弥陀佛,施主慎言。”行识念道。 “上一次是求援不成反把他招来送死,上上次是和他一起刺杀安禄山失败,这些动作太大了改不了也罢,这次是什么?我就跟他说着话呢就回来了!” “说我没给他还愿,香和愿望还是他的,不能违背、不能擅改,这些我都懂……” “……可两情相悦影响他单相思吗?啊?!他许的愿望不会是抢占表白先机吧!” 李暮云气的在屋子里一顿输出,团团乱转。行识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念经。 就这样骂了许久,李暮云终于发泄完毕,脱力地坐在床上。 许久,他缓缓开口道: “就因为这支香还不是我的,所以就算他愿望达成,我也得回来,是不是?” “回溯种种,皆是梦幻,如露亦如电。”行识劝道:“不如早日放下,让燕将军含笑九泉,总好过囚困其中,执着泡影。” 李暮云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我想再试一次……”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这个心愿……是不是就不算违背,也永远无法达成……” 第5章 家书抵万金之来信与回信 1. 燕某人见信如晤, 梦醒已是少年身。 近日随二叔访苍云探亲,却逢苍云生变。薛将军死,雁门关闭。 二叔一整天都在伤患营忙碌,我去帮他,却看到你被背回来。 你腹部肩背都有刀伤、血流不止,我替你擦了汗,你含糊道了谢,不太清醒的样子,怕是很疼。 我想再留一会,但阿娘却要送我离开雁门关,我说我亦可战!她生了大气、拿陌刀挑断我枪、叫我滚回天策练好了再来。 暂别。 从前你让我报平安给你。等你伤愈,得想办法问你讨一纸平安。 天策遗孤苍云军属李暮云 天宝四载秋 …………………………………………………………………… 平安 燕某 宝应二年七月十五 中元夜 复天宝四载暮云信 2 燕某人见信如晤, 今日收到阿娘红封压岁,又附一本字帖,是我上次求她找军中最善书法者写的。 我打开一看,果然是你的字!里面找到了你写的“平”和“安”,比我之前临的要锋利许多。新岁之礼,我很欢喜! 府里点炮仗了,我得赶紧抢一串去炸狼窝,叫它们不敢再来骚扰小马! 新春嘉平,富且康健! 平安 天策府 李暮云 天宝六载元月初一 …………………………………………………………………… 是薛姐与我熟悉,字帖勉强可看。憾当时未问你名姓。 祝小马安然。新春嘉平,万事称心。 燕某 宝应二年七月十五 中元夜 复天宝六载元月初一暮云信 3 燕某人见信如晤, 今日休沐,恰逢二叔自万花前来访友。 我给二叔看了你写的字帖,赞曰:“寒铁铸骨、刀剑其锋。”我很高兴,又拿我的字给他看,结果他一脸嫌弃,直摆手说:“拿走、拿走。” ——真想咬他。 你从前会夸我每字均有精进,如今我练了几月,今日多写几个,你看了定会说颇有成效。 平安平安平安平安平安 天策府 李暮云 天宝六载端午 ………………………………………………………………………… 锋似骏马、墨如晴雨。每字益进、颇有成效。 燕某 宝应二年七月十五 中元夜 复天宝六载端午暮云信 (后记、花哥二叔实话锐评:锋似骏马脱缰、墨如晴雨不定,一字更比一字狂。学废了、救不了、告辞了。) 4 燕某人见信如晤, 近日忙着操练,无暇练笔。 今日春闱,我无忌营成绩第一,天策府大胜神策军! 神策欺压我天策许久,趾高气扬都是小人气焰,还得靠实力说话。今日扬眉吐气,一会儿给老将军报喜去! 分得春闱赏金若干,给阿娘买了栀子花口脂。本来还想留点钱买刀坠给你,想了想,作罢。 本人战绩:猎得兔五只、鹿两只、狼三匹、熊一头。另见母鹿,腹胀似有孕,放了。 平安 天策府 伍长李暮云 天宝七载三月初三 …………………………………………………………………………………… 天策历代将才英烈,非阿谀宵小之辈可比。 猎鹿兔者众,猎熊狼者少之又少。我十五六岁时,胆识、天赋远不及暮云小将军。 刀坠憾未见。 燕某 宝应二年七月十五 中元夜 复天宝七载三月初三暮云信 5 渭北见信如晤, 今日收到晋升队正的新盔甲,但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以前常常想,如果我没有寄出那封信跟阿娘报喜,是不是就不会收到阿娘的家书和铭牌。 所以这次信没有寄出。可遗书却还是来了。 渭北、渭北,我又没有阿娘了。 从前教官总说我三天两头家书要往苍云寄。 自此以后,家书寄予谁往呢? 平安 暮云 天宝八载十月初一 ………………………………………………………… 恨时过境迁,故人不在,不能揽你入怀中。 你若想寄信托梦,便来苍云找我;若你魂归天策,我来寻你,也是一样。 渭北 宝应二年七月十五中元夜 复天宝八载十月初一暮云信 6 渭北见信如晤, 今日见你在阿娘墓前与她对饮梨花春,我想上前同饮,但我不能,只好躲在树后。 酒是好酒,这一世,是我不能与你同醉。 我阿娘当年叫我滚回天策练好了再来,上一世我应当已经给她长了脸。这次我就……不留调苍云了。 我带了一盒山榴花的胭脂,给阿娘抹在名字上。 就算只留下石碑一块,阿娘也应当是这山坡上最漂亮的一块。 平安 暮云 天宝八载十月廿一 ……………………………………………………………………………………………… 胭脂色美,三日不褪。军内有发现者纷纷效仿,均不如你阿娘之碑色艳丽。 待来日同醉梨花春。 渭北 宝应二年七月十五中元夜 复天宝八载十月廿一暮云信 7 渭北见信如晤, 近日调兵较多,随军辗转多地,无暇顾及笔墨。 我回府交了几个战友的旧甲,正要去给家眷送信。哎,我总不喜欢做这件事,有时候也忍不住跟着要哭。 有一个遗孤,父母皆战死天策,只好收养在少林后院。 我一开门,便见行识大师被一群孩子抱着扒着,一边还要教书讲经,左眼琉璃镜摇摇欲坠。 他见到我,便问我施主此次溯回,可曾得偿所愿。 这天地间竟还有知我过往的老朋友!我这一天阴云密布,看到他(画:闪亮光头)总算见到点光亮。 我发完抚恤,便与他叙旧许久。他是个有点啰嗦的好人,有缘你们说不定会见到。 平安 暮云 天宝十载七月十六 ………………………………………………………………………… 明日要往少林送信于他。 若他是这世间唯一知晓你身世之人,确实令人……颇为羡慕。 渭北 宝应二年七月十五中元夜 复天宝十载七月十六日暮云信 8. 渭北见信如晤, 战事稍停,朱军师“大方”批了我二十天假,允我赴苍云祭母。不过按我的经验,来回路程得花十九天。 看来以后要多读书、行万里路,否则老受这些读书人的算计。 我日月兼程,刚到雁门关,雪就下起来了。 铺天盖地的银白色,盖在雁门的城墙、盖在雁塔、盖在李牧祠满山坡的墓碑上。 你在远处嘱咐守兵换防,笨重的铁壳子又被雪覆了一层,跟个铸了铁模的雪人似的。 我看到你的头发被雪淋白了。 恰巧,我也是。 平安 暮云 天宝十二载 冬至 ……………………………………………………………………………… 如若只教同淋雪,怎算人间共白头? 渭北 宝应二年七月十六日晨 复天宝十二载冬至暮云信 9. 苍云定远将军燕渭北见信如晤, 临战在即。 从前你我曾争论过为将者是否该吝惜此身、是否该惜子如命。 我知你通晓兵法、又忧我安危。但我身在天策,身前是天字战旗猎猎,身后是东都和大唐。 我的阿娘、我的阿爷,我们的同袍,皆为此而战、为此而死。 他们莫不畏死,也莫不想活着。想活着等到海清河晏、卸甲归田,想活到和心上人一起白头、相守一生。 所以,他们可以不畏死,我却不能不惜子。若我们都必然战死沙场,那我便身先士卒,以血开旗。 愿知我,望谅之。 只不知是否还能再看你一眼,反正你也不识我。算了……或许还是不要的好。 天策府 振威校尉李暮云 天宝十五载十一月初九 赴战前夜书 ………………………………………………………………………………………………………………………… 暮云之心,渭北已知。既知心意,若不能同相守,那便同卧沙场,共赴黄泉。 倘若真有一日,万一……我们一起等到国家定、战事平, 暮云……可愿与我携手共白头? 故人燕渭北 宝应二年七月十六日晨 复天宝十五载十一月十九 天策府校尉李暮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