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双》 第1章 清明 荡丘山,尽苍寨。 郁青的密林承受不住一连几日的风雨侵袭,同古画一般婀娜旁出的枝桠压断了不少,失了赏玩的意趣便也罢了,偏偏横在行路的要处上,生生抵住了北地富贵闲人们春来踏青的逸情雅致,此乃天之败兴也,连泥泞的山道亦成了不得肆意外出的祸首。 一入清明,这携风带雨的势头倒退了大半,绵长的水针略显轻柔地掠过寨子错落的屋舍上,虽然不似晴日舒爽,却是个雨去的好兆头。 沉寂许久的寨门被推开,历经磋磨的榆木却没了前日呼天抢地的气焰,只闷闷地叫唤了几下,便又是不响了,静静的,直至迎出来一辆盖了十数件蓑衣的牛车,才算是河中投石,声音敞亮了些。 一头毛色光滑的大黄牛,拉了一辆载着十几个满货草篓的木推车,边上坐了个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梳了两个红绳绑的辫儿,另有一枝被细线缠绕于长绣针上的海棠花,斜斜地插在鬓发上。 许是怕牛儿走远了,她紧了紧手中的绳,清秀稚嫩的脸上俱是厌烦与不耐,竟像是嫌弃牛儿蠢笨,发起了脾气,待牛车停稳当了,方舒颜一笑,流露出自得之色。 不一会儿的功夫,雨声越发急了,少女抬手扶正半成新的竹斗笠,拢了拢几欲全数坠落的宽大蓑衣,遮住缠枝花卉纹的楝色襦裙,又似是不堪忍受寨门当口的污泥,高高抬起乌皮靴,朝后移了些。 “令牌。”倚在草篓边上的少女看了守门的那两个一眼,还未等他们发话,就掷出了一块镶金云雷纹的翡翠方玉。 说是令牌却有些古怪,大周朝时下文人煞是推崇的行书不用,连楷书、小篆竟也未入眼,这儿躺了三四对上横下撇,那儿钻了七八双左竖右捺,真真是下刀泣鬼神,试问天下谁人识得出! 不过呢,寨主刻的嘛,定是世上顶顶好的,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做,驰麟。 接下的壮年男子倒像是不计较这怪模怪样的物件,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后,低下头,恭敬地递还了回去,说道:“六当家。“ 话音未落,晃荡的牛车便要动身而去,寨门口却传来一声急呼的女音:“阿蕴!你等一下!先别走!” “怎么了,二嫂?可是忘放什么东西了?这么大的雨,你随便使唤几个传话的就好,何必亲自跑出来,染了风寒怎么办。” 少女微蹙眉,转头看向只撑着一柄旧伞的妇人,见她衣衫单薄,想必是知道她离开才忙从房内冲出来,便一脸担忧地出言相劝。 鬓发松垮的妇人却摇了摇头,自责不已:“我早劝过他,要给爹送东西就亲自送,不要让你再受累。爹本来就不待见他当了山匪,你这一去,必然受牵连,得不了什么好脸色啊!这叫我如何心安!” “二哥是寨子里的文曲星,需他经手的事本就多,抽不开身亲自去送实在情有可原,更何况,我也有事去那儿,送这车东西只是顺手罢了。” 面容忧切的妇人还要再劝,却看见她摆了摆手,便只得一下子住了口。 “阿蕴姑姑回来的时候,给我带泥娃娃和糖人画好不好?我把竹兔子给你。”一个白净的女娃娃从妇人身后冒出来,轻眨着玉珠似的圆眼,拉住了几步外的裙角。 少女莞尔一笑,用蓑衣轻拭了拭沾水的掌心两侧,温柔地抚了下不足半辆牛车的小娃娃的头,开口答道:“好啊,皎若这么乖,要什么姑姑都能买给你。” 得到承诺的幼童霎时欣喜得忘了形,直向寨门内跑去,丝毫不顾雨势正大,边高喊着:“阿蕴姑姑最好了!我要告诉阿爹!” “这孩子,太莽了!”一看见衣裳都快要被雨水浸透的调皮女儿,妇人不由气急,正要提步去抓,却还是不忘道别,才匆匆离去,“站住!再闹就罚抄书!一整天都不许出门!” 少女也轻点了点头,再不多言,只哗地挥起一条马皮制的长鞭,朝身前的黄牛打去,幸好这头常在农地里忙活的畜生受得住吓,又是不轻不重的力道,晃了晃片刻后,牛车终于慢慢悠悠地驶向前去,渐渐隐入雨帘深处。 守在寨门两侧的壮年男子也缓缓关上了寨门,正要回到当值的地方,却被另一个同是看门的年轻男人猛地一下搭上了肩膀。 “钱五哥,听说六当家前日让你修寨门,瞧你修的好,就赏了银子给你,还涨了月钱,这不得跟我好好赌几把试试手气。”年轻人附耳私语道。 钱五却一下子甩开了他故作亲热的手,厉声道:“孙四!你本来就是因为不守寨规,才罚到这儿看门的,还不安分守己点!” “哎呀呀,这是什么话,长夜漫漫,苦闷得很,怎么可以不来几把消磨消磨**呢,大不了你输给我的钱,我不要了,如何?” 一席话说得钱五有些心痒,一扫方才拿腔拿调的派头,两人一拍即合,欣喜之余,称兄道弟起来,却也记得职责所在,几句闲话完了,就又是成了立在圣佛大殿诵经的两座石像,不再言语了。 话头止住了,心思倒是神游天外,一想到免了欠下的赌债,手中能攥着的钱多了,钱五不由得喜上眉梢,念及这白花花银子的来处,更是对六当家感激涕零。 六当家明明是寨子里管财的,帐房先生似的人物,却从未学过州县中那些横征暴敛的官府招式来,拨钱放银那叫一个爽快,喝酒吃肉是常有的事,四季衣裳亦是不在话下,连修寨门这点小事竟也值得涨月钱。 虽然落草为寇,几年来劫了不少朝廷商贾的金银细软,但这钱财又不是平分均摊的,往日里刀枪棍棒的吃饭家伙也是大头,算到最底下的人来,又能有多少,所以这份体谅人的心难得,钱五不图别的,只求这样吃饱喝足的好日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那才算个人样嘛。 至于以前啊,那可真不是个人活的样儿呐。 这天下姓宣,抑或是别的什么,只要有口吃的喝的,谁会在乎。钱五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凭借练得不错的拳脚功夫,投了尽苍寨,这天下跟寨主一样姓秦,也没关系嘛,哈哈。 更何况他一介赤条条来去的布衣,也无需要奉养的爹娘亲戚,或留,或去,了了当当,实属快意自在,只是清明时节,难免落寞,雨声冷冷,添了几分萧条惆怅之意。 天色昏暗,较之晨时,多了阵阵胡乱闯行的疾风拍打在翠叶上,荡丘山西南处的山脚下,一座立了五六年的坟头颓然地瘫在那里,多日不息的雨水冲刷掉了堆上去的大半坟土,再不打理,定是要荒废了。 偏向土坟的东边瞧去,一辆牛车安静地停着,少女提了提浅色的襦裙,轻轻缓缓地抬脚下来,她走到那堆小土丘前,略微躬身拜了拜,开口说道:“阿爹,阿娘,女儿荀霜,诚心祈愿,惟求黄泉之下,双亲几世轮回,具是长寿圆满。” 又顿了顿,道:“今日雨大,地上脏,女儿便不跪下给您二老磕头了。” 初设土坟时,她只往坑里埋了一对胡人吹笙的白玉佩,另买了个金丝楠木制的匣子装着,充作是衣冠冢。 本该有个碑的,否则连姓甚名谁,籍贯何处都要如青烟般消散,岂不是孤苦伤怀了些?却都一概不写。 叠翠重嶂间,离群索居的土坟一座,一小簇一小簇随风所欲生长的杂草攀上了不少,近日劈头当胸似泼洒的汤汤雨水虽拨开了许多,却还有冥顽不灵者,唉,放晴了再说吧,更何况,眼前的雨越发大了,被风刮蹭到少女红润柔软的脸上。 荀霜撇撇嘴,狠狠拭去这般没面皮的祸水。 什么天杀的鬼天气,若不是要事在身,曾二当家又托付送这车东西,谁甘心雨天出门,还是相平县这个远地方,她嘟囔了几句,不消片刻便离开了。 一辆晃晃悠悠的牛车又在水幕中穿行了起来,往北去了。 相平县偏僻,人却多,地处大周北接蛮夷之要塞,蛮夷虽是一脸粗犷的骇人凶相,骁勇善战,但也打不过精兵良将众多,武器精锐的宣广军,几场仗下来,两朝便议和了。 于是,这二十年前还是受人白眼的穷乡僻壤,一跃大周与蛮夷共同建造的龙门,成了互通有无之行商宝地,价值千金的药材、香料、珠宝屡见不鲜,走街串巷的市井商贩比比皆是,可谓盛极一时。 但福祸定相依,盛衰必始终,肥肉自然引得豺狼虎豹之恶徒环伺,贪官污吏蛇鼠一窝,朝廷入不敷出,国库空虚,只得加重赋税徭役,更遑论此等富庶之地,哪里能够在此情形下幸免于难呢。 不过说到底,相平县因为沾得上一个商字,利尚存,选择留下的绝不是少数,也是因为一个利字,要吃些上头搜刮剩下的油脂,锱铢必较、斤斤衡量亦为司空见惯,同官爷打交道如此,商贩彼此更是如此。 今儿你占了我出摊的半分地,明儿他抢了我买货的老主顾,甚至叫卖的喊声响了,也要吵起来,半个月前,县令蒋赫拿了一行好事生乱的,当众施以棍棒,警示民众。 好些凑趣围观的,被血淋淋的场面吓住,消停了许多,没去的也传十传百后知晓了,盛气凌人的生事者小了胆子,相平县一下子似乎静悄悄地祥和起来。 谁料清明这天,昌勇巷的平静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 “姓曾的!开门!好好的大早上,吵什么呢!” 宁大娘自年轻时便是一副吆喝的好嗓子,区区几句话生出了几分干架的气势,老茧歪七扭八爬满的右手拍得陈旧的木门震街响,残破不堪的桃符红纸簌簌滑落,怪不得门神保佑不了,来了个杀神。 待她还要喊,门却忽地开了小半扇,露出个散发的鬼似的头颅来,说道: “何事?” 不是破锣嗓的曾老头子,是个少年。 这讨债的杀神猝不及防地被鬼头颅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两步,直到缓了会神,又怒言:“做什么偷钱摸财的亏心事呢!框里哐当的,莫不是死了人,要打副棺材呐!” 妇人尖酸刻薄的调子并未刺出鬼头颅劈里啪啦的一顿反击,只听他淡淡地回了两个字:“抱歉。” 又补充了一句:“之后不会有了。” 识时务的少年人啊,不错,以后也要这样子。 宁大娘要的就是这句答复,满意地嗯了一声,雄赳赳气昂昂地撑伞走了,却在转身时迎面撞上一辆牛车,所幸离得不算近,不曾摔倒。 但是心吓得快蹦出来了! 妇人气急,一个白眼翻出,横眉扫向牛车主人,喊道:“没看到这儿这么大个人吗!眼睛被狗嚼碎吃了!” 荀霜也不恼,对宁大娘笑着说道:“抱歉。” 抱歉! 抱歉! 又是一个抱歉! 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果然出门要看黄历! 宁大娘不愿再多做纠缠,脚踏得咚咚作响,掷地有声地走了,像是只斗败的家禽,铩羽而归。 从车上下来的少女见此情景,抿嘴偷笑了两声,一边扶正摇摇欲坠的斗笠,一边牵着麻绳,拾阶而上,最后朝尚未完全合上大门的鬼头颅望去,朗声说道:“我找曾致川。” “何事?” “见了就知道了。” 第2章 主客 二月末的天最是无常,刚刚还风一阵雨一阵的,人窝在屋内也照样听到一方敲击窗棂,一方晃动瓦片的撕扯声,这会儿商量好一样,全然没了,可见雨终于停了。 只有半墙高的枯槐萎靡不振地缩在院子东南角的犄角旮旯,未被截断的大半躯干深深挤入本来规整砌好的土砖内,露出两手宽的树墩子抱着从土里破出的老根,旁边堆了三四个大小不一的铁锤,还有钳子、砧子,随意摆在地上,像是从堂屋里踢出来的。 却不像是没有人打理,天井中并无杂草,而除此之外,点缀庭院的花木了无踪影,光秃秃一片,地上还有些前月还寒时用剩的炭渣,一与颜色稍微浅些的泥地相比,更是惹眼。 荀霜一踏进曾家,便觉得院子灰扑扑的,了无生趣,解下蓑衣妥善放置,也掀起车上盖的,全卷到一起,塞进草篓间的空隙里。 等了一会儿,传话的回说让她先到正厅入座,他师父随后就到。 而只是进去带话的片刻工夫,鬼头颅的乌发被一根样式简单的木簪高高束起,现出未琢璞玉的真面目来,俊逸非常,鼻梁高挺,颇有几分可入画传世的神韵。 她打量间,少年却颇有眼色地将屋外的搬进院子里,一双傲人的丹凤眼盯着一个装满铜钱的草篓,许是对这重物犯了难,立了一会儿,不执一词,只是扯扯显得老成的黑朱色衣衫,又用两手尝试摇动草篓,掂量能不能搬,待心中有了定数,驻足不久,又里里外外忙活起来,抬上跑下,陀螺似的转。 荀霜很是不好意思,正要援手时,却听到一声“歇息去吧,不必搬了”。 循声望去,一身着褐色衣衫,腰间系了一条墨黑汗巾子的中年男子,站在待客前厅的桌椅旁,冷眼说道。 他用手指指鬼头颅,两眼却向荀霜处扫去,说道:“这是我徒弟,不是你们尽苍寨跑腿的贼匪。” 说罢,曾致川默然落座,道:“请。“ 荀霜这便坐了,余光撇了眼此时堆得满满当当的室外,那头淋得湿透的大黄牛拿尾巴对着这儿呢,她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这畜生的窘态,又笑意盈盈地转头:“您的院子真是好得没话说,两进两出,气派!” 对面的却像是没听到,又或是不甚在意这般虚伪的客套话,只低头抿了一口碧螺春,慢慢放下成色极好的青瓷杯,粗糙的食指摸了一会杯口,静静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东西你都带回去。不义之财,我无福消受。” “曾叔何出此言,外面的草篓里,装的只不过是些山里猎的珍奇野味罢了,银钱也是用扒下来的皮毛换的,二夫人针线活好,织的鞋帽、袄子县里数一数二的好,卖了些,也留了些孝顺您呢。” 荀霜低头看着面前擦得铮亮的乌木八仙桌,目下空无一物,一杯解渴的清水也没有,连待客之道都不顾,嫌弃至此,普天之下,独一份。 “孝顺!真要是孝顺,会去当什么山寨的狗屁二当家!可笑,可笑至极!生出这种不忠不孝的儿子,我不可能再认。让他以后别再说自己姓曾,一家三口,滚得远远的,族谱之上,永远除名!” 听及此话,荀霜的眼神不觉暗了下来,琥珀色的杏眼少了笑意,嘴角扬起的弧度渐渐落了下来,却又忍不住回了几句,但也在脑中斟酌过,才好说出口。 “皎若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子,嘴甜,逢人便叫,小时候走山路不稳,总是嫂子辛苦,抱着转悠,曾叔没见过,怎么就妄言了?” “既然是个好的,怎么不回来,清清白白地养?跟她爹一样,偏爱呆在那等目无君父之地,苗怎会不歪?” 曾致川心中升起一股火,咬牙切齿说道,对这个不孝子恨极,却心有戚戚。 他年近五十,说话中气十足,又是铁匠,靠卖力气谋生的手艺人,素来以一手炉火纯青的绝技,为人称道,但提到走了邪路的至亲骨肉,不免生出自责怀疑之意。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的啊! 不应该,怎样都不应该啊! 思及此,他将碧螺春一饮而下,长吁短叹,眼眶中蓄满了泪。 茶早已不再滚烫,一股令胆生寒的凉意浸入肺腑,将这具铁打出来的血肉之躯,亦短暂变作了颤抖的病体。 意识到了自己在这小辈面前失态,铁匠慌忙低头,用衣袖搓了把脸,方抬眼正视:“不管是如何来的东西,全收回去吧,从今往后,不必来了。他的消息,不要再送。” 话毕,站起身,正想打发这女娃速速离去,对面的人儿倒先了一步:“晚辈叨扰多时,该是告辞了。” 曾致川微微颔首,待要送一程,却没料想转眼间,她就疾步行至院外,已经窜出门了,竟是个山野兔子化的,一溜烟,没影了。 滑头的机灵娃。 曾致川不由失笑,又神情怔怔,终是说:“昉元,还是辛苦你,把剩下的搬进来吧。” 而荀霜一离昌勇巷,转头见没人追出来,心安不少,立马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捂了心口处,大口喘起来。 还好,曾二当家的爹虽然话语上表现的,是个百头牛拉不回来的犟性子,却又有些言不由衷的。 到底是念着生养几十年的亲生儿子辛苦,否则凭她七步爬楼就喊累的气力,双脚迈不了几步,肯定能被一把拽住。 于是,平日厌恶出门走动的尽苍寨六当家,丝毫不顾行人侧目的尴尬,蹲坐在墙角处,歇息了足足两刻钟之久。 甚至还有捧个破陶碗的乞儿拿棍子赶她,眼神凶狠,宛若被猎户抢走小狼崽子的猛兽,直勾勾地盯着。 想来这块必是他们往日行讨的地儿。 荀霜友善地笑了笑,道:“对不住啊,占了你们的安生处。” 说罢,从随身携带的黛色荷包中摸出几两碎银,扔给他们,说:“这是赔礼。” 打发走了这群好手好脚的讨饭人,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又因着酥麻的双腿很是用力地跺脚踏步了会儿,才沿街向西走去。 帮曾二当家送东西是顺便的其次,承诺杨婆子办的,才是下山的正经原因。 而这事,可不像刚刚放下就能跑,可要在相平县耽搁几天。 思及此处,荀霜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扶了扶幕篱挡好脸,敲开一户种着排瘦竹的人家。 竹子喜暖,在北地长势慢,也不知主人家种了多久,如今只有三四片快要凋零的黄叶堪堪冒过房檐。 不过数两个数的间隙,她就听到了木闩放下的声音,然后,一位憔悴的老妇人强挤出待客的笑,开门说道:“姑娘来了,快进。” 荀霜跟杨婆子入了主屋,又听她道:“我们商量的事情,还是先别让秀竹知道,关上门讲。待定好了再详说与她,秀竹心中没个主心骨,你一言我一语的,省得她乱。” 又合上门,说:“阿蕴姑娘坐吧。” 亮堂的室内霎时没了光线,直至杨婆子点了一支蜡烛,摇曳的焰火旁显出一张鹤发鸡皮的脸来,荀霜才算勉强看清屋内的摆设,忙寻把椅子坐下。 “今日请李状来,跟他约说是未时三刻。”她抿了口杨婆子端来的浓茶解渴,说道。 老媪一闻此言,如遭雷劈,几乎要瘫软在地上,失声叫道:“姑娘!不行啊,姑娘。秀竹被那浪荡子搅和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五日来都是精神恍惚,哪里受得住刺激啊。” 荀霜即刻扶住她坐到木凳上,轻轻拍杨婆子的背安慰她,摇摇头,温声回说:“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如何?”杨婆子渐渐稳定心神,颤颤巍巍地坐下。 “蒋夫人和县令老爷也要请,”荀霜思量着,又觉说的话遣词欠考虑,补道,“不是请,是骗。” 老妇人更是诧异,探究的目光几乎移不开相对而坐的少女,说道:“这话说得倒让我老婆子糊涂了,把他们骗过来干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蒋县令的幺女嫁给李状已有五年,只生一女,就是把这强抢民女的腌臜事闹到嫡妻面前,只要李状用膝下无子嗣的话堵她,即便是有个当县令的爹,蒋夫人也没有拦住的由头。” “非也非也,”荀霜摆摆头,“阿婆您想差了,我要断的,不是李状纳秀竹为妾的念头,而是和蒋家的姻亲,好叫那蒋赫对这个不成器的女婿死心,日后李状被一纸告上公堂之时,必然不手软。” “但是我孙女的名声也毁了呀,还怎么嫁人,我一个穷得口袋里叮当响的老太婆,半截入土的身子,护不了她一辈子啊。” 杨婆子越说越是伤心,眼泪直掉,不住地用脏污的袖口擦拭,一脸悲切。 像是为了证实老人所言非虚,院子的西次间隐隐约约飘来女子呜咽的哭泣声,哀伤恸人,荀霜也不禁轻叹一声,却没有止住话头。 “所以我们更要先一步传出话来,只说李状清明不祭祖是去胡搞,先把帽子扣在他身上,让喜好乱嚼舌根的闲人先盯上他,反不去想跟谁有了不清不楚的男女私情,而蒋家父女亲眼见到此事,只会羞愤至极,闭口不言,而且,又有哪个愿意触霉头去问呢。” “可是,李状来过我这里几次,街坊邻里来来往往,定有人看见,若长舌头的烂货捕风捉影,秀竹怕是扛不住流言蜚语。” “阿婆忘了吗,您是干奴仆买卖营生的人牙子啊,”荀霜边说边笑着安抚面色不佳的老媪,“有人问起,就说是李状求您在找几个貌美的婢子伺候,他本就是流连烟花地的无耻之徒,这话谁会起疑?再找几个好事的瞎传,还要不计男女地猜。举棋不定,众人都遭疑,便是众人都清白。” 杨婆子却还是担忧,说道:“前天他来,秀竹不愿见他,那撒泼的二流子就差点喊起来闹得人尽皆知,硬生生被我劝住了,央他再宽限三天,才没有声张。再拖着不答应,闹腾起来,只怕瞒住了悠悠众口,这祸,又要从他嘴里讲出来啊。” “等他今日过来,阿婆必要先说秀竹答应了与他相好,再说我是您找来伺候秀竹的丫鬟,待日后孙女抬进府做姨娘好有个伴儿替您照顾,他必然欣喜若狂,提什么要求都答应。” 荀霜见她眉间紧张之色溢于言表,接着道:“这当然是缓兵之计,剩下的我会与他周旋,我再教您几句话敷衍李三。至于蒋家父女如何骗过来,我已差人去办,您且宽心。” 杨婆子这才稍稍舒展紧皱的眉头,松开忧心不安的右拳,待要起身喝碗水压压惊,却发觉掌心一热,抬眼看去,原来是对面静坐的少女双手握住了她。 “阿婆放心,一切有我,万不会让您的孙女受委屈。” 老媪心中感激,也回握住少女的手,说道:“好,都听你的,我信你是个能带我们脱离是非之地的好姑娘。” 待杨婆子出门亲自去叫那李家好吃懒做的公子哥,荀霜转身进了西次间,摸摸秀竹的头,这忽遭祸事的可怜姑娘一下子找到了依靠般,埋进少女的脖颈间。 又听她轻声细语地安慰道:“姐姐别怕,我定能救你的。等会儿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点头就好。那脏东西我自有办法来挡住,你与我,他都欺负不了。” 秀竹一听此话,心稍安,慢慢止住泪水,说道:“阿蕴姑娘真是天上的菩萨转世,神仙似的好人呢。” 好人?好人也有私心,而她这个“好人”可要恃恩换报,图谋用处呢。 荀霜噙着一抹自嘲的笑,又很快隐去了,不再言语,只扶着秀竹躺下歇息,轻轻关上门出来,双手撑着脑袋,蹲在门槛上等,又看向院子里赏景打发时间。 却不是什么好景,杨婆子的小院狭窄逼仄,唯有进来的墙根处,整整齐齐地摆了六个种着小葱小菜的泥盆瓦罐,更加衬得那排瘦竹高大。 忽然,啪的一声,随清风舞动的枯叶被一块扔进来的石头打中,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哦,骗子也启程了。 万事俱备,请君入瓮。 第3章 好戏 晨午交接,珠帘似的细雨化作了隐秘身形的鸟儿,水汽湿漉,雾亦朦朦,虽然不见阔别已久的天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照得人心暖暖,但足够宽慰众人心中大石不定的忧思了。 连被罚抄佛经祈福的蒋夫人一出李府祠堂,见多日的阴雨终于停了,也觉爽利畅快,本打算找张姨娘清账的心思也淡了不少。 罢,罢,罢,暂且耽搁着吧。 现在最紧要的是收回她娘留下的嫁妆,那可是一间能年年盈利几百两银子的胭脂铺子。 唉,都怪李三那个整日招猫逗狗的混球脑袋,若不是他赌钱上瘾,好好的一座金矿怎会输掉。 一想到游手好闲的夫婿,蒋夫人郁结难解,痛心疾首,待要唤个善捶腿的婢子伺候,却看到陪嫁丫鬟春枣匆匆跑来,窃声道:“夫人,铺子的事有着落了。” “怎么说,”蒋夫人疑惑不已,“不是转手卖给傅家商号了?依傅矜素来吃肉不吐骨头的性子,舍得让出来?” “大概是李府和县令的名头响,鲁掌柜又托人情,那边才允了,只是出的数比姑爷压出去的大好了几倍。” 蒋夫人冷笑,说道:“上面的再狠,也挡不住手下人要贪啊,不过这次贪得好,就算砸进去那么多钱,不出五年也能回本,与其守住死钱,不如钱生钱来得痛快。春枣,你去回鲁掌柜,说我应下了。” “只是,那边说就叫您一个人去,即使带了丫鬟也都要在门外等。” “什么!”蒋夫人怒极,“让我一个深宅妇人见外男,这不是损人清誉,存心羞辱吗!” 见她气恼,春枣忙回道:“鲁掌柜说,仅是女眷间商谈,没有旁人。” 蒋夫人方舒了口气,面容稍有缓色:“对了,他可说过什么时候谈?” “今日,未时三刻。” “好。春枣,你随我去会会。” 半个时辰后,一辆榆木的漆黑车架从李府后门向西驶去,轧过深浅不一的零散水痕,不时溅起倒挂瀑布般迸落的水花。 一个尾随其后的瘦长影子不免被泼到,明明是她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离得又近,却还骂了一声,又小声喃喃自语道:“出来得到快,还是先去杨婆子家等着,省得乱了小丫头布的局。” 说罢,拍拍衣衫上的泥水,嫌恶地啧了一声,才起身离开,谁知脚步一动,竟如离弦的飞箭般,眨眼无踪影,原是个一身本领的好手。 待到了西巷,她定睛一瞧,院子外却静,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徒手攀进杨婆子家,蹑手蹑脚趴到西次间的格窗边,才听出传来断断续续的语调。 先是清冽的女音说笑着:“李公子人中龙凤,无人能比,小姐见到您,便是皓月也失了清辉,生怕您觉得杨家门楣低,不敢相交。姑娘家的面皮薄,自是忸忸怩怩的小女儿姿态,公子宽宏大量,莫见怪。” 这小丫头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骗术高明,否则她堂堂官府缉拿榜行首的天下名盗,怎么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还被她胁迫做这等偷鸡摸狗的琐碎之事。 她心中腹诽,又不好冷哼一声惊扰屋内,只能翻了个白眼,却听里面男子爽朗的笑声,想必是那李公子。 他回道:“茂华姑娘言重了,我不过蒲柳之姿,秀竹小姐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娇贵人儿。是我高攀了。” 装腔作势的伪善之辈,听及此处,隔墙之耳不屑地转过头去,对威胁她的小丫头更是气恼,这样一个酒肉脑袋的登徒子,何不杀了干净? 她是刀光剑影中的摸爬滚打里干出个响亮名声的,沾过不少血,有她自己的,但更多的,是别人的,那些朝廷权贵突然间好像一样忘了自恃的出生,丧家之犬般匍匐在她的脚下,央求着她放过,什么金银财宝啊,统统献给她。 原来,世家名声,钱财珠宝,只有在“死”面前,才是可以弃之不顾的身外之物,既是如此,那就都死好了,李状也死好了。 念及此,向来刀尖舔血的狂徒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把那烂人杀了,一双漆黑的眼中尽是嗜血的丝丝深红。 然而,却浮现出荀霜几乎浸着毒的骇人眸子来,还有在襄州的那日,她右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左手握住一把锋利的匕首几乎直插心脏,笑说:“颜思渺,哪怕是头发丝动了一下,我都要从心口处,慢慢的,一刀刀的,切断你的经脉哦。” 少女很喜欢笑,颜思渺跟在她身边不到三日就发现了这一点,而这笑里藏刀的面貌,令颜思渺马上冷静下来,只安心守住门,不再飘散心绪。 而屋内忙着话语交锋的三人全然不知道安静的外面,心声如此惊天动地,杨婆子略低了头,姿态恭敬地说道:“李三公子着实谦逊,谬赞了。秀竹跟我说,她自觉配不上公子,甘愿只在外面侍奉,只求哪怕有一日被厌弃了,不再您跟前讨人嫌。” 李状惊道:“这如何使得,那我可成了负心汉,岂不遭人耻笑。此话莫要再提!” 但他话是这么说,面上也不显,在心中又不免计较起来。 养在自个家的外室,嗯,也不错。 没有妇人宅院里的鸡飞狗跳,嗯,清净。 比青楼女子身家清白,嗯,识趣些,就是抬进府也无人指摘。 杨婆子见李三神情专注,料定他已然动心,只缺个人劝一劝,最后做出一副万般无奈的死人样子勉强应承下来,便随意拿好听的话对付。 果然,李三推诿几句就点头了。老媪心中鄙夷,又继续说道:“但公子切记,万万莫要声张,只说来我这儿寻几个婢子侍奉,否则闹得鸡犬不宁,秀竹更是没法清清白白地进府。” “那是自然,这点道理我怎会不懂。我爱重秀竹,当是为她着想,绝不会让人听到一点风声。” 李三有了心心念念的佳人,越发得意,右手比出起誓状,郑重承诺道,油光满面的肥头大耳上尽是颤动的赘肉。 多日的心愿已了,他正要应杨婆子相邀,去主屋小酌几杯烈酒,一舒畅意,却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呵,这贼婆子的主顾真多,李三不由咂舌,脚步却不停,哼,他才是大主顾呢,谁管其他人。 而且,买卖人口的人牙子,昔日阳德折尽,而天道轮回,谁料自个儿的小孙女也赔在了他的手里,虽是多年无所出,过继来的,但得他青眼,也算十生有幸。 思量间,李状双脚正要迈进过主屋,却听到老媪开门后熟悉的询问声:“我来找廖掌柜谈胭脂铺子的事。” 便下意识地转身去看。这一眼偏偏生出事端,李三公子心道不好,那个着水天碧常服的妇人可不是他家大娘子,这个泼皮破落户的辣货,怎么跑到这儿捉他。 待要关门躲进屋内,却没曾想蒋夫人一记眼刀扫过来,立马发现里面偷偷摸摸的身形肖似她的夫君,又见那人不敢正眼瞧她,心中已信了四五分,便要冲进去一问,她这个好赌的夫君又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春枣即刻明白自家夫人所想,就打先锋,一头钻进杨婆子的小院,没等主屋的门关上横脚拦住,硬生生挤入,见那男人还要再缩到角落的桌椅底下,立马一把揪了出来,也看清了那贼头贼脑之徒的眉眼,正是她家夫人的郎婿。 “李三,你好样的!前几天输了我娘家陪的嫁妆,还没找你呢,又找杨婆子买婢子玩,想是活腻歪了,要倾家荡产的作死了!” 蒋夫人早进了屋内,言语间,均是嘲讽。 李状说不出对峙的话,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借口搪塞,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瞟到大开的门边,蒋夫人和春枣竟没挡住去路,只站在他的面前斥责,李三便一把推开两人,力气大得让主仆二人都倒在地上,直逃向院门口。 都快要摸到门边了,李三一下子没注意,撞上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屁股跌在院子里,回过神,正要怒目而骂,却看到他的岳父蒋县令在那儿冷眼盯着他! “贤婿,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在这儿?” 李状被蒋赫如狼般泛着凶光的双目吓软了,哑巴似低头不言语,想打个马虎眼混过去,再伺机而逃,面前的男人却蹲下扶他起来,收敛方才摄人可怖的模样,友善地笑笑,又问了一遍:“李贤婿,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我想向杨婆子买个婢子……” 李三丑象般扑扇的肥耳停不住的晃动,他一脸被捉奸的心虚,忍不住说了半分实话。 “哦,这种小事啊,”蒋赫听罢,仿佛松口气,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你走吧。” 李三生怕岳父反悔,同长辈告辞的礼节也抛诸脑后,头也不回,灰败地溜了。 “父亲!他……”蒋夫人一出屋门,顿觉不满,还要再闹,却被亲爹反手一个巴掌打得愣住,怔在原地。 “这几日你安生一点,朝廷的调令马上下来了,你就是要和离另嫁,自立门户,也没关系。若是与李府不睦的事传到上面,你以后绝无父亲可以依仗。” “刚刚的事绝对不能叫你我以外的人知道,”蒋县令厉声说,“清明祭祖的大日子,他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孟浪之事,李蒋两家的名声都会毁了。兹事体大,万不能耍小女儿的脾气。” 蒋赫刺耳的话犹如当头的一盆冷水,浇得妇人的心拔凉。 也是,李三婚前就是这么个招花惹草的德性。 她自嘲一笑,当初与李家的婚事娘坚决不同意,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使了,父亲仍旧不为所动,为的无非是借李家的势升迁至燕京。 而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被丢在相平县,唯一值钱的胭脂铺子又输掉了,没有银两傍身,即便和离,形单影只的妇人,拿什么过活。 蒋夫人心中哀叹不已,对眼前这个视她为爬墙梯的男人满腹怨语,但自幼同父亲不甚亲近的相处还是让她发怵得不敢言,所以只能点头迎合几句:“我知晓了,日后定然顾全两家的体面,学会忍让。” 蒋赫瞥她一眼,说道:“那还不快回李府。” 话毕,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终于送走两座索命的瘟神,杨婆子松了一口气,又见才堪堪从西次间开门出来的荀霜,询问道:“姑娘,接下来又如何呢?” “李三已去世的祖父曾是接济过宣广军的屠户,当年的将领战胜后赐了‘忠义纯臣’的牌匾,另加数十箱的珠宝,以偿恩情。这些年,给李大公子捐官用了不少,又有好撑面子的宴席流水,如今几乎所剩无多,只是一个败絮其中的壳子罢了。” 杨婆子仍是疑惑:“那蒋县令怎么话语间都说是靠着李府才有了今天?” “因为啊,”荀霜望着蒋家父女离开的方向,笑靥如花,“李家的钱铺的不是李大公子的路,而是被蒋赫用来作他官运亨通的登天梯呀。” 老媪一听,心下了然:“姑娘的意思是,蒋县令阳奉阴违,搞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对呀,李大公子只买了个小官,自是不满,李家又只是根基浅薄的土财主,攀不上真正的世家大族,所以要靠手中有些实权的蒋赫结交,一来二去,钱虽花出去了,但仅对蒋赫有利。” “他不怕李家知道吗,胆太大了吧。” “富贵险中求,要怪只能说李家蠢。而且,右迁的命令下来,他也正愁怎么样摆脱那群没脑子的蠢货呢,毕竟李府之中再没有可以被他骗走的银钱了。所以,我若是顺水推舟,治李府一个罪名,蒋赫必定不查不搜地潦草结案,然后高高兴兴地当他的京官去。” 杨婆子不由赞叹:“姑娘好计策!” “运气好罢了,李蒋之交要是固若金汤,我也无机可乘。” 荀霜扶额,又道:“今日累了一天,阿婆和秀竹都歇息去吧。这两日李状应该消停些了,若还是来,定要快快请人去福天客栈找我。” 老媪点点头,又听她说明日再细谈,就到门口送她。 荀霜挥挥手示意杨婆子不必再送后,缓缓离开西巷,虽是路上走着,心中却难免思绪繁杂。 要完全扫除李府这一后顾之忧,一是断蒋家姻亲,二是断同宣广军的旧恩,否则日后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所以,如何罗织李家的罪名,可得好好掂量,强抢民女这种,可不够啊。 更何况,好人也会徇私,恶人也会心软。 不过,蒋赫既然来杨婆子这儿了,想必定对李三起疑。 第一出,瓮中捉鳖,堪堪演完。 下一出,对簿公堂。 第4章 图谋 雨水退去的晴夜之中,星未明,仍是黑寂茫茫。 相平县衙的二堂却烛火未歇。 晃动的光影映于蒋赫神情怔怔的面孔,他目视着手指紧捏的信纸,已将这寥寥几言反复细品过不知道多少遍。 未干的朱墨浅书于凤尾笺,半页信顺着折痕缓缓垂下,险些被明烛点燃。 还是烧了好。 蒋赫思索片刻,终是将信递近了些,骤然升起的火光霎时间吞没纸张,很快又熄于一钟不足半人高的青铜鼎内。 他嫌焚笺的惜字炉离得远,又信不过县衙内来来往往的差役、幕僚,便在房内另建了个轻巧便捷的替代。 毕竟,将他人财物挪作己用的罪名,几个脑袋也掉不起啊。 蒋赫出身清贫,官路多坎,虽中科举,略有才名,但无世族倚仗,只能来这个小地方当个小官。 五年,人虽未被蹉跎成散架的车马,心志却淡了。 直到,他看见李府金玉其外的死气,便打了偷梁换柱的主意。 将沉之木,何不终了之际,助他登上青云之梯? 所以,当有人告密说李三将罪证藏于西巷,当他看到杨婆子院外的李府马车时,蒋赫就已下定决心。 本来念着李三还是他的女婿,还有几分旧情,但是李府若敢拦,他不计一切也要掐灭任何会颠覆他官涯的苗头。 更何况,他如今攀上了更大的树蔽护,京城的贵人都用他做事呢。 思量间,蒋赫正要拿起旁边叠好的旧衣换下官服,却听啪嗒一声,一个信封掉了下来。 他轻叹气,还是捡起打开了,上面只有两个地名。 西巷观音庙,李状书房西橱的第三屉板。 哦? 上封信只写了西巷,他在那儿遇到李状,还准备派人去查杨婆子,原来只是凑巧吗。 不,也不全然是凑巧。 李三无状,日日瞎钻找乐子己成常事,找婢子也不奇怪,想来因此对西巷熟络,才藏匿于此。 思及此,蒋赫又要用蜡烛烧了那信纸,却听门外传来响动声。 “何事?”他一刹慌了神,急急喊道。 “回禀大人,刚刚门外有个小贼偷听,我等已去捉拿。” 废物!连这也能让他进了官衙! 他怒极,转念一想,定是李三干的,立刻起身,冲出房门。 刹时,官衙内一片手忙脚乱。 掀起风浪的小贼自是不管这些,若知道了还要得意,她翻墙而走,几刻钟后攀上了福天客栈的二楼。 已入夜,荀霜正要熄灯歇下,南边的窗口处却传来大动静。 “我今日累极了,你长话短说吧。”她一脸倦容地躺在雕花木床上,眼皮抬也不抬,似是全然无视了翻进来的不速之客。 在月色下慢慢现形的瘦长身影置若罔闻,还调笑几句:“尽苍寨的六当家体弱至此,真是令人笑掉大牙,不是山匪头子吗?比我这个小贼还上不得台面。” “颜思渺。” “嗯,怎么了,被我说中,生气了?” “再讲废话,上次约好的一月之期就不作数了。银货两讫,以后再无可能。”荀霜淡淡开口道。 屋内霎时安静。 哼,只会用这种话唬住人。 颜思渺哑巴似的不发一句,待冲冠的怒气平息,才说:“你写的信,我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觑着前面小床上的人儿。平躺的少女依旧未睁眼,只轻轻点点头,又问:“你看了吗?” 小贼却被这一句状似平常的话吓到了,额间慢慢冒出虚汗,身子也突然矮了下去,过了好久才回道:“你不用试探,我既答应一个月内听你号令办事,自然信守承诺,不会越矩。” 又补了一句:“就算耍了小伎俩,你也能一眼识破,不是吗?” 听闻此言,少女却扑哧笑出声来,伸出白玉似的右臂摆摆手,说道:“你高看我了,我可不是一卦知天下的神仙。” 但你是掌我性命的无常恶鬼。 颜思渺刚想反驳,又觉得跟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胡扯不清,最后倒被她绕进去,冷哼一声,再不置一词。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想说,看了也没关系。要不要我谈谈其中关窍,教教你?” 颜思渺听到这里,不由脊背发凉,缓缓说道:“你跟我解释干什么?不会以后杀我灭口吧。” “因为想让你觉得我是行侠仗义的好人啊,等一月之期到了,还替我做事如何?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荀霜睁开眼,真诚地看着她,说道。 向来插科打诨的小贼这次却没立刻回话,只静静地凝视空无一物的前方,若有所思了一阵,才道:“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李状?你既是有个大寨子的女土匪,留杨家老少两人又非难事,而且你们整日烧杀抢掠,坐拥金银无数,何愁她们妇孺吃穿用度?” “若是旁人就罢了,但杨婆子我有用处,而且必须是经得住官府盘查的清白棋子。” 荀霜留了半句话,不再就杨婆子的事多言。 “区区一个买卖奴仆的牙婆,还有我看不到的通天本领吗?” 原以为对方会拒绝,谁知问起这些,荀霜便起身,正色回道:“不是要通天,是要隐于闹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颜思渺心中了然,说道:“所以我不会跟着你。” “嗯?” “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我向来独来独往,潇洒惯了,只管自己死活,看不到别人对我有什么留下来的用处,说白了就是一根筋杀戮的木头,而你不同。” “哦?哪儿不同?” “说不上来,我看不清你。”颜思渺挠挠头,说道。 荀霜早料到依她的脾性只会推脱,就没有再劝。 女贼这便告辞,刚要从前窗翻出,却听身后突然传来着急的呼唤:“等一下!” “怎么了?可是你托我办的事哪儿出了问题?蒋赫还是李三,难不成是杨婆子?” “都不是,”荀霜摇摇头,“今日扮作丫鬟时换了杨婆子给的一身粗布衣衫,原来的落在她那儿了,你等会有空能不能帮我取来?今夜不行,明日也可以。” 颜思渺没料想竟是这等小事,心中的大石落地,缓言说道:“好。我闲着,不碍事的。” 荀霜见她答应,心中欢喜,连连道谢:“颜姐姐真是人美心善,劳苦功高,受累了。” 薄脸皮的女贼撑不住如此直白的称赞,飞也似的逃走了。 而不多会儿,荀霜早困了,躺下即睡,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她见圆木桌上放着用绸缎严实裹着的包袱,嘴角弯弯,立马打开了它,整齐叠好的襦裙下,一枝压扁的枯败海棠花被红线绑在略微生锈的长绣针上。 荀霜扯下花,另从屋内摆设的白瓷净瓶上抽出一枝新放的玉兰,又将它插入针孔,用红线细细缠好,簪在梳成斜鬓的乌发上。 她换好衣裳,用白纱制的幕篱遮住脸,才不紧不慢地踏出房门,却没往杨婆子的住处,反是悠悠然晃到方家商号的成衣铺子前。 狂荡不羁的墨笔上书三个大字,万隆兴。 万方来财,生意兴隆。 正思量要不要改个更威风凛凛的震人名号,铺子里忙活的廖掌柜立马瞧见了她,诚惶诚恐地将她请进了后院。 “小姐,这是近一个月内,相平县里商号名下所有店铺的帐本。您慢慢看,我去给您沏茶。” 如弥勒佛般笑口常开的胖男人正要离开,荀霜却叫住了他。 “昨日,蒋夫人遣人来问过吗?” “确实来过,”廖掌柜迟疑了一会儿,“一个圆润的小丫鬟,带着四个壮汉堵在后门,偏要讨个说法。” “后门?”荀霜轻蔑一笑,“怎么不敢闹到前面去?” “当然是怕了!”廖掌柜连连恭维,“万隆兴乃大周第一商号,名满天下,方公子足智多谋,神机妙算,更有小姐坐镇,如虎添翼。” “照你这么说,她应该缩头藏尾,战战兢兢才是,怎么还会挑衅?”少女挑眉,说道。 长袖善舞的掌柜一下子被问倒了,不知道怎样说能让她满意,只拖了长音算作不失礼节的应答:“这……”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蒋夫人如今强弩之末,不要逼紧了。” “您的意思是,将那胭脂铺子还给她?” “不是还,是卖,这次别抬太高,按原来买进来的价钱好了,姑且算作昨日闹剧的赔礼,”荀霜继续说道,“但铺子每年的盈利,我们要三成。” “好,我这就去办。” 廖掌柜得了吩咐便轻轻关门离开,留荀霜对着半桌高的账簿相看两厌。 其实,这些已经算少了。 万隆兴在北地的生意不是商号赚钱的大头,为了避嫌,最早活跃在江南一带,天天在水河湖海里奔走,跑码头起家。 而她,那时也跟着刚刚成立的商队风里来雨里去。 日日穿件耐脏的黑布粗衣在上船舱的里间跑动,晨起清点货物,夜间计算账本。 年仅十一岁。 脸上虽然裹着挡着炽阳的头巾,身上却不免因水路晃动而磕着碰着,每每涂抹金创药都惨叫不已。 傅矜问她:“在寨子里安安稳稳的不好吗?何苦。” 何苦? 荀霜听及此言,不由莞尔。 世上这么多苦事,难事,不平事,她一个人受了点上不得台面比的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况且,一开始,提出行商的人,是她啊。 自然要亲力亲为。 这是三年前,初入尽苍寨,荀霜对寨主秦肃声允下的诺言。 彼时,她潜逃至北地,衣衫褴褛,脚上尽是连日雨水却无蔽处而沾上的污泥。 即便腰间藏着银两,但是她担心一入城便可能被搜捕她的人发现,几月来只得在荒林野丛中奔走。 阿娘缝的绣鞋早已踏破,荀霜却没有丢弃,贴身收着,另用硬扯下来的弯树枝和和长草包裹双脚。 可是,走一步便痛。 更何况尖细的砾石不断磨她的嫩肤,刺出丝丝鲜血,混杂着泥泞的雨水。 甚至不能到河水中清洗,寒江刺骨,她根本无法忍受,只得任由双脚掺血夹泥。 很脏。 所以,她要干净,用钱供养的干净。 也要紧紧抓住或有一线转机的救命缰绳,攀住尽苍寨。 然后,荀霜趁这伙山匪抢夺完财物,冲到领头的面前,说道:“当匪寇,抢来的金银财宝,如何流通变现成供应衣食住行的实物,您想过吗?” 玄衣的青年被突然拦住,上下打量这个冲出来的乞儿,刚想挥刀打发走,却没料到竟是个不怕死的,不躲也就罢了,反向前一步,正面迎上刃锋。 他不好杀生,见难缠,只好随意回道:“呵,难道上好的玉器金石还换不来粮草吗?” “不尽然,像这箱子里的金银元宝、金叶子、金银锭,乃朝廷中尚署所辖的文思院所制,是皇帝只用来赏给官员的御赐之物,上面有专属的制造印记,且数额巨大,必须通过官营钱庄置换,何人敢私受?” “熔了不就行了?” 荀霜摇头:“熔了能值多少,不如制成首饰,卖给达官贵妇。金银玉器价高,在于雕刻工艺的精巧,若只是璞玉浑金,哪里有抢来的必要,为何舍近求远,不直接抢座矿山?” 秦肃声终于正色看向面前豆芽似瘦弱的小姑娘,明明只有十岁,一双黑眸却亮得宛若深夜虎视眈眈的幼兽,心机颇深。 “你善雕工?” “不是我来,是请人来。” “这么大费周章,麻烦。” “前些天附近的猎户看不惯寨主占山独大,聚众来犯,虽然败给了您,但若以后日日如此,岂不更麻烦?尽苍寨建于山顶,要是他们伙同官府于山脚围困,这里撑不了几日,就会弹尽粮绝。” “那依你所言,我该如何?” “要留退路,”荀霜顿了顿,“正所谓狡兔三窟,不能把身家性命全系于荡丘山一地。熔金行商,以钱生钱,便是退路。” “这话说得容易,谁来做呢?” “我来。” “你?” “我阿娘去得早,阿爹一心读书要考取功名,不问外事,家中大小事务自幼皆是我打理。况且行商之事我亦曾小试牛刀。” “哦?你开过什么铺子?” “不是铺子,是卖鸡鸭之类的家禽。” 秦肃声听见这句话,不由笑出了声:“好,好,好!兵行险招,赌一把也无妨。让三弟陪你去吧。” 静默在一旁的少年忽听他唤,抬脚上前,看上去不苟言笑的面容因微皱的剑眉更添几分生人勿近的深沉之气来。 他又指指荀霜,说道:“这个小姑娘,以后就是我尽苍寨的六当家了。” 第5章 永州 黄昏已至,将被夜色掩去的晚霞依稀泛着红晕,望向人间抛了一个轻轻柔柔的媚眼,荀霜这个埋头清算账簿的傻子却不解风情,气得人家急匆匆地甩脸色跑了,屋外一片黑漆漆的静。 忽然,一阵缓缓的敲门声响起。 “是我,小姐。” “请进。” 荀霜放下手中几个时辰都紧握着的狼毫笔,捏捏酸疼的腕口,看向门口。 是廖掌柜。 “已经照您的吩咐派几个可靠的人盯住杨婆子那儿了,也跟她说有事找对门的就好,省得到福天客栈还要费些路上的时间。” 少女微微颔首:“昨日我看太晚便歇在了客栈,如今换了个地方,还是要安顿好她们两个。对了,李状今日没来吧?” “没来。” “好。但也要守着,别懈怠,那个纨绔想一出是一出的,保不齐就逛到那儿去了。” “我知道了,小姐。” “楼上的床铺备好了?” “都备好了,我带您上去。” 荀霜摆摆手,说道:“不必了,你去歇息吧。账簿我今天得看完。” 廖掌柜见少女眉间尽是疲倦之色,又不好再劝,只能告辞退下了。 待他走后,荀霜却没有再翻动面前密密麻麻的册子,反是离开久坐的位子,戴上幕篱,推门出了兴万隆的后院,转到彼时热闹非凡的夜市上。 答应皎若的事她当然还记得,只是卖糖人的铺子却难寻,她一下子被人头攒动的街铺晃花了眼,好不容易才问人找到了地方。 一入小商小贩的摊子当口,荀霜却猛地撞到了杵在正中心的日晷,不经懊恼自己是个目不视物的,忙捂住右额角呼痛。 头上戴的幕篱也被撞落,一时之间竟涌入攒动的人潮,不知踢到哪儿去了。 荀霜心中对挡路的更是多了三分气恼,不由抬头,怒目而视。 这日晷,是蒋赫新翻修的,前头那个整日风吹日晒,原来清晰可见的刻度都没了,才弄的,弄好的时候还敲锣打鼓了好一阵,风光几日就下雨了,现如今近几日都是天色灰蒙蒙的,艳阳都没有,遑论它的影子呢。 再往东西横向的夜市深入,想是后日三月三的上巳节到了,谋生计的聪明人除开摆了干肉、花糖、糕点之类的吃食,还在旁边放了好几捆男女之间互表情谊的香草。 却不都是用来卖的,多是讨个能绊住客人的好彩头。 荀霜瞅见一个画糖人的,便觉好玩,刚要聚精会神地去瞧新鲜,身后却突然骚乱起来,转头一望,一个白衣束冠的少年正被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团团簇拥着。 “这东西多少钱?”他指着一个小贩摊上摆的香草,开口道。 “不值多少的,我不知……” 少年冷漠地扔出一块银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些呢,够不够?” “够,够,够!”小贩一把抢过这天降横财,忙忙点头称是。 出手阔绰的公子还嫌少,吩咐他的小厮道:“你们去把夜市上的所有香草都买来,办好了,有赏。” 他自己却要离开,从荀霜进来的夜市口穿过,砰的一声,撞上了横着的日晷,跌倒在地。 又是一个没长眼睛的倒霉鬼,比她还要笨,这都能摔了。 看热闹的少女扑哧笑出声,心中畅快不少,待要转身就走,惹出笑话的人却叫住了她:“那个头上插玉兰花的丫头站住!” 荀霜可不管他,话音未落就跑开了,心道,傻子才停下来,原来是个小心眼的瞎子,定要刁难她呢。 谁知那少年虽然刚刚没用脑子走路,但抓人倒出奇的快。 荀霜一下子被他扯住衣袖,右半边身子一时半刻动弹不得,待要用空闲的左手奋力挣脱,却被对方制止:“我瞧你面善,必定是旧识。” 等了一会儿,见眼前的少女不说话,他上下打量着,最后敲定:“但相平县中,我没见过你。” 荀霜本不欲与他有过多纠缠,又一时不得脱身,还想着要不要直接撕掉袖子跑开,直至听到少年讲的可笑话,终是停下手中的动作,忍不住出言讥讽:“若是众人都见过,岂不是成了闯闺阁的登徒浪子。” 少年仿佛并未意会她话中的嘲弄,竟轻点以示赞同:“夜市可不是小丫头能独身一人瞎转的地方。” “无可奉告。”荀霜只想立马逃离当下有如犯人般盘问的境况,随意答道。 却是一时间没完没了。少年含笑的眸子瞧见了她的荷包:“姑娘腰间系的香囊可否卖给我?” “那是钱袋子,”耐不住性子的少女瞥他一眼,冷冷回道,“而且,公子若是要送心上人定情之物,还是用新的好。送别人用过的,心上人会生气的。” “钱袋子?这么小一个,”少年扬起眉毛,“而且,谁说我要送心上人了?小姑娘家家,天天脑袋里想着情情爱爱,反误终身啊。” 荀霜被他说了一顿,立马反驳:“三月初三就是上巳节,香草和香囊什么用途,公子不清楚?” “那是别人的过法,我可跟他们这群俗人不一样。” 话音未落,却听见眼前的少女一把拔下头上的花簪,撕地划破被他强拉住的袖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冲出夜市,再寻不见踪迹。 但人跑了,花却在。 地上的纯白花瓣许是受不住簪子的奔走,躺着不省人事,隐约中还可以看见枯萎的黄斑藏在下端。 竟是真花,又有缕缕幽香,淡淡的。 少年拾起被遗弃的玉兰,若有所思地望向人早已远去的夜市当口。 几绺散开的墨发从他的鬓角处垂下,轻轻遮住如幽兰静谧的面容,然后一开口便消弭了刚刚似乎不染世俗的人儿:“亥九!” 半刻钟不到,一个精壮的男人提来鼓鼓囊囊的麻袋放下,抱拳上前,回道:“世子。” “东西买了多少了?” “相平县的夜市上已经全都没有了。” 少年嗯了一声,又将手中的枯花掷给侍卫,说道:“将这玉兰也丢进去。” 亥九小心接住,然后扎紧袋子,恭敬地递出,说道:“遵命,世子。” “把我的岚越牵过来,”少年拉起系麻袋的粗绳,尽数缠在山水纹的马鞍边,然后一跃而上,“我先去永州。” 说罢,通体火红的良驹往北疾行,踏蹄飞出,恍若山间四起的雾气一息之间跨过峰顶。 速骑至南向的城口,只见紧闭的高门处,依序而立的耀人火把宛若游走的蛇龙临天盘踞,肃容巡视的卫兵半个时辰便变换一次轮班相替的方队。 少年到时,夜间值守的中郎将正出来视察,忽听空寂的城门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便提声大喊:“何人喧闹!” “齐将军差我办事,一时耽搁,来晚了!” 少年丝毫不惧,也大着嗓子回他。 借着明亮的火光,中郎将依稀辨认出来者俊丽傲人的面容,拱手施礼道:“世子请进。” 少年也不出言相谢,只微微颔首,算作应答,便轻磕马肚子促其向前,冲入悬门己开的永州城内,转头间隐入无目可视的街巷。 不知此时几刻,打更的尚未满城“小心火烛”地转悠,白日最好敲着震天响锣鼓的街巷却歇了吆喝的心思,四处林立的商铺内更是没有人影晃动的烛火。 偶有行色匆匆的轻飘飘掠过紧闭谢客的铺子,竟也不是人,是个晃来晃去的无主猫儿,脏兮兮的,又瘦小得如同数头而叠的硕鼠。 石板上只有嗒嗒的行路声,再无其它,空荡荡地宛若无人之境。 少年入城见到这怪相,心中却没半分惊讶,他轻车熟路地从正大门转向一条石板铺就的宽路,左行右停地走街串巷,不消片刻,在一座巍然静默的府邸前停住,下马牵着缰绳,到了留着半扇未合的门口。 厚重的大门还没有早早地关上,守着的奴仆恭候两侧,远远就听到了哒哒的蹄声,连忙向前去迎,施礼唤道:“世子,将军在书房里等您。” 说罢,见少年扛着的大麻袋装得满满当当,似是重物,便要接过,谁知那人摆摆手让他们退下,于是识相的不再多言。 刚要进大堂,一位双眼浑浊的白须老人早候多时,耐不住直来直去的急性子就起身去看,见人来了才含笑坐下,说道:“今日晚了些,怎么带了礼,这麻袋里装的不会是新长的小菜吧?” “将军不是说回京的车马颠簸,晕得慌,“少年不拘礼,亦是落座,笑言,“前几日我就寻了大夫,他说这时节里的香草有提神缓气之效,所以立马去城里还有附近的相平县找了来,还有些其他药材,这么多都作香囊放在车里,您必然不会受累。” 老人却轻叹气,抬眼望去,眉宇间尽是无奈之色,缓缓开口:“世子该是明白,这些不过是托词罢了,老夫本就无意去燕京。” 霎时,谢绝之言出口,两人相对,默语而坐,大堂内外俱静,似是不忍戳破即将箭拔弩张的僵局。 齐殊年更是惋惜,心中暗恨自己不早坦言相待,反负了他一番心意。 这好耍嘴皮子的贼小子,一个月前从燕京被罚到他这里来充军历练,问犯了什么事,三缄其口,他派人打听才知道,竟是因为烧了陛下的妄印阁! 那里可是皇帝处理朝政的接臣议事之地,敢纵火,也忒胆大包天了。 久经沙场的老将知晓此事,却不通始末,便直接问他:“堂堂绪国公世子,怎么学宵小之徒的做派?” “陛下命我请您回京相助,烧阁之事只是借口。” 一听此话,齐殊年也被这石破天惊的回答震住片刻,待一腔热血平复后,又不免惘然若失起来。 他原是宣广军初建时就投军的一员副将,仗着旧时与陛下有几分同袍之谊,如今被委以重任,亲自率余部镇守北方边境,按理说应召原应义不容辞。 但是前狼后虎,他如何安心离开? 陛下在朝中举步维艰,他又何尝不是。 突厥那群蛮夷虽早就议和,却是面和心不和,变数横生,风雨暂息,居安思危的事理他却不能不考虑。 大周与突厥明争暗斗多年,当初能够偃旗息鼓,只不过是因为草原各部深陷承袭王位之乱,如今尘埃落定,三王子一统大局,若是卷土重来,他走了,永州该当如何啊? 还有那尽苍寨后视眈眈,若拦截后方粮革,阻住援军,齐殊年是万万不能放心离去。 偏偏一群草莽出身的山匪,楚州府衙无能至此,现在还没有剿灭,究其本因,不过官匪结私罢了。 寨主魏珵此人虽不到而立之年,却极其伪善,不知何时同官员打上了交道,又兼手下五个头领都称得上勇猛,且占地势之利,实是永州安稳的隐患。 如此一来,陛下信任的隆恩只能辜负了。念及此,他长吁一声,待还未开口分说,却被秦沭生一下子打断:“我在这里呆了一个月,永州的形势也知晓一二,陛下此举实在强人所难,后日回京必会替您相劝。” 齐殊年刚要道谢,又听他调转话头:“不过,空手回去实在不好交差,齐将军是统帅走不开,其他人还是可以的。十万宣广军,应该也有可用之材为陛下效力。” “世子心中可是有了什么看上的人?” 齐殊年心中计较一二,顿觉少年提的法子二全其美,便立马问他。 秦沭生笑回:“将军觉得,唐付昌如何?” “那个打头阵的陌刀将?” 齐殊年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仔细回想,脑海中才浮现出那人魁梧有力的样貌来。 “正是此人,不知齐将军愿意吗?” 齐殊年点点头,边说道:“背弃皇恩,已是不忠不义之举,我再推托,置陛下于险境,更乃天理不容的大罪。况且,此人是了无牵挂的白身,又是我看好的良将,随世子赴京,我自是放心。” 了却这么一桩心事,两人倒盏畅饮,直至二更天才歇。 几壶烈酒下肚,齐殊年眼中仍是清明,他醉倒在竹榻上,不由得对刚刚使劲灌他的少年犯了嘀咕。 呵,真厉害,他喝了那么多都站不起来,要人抬,那小子还能骑马。 还敢灌他酒,胆子真大。 真不愧是一把火烧了妄印阁的狂生,陛下敢提,他也敢应。 处政理事的朝廷要处一下子没了,仅仅是作了请他回来的借口? 若是要借口,怎么不扮个洒囊饭袋的浑人,出言挑衅几个文官,再被一纸上书罚了来? 偏要烧,偏敢烧。 竟还口出狂言说什么是不小心。 呵,他信个鬼。 他认得清自己的位子,可不敢托大说因为自己在敬贞帝心中有多么可堪大任。 总不会为了唐付昌这个小小的陌刀将吧。 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不淌燕京的浑水就好了,守好永州和一家老小外,才是他唯一要做、想做的事。 第6章 事成 相平县,牢狱。 肥面脏脸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押进来,不稳的身驱受不住差役使了大力的桎梏,一不留神就差点咣当跌倒在地。 差役却不管他,反手推了一把,厉声一喝:“进去。” 然而,污布堵住了男人嘴中辩不出语调的呜咽,他根本无法应答,只能双眼恶狠狠地瞪往差役,四肢朝天地卧躺在地,手脚不住地扭曲着。 麦草铺干净的牢房被弄乱,男人终是弄出了禁锢住发音的布条,大喊:“叫你们县令过来!我可是他的女婿!” 声音响得一下子惊醒了酣睡的其他人。 常年盘桓于此的旧犯一听的地方新来了人,忙跑到瞧是什么有了不得身份的后起之秀,连这死刑犯关押的潮湿之处也被打破死气沉沉的安静。 这儿的人寥寥可数,重罪的都已遣送至京听候发落,仅剩的都是待审的疑案,不免存了逃出生天的心思,言语机灵地攀谈来押送的差役:“吕哥,这新来的哭爹当喊娘地叫屈,犯了啥罪啊?” “闭嘴莫问,”吕差役没像往日一样同那几个泼猴调笑几句,只肃容而去,“少卖弄聪明!” 说罢,拿钥匙开了牢门,又直接用厚布堵住了男人的嘴,一个掌风将他扇软于地,说道:“消停些!再吵今晚便对你上刑罚。” 听到威胁的话,男人的肩不禁轻颤,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满身是血地跪在差役面前,连连哀求,所以最后还是妥协了,止住怒号,眼睁睁地看着吕差役离开的背影,只能倒在石砖地上纹丝不动。 完了,完了,谁能帮帮他。 岳父不能,李府竟也不能。 想到此处,李状更是恨极,不由咬牙切齿起来。 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要害他,说什么书房中藏了封信,里面尽是不敬之言,而谈的,就是那位曾赠金银财物以报恩的将领。 说他嫌给得不够多,嫌这位宣广军将领不过是面子上阔气的小气之人。 还有些辱骂的粗鄙俗语,不堪入耳。 虽然,确实是他写得歪七扭八的字迹。 但几句牢骚,能治什么罪! 天晓得,这飞来横祸竟连李府也被查了。 李家倒了,他哪里还有可倚仗安息之处。 李状双目无神地躺在麦草上,心如死灰,无法复燃。 “嘿!新来的小子!你过来。”刚刚问话的犯人仍是耐不住好奇的性子,又要同李状说闲话家常,聊几句有的没的。 不料想吕差役竟又折回,还带了好些人来,谈得有来没往的犯人立马禁了声。 难不成,要围殴? 李状不免瑟瑟发抖地滚缩到牢房的东南角落里,将肿大出奇的脑袋深深埋进墙壁,冀能在身子正面少挨毒打,又或那些人拎不出他,只受轻伤就是幸事了。 他闭紧双眼,待那牢房的门锁啪嗒一开,还没有传来走来的脚步声时,便好奇地转头去看。 原来是刚刚隔壁说话的被拉了出来,还有除他以外的其他犯人,都被那几个壮实的手下人制住。 哦,那几个下贱的胚子还想着自己跟他们一样贫民货色呢,呵呵,他是这群东西比得上的吗,也不照照自己的蠢样。 他家中万贯财富,虽落了难,但当官的大哥,做县令的岳父,何愁不见放出之日? 对,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信上的当然只不过胡言乱语罢了。 虽然受人告发,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但要岳父略一出手,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李状心安不少,还没沾沾自喜地得意一会儿,却见那手下解开几个犯人的枷锁,将他们都放了出去! 几个壮汉也都走了。 牢狱中除了他,一个受刑关押的也无! 他硬扳过半屈的身体想要看清来者是谁,那人却悠悠开口唤道:“贤婿,上次西巷草草见过一面,如今得空细谈,别来无恙啊。” 是他的好岳父,相平县县令! 李状喜不自胜,双眼放光地看向宛若天降神兵的救命稻草,口中呜呜不停,整个头都要倾向蒋赫的脚边,求他拿出布条。 深袍官服的男人欣然应允,还露出安抚的笑。 而李状骤然呼吸畅通,立马要道谢,却不料被猛地灌进了一碗汤药。 他待要挣扎,蒋赫手下的吕差役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没法子脱身,不足一刻就晕死过去。 “先松了绳,头上撞点血,对外只说畏罪自尽,触墙而死。” 蒋赫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对旁边静候的差役吩咐了一声。 吕彦应声称好,又随他离开牢狱,缓缓行至县衙处的二堂。 房中简陋,只摆了个素瓶放在桌上充作装饰,却又有未染尘的清净,一进即是如风爽利的安神之气。 转合上门,蒋赫便开口:“宋统领那边,你差人去永州送信,只说李府家门不幸,我来替他善后。言辞恳切些,态度也要谦卑,毕竟被恩人之孙出言不逊,他也寒心。” “是,大人。”吕彦回道,不再多言。 “明日,去京赴职的调令下来,你随我同去。” “多谢大人信任,我定不负大人期许,以命效忠于您。” 吕彦虽说也是帮蒋赫处理过不少的得力之人,但也想过一朝半脚登入燕京这等富庶之地的门槛,不由眼带喜意,忙奉承几句后马不停蹄地办事去了。 蒋赫听他恭维却无动于衷,只在心中暗暗盘算抵京后的为官之路,究竟要如何走啊。 唉,京城乃鱼龙混杂之地,能多带几个称手之人就多带几个吧,若是利欲熏心有了叛他之意,待他站稳了脚魏,再赶走也不迟。 正思量间,李状畏罪撞墙而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半个时辰不到就传到了在万隆兴苦阅旧账的荀霜耳边,少女因劳费心神而疲态尽显的双眼一下子睁开,好似深潭中被忽地扔入滩石,涟漪晕开,清亮万分。 “去请杨婆子来。” “是,小姐。”前来禀明李三之事的廖掌柜应声而道,合门去了。 宽敞的二楼厢房内一时间只空余她一人。 荀霜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起身打开格窗散去快要将她熏得不适的檀木香,但只开了小半扇,算账的屋子正对人来人往的街口,若让有心之人看见,大作文章,那可难缠。 心思飘散之际,忽听敲门声,又有人轻声说道:“阿蕴姑娘,我来给您道谢了。” 荀霜立马关上窗开门相迎,笑回道:“阿婆快进来,我来给您沏茶。” 说罢便要去喊廖掌柜拿套上好的杯具招待,惊得杨婆子慌忙拦下,婉拒道:“姑娘于我们有天大的救命恩情,怎好劳烦,万万不要折煞我们。” 见她们制止,荀霜不好再动,只得先请老妇人坐下,才道:“阿婆和秀竹姐姐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本想早歇了人牙子的生计,攒够孙女的嫁妆钱,忽逢李三生事这一遭,我这争强的心吓得半分也没了,作孽啊作孽!” 杨婆子这几日提心吊胆,食不下咽,以至如今看她,面色蜡黄,瘦骨嶙峋,又添白发,更老了十几岁。 对坐的少女却罕见地没有出言安慰,只颔首,笑意更深地望向她,开口道:“哦?您刚刚的意思是,以后不做牙婆了?” 老媪却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尽是无奈之色:“不是,姑娘误解我的话了。为谋生计揽客原是本分的向上之举,谁知揽到了不该招惹的,害了我的秀竹,这几日思来想去,竟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呢?”荀霜缓言,淡然出声。 听闻此言,杨婆子一下子恍了神,似是听不懂话了,木然回说:“换个地方?” “对呀,换个地方,譬如说,燕京。” 杨婆子顿时心中犯难,又不好强硬回绝,只好道:“可是,人生地不熟的,我实在是怕做不起来啊,俗话说,强龙难压地蛇,我一个外来的抢别人的吃饭营生,不免被排挤啊。” “万事开头难,我明白您的顾虑,”荀霜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惜神色,又没有完全放弃劝说的意思,“但是若有人相助呢?阿婆莫愁不能浑得风生水起。” 老媪一听她言语间暗示之意,索性直接相问:“姑娘是不是想让我去燕京,继续当牙婆?” “对,阿婆果然一点就透,定是能担大局的可用之材。”荀霜收起串东串西的谈笑神色,肃容出口。 杨婆子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地承让了,却又踌躇起来,垂头不再多言,一刻过去仍是静默,无话相叙,竟连谢绝之语也未出口。 荀霜了然,待要送客,却听对坐的老媪终是缓缓开口道:“姑娘说有人相助,可告知我是何人,又是如何助我?” “阿婆这是答应了?” “对的,姑娘,我答应你,”老媪一横心,“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劫财越货的营生就行,姑娘于我恩重如山,本要老婆子上刀山下火海也使得,但我势单力薄的一个,还有秀竹要靠我倚仗才有几分能过得去的活路,怕办错了事,拖姑娘后腿。” “谁说让你去偷去抢了,好好做原来的营生就行了,”荀霜莞尔一笑,听到她的话也不恼,“不过是让阿婆在我危难时救我一命,竟也要推辞吗?” 老媪却愈听愈惊,脱口而出一句:“我一个低贱的牙婆,也能救姑娘一命?” “阿婆觉得,燕京朝堂觐见议事的百官,相互之间,认不认识?” 少女不认同也没反驳,却忽地另起了看似不相关的话头。 杨婆子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照着她的回答道:“想必都是认识的,那么大的官,肯定都要结交走动。” “对呀。因为他们身居高位,万人瞩目,相貌习性都是能容易查出来的,最多不过一天罢了,”荀霜认真地看向深思地杨婆子,缓缓开口说道,“但是,相平县中乞儿有多少,阿婆觉得,那些京城里的官要查多久呢?” “这,”老媪一下子被问倒了,踌躇多时,还是无法作答,只得直接回说,“我实在不知,还请姑娘赐教。” “快马加鞭递信让县衙查,两程往返也要半多个月之久,其中差人寻乞儿数的工夫少说也要五六天,更有病死的,另寻其他县谋营生的,一时之间难有准数。 “不像京城的大官时时刻刻被人盯着,一有风吹草动,连吃什么都知晓,因为他们觉得乞儿都是贱命,他们不在意,所以这搜查的一个月,便是他们眼中贱人的可活之机。 “贱命,什么叫贱命?能活下去,就不是贱命。” 老媪听言,身心俱撼,似有拨开云雾的拳风给她当一棒,又恍惚不已:“若还有不分青红皂白的,不查就杀了呢?” “那就让他们不敢杀,只敢查,”荀霜提及此,眼中凉意更深几分,似是覆上一层薄冰骇人,“在他们查之前更是要养精蓄锐,立足了让他们无法擅动的本事。” 见对坐的老媪僵住了,她又接着道:“阿婆放心,不让你干手起刀落的活,只要救我一命,容我一时的藏身之处便好。” 杨婆子脸色缓和,回她:“姑娘言重了,我自是信你的。去燕京这事,我答应你。” “赴京之路遥遥,我会找个武功高强的女扮男装,护送你们。还有银两,也会备好。”荀霜见她应下,才开口道。 杨婆子心不在焉地又闲说几句,匆匆离开了,一回家便合门默立,直叫秀竹担心地开口问她:“可是李三又出了什么事?阿蕴姑娘引火烧身,被我们牵连了?” 杨婆子轻叹一声,又摇了摇头:“你收拾收拾,准备上京吧。相平县以后不必再回来了。” 老媪壮士扼腕的决然,窗外偷听的瘦长影子却没瞧见,只等屋内熄了灯,才离开,翻入万隆兴的后院。 “如何?” “怕死才答应你的,”颜思渺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跟我一样。” 荀霜没听到她说的后半句话,轻声笑了笑:“无碍,帮人做事哪有心甘情愿的,大家都想躺着赚钱,躺着等神仙来救呢,只要目的达成便好。你可还记得,我们俩人的一月之期还有几天?” 女贼快速回道:“还有二十二日。” “你扮男装,送她们上京,从此以后,你我间的帐,一笔勾销。” 第7章 遇袭 已入四月。 荡丘山的翠林褪去多日阴雨轻笼的暗陈旧裳,清洗过的颜色愈发鲜亮明艳,直让躲入筑巢的雀莺又活跃于冒出新叶的枝条,阔别已久的啼音终是复响。 荀霜却不甚在意地掩窗而去,扶额倚坐在寨楼三层的帐房中,快要合闭的双目仍勉勉强强地露出两条细缝,整个人昏昏欲睡。 近乎叠成桌椅高的册子将她没在进门口的视线外,使得突然不敲即入的女子一下子寻不到她的身影,试探着问了一句:“阿蕴?” 几息后见无人应答,待要离去,却听身后幽幽传来气力不足的女音:“四姐,你找我?” 女子更是惊讶,忙循着来声之处绕过高堆帐目的长桌,才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头垂趴在那儿,微睁杏眼对着她。 一连三日都在处理积在一处的帐簿,确实累惨了小姑娘,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那一堆的横七八竖只消一眼,就让她眉头紧皱,再一眼便要头痛了。 小姑娘初入尽苍寨时,她心下好奇,那几日又正好没有劫人买路财的忙事,便要试着学来玩。 “四当家?” 刚来的小姑娘却不认生,微眯着眼,问她。 “是,我姓宁,名宛云。” 相对而坐的女子一身珊珊红的骑装,同色的发带高绑着长顺的黑发,眉目英气,友善地笑回道。 “那我以后叫你四姐好了,”荀霜听罢,轻点了头,边递出一个旧算盘,边应她,“四姐,你识过哪些字?” 宁宛云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个字不识。” 本以为这就断了学技的念头,正恼悔多此一举时,谁料却又听她道:“无碍,我先教你算筹之术,只用记住几个口诀,会排几个小棍子就好了,不需要认得字。” 哦,这么简单? 宁宛云不由心喜,但还没高兴多久,就对如何左摆右放的木棍犯了难,口诀也七拐八弯地记不住,被荀霜哄着坚持到三天,终是放弃了,又不知道怎么跟耐心教她的小姑娘解释,慌乱地徘徊在三层的账房门口,踌躇不前。 等到下定决心推门而入,畅所欲言,面前的小姑娘却没有想象中的失望痛骂,反过来安慰她:“四姐武艺无双,本就是个中翘楚,不必妄自菲薄,对自己有所不能之处惋惜。人贵在一技之长,那才是安身立命的本事。” 宁宛云听罢释怀不少,心中越发亲近她。 在这个六妹没来之前,尽苍寨就她一个尚未婚配的女子,天天只能跟有表亲的弟弟相邻而居,舞刀弄枪,没个能说贴心话的。 直到阿蕴出现,她恍若浮萍有了归处,甚至一下子搬进了帐房下面的二楼。 思及此,宁宛云望向眼前神情认真的小姑娘,初来时不过十一二岁,刚安顿好万隆兴回来,眉目间尽是游刃有余的坦然之色。 如今铺子办大了,商事积杂,还是不免心力不足,好多次都能看见她房中几乎彻夜未息的明明烛火。 而这,如何叫宁宛云放心? 所以,荀霜刚从相平县回来,她便立马来看她。 果不其然,疲态尽显。 她又不好多劝,听不进去的话讲多了也叫人烦,便只提说:“没什么要紧的,来看看你,这些又不急,山寨里各处的拨银皆有定数,大可慢慢察看。” 许是真的操劳过多,耗费心神,荀霜竟罕见地并未出言反驳,而是点点头,轻声说道:“四姐说得对,我今日不看了,补会儿觉。” 宁宛云一听心中大喜,忙合上门离开,正要往演武场处去,迎面却来了个通传的熟面孔:“四当家,可算找到您了!” “嘘,小点声,别这么大动静。” 宁宛云生怕惊忧了屋内人的小憩,一把制止了传消息的话头。 虽然不知道四当家葫芦卖什么药,小喽啰还是照做,回说:“寨主说今日开张,要您和五当家下山同去。” “对方多少人?有几车的货?” 她思量片刻,继续问。 “看上去是个二十人左右的商队,载了七车一样大小的木箱,往北去。寨主说要用多少人您只管和五当家商量,不必问他。” “就这么些,我和表弟两人就够了。等办完事了再叫你们来搬东西,”听到回话,宁宛云不屑地冷笑一声,“这么明目张胆地从我们的地界过,没听说尽苍寨的名号?” “那便让他们开开眼,长长见识!” 身后忽地传来浑厚的男音,宁宛云转头看去,却听他道:“表姐!” “周处临你小点声,阿蕴睡了。” 她怒目而视,毫不留情地拍了对方的头一巴掌。 少年也不恼,但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同刚刚似的大了声调喊她,又扇了头,终于老实了,讪讪地轻声细语:“表姐,我错了。” 又装模作样地往外瞅日头,好缓和缓和在外人面前丢掉的脸面,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回来还能赶上喝酒呢。” 宁宛云微微颔首,推着他提枪而去,还不忘嘱咐两人下楼的步子慢些,别像往常一样脚底生风的。 门外的三人却想岔了,忽大忽小的动静愣是一点都没有传到荀霜的梦中,她侧躺在铺着绣花绸缎的软木榻上,轻揪被角,面容沉静,足足两个时辰后才堪堪醒来。 脑子虽然清楚,睡眼惺忪的双目仍是睁不开,她翻身而卧,心中怠懒,连吃东西也提不起动的心思,还想躺着眯一会,窗外却传来撼天动地的响动声。 是了,半多个月前傅矜说襄州新出了一种入口醇厚的好酒,名叫一口闷,便托人送来给寨子里的兄弟尝尝。 这会儿,大家都在分着喝吧,所以吵吵闹闹,跟相平县里剖鸡宰鹅的摊子似的。 正思量间,门外传来噔噔的敲门声,随后又有人喊:“小姐,您在吗?” 荀霜忙起身穿戴,穿过隔着软榻的屏风,在木椅子上坐好了,才回:“请进。” 一个吊眼的驼背佝偻着身子,推门而入,说道:“寨子里新来了一批金银货,您现在就去看吗?” “天色尚早,我先去瞧瞧好了。都放在一楼了吗?” “一共有七车,已运了五车,还有两车才刚刚到寨门口,”传话的顿了顿,又继续道,“还有商队的二十三个人,都被关进南边的地牢里。” 荀霜愕然:“要人干什么?都是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软骨头,难不成寨子里没人可用了,要这种货色?” 吊眼的男子摇了摇头,出言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是他们自己偏要跟着上山来,追着四当家和五当家赶都赶不走,拿刀枪抵住脖子也不怕,还说这些货权当作的投名状。底下的人没办法,只好绑了起来,等寨主发落。” “这种撒泼打滚的姿态,更是不能留,”少女冷眼而视,言语间尽是藐视之色,“待看完楼下的箱子,过会儿我亲自去说,今夜前必要把他们打出去,什么样的东西还要多他们一口吃食,简直是痴心妄想。” 说罢便起身,又畏冷,裹了件月白色的长披风吩咐道:“金九安,你帮我去取试金石和青铜制的枰来。” 荀霜待他走了,边缓缓踱步而下,边轻扶着朱漆栏杆沉思。 倒要看看这批货的成色如何。 前有一回劫了几大箱的赝品,还没验就送去了襄州,若不是雕刻的工匠发现有异,苦心经营的万隆兴可是要毁于一旦了。 所以,自那以后,她就多了个心眼,不仅找信得过的查验,还亲习辨金识银之道,省得再有一次耗费货运人力的祸事。 正思量间,荀霜已行至底楼的堂屋,五大箱的金银器皿都开了盖敞着,待要走近了去瞧,门外却又来了四个卸货拉车的人,抬放完东西进来,见到她,唤道:“六当家,总有七车,全在这里了,您慢慢看,我们先走了。” 少女轻轻点头,伸手拿了块沉甸甸的金元宝,细细察看,不一会儿,心中便有了计较。 嗯,分量倒是足,只是颜色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这些信誓旦旦的商人难不成是群骗子,以次充好的事情都做得出,那怎么还敢死乞白赖地要留下来。 她心中疑惑不已,还没有仔细相看,身后传来不卑不亢的呼声:“小姐,东西都给您拿来了。” 荀霜转头望去,却见堂屋的木桌上被金九安摆好了近乎小指头大的黑色硬石,以及一杆青灰的铜制秤,不由皱眉:“怎么拿了个这么小的,寨子里没有打磨好的方块子吗?” “没有多的,只剩这些废料子了,”金九安摇摇头,斜弯的脊背更显出风雨飘摇的颓然窘态,“半月前已经跟东家写信说过,或许是太忙忘了,现下还未送来。” 少女轻叹一声,沉默地与黑石相视而立,终又开口:“也罢,将就着用吧,先验些盒子里装的首饰器皿,大块的金银稍后再看。” 金九安应声称是,忙替她从木箱里拿出一个雕工精美的妆匣打开,将一支嵌着玛瑙的双蝶流苏玉步摇,递给眼前呆立不语的少女。 荀霜接过,心中的忧思却仍未开解,虽目光沉沉地盯着步摇,但想的却不是手上的物件。 即便不用试金石,她也照样能用秤计量,但耗时耗力,不合算。 况且寨子里懂得识别真伪之术的就她和金九安两人,而这七大箱的东西,到底要用久才看完? 思索间,身旁的人却说道:“小姐别担心,东家那儿本就攒了厚底,货一时半会儿送不过去不打紧的,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地送信去了,北地与江南隔得远,之前一时赶不上也是有的,” 荀霜闻言,心宽不少,对金九安微微颔首。 这个有些驼背的青衫男人,原先是她在江南行商时打过交道的工匠,襄州善雕刻的颇多,金九安却凭借一手雕花之技闻名全城,而且又总能翻出新花样,是仅有的怪才。 初见之际,因为要细谈金银饰品的生意,荀霜挽起长发,穿件适合走动的深色布衣,扮作傅矜的侍从随步左右。 一进城东街巷的种花小院,便看到了在屋外铲土倒弄盆裁的工匠,他似是全然没有听到外人推门而入的动静,专心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偶尔还能辨认出山水之类的词句。 “您是金九安吗?” 二人不好打扰他的雅兴,踌躇多时,终是开口相问。 蹲坐的工匠慢悠悠地回头,眯眼打量了几下生脸的不速之客,反应了会儿才恍然大悟:“万隆兴的,来谈事的?” “对,不知道您……” 话音未落却一下子被打断:“两位瞧我这花如何?” 傅矜刚要回他,荀霜却率先出口:“娇丽清艳,和您做的缠花翡翠簪一样耀目动人。” “小丫头好眼光,”金九安突然爽朗大笑,“我做的所有钗簪步摇,你都见过?” “知道一些,”荀霜摇了摇头,“所以,不知道以后是否有幸都见识全了呢?” “小小年纪口气却大,若以后专为你们家雕金刻银,工钱可不少。” 束发的侍从笑了笑:“您尽管说个数,要是实在接不起,再寻别人也行。” 金九安这才正眼望向她,面前女扮男装的人儿不过十一二岁,却进退有度,既有托他办事的诚挚之言,又没有非他不可的强硬胁迫。 是个省事的,想必钱也给得多,何乐而不为呢? 然后,他笑嘻嘻地答应下来,又苦哈哈地随她到北地,当了个闲日多的山匪。 但是好在这里没什么规矩束缚,空下来还可以随意瞎逛,种些从未在江南见过的花草,翻些雕金银的新样子,倒也逍遥。 思及此,金九安看着眼前神情认真的少女,不由问道:“这步摇怎么了?” 荀霜边递给他,边回:“做的赝品,雕工粗糙,品质下乘,色泽暗淡,还有刚刚我随手拿的那块金子,这种货说是商人要拿去卖的,鬼才会信,我去地牢里审他们,你现在马上回禀寨主。” 兹事体大,刻不容缓。 金九安立即冲堂屋,刚要朝北跑去,却听到高处传来的击鼓鸣金之音,心头一震。 尽苍寨,遇袭了。 第8章 对峙 艳阳将暗,流光溢彩的霞云一点一点地吞噬住破开天际的晚晖,山籁河川间,生灵俱静。 荡丘山的半腰处却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刺耳的大口子,数人相搏间刀剑四击,伴随着击鼓鸣金之声,更令惊起的鸟雀乱散而去,恍若飞入西王母仙境的三青信使。 奋战的山匪们根本无心赏景,这场突袭来得意料之外,何况是群被绑上寨子的客商从内而攻,一时间众难胜寡,僵持不下,直让那伙使奸计的打到上山顶的过道上。 至于奸计是什么,众匪想到便气极,又心下茫然失措,而这皆是因为那二十三个客商不知何时换上了同他们一样的灰衣,混入其中,不辨踪迹,只得乱杀,又不好伤了或是不识的自家弟兄,使力便轻了三分,却为此不知不觉间被挟上山来。 荀霜的三层小楼便建在上山顶的过道边,她一眼瞧见围住的众人,暗道不妙。 “金九安!”少女刚刚一听鼓声,心下了然,忙冲门而去,疾声喝住过道上呆立的男人,“你去叫东边最近的人来南边地牢施援!” 驼背的工匠应声而去,她还未深思对付的计策,却在底楼的进门处,看见了打扮一模一样的山匪们持刀相向,便以为客商从中作梗,众人起了内讧。 当下喝道:“怎么回事!” 一个黑脸的汉子立马回说:“六当家!那群人换了衣服混进来,我们实在分不清啊!” 什么?竟然还会耍这样的聪明。 荀霜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群对峙已久的众人,上下打量他们的装束,详思不足片刻后,终于朝数步外的山匪们喊道:“草鞋!那伙假商人穿的是草鞋!” 听到的寨兵怔了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竟先往自己的麻鞋看去,急得靠在门柱边上的少女又喊了一遍:“穿草鞋的不是尽苍寨的人!” 说罢便要功成身退,躲向屋内,省得不习武的自己反被擒作人质,给要大展拳脚的山匪们拖了后腿,实在是麻烦。 正打算迈大步子转身就跑,却不料早有一个眼明手快的注意到了她,边持刀速退,边用左手紧抓住少女腕上的衣袖,待要使力一拉将她箍在怀中,以刀抵住脖颈处,要挟山匪们不敢动,只得放他们一马。 谁料荀霜趁着被他制住的一瞬,先行拔下发间簪了芍药花的长绣针,直向那人的脑门刺去,意图挟持的男人不好放下握刀的右手,只能暂时松开她的衣袖来躲避。 少女见得了空,立马逃向三楼的账房,快步踏梯而上,谁料那男人紧追不舍,直冲屋内,想必是将她当作了谋取生机的救命稻草。 荀霜心中苦恼,不免懊悔在襄州的安生日子过得久了,置办好万隆兴后二入尽苍寨时,身手不凡的颜思渺又在身边。 后她走了,一月来整日埋头理账,竟忘了找个习得一招二式的武女随来制敌,往日她因气力不济,况且虽是山匪,但烧杀抢掠的活儿又不干,就对练武一事不作己想,如今值此情形,更是难言悔意。 思索良久,脚下步子却不曾停住,一步跨作三梯急上,更比进门时还要快上几分,但求生的急切还是比不上常年摸爬滚打的练武之人,她刚触碰到账房的门要锁住合上之时,一只半新不旧的草鞋忽地抵住了门的开缝口。 森然阴厉的墨眼微微眯着,冷冷地盯着她,又不知何时从右臂上扯下块黑布,蒙住了下半张脸,但是眉眼却是有些相熟。 还未来得及仔细辨认,荀霜双手撑门的力气便抵不住来人朝门的猛撞,砰的一声,账房到底被强行破入,她也一下子跌倒在地。 待要起身,再想法子周旋逃脱,一把锋利骇人的铁刀刹时架在了她的脖颈上,对立而望的男人缓缓蹲下,伸出虎口上老茧厚叠的左手,用力扣住了她握着长绣针的手腕,说道:“你不用跑。只要我能逃得出去,你不会死。” 闻及此言,荀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抬眼看去:“我认识你。” 蒙面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又很快隐去不再言语,只使了半分劲要拉她起来,却没想到半倒于地的少女仍没有止住话头,也使了全力不让他动。 “江南?” 对面静默,神色却未紧绷。 那便不是。 “永州?” 荀霜又出言相问,见那人似有动容之色,便还要再试探,哪怕说出相平县所有街巷的名字,也要拖住对方恍神的一时一刻,伺机动身。 刚刚在楼下她便心有疑惑,那人不反手打落刺向自己的长绣针,偏偏松开她躲过去,不显要挟进攻之势,却有防御之态。 很是古怪,似有顾虑。 那是顾虑她这个人,还是顾虑整个尽苍寨呢? 思量间,荀霜还要再问,却不想楼梯间传来响动,更有女子几乎冲天响的疾呼:“阿蕴!阿蕴!” 而也就是这一刻,那蒙面男人本就有些扰乱的心绪被调子极高的喊声牵动,都快要松开她的手腕了,荀霜立时趁机挣脱,跑向账房里侧,从堆着册子的木柜空底下抽出一把细长的剑来。 她用力握住长剑挡在自己的身前,又紧紧背靠着柜子,气息紊乱,但也终是暂时得以脱身。 不多久,宁宛云也赶到门外,看到男人因刚刚被猛地一挣半趴在地,便要抬脚踹去,谁知对方反应及时,翻身站起,提刀相向,边出招抵御,边向荀霜躲避之处退去。 握剑的少女不由更是苦闷,还想再寻去处,偏偏四下一望,竟是再无后路。 荀霜轻叹一声,武功这么厉害的人,定要揪着一个软柿子吗?又看向他布衣草鞋的装束,心下了然,原是要拿她挡刀。 这怎能坐以待毙。 她目光一凝,便直拿剑向那人背后要命处刺去,哪知对方恰好遭宁宛云一枪避开,长剑捅了空只偏向手边,没到实处。 荀霜虽未得得逞,但见挡住生路的男人忽地闪开,让出一条道来,便立马要向门口奔去。 而蒙面的男人亦察觉到身侧的杀意,呯地打落荀霜手中的长剑,翻过挡住两人的长桌圆椅,反手擒住又要逃走的少女,横刀相挟,大声喝斥:“再敢上前,她就死定了!” 荀霜闻言,心中更是冷笑,偷偷提起攥着长绣针的左手,还未刺向男人,就又被他的另一只手制住了,不由目光沉沉。 要挟她的假商人却俯身低下头,用仅能两人才可以听到的声音,威胁道:“再耍什么把戏,一刀毙命。” 说着便又把刀递近几分,少女脖颈处泛青的细筋隐隐露出红痕,吓得宁宛云连声让后拥而上的山匪们退至门外。 账房内瞬间空荡,只余三人僵持。 蒙面的人最先开了口:“在底楼备好快马!另外,放我的其他兄弟走!还有,你也出去!” 宁宛云没法,只得应他所言,忙推门出去了。 半刻后,挟刀相持的男人也慢慢提步而走,但又不信任这群贯会使诈的山匪,紧扼住荀霜的两手,缓缓下至屋外的过道去。 又看见一匹棕马横在当口,心定不少,又问:“其他人走了吗?” 让出走道的寨兵们虽是气岔,但也大声作出了回应:“走了!” 假商人点头称好了一声,抵住荀霜的刀也松开了半分,示意她先骑到马上。 从被挟持开始就不发一言的少女目光幽幽,望向宁宛云,红衣的女子便要上前,却又被假商人叫住:“你要干什么!” “我不会骑马,”荀霜语调平平地出言解释,似是无木之山般寥落,“四姐驯马之术绝佳,可以让那畜生跪下,这样我才能跨上去。” 那人见她瘦弱,方才相斗间又是个不练武之人,就答应了宁宛云靠近帮她。 一来二去后,蒙面的男人挟着她准备纵马而去,刚到寨门口却被荀霜反握住手,使力夺刀,那人以为她要逃,忙把刀一偏,谁知少女直接扣住锋刃刺向身下的棕马。 男人心道不好,立刻脱刀掷出,拉住缰绳安抚受惊的马儿,待马停稳当了,身前的少女却忽然扯过他的另一只手,拿住一把不知何时藏起来的匕首,刺向他的半臂处,高声喊道:“关寨门!” 蒙面的假商人刹时无法动弹,不过一息之瞬,又抬出刚刚扯绳的手要猛力掐住她,腰间却被突来的一拉翻身坠下马来,所幸来人未下狠手,还好有心托了他半会儿,只是呼痛不已。 未反应过来,一柄银光熠熠的红缨枪直插他的咽喉要处,男人好不容易逃离,又被挟住,当下又气又恼,竟说:“一群贼匪,不守信用!” 宁宛云自是毫不在意,反而朗声而笑:“兵不厌诈,这都不懂啊!” “四姐,”荀霜利落地翻身下马,“等下绑了他,关到地牢里,让二哥审吧。” 蒙面的男人循声望去,料定是这小丫头撒谎说什么不会骑马,好叫别人往她衣袖里藏了匕首,他刚才快到寨门口时,心中不免松懈半分,到让这个未放在眼里的丫头钻了空子! 而荀霜早躲到宁宛云的身后,都不拿正眼瞧他,对着随马追来的山匪们吩咐几句,又朝缓步走来的长衫男子称道:“二哥,说得就是这个人。” 曾起微微颔首,带着几个壮汉绕了好圈麻绳绑住他,又要一把扯开蒙面的黑布,却听那人闷声开口:“别动!” 竟也应承下来,沉默地捆人走了。 荀霜还要再问些什么,却被宁宛云拉住:“阿蕴,你可有伤到哪里?” 见她一脸担忧,便回:“一点儿都没伤,那人好像认识我,只是出言威胁,并未真做什么。” 听罢此言,宁宛云定心不少,立马要搂着心事重重的她去喝酒:“江南的名品,我们去长长见识。” 荀霜边走边摇头,把正烦的思绪抛诸天外,笑着打趣她:“四姐自己想喝,可别带上我做借口,我可不是个酒鬼。” 然后两人便骑马直奔山顶的怀盟厅而去,大门四敞,除了押人离开的曾起外,其他三个都已盛了个两拳大小的陶碗大喝胡饮,长桌上摆着正热的菜汤只有女眷在动。 尽苍寨不拘男女大防,一桌都是混着吃的,荀霜刚来时还一家一口泾渭分明地坐,混熟了都女人聚一角,男人聚一角,虽然还是一张桌子吃饭,但半边有半边的热闹。 “阿蕴姑姑!” 梳小辫儿的女娃娃早看到了她,忙跳下长凳,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另一只手还拿着个肖似她模样的泥人儿。 荀霜也顺着衣角牵住她的小手,边走边说道:“皎若,今天有什么好吃呀?” 听着她说出一咕溜不停歇的长名,便又拉着小人儿落座:“二嫂,几日不见,胃口可好些了?我听说新来的厨子最会做您的家乡菜,不知地不地道?” “近几日都吃得下,胃口倒是很好,难为我家那位找来。” 眉目温柔的妇人笑意盈盈,两颊间尚带着点羞红的彩云漫上眼角。 宁宛云此时也已坐下,不由调笑几句:“二嫂也尝过一口闷了?” 话音未落,就被身侧的妇人掐住腰,哎呦哎呦地叫,只得求饶:“二嫂放过我!都怪阿蕴先提出来的,要算帐先寻她!” “哪有,四姐分明拉我下水,以后再不跟你玩了。” 一时间,欢语满堂。 酒过半寻,汤饭也吃得七七八八,还不见曾起过来,妇人难免心忧,待要起身去望,却被荀霜制止了:“二嫂别急,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你饭还没怎么吃呢,菜也没动几口。” 少女摇摇头:“先前在账房那边吃过了。” 说罢便告辞,骑马而去。 夜间无雨,过道上点了两排燃出明光的火把照路,荀霜不消一刻就到了南边的地牢,却瞧见众人都围在路当口,神情沉重。 她见势不妙,下马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人认出了她,回说:“六当家,今天您捉住的那人跑了。” 荀霜便让山匪们散开,缓步走向额头磕出小半个血印子的曾起,问道:“找大夫看过了吗?” “没什么,小伤罢了。” “二哥,”她看向曾起,“那人你认识。” 第9章 再探 倚风籁籁轻晃的新叶偶有几片跃入尘泥,草盛林茂的荡丘山却不会因此淡了几分醉人的颜色,在尽苍寨星星点点的火把缠绕下更添有白日熠熠之辉。 山顶处,怀盟厅的木门虽被紧紧合上,仍有微明的烛火依稀穿透未锁住的竖缝逐渐显出形来。 黄昏之际端上的吃食早已撤下,本摆满肉酒汤菜的长桌空无一物,人也少了,只余下六个随意坐着,神情默默,不作一响。 无人言语的已持续多时,似是实在无法忍受,终是有人打破了的寂静:“那七大车的货都是赝品,数量又大,方圆几里之中,唯有楚州一地可做,再远就是遂江以南。” 说罢又冷笑一声:“我并不觉得,会有人大费周章,迢迢千里运货,却只不过轻轻挑衅一下,不伤一人,转身就逃了。而且看模样和制式,应该是窦其之无疑。” 荀霜话语未毕,忽有人当当敲门,边推开小半扇露出个头,边高喊:“小姐,东西都带来了。” 刚刚娓娓而谈的少女霎时止住了,点头示意金九安进来,并将一个不足半臂高的玉器轻放在长桌上:“此物便是用炸丝琥珀烫之术,以较为相似的瓶口裂纹,仿制百年前的古器,这种粗劣品质的深浅、形络以及沁色,我曾在襄州见过,那时窦其之尚在江南谋生计,后得罪了人,才辗转到楚州。” 朝东而坐的青年沉思良久方开口:“既是如此,让二弟去楚州探一探。” “不行,二哥认识今日逃走那人,还要去永州,”荀霜摇摇头,“况且我跟窦其之打过交道,还是我去好了。” 曾起看向端坐的魏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要再劝,却被他止住了:“好,让四妹跟着你同去,顺便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孔层。” 事毕,众人都歇息去了,只留下尽苍寨的头两把交椅静语相对,待骑马声远去,曾起才开口:“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我们商定好的计策呢?六妹又不会说出去……” 魏珵摆了摆手:“此事不提,非是不信她,而是不信那小子,是敌是友尚且不知,如何能只将胜算全系于一人之身。” “他今日,已然照着不伤寨中山匪一人的约定,既出两方皆有利的奇计,又取信于那群猎户,大哥为何还有顾虑?” 玄袍束发的男人一笑:“脑子灵光,不为我所用,便是无用。不到事情了结,他依旧算不得我尽苍寨的人。让六妹去查,也是敲打他,莫要这一仗突袭来得好了,热血上头,跟那伙人谈起兄弟,反忘记应承我的事。” 曾起摇摇头,似是不做认同:“这事本就急不得,若是逼紧了,怕要适得其反。” 对方却一脸毫不在意:“那就看,是六妹查出他快,还是他撬开山内四伏的巢穴在何处快?” 长衫男人神色忧忧,不好出言再劝,只得告辞走了,又不会骑马,慢吞吞地在下山的过道中缓行,门外入夜已深,林间无声,两旁的屋舍也歇了光亮。 他轻叹几声,心中一时郁结。 这计,着实是险招啊。 次日,晨起,金九安早差人收拾好了出行用的车马,候在楼下等着。 荀霜一出门就看到了巧漆精雕的车架,又听到坐在里面掀帘的宁宛云朝她喊:“月前劫了个富家子弟,我瞧上这轻便,也把它劫了过来。” 果然,一钻进去顿觉宽敞,遮雨的车盖尚且还前面赶马的大半个身子,金九安一扬长鞭,那两匹近乎人高的黑马便腾蹄而走,三人这便启程前往以南的楚州城。 日光大亮,荀霜却拉上车帘,沉沉睡了快要一路,自然而然转醒时,鬓发松散,仔细插好的长绣针不知何时掉了下来,连上面用红绳紧紧绑住的姚黄牡丹也半垂在地,滚到布帘边上。 幸好她不喜翻身,花还未被压扁摧残,待要去拿了继续簪上,不料帘外伸出一只半提布衣袖口的手恶狠狠地夺走,又听那人低沉着嗓音怒号:“你什么时候剪了我的花?” “谁说这是你种的那几株了,”荀霜略显无奈地觑他一眼,“你养的难道不是白玉牡丹吗?” 说罢帘外很是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沉思,片刻后回神过来:“你怎么知道我种的是白玉牡丹,我明明把它们都藏在……” “藏在怀盟厅南边第十八棵榆树后头,”完全清醒过来的少女漫不经心地倚在车内的软枕上,随口回道,“对呀,我都知道。” “你偷过?”外面的人咬牙切齿,挥出的鞭子也陡然失了力道,重重甩在平稳向前的黑马背上,那畜生受了惊吓便要乱跑,好在金九安略通其中行道,忙制住惊马。 “钗簪步摇都能颠来倒去翻出新花样的聪明人,怎么这都想不明白,”荀霜轻叹,似是惋惜极了,“你何时见我头上簪过白玉牡丹,知道你藏匿何处,不过是因为我常和四姐在寨子里闲来晃悠,偶然寻得,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身旁的宁宛云也连连点头称是。金九安闻及此言,沉默许多,方开口:“抱歉,是我误会小姐了,小姐海量,原谅鄙人一时出言不逊。” “无事啊,”少女笑了笑,“毕竟我是曾将花架数次弄倒的惯犯,作此想也不奇怪。” 门外的人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宁宛云却一下子探究的心思上来,忙扯住荀霜相问:“怎么回事,哪会这样不小心就恰好碰到了他的架子上?” “早些年向他请教识辨金银之术,谁知一到就把我当做粗活的使唤,总叫我抱着花盆挪进挪出的,那时我人小又瘦弱,一来二去跌了好些,还有那花架也被我绊倒了。” 荀霜似乎想到了什么高兴事,眼角也含着笑,虽没有出声,帘外的人却像听到一样,出言讥讽道:“我瞧你是故意的,巴不得我苦心栽培的花全毁了,好出口恶气。” 少女不再作答,甚至拉住身旁打算出言辩驳回击的人儿,一笑置之,又倚在宁宛云的肩上,好整以暇地望向暖风掀起的珠帘外,原本翠荫蔽日的山林已然倒行远去,车马一上一下地碾过来往繁多的辙痕,慢慢驶入平阔的要道,直向城门口而去。 不多时,一行人从正大街拐过三条小巷子,停至早有人站着等候的院门口,方才下车。 “小姐,昨夜得了您的信,知道您要来,我今晨一早起就马不停蹄地准备,紧赶慢赶,终于是都把东西收拾好了。” 说话的人堆着笑,讨好地伸出手来,正打算扶戴着轻纱幕篱的少女下车,言语之间,不乏恭维谄媚,更有敬畏之意。 “廖掌柜,别来无恙啊,”荀霜摆手谢绝,只自己扶住车木,缓缓而下,“不知道从相平县转到楚州来,适应不适应?” 廖恒一听,嘴角又咧开了几分:“托小姐的福,在这儿做事一切都好,只是没亲自向您登门道谢,仍有遗憾。所以,今日得此机会,能为小姐做些跑腿的活计聊表谢意。” “这种话以后不必说了,我用你,自然是因为你可当此任罢了。相平县的帐簿我都细看过,载录详实,行标规整,很是用心。” 推门直入的少女轻轻拍了拍略有些被尘土染脏的裙摆,望向后面跟着她的中年男人,神情认真地出言称赞,反倒让鬼话胡话信手拈来的掌柜觉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低眉垂眼了起来。 “掌柜的现下走吧,我们自己能行的。” “可是,这院子还没有带您看完呢,不领小姐看一圈就走,我心里是万万不能踏实的,若缺了短了,我也好看着再置办。” 听到眼前的少女发话了,廖恒直把眼睛往荀霜那边瞟,眉头紧锁,面容迟疑,不好反驳,似是进退两难。 “掌柜的不用在我这儿忙了,”荀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接了廖恒的话头出言解释,“铺子那儿才是更要紧的事,若担心这院子,再不济也有四姐和金九安帮我呢。” 闻及此言,廖恒立马放心了大半,不一会儿就转身告辞,离开了只剩下三个人的小院。 面生的一走,金九安也自在松快不少,话了比方才多了些:“我先去把外面的马车牵进棚里,小姐你们先去屋里看看。” 说罢出了院子,就要拉那缠住黑马的粗绳,谁料刚刚还温顺的畜生一下子发狠,抬起双蹄,嘶嘶叫唤不已,引得匆匆来往的行路人也纷纷侧目,心中疑虑。 “世子,看这马车的样子,是不是像极了我们之前被劫的那一辆,”一个高大的男人也停住了步子,“只是远了,看不真切。” 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他身旁锦袍束冠的少年附耳私语:“我没记错的话,珠帘左边断了半截,世子,要不要我上前一探究竟?” “亥九,我瞧你记性不太好吧,”少年边说边迈开几步,蹙眉望去,一脸瞧傻子的模样,“劫我们的是荡丘山那伙贼匪,不是在城里住的平民百姓,脑子再这么不灵光,以后别跟着我了。” 布衣的随从讪讪地一笑,忙止住了话,只闷头跟着他快步离开,绕开几条人多的街,到了一家门庭冷清的客栈,轻轻叩了,静静等了半刻。 一个杂役打扮的男人终是开了紧闭的木门,恭敬地迎客入内:“世子,这十大车的东西现在就要运到陆大人府上去吗?” 秦沭生点点头,却没跟着杂役一起去库房,直进了二楼的厢房,帮忙运货的男人心下疑惑,还未相问,亥九却先开了口:“世子不去送,我看着你们送到就好了。” 边说着,边去到十车堆满木箱的车前,派数个人各在两侧小心扶稳,随后便缓缓启程,声势浩大地朝楚州刺史的府邸上去了。 还未到前面的两座石狮子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仆就迎了出来,施礼说道:“可是燕京绪国公府上送来的?” 亥九也拱手回了礼:“是,国公夫人念及亲弟生辰将至,却离京外放,特派我送些东西来,以慰分离久别之苦。” 听罢此言,对面的笑意更是深了几分,点头称是:“老爷早收到了信,让我在此恭候,生怕怠慢了国公夫人的一番心意,请各位随我来吧。” 领着车和人进了门,静立在大门两侧的奴仆忙唤道:“崔管事。” 老仆微微点头算作应答,待安排好了十大车生辰贺礼的去处后,还要留下那些个出力的杂役喝几口茶再走,谁知亥九立刻摇了摇头:“不必麻烦管事的了,我们这就走了。” 见说话的人神情坚决,崔管事也不好再出言相劝,但依旧硬塞了几锭银子到他的手里,亥九推脱不过,只得接下道谢:“劳您费心了。” 不多时,高壮魁梧的男人便钻入西向的长街,不见踪迹。 唉,到底是武将出身的门楣,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往的爽快人。 崔管事心中暗叹几句,又入了府中,对趁着没人看顾就妄图偷奸耍滑的底下人,说道:“动作都麻利点!也要小心稳当!这些宝贝要是弄坏了,就不要活了!” 刚刚吩咐完,脸熟的小厮立马来唤:“上个月各房的用度开支都记好了,您现在就去看吗?” 忙活良久的老仆轻轻颔首,随后便整日埋在帐房,直至敲门声响起:“崔管事,老爷喊您到书房去回话。” “知道了,我这就去,”他随意抹平了因伏案多时而褶皱的衣角,抬步离开,不由恍惚,“都这么晚了。” 屋外,夜沉星暗,寒月照人。 白日惹眼的艳花娇草已掩去媚态丽姿,空余素面对望。 烛火微亮的窗外不辨颜色,俱是一般黑寂。 忽地,一阵敲门声响起。 还未报上名来,就听到一句:“进来。” 崔管事忙推开门,又转身轻轻合上。 “今日绪国公府送礼来,你见过那些随行的人?” 待一一细说完,脱去官袍换上常服的男人仍是沉默不语。 不消半刻,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檀香肆弥的书房霎时被冲淡。 陆决扶额,闭眼半伏在桌上,眉间似有化不开的愁思。 直至忽有人翻窗而入,笑着地唤道:“舅舅在等我?” 心中不甚踏实的男人方抬头,展颜一笑。 这小子,终于是来了。 第10章 过往 楚州,刺史府邸。 书房的明烛又燃了两盏,微暗的屋内霎时亮堂起来,刚刚东向开着的格窗也被轻轻关上,无风噬灭的烛灯愈发照出火光前朗月山风般的清逸面容。 是一个罩着玄色披风的少年,他双手一挥挡着落座的外衫,状似随意地在陆决对面坐下,笑着对端详自己多时的男人说道:“舅舅今日回来晚了,我可是在屋顶上瞧了好久呢,现在才找着机会同您说话。” 回应他的却先是一声叹息。 少年双眸一颤,便觉自己方才快言快语,实在嘴欠,想必是提到了对方的糟心事。 “最近楚州不大太平,好些平民百姓的良家儿女被无声无息地拐走了,都不过四五岁,查了小半个月了也没什么结果,着实让我心烦,就多在那儿耽搁了些时辰。” 素袍的男人不管什么待客之道,径自抿了口茶,抬眼看向他:“话说你这小子,怎么白天不来打声招呼?你舅母也好留你,到我回来再谈,偏要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翻墙进来。” 又略微停了会儿,似是终于想到:“但说起来,姐姐寄来的信中确实不曾提到你。这是怎么回事?往年你都是要在楚州待上几天再走的。” 闻及此言,秦沭生却收了方才说笑打趣的神色,紧锁的眉头更显凝重之意,缓缓开口:“燕京城里发生的大事,舅舅可曾听说了?” 陆决一愣,心下疑惑,又思索不出来,只得相问:“可是陛下又生出什么是非了?” “舅舅想错了,不是陛下,是韩宰相,”少年摇了摇头,“十日前,遭他府上二小姐的随侍武女刺杀,险些丢命,所幸屋外守着的人察觉出不对,趁那武女未中要害处,便早早地唤大夫来治,最后命虽保住了,只是现下还是在罢朝养伤,闭门谢客。” 话音未落,多日不闻京中事的刺史大人越听越惊,待他说完了,仍细细揣度了半刻,方斟酌后开口:“按理说,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不能没走漏掉一点儿风声,难不成是韩相自己把这消息封了?” 秦沭生微微颔首:“没错,但终究纸包不住火,那治伤的大夫与我倒是相熟,数日前担心自己被灭口,暗中央我见面,告知此事,寻求庇佑。” 听罢此言,陆决沉默良久,说道:“呈予,除我之外,你还同谁吐露过此事?” “有啊,不止舅舅一个人,”少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成色极佳的瓷杯,看向面前神情微变的男人,淡漠开口,“但是,也就跟陛下说过。” 只听了半句,陆决已然愁绪忡忡,而陛下二字一出,更是心中忧思难忍:“陛下年事已高,朝中动荡,中庸之道才是立家立业之本,你莫要糊涂,选了条必定要沉下去的船。” 秦沭生却仍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一下抛开白瓷杯,不再拐弯抹角地让他猜了:“舅舅虽是楚州刺史,眼光倒出奇地差,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如今还坐得稳几年皇位?怎么可能值得我搭上整个绪国公府。” 又见对面的要斥他出言不逊,继续说道:“是他有求于我,非是我站他,若真要跟陛下一条心,当初我就自己接下骁甲卫指挥使一职,哪里轮得到唐付昌。” 陆决一听,诧异万分:“陛下还说过此事?” “是,之前提起,我婉拒了,”少年点点头,“但心中过意不去,另找了个可信的顶上。况且,这于我而言,实在树大招风。” 深袍的男人不由嗤之以鼻:“树大招风?可我瞧你胆子倒是大得很,天不怕地不怕的,连陛下都敢揶揄。” 秦沭生闻言一笑:“这话即便是在陛下面前,我亦敢言,一片赤诚,所以深得信任。此次楚州之行,乃受陛下所托,查清武女刺相一事的原委。” “武女?京城那些闺阁中的贵女不是最好脸面,随行的丫鬟俱是挑秀气些的,何时兴起一股选些会武之奴的风气?” 陆决逐字逐句地问他那仿若无所不知晓的外甥,依旧疑虑未消,冷眼肃目。 “舅舅有所不知,近来几年,燕京犯案获罪的事端颇多,弄得人心惶惶,寻衅滋事之祸频生,男人们出行尚且前护后拥,女眷们多个心眼,权当踏实一下悬着的性命,也正常。” 说了那么多话,秦沭生顿觉口渴难耐,忙倒了大半杯茶水海饮,方缓了一口气,谁知久离燕京的舅舅丝毫没放过他,竟是要问出个究竟。 “楚州在北地,和燕京中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少年略作思索,回想了一会儿,答道:“我查过卖那武女的人牙子,他只翻出本记着往来经手奴仆的册子,上面写的籍贯便是楚州。” “那你在这里可找到什么线索了?” 秦沭生摆了摆手:“舅舅,我今日才刚到楚州,哪里就这么快了。” 而兴许是平日里判刑查案的差事做久了,陆决一时间竟不免怀疑起人证的真假来:“册子上真的就只写了籍贯,没再有别的了?” “还写了,生于建璋六年四月十九日,不过我觉得是胡诌的,一个要杀人的武女,怎么会向人牙子亲口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秦沭生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却见面前神情凝重的男人忽然目光恍惚起来,似在回想什么,不足半刻,又抬头向左望去。 少年心中好奇,拂过不便动作的披风,也循着他转过头。 书房的西侧,白墙几乎不饰一物的,只挂了一幅保存完好的山水画。 怪石叠隙,杂林肆生,从上而落的笔墨自然勾勒出风雪交替的荒乱之景。 这幅起势磅礴的旧画,霎时与他数月前同贼匪交缠的峰峦相合,少年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来处:“这画的是在入冬之时的荡丘山?” 陆决却不回他,季呈予还要细看,沉思的男人终于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那我便告辞了,舅舅,”少年顿了顿,“别说我来过,现下绪国公世子可在京城外的庄子上休养。” 陆决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目送他翻窗而去后,又重新看向那幅画。 工笔潇洒四横的旧画旁,还另写了一小行飘逸劲挺的字。 建璋十七年四月十九日。他心中默念了几遍,复凝神沉思。 四年不到,物是人非至此啊。 遥想当年,与作画之人一叙,正是他春闱高中状元的得意之时,那时陆决还未离京外任,受这位敬贞帝新任的翰林院修撰所邀,到他府中的书房里,共同品鉴前朝名家遗存的雪松压枝图。 陆决虽不曾在书画上有过什么极高的造诣,也未习得半点巧技,但深爱其中辽远明阔的深幽意境,即便只看着寥寥描摩的绵延山景,心中也觉畅意舒爽,好比是身临远离繁重事务的天外之乐土。 待要仔细揣度其中妙趣,谁料这幅罕见奇珍的古画却被身旁的人一卷,又重铺一张不着一墨的宣纸,另拿了玉雕镇尺压着,神情自得地说道:“陆大人,我作的画可丝毫不差,不知大人可愿赏脸一观?” 于是,自认在评书判画上一绝的男人便不免存了一探的念头,就出言同意,又忙低下头,看向这位新任的修撰,他一行墨,执着笔大开大合似是做法,一开始随意点了几个四散的折点,又横着弯弯连连,竟终是成了一幅冬日山景图。 陆决不禁赞叹:“荀大人这画果真是精妙极了,比之前朝的雪松压枝图,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言语争执的响动,不足半刻后方歇了,然后呯的一声,一个垂髫之年的少女直接一把推入,略微施礼唤道:“阿爹,我有要事想与您相商。” 荀寄明挥挥手示意家仆关门退下,对这个不请自来的皱了皱眉:“怎么如此不懂礼数!客人还在这儿呢,你快出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再详谈。” 眼前被斥责的人儿却面无惧色,甚至还要上前几步,目光炯炯地望向他:“幼时在赵胡村,家中只有两间房,阿娘烧火做饭、阿爹习字温书的地方,都是一处。就算现在住的不挤了,这里我又有什么进不得。” 尚未听完,陆决便打算向荀寄明告辞,回避此事,哪知对方也跟面前口出狂言的小儿般不晓事,无视了他两相为难的目光,开口就是一顿压低了声音的训斥:“你也知道都是以前了,跟现在能一样吗?性子莫要倔了,快走吧。” 这样一番好言相劝根本无甚用处,偏要问出个所以然的犟种仍是咄咄逼人,不肯放过,更兼气性上来,十匹马也拉不回。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我不是阿爹的女儿了?自阿娘去后,您一心只读圣贤书,家中琐事一概不闻不问,若非女儿常跟着黄大娘卖鸡鹅谋生计,您还有命到燕京做这个官吗? “如今女儿操持府中大小事务,您又不知道从哪儿得了间连年亏钱的茶水铺子,偏生舍不得出手卖掉,前日便要同阿爹谈,却被推三阻四,您这样做甩手掌柜,还指望女儿有什么循礼知安的大家之态吗?” 说罢便猛地摔门而去,敞亮的书房都隐约被震出几下动地摇天的晃荡,过了片刻后,只空余刚刚还相谈甚欢的二人静默对立,神色讪讪。 无言可诉,煞是沉寂。 好在,到底是顾及自己女儿的名声,荀寄明先开了口:“抱歉啊,陆大人,真是见笑了,她乡野长大,说话随意了些,但秉性赤纯,是个好孩子。何况我确实未尽父亲之责,她对我埋怨,也情有可原。” 陆决心中自然明白:“荀大人放心,此事我绝不再提,不会外传,让大家都难堪。” 虽是这样说,长髯的男人想了想更觉不好意思,忙拿出方才共赏的两幅画,递给陆决:“聊表心意,万请大人笑纳。” 见盛情难拒,不好推辞,且这两幅画陆决实在欢喜,便要笑着接过,而这么一伸手,宽大的袖口不慎碰到了桌上摆着的一个紫檀木盒,当地一声重坠在硬实的地上。 怎么这样不小心! 他心中一惊,立即蹲下,要把它捡放回桌上,却看到木盒被砸开,里面掉出一支缠着姚黄牡丹的长绣针。 是真花,依稀之中可见朝露环缀。 陆决心下好奇,又思量着莫管闲事,直接拾起,交还给对方:“一时急促,荀大人勿怪,若坏了,我定找了个一模一样的赔。” 持画的男人摆了摆手:“无事,不是什么值钱的,送给小女的生辰礼罢了。” “看样子不像是京城里时兴的。” 荀寄明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轻放到紫檀木盒中,再将它合上。 方正色回道:“对,这根长绣针本是她阿娘簪的,年轻的时候家里没什么多余的银两,金银制的钗子又贵得很,就采了些山间的野花绑在上面簪着。” 陆决仍不解:“可是,如今荀大人已经是翰林院的修撰,何愁买不来价高精巧的送给令媛?” “陆大人有所不知,我虽然是个鳏夫,但没有续弦的打算,家中财帛流水皆交由小女掌管,她素日里不缺钱用,再好的簪钗步摇也可自行买得,唯她阿娘的遗物世间仅有,我又重新磨光亮了送给她,今日收得此礼,小女心中必会欢喜。” 荀寄明眼眸微亮,往日官场中肃然相对的面容也柔和了少,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添了一抹淡淡的笑。 “今日是令媛的生辰?” “对啊,她今日到了便是十一岁了。” 今日? 陆决忽然有些神情恍惚,忙打开那幅冬日山景图看去。 笔力苍劲的行笔,在旧画的右端墨书一行小字,建璋十七年四月十九日。 她刚满十一岁。 所以,行刺韩相的人,是荀寄明的女儿? 不然怎么会这样巧。 那么,她现在还活着吗? 思及此,陆决不由懊恼,方才季呈予在的时候,为何不问个清楚。 但又转念一想,若真是她,而且还活着的话,这么做,是在向韩相报仇吗? 三年前的贪污案,难道另有隐情? 第11章 计外 宵禁已过,偌大的楚州城不曾听闻人行群踏的脚步声,只徒留数盏辛劳勤作的明灯掩于合门紧锁的坊市中,敛起叫唤吆喝的买卖模样来。 民如此,景亦未有所不同。 揉杂着落花枯枝的和风缓缓浸润了无盖倾覆的黑夜,好不容易抽出嫩条的老树霎时又衰败了几分,摇头晃脑,似是在叫屈。 果然是没救了,早知道这样当初也不该耗费心力给它浇水,真乃得不偿失。 站在树前的中年男人很是懊悔地别过身去,再不看这糟心玩意,待要合屋歇息,谁知却被一柄红缨枪直刺门缝,硬生生抵住了。 什么人! 难不成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贼子! 男人心中大骇,撑住木门的力道也不好放低,正估摸着还要僵持多久,对方倒先他一步开了口:“你就是窦其之?” 闻及此言,目光躲闪的男人反松了一口气,听声音,不过是个女子,就开了门放她进来,又转身打量,本以为是单枪匹马的孤身前来,可那女子后面却跳出一个人影。 他定睛一看,呵,又是一个女子,只是略矮了身旁的半个头,心中不免又看轻了几分:“两位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高挑的那位却先把一个灰布裹的包袱拿出,放在他屋里的方桌上,再慢慢打开,冷眼看向神色微动的工匠:“这件玉器是你做的吧。” 窦其之一看,心道不好,便要冲出被二人挡住的屋门逃跑,双脚都已经触到木槛边了,胸膛却被红缨枪的铁杆重重一扫,直甩向里去,趴倒在地,呕出一滩鲜血,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捂着心口喘息,好似丢了大半条命。 执枪的却丝毫没放过他,仍是逼问不停:“要你做的到底是谁?再装糊涂,这枪头可不认人!” 说罢便直刺面前男人的咽喉要处,寒光迸现,叫窦其之心头一颤,立马跪叩求饶。 “这舌头,若只会说什么放你一命的无用之话,”回应他的却是另一位清冷的女音,“那就只能废掉了。” 窦其之听到这句威胁,仍一味埋着身子磕头,不发一言,竟是铁了心要做实宁死不屈的派头。 荀霜倒没显出什么意外之色,笑了笑:“那他应该是楚州城人吧,你如此相护,怕得是将他的名字说出口了,在这里过不下去了?” 一席话瞬间如憾天之音,挑动了窦其之心中刚刚还紧绷的弦,他抬眼望向前去,震惊得半嘴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滑稽模样。 “可你生于襄州,长于襄州,甚至于襄州干了一笔大生意打响名号,怎么到这里来谋生计呢?” 眼前女子眸中含笑,好似说得不是什么骇人的话,语调平平好比唠家常,反让在地上磕头的男人惊出后背发凉的冷汗。 更遑论咽喉处刺的那根银枪头,随着那女子说话的工夫愈发递近了,脖颈处几手要被这寒光慑人的兵器捅出个血洞来。 窦其之不好再装聋作哑,用几乎细若蚊蝇的声音回她:“我得罪了人,在襄州混不下去了,只得到这里来讨口饭吃。” “那若我能帮你回去呢?”荀霜觑了他一眼,顺着话头讲了下去,“只要能告诉我是楚州中的哪位指使你做的。” 听到重回日思夜念的故土,趴着的男人沉默了很久,却不是先出口答应,反问她:“如何帮我?” “今晚你就收拾好回襄州的行装,明日寅时一刻,城门大开的时候,我自会在路上告诉你办法,同样的,你也要告诉那人的名字。” 荀霜边说着,边在屋内仅有的一张长凳上坐下,幽深明静的双眸直视窦其之,仿佛一眼便看穿了他套话的心思。 本不信任两人的男人见她谨慎,疑虑也消了三四分,思量半刻,终是应下,待要去里屋收拾几样回乡的金银细软及衣物,又瞟了一眼手脚未动的不速之客,皱了皱眉头。 “我都说好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看着你啊,要不然跑了怎么办,”宁宛云把红缨枪好生放在方桌上,才看向窦其之,“还有三个时辰,你将就一下,马上过去了。” “你们不睡的吗!而且男女有别,你们不识礼数的吗!” 荀霜淡然,不见羞色:“生死之前,何分男女。此事性命攸关,我自然要万分小心,绝不能让你逃了去。况且你在里屋,我们在外面,尚有一墙之隔,何必做扭捏的小家之态。” 窦其之反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恨恨合门睡去,又不免细细揣度她说的话,竟有几分世俗偏见之外的真意,便心安不少,沉沉歇下,只留偶尔微微作响的鼾声。 屋外也不是静得一丁点儿响动都没有,两人喝了几盏茶后,宁宛云先挑起了话头:“阿蕴,窦其之在襄州得罪的是什么人啊?” 荀霜放下手中的青瓷杯,略思量了一会儿,回道:“襄州的雁朗阁,四姐可曾听说过?” “知道一二,是个卖艺唱曲的青楼,”宁宛云闻言,神色不知为何变得复杂难究起来,“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雁朗阁的一个姑娘为了讨好恩客,不慎买到了窦其之的假玉器,还将此物送出,后高官宴请宾客时展出,被人识破,丢尽了脸面,便将怒气都撒在了窦其之身上。” 荀霜说罢,见身旁的人目光飘悠,有些不对劲,还以为是困了,就出言宽慰:“四姐白日里没睡个好好的整觉,现在回院子里歇歇吧。这里有我,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奈何不了我。” 虽听到这么说,宁宛云仍摆了摆手,当下便婉拒了:“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待要再劝,可知她是个性子犟的,心中记挂自己,荀霜只得放弃,又打量四周,把西侧的一块长木板塔到三张长凳上,另用包玉器的灰布铺上,说道:“那四姐就在这儿睡会儿好了。” 还没等宁宛云反应过来,她便踏步而出:“我去查查窦其之,看他是不是藏了什么记录的册子。” 说罢转身进了院子里尚未落锁的东次间,又轻轻合上,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一盏黄铜灯,屋内才算看清了些。 虽然窦其之应下她的话,心中多了几分胜算,但荀霜并不全然信任这个制赝品的工匠,如今趁他酣睡,更要仔细查看一番。 上端蒙尘的炉灶被结丝的虫网缠住,只有下口需要烧制器物的烤火箱略有净色,地面凌乱地散落着小刀、铁锉,另有些不辨颜色的磨盘摆在角落的木柜上。 荀霜走近那不足她半身高的小柜子,却看见最下面一层被锁住了。 有古怪,想必是窦其之藏匿往来主顾的册子。 她心中料定,便立即拔下长绣针,试图去开,摸索了好一阵,那锈斑横布的旧锁啪嗒一声,长木柜的下层终是被抽出来了。 荀霜将点燃的铜灯拿近些,才看清了里面摆的东西,只有一本翻烂了的册子,连书名也没有,便打开一页要瞧个究竟。 却先是一行记下年月日的小字,上书,建璋元年七月初一,雁朗阁。 旁边还有两个模糊的字迹,已被墨涂乱过。 依稀可辨出是个名字。 难道他坑的就是这个青楼女子吗? 只可惜看不清确切的。 但看第一笔单子如此久远,可见交情甚深,怎么又翻脸了呢? 她又接着翻那本册子,谁知后面几十页密密麻麻的全是和雁朗阁的往来记录。 一直到建璋二十年一月初三日,才未再写一字。 这是怎么回事? 荀霜更是疑惑,或是她想岔了,记的不是生意,是见面的日子? 但又是想不通,窦其之若心有爱慕,怎会反给她假的玉器赠人,是嫉妒那官大的恩客,存心让那人出丑? 荀霜还未深思,屋外却传来争执愈近的响动,她立马重新放回册子锁上,轻手快步地走到门边,整个身子都倚在窗缝边上。 那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她不由屏息以待,终是听清了宁宛云先大声呵斥了一句:“你要什么不能跟我说吗!我帮你拿不行吗!” 回她的男人冷笑一声:“我有手有脚,自己做不行吗!哦,我知道了,定是你们趁我不在,翻我屋子!让开,我还偏要看看里面怎么样了!” 说罢便要推门而入,刚要进来,荀霜却听到重物落地的闷响,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宁宛云急匆匆地拉出,另仔细合上门,一只手拖着半晕的窦其之往堂屋去了。 待遭一记手刀后,才耳聪目明起来的男人转醒,抬眼望向镇定饮茶的二人,问道:“我刚刚不是在东次间门口吗,怎么在这儿?” 又觉得肩后一阵钻头刺骨的剧痛,怒目而视:“你们干什么了?” “真是好心没好报,”荀霜悠悠开口,冷眼瞥了一下,“你自己睡觉翻身摔到地上,我们听见扶你起来,反要被怪罪?” 闻及此言,窦其之不假思索地指向宁宛云,回她:“真的吗?我明明记得还在东次间站了会儿,还被这个女子拦着不让进!” “所以呢?你想如何,”她本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却被反问来龙去脉,实在没了耐性,寒眸望去,“要么埋进土里,要么去襄州,你自己选吧。” 年近半百的男人自恃手中有要紧的消息,仍不松口,还要逼问:“你不想知道是谁向我订的这批货了吗?” 方才宁宛云拖着他到屋里来的时候,顺手将他甩下,如今醒了反忘记起身,仍坐在地上。 荀霜一把拎起方桌上的红缨枪,直刺向窦其之的心口,让他不得动弹,又将穿的绣花鞋踩向那男人的半张脸。 冷语说道:“要知道是谁,我多得是法子,但于你而言,此时此刻,生路仅有一条。你倒说说,该怎么选呢?不用我教你吧。” 窦其之慌了神,立即重重点头,连声称是。 荀霜满意地笑了笑,不免懊恼了几分,若非见他烧制赝品,想着反其道而行,能够辨认万隆兴中往来玉器的真假,存了留用的心思,本是万不会同他多话的。 更谁料窦其之如此难缠,她又何必多此一举,但是已经应下的承诺不好反悔,天未亮便备好了送他的车马,还要相送,却被拒绝了。 “姑娘想要的答复,都在这里边,你我皆尽所能,此事已了,”窦其之掀开布帘,递出一封信来,又拱手道歉,“东次间有我珍视之物,方才无礼,姑娘莫要见怪。” “我亦行事莽撞,万望多多担待。” 荀霜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待目送他而去,就拆了那封信,上面只写了四个楚州城中的街巷地名,再没别的什么了。 宁宛云凑过去一看,心中更是诧异:“那批货的买家竟然不是一个人?” “也有可能一个都不是,用障眼法罢了,”荀霜摇了摇头,并不认同,“但都要去查,我们三人分头办事。” 又顿了顿,接着道:“我等会儿先去人牙子那里,寻个武女帮衬着我,四姐和金九安先去东边查那两个地方好了。” 宁宛云听她安排妥善,自是同意,忙提起红缨枪,另拿着抄下地名的纸走了。 楚州城的人牙子不少,但买卖武女的只有西巷一处,荀霜戴上幕篱,出了窦其之的院子,拐向一条寂寥无人的窄街,在一间卖早点的铺子前停下。 “我要一个咸口的烧饼。” 她边说着边掏出几个铜钱,放在桌子边,等了好一会儿才拿着东西离开,慢慢走在街上,这里离西巷远,她穿过好几条东纵西横的街,才找到人牙子的住处。 荀霜轻轻叩了三声门,正要开口喊,不料门却先开了,一个未来得及梳发的婆子探出大半个头,问道:“什么事?” “这里可有武女?” “原先有,现在没了,”老妇人挥手赶她,“你快走吧。" 说罢便呯地关上门,空留荀霜一人愣了半会才转身离去。 她并未气恼,只是现下不知该往何处去,若回了小院,想必四姐二人都已经去东边打探那两个地方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呆坐,实在无趣。 况且寻不到武女相陪,她怎好孤身探查。 不如向东而行,去找他们两个好了。 思及此,荀霜从衣袖中扯出信来,看了一眼,方转向北侧的一条巷子,边啃着烧饼,边缓缓行向东去。 耽搁了好些时辰,天已微微发亮,兴化坊的街巷渐渐掀开未明的薄纱轻罩,愈发清晰可见起来,因而,荀霜也慢慢放下幕篱边被她挑开的细绸,循着穿透的光线,停在了一间看上去颇为破败的小院。 没人住吗? 她伸手敲了敲,不得回应,待要离去,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四姐!” 她又喊:“金九安!” 无人应答。 站了半刻,又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句:“你是谁?” 是个男人,但不是金九安。 荀霜一时拿不准主意,只得转身就跑,没踏出几步,却撞上了一个锦袍束冠的少年。 完了,中计了。 还未反应过来,便呼吸一窒,晕倒在地。 第12章 牵连 晨起时的日头已然发亮,楚州城外的峰峦亦现守得明清见光的宜人之景,数月前被落枝阻挡的山道早就扫除净了,平坦开阔的大道上扬起乱飞的尘土,骑马畅行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往于上,也有些驾着车的在一侧缓行,向南悠然而行。 窦其之亦在当中,只是他的那辆略显灰败,毫不起眼,连马儿的眼睛也悻悻无光,好似被打了一顿,现下还晕得撑不住长途跋涉似的。 驾车的男人却神色自得,先前荀霜安排的那辆,窦其之担心太贵重了,反会遭匪徒惦记,他虽是个有些力气的男人,但寡不敌众,一时不慎丢了命能向谁叫冤呢,这可不能够。 所以啊,要的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好弄小聪明的工匠瞧了一眼车内,见那裹着黑布的木匣子安生地摆在西北角,满意地点点头。 呵,那小姑娘出手真大方,一给就是真玉实金,还捡了个这辈子不愁没去处的活计。 思及此,男人不由咂舌,赶马的动作快了些,车不多久便将驶入另一条向东的山道,而刚要从杂草遍生的林子边拐过去,一匹高头大马却忽地在他的马车前停下,吓得他紧紧拉住缰绳。 “吁——” 幸好这猝不及防的横祸没生出什么枝节,行路急匆的两方并未相撞,窦其之抬头怒视,还未张口开骂,却见一柄熟悉的红缨枪直抵胸口,是昨日夜访他家的那位女子! 待要故技重施,求饶叩首,留他狗命,谁知对方竟不发一言便将这银□□入几分,窦其之来不及呼痛就四肢一伸,没了呼吸。 红衣束发的女子冷眼望去,淡淡开口道:“死得轻易,便宜你了。” 说罢,掏出块未绣一物的白帕子,仔细用它擦了擦溅到血的枪头和铁杆后,才丢到那瞪圆双眼的丑脸上,径自抄小路离开了。 不过半个多时辰,宁宛云便到了歇脚的小院,一把拖起睡得正沉的金九安,提耳高喊:“快醒醒!起来办事了!” 本就驼背的男人被她拎得前痛后酸,立马叫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放手!” 宁宛云这才松开,拿出记地名的信纸,略微思索了会儿,忙拉上金九安向东行去,约摸不到两刻钟,便到了一家已经上锁的旧院子前。 难道找错了?不像有人住啊。 她心中诧异极了,又打开信纸看了一眼,确定没错后方抬手敲了敲,静静等着。 开门的却是隔壁的一户人家,挑高了嗓子回她:“谁呀?大早上的不得安生!” 金九安却先问道:“老人家,请问隔壁还有人住吗?怎么外面落了锁呢?” 头发花白的男人从门缝里盯了半刻,打量良久,见是个面善有礼的,才回说:“有人住的,这会儿他该是去山里打猎了,所以现在就锁上门了,你们要找的话,等天黑了再来吧。” 原来气馁的两人一听此言,面容上俱是大惊之色,几乎失声相问:“去的是哪座山?” 老人以为他们还要去山里寻,连连摆手:“先前是荡丘山,后来被一群匪徒抢占山头,就在山附近的林子里碰碰运气,毕竟楚州也就那儿有点野禽肥兽,再远就得到封州了。” 闻及此,宁宛云便要转身离开,又听到老人对着她说:“姑娘,上一次也是你敲的门吗?今天早上来的那位跟你声音很像。” “不是,我才刚刚来,”红衣骑装的女子摇了摇头,又立刻反应过来,拉起金九安就要跑,“阿蕴落他们手里了,快回去!” 说罢便面色凝重地匆匆而走,对这伙贯会挑衅生事的猎户更是恨意横生。 尽苍寨与楚州城中的猎户积怨已久,不单单有山头易主的缘故,还因他们仗着熟悉山中的地势,埋伏了不知多少个巢穴,勾结官府常常夜袭,扰得寨中没了长久的安宁。 如今又掳走阿蕴,兴浪生风至此,实在可恶。 念及此,宁宛云甚恼,快马加鞭地冲出楚州城,直往荡丘山的深林而去。 而此时被砸晕的荀霜才刚刚清醒,她慢慢正了正被捆住双手的身子,待倚靠稳横着粗石的嶙峋山壁,才抬眼看向四周的境况。 是个天然形成的洞穴,边侧斜长了几簇不足半人高的荒乱杂草,湿洼的泥土地上不多碎石,许是有人清扫过,西南处的凹凸坑上隐约显出篝火燃灭的灰烬痕迹,却难辨何处。 偶有无根之水滴进她的脖颈处,觉出丝丝疹人的空旷凉意,叫她心惊半分,又忽地听见了右脚底下传来虚弱的说话声:“姑娘醒了的话,可否向我解释一二?” 荀霜忙低头看去,竟是那个锦袍束冠的公子,他不知为何也被绑着,却不像她只捆了双手,那少年连脚也被麻绳系紧了,都不好坐直身子,只得半躺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 “公子这话说得真是可笑,你为何被捉,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明她自己也被擒住了,如何就成了起事的由头了? 荀霜便冷眼觑了他一眼,转头而去,不欲再费唇舌,同此人废话。 谁料仍是不得放过:“姑娘想必今日一大早便去楚州城中了,偏偏只为了买个随侍的武女,我心中疑惑,跟了姑娘半路,却被同绑了来,怎么说跟姑娘你没关系?” 闻及此言,试着挣脱的少女停下了忙活半天的动作,才正眼看向话音来处,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他也是相平县夜市的那一位。 只不过锦绣华服沾上了脏污的尘土,挺拔的身姿也被麻绳捆得像待宰的家禽,好生奇异,着实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未得回应的少年抬头看去,也认出了她,见荀霜朝自己笑了笑,便又问:“姑娘对此,可想出了什么说辞?” “确实连累了你,是我不对,”荀霜虽是这么回,做了个口头上的道歉,却仍未给出个准确的缘由,“出去了请你喝酒,如何?” 秦沭生摇摇头,开口谢绝:“不必麻烦,只需姑娘告诉我今日去买武女是为何要事,就行了。” 一听竟是要得出个究竟,荀霜没法再沉默糊弄过去,刚要开口,洞穴入口处却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尚未仔细辨认,那人便粗声粗气道:“都醒了?” 边说着,边先去抓躺倒在地的锦袍少年。 荀霜一惊,忙站起身,就要用脚去踢高大男人的手,免得将无辜的局外之人搅入。 哪知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不知何时已然挣开紧捆的粗绳,反手掀翻要捉住他的男人,又夺了那人腰间系的刀,挥手砍去。 一个虽一时落在下风,却也只受了轻伤,振臀一呼:“都快进来!他们要逃了!” 洞穴内霎时冲进来七八个持剑相向的壮汉,齐齐向独身一人抵御的少年刺去。 秦沭生面无惧色,刃锋横向凶光毕露的来者,快速使全身力道一扫,朝他们手里的兵器来处当头一劈,生生抵住了直指他而来的剑雨。 分身乏术之下,也不忘一刀砍开荀霜双手捆着的粗绳,又掷给后头的少女一把抢来的兵器,喊道:“别死了!” 荀霜心下了然,忙从地上拾起寒光乍现的长剑,紧紧握着护在身前,又退后靠在深处的山洞角落里,目光凝重地看向眼前几乎已定胜负的残局。 不过两盏茶的工夫,洞穴入口处,只剩下最先进来的那个高大男人,同行无倦态的少年僵持,其余的都扛不住跑了,又或是去喊帮手。 “怎么不跑,”秦沭生挥刀一拨,男人手中的剑一下子被打落,“你赢不了我。” “若是用刀,我绝不逊色于你。” 听着对方咬牙切齿的回应,少年却不见半分动容,朗声说道:“轻敌本就是兵家大忌,你连吃饭的家伙都护不住,还要怪我吗。” 话音未落,因丢了刀而愤愤不平的男人便立马钻入林子,仓皇失措地逃了。 秦沭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没再去追,转身看向身后仍握着长剑的少女,刚要开口,荀霜却先他一步:“你这么厉害,怎么还会被他们这伙不入流的贼人绑住?” 少年轻轻挑眉,拿手中凉血浸染的刀指向她:“拜姑娘所赐,要不是因姑娘而起的事端,又怎会被蒙了迷药,落破至此呢?” 边掐字逐词地说着,边慢慢走近蹙眉思量的少女,背刀行至她的面前。 又道:“姑娘若是铁了心不解释,那就只能出此虎穴,再入我狼窝,如何?” 荀霜听他言语威胁,不由地后退半步,待要再寻个理由分说,洞穴外的林子里却传来一阵踏马而行的响动,想必是方才逃脱的贼人又来一拨。 “你在呆在这儿,不要逃跑。” 秦沭生目光一凛,便提刀冲出,浴血而战,用招狠力,直叫来的十几个帮手节节败退。 一时间,交锋的铁光忽闪,刀剑相击。 而躲在山洞内的荀霜观望了会儿,正踌躇着要不要现在趁他们酣战,拐条偏僻的小路逃出去,但又迈不开步子,毕竟那少年也算是救了自己,若抛下他,实在不道义。 正想着该如何是好,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踱步到了林子里,若是再走两丈远,就是两方交手之处。 荀霜心道不好,忙要退开,却无意间瞟到用刀的少年身侧,一把长剑寒光忽闪,竟快要刺向他背后的要害处,立即高喊:“小心!” 又趁那偷袭耍诈的贼人一瞬愣神,几步直冲向少年的背后,挥剑一挡,但到底力道不够,竟不能一把劈落,那贼人还要再刺,荀霜却将长剑直指他的肩膀处,狠力一撬,刹时鲜血淋漓喷涌,男人的右臂都快要尽数脱落,呼痛晕死过去。 秦沭生刚听她唤,正打算转身砍开难防的暗剑,谁料之前哑巴似的少女却疾步上前,帮他挡住,又定睛一看,方才使奸招的贼人已被断了大半个手臂,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待他挥刀将另外几个同伙收拾完了,对着荀霜说道:“姑娘好刀法,一击致命。” 少女见他离得近了,忙退后几步:“公子谬赞了,我不过趁他气力不济,才堪堪得逞,不如公子刀法如神,以寡敌众。” 秦沭生拍了拍沾上血的锦袍,忽然一笑:“刚刚姑娘冲到我背后,还以为要帮我以身挡剑呢。” 却见对面的人摇了摇头说:“不会。” 听到这样一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话,魏珵挑眉,看向她:“哦?” 荀霜反倒是一脸坦然:“因为,我的命,比你重要。” “我也这么觉得。” 秦沭生笑了笑,一双深得不见底的眸子似在略微颤动,也回看向她。 “啊?” 这下轮到荀霜一下子摸不到头脑,心中不免好生思量这句诳语。 难不成是认为自己同要找的东西有什么牵扯,是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 便回道:“去兴化坊之前,早就知道会逢此祸事,所以才要寻个武女相陪,好不落入贼人手中,至于遇到公子,纯属巧合。” 笑意愈浓的少年听罢,丢开握着的利刀,摆摆手:“你走吧。” 本以为还要言语纠缠几个回合,不料对方忽地爽快了起来,荀霜被这喜怒无常的做派弄得进退两难,一时离也不是,留也不是,直到那人又说了一遍:“你走吧。” 面露难色的少女方迈开了步子,要往林子里走去,却听到远处一阵马蹄嗒嗒的响声,还唤着:“阿蕴!阿蕴!” 是四姐来救她了,一身红衣,煞是夺目。 荀霜心中大喜,待要上前,背后的人竟一把拉住了她,冷声问道:“那女土匪是你什么人?” 不好,这人认识四姐,必定被尽苍寨劫过,若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 她当机立断,立即蹲下拾起长剑,谁知锦袍束冠的少年快她一步,劈刀将荀霜护身的兵器打落,一手擒住她,又听身后传来一声:“六妹!” 秦沭生更是料定荀霜与荡丘山那群贼匪是一伙的,逼她同自己一样翻身上马,直奔楚州城而去。 第13章 乱局 尽苍寨,怀盟厅。 宁宛云赶到时,却见另外四人都在,只都不发一言地站着,旁边还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男子,背对门口正好被挡住视线。 她没来得及分神去想这不请而至的来客,推开紧闭的木门就一阵风似的闯入,人未冲到有事相议的众人跟前,便高呼:“阿蕴被他们掳走了!” 而一听到始料不及的骇人之言,刚刚还神情凝重的五人都是一惊,身心俱颤,待要等递来消息的宁宛云详说,黑衣男子却先一步转过身来:“你们已经查到是谁了?” “是之前总是夜里突袭的那群猎户!”宁宛云虽不知他是什么人,但既然能手脚无捆缚地待在这儿,想必是友非敌,就也做出回应,“他们勾结官府又来寻事!” 静立其间的魏珵仍是不语,反侧头看向那位难辨来处的少年,开口相问:“你查到多少了?” 对方眉间微蹙,沉思了会儿,恭敬地回他:“所有藏匿之处,都已明了,昨夜他们见我攻山得力,趁着洒兴,俱已实告,若要寻被掳之人,应该是在隔壁那座小山头的洞穴里,往常他们有要事相商,白日都在那儿聚着,我也去过几次。” 黑衣布衫的不速之客侃侃而谈,凤眼微挑,却不显傲人之态,不知是哪里来通风报信的小子,即便不消半刻就得了答复,宁宛云仍扫他一眼,一瞬想到:“你是昨日那个持刀威迫阿蕴的!” 是我不错,”少年一脸坦荡地点了点头,“我姓温,名昉元,得寨主信任,奉命潜入那伙猎户中,撬取他们伏在山中的藏身之处,好一击致命,布网打尽。” 听罢,宁宛云圆眼微瞪,看向秦肃声,怒态尽显:“那大哥瞒着我们干什么!还骗得阿蕴以身犯险,如今生死不知!” 深袍褐衫的青年闻及此言,知她一时情急乱了分寸,沉声开口:“一开始确实没料到昉元得手如此之快,心中疑惑他要出何种计策,反让六妹被掳走,是我不对,等六妹回来,我定向她赔礼道歉。” 见场面难堪,曾起也在一旁应和:“我也该向六妹赔个不是,此计是我所出,没向六妹坦言,实在是我的过失。” 宁宛云也冷眼瞧他,却未再说什么反驳的话。 “好了好了,快去救人吧,”方才未置一词的五当家摆了摆手,出言打断,“再耽搁久了,那群未通底细的猎户还不知怎么样呢。” 一袭红衣的女子深以为然,便拉上清楚山势的温眆元,提着长枪冲出,骑马疾行而去。 真是喜形于色,风风火火。 周处临轻叹一声,也要跟他那愣头愣脑的表姐一道去,却被身后的魏珵拉住,又听他道:“我来好了,你跟二弟留下来看着寨子。” 还未来得及点头称好,眼前的人不待他言,就翻身上马,扬鞭离开,蹄声踢嗒,震得山道上肆飞的尘土高扬,都快扑满行路的人脸。 不消半刻,两方便赶上会合,直向旁边小山头的林子里奔去,而刚要到那隐蔽的洞穴口,前头却另有不明来处的骑行声,便快了行步去追,待近了,喝道:“尽苍寨寻人,站住!” 又抬手招呼随他同来的山匪,示意他们围住。 被十数人相困的锦袍少年见状,笑了笑,不持刀的手拉停身下受惊的黑马:“我来捉家中潜逃的婢女,尽苍寨的土匪也要管吗。” 魏珵循着他望去,同乘的少女头上被块素白的长布罩着,只露出一双森冷的眸子。 是六妹无疑。 魏珵转身,向蠢蠢欲动的宁宛云使了个眼色,策马上前几步:“壮士怕是认错了人,此乃我六妹,还请通容一二。” 一身衣袍染血的少年没待他说完,劈手打晕试图挣开的少女,脱蹬下马后,又另用了结实难脱的麻绳将荀霜捆在马背上,说道:“你在尽苍寨中行几?” 魏珵却未正面回他,也弃了马,翻身而下,负手执剑,仍是同样的话:“壮士若放了舍妹,我定赠千金万宝,也不会遣人相追。” 言语相交间,秦沭生牵了马,慢慢走近,却持刀而往:“她在楚州,到底要查什么?你们给个令我满意的交代,不止这人不会带走,尽苍寨我亦放过。” 边那么说,边将荀霜的衣袖同牵马的缰绳一道攥着,提防这伙贯会使奸计的贼匪拐走。 更何况骑马不好用刀,离得太远,使招出力不均,他便是能把握在场的十数人都不敌己手,也要有施展一二的空地方。 谁料手中缃叶色的布料忽地一松,红马嘶鸣着拽开缰绳,一时竟要逃走,秦沭生立即要抓稳缰绳,却失手被夺走。 他转头一看,马背上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拔下发间的簪子划开被扯住的袖口。 又抢过缰绳骑远了些,方道:“我早就言明,此乃尽苍寨旧怨,与楚州城中的武女毫无干系,公子再要讨个说法,莫怪刀剑无眼。” 秦沭生森然一笑,握着尖刀,不显怖色:“先前那伙贼人绑了姑娘,我还以为是什么强抢民女的戏码,所以放过你,如今知道姑娘来头不小,还会再信吗!” 说罢便要挥刀向劈身砍来的秦肃声挡去,两相拼斗,一时胜负难分。 荀霜见话讲不通,只得驾马离他们远些,直往宁宛云处蔽去,又顾念救命之恩,待要想个两全的对策,林子的南侧又传来蹄声晃地的响动。 忽听一个小厮打扮的随从高喊:“公子!” 另有十数个执着长枪的骑兵随他上前,最后面跟了个紫袍官服的中年男人提声斥道:“贼匪再敢作乱,今日便踏平你们尽苍寨!” 威胁的话语未完,官匪便不由分说地打了起来,一时间刀光剑影,兵刃交错。 荀霜更急,不知什么时候招来了这群难缠的鬼,又帮不上什么忙,正准备策马回寨,喊人援手,一把锐利的长枪直冲扫她的面门,惊得落单的少女忙勒马停住。 “姑娘莫走,”秦沭生不知何时换了把兵器,一提一放,煞为称手,“尽苍寨所有的人,我都要带回去审问。” 荀霜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挡弄得一瞬间手足无措起来,不消半刻也稳定了心神,幽深的眸子直视挥斥长枪的少年:“公子若要寻一武女,我有法子找出此人,只求此刻止戈,莫再残杀。” 一听此言,秦沭生面目依旧漠然,手中的兵械倒放了下来,半垂在横溅赤血的林地上,回她:“要尽苍寨和官府休罢此事,只凭你一句不知真假的空口白话?“ “非也,”荀霜忽地一笑,罕见地露出几分待人接物的真意,“凭我是尽苍寨的六当家,既然应下,便没有颠倒的道理。” 又顿了顿:“公子身手超群,想必以一当百亦不在话下,我若使什么骗人的心眼,也要畏惧公子冠绝三军的本事,况且,我有八分的把握能找到此人,公子又有几分呢?” 饶是知道面前衣袂翩跹的少女来头不少,秦沭生也着实吃惊了一会儿,瞥了她一眼:“姑娘口出狂言,怕是明日都敢说北定突厥乃小事一桩,丝毫不见担忧害怕的惧意,哪能信你?” 闻及此言,荀霜松开缰绳,翻身下马,甚至踢开了脚下拦着的剑刀枪器,手中并无一物持护,一脸坦荡地迈向旁观的少年。 复开口道:“公子初来楚州城,街巷坊间的轶事旧闻如何一时就能打听出来?若我相助,必是事半功倍,好让公子早些了却心事。” “我探不出来,就需问姑娘?”秦沭生似是听到了什么颇为好笑的话,微平的嘴角咧开半分,“那朝廷养官府做什么?姑娘一人便可抵身任数职的万人,往后全都让姑娘做事好了。” 荀霜摇了摇头,不作认同:“公子此言差矣,官有官道,民亦有民渠,大周纵然集万民之养,处理的仅是要事,而非琐事,寻人好比大海捞针,要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入手,方可有转机。” 一度话听得思量的少年蹙眉不已,半刻后方策马向冷眼观战的陆决处急去,用几乎只有两人才可辨清的声音说道:“舅舅,现在立刻让官兵退下。” 向来理法分明的楚州刺史面露不解,却还是照做,提声高喊:“都停下!” 听令行事的官兵随音而止,山匪们一时反应不过来,还要趁势偷袭,又听默立一侧的少女喝斥:“尽苍寨的人也都不要再动了!” 才收手退向北边几步,数十双目现杀意的眸子眈眈相视,两方隔得甚远,仿如楚汉之界的鸿沟般分明,方才交战正酣,林地里却没倒着惨不忍睹的尸首,可见胶着之态。 “六妹,这是怎么了?” 负手背刀的魏珵虽也停下了,但心下疑惑荀霜所为,向少女站着的一侧缓缓倒向而行。 一个长脸的官兵见他动了,还以为是无视人言的挑衅,霎时怒从胆边生,一刀挥向北侧褐袍的男人,魏珵还未来得及从背后抽刀相抵,只得偏头一闪,大半个身子都要伏在地上,才堪堪躲过这一刀,所幸没碰到他半分。 刀锋却没转,想必是用者使力不得关窍,直直向魏珵左手处的少女砍去,而荀霜早已蹲起拾剑,用尽全身的力道去挡,竟一时不能打落。 长脸的男人刚要再将平日持刀的半分劲使开,手中紧握的兵器忽被不知来处的长枪挑开,高掷于地,他心下惊惶,环顾四视,却见一个锦袍少年骑在足有一人高的红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再敢擅动,不听军令,便是罪加一等。” 方才用刀如风的官兵瞬间退下,嗫嚅着几乎拖长了,吞吞吐吐的调子:“是我冒进了,等收队回去,定自到司兵面前领罚。” 说罢便弓着身子后撤,一旁的荀霜见事了,转向几欲动刀挥去的魏珵,说道:“大哥,我已与他们谈好,只要应下帮忙寻人的条件,今日相战便当没发生过,不再多生事端。” 素来信她所诺的寨主边点了点头,边上前挡住横在荀霜面前的秦沭生,打量的目光充满了试图探究一二的猜忌:“如何去寻?” 面带犹豫的少女迟疑片刻,终是开口:“我一个人就够了,大哥不必做什么。” 魏珵沉思半晌,回她:“好,我信你。只是你独自去办,我倒底不放心,不如让四妹陪着你,也好过一个人不是?” 宁宛云亦在一旁附和:“对呀,阿蕴,我们一道,互相都有个照应,大家也都安心。”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嗤笑,循声望去,原是秦沭生,他悠悠开口:“担心?我看是不信任我吧,怕你们的六妹回不来了,如此心忧互疑,这买卖就算了吧,我大周兵强马壮,回去再唤数百人将你尽苍寨全剿灭了,也不费三日。” 魏珵闻及,怒眼回瞪,刚要驳斥,却被荀霜拉住,拿出一封信来:“有劳大哥,帮我把它寄出去,而且务必要快,不可耽搁。” 他一手接过塞进马上系的布袋子,又略显悔意地向认真倾听的少女诉诸温眆元一事。 说罢,荀霜便心下了然:“此计确实险了些,胜在妙极。大哥也不必因为未与我说而心怀歉疚,我知道大哥信我,不信他。此番楚州一探,我也确实快查到那群猎户的巢穴了,只不过温昉元比我快些。” 宁宛云也凑耳上前,小声耳语:“那姓孔的之前怎么没查到他们住的地方,让我们白费力气?” “孔层虽与我交易,但也要我应承了别的事,”秦肃声沉声开口,脸色愈发难看,“否则,区区十数个小兵,我们哪能奈何不了。只是因为有上头这个官镇着,他也不好做得太过了。” 荀霜闻言一笑:“世上不止有贪官,还有清官啊。” 说罢便告辞离去,骑马而行,随着秦沭生一行人又回了楚州城,刚翻身下来,头上的长绣针就倏然被手快的锦袍少年拔去。 “东西我先收下,省得姑娘还要用它来逃跑,”他先露出个还请见谅的淡笑,又细细端详起手中样式难见的物什起来,“这簪子倒是奇特。” “这不是簪子,是绣针。” 方才准备带兵离去的陆决忽地一滞,转头扫向荀霜,紧盯着荀霜,目光一瞬凌厉非常,又很快掩去,只调转马头,不再言语。 荀霜见状,了然一笑,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丝毫不见怯意。 原来是楚州刺史,陆决啊。 第14章 无路 楚州,客栈。 天已大亮,鸡鸣刹时被白日里眼尖的农仆扼住。 数十个官兵不到平日里任职的位子上处事,反略显乱哄哄地拥挤到一方全无演武场大的小院,看得陆决心烦:“所有人,先回去!” 才整队而发,尽悄无声息地走了,只留下三个处变无惊人相视相觑,似有欲言未止之色。 “这地方全都被我包下来了,人也换了,况且地偏,鲜有人知,”秦沭生面沉如水,一双眸子冷冷地望向里边,“进去说吧。” 陆决却摆了摆手,拉住意欲同谈的锦袍少年,出言拒道:“只我一个人跟她说好了,呈予你呆在外面守着,不必担心我。” 闻及此番要避开他的说辞,秦沭生虽未显面露不虞,但也沉思半刻,方微微颔首,勉强称好:“楼上左边有间房,门口放了四把挂了青穗子的刀,就去那儿谈好了。” 深紫官袍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知晓,又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色,才缓缓而上后,直向里间奔去,步履匆匆,急迫之意尽显。 究竟何事,能让舅舅踉跄不稳至此? 秦沭生默然,思量打探的目光扫向身旁不发一言的少女,荀霜却仿佛置身事外,半点要动的样子都没有,待要相问,对方倒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先开了口:“公子若弄丢了这根长绣针,以后定无清闲的日子可活。” 说罢便随着陆决上楼,一前一后地进了上房,她进去时,陆决正斜靠在窗边远眺,这家客栈门口无甚闲人走动,许是处在偏僻的小巷子,连常喜欢热闹地走街串亲的孩童也没有,冷冷清清地令人生厌。 爱叫唤的家禽早被扇了几棍,一时歇下弄乱的心思,只照往常的样子来肆意横行,污脏的泥地上都是撞翻而倒的水迹,以及不少散落的草籽。 院子倒还算有了些人气,频频忽闪的身影约摸不过十数个,俱作布衣布衫的小厮打扮,又披着这一身灰蒙蒙地隐入屋内,成不了什么门庭若市的气象。 两人合门后却良久端坐,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荀寄明的独女。” 不是尚存疑虑的询问,而是心中有了成算的笃定。 荀霜莞尔,目光平静地回他:“对,我是。” “你……” 没料到对方这么痛快地承认了多年潜藏的身份,陆决一时也有些愕然,本来打算两相周旋的措辞竟半句讲不出口。 “我在阿爹的书房见过您,若没有记错,应该是升任翰林院修撰之时,大人应邀来赏画。” 坦然自若的少女轻轻抿了口茶,抬头直视两眼一时空洞的男人。 陆决原要言语威胁,唬住无势可倚的少女,见她全无惧色,只得悻悻说道:“你不怕我上报朝廷,现在便下达通辑令,领兵剿杀尽苍案吗?” 一听这意料之中的话,荀霜只摇了摇头,并未直接作答:“那日在书房,阿爹曾以画赠予大人,不知现下,画可还在呢?” 见对方另起了个不相关的话头,陆决不由皱眉:“你什么意思?这画藏了何种玄机?” “阿爹赠予大人的画,到底还在不在?” 面前对坐的少女执拗,打定了主意一问到终,半点风口也不露,无奈的男人只能以实相告:“还保留着,如今正挂在楚州府中的书房里。” 得了陆决先行妥协的让步,荀霜又道:“大人见多识广,可知晓画的是什么?” “山峦走势蜿蜒,曲折四出,确乃荡丘山无疑,”陆决琢磨半晌,像是经她点出,一瞬也领悟出了其中真意,“若我没记错,你阿爹是南方人,离乡只为赴京科举,从未到过楚州,如何能画出来这北地之景?” 荀霜听他已然懂了半分,嘴角微扬,继续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诚如您所言,阿爹确实不曾来过楚州,画中荡丘山并非亲眼实见,乃是他在洪无逆那里偶然得知。” 虽知道这年纪尚轻的少女既落草为寇,定然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乍听她敢直呼大周当朝御史大夫的名讳,还是一惊。 尤其是提及此事与他有关,陆决不由失声相问:“你是说,洪大人?” “不错,正是他,”荀霜深沉的眸子愈发冰凉,一瞬闪过寒意,“大人应该知晓,当年家父贪污被举一案,乃经洪无逆所揭发。可偏偏任由宰相向当今陛下求情,不斩草除根,也不出言阻止,仅仅是因为我乃女流之辈,即便假以时日,依旧不成了什么气候吗?” “洪大人素来多疑,万没有出此披露的可能,你又自小聪慧透顶,他自然不会放过你。” 从前与荀寄明相处共事,陆决只当他是个有书画高技的朝官,纵然贪污赐死,也存了几分惜才上心,闻及此言,不禁边说着,边冥想起来。 “其实并不难猜到,”苟霜面有了然之色,不待他半晌沉吟,出言解释,“阿爹与他做了交易,瞒下了洪无逆与荡丘山的某些秘闻,才留我一条生路。” 刚要回话,她忽地被什么刺目的东西一闪,瞬时无法视物,待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只瞧见东西角的素墙根头,横着五六把青穗的银色大刀,被从窗隙照进来的白光照得肆耀。 许是摆得胡乱,又或随意掷在地上,竟有一把从放在最上面的位子上滚了下来,发出咣当一声的响动,更离日光照落的白光近了些。 银刀晃眼,仿若要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长牙,直直地盯着它看的荀霜不放。 她因这东西迟疑半刻,方道:“但家父又担心他走了以后,洪无逆不再有所顾忌,便将线索藏在画中,以警示他莫要有违诺之举。” 一听此言,陆决讶然:“我与荀寄明交情不深,怎么会放在我这里。” 荀霜明白他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开口:“洪无逆不知此证藏在何处,只知道家父留了后手,就不敢再动我,当年跳江潜逃,亦心存放过。” “过几日,等得了空,我将此画还给你。” 陆决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愿引火及身,立即打算把这烫手山芋退回去,却见相对而坐的少女摆手拒绝了。 “不必如此麻烦,大人烧了吧。” “为何?”一脸诧异的男人皱了皱眉,“此乃你性命所系,洪无逆若知道荀寄明之女在楚州,可不会再轻易留下活口。” 荀霜笑了笑:“想必大人也清楚,自阿爹春闱放榜后入仕,家中一应事务俱由我管,一年里攀交情的金银流水,我自然明了,而他确是贪污,这实在毋庸置疑。 “论大周朝廷的法理公义,洪无逆未有什么错。我拿画中的一纸薄语,全当存活之机,可笑至极。 “更何况,我跳江之后,他没有暗中派人追我,已然允诺,剩下的能不能活,全凭我自己的本事,便是那画没了,我也料定,他不敢动我。” 陆决仍是不解:“你到荡丘山,可是找到什么比那画更重要的线索了?” 眼前静默笑语的少女却不再直言作答,反问了一句:“陆大人以为,我到荡丘山是为了此事?” “不是吗?十几岁的小姑娘不好好找个地方避着,反当山匪,若非别有用心,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缘故。” 陆决铁青着脸,不动声色地望了荀霜一眼,对料想之外的言论面有思惑,似是不知此话何意。 直至对方悠悠开口:“阿爹既告诉我此画,我入荡丘山,只不过是要分一杯羹,好以后有钱花逍遥自在些,四年前的贪污一案在我眼中,早已事了,没必要挂念伤怀。 “还有,此事确有古怪,若家父真拿捏住了洪无逆的什么把柄,不至于只保下我一个人,他肯定要将自己从贪污案中摘出去,哪能以玉换砖,就得个这样赐死的因果? “可见他只知道荡丘山有异,又实际上探听不出什么,用此事唬住罢了,所以大人书房中的画,不是证据,而是要引人遐思的提示。” 说话间,沁入耳鼻的淡香隐隐四散,因了方木格的边窗半开,就沿着和日的煦风乘进屋内,慢慢将交谈的人全身扰住,不留逃处。 客栈这一间一间隔开的房内,不知是不是如同这里一样,都用个陈旧的土坯圆瓶插着桃梨两花,一枝透心红,一枝尽肤白,煞称春景。 也恰恰和东边墙上垂挂的古画合宜,将这墨树数笔书尽,更显艳绝此方天地之意。 陆决听她数言,微微颔首,示意认同:“洪无逆后来肯定也查过,知道荀寄明并未得出什么真切的实证,所以听到你跳江,也没再派人仔细搜寻遂江那一带,想是就此放过。” 常年伏案忧思的楚州刺史又轻叹一口气,方才凝重的目光终是落定疏解,几息间又有些飘然起来:“也好也好,不管怎么样活着,能活就好。” 又倏地想起了什么:“但是洪无逆怎么能料定,荡丘山的秘闻不掌握在你的手上?这世上本就没有可以凭十分真言而断下的事,赶尽杀绝才是他一贯决伐果断的性子。” 荀霜摆了摆头:“因为荀寄明的女儿真的死了呀,洪无逆亲眼看到的。” 闻及此言,陆决不由皱眉,神情思索:“当年你借口扶棺回乡,洪大人陪行,确实见你跳江不错,但这尸首没找到,他哪会轻易放过。” “大人怎知他没寻出尸首?” 端坐的少女轻笑出声,直让盯着她要看出个究竟的紫袍男人更是疑虑,见荀霜一副闭口不言的样子,便又另起了个话头:“京城一事,可是你所为?” “燕京怎么了?”荀霜闻言,稍蹙半分眉,诧异之色愈显,“跟那公子要找的武女有关?” 见她思索的神情不似作伪,陆决心中已然信了三分,摇了摇头,淡淡开口:“没什么,若你能找到那武女的线索,我必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荀寄明之女的行踪。” 听到这一番承诺的话,荀霜依旧不动声色,却丝亳不见溢于言表的感激之情:“大人想岔了,我愿去寻那武女,是为了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即便大人将我的藏身之所告知洪无逆,这事我也是要做的。” 陆决不禁愕然:“我与荀寄明并无知己相交之情,你真的就不怕我上报朝廷?” 话音刚落,一时间屋内静默无声,偶有外面的乌雀交谈低语,仍是不闻几音,霎那止住。 忽然,陆决身下的竹椅咔嚓一下,好似断了半腿,抬眼望去,竟是向背后松躺了一会儿,便有些支撑不住了,直直地向两人诉苦叫屈。 荀霜不好再看,沉思良久,方回道:“一是家父以画相赠,大人必乃品性高洁的义士,万不会同我这样不值一提的小辈为难, “二是上报又如何,大人这些年想来也清楚,燕京迟迟不派兵助您剿匪,定是有人谗言压下,此种蹊跷,大人还要再试吗?” 陆决未等她说完,直接出言打断:“你不必再解释,我明白了。方才虽出来领兵救人,但还有公务在身,这便走了。” 听罢,荀霜立是起身相送,紫袍官服的男人却摆了摆手:“不必如此耽搁时间,你继续坐下呆在这儿吧,还是找那武女的事要紧。” 少女连应声称是,听那木门刚要一开一合地关上,又猝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转身一望,便见面色不善的锦袍少年挑眉看她,说道:“你们谈了些什么?都快要一个时辰了。” 荀霜没直接回他,反是相问:“公子不若先告诉我,要寻的那武女已查到了什么消息?” 秦沭生听她这么说,出去了半晌,又缓缓合上门,从手中拎出一个矮小个头的尖细眼男人,一下子扔在地上:“绮窍的事,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了,公子,你别杀我!”身量瘦小的男人强忍着流血的痛楚,觑他一眼,满脸恐惧,“那小妮子是从楚州的人牙子送过来的,生于建璋六年四月十九日,手心处有痣,鹅蛋脸。” 边说着,边向坐在竹椅上的少年磕头:“公子!我就知道这些了,没有别的了!饶我一条狗命吧!” 却先是荀霜沉声开口:“楚州卖那武女的人牙子可问出什么其他有用的了?” “说是四年前逃难来的,只身一人,亲友一概俱无,别的一句话都没有。” 秦沭生一刀拂开脚下哀嚎的尖细眼男人,冷眼瞥去,无法舒展的眉间一时涌上心事,难以消解。 难不成要把建璋六年四月十九日生的,都查一遍? 呵,那不成了一桩笑谈。 第15章 来处 “那同一批被买进的武女呢?她们之中,或许有人与要找的那位相熟,公子可曾问过了?” 荀霜半眯着双眸,看向桌角伏跪半天的人牙子,神情思量,饮了半口新鲜的江南春茶,缓缓地等着锦袍束冠的少年作答。 开了小半扇的格窗不知何时己然关上,屋内的淡香又浓了些,直叫她本就觉不适的头有些发晕,便用手微撑着额角,沉思半晌。 实在承受不住,她才起身,直接就拿刚刚喝的春茶,向那半明半灭的香炉倒去,又听秦沭生不疾不徐地回道:“没问出什么,要找的武女是个性子冷僻的,不喜说话,无人与她相熟。” 这边说着,那拼命求饶的牙郎复动了要跑的心思,趁两人详谈到死处,便悄悄移至靠门边近的桌角,一副备装以发的架势。 又兼秦沭生初绑他时,只用粗绳捆住双手,并未将可活络的脚缚了,这厢得了空,随即就要一头冲出去,紧闭的房门都要被他撞开大半扇。 谁料荀霜出手更是快,本就离座而站的地方离得甚是近,一听牙郎挪地的响动,正心存疑虑地打算转身去瞧,见他要逃,立刻跨步伸手,一把拽住了那男人的头发,痛得他脚都瘫软在地。 “这是什么?” 无甚乱尘的客栈地上,倏地冒出一本旧得发黄的册子,待秦沭生走近拾起,赫然上书五个几乎不辨横竖的墨字,梁氏合拳录。 似是本武功秘籍,但名字也过于奇怪,像习的这近身相搏之术,不是什么挥刀耍剑的本事。 他面露疑感地翻了几页,有只是数言寥记的口诀,又有些出招绘式的描画。 苦想不得,便强拉过被拽在地上的牙郎,沉声出口:“这本册子,你从哪里得来的?” 尖细眼的男人疼地直叫,被两人一来一往的拉扯,吓离了大半个身子的心魂,连声喊冤。 “公子也知道,要训出几个合官府小姐心意的武女定要教真的拳脚功夫,您拿的这本就是素日里她们要练的!” 好一番将自己摘得干净的说辞。 秦沭生听了直皱眉,还要再恐吓几句,却听身后的人问道:“这本册子可有明确的来处,是哪里买来的?” 便将手中紧攥着的武功秘籍递给了她,荀霜缓缓接过,仔细端详几眼:“这册子上写的梁氏,莫不是之前居于襄州的那一支?” 被制住的男人一听这席语破天惊的话,拉耸的眼皮瞬时下垂难睁,都没办法直视共问的两人,不由慌了神,下意识地要反驳,却听少女笑意盈面地自己接过话头:“那确是无疑。” 原来和襄州梁氏有关啊,要查的必定是大案。 早些年为了置办万隆兴,荀霜免不了和当地的官府要员打交道,梁望乔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彼时她只不过扮成个跟在傅矜身旁的小厮走动,商谈铺子分成的事却没有避开她,那位和善的襄州刺史反而笑赞她:“年纪轻的想试试手,便如同要高飞的鸿鹄,无妨无妨,恰趁年少时啊。” 倒让荀霜心觉几分过誉,很是不好意思。 后来,不到两年,梁望乔就死于仇杀,全府五十七人,尽数毙命,叫人唏嘘。 那时是同现下一样的开春,正值放睛,荀霜因近来处理的帐目已清算明白,又念及愿给商号几分通融的人情,便随同傅矜一道去了梁氏一门的丧葬。 还未踏及门口,便见柳枝架的白纸飘于房檐高处,墨书的幡布摇动,庭间几乎没有的人走动,煞是凄苦。 “你们是哪儿来的?瞧着不像襄州城里的,我可不记得梁望乔何时结交了这样的好友?” 身后突然传来这样讥讽的话,想必是燕京来的梁氏嫡系,操持丧葬的大小事宜。 未带脏字,却顿挫异句,说得难听。 荀霜顺着如此跌宕起伏的声音望去,一转身便看见位穿着丧服的中年男人觑眼而视,粗熟布的料子未裹住挑剔相尽显的双眼,都没拿正眼瞧她,微扬起头,用手指向背手立着的傅矜。 “承蒙梁大人昔年旧恩,今日来此吊唁随礼。” 一身深色衣袍的少年微微颔首示意,又向提了个大木盒的荀霜使个眼色,那男人方神色稍动,毫不见外地直接打开小厮递上来的东西,见确是上乘的金银不错,才回了句:“进来吧。” 面上一声缓和的好言好语,心里的不屑鄙夷也未退去三分,犹见怕被人打秋风的蔑态。 虽是个见风使舵的,好在也没忘了该有的礼数,正要差个人招待随侍,打算敷衍下场面就事了,却听道急匆跑来的传报:“柴房里的人跑了!” 随即变了方才还略有和颜的脸色,沉声告辞,不再理傅矜二人,直向后处疾步而走,果真是脚底生风,直吹得平整的丧服翻动。 随他走的仆从也紧跟离开,将连同其他吊唁的人也不闻不问,让这群风尘仆仆的官员很是气恼。 与素来持礼的梁望乔大相径庭,竟是个看人浅陋的人上人呢,不过本就是堂兄弟,是万不能跟一脉相承搭上边。 还好,此行仅为吊唁治州有道的梁刺史,与没对万隆兴出半分力的旁人干系不大,左右不过是未得好脸色罢了,也并值得大动肝火了。 荀霜心觉没什么意思,刚准备叫傅矜快些走了,却听到身后传来清晰可闻的窃语:“梁望平不知道在傲气些什么!他这官如何得来的自己心里不明白,靠的不就是已故的粱大人吗!” 真是没心眼,在主人家的地盘说主人家的坏话,不怕隔风有耳? 荀霜便四下环顾,见梁府空荡的院子里只余几株青翠的矮树,以及旁边肆意交谈的襄州官员,再没有什么人了,方稳定心神,继续听了下去。 谁料却被一人止住了话头:“何大人慎言,现下找出梁大人的真凶,才是要紧事。” 似被触及心事,众人皆是面露悲忧,垂眼低着头,陆陆续续进了灵堂哀悼,不再提方才令人怒火中烧的事来。 荀霜倒没跟入,毕竟她只是个商户的侍从,无甚资格到人家里屋去。 “我见过你,”她眼前忽然晃过粗布衣裳的一角,便定睛瞧去,原是方才扼止众人私谈的那个男人,“你是万隆兴的人吧。” 荀霜却不记得了,也未觉对方脸熟,正要摇摇头以示不认识,男人倒先一步开口了:“两年前,傅家商号要开铺置业,来拜访梁大人,我就跟在刺史身边,只是一面之缘罢了,忘了也无碍。” 这么一说,蹙眉沉思的少女真有了些印象,梁望乔那时不止不介意她在场,也还在身侧带了个扁方头的仆从,想来深信此人。 扁方头见她神情打量,也不恼,略显真意的两颊微颤,强挤出一丝友善的笑,只是两眼仍是悲愁不散:“梁大人逝去之时,我正还在外面办事,一回来就听到这等恶讯,实在是……” 知道对方痛失旧主,彼刻伤心难掩,荀霜不免出言安慰:“梁大人乃清廉之官,政绩又卓越斐然,朝廷定会讨回公道的,不会令你寒心。” 话音未落,方才还有浊泪滴落的男人一下子止住了,一阵踏步而来的声响却愈发清楚起来。 一道身影从里屋的灵堂里猛地闪出,又压低了声音喝斥:“一群蠢东西,干什么吃的!十个护院都挡不住一个小孩子!” 粱望平满腹怒气,即便有荀霜这样的外人在场,也用脚使力一蹬,踢得身旁那几个仆从人仰头翻,连连告哀。 这群毁了大事的废物! 人都跑了,他要如何向上头的大人交代! 穿着粗熟布丧服的男人恨极,待一出里屋,就双目如炬地向院内扫去,见只有两个人站着,便道:“梁则介,你的拳脚功夫高出那几个蠢物,现在马上去后门口守着,帮衬他们。” 扁方头应声称是,直至梁望平走了方抬头,却仍是不动分毫,直直地看向里屋的灵堂,轻叹一声,竟突然跪下叩首,本就不干净的灰衣更沾上污泥,都是前院来往的官员踩下的。 又恭敬地磕了三次头,起身拜了三拜,转身向荀霜告辞要走:“梁大人于我恩重如山,一身本领皆由他所传授,此去一别,我必找出真凶。” 面前侍从打扮的人霎时了然,刚要道一句珍重,却见他只一身碳灰样的衣物,不佩一刀一剑,顿觉不妙,出言相劝:“壮士且等等,前日襄州来了个手艺极好的铁匠,我托他锻了一把上好的长剑,壮士不若拿好了再走?” 梁则介听这一番难以推却的好意,仍摆了摆手,笑着回绝:“梁大人教我的,并非什么剑招刀诀,而是近身相搏的斗术,拳脚上见真章,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但姑娘良善之人,如此关照,我还是只能心领,不用劳烦了。” 姑娘? 怎么又一个人认出她是女扮男装? 明明自己穿的衣裳,和那些小僮没什么两样啊。 脸上也未施粉黛,还故意低着嗓子说话。 思及此,荀霜方悟了半分,心下懊恼不已。 方才劝他时,不慎用了本来的调子同他聊,竟就这样被识破了,真是不应该。 想到败在这样昏人的批漏,荀霜不由蔫了半个头,但也仍抬眼回他:“壮士虽是身手不凡,但也要有金银揣着,办事才能较比没有之时,更加顺心顺意,好求早日得出个结果。” 她从腰间解下个绣了绿菡萏的荷包,伸手递给对面默不作声的男人,这次梁则介没有推却,爽快地收下了:“姑娘大义,我来日必还了此中的金银细软,绝不拖欠。” 荀霜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另问道:“若是永世找不出真凶,壮士也要为此付诸一生吗?” “姑娘想得不错,“粱则介点点头,神色略有恍惚,仿佛心中已然料到此途艰险,“昔日梁大人待我亲厚,此情甚笃,我万不能辜负。” “那要是真凶找不到,钱也还不了,壮士却早早地走了,那该当如何呢?” “这……” 梁则介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她,对面的少女却摆了摆手,复温声细语地说道:“壮士与我定下三年之期,怎么样?” 扁方头仍旧不解其意:“姑娘说的三年之期,是个什么意思?” 闻及此言,荀霜稍稍扬起细眉,讶然之色毕显。 当然是让你不要这么快送死的意思啊。 见他木头似的不发一言,只得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即便找不到杀害梁大人的真凶,三年后的今日,壮士都要到楚州城中来找我,万隆兴的铺子,想必壮士也应该是认得的。” 梁则介听罢,微微颔首:“姑娘此话说得很是好,我既要报答大人的养育之恩,也要还姑娘赠予金银的解囊之情,这番两全齐美的合计,我再同意不过。” 说话间,男人又从怀中掏出一本有些残破的册子,缓缓递给不知所以的荀霜,小心珍视的目光犹有不忍之色:“此乃大人集平生心血所著,交由姑娘保管,算作再见的信物。” 未待他说完,宽净的院子中四起的响动如同潮水涌来,还伴随着阵阵带着怒气的呼喝:“梁则介!再不滚来,就押你到牢狱里去!” 一听这煞为唬人的威胁,男人的眼中不见动容,朝荀霜拱手告辞后,便闪了身形,疾步离开。 不过须叟间,门口处已传来嗒嗒作响的马蹄声,逐渐远去,却听得荀霜恍了半分神,等回转过来,方急忙将手中握着的册子塞进里衣,转身对火气正盛的梁望平回道:“大人,真是抱歉,没看到您说的那个人。” 一身丧服的男人还要再问,恰好此时傅矜走了出来,见场面浩大,皱了皱眉头,不发一言,沉默地领着荀霜离开,待出了梁府,才说:“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同样寡语的少女没先回他,反拿出一本半新不旧的册子递了出去。 傅矜心中疑惑,看向行墨飘逸的书衣。 只有五个字,梁氏合拳录。 第16章 变数 天色昏暗,黑云沉沉,偶有夹杂些许枯叶的阴风吹来,卷得客栈的门板咯咯作响,好似绣娘来回穿线引针的巧手一般,直晃得人不辨去向。 却不能明明白白地见到大雨将来的势头,零零散散的水丝也无,一时作乱的狂风了歇住了,那许是酝酿着多日睛明的好意,要好好地淋个畅快。 荀霜斜趴在二楼的榻上,两只闲下的手晃晃悠悠地荡在临着的窗边,抬眼望向院子里嘈杂的一伙人,慢斯条理地开口:“不过再等三日罢了,公子不必如此着急,等人来了,雨也停了。” 背手而立的少年不置可否,又朝面前双目微闭的人儿走近了几分,待也能将窗外的景致一揽无余了,才止住了步子,方道:“我听姑娘说话的语气,想必是幼时在江南一带住过,而这未改的乡音,若我猜得不错,姑娘莫不是巫州人?” 本来心绪飘远的少女闻言,不由莞尔,也并未立即回他,反转过身来,瞧着面色深沉的挟持之人好一会儿,甚至还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 心中难免回想起初见时他说的那番话来。 旧识? 呵。 这两个字听起来真是有些滑稽。 赵胡村不过是鲜有人至的乡野之地,哪里会招来什么王公高官家的贵子了,这人要是打定了诓她的主意,怎么不寻个更好听的由头。 思及此,荀霜颇为好笑地摇了摇头,拖长语调啊了一声,才说:“我自记事起,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女,不晓籍贯何处,不明自家何往,公子说的什么巫州,虽曾听说过,但是否是此地中人,连我自己也无法断定。” 说罢,自嘲一笑,复斜倚在窗边赏景了。 向来喜好追问的少年竟出乎意外地放过了她,沉默半晌,慢慢合上房门,离开了。 倒是个语出寻常的怪人,怪得荀霜又转头看了那急奔而去的身影两眼,听到木梯被踩得吱吱响动,而后院子里传出个清亮的少年音:“人还回去了吧,可曾告诫他不要烂嘴多舌?” 这话说得却响,连楼上趴着的荀霜也能入耳七八分,很是不避人的样子。 还要把那个尖细眼的人牙子送回去? 听上去稀奇得紧,不像是顾念着抖出线索的情分,要放他归家去,倒有点像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人证,要再安放好了,不让别人怀疑了似的。 荀霜见他神情肃穆,又忙匆匆地闩门而去,仿佛有一担子的大事压着,便不好再看,虚掩上大开的格窗,从怀中掏出一封未有问语的信来。 封口处不着一字,但在开处按上的印章从两旁开裂,依稀可见久历合闭的毛边微微卷起,想必是经过收者多次拆过翻阅,方有的。 昨日廖恒临走时,不单单仔细交代了商号在楚州中的帐目事宜,又面色凝重地塞给她一封信。 一开始她还心疑,以为是傅矜在襄州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要她回去把持一二的大事,待拆开细瞧,原是梁则介写给她的,说三年之期已到,不消三日便能来楚州城了。 这样正好,武女一事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她马上就能回尽苍寨了,不必留在这儿提心吊胆了。 念及此处,荀霜不禁喜上眉梢来,笑意盈盈地将信收好,对这祸外之得更是满意。 但是,这位恩义胜天的壮士只在信中写了寥寥数语,却未提及是否找到了梁府一案的真凶,难不成三年过去了,杳无可沿着脉络搜罗的只言片语吗? 怎会如此? 荀霜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连带着拿瓷杯的手也顿住了,不见缓和的脸色。 其实,她还在襄州的那两年,不是没有查过梁府被离奇灭门一案,毕竟这种天降横灾的蹊跷,难免令人忧惑,遐思甚远。 仅仅只是像结案批文上写的,就是逃亡的凶徒为了抢夺金银那么简单,这样一个借口,半点都没法令人信服,但又实在查不出什么。 傅矜还劝她:“无非是朝廷之中因利纠纷,徇私报复罢了,万隆兴的事本就离不得你,梁府的大案暂且搁下来吧。” 荀霜方歇下了管一管的心思,所以近几年来,这桩事,竟成了无人敢碰的悬案。 思量间,方才还是一片寂静的外面却响起阵阵敲门声,以及一男子低沉地喊道:“姑娘,我来允三年之诺了。” 一听这话,方才抚额苦思的少女随即起身相迎,忙开门让风尘仆仆的来人进来,又小心地合上木门,待递给梁则介杯解渴的温水,两人都落座后,方问他:“怎么来得这么快,不是还有三日吗?” 满面脏污的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浑浊的双眼尽显失意,先抿了口茶,才回道:“梁府一案,我已寻到罪首,只是寡不敌众,现下正被那人追杀,因而到得快了些。” 一席话听得荀霜更是心惊,见他不欲多言,一副缄默的闷样子,又说道:“你查到的人是谁?” 梁则介仍旧只是摇了摇头,失了昔日光彩的眼眸低垂,似乎根本不想抬头直视她:“姑娘不必再问了,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我已深陷困局,万不能再牵连姑娘入此泥潭。” 又从随身带着的布袋子里摸出个绿荷包来,一脸郑重地交给她:“三年前,承蒙姑娘相助,我方能探出真相一二,此乃姑娘给的银两,我今日尽数相交,还望姑娘不弃,收下来吧。” 说着便要将鼓鼓囊囊的荷包硬塞给她,甚至站起身来拱手作揖,打定了要消债两清的架势。 荀霜并未推辞拒绝,也没有安心收下,反将方桌上倒扣着的一本书册递给他,目光沉沉:“要归还银钱的事暂且不提,你先瞧瞧我手中的这本册子,是什么东西?” “我认得,是给姑娘的信物,”梁则介听她打断,只得由着荀霜的话看向那本书册,待细瞧好了,却是一惊,摇了摇头,“不对,我给的没有那么新,字也没有那么飘逸,梁大人写的字向来是端正方直的。” 说罢眉头紧蹙,拿住荷包的右手也微微颤动,额角一时间竟冒出了虚汗,似是被穿天的惊雷吓得脊背发凉,无法再动弹一步。 荀霜见他神情有异,顿然明白了三分,点点头示意他先坐下,然后才慢慢开口:“若要我来猜测,眷抄这本梁氏合拳录的人,和梁大哥寻查到的真凶,是为一人无疑。” 颓丧的男人一听这么说,霎时泄了气,高大的身躯也没了压迫人的气焰,刚打算回她,窗外的院子里传来了几乎震楼响的骚动,偶有利剑入鞘的金石之响。 “他们回来了,你先走!”荀霜一听这动静,立马了然,又担心梁则介因难以言说的身份被押下,指向临着巷口的另一扇小窗,“去万隆兴,廖恒会给你安排好的,有什么事,等我从这里抽出身了再说。” 梁则介却没有动半分,反拉住少女的手腕,双目已然褪去方才的惊诧,愈发变得冷静起来,对着她沉声说道:“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带姑娘一起走。” 虽然此时确实是个逃脱的好机会,但顾及着若不帮陆决那边了断武女一事,怕是以后不得清闲。 所以荀霜还是挣开了,摇了摇头:“梁大哥不必担心,我有法子应对,他们伤不了我半分,现下你能够逃脱才是最要紧的事。” 面露犹豫的男人心中仍有疑虑,可还是翻窗离去,还不忘将那个绣了绿菡菡的荷包掷在桌子上,竟是无论如何都要她收下,如此危急之时也不计生死。 唉,此人真是恩仇分明,心里自有一把秤杆量好了,多一分,抑或是少一分,都不能够的。 荀霜轻叹一口气,刚要把那塞得满满当当的荷包收好,又听到一阵敲门声响起,兴许是一刻也都等不及了,竟然是直接推开而入,一双冷若冰窖的眸子尽是审视:“姑娘,我有事问你。” “公子不用拐弯抹角,坦言无妨。” 端坐的少女摆了摆手,似是不拘俗礼,静比深潭的面容俱显自若之色,反叫本欲喝问的少年息了三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那我也不再瞒姑娘了,”秦沭生的声音越来越严肃,仿佛是出路被堵的强弩之末,压抑着心间的凉意,“要找的武女名唤绮窍,数日前刺杀京中高官未果,潜逃而出,不知去向,只查到出自楚州,再没别的什么了。” 又顿了顿:“被刺杀的朝廷要员派手下人来这儿搜,又将在燕京中卖那武女的人牙子随身带着,好和楚州的牙郎对口供,省得一来二去的麻烦, “我前日一到楚州,便劫了京城中的牙郎盘问,又同姑娘一道查,搜寻完了后,正要把人放回他们原先绑的地方,谁知……” 话语不歇的少年停了一会儿,双眉紧皱,寒凉的眸子望向荀霜,轻轻拂开额角流下的残留血迹,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几声过后,方道:“谁知遭人伏击,早一步殒命,而且旁边还有一具武女的尸首。” 一席话听得荀霜面色愈加沉重,待他讲完,仍细细回想了一番,才有了半分头绪:“那刺杀的武女被先一步找到了,遭京中高官的手下灭口,公子要找她的消息也被泄露了,所以公子怀疑我,对吗?” 秦沭生却并未出声作答,反在这狭小的屋内转了一圈,步子很是缓慢,一下一下地仿佛是数着什么拍子,直至走至她的身后,才堪堪停住:“刚刚我不在,姑娘这儿可有什么人来过?” 不待荀霜有了回应,少年森然一笑,沉稳的气息愈发靠近她的身侧,另抽出腰间挂着青穗子的刀,将尖头挑起方桌上一个沉沉的绿荷包。 “哦,想必是我这儿亏待姑娘,家里人来送些东西吧,”秦沭生一刀劈开绣了菡菡花的绸布,满袋的银两瞬间全部琅珰地落在桌上,“当土匪的哥哥姐姐,牵挂当土匪的妹妹,亦是人之常情,对吧?” 荀霜正想着如何周旋的对策,见他突然发难,手中又无可应付长刀的兵器,恼恨不已。 况且对方是个揪着细处不放的强硬性子,她实在不好一言不发,敷衍了事,只得劝告:“公子若以为,是我伙同那京中高官,玩了一招两面三刀的把戏,那才是真的中了计。” 又听一声冷笑,似是不屑也不信,荀霜未等少年出言反驳相讽,又道:“自从荡丘山回来,到这家客栈之后,我便一直同公子在一起, “方才公子离开不过半个时辰出头,我即便等人都走了,立马向对方通风报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那群高官的手下人想必不过十数个,又哪里来得及布下这么大的天罗地网呢?” 说罢,荀霜才觉左手边沉默不语的人远了些,横在身侧的长刀似乎也收了半分,不再逼近她的脖颈处,刚要松了口气,准备将地上散落的银钱捡起,谁料后背却被一把长刀抵住了。 尖口锋利,即便是稍微退了一分半毫,这仅为持刀人所控的兵器就要捅穿她的心口处。 荀霜不好再动,神色紧绷,直至少年淡然开口:“就算这件事解释得通,那方才来拜访的客人,姑娘不觉得,这也得说道一二吗?” 闻言,少女稳定半分心神,冷笑一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公子将我绑在这里,寨子里的人不晓生死,来看望一二,也没有值得如此小题大做的地方。” 秦沭生听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话,也不恼:“来看望?不送吃的,送钱啊。” 荀霜知道面前的言语轻佻的少年虽说得不饶人,但心中已然松懈了半分,否则这刀口不会只顶在背后,而是要向前刺去了。 刚要回他,对方倒先一步开口:“果然,事情一忙,我都忘了,姑娘是土匪出身,往日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抢来的,哪里有现成的。” 冷眼相对的少女没有再多说,只转过身来,直直看向他。 “公子既然明了,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第17章 识得 夜深如水,偶有几滴渗人的雨丝沿着飞檐滴落,被吹掀的破叶直直地飞向天际,竟有些倒挂湍流之奇景。 只是遭无甚光亮的黑幕遮住,未曾有人停下观赏一二,若肯静下心来,听这隐约入耳的轰雷,方知狂雨将袭,切勿出行。 其实不用多猜,只消晚昏相接时,向外望一望,荀霜也明了这一眼就能看透的急讯,也快了些匆匆而往的步子,正要向楚州城门口奔去。 又宽又长的巷道上仅她一人,偶有几只不着家的野猫野狗乱叫掠过,仿佛也知晓多变的天色,要寻个避雨的去处,好不用淋湿地安生呆着。 疾行的少女也犯了难,若赶不上宵禁,只能再回那犹如虎穴狼窝的客栈歇息一晚,这样在他人之榻,如何能够安睡? 更何况,她好不容易说服了陆决那边的头子,才得以脱身,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边想着,荀霜边攥紧了手中的钱袋子,听到身后时而趋远,时而趋近的脚步声,不由心中苦涩。 那位公子还是不信她,竟又暗中派了人来跟着,所以即使出不了城门,荀霜也不能回廖恒给她安置好的小院,更无法直接去万隆兴避下。 唯有赶快回到荡丘山,她才能一时摆脱伙同那京中高官的嫌疑,留给尽苍寨一线严阵操练的喘息之机。 不过半刻,白日里相当热闹的街上已没了生气,几盏明明燃烧的灯笼也尽数灭了,荀霜一眼扫过边上城中仅有的几间客栈,也都将门紧紧地合上,不再迎客了。 这样子,即是有几个钱,又能到哪里去歇脚呢? 面露懊恼的少女轻叹一声,也随即打定了主意,若真的赶不上,就挑个能避雨的收容之所,再不济,柴房也好,马厩也罢,都是可以的。 思及此,荀霜方停下来歇了半刻,眼见着左边有个堆篓子的墙根,便缓缓蹲下,而除开喘了口气的微弱之音,街上几乎寂然无声。 她瘦弱的身形也尽数隐入黑夜,不辨来处。 “姑娘。” 突然,少女眼前倏地掠过一只厚重的手,刚要惊呼,却一下子被捂住了口鼻,待她回过神来,方轻轻松开了:“是我,梁则介。” 闻言,荀霜抬眼望去,虽仍是漆黑一片,但男人高大魁梧的身躯,依稀可认扁方头的轮廓,想必确实是那位为主报仇的壮士无疑。 “有人跟着我。” 她倒没有立刻起身,反摇了摇头,出言提醒,却见梁则介蹲下来,小声地回道:“没事,都被我处理掉了。” 啊?处理掉了? 难不成她看错了,这位看起来憨厚的老实人,竟是个手起刀落的爽利性子。 荀霜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语气也怔怔:“死了?” “没有,”黑夜下不辫五官的男人晃动了下脑袋,“只是甩开了。” 闻及此言,荀霜方安下心来,又因着刚刚歇息了半刻,正要往城门口继续奔去时,却被一把拉住了:“姑娘要去哪里?若是回万隆兴的话,我陪着一起好了,两个人走,也互相有个照应。” 紧蹙眉头的少女忙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管:“梁大哥自己快些回去好了,我如今有急事在身,要尽快出城门一趟,不能再耽搁了。” “但是,楚州城的宵禁早就过了啊。” “什么时候的事?”荀霜一听,面沉如水,乍现几分挑眉而望的淡漠,一双眸子更染上少许似风般凛冽的寒意,“不是还有一个时辰吗?” 梁则介苦笑一声,像在自嘲:“姑娘是江南那边来的,故而有所不知,因为突厥战乱,北地城池的宵禁比襄州的要早上一个时辰。” 本来难以置信的少女一听,更是气恼,对这摆设似的无为官府,心中更是多了几分不屑鄙夷,但又没办法,只得哀叹一声:“算了,这样的事实在难解,我跟你回万隆兴好了。” 说罢,便要起身,梁则介却突然伸手挡在她身前,连腰间系的一柄长剑也霎时出鞘,在不见明火的黑夜闪出一道煞为刺目的银光。 他什么时候开始用剑了? 不是说赤手空拳亦能走遍天下吗? 荀霜心中不免诧异,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连连后退几步,直至靠到墙根处,才停了下来。 而恰好是这一刻,少女眼前亦有几个火把似的光亮愈靠愈近,定睛一瞧,原来是七八个左右的黑衣男子提了灯笼,持刀相向。 她心中顿时了然,想必是粱府一案的真凶要杀人灭口,才将两人堵在此处。 果真是背地里耍阴招的小人,这种没脸没皮,聚众偷袭的脏事都做得出来,定然要将他们都杀尽了,方能得夜里酣睡的安生。 思量间,那伙蒙面的贼人却已经先出手了,数柄长刀直直砍向梁则介的面门,挥出一阵直相劈入的寒风,狭小的墙根处刹时响起哗哗的刀剑相击之声。 所幸梁则介也接住了,没叫面前来者不善的贼人得逞,但不知道是不是惯常出拳,剑招练得少,几个回合之间,竟落了下风,又兼寡众悬殊,方才一刺,都险些被砍中右肩。 混乱的场面看得荀霜心惊不已,偏生扁方头的男人还要分心护着她,因而不消半刻就有些败下阵来,那柄紧握在手的长剑都被打落在地上。 那一伙贼人见胜负已分,便弓着持刀砍去的身子要靠近两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荀霜见情形不妙,趁他们的心思全在梁则介身上,立刻跨步上前,夺过贼人方才用来照明的灯笼,抽出身后拖着的草篓便要往火光上放。 又朝着蒙面的黑衣男子斥道:“谁再敢动一下,我就把这燃起来的草篓子扔给谁!” 说罢,就真的把那易引明火的东西放在了灯笼上,吓得几个身手得力的贼人连连退后,甚至还有两三个一时忘了对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要把挥舞称手的长刀扔了。 真真是个双方局势瞬时逆转的窘境。但也有不怕的,还冷笑几声以不屑,仿佛根本就不相信荀霜有那么大的胆子,况且引火及身的事例有的,保不齐面前这个敢用区区一个灯笼吓唬他们的,就是把自己玩死的那一个呢。 便都又持刀上前,似乎方才还灭下去的气焰一下子上来了,刚要迈出,却不到半步之近,就被扔了一个半燃将尽的草篓过来。 整队而发的几人一时半会乱了分寸,连带着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再没三分在墙根头群狼环伺的势头,俱是自顾不暇起来,生怕明火波及到自己。 荀霜见一下子得手,也没有继续恃火行凶,毕竟楚州城中住的百姓实在是多,万一不小心烧到别人家里去,实在是弥天大祸。 不过只这一团仅有半人高的火,也有些殃及池鱼的危处,因而,她又高声大喊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见仿佛没什么回应,还要再叫,右手边的小院门口却传来木闩放下的声音,伴随着阵阵鸡飞狗跳的骚乱,很是急切。 荀霜才停下了,趁着那伙贼人手忙脚乱的间隙,顺走掉在石板路上的长剑,搀扶着梁则介快步逃了起来,直接拐进几条幽深的小巷子,方得以一时可喘之息。 “多谢姑娘救我一命,此番恩情,现下难以报答,但来日必当偿还,绝不辜负今日之恩。” 梁则介虽被打落了剑,又与难缠的贼人周旋良久,但气力还存,仍能逃得动。 倚在墙边歇息的少女见他精神尚佳,未显倦态,只摆了摆手,算作回应:“言重了,我方才也不过投机取巧罢了,若非壮士拖住他们,我哪里能够得手。” 扁方头的男人还要再说些什么,荀霜却不想再多言,直接起身就走。 只是方才逃得急,步子就慢了些,走了一刻钟之久,仍没听到身后随她而来的脚步,待要转头去看,不料先传来了重物落地的扑通一声。 不好,被追上来了。 而她身体半倾,抬眼望去,正好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浸着可怖的殷红。 荀霜不由退后几步,才看到地上倒着已被刺穿胸口的尸首,一柄长刀像嵌在里面,天生地长的灵物似的,竟然纹丝不动,连原先握着它的贼人,也没有要将这锋利的兵器拔出来的意思。 冷眼旁观的样子,并非束手无策之状,不知道在等些什么,在等同伙来把尸首带回去领赏? “你……” 不待对方开口,双目清明的少女立刻捡起掷落在地的长剑,一下挥向来不及拔刀抵挡的黑衣男子,出招快极,惊得来者连连退后。 荀霜犹嫌不够,方才凭着先声夺人之势,仍只是占了一分剑尖碰到衣角的好处,真是可惜。 更遑论动起真格来,她即使拿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也不敌虽无一刀一剑相护,可出拳出招都万分狠毒有力的对方。 但是,自己身后无人,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去,才有活着的生路。 思及此,荀霜并未将手中紧紧握住的长剑放下分毫,反高高扬起几分,仍借着半明半灭的灯笼火光,径直刺向那面色阴毒的贼人,不敢松懈半分。 一袭黑衣的男人身形微闪,轻巧地躲过少女用力颇为不稳的剑招,竟看破那向下颤动的兵器着弱点何处,赤手抓住了剑身的半端,差点就要将长剑全部夺过去。 好在,荀霜也明白自己难敌他手,没有正面跟对方抢夺,反将剑柄一转,趁那黑衣男人被意外之招而愣神的一瞬,使了死劲将长剑夺来。 也因着这半来半去的胡抢一通,男人的右手不慎刺伤了大半个血口子,只得用左边的另一只去拔插在地上的大刀,还要冷笑了一声,方说道:“我原来想……” 话音未落,荀霜已经一剑向他拔刀的手劈来,竟是要不管不顾地砍掉男人的半臂,丝毫不见一板一眼的招式,全然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黑布掩面的贼人没法,只得另用了受伤的右手去抓少女高高抬起的手腕,谁料荀霜剑锋一偏,竟不是要自上而下地砍向他拔刀的左手,而是从下往上地劈开! 男人霎时松开刀柄,连忙后退几步,又被凸起的石板块绊倒,直直跌向砌得足有两人高的墙根,拿双手撑住,方没碰个头破血流。 只不过仍是跌坐在地上,一时不得起来,而荀霜哪里能放过这可趁之机,直接一脚踩向那贼人受伤的右手,另拿了长剑抵住要害处。方悠悠开口:“指使你的人,是谁?” 蒙面的男人听见这一番颇为好笑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未受束缚的左半边身子直接翻起,空着的手顺势抓住了抵在胸口的长剑,面无惧意,反叫荀霜眉梢微蹙,多了几分疑虑。 “我瞧姑娘是个好说话的良善之人,真的能够下得了手吗?” 贼人言语轻佻,显得熟稔万分,似是认识她一般。 饶是如此,荀霜依旧目光冰寒,踩住对方右手的力更是使劲了几分,随即轻笑出声,但也没有同他再多话:“你再不说,妄图跟我攀什么交情,这手可要废掉了。” “人不是我杀的,”许是痛到无法忍受了,贼人方坦露几分真意,甚至还摇了摇头,“我到的时候,那男的已经死透了,不然那刀我为什么不拔出来,反而现下却落在姑娘手里呢。” 边说着,边拍了拍沾上些许尘土的黑衣,若是仔细瞧了,便可见到绣着云水的暗色纹路,识出品质上乘的漾光锦,确实跟方才那伙粗布短衫的贼人不同。 闻言,荀霜还是不信:“他被刺后一倒地,我就转身了,一眼瞧见便是你,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信过姑娘两次,姑娘也该信我两次。” 两次? 荀霜不免愕然,抬眼望去,却见贼人缓缓拿下遮面的黑布,露出俊逸白净的脸来。 “我姓秦,名沭生。” 第18章 牢中 叠如山状的密云连绵不绝地铺来,方才还只是飘洒着丝丝雨针的天色一下子变得急行匆匆起来,循叶而驰的夜风愈发狂乱,直吹得巷路上疾走的少女稍停了半刻,步子也有些不稳。 她轻轻伸手,去探现下雨势如何,谁知骤转直下的水珠随即落满了乱开的乌发,连带着惜心护弄的挽鬓都颓然垂下,显出将散未散之态。 但荀霜一时思量避雨的地方到何处去寻,没再留出闲情去管,反半撑在隐寂无人的墙角,神色寞寞,竟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 无甚人情的大雨却半点不顾念她暂时的困境,仍如泼天瓢盆般倾下,一下子打断了荀霜苦求脱离的思绪,煞是心硬如铁。 唉,她轻叹一声,早知道如此,刚刚被那群缉拿凶犯的官兵捉去也好,还能躲在牢狱里,避开这雨势一二,反正杀了梁则介的人不是她。 到了那儿,还能将魏珵交托的信给孔层,也方便顺势承了这位楚州司马的情,委他脱身而去。 况且,方才姓秦的那位少年与陆决相熟,想必来历不小,胁她放过的言语之中,尽是有恃无恐的从容之意。 荀霜拿不准主意,因而刚刚在那条巷子里,便立刻决心离开,不作多想。 而果如她料想的那样,不过转身穿过长街的几息之间,本应在东边巡视的城中守卫就来了,腰间系的横刀与身上穿的锁子甲相触而响,寂寥无人的空巷霎时有了步子往来的动静。 荀霜不由跑得更快了些,也尽量轻声,好不让他们察觉出来,谁知这不好揣测的天上风云一朝变了脸色,雨势随着耽搁的片刻愈发急促,她忧心此时万万不能牵连万隆兴,竟无地可避。 可如今悔过不及,她只得困守此处,不好再动,正思量间,步履稳健的金石之声不知何时越来越近了,荀霜却没有半分要逃的心思,直接起身而走,撞上几步外那一排整队肃目的守卫。 立马有眼尖的先发现了她,长刀一瞬抽出,数十个人严阵以待,高声喝斥道:“什么人!” 这话说得奇怪,值此突来命案的紧要关头,自然是逃脱不了干系的闲杂人等,否则还能在宵禁的的时候到街巷上瞎逛不成。 思及此,荀霜拂开了些两颊上滑过的水珠,又走上前几步,正要等那群慢吞吞的守卫将她缚住,一个人影却倏地闪到她的身后,几乎无声而动。 她转身望去,却觉得分外面熟。 还未细看,那人倒长刀一横,紧贴着她的脖颈处架好:“原来是个姑娘,瞧着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着便唤了两个得力的手下人,用粗绳将这行为反常的来人绑好,连带着三四个行路晚归的外来之客,尽数带去了楚州城中的牢狱。 黑夜沉寂,旧木新漆的衙门附近却罕见地有了响动,数个被紧紧捆住的人俱一拥而入,大牢出去往来的门当口一瞬挤得不辨东西何处。 领头的没了耐性,反推面有戚戚的众押犯一把,很是气恼:“都在乱什么!安分一点!” 却不料竟真有个胆大包天的,只不过也就是小声地回了一句:“大人,什么时候放我们走啊?” 一位老态毕显的男人本欲早来早回,便手脚快了些,见触怒了这群不好惹的官爷,忙躬下身子道歉,又心忧自身性命,方多嘴了,谁知却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踢中胸口,呼着痛跌倒在地。 刚刚舞弄拳脚功夫的男人知道得了逞,冷眼扫去,见拿住的几个都低下头,似是瑟瑟发抖的样子,顿觉满意了几分,又沉声说道:“谁再多言,就是此种下场!” 待示威完了,方领着一队守卫自行离去,荀霜见状,心下诧异楚州守卫何时嚣张至此,只是区区一个领头就敢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武了,便转头多看了两眼,却被喝斥:“快走!” 面色凝重的少女才歇了一探的心思,只得跟着狱吏向大牢里先行往去,还没等圆领窄袖的男人锁上门,就立马叫住了他,又将绿荷包中的半数银两都塞了出去。 “姑娘想让我办什么事?” 方才还冷着脸的典狱一见到白花花的银钱,霎时眉开眼笑,舒展了几道的褶子变得蜿蜒折绕起来,反倒显出几分不似作伪的真意。 况且,面前站立的少女一身打扮不俗,虽然头上素净,并未有什么戴金簪银的贵重之物,这料子却是上好的湛水罗,只消行走一步,便若横江流转于晃人的眼波,华美无双。 前日里万隆兴的铺子新进来一批,家中的夫人便念叨了好些天,怎奈他不过小官一个,囊中羞涩,只陪着买了价低久用的,才得以回去,但也算见了世面,识得出这质地上乘的料子。 所以,这位暂困牢中的姑娘必定来头不小,一时落难,无外乎同家中生了什么嫌隙,才愤然出走,又出手大方,他可未敢怠慢半分。 荀霜并不知晓心中七拐八弯的典狱如何盘算,仍微蹙着眉,神情思索,似有未解郁结之色:“孔层孔大人,你可有办法见到?” 一听这话,男人的脸色微变,谄媚讨好的笑容也淡了几分,倒不是推脱,像是不解其意:“有是有办法,但是孔大人向来不通情理,若姑娘真有了什么错处,可不能立刻放出来。” “没事,大人不必担心,”荀霜轻轻摇了摇头,笑意盈盈地望向面露犹豫的典狱,头一转,淋湿的乌发就滴下水来,“只说故人要见,就好了。” 说罢便又递了些银子,叫本来不欲多事的男人没法再拒,只得硬着头皮收下,临走了还迈着不疾不缓的步子,俱显难离之态。 终是哀叹几声,方整衣而去,若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主动去见那活阎王呢? 荀霜见他走了,就先收好荷包,等着孔层来牢中相见,而方才一时情急,挣开了未绑严实的粗绳,竟也未被那典狱查觉。 又或许是得了她的好处,兼与孔层的些许交情,有意放过,不做追究。 身后却突然传来像是不屑的轻蔑一笑:“你这么小的年纪,倒喊得动那位孔大人。” 荀霜听这口气含了半分嘲讽,便转头循声望去,原是先前被领头守卫踢了一脚的那个男人,脏乱的几绺头发,不知道是几日未洗,抑或是遭逢大雨,因而显得愈发怪模怪样。 面沉如水的少女没什么闲下的心思管他,只稍微觑了一眼,就顾着向北边的大牢门口远眺。 思量着隔了不过一巷远的州衙,估摸着最快要多久才可以等来孔层,而现下,不过半刻未到。 虽得了避雨的去处,但她仍有些惴惴不安,像是本该拿准的事情有了什么变数,颇为慌乱,又兼身后的押犯又一次出言挑衅:“瞧你这身富贵的打扮,莫不是他的什么私生女?” 不由更是冷眼相对,待要用地上铺的杂草止住他停不下来的话头,远处却响起疾行而来的脚步匆匆,心神方稳定了半分,不再去自寻烦恼。 荀霜转身看去,便瞧见了一身绯色官服的男人急忙赶到,直至看见虽然看上去狼狈,但并无外伤的少女,方缓步停下,又对着身侧侍立的典狱说道:“先将她放出来。” 圆领窄袖的男人应声称是,立刻掏出一把铁制的钥匙打开牢门,又略显恭敬地立于一侧,给要走出来的荀霜留开一条可通过的路来。 见事情已定,她方心安不少,于是微微勾起唇角,正要迈出步子,却听身后不知为何大喊大叫起来:“你们这群狗官!循私枉法,我要上报陆决陆大人!让你们都跟我一样进大牢!” 还打算吵闹得人尽皆知,得了孔层一个眼色的典狱随即堵死了烂言的口舌,恶狠狠地恐吓道:“你觉得如今楚州城中,是谁主事?” 气势惊人,方震住了这位不晓事的外来之客,又向孔层赔了个莫见怪的笑脸:“大人先去谈事吧,我再教训几下大牢里那些个不知深浅的外地人。” 但也只得了一句随口一说的敷衍:“你做得很好。” 男人却半点不计较,转头就要大刀阔斧地重振官威,荀霜也不好再瞧,只跟着孔层出去,拐了两三个弯,到了一间无人打扰的窄房。 刚打算就她此番牢狱之行分说,对方却先一步开口:“魏珵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能做到?” 听罢,荀霜便拿出一封已被淋湿的信来,不等她递出,孔层就猛地抢过,急忙拆开看了,细细阅了一阵,只不住冷笑。 “竟然还有一个月!姓魏的若无能至此,以后便是天大的买卖,我也不同尽苍寨做了!” 明明是一席过河拆桥的话,荀霜却突兀地笑出声来,空荡的房内又煞为偪仄,一时之间甚是骇人可怖,倒让孔层心觉诧异,皱眉不已,抬眼望去:“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笑什么?” 说话间,方才经由少女点燃的铜灯半明半灭,似是乘风而舞之态,又兼他们呆的这处窄房破旧,门板透着些不好填补的木洞,一入夜便寒意袭来,裹得晃动的光影轻轻摇曳,在徒留残垣的灰墙上,勾画出两人交谈的轮廓来。 遭狂雨淋头的矮影子便紧蹙细眉,别过身去,将尚有干迹的后背对向着门处,好不让略有刺骨的冰凉晚风漫上本就微颤的心头。 “我自然明白孔大人是什么意思,”过后,荀霜见他面有恼怒之色,笑意也收了半分,“只不过,升迁一事原就急不得,离京外放是为了长些处事的资历,饶是陆决也要过这一道坎,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拘于眼下呢?” 闻及此言,绯色官袍的男人冷笑一声,疲困的双眼也变得有些猩红,深沉的嗓子愈喊愈是沙哑:“陆决算个什么东西!不如我的废物罢了!如今的楚州城,谁见了我都得敬三分,偏偏在他面前就要低三下四的,凭什么!” 说罢,荀霜听得一时默然,待他浮动的心绪平稳了些,方缓缓开口:“大人既作此想,为什么干脆一点,直接杀了陆决?” 本以为要听她解释几句,谁知听到这一番语出惊人的话,孔层不由微瞪双目,甚觉奇怪地瞧她一眼:“你在讲什么痴话?难道不知道陆决……” “我当然知道需要顾虑什么,大人心中更是应该清楚,”荀霜不耐,立刻就打断了面有不虞的男人,“那有什么好急的,他走到刺史这个位子,靠的是数十年的累世功勋,大人如今不过才熬了几年,要得个陆决也越不过的高位,就是等了一个月又算得了什么。” 见他眉间舒展,知道已经释然不少,方告辞,却被止住:“天色太晚,你在这儿将就几个时辰,再出城门吧。” 又顿了顿:“大牢里没什么人来巡视,不必担心会被发现。” 虽知他好意,荀霜仍摆了摆手,一脸坚决:“城中我自有去处,大人不用担心,况且牢狱中人多眼杂,像方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更不在少数,并非久留之地。” 孔层见劝她不住,只得起身相送至门口,又道:“我还有急事要处理,你自己要小心,下次再被捉进牢里,可不是回回都能恰巧碰上我的。” 听言,荀霜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笑着接过他解下的披风裹上,才慢悠悠地拐进了东侧的小巷。 此时,倾泼如盖的大雨已然停下,隐约可见月色,只是缓步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仍要慎之又慎,方能不被深浅不一的水痕绊倒。 而刚要行至兴化坊,昏暗的夜色中却忽地冲出一道人影,惊得她抬眼望去,便见一张布着道长疤痕的脸狰狞地横在当前。 是那个捉住她的守卫头领! 只是不知何时脱下了护身的锁子甲,就穿着深黑色的布衣。 “我就知道你能逃出来,”对方一把制住了荀霜的胳膊,但并未用刀挟持,只幽幽开口,“不枉我绑的时候松了八分力。” 待瞧仔细了来者,方才还略显狼狈的少女不惊反笑,心也定了半分。 这下却好,不用去万隆兴了,有了个新的落脚地。 第19章 多疑 宵禁已至,叫唤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打更人在寂深的夜里噔噔作响,连快要入眠的家禽都被惊出几分不解其意的怔怔,也直敲得州衙内面有倦容的陆决回神,扶住额角苦思起来。 突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迫切务前的重要之事,他眼皮一抬,方才还有些涣散的双目也变得愈发疾言厉色,高声而喊:“来人!” 话落,便有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躬着身子,面色恭敬地缓缓推门而入,略微低了小半个头,拱手道:“大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需差我去办?” 陆决仍旧神情肃穆,虽然脸上褪去了刚刚的疲怠,眉间却浮上些许郁郁之色,他听到叫的人进来,反是先沉默了一阵,才说了踌躇难言的本意:“你现在立马去刺史府一趟,把我书房里的那幅山中冬景图拿过来。” 还不放心,又添了几句嘱托他关切小心的话:“一定要快,而且要将画用布包好,不能碰着了,另外,只跟崔管事说要拿东西就好了,其他的不必多言。” 静立一侧的男人应声称是,忙接下他的命令便速速离开了,徒留陆决空坐屋内,良久未动。 好在不过沉思片刻,他又从桌子上的一个皮筒里,抽出一张白麻纸,腹内打过了一遍稿子,方下笔写下几个字“建璋二十一年四月十一日,楚州刺史陆决言,谨上书相公”。 还没道出个所为何事的前因后果,只不过是自报家门的寥寥数语,紫色官袍的男人却先轻叹了一口气,倒显得写出了什么哀痛之言,要活生生剜去他半条命似的。 其实,荀寄明之女的话也有可信之处,她如此爽快地就应下了自己的身份,能料想出,确实掌握了什么拿捏往洪无逆的秘事。 荡丘山那个水深的地方,必有关系到当年贪污一案的蹊跷,可其中的龌龊究竟何方是主谋? 荀寄明吗? 但瞧那小姑娘言之凿凿的正气模样,她的父亲应该确实办事不干净,跟贪污,是个大差不差的罪名。 但差在哪儿? 是多了,还是少了? 可又怎么说是荀寄明将那位御史大夫骗过了,一切都是假的,可即使只是虚张声势的诈退之计,或真或假,亦要有可寻出的脉理。 洪无逆既然能被唬住,愿意放过她,那就与荡丘山,都绝对不是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轻易无视掉的。 毕竟,做个旁观的局外人自然清闲,但冷不防地被荀寄明反将一军,拉进这一潭你死我活的浑水,他更是要留心几分,好摸清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方立明哲保身之道。 只是…… 陆决若有所思地望向手中已几乎落满笔墨的纸,神情微沉,又眼角上抬,显出半分了然的笑,宽大的衣袍也不慎染上些黑墨,但被男人察觉到后,不过轻轻拂过,反盯着白麻纸出神。 这封试探一二的信,还要言辞委婉些,就提上书请剿尽苍寨一事,万不能透露出他知情不报的假意,连荀寄明之女未死的事都要瞒下。 这倒也不是他留存了怜惜故人孤女的共事情谊,有什么徇私的旧恩,只不过是要瞒出半分可功成身退的后路,好叫探听完事情全貌后,心中有了**分的成算,才可决定到底要不要站队。 所以,往日里向兵部尚书呈报的信件,他这次直接写到韩辞化那里去了,而这位权势滔天的宰相如何决择,才是重中之重。 洪无逆虽是当朝御史大夫,能参与审理大案,但也只是大案,更何况近些年欺上瞒下的惨事颇多,闹不到京城高官的跟前,所以大多数时候,也只不过是充作弹劾的言官。 可宰相却是不同,那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要职,尤其是王脉衰弱的当下,更是无人敢出其左右。 若是借国库空虚,不宜调兵,连封州地界的小半数军力都借不出,那此等看上去畏首畏尾的推托之言,便是让他定了不能再多管荡丘山的心,莫要多事。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静若无人的沉寂霎时被打破:“大人,您要的东西带来了。” 闻言,陆决微微颔首,抬眼望去以示意他放下,待办好差事来人走了,方慢慢解开裹着旧画的长布,定睛细看。 还是没瞧出个什么揭开天机的名堂来,连用烛火去照,都无只言片语显现。 陆决不由一笑,原来啊,荀寄明真的胆大至此,骗过了所有人。 但是,唉,为了夜里睡得心安,这样一幅用技上等的画,到底还是要舍下了。 他心一横,只将昔日爱惜的至宝递近烛灯,而不消半刻,山中冬景图便恍若隐入黑雾,只余残片,烟消云散了。 陆决还要再叹息几声,却听门外传来幼童吵闹的响动声,待要呵斥,一个不足半桌高的身影反先一步推入:“阿爹,我找不到二哥了。” 一身紫袍的男人见稚子天真,勉强忍住责问的冲动,先沉声唤人进来,才起身蹲下,和言相劝:“你二哥忙着守城,等再过了一个时辰,马上就回来了。” 听见得了不甚满意的答复,幼童轻撇了撇嘴,但也不再多闹,安静地跟着随侍而来的仆从离开,但也让陆决心忧不已。 这孩子,不知为什么,总和那个贯会惹是生非的不孝东西亲近,连他这个亲爹都要比不过,真是稀奇。 陆决摇头轻叹,又转身出了门,见两侧侍立的人静默,便问道:“陆进扬人呢?” “方才有人来报,”回答的仆从见他面有怒色,也惧了几分,声音也略低,“说是身体不适,告假走了。” 闻及此言,男人本就的神色更冷,不由出言讥讽:“再这样怠懒多事,下次就罢了他的职,不如就此以后,做个纨绔子弟好了,省得挂了闲差,还要发他的月钱。” 又顿了顿:“这么早就走了,又不回家去,他可有说去哪里了?” 饶是知道面前的刺史大人心中关切,立于两侧的奴仆也说不出准确的答复:“刚刚来报的人没说。” 陆决听见,不由冷哼一声,窃声自语了一句:“没心没肺的浑小子,定是又去兴化坊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愈发暗沉的天色,闷如夜响的潮雨忽而袭来,又忽而退去,隐入北处绵延的群山,既似突兀的急迫,更有匆匆的冷意。 明明不过是一个时辰都没有淋满的大雨,停了也便罢了,却还有人心中愤愤,尤其是只在夜间做营生的,更是没了半分迎客的好脸色。 毕竟,雨天都喜好舒适地窝在家中,何况整宿整宿地歇于青楼,传出去委实不像话,就这么些个下雨的个把时辰,客人是一个也无。 先前还有常来的熟脸能哄骗她们,说是官差办得晚,宵禁定得早,兴化坊又远,不好误事。 如今好听逗趣的体面话都不讲了,敢情俱是说来调笑的,没什么可以值得信任的好东西。 而且,就算退几步,楚州官风治严,又外加近些日子事务繁杂,又哪有十数天都不来的呢。 风月楼的生意萧条得一日不如一日,连新进来的那些个姑娘都吵得要到京城的雁朗阁谋生计,真真叫为首的芙荷娘子气极,脸色愈发阴沉。 呵,这群耐不住寂寞的小丫头,若是等人的日子都熬不过,还不如早点歇了攒钱赎身的心思,哪里这样心浮气躁就能出头。 更何况,她可是有个出手大方的常客照料生意呢,那才称得上过好日子的立身之本。 至于京城,呵,到了京城就可以赚大钱了? 真是没见过世面,眼皮子浅。 思及此,芙荷不由冷笑,却听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哦?停得倒是快,不甚常见。” 闻言,浓妆艳抹的女子忙收起眉间的郁色,换上一副不招人嫌的温柔笑意来,又因知晓来意,立马应和几句:“大人,这几日生意淡,门关得早,姑娘们也都被我赶到底楼睡去了,不会有人到三楼打扰。” 话音未落,一身单薄布衣的男人便掷出一碇金子,淡淡开口:“辛苦了。” 芙荷见状,心中更喜,忙拾起地上的宝贝,随即便躬身作谢,轻轻合上门,妖娆万分地走了。 楚州刺史家的三公子,即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如何,反正有个当官的爹保着,再要反天,不往自己身上牵连就好了,其他的,她可不想管。 而且,强抢民女这种小事,还能闹到什么地步,难不成那绑来的姑娘,还能是什么皇亲国戚? 芙荷边这么想着,边面有得色地缓步出门,握紧手中的金子,心里甚是高兴,而屋内的男人却不知她这些罔顾理法的计较,他低眸看向东侧的软榻上,面目沉静:“你与梁则介,有什么交情?” 姿态悠闲的少女并未立刻开口作答,反先抿了小半口淡茶压压惊,略活动了几下好松松筋骨,才看向面前一身黑衣的男人。 “虽然说我与陆公子有些救命之恩的旧相识,但即便是当下就想知道前后因果,陆公子也得先告诉我,此番见面乃是何意?莫非襄州梁府被灭一案,陆公子已然知晓是何人所为?” 闻言,陆进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在她对面的软榻上缓缓落座,眼底尽是难以察觉到的深意:“姑娘不想说也无妨,我没什么同你拐弯抹角的耐性,那就都将梁则介一事暂且搁置,不如先谈谈楚州城外的那起案子吧。” 荀霜见他心思沉,又说出些她半点不知的话,不由皱眉,颇为意外地望向对坐的男人,方才还平静的双眸更是染上不解之色,连刚要饮下的淡茶都险些未能全数入腹:“陆公子在说什么?” 想是已然料到少女的反应,陆进扬仅仅是挑眉回看她,笑意盈盈,又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旧信来,但并未相递,只将寥寥四字的启封词露出:“若我猜得没错,此封信件上的字迹,乃是出自姑娘之手,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吗?” 循声望去的少女细看了一遍他手中的桑皮纸,见那四个“三哥亲启”的大字端方有力,便心下了然,想必是窦其之出了什么事。 只不过,他一个做赝品的工匠,日常里又有些可供挥霍的家底,现下更是得了万隆兴的庇佑,即使遭到了寻仇灭口的灾祸,只要用她给的钱财利诱,哪里就会这样被人不管不顾地杀了呢。 此事实在可疑,所以回尽苍寨之前,定要跟孔层详谈,让他仔细查探一番,好落个心安。 但现下这般顾头难顾尾的处境,还是先在这位楚州守城的护卫面前,摆脱嫌疑要紧。 荀霜心中思忖半刻,方淡然开口:“确实是我写的信不错,可他的死因我并不知晓,即便是陆公子要动刑逼问,也是半个字都问不出的。” 对方听闻,却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口气也去了些有事相询的严肃,多了半分调侃:“姑娘认为,我在怀疑你?怀疑对自己以命相救的恩人?那我陆进扬可是要成了狼心狗肺的烂根子,名声糊涂啊。” “那陆公子原来的打算是……” 微蹙细眉的少女一下了然,随即便要接过话头,将揣度出的来意倾数坦言,陆进扬反先一步打断了她:“此人之死,不在自身结过的仇,而在于姑娘。” 荀霜闻言,心有触动,不由颔首:“陆公子是说,这件杀人的血案,是冲着我来的?” 布衣旧衫的男人轻轻点了点头,深似高崖的双眸仿若盛着不可测的忧思,未至半刻便又很快隐去,只余不见一分心绪的面容对向荀霜。 “死者赶路驾的马车中还留了一木盒的金子,凶手却没有拿走,那就不是为了劫财,必定是深仇旧怨,而窦其之一介布衣工匠,哪里会招惹到这样的人物,”陆进扬顿了顿,抬眼望去,“可姑娘就不同了。” 话音刚落,却没人再出声言语,一时间,屋内四静,针落亦可闻。 荀霜的心里反倒拨弦之音乱起,所思飘远。 所以,是万隆兴碰到了什么因妒生恨的钉子? 不,不对。 窦其之的藏身处仅有她与四姐知晓,不可能遭廖恒泄露。 那就是因了尽苍寨,害怕窦其之去搬什么了不得的救兵? 可是早在被那位季公子挟迫之前,她就已经让窦其之速速离开楚州城了,而短短不过小半日,他们万不会查到窦其之身上。 因此,绝不会是尽苍寨的缘故。 难道,荀寄明之女的身份被暴露,引来了杀人之祸? 正思量着,沉闷的男声却出声打断:“现在天色已晚,此事明日再说,你先休息吧。” 荀霜也不再勉强,待送他出了小屋,就在铺好的木床上躺下,半闭半思地歇息。 迷迷糊糊中,仍想着这桩案子该如何解,却也终是双目紧闭,沉沉睡去。 第20章 风月 楚州,兴化坊。 微亮的天光已然显出昭示白日将至的青碧之色,淡云如丝若缕,轻轻柔柔地将一城拢入怀中,也照得因了生计而来往相迎的过路人步履匆匆,略显焦急地在一街一巷之间游走,更展现出几分要商谈要事的迫切。 不做午前营生的风月楼此刻反倒清闲,大门紧闭的样子颇有些落破的寥败衰气,生生吓退了边上喜好瞎逛的孩童,只往人迹可寻的热闹处去。 但芙荷娘子半点也不在乎,毕竟,一群手里没几个子的小东西还犯不着钻钱眼里的她上心。 昨日身旁枕着块真金子睡,歇得甚是早,今晨起来也磨到了巳时,方堪堪转醒,可谁让她是风月楼的掌事主子,哪个人敢说半个错处,还不是得巴巴地递茶端食,讨好她呢。 只不过,这些日子生意不好,手头紧,连往日饮惯了的名品茶叶也要细分了兑水喝,淡得直叫芙荷娘子皱眉:“算了,这样喝真是没意思,金贵的东西用完便罢了,不必为了多撑几日的面子,就要如此小家做派。” 侍立一旁的婢女听她吩咐,忙应声称是,待将小方桌上的茶具小心撤下,又恭敬地低眉相问:“您让人准备的衣裙已收拾出来了,可要现在就送上去?” “不必,”芙荷娘子半眯眼,斜倚在木榻上,搭拉着手臂,淡淡开口,“先拿到我这儿来。” “是。” 等那善会看眼色的婢女离开,她才双目清明地看向房内摆的一道绣花屏风,身子也愈发坐直了些,见刚刚还略显高大身形的人儿已悄然离去,不免心定了几分。 走了便好,省得待在这儿让人心烦。 但是,还留下了个不知该如何处理的烂摊子,这可难办。 思及楼上那位被绑来的无名女子,芙荷娘子轻叹一声,明亮的眸子更添忧虑。 要是闹死闹活地要寻个说法,她就先灌一剂力道狠的蒙汗药,叫人晕去几天,再不济的话,只能将人绑住了。 正思量着,房外却有人敲门轻唤:“娘子,您吩咐的东西拿来了,现在就送进来吗?” “进来吧。” 随人而入,一袭白衣的女子便摆了摆手:“你先出去,我有事再叫你。” 待意欲服侍讨好的婢女悻悻离去,她方起身,将那仔细叠好的衣裙拿起,见绣工精细,布料也是拿得出手的上等货,更是眉头舒缓,展颜一笑,立即推门而出,往三楼的东侧间缓步而上。 罢了,罢了,还是先拿好东西哄几声,劝几句吧。 实在不行,要往死里闹腾,就只得下药了。 而且,这事必须得要她亲自去不办,万不能假手他人,否则一言一语地声张出去,那楚州刺史定然为了保全他的好儿子,弃了她这个不入流的棋子,而到了那个时候,风月楼是办不下去了。 所以,她先借送这衣裳的由头打探一下那姑娘的风口,再以好言相劝,必能落个皆大欢喜的好收场。 八面玲珑的芙荷娘子思及此,心中更增几分得意,便轻叩房门,和语相唤:“姑娘可醒了?” 等了半刻,却不听见答复。 是还未起吗? 可这都日上三竿了,连她这个楼中第一人都要睁眼干活了,哪里就能这样安睡。 但现在这样不声不响,难不成是跑去告官了? 那可不行! 她还指望开这风月楼好养老呢! 芙荷娘子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惊疑,忙用空出的一只手推门而入,惴惴四顾,只见屋内摆设依旧,清幽沁鼻的安神香仍淡淡飘散,玉制屏风隔开的里间,紫纱轻垂的床幔却不见人影。 了不得,了不得,真给这小丫头跑了! 颇有些气急败坏的女人霎时就要夺门而出,差几个得力的手下人去追,谁料一转身便在那对着里院的窗边,看到了闭目静坐的祸首。 许是听见芙荷娘子大手大脚的动静,本来思绪飘远的人儿随即睁眼望去,见面前不甚熟悉的生人神色惘然,不由开口说道:“您是?” “我来给你送件递换穿的衣裳。” 芙荷娘子微微松了一口气,在摆着淡茶的木榻对面坐下,仔细端详了这位无名姑娘的神情,却不见怖色,手脚也未被绑住,难道不用她劝就想通了? 但也末能尽然,还是要与她说道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深着呢。 “姑娘,我知道你心里苦,清白人家的女儿被拐到这里来着实没脸面,但是俗话说得好啊,既来之则安之,人活着不就为了这条命能舒心愉悦嘛,服个软也就过去了,更何况楚州刺史家的公子……” “您可是误会了什么?”荀霜听她一番几乎要感人肺腑的长篇大论,心道不对,立马摆了摆手,出言打断,“我与陆进扬,仅仅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之谊罢了。” 面容姣好的女人原以为她心中忿忿,要说什么拒绝的话,谁料事实竟非她所想,不由啊了一声,连讲出的一言半语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先前陆二公子说要清掉三楼住的所有人,腾出间干净屋子,我还以为是要将姑娘你起来呢。” 越说,神色也愈发讪讪,连素日里常挂的一副笑脸也有些撑不住了,双眸低垂:“真是闹出个天大的笑话,误会了姑娘,万望见谅。” 闻及此言,荀霜笑着摇了摇头,方才还沉思肃目的面容也添了几分柔和,又怕她尴尬,忙调转了个话头:.“昨日只顾着谈事,忘记问陆进扬了,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楼罢了,名唤风月。” 芙荷娘子见她坦然,听到青楼二字也未显什么鄙薄之色,便知是个大气的好女子,不由笑语晏晏,忙要扯她起来换件干爽的衣裳,提到手中的东西也甚是自得:“这件可是价高难得的好货呢。” 荀霜拗她不过,只得听话,关上春意正浓的格窗,先行洗漱去了,临人走时还不忘嘱咐几句:“这一层的好房间若因我之过而草草关掉,实在耽误了风月楼的生意,姐姐都开了吧,回头我来跟陆进扬说。” 一听这么个体贴人的话,芙荷娘子心中更喜,高兴得连说了三个好字:“那就有劳妹妹了。” 又顿了顿:“我再给妹妹住的房间门口贴个纸封条,说是这儿漏雨,再没有其他人敢进的。” 说完,便吩咐几个婢女进来侍候,荀霜见状,煞是难为情,忙摆了摆手:“不必如此麻烦,我一个人就行的。” 见她坚持,芙荷娘子方才作罢,又轻轻合上门退下了,一时间屋内也寂静了几分。 放下乌发的少女拢过新衫,不一会儿便将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总要垂下几绺青丝的鬓角也被梳起,尽数用缠着红线的长绣针簪于耳后,比之刚刚的散状更是利落不少。 只是如今没了艳目的娇花点缀,到底是无甚生机的素气,近乎与幼年一般无二。 但还有至少大红色衬着,不似在赵胡村时,只从阿娘穿破不用的旧衣上扯下根细布条绑了,活像个终年要饭的小乞丐。 面目可憎,遭人唾弃。 视为丧犬,不得清闲。 她原本仅仅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啊,只要爹娘在,哪怕是无甚金银傍身,也是快活的日子。 可惜了,真是天不遂人愿呢。 思及此,荀霜对着磨得光亮的铜镜轻叹了一口气,仔细端详半刻,又伸手摸了摸挽好的乌发。 虽然很是不喜现下的打扮,她仍是因了芙荷娘子送来的素白衣裙,勉强接受了这副可相映衬的模样。 事毕,刚打算去问陆进扬何时回来,紧紧合上的木门却被砰地一声推开。 是谁! 想来是因为芙荷娘子还未来得及贴上封条,这人便糊里糊涂地走错了地方? 但忽遭这么一吓,荀霜不免惊呼出声,转身回望,还未看清来者是谁,那人倒是半点没有报上名来的风度,气势汹汹地一刀劈开隔着的屏风,将那玉制的贵宝直楞楞地挥倒在地上。 竟是个不好惹的。 于是,她立马一手拔出簪在头上的长绣针,又趁来者目力不及,防备松懈,一手将梳妆台上的铜镜向远处狠狠砸去。 那人却偏身一躲,气急败坏地高喊:“你这个……” 话音未落,怒声却止。 怎么突然就停了? 荀霜心中惊讶,再定睛一看,面前横眉竖眼的中年男人却是楚州刺史陆决! 他嘴角一颤,似乎是对这始料未及的境况手足无措。 “陆大人来这里做什么?我已经向魏公子言明,他也应下说会放我走了,怎么这么快就要反悔了?” 素衣散发的少女扬眉一笑,显出几分轻佻之色,寒凉的双眸愈发深沉。 见她误会了自己的来意,陆决摇了摇头,横起的粗眉却变得舒展平缓:“不是你想的那样,此行相遇只不过凑巧,我还有别的要事,就先走了,这番叨扰实是抱歉。” 刚要转身,却听清冷的女声淡淡开口:“来青楼亲自商谈要事啊,陆大人真是个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的好官呢。” 慢慢悠悠,抑扬顿挫,甚是嘲讽。 还偏偏将“亲自”二字加重了说。 陆决一听,怒气又要上来,但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便只得偃旗息鼓,低沉了声音回她:“并非什么要紧的官务,只不过家中丑事罢了。” 闻言,荀霜心下了然,莞尔轻笑。 哦? 原来是陆进扬招来的祸害。 但到底还算是有些交情,定要为他分说几句好了。 “大人不止误会了我,也冤枉家中的人了,风月楼才刚刚开门迎客,怎么可能现在就有人光顾呢。” 荀霜不好点破他所寻何人的窗户纸,给这位素来面冷心也冷的楚州刺史留了几分薄面,好少些父子相执的纷争,便寥寥略过需要提及陆进扬大名之处。 见面前的人识趣,没将此等见不得光的丑事闹到明面上,陆决心中安定几分,也因了她状似真言的托词面露犹豫之色:“但他之前……” 话未毕,大开的房门边却倏地窜出个白光乍现的人影,一把夺过陆决手中松握的长刀,高声喝斥:“什么贼子敢来老娘的地盘撒野,不知道这儿谁罩的吗!” 边说着,这要将抢来的刀挥去,以图一击制敌,可还未出刃便被劈落,惊得意要抵挡的芙荷娘子抬眼望去。 面生得很,必定不是常客。 但粗眉星目,又与什么熟人肖似,一时间思虑未得,竟认不出来。 陆决也不知道她是何人,只冷眼相对,不言不语。 如此僵持之局,荀霜见状,立马出声打破:“姐姐放心,这位大人与我相识,不是什么前来坏生意的贼人。” 大人? 是个做官的? 因了方才一劈而瘫坐在地的女人不由浮现愁容,生怕又惹上了什么陆进扬也兜不住底的大事,心中难免惶恐。 刚要分说辩驳,却先被踏步上前的荀霜一把扶起,又听她轻声安慰:“没事的,大人心慈,方才答应了我,说是不会计较的。” 芙荷娘子闻言,仍旧细眉微皱,神情怔怔。 但又不像是吓着了,似乎在凝神沉思。 而不消一息之隔,便如看破了不可泄露的天机,一脸大彻大悟的了然。 荀霜一见她这番模样,又担心不慎道破陆决的身份,反让场面难堪,就先一步说道:“既然这儿没有大人要找的东西,不如早些回去处理杂事吧。” 听这好言解围的话,深衣常服的男人自是明白,立马别过脸去,挥袖离开,急切之意尽显,连声告辞都没有说就匆忙而走。 徙留一时相对无言的两人静立原处,未动分毫。 “那位大人不会是陆公子的……” 芙荷娘子仍心有余悸,双手轻颤,被荀霜扶着的半边身子也软了,一句完整的话都险些要说不全。 “是陆进扬的父亲不错。” 荀霜接过她的话,温声相回,但芙荷娘子却似被吓破了胆子,口中反复念叨着楚州刺史几字,目光甚是空洞骇人,似是被抽去了半缕幽魂。 门外却忽地被闯入,几个一股脑冲进来的婢女俱是满脸惊恐:“芙荷娘子!芙荷娘子!出事了!” “怎么了?” “前日那两伙闹事的公子哥又吵起来了!” 第21章 合谋 楚州,府衙。 晨日尚未全然褪去入夜刚过的寒气,依旧凉意扑人。 一袭清风堂而皇之地穿行过大开的直棂窗,携来几分湿潮之意,稀松着数片翠绿的苍叶,染上些许凄哀悲色,更使本就心事重重的刺史大人郁容复甚。 木桌上的茶水早已没有了刚添时的水雾弥散,冷透了大半,正是抬杯入口的适宜之时,屋子里的人却未动分毫,只低头看着一张薄纸入神。 虽端坐案前多时,他却只眉头紧锁地盯着这份仵作呈上来的文书,半撑额角,便是海饮三大杯温茶也不得舒缓心中烦闷。 陆决双目微动,囫囵吞地瞧完。随后,一声长叹。 寥寥数语,尽书那具无名尸首的死状之惨烈,可见凶犯下手极狠。 若非因了深仇大恨泄愤,实在难以解释其中关窍。 可一个外乡人,连入城的路引也没有,姓名籍贯一概不知的,横死异处,真是桩无从查起的命案啊。 心头思绪万千,正要深思理清之际,却被屋外急促的敲门声扰乱,顿时怒来,厉声喝斥:“官衙重地,何人喧闹!” 此话一出,门外反倒停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被责问,格窗上忽有忽无的轮廓一瞬更近了些,显出个身形高大的黑影来,看得陆决越发冒火,还要再喊,又听见一声:“父亲,是我。” 便如心头浇了盆冷水,纷乱的杂绪立马清明,沉了沉嗓子,道:“进。” 话音未落,一身披锁子甲的年轻男子缓步踏入屋内,拱手施礼,态度恭敬:“昨夜发生此等骇人听闻的命案,实在是属下巡城有失,酿成了民众人心惶惶的大祸,因而特来向刺史大人请罪。” 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好一个恪尽职守的守城统领。 陆决侧眉一挑,转头轻摇:“那方才唤我爹做什么?陆统领如此深明大义,合该负荆请罪才是,只说些嘴上工夫,实在难以让本官信服。” 本以为向来桀骜不驯的毛头小子定要呛几句,说些什么明明是他这个一州刺史治理不严的蠢话,可等了会儿倒是未得回应,不由疑惑今日怎么转了性子。 正打算抬头看个究竟,瞧这脸上神色是否仍旧是不服之色,却听见来人扑通一声跪下,还磕了几个响头,着实吓了一跳。 不过是挖苦一句,这个素日里娇生惯养的亲生儿子竟被唬得胆也丢了,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争气啊。 陆决轻叹一声,忙从木椅上起身,要伸手将他扶起,却被对方侧身躲过,又听:“儿子过去行事无状,让父亲忧心,委实不孝。如今受任楚州卫军统领一职,方明白父亲之前持家有道如何不易,往后定尽心尽职,不辱没我陆家门楣。” 肺腑挚言,叫人恨不得闻之落泪啊。 喜见吾儿初成的刺史大人欣慰不已,捻着半黄不黑的长须重重点头,拍了拍陆进扬的肩头,感慨万千:“嗯,你明白爹的苦心就好,这次的失职之事就算了,下不为例,起来吧。” 又顿了顿:“以后别去风月楼那等污秽之地了,我陆决的儿子可不能是一个贪于享乐的酒色孬种。” 说罢,陆决双手扶起面前一脸悔不当初的少年人,粗糙的手轻轻掸了几下锁子甲上的尘土,一时黄土肆散,将年长人的大紫官袍也沾染上不少。 “方才我儿这么急着找我,所为何事啊?” 虽然父子间的气氛较之刚才有所缓和,陆进扬仍略微低着头,双眼并未直视眉目和善的父亲大人,不卑不亢地回道:“命案的凶犯或许找到了可以查明真相的蛛丝马迹,故而匆匆来见父亲,冀以戴罪立功。” 闻言,陆决唇角微动,大半个身子不自主地撑在桌沿边,官帽都险些掉落,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当真?” “自然不敢欺瞒父亲,”听见动静的少年人忙搀了陆决一把,待扶他稳当坐下来,才缓缓说道,“前些日子风月楼里有个不速之客来访……” 又听见这青楼的名字,陆决皱眉:“你…” “父亲放宽心,儿子日后绝不再踏入风月楼半步,一心一意只为我陆家基业。” 得了这席信誓旦旦的保证,整理好仪容的中年男人便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于是屋内才响起陆进扬沉缓的说话声:“是个约莫着四十岁的矮个子男人,一身青色的旧衣衫,给了管事的芙荷娘子一百两白银,说是要查看楼里姑娘的生辰八字以及卖身为奴的来处。” “那不就是个想抢生意的吗,和昨夜的命案又有什么干系?” 陆进扬一笑,连带着脸上的疤也显得越发狰狞:“若是个不认得的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可偏偏幼时在燕京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儿子断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话毕,洒脱惯了的刺史府三公子极其不自然地用左手摸了摸面目上的长疤,微微眯着的眼中尽是道不清的苦涩,一下子就令陆决了然于心。 “圆瓶脸,云雀簪,是韩相府上的古道南。” 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陆决听罢默然,并未心急地立刻追问,反而愧疚地看向面前平静如水的少年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为父对不住你,当年为了争一口闲气才使吾儿遭逢此祸,可惜了我的燕郎被困在这北地,没法子施展抱负,否则定是要……” 饶是离京后扎根楚州多年,一谈及赴任刺史的原由,陆决心中难免愤愤,既恨权势滔天者罔顾人伦,又气自己连当时年幼的儿子都护不住,无能啊。 还要深想,思绪却被一声听不出喜怒的问询打断:“所以,父亲觉得还要不要查下去呢?” 眼前的少年英姿出众,该是春风得意的好年华,但因为一道骇人的疤痕到底是逊色几分,更令陆决心中酸涩,如鲠在喉。 “当然要查!” 他陆决早已不是当年遇事慌乱,只懂求饶的无官白身,如今一州刺史,功绩斐然,岂能不将丢了的面子找回来。 还要断了韩相底下这只办事利索的左右手,好偿还他儿子所受的苦楚。 “为父立马下令全城搜捕,定将古道南这贼贱人捉出来。” 陆进扬却摆摆手,又道:“父亲不用如此大费周章,那人的藏身之处已经找到。” “什么!” 方才还沾沾自喜的中年男人闻言色变,眸中神情晦明不辨,“吾儿可是已经动手了?” 却见眼前人仅仅只是摇了摇头:“还未,尚待父亲一声令下。” 陆决心方定了,沉吟半晌,发觉刚才失态之语实属妄言,明明向来镇静自若的一州之长今日竟然毛躁至此,那可要不得。 更何况古道南来楚州一事他还未深想,或许与武女刺相有关,杀个撞破丑闻的外乡人亦在情理之中,若贸然前去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要从长计议,方能明哲保身,万万不可妄动。 陆决一想到刚刚差点乱了分寸,不禁懊恼。 都是因为他那颗拳拳爱子之心啊,面前这小子..... 思及此,陆决双目不由黯淡下来,语调也较之片刻前冷许多:“先按兵不动,容我考虑一二再行事。你且退下,此事稍后再议。” 陆进扬仿佛早有预料一般,脸上未显露出半分不悦,依旧是一副恭敬有礼的谦卑模样,应声退下,看得陆决心中却是不甚满意:“等会儿,那古道南现下在何处?” “是北巷的一处小院,属下已经派了数十人严加看管,不会有失。” 但愿如此。 陆决轻叹,点点头示意知晓,安然坐下,随后便摆手让他离开。 面前的脚步声却并未踏向门边,反而咯噔咯噔地响至右侧大开的隔窗处,才忽地停下,他心中疑惑,眉头皱起,抬眼去瞧:“你怎么.....” 回应的先是哐啷的关窗声:“春寒料峭,父亲莫要因为一时吹风的舒爽,叫自己的身体受了凉。” 一席话说得陆决心中的疙瘩和不满顿时消解不少。 果真是担任这统领一职磨练了性子,都知道关心他这个父亲了。 男人颇为自得地嗯了一声:“这天是还凉着,我儿有心了。” 可北巷小院里的人却不这么想。 十几个身形敏捷的汉子俱作黄衫打扮,清一色的薄衣,恍惚间是已入暑热天一般,又都零零散散地随地而坐,直至东边屋子的木门打开,才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压低着嗓子说道:“先生。” 圆瓶脸的男人摆摆手,由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出来,过了有半刻钟才站到数十个黄衫跟前:“人都处理好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站前一步,拱手道:“回禀先生,丢到城外的乱葬岗去了,无人发现。” “无人发现?” 古道南冷笑,本就堆叠的皮肉霎时突兀,面目越发刻薄慑人。 “那我怎么听说楚州城中命案突发,巡视的守卫要搜人呐?” “属下办事不力,请先生责罚。” 话未出,一排排人重重跪下,膝盖之沉险些要将小小院子震出地动山摇的气势。 一群只知道舞弄刀剑的蠢货!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找死吗! 都说了是暗中查访,秘密行事了,还虎头虎脑的。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木簪束发的中年男人气急,又不好大声发作,无奈之余,只得顺着身边人抬来的椅子上坐下,正想着下一步如何行事,背后却传来一句:“先生,别来无恙啊。” 短短几个字,听得古道南脸色越发沉重。 什么不请自来的外来之客,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这群狗东西竟还无动于衷! 正要发作,那人已经转到面前,显出黑衣遮面的身形来。古道南定睛一看:“孔大人?” 来人一笑,拿开覆盖住小半张脸的披风:“先生错怪下面的人了,将尸首运出城内的事经由我一手操办,万万不会出现遭人察觉的披露。” 闻言,古道南稍稍眯眼,露出些许轻蔑之色:“哦?那遍布城内的搜捕文书又是怎么回事?” 孔层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不过是其他宵小之徒所为的破烂事,恰好撞上我们处理的时间,这都与先生无关。可此地不宜久留,我安排人尽快送先生出城。” “孔大人这叫什么话!”正安心坐下的中年男人骤然跳起,本就受伤的腿立马阵痛,声调也愈发尖锐,“相爷吩咐的事情尚未得出个结果,我岂能一无所获地回京!” 孔层对他上蹿下跳的态度置若罔闻,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陆进扬派来围住院子的人马快到了,他如今是楚州卫军的统领,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里不是先生能够如鱼得水的燕京,还是避开的好。” 一听这陌生的名字,古道南的脸色扭曲起来,言语忿忿:“陆进扬是个什么东西!我与他何仇何怨,怎么这会儿跟条狗似的咬着我不放!” 不认识陆进扬啊,呵。 果然是目中无人的相府幕僚,做过的恶从来都不放在眼里,想来仗势欺人是家常便饭啊。 孔层眼中暗了暗,掩去差点就要被察觉的嘲讽之意,好心肠地温言解释道:“陆决府上的三公子,先生忘了?” “哦,那个庶子,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有印象。” 古道南经由提醒,终于想起了一段陈年旧事,嘴上依然不饶人:“怕他作甚!我为相爷做事,区区小儿,岂敢动我!” 闻言,孔层轻笑:“有相爷撑腰,先生自然能够毫发不伤。” “但也会暴露先生暗访楚州的行踪,进而牵连到相爷,所以先生还是.....” 未等他说完,古道南便一下子出言打断:“我明白了,出城的事你找人来安排吧。” 一袭黑衣的男人见他配合,忙点头称是,临走时又鞠一躬,颇为郑重其事:“还望先生在相爷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孔层愿结草衔环报之。” 古道南敷衍地应了一声,由人慢慢地搀扶上了马车,整容坐下,见里面宽敞又舒适,方满意地点头。 刚刚交谈许久,一时口渴难耐,便再车内翻找茶水。 搜寻间,却意外掏出一个做工粗糙的木头匣子。 盖头一掀,尽是百两面额的银票。 装满了,沉得很。 也看得古道南眉开眼笑,拉开车帘:“孔大人这是何意?” “先生为相爷做事劳苦功高,这点小东西还请先生笑纳。” “嗯,不错,我会在相爷面前多多提你的。” 古道南摸摸沉甸甸的银票匣子,又要将车帘拉上启程,却在一瞬蓦然停下,恢复了一开始趾高气昂的样子:“孔大人这里可有茶吗?” 孔层一听,忙亲自跑前跑后地给他斟上一壶,恭敬地双手递上:“您请。” 饮毕,圆瓶脸的男人神情怔怔,似是饱腹之后的片刻失神,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道:“尽苍寨的人,你多看着点。还有这封信,要亲手交给他。” “是,先生。” 孔层郑重接过,也目送着车马越行越远,长叹一声,将身上厚重的黑袍脱下,露出里面的绯色官服来,又掏出个火折子,将那袍子点燃,甩向院内堆着的柴草,悠然离去。 第22章 心惊 风月楼。 往常冷清的底层今日莫名热闹起来,两个世家子弟不知为了什么生了言语上的争执,吵得素来喜欢当甩手掌柜的芙荷娘子这次必须得亲自出马,才能平息事端。 再耽搁个一时半会儿,摔杯子踢桌子的,可都是活生生的银两被糟蹋了啊。 芙荷娘子一想到这事就心痛不已,忙风风火火地追到楼下去了,还未窜到那闹事的人跟前,就已经听见声如洪钟的一喊:“两位公子,且慢!” 荀霜本想跟着同去,但又忧心她这个新来的生面孔惹人注意,沾上麻烦就不好脱身了。 可不是回回都有孔层恰巧出手帮忙的,再陷入牢狱之灾,说不准就落到陆决手上了,所以还是万事小心为上,只站在楼上远远地望,不近了凑热闹。 她虽眼神不好,对底下的骚乱看不真切,却也听出那两人的争吵声小了不少,不消一刻钟便都低头耷脑地离开了。 底下的花厅原还有些客人,对闹事的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竟然一个都没走一个都没动,照常喝酒享乐,好不快活。 楼内丝竹奏乐,仙音飘渺,更有切合当下时节的锦簇花团缠绕木梯,一片姹紫桃红。 顺着装点得生意盎然的长梯拾阶而上,都有好几位翠钗银簪的女子笑语嫣然,春风满面地迎接久盼的常客。 却忽来了个未施粉黛的人儿顶着个散乱的披发上来,硬生生搅浑了这一池令人魂牵梦绕的春水,东奔西走的急样子,显然带了怒气。 不一会儿就窜到了好整以暇的荀霜身边,一脸冷嘲热讽:“这两个打秋风的混账!还想合伙闹事好赖掉赊下的银子,正当老娘吃素的,这点伎俩还能骗得到我!两个掺水脑袋!” 说罢,便挽着素色衣衫的少女进了里屋,又小心地合上门。 屋内点了淡香,丝丝缕缕扑在做工精细的刺绣屏风上,也冲散了上等碧螺春的茶味。 芙荷娘子不禁皱眉,一双摧香的辣手直接掐灭了始作俑者,方满意了,慢悠悠地沏上温热的茶水,递给对坐的荀霜:“还未请教姑娘,该如何称呼呢?” “叫我阿蕴就好了。”“ 嗯,原来是叫阿蕴呐,”芙荷娘子微微点头,略做思索状,随即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陆三公子提起过,赶巧今日事多,一忙起来便给忘了,实在惭愧。” 荀霜笑了笑,不甚在意地回道:“些许小事,姐姐不必介怀。倒是今日闹这一出,可会影响风月楼以后的生意?” 闻言,披散乌发的女人边随手挽出个利落的高髻,边淡然开口:“怎会,阿蕴真是小瞧我,也小瞧陆三公子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自然摆平得下。” 又拾起旁边梳妆匣上的一支金燕步摇,比划着插在挽成的高髻上,颇为欣喜:“阿蕴觉得这样装扮好看吗?” 荀霜便顺着她的手去看那支略显老旧的步摇。 见那东西虽雕工细致,但样式是数十年前才时兴的,与她穿的华美衣裙并不相衬,就调转了个话头:“这步摇想必对姐姐颇为重要,是至亲之人送的吧。” 女人一听此言,雀跃的神情刹时黯淡不少,看得荀霜心中懊恼,刚要道歉,芙荷娘子反倒先摆了摆手:“确实是故去的挚友所赠,对我来说意义不同寻常。” 荀霜默然。 这样啊。 还是触及到了人家的伤心事。 正要出言安慰,面目悲切的女人又露出回忆往昔的伤怀之态,接着说道:“就是陆三公子的生母,她生前在楼里做琴师卖艺之时,与我几乎无话不谈。” 什么! 荀霜闻言,手中的杯子都险些脱落,一时失态。 说完这席话的女人似乎也没料到她眸中难掩的惊讶之色:“阿蕴不知道?不应该啊,陆三公子没跟你说吗?明明.....” 像是察觉自己话多失言了,芙荷娘子本来止不住的话头蓦然停下,极其不自然地摸了摸早就挽好的鬓发,粉唇一抿:“瞧我这记性,刚刚手下几个姑娘唤我指点舞技的事儿怎么忘了,阿蕴且在这儿坐着歇息,我去去就回。” 荀霜便起身相送:“姐姐慢走。” 听着木门被轻轻关上,以及愈来愈轻的脚步声,屋内一脸愁容的少女才缓缓扶额坐下,长叹一声。 唉。 窥探他人的家事并非她的本意啊,原以为这金步摇的来历是诸如镇楼之宝一类的,哪成想竟然与陆进扬的身世有关。 可既然他从未提起,下次相见还是闭口不言来得好,这样大家面上都能过得去,不会让人难堪。 想好了日后怎么同陆进扬相处,这厢事毕,荀霜便打算收拾收拾回荡丘山了。 这里虽是个歇脚的好去处,可也比不上寨里呆得安心,所以还是要早点回去。 而且其实也没有什么会落下的,都是些身外之物。 该带走的只有她头上这根长绣针而已。 思及此,荀霜轻轻拔下这件珍视之物,将有些腐烂的花叶从针孔中抽离,只留下了一圈一圈的红线围绕其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长绣针用素绢布裹好,藏在衣衫里侧,却也没有把不复初次盛开的残花枯叶丢弃,反而凑近闻了闻。 依旧芬芳,可惜花容不再。 但..... 怎么另有一股刺鼻的焦味,像是从窗外传进来的。 荀霜顿觉心中疑虑,便循着来处,探出大开的格窗去瞧个究竟。 果然看见北边滚滚黑烟乘风涌来,引起街上一片骚动,人心惶惶。 “让开!” 随着一声怒吼镇住了慌乱的民众,两对身披锁子甲的卫兵从散开的空隙中疾步跑过,另有个骑马的领头开路,众军不消片刻就穿行过了风月楼前面的长街。 楚州城这几日怎么这么不太平,这是又发生了什么大案吗? 难不成跟姓秦的说得那件事有关? 正思索着,紧闭的屋门却被猛地打开,荀霜着实被吓了一跳,转身去看来者何人,见是男装打扮的宁宛云,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四姐怎么找到这儿的?” 还未得到回答,眼前的女子却不由分说地背着她从后窗一跃而下。 足足三层的高楼,荀霜立马紧紧闭眼,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因受惊吓而叫出声来,落地后才敢睁开,随着一言不发的宁宛云钻进了一旁等候多时的马车里。 还未来得及坐下喘口气,方才疾行厉色的女子终于开口了:“孔层昨日传话给我,说你在风月楼里,不必担心,还让我今日一大早就要带着尽苍寨的人全部离开楚州城,否则栽在陆决手里,他也无能为力。” 荀霜闻言,轻轻点头:“四姐可知道北边起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宁宛云摇头:“来得匆忙,没顾得上弄清那边发生的事。不过事态如何,回了尽苍寨也会有消息传来,阿蕴不必忧心。” 低头沉思的少女嗯了一声,又问:“怎么四姐一副男子打扮,风月楼的管事娘子与我相熟,何须乔装混进来?” 宁宛云一听,不由苦笑。 “孔层递来的那封信说得语焉不详,还以为将你安置在什么酒楼客栈,谁晓得是青楼,又不知哪个姑娘信得过,不好直接报你的名字,就想了个不引人注目的法子。” 荀霜颔首了然,不再多问,抬头看向门帘外。 驾着马车的依旧是金九安。 一行人来去未变,只不过来时欢声笑语,去时却沉寂无言。 似乎都各怀心事。 直至马车停在北城门处接受搜检。 “辛苦将军了。” 金九安边向一旁的守卫赔笑,边拉开车帘:“您瞧,都是出城探亲的穷苦人家,没有什么好看的。” 守卫冷笑:“没见过世面的,见个穿锁子甲的就叫将军吗!” 粗布衣衫的男人被唬得一愣一愣,不知踩了眼前人的什么痛处。 不对呀,以前都回个承你吉言的呢。 “大人莫怪,他嘴笨,总说错话,”荀霜见形势不对,立马出言打断,“可是还有哪里不对,需要我们兄妹二人下车搜身?” 守卫却不说话了,一时僵持不下,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急得后边要出城的人窃窃私语,又不敢同守卫正面起冲突,只将愤怒的目光投向金九安三人。 荀霜自然明白他们这些人的怒火何来,压低着嗓子问道:“大人想如何解决此事呢?” 守卫却一句不回,是铁了心要将他们困在这儿了,连车帘都给他们拉了回去:“下一个!” 素来好声好气的少女此时早已没有了苦等的耐心,握住左侧手臂藏着利刃的袖口,眼神越发凌厉,低垂的双眸暗含杀意。 身旁的宁宛云也从悄悄打开马车上的机关,将短剑紧握,蓄势待发。 正要恶战,车外忽然传来急忙奔走的马蹄声。 什么人! 荀霜刹时警惕。 难不成是陆决? 而借着被风掀起的车帘,只看到一身绯红色官袍的男人翻身下马。 是孔层。 他这时候赶来,是要干什么? 还未来得及深想,便听见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以及气势如虹的一句:“放行!” 不消半刻,三人的马车便缓缓驶离北城门,朝尽苍寨去了。 等荀霜一行人的影儿都瞧不见了,孔层仍旧望着城门外远眺,神情专注,若有所思的样子。 “大人,”方才拦路的守卫拱手施礼,压低了嗓子,“事情已经办妥了。” 孔层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往后你安心跟着我做事,少不了好处。” 说完便骑马回了官衙,照旧处理事务,平静如常。 只是没维持多久,一个身形高大的未请自来之人,一推破门而入。 “孔层,你干的好事!” 孔层却一脸淡然:“陆统领若是不介意这些话被有心之人听到,大可以放声高呼我的小人行径。” 陆进扬被这般无知无畏的话噎住,一时哑然。 “陆统领有什么不满,还请关门详谈。” 身披重甲的少年愤怒地切了一声,不情不愿,关上了屋门。 “古道南确实是我放走的,”孔层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对面前人晦暗的眼神视若无睹,“陆统领完全可以向刺史大人状告我徇私逾越。” “但是,陆统领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即使不是本官放他走,你那位虚伪至极的父亲也不敢动古道南的。” 孔层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边起身走近陆进扬,安慰似的拍了拍少年人的肩头,附耳低语道:“不如送我个顺水人情,助我官运亨通啊。” 陆进扬嫌弃地甩开按在他肩上的手:“那风月楼里的人,你有什么理由送走?” 闻言,孔层轻笑:“送她回该在的地方,这何错之有?” 又顿了顿:“怎么,你要送她见官,好向你父亲邀功?” “我自然有我的用处,不劳孔大人操心。” 说罢,跟来时一样,怒气冲冲地走了,摔门而出。 “天真。” 孔层摇了摇头,正要坐下,外面又有人通报:“孔大人,刺史大人找您。” “知道了,你退下吧。” 男人整理一下官袍,才慢悠悠地前去陆决处。 “大人,找下官所为何事?” 陆决并未立刻言明用意,反而递给他一叠数十张薄纸捆成的文书,肃容说道:“你看看这个。” “是,大人。” 孔层笑着双手接过,将细绳解开,仔细查看文书上的内容。 都是些贫民家孩子的生平记述,生辰、样貌、家住何处,甚至连父母往上数三代的也记了上去。 “这是大人之前查的买卖孩童的案子。” 陆决点头:“现下手头还有件命案要办,此事就先交给你。” 孔层一听,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依旧是一副恭敬的下属模样。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即使没有那桩命案,陆决也会寻个别个什么由头交给他去查。 然后破了案子的功劳都归到陆决名下,得不出真相就由他承担办事不力的罪责。过去都是如此。 但是这次,绝对要不同了。 “遵命,大人。下官定不负今日所托,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第23章 不利 入夜。 尽苍寨的怀盟厅却依旧烛火通明。 一素衣男人坐在东侧隔出来的里间交椅上,颇为专注地看着堆摆在长桌上的数本帐目,一页一页地缓缓翻看。 突然,寂静许久的厅内突兀地响起敲起脚步声,却并不沉重,反而极其克制地放轻。 察觉动静的男人一笑,抬首:“六妹来了,正好帮我看看这些册子,可曾出现什么批漏?” 她本来就是寨子里管事的人,按理当是义不容辞。 荀霜这次却一反常态地摆了摆手,沉声回道:“大哥,此次楚州一行,虽然与孔层仅仅是打了个照面的交道,更让我忧心此人心术不正,日后必为我尽苍寨的心腹大患。” 魏珵闻言,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意收了不少,目光也严肃起来:“我知道六妹的担忧,但我与孔层约定过,同他只做些消息互换的交易,不会在大事上过分依赖此人传递的消息。” 又顿了顿:“我尽苍寨在楚州城中的耳目并非他孔层一个,便是要使些阳奉阴违的手段也骗不过另外几位,又何愁因这一子而满盘皆输啊。” 依旧眉头紧锁的少女却摇了摇头,委婉地相劝道:“大哥也只说是楚州城内了,就怕还有之外的人在暗中窥探。” 随后,心事颇为沉重地继续:“今日出城时莫名被拦,他却掐准时机,恰好为我三人解围,想必这一古怪也有他的手笔。” 魏珵摇了摇头,眉头轻挑:“六妹想岔了,他是叫那守卫拖住你们,好留出个一时半刻给我送些东西。” 送东西? 饶是堂堂尽苍寨之主出言解释,荀霜仍一脸狐疑,思虑未消。 直至魏珵将一卷长皮纸在木桌上缓缓展开,探头一看,便见墨痕横肆,颇为详细地绘制了一城池街头巷尾的方位所在。 却看得荀霜一惊。 “是楚州卫兵的城防分布图。” 男人笑了笑:“这下六妹可安心了?” 荀霜见状,点头嗯了一声,也不再坚持,想来他心中有数,便顺手拿过放在桌角边上的一本账册,正打算细细翻阅起来,却被一双粗厚的手按住了书页。 “六妹不必着急,先用完晚膳再看吧。我瞧寨子几个馋家伙都迫不及待地要进来了呢。” 话音未落,大门外便有粗犷豪放的笑声传来。 二人听闻,相视而笑,都走出隔间。 果不其然,几个跳脱的身影俱窜到跟前,齐声喊道:“大哥。” 又见她也在一旁笑站着,都道:“六妹。” 还未开口回应,几个人围成的铁桶般的高墙内,忽地钻出一个白团似的小人儿来,细声细气地说:“魏叔好,阿蕴姑姑好。” 荀霜见了这个喜人的小团子,心中甚是欢喜,忙牵住她的肉手在正厅的长椅上坐下。 众人也都落座。 吃食还未呈上来,便早有三坛好酒掀开了蒙口的负布盖,依次被放置在长桌上。 一青衣少年先站起来盛了一大碗,向在座的众人敬酒:“初来尽苍寨,还请各位哥哥姐姐多多关照。” 随即,一饮而尽,颇为豪迈。 看得坐在身侧的曾起也笑着调侃:“七弟之前在家里滴酒不沾的,这一大碗可是实心实意啊。” 听出二哥与这新来的语气熟稔,荀霜便道:“二哥与七弟早就相识?” “六妹竟没有认出来吗?” 回话的曾起也是一脸惊讶,愣愣地看向心存疑惑的少女,“昉元是我爹的徒弟啊。难不成前几日在曾家院子里没有碰到吗?不应该啊。” 一听此话,荀霜便了然。 是那个鲜言少语的鬼头颅。 “去的时候没怎么注意,匆忙将东西撂下就走了,实在是未瞧真切。” 温昉元也笑着摆摆手:“六姐不用介怀,如今已是寨子里的一家人了,多打几个照面就熟悉了。” 众人都附和,点头称是。 正好佳肴肉馈也抬了上来,就乘着酒兴畅谈,硬生生将这日常便饭吃成了饕餮盛宴。 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酒空了,盘净了,就都三三两两地离去了。 “七弟,你跟我来。” 因这寨中事务繁多,魏珵并未多喝,一用完便叫住了新任的七当家,到怀盟厅一处的隔间另谈要事。 负手背立的男人神情严肃:“那群猎户的巢穴虽然都已尽数找出,但人还藏在楚州城内,此时还不一网打尽,来日必定后患无穷。” 明灭不定的烛火随风而动,更照得魏珵平静的面容莫测:“所以,七弟意下如何呢?” “自然要斩草除根,”因多喝了酒,温昉元的两颊漫上些许潮红,“那几个猎户还没有察觉到我与尽苍寨的关系,明日我就入城,将余孽都清理干净。” 闻言,魏珵颔首,眉目舒展,露出稍许满意的神色:“此事你办得极好,等回来了就和四妹一道做事,掌管我尽苍寨的刀剑兵械。” 受此重任的少年人嘴角一弯:“多谢大哥。” “你走吧,今夜的住处二弟会给你安排。” “是。” 次日,拂晓。 尽苍寨的马道一反昔日默不作声的常态,尘土飞场,马踏奔走声彻响。 虽是转瞬即无,但也惊扰了路边舍邻的安睡之人,尤其是昨日风尘仆仆,劳心劳力的马夫。 金九安猛地从底楼的木床上坐起,烦躁地抓了抓凌乱的脏发,冷哼一声,颇为不满。转头又穿戴好衣物,踏上前往三层的木梯,咚咚敲响了房门,等了多时,未得回应。 又喊:“小姐!小姐!我知道你在看帐本呢!” 紧紧合上的木门才被人慢悠悠地打开。“怎么了?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荀霜见他怒气满面的滑稽样子,不恼反笑,看得本来不知所措的驼背男人翻了个白眼。 “我要回江南!” 又加重语气:“立刻就走!” 听这愤愤三言,荀霜倒像是毫不意外,一步一步缓缓走到窗边,指向尽苍寨东边的一处林子:“花不要了?” “不要了!回江南再种!” 少女轻笑:“那我都拔了簪头上。” 一席轻飘飘的话,金九安却听得心惊,这对爱花之人实在是剜心之言。 真真是个专掐人七寸的狠货。 顿时气焰消散了不少,不再作声,只干着面前人四两拨千斤般地翻查手中的帐本。 “又不是不回去了,”荀霜知晓离乡之人难免水土不服,出言安慰道,“再等等几日,这边事了,再送你回去。” “那你呢?” 金九安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言外之意,不禁皱了皱眉头。 荀霜仍旧低头看着帐本:“尽苍寨才是我的安身之所,除非要事在身,以后大概不回江南了。” 本来得了允诺的男人这下却像矮了半个身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也不着急。” 荀霜原专心对账,忽听他说话,便抬头问道:“什么?” 金九安正了正神色:“我说,在荡丘山你就是个人人喊打的土匪头子,在江南可是人人追捧的万隆兴少主,差别大着呢。” 少女却摇了摇头:“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怎么会一样,明明....” 金九安挑眉,对她这句话毫不认同。 荀霜继续道:“即便是在江南,我也依旧是尽苍寨的六当家。” 呵。 真是忠心耿耿。 男人冷笑,但也不再反驳,算作默认。 “还有什么事吗?” 金九安撇撇嘴,抬着头在了,正要关门离开,迎面却撞上了步履匆忙的宁宛云。 痛得他大喊:“干什么!” 满面沉重的女子不欲同他多话废话,直接转身关上了房门。 徒留他一个恨恨地骂了一句脏。 屋内的骑装女子显然也能听见,但懒得同金九安做口舌之争,只面露凝重地看向荀霜:“窦其之死了。” 闻言,少女平静的脸色微变:“怎么回事?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去襄州的路上,仇家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又懊悔不已:“早知道就派几个万隆兴的伙计暗中跟着,否则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宁宛云摇摇头:“阿蕴莫要自责,明明是他自己贪财,生怕别人抢了他的金银,才不让人跟着的。落此下场,也是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吗? 可若非她执意要将窦其之快点送走,也不会有此灾祸。 荀霜默然不语,又听宁宛云继续道:“粱则介的事有消息了。” “查到何人所为了?” “不是。” 宁宛云眼神躲闪,似是难以说出口:“陆决推到了尽苍寨头上,说我们要挑衅他这个一州刺史。” 本来握着帐本的少女气得摔了桌子:“荒谬!” 又问:“孔层怎么说?” “还没递出消息,想必也无能为力。” “确实,他也难办,”荀霜长叹一声,“先去找大哥商议此事吧。” 两人正要起身,却听窗外一片兵刃落地的动乱,对视一眼,就都匆匆下楼。 果然外面是一片狼籍。 一行披甲的守卫俱受了胳膊腿脚处的重伤,还未止住的伤口鲜血淋漓,都不间断地滴落在地上。 血泊之中,荀霜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略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七弟?” 少年人也看到了她,刚想扯着嘴皮子回一句,但牵连到伤口,引得身上阵痛,一时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来人!” 也有伤势不重的,看见她和宁宛云二人,便立马上前,解释前因后果:“七当家下山时,正好撞上那群来寻仇的猎户,一人难以敌众,拼尽力气才勉强退到寨门附近,所幸被守卫发觉,我们同那群猎户搏斗一番,才捡了命回来。” 荀霜听清缘由,点点头道:“我先去将此事告诉大哥。” 宁宛云另问:“那群猎户伤亡如何?” “四当家放心,都死了。” 又都吩咐几个卫兵扶着受伤的人,都到周处临的行医之所救治。 随后荀霜便牵了过道边上的马匹,翻身跨上,向山顶的怀盟厅骑去,扬起一路尘土。还未到门口,便见魏珵迎面出来,想来已然察觉山下的异动。 男人面色凝重,或许是彻夜未睡的缘故,眉眼间显得越发苍白憔悴,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六妹,你随我来。” 荀霜边走,边交代了山下猎户的偷袭之事,听得魏珵恨恨牙痒:“这些生事的烂虫,早该一锅端了他们,省得今日闹出出如此多的事端。” 几番话说完,两人便都行至怀盟厅后面的一处宽大别院,方才停下进入。 “大哥,其实那些人也不过是要讨口饭吃,毕竟尽苍寨占了他们狩猎为生的林子,所以才出此下策。” 面露不解的少女在里院书房坐下,抬头看向面前有些心不在焉的魏珵:“荡丘山何止一处峰峦,为什么不让给他们一地谋生呢?” 与她相对而坐的人却笑了笑:“六妹果然还是个孩子,不明白自古以来,兵家之地,寸土必争的道理。” “更何况,荡丘山一脉,我尽苍寨必得独占鳌头。” 说罢,魏珵不再多言解释,用手指点了点摆在桌上的长剑:“此番叫唤前来,为的是教导你练武一事。” 荀霜一听,惊得眼皮都跳了三下,讪讪回道:“大哥也知道,我向来不喜好这些耍刀弄剑的本事。而且一个记账的,练武再怎么出挑,拨算盘也不会快几分啊。” 说着说着,声音也越来越低,到最后,微若蚊蝇,连底气也没了。 像是了然她心中所想,魏珵将脸上一贯的笑意收起,颇为郑重其事地说道:“六妹昨日遇险,深陷楚州猎户的巢穴,着实令我们一干人担心。这次幸好是知道底细才能救你回来,可若下次仍发生这样的事情,六妺又没有自保之力,但凡我们晚来一步便是性命难保。” 饶是这样说了,荀霜耸拉着头,心里还是不情愿,嘴上却是应下来:“我明白了,大哥。以后定会习武。” 魏珵见她已然许下承诺,称心十足地嗯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日后由我亲自教你。” 什么! 荀霜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差点惊呼出声。 “从明日起,每日辰时就来这院子里练足两个时辰的基本功。” 随后又道:“初学之人就别学用长剑了,我先教你一套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