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焚音》 第1章 01 下山 古人云,三伏炎蒸,汗流如雨。此时也不过是刚过夏至没几日,毒日头就已从卯时挂在天上炙烤着大地。苍梧山的山道上,一素袍少女,身负一柄长剑,头戴一顶帷帽,走在布满树荫和青苔的山路上,汗水顺着她的下颌一滴一滴砸在石板上。 她停下脚步缓了一口气,踮起脚尖撩起帷帽的纱帘看向山下道路的尽头,“呼……就快到了。” 山脚下,即是临安县城。 少女快步走下让她脚底打滑的青苔路,心中暗骂着自己的轻功还是不够火候,踏上了进入县城的大路。 虽说正是炎炎夏日,但临安县城内市集一直都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然而此时面前的临安县城却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上个月来时还是人来人往的街道现已是空无一人,曾经两侧挤满的摊贩、高挂的布帘、各色迎风飘荡的招牌,早已经半挂半落,摇摇欲坠。街道两旁的商铺大门紧闭,有的则被砸得千疮百孔,一扇扇都好像蒙了一层看不透的灰。 少女心头一紧,站在进入县城的石牌坊前。 鼻间闻到的,是浓重得吹不散的血腥味。 看着这个上个月还繁华热闹的街市,少女心中萦绕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一阵裹挟着**血味的风吹过,使得她头皮发麻、脊背发寒。 天空阴沉沉的,原本的日头也被乌云掩盖,很快将有一场大雨来到。 循着记忆顺着街道走进县城,少女七拐八拐来到一家大门紧闭的商户前。那门板上赫然印着几个血手印,边缘有被人拿重物粗暴地砸坏的痕迹。而头顶上草药堂牌匾也已经倒了一半,摇摇欲坠。 少女心下骇然,喉咙发紧,忙抬手敲门,“林大夫?您在吗,林大夫?” “嘘——” 只听楼上传来一阵急切的嘘声,少女抬起头,隔壁商户二楼的窗户被打开,一个妇人堪堪探出半张脸瞪着她,“你小点声!闹出这么大动静再把那群恶鬼引来!” “恶鬼?”少女不解地皱起眉头,撩开帷帽的纱帘仰脸看向二楼,“请问大姐……” “嘘——”妇人更是急切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前让她噤声。 妇人见少女的脸庞满是未经世事的稚嫩,犹豫地回头看看屋内,又伸出头来四下看了看确实是无人在附近,随即冲少女招招手,“过来罢,我给你开门你进来。” 不出片刻,隔壁一楼的门板被人从内部抬开。少女也不再多言,抬腿迈入其中。 “你这个小囡,怎么一个人闯到这鬼地方来了!”昏黄的烛光下,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啃着手指的婴儿,脸上写满惊慌与疲惫。她声音低沉,像压抑着什么似的,目光在少女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向门外,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少女此刻即使是再懵懂无知也意识到此地的情况非同小可,她向妇人抱拳行礼,“多谢大姐提醒,是在下疏忽了。小辈乃苍梧山玉虚派弟子花落云,今日特地下山来临安县城林氏医馆帮师父抓药,却不想……” “别说了,”妇人忽然上前伸手捂住花落云的嘴,“低声些……” 花落云不解,但仍照做闭嘴。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切的脚步声,在门口仿佛迟疑了片刻,又匆匆跑远。妇人等了片刻,确定那阵脚步声不会再回来后才浅浅松了一口气,放下手来。 花落云盯着妇人,“……大姐,此处莫非遭遇了山贼?” 妇人苦笑,“这比那山贼还要毒,”她转身走向厅堂,从八仙桌下扯过一张圆凳给花落云示意她落座,“简直就是恶鬼!” 花落云解下背后的剑放在桌上,坐到妇人的身边,“何出此言?” 妇人打量了一下花落云的佩剑,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她身上绣有祥云的素袍,“小囡,你真的是山上那个什么玉虚派的?” 花落云点头,“千真万确。”她从怀中掏出临行前师父写的药方,“您看,上面有我师父的印。” 妇人好像不识字的样子,草草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是玉虚派的那也好,不下山也不知道这些肮脏事。”她叹口气,眼圈翻红,声音微微颤抖,“小囡,听姐的话,回山上去吧,千万别再下来,告诉你的师父关好山门,可别让人上去。” “大姐,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大夫的医馆怎么就不开门了?”花落云把药方揣回怀中,心下好生不安地问道。 妇人摇摇头,“本来这里直到上个月还好好的,然而自打半月前一伙恶贼人上了岸,就一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从上虞一直打杀到了临安。他们不是本地人,听说是东边海上那里坐船过来的,我家男人说他们叫什么倭寇,依我说他们就是一帮恶鬼。” 她说着,泪如断了的珠串落在怀中婴儿的襁褓上,“我男人说他们本来人不多,但是我们本地的恶人更多,没几下就勾搭上了,和倭鬼们混在一起做起了下流勾当,又是打又是抢,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你听说了没有,在会稽那边,他们直接抓了男丁跪在那里砍头,一排排挂城墙上……” 花落云的额头渗出一阵细密的冷汗,手微微发抖,“那,隔壁的医馆……” “可别提了,”妇人转头,仿佛不忍看花落云的表情,“几日前那倭寇和恶贼来到了临安,几乎把城内都抢光了。林大夫的医馆里有珍贵药材,被他们又砸又抢夺了个精光,儿子几个月前刚没,儿媳还挺着大肚子,他们竟然……剖开她肚子赌里面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花落云感觉一阵反胃,捏紧了剑鞘。 妇人吸吸鼻子,“老太太当场就吓死了,林大夫也疯了,说要跟他们拼命,直接被倭鬼一刀砍死了。”她说着,闭上了眼睛,仿佛那一幕还在眼前。 花落云低下头定了定神,慢慢一根一根松开紧紧握着剑鞘直到僵硬的手指。 她深深地呼吸,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上个月下山来医馆看望林大夫时那一家人接待她那乐融融的情景。 花落云鼻子一酸,她临走前林大夫的儿媳往她怀里塞的蜜饯她都舍不得吃,拿回山上分给小师弟小师妹们,自己的那一份还用荷叶包着藏在柜子里。 她看着黑黢黢的地面,半晌过去才看清楚那摊水渍是自己滴下来的眼泪。 花落云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吸吸鼻子,又抬起头看了一圈空荡荡黑漆漆的里屋,“大姐,那你呢?” “我,呵,”妇人抚摸着怀里的孩子,“我男人藏在后院透过墙缝看到林大夫家的事,赶紧回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把我藏进了地窖里,还嘱托我如果他不来开地窖门的话不听到第三遍鸡叫我不能出来。” 她转头看向屋内角落里的地窖口,旁边是一口装粮食的大瓮,已经空了,“我男人把娃娃塞我怀里,用瓮堵住地窖口。我就等啊等,但是我老是等不到他来,我也等不到鸡叫。后来我想明白了,鸡肯定都被倭鬼们吃光了,怎么还会有鸡叫。我等到我的娃娃怎么也嘬不出奶水的时候我就用劲把地窖门推开了。现在从我出来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我也没等到我的男人回来,我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花落云咬紧牙关,她感觉腮内的肉已经被咬出了血。 妇人伸出手,握住花落云的手腕,“小囡,听我的话,等天黑了就走吧,这里不能留。” 花落云直直盯着妇人的双眼,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你留在这里也不成,跟我上山回玉虚派,我让师父给你安顿一个住处。” 妇人顿了顿,眼神暗了下来,“我不能走,我还要等我男人回来。”她慢慢地抽回了手,“你走吧小囡。” 花落云向四周看了看,水缸里没有水,瓮里也没有米和面,她认为妇人大抵是疯了,叹了口气,“大姐,你独自住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外面又都是倭寇,这对娃娃也不好。” 妇人看着花落云苦笑,“小囡,我只要还在这里,我男人就能回家。” 花落云见妇人如此坚持,便不再多言。她浑身上下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最后只能摸出一些碎银和铜板。这些都是她攒下来留着每次下山到城里给自己和小师弟小师妹们买糖人吃的。 花落云拉过妇人的手,把碎银和铜板塞到她的手里,“大姐,照顾好孩子,保重。” 这妇人的后院和林大夫的医馆仅有一墙之隔。花落云信步走到后院,目测了一下围墙高度,双膝轻屈,小腿绷紧,轻轻一跃,脚尖踏过围墙顶,如羽毛一般落在医馆后院里。 半月前大师兄从山下归来,身负重伤,玉虚派内长老却一个个噤如寒蝉闭口不谈此事,甚至将师兄丢进小厢房内任他自生自灭。花落云想到这里,又环顾了一下破败的四周,不禁冷笑。 好在玉虚派内还有她的师父一直坚持为大师兄疗伤。然而大师兄伤势严重,山上归元宫内的药材库存已经见底,这才安排以前下过山的花落云来临安抓药。 如若这次空手而归,大师兄很可能命不久矣。 花落云从怀里掏出师父写的方子展开,现下师父最缺的就是白及和龙骨,这俩倒还好办。只是这金疮药还缺一味独家秘方,天底下只有师父和林大夫知道是什么,如今林大夫一家又惨遭劫难,这可该如何是好。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后院通往里屋的木门已经被砸得七零八碎。各味药材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穿过帷帽的纱帘直冲进花落云的鼻腔。 门厅地板上有一大滩黑红色已经变得干涸粘稠的血污。花落云走进来撞破了炎热的空气,“嗡”地惊起来一大群趴在上面的苍蝇。 花落云回想起那妇人说的话,忍住一阵干呕。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妇人口中的惨状的画面,耳鸣声似乎更强劲了一些。 她捂住口鼻努力不去看那摊血迹,口中默念着几味药材的名字徒劳地不让自己去想林大夫的儿媳的遭遇。尽管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和悲伤的心绪已经让她的泪水打湿了帷帽的纱帘。 花落云踮起脚尖走到了被砸得只剩半拉的柜台后面,捂住口鼻,抬头在一个个被拉出来抽屉的格子柜前仔细辨认着自己要找的药材。屋内本就阴暗难以看清,血污旁飞舞着的一群群苍蝇还不时地冲她撞过来飞进她的纱帘。 花落云感觉额角有汗流了下来,她把纱帘撩起搭在帷帽上,努力凭借着门板缝隙透进来的光一边辨认着抽屉上标注的药材字样一边用手拍走飞过来的苍蝇。 “……大哥?大哥?你回来了??”只听得隔壁传来那妇人模糊的声音,花落云手下的动作一顿,“大哥?你说话啊大哥?” 第2章 02 痕迹 只听得那妇人的声音愈发急切,花落云忙跳出乱七八糟的柜台来到门板虚掩着的门口,伏耳在墙边。 “行啊,刘大。果然你这边还藏着人。”一个赖赖巴巴的男人的声音响起,“你还敢骗我们说你是一个光棍儿。” 一只苍蝇嗡嗡嗡地飞到花落云跟前,使她听不清另外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声。她用手赶走那只苍蝇,感觉那个模糊的男声听起来应该是被打碎了下巴或是打掉了牙,口中含满鲜血。 “什么?”那个赖巴男声再度响起,“你说这个是不是你老婆?” “大哥……”妇人痛哭不止,怀中孩子也发出了哭喊。 “你不说也没关系,”赖巴男声又说到,“刘大,若她不是你老婆,那她就归我们了,跟你没关系。她要是你老婆……” 他不怀好意地停了一瞬,一群男人刺耳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那她更应该归我们了,跟着你太憋屈,对吧?” 那个模糊不清的男声又响了起来,听起来他好像在奋力挣扎。 “求求你们了,老爷们……”妇人哭喊声传来,“求求你们放过我男人,我们的娃娃还小,不能没有爹啊……求求你们放过他吧……” 那个模糊不清的男声听起来挣扎地更激烈了。 花落云捏紧剑鞘,掌心冒出汗来。 又飞过来几只苍蝇嘈杂地围绕在耳边。 “少废话!”赖巴男声似乎踢了那妇人一脚,妇人尖叫一声,传来重重倒地的声音,孩子似乎也飞了出去,哭喊地更加撕心裂肺。 模糊的男声在苦苦哀求着。 孩子尖叫着哭喊。 妇人在抽泣。 苍蝇在“嗡嗡嗡嗡——” “他妈的……” 赖巴男声似乎被孩子吵烦了,抽刀的声音,大踏步的声音,朝着孩子哭嚷的方向走去。 “贼人休得造次!!” 只听得一声怒喝,破烂松垮的门板被一脚踢飞,直直砸向站在门口那帮坏笑着看热闹的贼人脑袋。 花落云脚点门板,飞身跃入屋内,未出鞘的宝剑手中一转,反劈那个持刀走向婴儿的男人脑袋。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花落云就势落地一滚,抱起地上的襁褓,站稳直起身来。 那被劈中脑袋的贼人脑袋砸得偏到一边,长刀险险落地,登时两眼冒金星,脑壳痛似裂开来,耳洞鲜血迸流,一屁股跌倒在地。 门口旁一个反手被捆跪在一边下半张脸血肉模糊的刘大惊愕地看着花落云。 想必他就是妇人口中的“大哥”,恶人口中的“刘大”。 门口那群被踢飞的门板砸到的恶人咒骂着爬起身来,花落云定睛端详,有几个穿着怪异,袍子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脚下还踏着不伦不类的木屐,龅牙突出,满脸横肉。这些不像本地人长相打扮的估计就是妇人口中的“倭寇”。 “小囡!”妇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花落云走上前去把妇人扶起来将怀中的襁褓塞给她,“别再多说了,你和大哥快走!” 她又走到那跪着的刘大跟前,一手将他提起,只听得一声清越的“铮——”,剑刃从鞘中拔出,眨眼间那牢牢困扎着刘大双手的粗麻绳被斩断落地,“快走,别磨蹭!” 刚刚那个被打倒在地的贼人捂着脸慌乱之中抬头看到站在身边的花落云,少女帷帽的纱帘已经被掀开,那是一张清秀又陌生的脸,再往下看,她身上绣着白色祥云的素袍…… 贼人愣住片刻,霎时间双目圆睁。 “她是玉虚派的!玉虚派的下山了!” 他一手捂脸一手指向花落云,踉跄着后退几步,“玉虚派,就在苍梧山上!!” 花落云不语,手腕一翻,冷光一闪,剑刃似裂帛一般切开那贼人的咽喉。 贼人双手捂住鲜血喷涌而出的脖颈,喉咙发出“咯咯咯”的动静来,脑袋直挺挺地向前栽去,摊在了地上。 刘大和妇人后退几步撞到了八仙桌。门外几个爬起来的倭寇和恶人看到眼前手执宝剑鲜血飞溅云素袍的少女,个个僵在原地。“大姐,大哥,快走。”花落云死死盯着门外那群人,“别回头。” 刘大和妇人不敢多留,慌忙抱起还在哭嚷的孩子跌跌撞撞跑出大门口。花落云目送着他们夫妻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子尽头,转过眼睛来盯着那几个不敢动弹的人。 她手腕微微后撤,素袍被剑光映得微亮,一缕青丝从耳侧垂下,屏气凝神,剑与人浑然一体。 “啊!!!!” 其中一个倭寇似乎再受不了花落云的怒视,怪叫一声双手执刀直劈过来,其他几人似乎也受到了鼓舞,纷纷大叫着双手举刀冲过来对着花落云左劈右砍,霎时刀光如雪。 花落云连踏两步,身形一低,刀锋险险擦过耳边。剑光如流星赶月刺出,为首的倭寇措手不迭,咽喉刹那间已中剑。他眼珠瞪地好似落出眼眶,“噗”地倒地时,余下几人便已围上。 手中长剑一转,花落云脚下转动,剑势如游龙蜿蜒而出,每剑带疾风呼啸,如飞虹直刺身后那倭寇胸膛,此乃“疾风逐云”——玉虚派剑法中的快剑招数,专攻破绽。那倭寇显然未曾料到,刀势未稳,竟被直接连刺数剑。 花落云脚下步法轻灵,连连错步,剑光忽左忽右,如灵蛇般闪动。倭寇的刀重如千钧,在她面前却始终劈不下去。短短几个回合,对面已躺倒三人,鲜血将地面染得猩红。 剩下那几个当地的恶人手持朴刀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敢再动,其中一人忽地丢下手中的刀,冲着巷子口跑着叫着:“是玉虚派!玉虚派的人!!” 其余几人如梦中初醒,纷纷跟随那人掉头就跑,花落云一愣,提剑抬脚走出房门。 只见那巷子口已乌泱泱涌现一群人,那刘大和妇人显然没来得及逃出去,抱着孩子战战兢兢地搀扶着彼此被他们逼得一步一步往后退。花落云大惊,忙向那夫妻二人方向跑去。 人群中为首的一个个头儿相比于其他人要略高一些的倭寇,身上的衣衫没有那么松垮和凌乱,半秃的脑袋上留有一道伤疤,看起来是个狠厉的货色。 他的身边跟随着一个当地人打扮的男子,那男子听到刚刚那些喽啰喊的“玉虚派”,立刻两眼放光看向正跑过来的花落云。 “大人,”当地男子凑近倭寇的耳边,用东瀛话低声说道,“她和前段时间那个在会稽被我们撞见的白袍男是同门,整个杭州府只有他们玉虚派才知道该如何找到苍梧山的山路登上去。” 为首的倭寇看向已经跑到跟前的花落云,上嘴唇卷起挤出一个狞笑。花落云毫不畏惧地瞪着他,反手握剑,伸手把那两夫妻拽到身后挡住他们。 “好胆!”倭寇旁边的当地男子笑道,“娘子好厉害的身手,真不愧是玉虚派的。” 他转身,一摆手展示站在他们身后的人群,“娘子应该是识大体的人,不会不明白现在的处境。” 花落云梗着脖子,护着身后的一家三口,当地男子斜眼看着她,“与其负隅顽抗,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带我们上苍梧山,我们定会保你一条性命。” 花落云冷笑,“你们?上苍梧山?找玉虚派的碴?怕不是还没进山门就人头落地了。” 那男子也笑了,“娘子真是天真可爱,玉虚派已经在苍梧山上盘踞几百年了,谁人不知当年的玉虚派如苍天大树,繁枝茂叶,如今却只剩枯干,撑不起当初的庇荫。” 他看着身材瘦小却仍坚持挡在一家三口前的花落云,叹了口气,“看来娘子是当真不从了。” “少废话!” 花落云不愿再和他白话,剑倏地刺出,指向男子左肩,只听得“铛!”,旁边为首的倭寇抬起长刀,剑刃撞在刀上,震得她虎口发麻。对方狞笑一声,刀刃一抬,花落云手腕一翻,借势将刀弹开。 对方毫不相让,长刀一挽,见招拆招,刀背直击花落云虎口,弓步向前撞向腿窝。花落云如蛇缠树般拆招躲过,一掌将身后的一家三口拍至一边,左脚微抬,剑诀一引,“流云破晓”随即出手——长剑如流星掠空,直击对方刀势的破绽。 “铛”地一声脆响,刀剑相接。而那倭寇却只是刀刃震动并未脱手,花落云心下一颤,另一只手剑诀斜刺,撩剑封喉,回剑斩腕。霎那间,巷子里只听得刀剑相接之声。 那妇人早已吓瘫在地,双股站站,几乎抱不住孩子。那刘大似乎还有些力气,他把妇人从地上拽起,搀扶着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抓住他们!”躲在一边的当地男子注意到了夫妻二人的动作,一招手,倭寇身后的恶人贼寇纷纷大吼着举着刀杀将过来。 花落云一惊,回头大喊:“快跑!!”转身横剑替身后一家挡住劈下的刀光。 剑势如水,连绵不断,挡住层层递进的攻击。 当地男子见花落云久战不败,而可以拿来作为威胁的夫妻二人越跑越远,他眼睛一转,转手掏出一把匕首,趁花落云与旁人对打之时,冲着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背后掷去。 花落云只听背后传来那刘大一声惨叫,“阿莲!!” 她手一抖,一剑斩断面前几把钢刀,回头向后看去,之间那妇人后背插一把匕首,血液喷涌而出,她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怀中还紧紧抱着那个孩子。 忽有一人趁花落云失神的一瞬反手一刀砍下,花落云一声痛呼,反手宝剑直斩那人面门,霎时间瓜破瓤碎,周围人无不吓得停住脚步。 那为首的倭寇伸出手臂拦住身后的众人不再攻击,静静地看着花落云带着背后的伤口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跑向那妇人。 花落云来到那夫妇身边,妇人的脸颊已毫无血色,只剩出气没有进气。她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抬头看向花落云,不发一言,把浸透鲜血的襁褓及正在啼哭的孩子往花落云这边推去。 旁边那刘大已经浑身无力地瘫坐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哭号他费尽心机保护的母子二人。 花落云不忍再听,她把宝剑入鞘重新背回身后,忍着后背上的剧痛弯腰伸手抱起襁褓,“大哥,我们现在赶紧走。” 那刘大却已听不见任何话了,他依靠着墙壁看着妇人逐渐变冷的尸体,一张嘴只能发出哭喊声。 “大哥,快走罢!”花落云拽着他的衣袖冲他喊道,泪水混合着额前的汗水和脸上溅的血水流下来。 为首的倭寇一摆手,那当地男子立刻指挥众人持刀上前。 “上!” 花落云目眦欲裂,背后的素袍已被鲜血浸透。她疼得浑身发抖探过身去用力扯那刘大的衣襟,那刘大却只盯着妇人的尸首毫不动弹。 那些人越跑越近只有半尺远,花落云咬牙踏脚,用轻功飞檐上瓦,踩上屋顶。 后背刀口的鲜血顺着小腿流下脚踝,踩到自己的血脚下一滑,踩掉几片瓦片,抱着孩子摔下屋顶。 花落云心下一颤,说时迟那时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伸出扒住屋檐,背后的刀口又撕开一部分,花落云痛到大叫,眼前发白。咬紧牙关硬生生用一只胳膊把自己又拽回到屋顶上。 “大人,”那当地男子看着花落云抱着孩子飞檐走壁而去的身影,靠近为首的倭寇,“可不能放她走啊。” 倭寇笑了,用一口别扭的口音说到:“我知道。” 他说着,用刀指着刚刚花落云扒着的屋檐和墙壁上留下的血迹,“她留下痕迹了。” 第3章 03 山门 已到了申初,本应烈烈地悬在空中的太阳被乌云遮盖,镶上了一圈金边。 闻人语走出归元宫的正殿,手中捏着扫帚杆,走到天井旁的树荫下。 没有一丝风,闷热到喘不过气来。 闻人语用手给自己扇风,汗水已经浸湿了身上白色的素袍。 今日确实轮到闻人语来打扫正殿,但却是三师兄乔不庸打翻了正殿内的香烛。 这本就是他的过错,然而一向爱管闲事的长老们却恰好最近几天不见踪影,可以主持公道的师父更是日日夜夜都在闭门帮大师兄疗伤不可轻易前去打扰,二师姐花落云今早又下山去帮忙抓药。 此刻归元宫内根本没有人给他这个小弟子撑腰。 那乔不庸素来便和闻人语不对付,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天天跟乌眼鸡似的见了面就掐。正午时分乔不庸打翻香烛后,又唤来一群师兄师姐提着家伙在丹房堵住了闻人语。 归根结底又是那套什么“你敢跟师父说是我干的你就等着挨揍吧”的威胁,然而他们人多势众,闻人语只得咽下这口窝囊气,拿着扫帚和抹布在这大热天趴在正殿的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清理被打翻的香烛。 闻人语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浸湿手巾。 再过半月他就满十五岁了,而那乔不庸今年已满十七,论个儿头还是论身板都比他大一圈。 闻人语闷闷不乐地解开袍子,用湿手巾擦拭着身体。 等自己到了十七,不知能否能长成乔不庸那块头,自己的武功又是否能修炼到能轻松将他制服。 少年烦闷地将手巾丢回水桶里,咬着牙恶狠狠地搓了几下,捞出来拧干。 花落云师姐也已经十七了,她虽然没有乔不庸那么人高马大,但是收拾起他来丝毫不在话下。 闻人语回想起上次乔不庸如往常一样寻摸了个由头欺负他结果被花落云撞见,个头还不到乔不庸肩膀的师姐直接拿起练功用的木剑,对着乔不庸肩头和肋骨上的穴位,一戳一提一挑,那傻大个儿登时胳臂酸软、双腿无力,冲着闻人语的方向直愣愣地跪下了。四周的玉虚派弟子们抱着肚子笑作一团,就连平时最不苟言笑的闻人语都忍俊不禁。 “嘘,可千万别对师父说。”花落云冲着闻人语狡黠地眨眨眼,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展开,拿出几颗蜜饯塞进他手里。闻人语还记得那天,花落云笑着看他,就好像闻人语是她的亲生弟弟似的。见闻人语傻愣愣的,便用那因习武练剑布满伤疤和老茧的手指拈起那颗蜜枣塞进闻人语嘴里。 她那双眼睛弯弯的,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而不是像此刻披头散发布满了干涸的血迹。 闻人语手中的手巾“啪嗒”落到水桶里。 他看向山门,只见花落云一手抱着襁褓,另一只手勉勉强强推开了半扇沉重的红漆木门,头上的帷帽已不知去向,半个身子的素袍已浸满了鲜血。 闻人语奔向花落云,水桶被他踢翻在地,浸湿一片泥泞。 “……小语……” 花落云双唇惨白,挣扎着抬头看向这个个子也就刚过她头顶的男孩。 闻人语哆嗦的牙关吐不出半个字,接过她手中的襁褓扛起她半边身子。 “……小语……去找师父……” 闻人语颤抖着点头,用单薄瘦弱的肩膀扛着她往女弟子所住的静室方向走去。 而花落云似乎已经耗尽了体力,直坠向地面,闻人语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抱着孩子,半边身子已经被扯得弯下腰像个虾米。 “来人!快来人啊!!!快来帮忙!!!!” 闻人语平常在玉虚派不声不响跟个闷葫芦似的,此刻他难得地扯开嗓子大吼,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血腥味萦绕在喉间。 归元宫内钟声大作,弟子们纷纷跑出来。 几位跑在前头的女弟子见到如此惨状不禁踉跄几步捂嘴惊呼,立刻上前扶过花落云前往静室。 上来一个女弟子帮忙从闻人语怀里接过那个襁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花落云捡孩子回来了,大家早已见怪不怪。 闻人语带着一身沾上的血迹飞奔向师父所在的大师兄的静室。 “师父!!师父!!!”闻人语的拳头砸向门扉,“师父!!快救救师姐!!!” 门被打开,脸上写满了疲惫憔悴的宗阳子看着眼前一身骇人血迹的闻人语瞪大了双眼。 “是师姐!!”闻人语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她刚从山下回来,身负重伤。” 宗阳子神色一滞,转头看向屋内榻上的大师兄,“你且在此等我。” //女弟子静室内和门外乌泱泱的人头攒动。 已经连着两位大弟子从山下回来满身疮痍,人人都想搞清楚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宗阳子身后跟着闻人语拨开人群。 只见花落云躺在榻上,面色煞白满头大汗,浓烈的血腥味充满室内。 几个小师妹含着泪给她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一团又一团浸满鲜血的纱布丢得满地都是。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 宗阳子和闻人语带着一身户外的闷热走了进来。 “……师父……”花落云的余光注意到他们的身影,挣扎着转头看过去。 “……临安……出事了……” 远处的天边响起阵阵闷雷。 宗阳子没有被震惊到的样子,他似乎早就料到似的,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乔不庸站在一旁,额头布满汗水,太阳穴爆出层层青筋。他猛地转身向宗阳子下跪:“师父!弟子请命下山!” “胡说!”宗阳子瞪了乔不庸一眼,胡子微微颤抖。 “师姐的仇不能不报,弟子定要下山讨回来公道!” “给我站起来!”宗阳子一把把乔不庸给拽起来,“我看你也是糊涂了!山下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你就要往山下冲!” 说罢,不再看乔不庸,径直走到花落云卧榻旁坐下,拉过她的手腕为她把脉。 然而她脉象微弱,已是伤势深重,宗阳子看着这个最令他骄傲的弟子,不禁痛心地叹气。 “云儿,我问你,柳大夫一家也遭此劫难了吗?”宗阳子定了定神,放下花落云的手腕问道。 一滴汗水滑下花落云的眼角,混合着泪水一起淌下来,她点点头。 “师父……临安遭遇了倭寇……柳大夫一家遇难了……药材也没有了……” “倭寇?” “那是什么?” 四周的弟子们嘁嘁喳喳面面相觑。 虽然不知道倭寇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人语略一沉思,转向宗阳子,“师父,前些日子大师兄受伤,是否也是和倭寇……” “闭嘴!”宗阳子反而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闻人语一愣,随即怒火涌上心头。 “恕弟子无理,”闻人语梗着脖子瞪了回去,“师父,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弟子不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着,拱手冲着宗阳子下跪,“师父,弟子斗胆,敢问前日间大师兄所遭受劫难是否和师姐一样,同为倭寇所害?” 乔不庸见状,立刻也有样学样向宗阳子下跪,“请师父给弟子一个明示!” 顷刻间,整个室内的弟子们纷纷下跪。 “请师父给弟子明示!” “师姐已经成了这样,难道我们还能不管吗?” “山下百姓遭难,若我们还不出手,玉虚派的威名何在?” 宗阳子气结,站起身看着满屋跪着的弟子们,“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在这里胡乱猜测!” “师父!”闻人语抬头,“您为什么还要瞒着我们?” “是与不是,只要您一句话!” 宗阳子转头看向他,“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问这些又有何意义?” 闻人语盯着他的双眼,“若大师兄与师姐的伤皆为倭寇所害,那按师姐所说山下百姓也横遭劫难。依照祖训,玉虚派弟子应下山迎敌为百姓而战。” “啪” 宗阳子抬手打了闻人语一耳光。 那清脆的一巴掌把室内的人都打愣了,就连素来和闻人语不对付的乔不庸都愣在原地,“……师父?” 闻人语的一侧脸颊立即红肿起来,他只觉得耳间一阵嗡鸣,鼻子热热的似乎要流下鼻血,他撑着自己身子一动不动。 花落云呼吸急促,“师父……莫要怪罪小语……” “师父尽管打骂弟子,”闻人语毫无任何动摇,他跪在地上挺直腰板,直直盯着宗阳子的双眼,“弟子只想问清楚,我玉虚派为何避而不谈师姐所说事?若不提百姓的劫难,单是师姐和大师兄的伤,难道不足以让我玉虚派做些什么吗?” “师父,我们就这样袖手旁观吗?若我玉虚派再躲下去,接下来遭受劫难的又会是谁?” 滚滚的闷雷似乎越来越近了,天上仿佛一层又脏又厚棉絮沉沉地压下来。 宗阳子看看闻人语,又看看跪在身旁的众弟子们,仿佛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扬起脑袋,“哈哈哈”大笑起来。 弟子们看着大笑的宗阳子,惴惴不安地互相传递着眼色。只有闻人语丝毫不畏惧地盯着宗阳子,仿佛想盯出一个洞来。 宗阳子回荡在室内的笑声渐渐散去,只留下难堪的沉默。他的眼神像一把刀,插向跪着的闻人语。 “你算什么东西?你又知道什么,就敢在这里妄言百姓大义?你只不过是个未下过山的小弟子,世间的险恶与苦难,你懂个屁!” 宗阳子看向室内所有不敢出声的弟子们,“我问你们,你们在山上呆了多久?你们有多少人在还不会记事的时候就上山了?到现在你们又有几个下过山?你们又可曾真正见过山下的惨状?你们以为自己生活在太平盛世吗?在这山上清修多年,几人还记得尘世的苦难?你们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说要替百姓出头?” 他脸上挂着嘲讽的笑,伸出手对着跪着的弟子们指指点点,“一个个冠冕堂皇说着袖手旁观为百姓而战,你,”他指向闻人语,“你也好意思跟我说祖训?在藏经阁扫过几年地,读过几本祖训就以为能说住我了?荒唐!若不是祖师爷当年立下规矩,关闭山门不允许弟子们轻易上山下山,玉虚派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化为一片废墟!下山救人?玉虚派还要不要传承下去?” 闻人语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宗阳子,不发一言。 “哼,”跪在另一边的乔不庸竟然冷笑出声,“师父,倭寇如此嚣张,我们却连自己的师姐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传承?” 闻人语眉间一动,这是他上山这么多年来乔不庸第一次和他一个鼻孔出气。 室内又响起弟子们的窃窃私语。 “……未必没有道理,祖师爷的规矩就是为了防止此类祸事……” “宗师虽有教诲,但若遇险不顾,岂不愧对江湖声名……” “……可师姐已受此重伤,我们真的能敌得过倭寇吗?” “师姐和大师兄已经如此,若我们下山,只怕未必能活着回来……” 宗阳子听着嘁嘁喳喳的声音,斜眼打量着众人,“玉虚派三百年,撑过了改朝换代、兵荒马乱,如今不过区区倭寇,你们就想着下山送命?若都像你们这般不知轻重,玉虚派早就烟消云散罢了!” 他唾沫横飞地说着,全然没在意身后躺在卧榻上的花落云。 花落云看着宗阳子,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消散,一滴泪从眼角滑进鬓角,留下干涸的泪痕。 她看着眼前满脸漠然的宗阳子,无法相信这是十几年前带她上山慈祥地摸着她的头的师父。 她咳嗽两下,努力把涌上喉间的血腥味咽下去,冷笑道,“……我看这玉虚派早就该散了。” 雷声越来越大,仿佛山被劈开,巨石滚落,敲击着众人的耳膜。 室内的弟子们大惊,看向花落云。 花落云双唇惨白毫无血色,她撑着颤抖的胳膊缓慢地坐了起来。 “师姐!”闻人语扑向榻边,“切莫乱动!” 花落云把闻人语的手推开,“师父,玉虚派的规矩弟子一向铭记在心……但山下百姓的劫难,弟子实在无法坐视不理。若留在山上清修,就要对这些无辜之人冷眼旁观……弟子做不到。” 她挣扎着,从榻上挪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宗阳子面前,“师父,弟子愧对师门教诲,已无法再留在玉虚派清修……恳请师父恩准弟子下山,随缘修行。” 宗阳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面前他曾经最得意的弟子,“你……” 还没待他说完,只听得山门那边传来巨响。 //那扇沉重古旧的红漆木门已经矗立在山腰三百年之久。 然而当玉虚派的弟子们飞奔到归元宫主殿阶梯前望向山门时,却只能看到它砸得只剩半扇勉勉强强立在那里。 闻人语看着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黑衣人群,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恶鬼”。 黑衣服的小鬼发出怪叫扑上来的场景他只在噩梦里梦到过。 苍梧山一向以险峻出名,爬不到半山腰便会被错综复杂的树林和灌木以及弥漫的大雾搞得失去方向,所以几百年来几乎从未有人在无人指引的情况下找到玉虚派的山门。 然而今天山门被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