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和》 第1章 来处 “我们去把卫殊絜抢出来!”有些灰头土脸的青年雀跃地宣布。 “啥?” 暮色笼罩的山林,几只鸟被青年大声宣告吓得惊慌不已,扑棱着翅膀飞远。 此处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野地,他与牧决观都是修者,既不畏寒也不惧黑,只是处于一个心理因素或是氛围考虑点起一簇篝火。在月光和憧憧树影下对着满身谜团的同行人进行八卦。 为了应景,他们俩甚至抓了具体品种不明一只兔子两只鸟,简单烧烤后作为消磨时间的零嘴,又在牧决观掏出酒坛后迅速变身成为下酒菜。 现如今不过是浅酌两口,两只烤得滋溜冒油的鸟刚刚下嘴啃上一啃,对面这小子就开始喝大了一样大放厥词。 而且—— “你在和谁说‘我们’啊?”顾危自我审视片刻,确信自己表现出来的所作所为一直是个良民,而且,不是,为啥说要把卫殊絜“抢”出来啊?卫殊絜一直都把御霄宗当家吧…… 把一个人从家里抢出来什么的,虽然近几年是感觉卫殊絜接受的指派任务有些多了。但卫殊絜是谁啊——自他师父余呈死后,他现在可是御霄宗最响亮的招牌。 对面这个喝着酒的家伙打了个嗝,表情呆滞着很蠢。 表情很蠢的牧决观皱着鼻子忍住了喉咙里上涌的酒气,心想坏事了。他闻着这个酒清香扑鼻,口感微甜,之前卫殊絜也很爱喝,喝着能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整晚,他以为度数不高才掏出来分享的。 他下山已经半年了,虽说卫殊絜名气很大,但还真没几个熟人,好不容易被他逮到一个真认识的,一番壮志豪情还没开始抒发,他已经感觉舌头不太灵活了。 顾危观察着他的表情,大概判断出这个小子估计是没怎么喝过酒,果然还是个小孩,也不知道卫殊絜怎么放心让徒弟这么乱跑。 他咽下一口酒,唔,确实是好酒。又笃定地摇摇手指:“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才不参与。” 哼哼,别想因为乱七八糟的什么事拉他下水,他们宗门啊家族啊弯弯绕绕的和他一个散修有啥关系,卫殊絜又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还抢出来,当卫殊絜是什么不会自己动又价值连城的传世珍宝吗。 他出神地回忆起他和卫殊絜短暂的相遇,其实也不算短——三年接近四年吧,但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鬼晓得卫殊絜还记不记得他这一号人。 “但是!你知道的吧,卫殊絜他被锁在玉清峰上,除了时不时出来解决一些复杂危险的任务,他谁也见不到——”牧决观手忙脚乱地比划,情绪激动。 顾危紧皱眉头,打断他:“当然知道,不如说你真的知道吗?卫殊絜的危险性——不对,以他的状况,你以他的徒弟身份自居,你不觉得很诡异吗?” “他的眼睛。”顾危在自己的下眼睑点了点,“你有他的剑,我不是很想怀疑你。但御霄宗怎么可能让他收徒弟?” “所以我说我不是徒弟嘛。”牧决观争辩。 “我!”他突然抓狂起来,腾得站起来,绕着火堆和坐在对面的顾危跌跌撞撞地转圈,“我这根本没有办法解释!根本没有人正视过我的需求,也没几个人认识我,我长得和卫殊絜不像吧!到底凭什么说我就是他,我明明有记忆我明明有自己的想法,卫殊絜也明明有他自己的想法!到底凭什么,凭什么既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 “……你在说什么?”顾危被他突然的发作吓一跳,莫名其妙毛骨悚然地用视线跟着他,“我只是问你怎么会是他徒弟——” “我根本就不是他徒弟!”牧决观低吼一声,噗通一声又坐回去,和原位置略有一些偏移,他俊秀的脸蛋通红,在火光映照中泛着金色光芒的眼睛里冒着怒火,看起来像是已经喝醉了。 “啊——”顾危干巴巴地,“那你是?” 他怒气冲冲地瞪着顾危,片刻后也觉得自己没道理,把一直拎在手里的酒坛放到地上,抹了把脸,情绪消沉下来:“他们说,我就是卫殊絜。” “嗯?”其实顾危也有点头昏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听不懂人话了,只能磕巴着问,“这都什么跟什么,不对——‘他们’是谁?” “所有人。”牧决观抬起头,手绕道脑后揪着头发,表情痛苦,“因为我是卫殊絜。” “呃,等等等等——”这是绕口令?顾危的头痛起来。是他躲起来的时间太长了?灵域已经发展到他完全不理解的程度了? “你如果不相信。”醉醺醺的小子又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抽出那把可以作为身份验证的,有着卫殊絜灵印的剑,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神色恳切,“我可以叫卫殊絜来见你。” 说罢对着自己的心脏就是一剑——未遂,被顾危一个符咒弹在手腕上,剑脱手飞了出去。 亲娘啊,原来是醉鬼说胡话。这小子知道自己喝醉了会自残吗?顾危大惊失色心有余悸,还好他没喝晕反应够快的。 人当然同样飞出去,撞到树轻飘飘软绵绵落地了。顾危连忙跑过去查看他的状态,这小子半个时辰之前还能和他打得难解难分从官道一路摧枯拉朽打到现如今这片荒郊野地,现在应该是晕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那把称得上是名贵的剑落在土里,不满地嗡鸣着,自行飞回了剑鞘。 小伙子手腕肿得老高,他抱着手腕在流眼泪,顾危把他翻过来以后还可怜巴巴地告状:“好疼。” “唉,疼才对,别担心,我会给你医的。你现在清醒点没?”顾危长叹一声,蹲在他前方。又掏出一枚青玉葫芦,从里面叩出一粒青色的丹药。可还没等他碾碎糊在那片红肿的手腕,惊讶地发现红肿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起来了。 牧决观抽抽鼻子:“脱臼了,接上就行。” 顾危瞪着眼,废话,利索地一怼,给他接上,然后肉眼看着手腕几息之间完全恢复了原状,牧决观转转手,看着看着又是悲从中来:“他们都说我是他。” 这个非人的恢复速度,倒是确实很卫殊絜了。顾危夺过这个手腕,不信邪地顺着摸了摸筋骨,真的完全恢复了。 这算什么?他已经没法理解现状了,表情空白:“你真的是卫殊絜?” 牧决观号啕大哭:“我不是!” 这倒霉孩子,话说不明白就知道哭,哭哭哭!顾危恶狠狠地,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拍晕。 倒霉孩子嚎了两嗓子,在这月黑风高夜里颇有几分瘆人,被顾危一脸晦气地制止了,于是两个人再次对着被吹得小了许多的火堆坐下,牧决观吸着鼻子勾勾手指把火焰调高了。 顾危托着下巴盯着他看,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来这小子和卫殊絜像在哪里——嘶这个鼻子好像确实有点像,总不能是卫殊絜变了个儿子出来? 顾危揭开第二坛酒,准备把兔子啃啃吃了,然后带这小子去山下镇里找个客栈歇脚,今天这些他就当啥也没听过,就让它变成一堆醉话消散吧。 “哎!你就别喝了——” 话音未落,牧决观又抱起他放下那坛子酒,依旧又灌了一口,他咂咂嘴:“不能浪费。” 顾危翻了个白眼,颇为无语。 顾危:“那你为啥跑出来?照你说的,他们把你和卫殊絜一起关在山上,然后把你当作卫殊絜——闭嘴别嚎,我知道你不是,那御霄宗怎么可能把你放出来?从年前咱俩遇见到现在四个多月了,他们不来找你?” “因为我的存在其实是个秘密,只有最核心的一点点人知道。”牧决观比了个抓一小撮东西的手势,“所以我和卫殊絜说我不愿意继续这样了,我就走了。” 他眼神又直勾勾的了,大口吞咽着那些酒液:“结界对我不起效,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要走,他没说什么,我就走了。” 他突然坐直身体,表情严肃地质问顾危:“他为什么不挽留我?” 顾危不理解他这错综复杂的思路,也搞不懂他到底要说什么,只能把他继续当作醉鬼,顺嘴接到:“为什么呢?” 没想到牧决观很是受用,点点头,义正言辞地自问自答道:“因为他也不在乎我。” 顾危挑挑眉。 “他一点也不在乎我,我早就知道的。”牧决观拿手背蹭眼睛,效果不好,很快又哽咽起来,“但我在乎得要命,我也在乎他根本不在乎我这种破事,我喜欢他,为什么?” 顾危喷出一口酒,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天爷啊,刚刚还是他是我我不是他的,现在又开始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了。这个臭小子在给自己排戏吗?搞这么复杂莫名其妙的! 牧决观露出更悲伤更痛苦的表情:“你还要嘲笑我,和你这种家伙说不通……我现在想他想得要命,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念我,是因为什么想我,如果一点也不想我我该怎么办……” 什么叫我这种家伙,实在是不想再听这花样更繁复的疯话了,顾危整个脸皱了皱:“你赶紧喝完了我们下山去。” 牧决观只是怅然若失地望着他掉眼泪,噼里啪啦掉个没完,他总结:“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不服,所以我们把他给抢出来!” 什么道理啊,完全没法沟通! 顾危受不了了,跳起来把酒坛收起来,因为他发现这个坛子真的是灵域那边的玉质,模样精巧,这个玉质可是很贵重的,醉鬼一看就是不缺钱花的大少爷,他回头倒手给卖了,弥补他听了这一大堆狗屁不通的疯话。 看牧决观还在发愣,忍无可忍,收着劲踹他一下:“起来,我记得有消息说这几天卫殊絜要去燕京,你要想他就去找,我不奉陪了,我要回老家。” 牧决观随手熄灭了火,视野骤然被黑暗包裹,走起路来七歪八扭,扭头:“为什么不能把卫殊絜抢出来一起去你老家?” “你这个人能不能讲点道理啊——”顾危哀嚎,一把揪住牧决观的后领,两个人已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传送来到山下镇中小巷。 “就是这样。”牧决观点头赞扬,“你抓着我,我抓着卫殊絜,然后唰——我们去你老家。” 他被拽着走,磕绊了一个踉跄,很用力地眨眨眼捋直舌头。可能也是想稳住身体,可惜没能做到,只能把顾危的衣袖攥得皱皱巴巴,他尽力严肃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最厉害的应该是卫殊絜吧!顾危在心中尖叫,一边迎着过路人好奇的打量一边努力将牧决观拽进客栈。 藏青色外衫粘着几片草叶,衣着打扮华贵却风尘仆仆的青年在客栈大堂一把抓住身旁这个身着黑衣过分白净秀气以至于有点像个女性的男人的衣领,快把他整个人提起来了,近乎胁迫,青年醉得脸蛋通红,神色认真:“我需要你!” 随后整个人后仰撅了过去。 顾危被他狠狠拽了一个趔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牧决观放到长椅上趴着,在客栈老板惊疑不定的视线中绝望道:“那个,来两间房。” 卫殊絜大名卫敛,大名太乖巧了不便于传播,所以殊絜这个江入云给起的嚣张小名传出去了,所有人都叫卫殊絜,反而没几个人知道他叫卫敛了,至少现阶段我们小牧同学还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来处 第2章 歌谣 高空中,一艘可承载十人的小型圆舟高速划过,半开放的舱体正前方船舷处站着一个天青色衣袍显得清瘦的身形。 罗熠背靠着舱门,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人。对方双臂撑着船舷,似乎是在向下望。但他知道,对方是看不见的。 卫殊絜兴致盎然地“看”了许久,他把下半张脸缓缓趴在臂弯里,轻轻哼起歌来。 没有词,曲调欢快,让罗熠很吃惊,他没听到过类似的曲子,但难得松动片刻,他挺喜欢这个曲调,无声地在心里重复着。 曲毕,卫殊絜回过头来,上半张脸被一条在阳光下泛着金丝的月白色眼罩遮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下半张脸透出病般的苍白,下巴尖尖,显出一种可以称得上是稚嫩的年轻。他是看不见的,但罗熠却有一种强烈的被直视感。 他心想,白凤凰羽纺丝编成,刀枪不入,烧后可随心意复原,完美适配此人。 卫殊絜的声音比哼歌时低哑一些,语气却带着刻意的轻巧:“历阳是你师兄?” “是,前辈。”罗熠回。 卫殊絜懒洋洋地在阳光底下,歪着头,可以说站没有站相,从已知消息来看,如果没有人在信息上撒谎,卫殊絜今年刚刚54岁,修为却已经到了合体期——比他年纪小了接近三十岁,却是不折不扣的前辈…… “好不容易可以坐圆舟慢悠悠地赶路,为什么这次历阳没有来呢?”卫殊絜语气轻飘飘地问。 罗熠:“师兄他带队去了清河秘境。”所以这次是我。 另外没有说的是,靖渊门内部觉得历阳与卫殊絜私交过甚了,在有意控制两个人见面的频率。罗熠对此很不解,师兄与卫殊絜这种横空出世级别的天才有些私交,这分明就是一件机缘,为什么要有意遏制。 “大家都躲在船舱里不出来呢,因为害怕我吗?”卫殊絜笑起来,露出一个很浅的酒窝,“你不怕我,但是,你比历阳安静好多。” 罗熠有些无措,他个性一向沉闷,不会逗人开心。这次外出陪同也仅仅因为靖渊门担忧卫殊絜不听话,半路从船上直接跳下去,找不着人影。据说他曾经真的这么做过,自此被禁止搭乘任何载具前往任务地点,直到这次被解禁。 他站在这里,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监视。 于是只能略显尴尬地挠挠脸颊:“还请见谅。” “嗯嗯,没关系。”卫殊絜又回过头去,他又是一副远眺的模样。 罗熠无事可做,也模仿着闭上眼,用灵力勾勒身旁的船舱模样。他能够大体“看”到周围的一切,修士当然不能只靠眼睛来感知,但灵力感知只有形,而无色。 只能通过“形”来感知外界吗? 他心底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以说是遗憾吗?缓缓睁开眼睛,与他几步之遥的卫殊絜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转了过来,直勾勾“看”着他,下半张脸一丝情绪也无。 他在观察我。一道直觉般的念头塞进他的脑子里,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骤然紧绷。卫殊絜又温和地勾出笑意来,就像刚才那冷冰冰的审视是他看错了一样,问他:“你会唱歌吗?” “唉?”罗熠愣了。 “太安静了,只有风的声音。”卫殊絜抱怨,又哼吟了一段,与方才唱过的那段好像不同了,他问,“你会吗?别的也可以。” “……我不太熟练。好久没听过了。”唱歌对他来说实在是个生疏的技能,但一支歌,这没什么,罗熠清清嗓子,哼唱了一小段儿时母亲唱过的摇篮曲。 卫殊絜十分惊喜,他不再靠着船舷,兴奋地跑过来,也靠着舱门,距离两步远不再靠近,侧头对着罗熠,跟着哼唱了一遍,**不离十。罗熠发现他在唱歌这方面也挺很有天分。 卫殊絜非常满意,又一副好奇的样子:“这有什么故事吗?” “故事?”罗熠不解。 “歌都是为了承载故事。”卫殊絜振振有词,“有人这么和我说过,大部分时候人们记住一支歌是因为有更想要记住的故事。” 罗熠点点头:“很有意思的见解。但这也算不得故事吧,只是儿时母亲哄我入睡时唱的。” “嗯嗯!”卫殊絜跟着点头。 罗熠:“就这些,只是摇篮曲,本来应该是有词的。但实在是过去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 卫殊絜了然,他又哼了一遍,接着求证:“我唱得对吗?” “对的。”罗熠说。 就在这时,倏然一道灵识略过他警惕的神识,他立马端正态度。 他正色道:“前辈,目标人物裘桉躲藏的庙宇进入预估射程。” 卫殊絜大步踏回船舷边,衣袍猎猎飞舞,他手掌一转,仿佛凭空摸出一把近乎一人高的赤色巨弓,他语气依旧轻快:“给我落点。” 飞舟前方山腰的一处庙宇突发爆炸,瓦砾尘土飞扬而出。从烟尘中弹出一个灰蒙蒙的身影。就地一滚便要蹿入庙外的山林,此时正是暮春,山间郁郁葱葱,从上空看连绵成绿色的浪潮。 卫殊絜哼着那支摇篮曲,他将弓弦拉至圆满,箭出,随着破空声一同发射的是一阵刺鼻的燃烧气味。 卫殊絜收势,自己嘟囔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太快没有人听清。待到爆炸声从山林中轰隆而至,他挥手收起弓箭,回头“看”:“要活口?” 罗熠确认。 卫殊絜已经从飞舟上跳了下去,两个冲刺,平稳落至熊熊燃烧的树林上空,捏了一个诀,满山的火焰仿佛幻觉一般凭空消失,树林间依旧是绿叶的波涛,他自己轻巧地落到光秃秃的正中心空地上,那被箭支捆束起来的人身旁。他凑过去,手指纤长,骨节不显,伸手温柔地拂开那人乱糟糟的额发与被两次爆炸轰得灰扑扑的脸。 那人倏然睁开眼睛,艳粉色的眼珠中瞳孔放大,其中仿佛翻滚着狰狞的异族图形。可惜幻术还没来得及发动便整个人精神巨震,七窍都在流血,魔修裘桉瞳孔涣散,眼珠逐渐褪去粉色化为正常的棕黑色,痛苦地尖啸:“卫殊絜!” 飞舟上紧随其后下来三四个人,破碎的庙宇中也飞来两人,一行人先是肃穆地围着空地站成一圈各自捏着法诀,若有不对立刻起阵。直到裘桉仿佛被雷劈到一样抽搐着扭动起来,卫殊絜把他放回地上,后退一步,回头,另一只手还放在眼罩上,那华贵到仿佛饰品的眼罩下方还残留着烧灼的痕迹,金丝凤羽现场编织交缠着恢复原状。 卫殊絜语气平平:“心魔。” 其他人一拥而上,限制灵力的限制灵力,捆手脚的捆手脚,搜身的搜身,罗熠也落下来,他召出法令文书,在“裘桉”上划一道,而后对卫殊絜说:“辛苦前辈,接下来是渝州方向。” 在场的众人中一名原先参与爆破庙宇的女修一手拎起昏迷不醒的裘桉,对着卫殊絜一拱手:“晚辈告退。” 而后啪啪贴上两张传送符,闪回靖渊门先行关押魔修了。 剩下的众人一同回到天上舟中。与卫殊絜一同出任务的机遇大都是要抢的,因为清闲又有的赚而大受欢迎,近期卫殊絜本人危险性骤降,竞争于是愈发激烈。 在座各位也并不全来自于靖渊门,只能说占了一多半,其中大部分更是头一遭和卫殊絜一同出任务,包括罗熠。 大家在甲板上站定,神色隐隐有些狂热,卫殊絜没再继续呆在船舷旁,他对着罗熠说了一声就哼着歌走进了船舱。 与罗熠同属靖渊门的杨沭激动地来到师兄旁,无声地比划了好几个“哇”的口型,实在是激动,也不顾罗师兄冷冰冰的一贯作派了,上手摇了摇罗熠的衣袖。 罗熠露出无奈的神色,他倒也不至于不敢出声,只能喃喃:“实在厉害。” 杨沭无比赞同,接着回忆起出发前被交代过的说辞,有些困惑:“我记得师兄师姐们都说他很吓人,没有啊,感觉还挺平易近人的。” 罗熠非常严谨地解答答疑:“距历师兄说其实是近几年,大概三年内情况才有好转的,在此之前两天的任务时长要备上百张控制符呢。” 杨沭抖了抖,吃惊:“控,控制他啊?” 她还有别的疑问没有问,难道是历师兄去控制他?啊,真的假的? 罗熠也在回忆出发前历阳师兄说不尽的嘱托,还有没敢告诉师妹的卫殊絜恐怖事迹,比如之前出一次任务损耗情况:严重损耗都在卫殊絜完成任务目标之后、他们镇压卫殊絜并送其回到御霄宗之间出现。 “但果然还是好厉害!课业上对付这类攻魂心魔还是先远距离毁其眉目,然后才能想办法击溃。”杨沭乐颠颠的,“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这么近距离接触过魔修。” 一位长相貌似过了半百的中年女散修凑过来加入话题:“毕竟现在的都是人堕魔,纯血魔都绝种啦。唉我年轻的时候还有纯血心魔,那时候必须挖去眼睛然后撒上碎魂粉——就是不让它长眼睛,魔物长眼睛可快了,我遇到的最快一次能在挖掉后五息之内复原,撒了粉那魔物会一直尖叫,那才是瘆人呢。” 杨沭不寒而栗,哆嗦一下。 那散修炫耀一般继续念叨:“可惜卫殊絜出生之时魔族早就不成气候了,也不知道他那眼珠子能不能镇住纯血魔,好像是能镇过最低等那种混血。还有啊,据说昆岭之前有哪家,好像是傅家说卫殊絜是人妖混血才长了那么邪门的眼睛,后来昆岭卫殊絜把龙当孙子打得节节败退,龙族也怕他,这才把谣言压下去……” 杨沭迟疑地问:“为什么要强调龙族?” 罗熠科普:“嗯?你不知道吗,距参与过昆岭之战的同门说,卫殊絜眼睛是金色的。” “龙也是金色眼睛。”杨沭恍然大悟,“那确实很容易误会。” 女人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表情,拍拍她的手:“这可不是误会。” 说罢扬长而去,他们几乎没有用灵力,自然也用不着修整。都聚到船舱后端相互吹嘘资历去了。 杨沭眨眨眼,看着她罗师兄等待答疑解惑。 罗熠清清嗓子,极小声地说:“确实不是误会,这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为难卫殊絜的师父余呈仙师。” 片刻后,他似乎觉得这番八卦与他一贯作风有些不符,皱皱眉头,正色道:“都是历师兄和我说的。” 纯装开朗,装得不像也硬装,不然没人和他说话了,实际一肚子怨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歌谣 第3章 喜丧 牧决观两眼发直,安静地蹲在池塘边抠这里的鹅卵石,一旁有个长相与顾危有五分相似的干瘦小男孩也怯生生地蹲在一旁,不敢抠,也没敢站起来。 他有些不明白,他只是在胡搅蛮缠着他见过的传送符用的最快最顺手最无痕的伟大修士顾危,恳求哀求他为自己的卫殊絜救出大业中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并努力把风光无两的知名仙师卫殊絜塑造成师兄不疼师姐不爱,可怜无辜亟待拯救的地里黄小白菜模样。 虽说顾危听了一直在狂翻白眼,但是牧决观都知道,顾修士是一位心肠柔软的男士。 在他的大业刚要成功第一步,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顾危一直念叨的回老家,一直惦记着把他甩脱,竟然是因为顾危他亲哥,生命即将步入尾声,也就是,顾危他哥病危了。 牧决观悻悻地闭上嘴。 顾危与他哥叙旧,他心急如焚;他哥派人夜半寻人,他忐忑不安。 原因是顾危不知道为什么不在顾府住宿,继续住在牧决观隔壁的房间,家丁夜半三更来敲门,本就睡不安稳的牧决观惊醒了,探头观望。 顾危烦不胜烦:“这是我哥,你能别这么多戏吗?!” 牧决观深感不安:“是我胡搅蛮缠耽误你和你哥相处的时间了对吗?对不起……” “所以说你少给自己加戏!”顾危青筋直蹦,“是我自己不乐意回来这么早的。” 牧决观大惊:“你说你和你哥感情很好的。” 顾危:“……你再多说一个字,之前谈的都白搭。” “就是这样,你这几天在城里逛着玩,等我处理好我带你去燕京,能赶上就赶上,赶不上说明没缘分,不能强求。”顾危威胁完心累地安排说。 他们谈过最后这一遭,顾危再回到那高门大户,据说是曾经做到宰相的顾大人次子,现如今燕州知府的宅邸。凌晨时分就传来了哀哭声,然后挂起白灯笼。牧决观从没见过这么多马车往一条街巷钻,越看越觉得顾危也不是一般人物。 他只能心神不宁地继续逛偌大一个燕州府城,可惜逛到哪里时兴话题都是顾府那位大名鼎鼎的前宰相,被迫听了一耳朵顾家旧事,大多数是读书人赞誉那位离世的顾大人博学强识,为国为民。 每当说完一遭,大伙总会默契地沉默下来,低头垂泪亦或是默哀,牧决观身处其间被无所适从刺得愈发坐立难安。 惴惴不安地买了些礼品糕点,揣了些兜里的药草观赏用法器,报了顾危的名号进去,顶着顾危匪夷所思的表情把东西塞进他怀里。 他难过道:“整个燕州都在为你哥哥守灵,我不能干看着啊,就算我是你的朋友,让我也进去吧。” 于是被忙得脚不沾地的顾危,谁知道他究竟在忙什么,明明老顾家亲朋好友和他认识的都不多,大都只听过名号。 总之,顾危颁布了任务——照看一下他二侄子所出的,一位生母已然过世的小朋友。 距顾危所说,现任燕州府知府,他的二侄子呃总之是一笔糊涂账,造出了这么一个没人管顾的小子。 干巴巴瘦条条一个小男孩被塞到他手里,仰头看着他,顾危听到来宾在报,说燕京来客了,他妹他大侄子一起到了。 顾危这下得去接,对着发愣的牧决观表情带着奇怪的自嘲:“说是我的妹妹,但我被我师父带去灵域那年还没有我妹呢。” 也就是说是属于不熟的几乎陌生人。也不对啊,那这么多年和他哥也该感情淡了。 牧决观自觉不该在这种时候再对别人的家事求知欲太强了,挥手与顾危暂别,低头和小孩交流,问小家伙:“你叫什么?” 小孩害怕得发抖,动静很小:“小五。” “没有大名吗?”牧决观皱皱眉,不解。 小五摇摇头,从表情和动作来看他其实很想逃走,但牧决观没有松开他的手,他就只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像一只待宰的小鹌鹑。 牧决观表情很复杂,叹气,伸手在小孩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揉得小孩看他像是看会吃人的怪物。 这可咋办,他惆怅地叹气,这比五年前的卫殊絜还难沟通,好歹卫殊絜只是把他当空气;这一位眼中他恐怕是洪水猛兽。 事已至此,先吃点东西吧。 牧决观掏出从燕州另一头街上买的锅贴,肉沫和面饼擀得很薄,烤得酥脆,很大一张,油脂特有的香气扑鼻。他街上就吃了一个,吃得他非常感动,买了一大堆又一个个塞进时间停滞空间狭小的异戒中,他不太确定小孩会不会接受自己的投食,于是掰下三分之一来,递到小五手边。 小五早在他松手掏饼的时候就大撤两步,现在瞪着眼睛从牧决观的脸看到他手里的饼,又看向凭空掏饼的地方,他把眼睛瞪大以后与顾危的相似度又上升一大步。 他吞咽着口水,依旧是踌躇不安。 牧决观很随意地塞到他手里,唉,他对这种有想要想知道的事、但死活不乐意真的开口问的家伙,也算是有着丰富多彩的打交道经验了。 小孩不忍真的让这香喷喷的饼子掉到地上,把锅贴两只手举着,翻来覆去地看,半信半疑,凑到嘴边咬了一点。 牧决观咔嚓咔嚓吃了快一半了,津津有味地看着小孩一惊一乍地吃。 他乐呵:“之前吃过没有?” 小五吃得正欢,嘴里鼓鼓囊囊都是,没空说话只能先摇摇头。 唉小可怜,牧决观清洁了手中的油又揉了小孩一把。 小五没那么害怕了,刚刚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是因为:以为是那位凭空冒出来的,连他父亲都得毕恭毕敬对待的仙人,要把他当个麻烦给处理了。 从他被那位长得异常年轻的“二爷爷”给发现,他一直看到的都是不容动摇、咄咄逼人的怒火,即使怒火并不对准他。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是仙人吗?” “嗯?”牧决观没想到还能听到小孩对他主动搭话,自以为帅气地一撩头发,挤眉弄眼,“是的。” 小五肃然起敬。既然可以变出好吃的脆饼,也就是说应该不会吃他。他那位薄命的娘死前仿佛生怕他乱跑,编造了无数个吃小孩的故事,把他藏在顾老爷赏下的偏僻小院里。 天晓得在母亲离世两年多,身边仅有一个同样在洗衣房从早劳作的晚的乳母几乎算不得是陪伴之下,这小子是怎么躲躲藏藏地活下来的。 吃完东西小孩态度已经松动许多,但依旧不太回话,牧决观后知后觉,他可能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说许多话。 只知道这个看上去四五岁一样的小孩今年已经七岁了,他能记住自己几岁全仰仗那位乳母,据说她会在生辰当天准备非常难得一见的丰盛寿面,吃不完的大碗面条,不仅有菜有蛋,近两年甚至翻出来了软烂的肉块。 乳母开开心心地说他今年已经七岁了,老爷说七岁会把他接去和少爷们一起读书,他就不再是没有名字,被随口称呼的小五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本在燕京大伯家里颐养天年的爷爷——也就是病逝的顾宰相年初搬到了燕州,缠绵病榻之余把几个孩子都领到眼前一一看过,那时没有人想起来还有一个他,后来想起来了似乎忘了什么的顾老爷——他的父亲已经不敢把他再领出来了。 他一直躲藏到,听说是仙人的二爷爷从天而降,老爷似乎从在顾宰相床榻前讨要了什么恩典赐福,顾危半推半就把从15岁到5岁的孩子一溜排好,挨个把灵力按进去佑护他们头脑清明。 然后带着一帮子人横冲直撞进荒芜的小院,翻出躲藏在被褥中的小五,尖利地质问面红耳赤的顾老爷这是谁? 仙人当时把他捏得很痛,他很害怕。 眼前这个倒是没有那么可怕,还会给他东西吃,他不敢再跑回小院,只能跟着茫然失措地回答一些“识不识字?哇对喔顾危是你爷爷辈啊?”这种他也稀里糊涂的问题。 然后蹲在一旁看仙人抠池塘边的石头,他没到过这边,他娘说过池塘里也有会把小孩拽下去吃掉的妖怪。 乳母说仙人是降妖除魔的,那么现在也是降妖除魔的一部分吗?用石头在水面上跳两三下,然后噗通沉下去。小五严阵以待,如果妖怪出现,他掉头就跑。 突然池塘一侧的长廊里传来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牧决观扔完手里这一个,一二三四——五!他嚯地起身,得意地对着小五最大范围调动了自己的五官。 小五:? 小五也发现有人要过来,他在躲起来和藏起来之间选择挪到牧决观身后,小心翼翼揪住一点布料。 长廊下雍容华贵看上去五十岁多岁清瘦严肃的女性脸颊泛出潮红,被簇拥在人群中,她问身旁一位看上去年轻些的中年男性:“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没个下人跟着,自己在水边玩。” 儒雅随和的男性思索片刻,他也不认识:“应当是燕州人。” 身前簇拥着的一个俏丽丫头朗声问:“你们是哪家的孩子,大人呢?” 小五哆嗦一下,贴得更紧了。牧决观为自己打入孤僻小孩内心的伟大实力点了个赞,他也高声回应:“小子是顾仙师友人,暂时在此等候。” 贵妇人皱了一下眉,随即舒展开,语气全没有了方才的温和,带着刻意冷漠的意思,欠身:“既然带着小孩子就离水边远一些,不打扰仙师了。” 她领着一队人路过,方才应声那位中年人却吩咐一声乐呵呵地走了过来,拱手一礼:“仙人年少有为啊。” 牧决观搂着抱住他的腿不撒手的鸵鸟小五,疑惑:“不敢当,敢问阁下是——” 儒士道:“这——逝世的正是家父,这间宅子的主人是我弟弟。” 顾应修和气道:“顾巍是我的叔叔。” 牧决观愣了一下,那方才那人—— “对,方才那位是二叔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他们两人间早年有些不愉快,将将吵过嘴,她心里有气,并不是有意,还望仙师不要计较。” 牧决观连忙摆手,这还有什么计较不计较,随后突然发觉了一丝不对劲,为何要强调是同父同母的妹妹,难道那位情真意切,声名显赫的顾宰相和顾危还不是同父同母的? 顾危后脚赶到,看到顾应修也在,烦躁地两只手挠头,人未来声先至:“你评评理,说她是不是找事!她儿子在乾坤阁,我在那里又没什么认识的人,信也写了,时不时也打听着了,人好好的,她儿子不给她写信还是我的错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顾应修又转头应和他:“小姑也是心里担忧。” 顾危又是一副有苦说不出的狰狞表情,片刻把情绪整理好,长叹一声,走过来捏了捏顾应修的肩:“算了,你也别往身上揽事了,本身就不关你事,节哀。” 顾应修那张周正俊朗,和顾危几乎看不出相似的脸流露出伤感:“父亲今年已经七十九岁,算是喜丧了。” 顾宰相,顾晟,少年状元中年宰相,两朝老臣,是个为国为民的贤相,忙于政务。于是除了大儿子顾应修尚且年幼时,很少陪伴在孩子身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喜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