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 第1章 忆梦前尘 “姐姐!快下来!危险!” 青翠碧绿的深林间,一名十来岁的少女身着粉色轻纱,乌黑的长发挽成双螺发髻,肤白胜雪,明眸似星,娇俏可爱的紧,她正焦急地向茂密的树丛间喊道。那树同周围的树一样枝叶繁茂,只是更为高大,似是高耸入云,树影重重间,隐约能看到另一名少女的身影,她转过头来向下望去,竟是跟树下那名少女一样的脸,只是她身穿红色罗衣,用一支木簪将长发高高束起,大约是爬树时行动不便,又用一缕发带将发束缠起绑在脑后。 “星儿,今天我一定要把这鸣翠鸟蛋掏来给你补身子!” “姐姐,别掏鸟蛋…”星儿想要阻止姐姐,或许是知道拦不住,声音逐渐小下去,面上仍是忧色,双手不住地缠搅着衣角。 那姐姐将手伸向鸟巢,还差一点点,她想再往上爬两步,谁知脚下一滑,重心不稳,向后仰去。眼看就要落地,不知怎的,身后却是软软的怀抱。 “姐姐…我…接住…你了。”星儿的声音逐渐弱下去。 “星儿!”姐姐急忙翻身起来,周围的一切却迅速模糊了起来。 秦梦从睡梦中醒来,一身的汗,心脏还在快速地跳动着。同样的梦,秦梦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回了,每次身处梦中,又像第一次经历般真实。 今天是周末,秦梦照常出去打工。做服务员一天要说很多话,但其实秦梦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此刻一个人走在路上,是她悄悄享受的时间,静静的看着别人的热闹,不用说话,不用社交。 “姑娘,来算一卦吧。”街边的老头已经在这儿摆了一个月的摊了,秦梦觉得他很奇怪,他似乎从不招呼别人,只有在她路过的时候才会招呼。但她依旧没有理会,径直向前走。 “姑娘是否怪梦缠身?”那老头道。 秦梦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他,他似乎为自己说中了秦梦的境遇而笑得有些得意。 她鬼使神差般坐了下来,“你怎么知道?”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非常人”老头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道,“一直想给你算一卦,奈何你不肯。近日看你神思恍惚,我便知道你的境遇有了变化,正是算上一卦的好时机。” 秦梦将信将疑,“那你说说那个梦怎么回事。” “心有所思,便有此梦。”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梦中的人,也没发生过梦中的事。哪来的心有所思?” “藏心深处,你虽身忘,心却不忘,这个梦便是你内心深处的世界正蠢蠢欲动,想要让你想起一些事。”老头说得故弄玄虚。 “什么事?” “这还得待老朽来算上一卦。”只见那老头拿出一个龟壳几枚铜钱,一阵摆弄,撒于桌面。 老头眯起眼看着卦象沉吟良久,忽然面色震惊道,“姑娘,你在这世上竟是无父无母。” “我确实是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秦梦心想,没想到这老头还算有点本事。 “不,老朽不是这个意思。世上诸人,皆有来处,即使未曾谋面,也是有父有母。而姑娘你在这世上,竟是无父无母的。” “你意思是我像孙悟空似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秦梦只觉荒唐可笑,刚才自己还真的差点信了这老头,现在听到这话,认定这果然是个江湖骗子了,起身要走。 “姑娘,你可曾失过忆?” 秦梦没有迈开脚步,十八岁那年,有一天她突然昏厥过去,再醒来便不记得任何事了。即使到现在,十八岁之前的记忆也是一片空白的。 “你不是你。”老头略作沉吟,“你是后来才成为了你。”秦梦一怔,这话听着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又隐隐和她内心深处有过的胡乱猜想不谋而合,她总觉得这个身体很是陌生,但一直以为是失忆导致的。 夜晚,老头的话一直在秦梦脑海中来来去去,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姐姐!你快下来!危险!” 又是这个梦,又是同样的情景,虽十分真实,但不同的是,这次秦梦已经能意识到这是梦了,而且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就是梦中的红衣少女,她想收回伸向鸟窝的手,却做不到,好像一切只能按照既定的轨迹一步步走下去。 她再一次摔在了星儿身上,急忙起身,却看到星儿的额头被秦梦的木簪划了一道口子,原本细腻无瑕凝脂般的肌肤正在流血。 “星儿!你快醒醒!”秦梦心急如焚,已然忘了自己身处梦境,看着星儿晕了过去,自责不已。 一恍神,秦梦正跪在一个祠堂之中,膝盖疼痛不已,不知已跪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响鞭的声音,一记鞭子狠狠落在自己身上,薄薄的衣衫瞬间被划破,起初还不觉得,只稍过一瞬,火辣辣的疼痛感便汹涌而来。 一个威严有力的声音响起,“苏如月!上次你偷溜出去,我已告诉过你,若有再犯,决不轻饶!今日你竟还带着你妹妹一同到后山去。”语罢又是一记鞭子落下。 顾不得许多,秦梦只一心记挂星儿,强忍疼痛道:“父亲,星儿怎么样了?” “你还知道关心星儿!她本就身弱,今日又是摔伤,又是破相,还未醒来。你就给我跪在这儿,她没醒来你不准起!也不准吃饭!” 说罢,父亲将鞭子重重摔在地上,转身走出了祠堂。 又不知跪了多久,秦梦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闹钟响了,秦梦醒来,她摸了摸膝盖,不疼。 苏如月?回想起梦中的名字,不禁让秦梦想起算命老头的话“你不是你”,秦梦决定去找老头再问问清楚。 秦梦来到老头摆摊所在,月余来天天在此的老头现下竟然不在,连摊位也不知所踪。 “姐姐!姐姐!”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拉住了秦梦的衣袖。 “有个老爷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小孩塞给她一封信,秦梦还来不及细问,那小孩儿便一溜烟跑了。信封上没有既没有写信人的名字也没有启信人的名字,她四下张望却并没有看见老头的身影,打开信件,里面只有八个字: 前尘往事,追之必伤。 第2章 碎星沉璧 嘉远山上坐落着一处山庄,本是昔年五大修仙门派之一的苏氏一门所在,自五年前苏氏覆灭,山庄早不是昔年景象,围墙上长满爬山虎,拨开后还能隐隐看见墙上斑驳的血迹,可见当日战况之惨烈。四周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多年来,除了一些心存侥幸,偷偷前来找寻失落的九尾玉之人外,便再无人踏足了。 九尾玉,便是当时由苏氏一族守护的五块神石之一,传说其虽为石,却质地温润,隐隐透出朦胧之色,其状如九绺狐尾,蜿蜒灵动,明明是静止的石头,看起来却像是仙狐九尾,摇曳生姿。另有其余五大门派之瓶桥幽篁阁邹氏守护的相柳晶,苍山万兽宗李氏守护的饕餮磐,岐岭周天门季氏守护的穷奇砾,前水千机宫宁氏守护的山膏石,传说集齐这五座神石,便能灵力大增,飞升成仙。 而此时,一名身着青衣,腰佩长剑的男子正站在墙外。 “星儿,你在这里吗?”季沉明望着那高墙,自从苏家被灭门,苏如星再没回来过,但是这两天,他已找遍了所有苏如星可能去的地方,都一无所获,这里是他最后能想到的地方了。 季沉明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喀喀作响,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害怕如果苏如星不在这儿,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她了。但他也害怕,如果苏如星真的在这儿,他见了她,该说些什么,该怎么面对所发生的一切。 犹豫再三,他终于跃上墙头,校场和前厅空无一人,季沉明轻轻舒了口气,当他惊觉自己竟有些庆幸没见到苏如星时,又恨恨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季沉明往内院走去,行至回廊处,竟赫赫然挂着扎眼的白布和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季沉明心中涌现出强烈的不安,不自觉脚下一滞。 “不会。”他压制着心中可怕的猜想,攥紧拳头,往后院走去。还未站定,只见祠堂内竟摆着一口棺木,苏如星的暗卫苏绍站在棺木旁,怀中抱着一个牌位。 炎炎夏日,季沉明却觉得有丝丝寒风吹在他的后颈。自从仙门百家围剿苏家后,苏家就只剩下已嫁入季氏的苏如星和一直藏于暗处的苏绍还存活于世。季沉明脑中那可怕的猜想又强烈地浮现起来。他冲上前去,苏绍早就发现了他,站在门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而此刻季沉明也终于看清了牌位上赫然写着“苏氏次女如星之位”。 “你······”季沉明喉结轻颤,喉咙似是被什么堵住,好一会儿才艰涩开口道:“这······是什么?” 苏绍不语,冷眼看他,少顷,一手将他推开,力道并不大,季沉明却有些踉跄。 “我问你话呢!你拿的这是什么?!”季沉明又突然血气上涌般爆发出力量,上前愤怒而颤抖地质问苏绍。苏绍微微蹙眉,眼中尽是不耐。 季沉明望向还未合棺的棺木,突然一掌向苏绍打去,苏绍下意识闪躲,季沉明趁机冲上前去,他必须要亲眼看一看。 身后的苏绍手指微动,指尖金光化作一道符,掌风轻送,那符便飞向季沉明,令他瞬间动弹不得。 若是平时,季沉明必能有所察觉,不叫他这般轻易地定了身,但现下他心神俱乱,根本没有注意,他怒吼道:“你做什么!放开我!” 苏绍抬手又是一掌将季沉明拍至一道屏风后。 “你干什么!”季沉明挣脱不开,奋力地嘶吼着,眼中逐渐爬满血丝。 “二小姐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你。”苏绍虽语气平静,眉峰处却微微挑动,似是流露出对季沉明的厌恶与仇恨。 季沉明闻言一怔,猩红的双眼由狰狞逐渐变得无措,喃喃道:“星儿······?” 苏绍放下牌位,走向棺木,季沉明透过屏风隐隐看见他将里面的人抱了出来。 “不会······”季沉明喃喃自语,他无法相信苏如星已经死去。但苏绍怀中人身上响起熟悉的清脆铃声。 碎星铃,是苏如星从小佩戴在身上的护身法器,因是已过世的姐姐苏如月亲手炼就赠与,她一直细心保存,从不让旁人沾染的。 “苏绍!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你让我看看她!” “太吵了。”苏绍眉间微皱,一道符光飞向屏风后,季沉明再也说不出话了。 苏绍抱着苏如星走到门外,那里不知何时备好了一个高台,四周铺满了干柴,季沉明刚才竟没有注意到。苏绍将苏如星轻轻放在台子上,手中起了一个火诀。 这是在做什么?火化吗?!季沉明拼起全身内力想冲破符咒,双眼通红,青筋暴起,却是徒劳。 “星儿,这便是你们苏家的独门法咒吗?星儿,是你在惩罚我对吗?” “星儿,这便是你们苏家的独门法咒吗?今日我们洞房花烛,你要这样困住我吗?” 红烛摇曳,柔光跳动,大红喜字贴满了房门、窗棂、床头,还有桌上的杯盘碗碟上也都贴了一个个“囍”字,仿佛恨不得将所有能贴的地方都贴满了。大红的床帐纱幔下,锦被铺陈,鸳鸯戏水,被角下隐约可见洒满的红枣、花生、桂圆之物。满室内尽是缱绻美意,新郎却被新娘施了法咒,动弹不得。 “明明说好酉时三刻便归,这都快亥时了。”新娘子眉若春山,眼若星辰,面若桃花,绛唇轻抿,说话间,鬓边的点翠凤钗轻轻晃动,九凤衔珠叮咚作响,与眉间的花钿相映生辉,垂眸敛睫,神色委屈,真真是我见犹怜。 “星儿,当真不是我故意晚归。适才岳丈拉着我喝了许多酒,好不容易放我走,你姐姐又拦住了我,她吃醉了酒,挥着拳头说我要是欺负了你,便要将我打死,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脱身。你瞧在我当真结结实实地挨了你姐一拳头的份上,便原谅了我,不要生气了罢。”季沉明动弹不得,只一双眼珠紧紧跟随着苏如星的脸。 “姐姐她……”苏如星又气又心疼又好笑,到底还是心软,“那便饶过你罢。”话未说完,已解了法咒。 季沉明骤然解了定身法咒,活动了筋骨,感慨道:“苏家的法咒果然好生厉害,我刚才试图冲破,灵力竟被法咒吸收,愈发强劲,反噬于我。” “你竟还想自己冲破?看来我不该轻饶了你。”苏如星故作生气扭过头去,在大红喜服的映衬下,愈发娇俏动人。 “你别生气,我也只是好奇,这传闻中天下第一的法咒世家究竟如何了得,与寻常法咒有何不同,故此一试。” “寻常法咒多直接将灵力施于对方周身外,从外部束缚对方,或是易解,或是易破。而我苏氏的法咒则将灵力幻化后注入对方体内,与对方自身灵力相缠杂,只有我嘉远山庄之人才知破解方法。若是强行冲破,只会被反噬,幸而我没有姐姐和乔大哥灵力深厚,不然你定要受伤了。” “原来如此,竟这般厉害。” “这样吧明哥哥,我将这法咒的解法教授与你。” “不必,这样正好,若是我以后欺负了你,你便用你苏家的法咒责罚我。” 苏如星见他信誓旦旦的样子,笑了起来,眼波流转,眼尾樱花般的薄红胭脂如晕开的晚霞,当真是明媚娇俏:“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你可别后悔啊。” “我说的,不后悔。” “星儿,是你在惩罚我对吗?都是我的错,但无论如何,求求你让我再见你一面。”季沉明咬紧牙关,奋力一拼,体内涌上灵力破碎的剧痛感,身体仿佛在一瞬间被生生撕裂成无数的肉块,终于,他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地倒向地面。而此刻苏绍早已将火点燃,焰火蔓延,热浪翻涌,季沉明的心脏却被丝丝密密的凉意像藤蔓般逐渐包裹,周遭的声音混合着耳鸣,在眩晕中变得虚浮而遥远。 “星儿……”身受重伤的季沉明拼着最后的力气向前爬去,每用一点力气,体内便如刀铰五脏,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烈焰翻飞,终于将苏如星彻底淹没,季沉明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站在庭院内,季沉明望着曾经他和苏如星的卧房。自从苏如星走后,他再也没有进过这个房间,他害怕看到那扇门后,梳妆台还是那张梳妆台,床也还是那张床,只是物是人非,家不再是那个家了,那个鲜活温暖的人不在了,只剩一个冷冰冰的空壳。 庭院门口,季风收到了下属的消息。 “门主,找到了。”季风走到季沉明身后,躬身献上手中的卷轴。 季沉明从他手中接过打开,确实是当年苏如月的字迹,内容也与自己手中那半幅残卷相吻合。他养了两年的伤,也秘密寻找了这卷轴两年,如今伤已痊愈,卷轴也正好寻得,正是好时机。 “去准备吧。”季沉明道。 相传这卷轴所记录的复活之法原是墨家先祖留下的,日往月来,时移世易,只剩下只言片语的残卷。为了复全这残卷记录之法,世家大族曾秘密合作却无所获。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从未参与其中的苏家有一个小女儿苏如月,机缘巧合偶然读了这残卷,便玩似的将其破解了。此事只有苏家人知晓,季沉明也是从苏如星口中得知。只是苏如月死后,她写下的完整卷轴便不知去向,如今终于被他找到。季沉明抬起头,仍是望着原来的方向,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第3章 复生殊途 寒石洞,顾名思义,其内寒冷异常,即使洞外烈日炎炎,洞内也仿佛另一个世界。阳光是照不进来的,但寒石洞中央有一口寒潭,深不见底,不知通向何处,却有一束冷光从底下射出,经洞内积年累月的寒冰反射、折射,竟也使得洞内明暗交织,幽幽的青蓝光影在细碎的冰晶纹路中流转浮动,似真似幻。 洞内摆放着两口冰棺,一口冰棺内放着苏如星的骨灰,另一口冰棺内躺着一名女子,她长着和苏如星一模一样的脸,是苏如月,她的面庞笼罩在青灰与惨白交织的色调里,唇色泛着冰裂纹般的青紫,蒙尘的肌肤灰白没有光泽。她的血液已停止流动太久了,自她自杀保全苏家至今,已经六年了,只是终究一场空,苏氏血脉一个也没活下来。 “星儿,你会回到我身边吧?”季沉明轻抚着这张与苏如星全无二致的脸喃喃道。 洞内只留季风和欧婷二人护法,季沉明缓缓打开卷轴,右手化出一道白光从左手手掌划过,献血汩汩流出,滴落在地。随后他闭上眼睛,按卷轴所书之法将自身灵力散出,萦绕周身,洞内突起狂风,呼啸声中夹杂着嚎叫声逐渐清晰。原本向地面淌落的血流也改变方向,流向苏如月的额间。 “你瞧他一副假作深情的样子。啧啧啧。”一个尖锐的女声忽高忽低地嘶叫着。 “伪君子罢了。” “可怜可笑又可恨啊。”尖啸声刺破空间般来回从季沉明的耳边飞速划过。 “不如让我来吃了他罢,哈哈哈。”这阴诡的笑声像是从一个腐烂的喉咙里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冒出来,浓稠粘腻,令人浑身不适。 周遭这嘈杂的声音正是来自附近的精灵鬼怪,这说明他已经用灵力将两界联系起来了。 “小子,你快放弃吧,你做不到的。”潮湿低哑的声音轻轻在耳畔响起,季沉明的太阳穴随着每一个音节突突直跳,仿佛这声音来自他自己的颅骨深处。 季沉明心道:这一次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我一定要让星儿回到我身边。 “小子,你快看呐,她就站在那儿,可她不愿意过来,不愿意再回到你身边罢了,你道是何缘故?哈哈哈。” “星儿?”季沉明猛的睁开眼睛,眼前什么也没有,没有星儿,也没有鬼怪精灵。倒是心神浮动,乱了一丝气息,胸口一阵剧痛,吐出一口鲜血。他的护卫随从季风和欧婷并不能听到精灵鬼怪的声音,以为季沉明走火入魔受了内伤,亟待上前,季沉明一手示意他们退下,一手迅速捏了清心诀,点向自己的眉间。 “你看不到我们,也看不到她。她不愿意回来了。”眼前虽然什么也没有,声音依然在耳畔。 季沉明再次闭上眼睛,他不相信他的星儿不愿意,不过是这些精灵鬼怪故意乱他心神,想趁他不备吞噬他的灵力罢了。而且!就算她真的不愿意,他也非要她回来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洞内的风逐渐温和起来,嘈杂的声音也逐渐平息。季沉明慢慢收回灵力,睁开眼睛,颇为疲惫。 “门主!”欧婷上前关切地扶住他。 “没事,你们先出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她。”季沉明挥手示意二人出去。 二人退出洞外,其间欧婷还神色担忧地回头看他。 这复活之法颇为消耗,季沉明扶在冰棺上,才堪堪立住。冰棺中的人儿依然静谧温和地沉睡着,只是沉静的面庞逐渐有了血色,添了几分鲜活。 成功了! 少顷,棺内之人突然睁开双眼,仿佛紧锁千年的石门轰然洞开,季沉明的心也随之一颤,又惊又喜道:“星儿!” 他急切地想要伸手抱住她,但看到她木木然的神情,又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惊扰到她,只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星儿····” 棺中人怔怔了半晌,涣散无神的眼睛逐渐聚焦,像是才恢复过神智来,看向他的眼中却满是困惑:“季沉明?” 当日,苏如星被火化,只留一捧骨灰,灵魂再无处藏身,而当年苏如星的孪生姐姐苏如月被仙门百家逼迫自裁,魂魄又被震碎消散,只剩这一具空壳,苏如星费尽千方百计,才将尸身藏于这寒石洞中,仙门百家知她魂魄消散,再无夺舍回还的可能,便也不再费劲寻找。而那卷轴所载复活之法必须用完整尸身作为载体,季沉明原想既然世上再无苏如月的魂魄,她姐妹二人又是孪生所出,那用苏如月的尸身唤回苏如星或许可行,却没想到······ 季风看着季沉明魂不守舍的样子,本不想打扰,但事态如此,他也不知该作何处置。 “门主,现在怎么办?苏大小姐...” “安置在哪儿了?”语气平静,听不出季沉明的情绪。 “在后院的偏房,欧婷在照顾着。若是让人知道,苏大小姐回来了,怕是...” “让她住到夫人的房间去,吩咐下去,夫人在暮尘山清修已满,如今被我接回,好生照顾。” “门主,这是...?” “按我说的去做。”季沉明不容置疑道。 “是。” “吱呀——”季沉明推开房门,一个小丫头正在外间摆饭。欧婷抱着剑站在屏风边,屏风后,榻上躺的正是苏如月。 “门主,夫人,请用饭。”小丫头摆饭完毕,收拾了食盒悄声退了出去。 “......” “......” “......”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季沉明。” “饭菜要凉了,快来吃吧。”季沉明在桌边坐下,并不看她。 “星儿呢?为什么那丫头称呼我‘夫人’?” “......” “你应该记得我说过的话吧,你要是敢欺负星儿,我就打死你。” “......” “怎么?你以为,我现在打不死你了?”话毕,苏如月手中凝起一道白光,反手一挥,白光瞬间击穿屏风,将其震碎成四分五裂,又穿过月洞门直飞到季沉明眼前,季沉明却依旧泰泰然坐着,一动也不动,白光随即停了下来,四散飞去。 “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还没有告诉我,星儿到底怎么了。” “星儿她...”季沉明黯然看向曾经的梳妆台,道:“死了。”语气平静得可怕。 “死了?”苏如月闪身跨过一地的碎屏风,一手死死掐住季沉明的脖子,“当初我将好好的一个星儿交到你手上,如今你跟我说她死了?”愤怒的声音满是怨怼与心碎。 季沉明沉默片刻,终于抬眼看向苏如月,一字一句地说:“不但星儿死了,苏家满门都早在你自刎一年后,死绝了。” 第4章 欲加之罪 苏氏祠堂内,苏如月正跪在堂下,虽说是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头也高昂着,脸上倔强的神色任谁看了也不觉得她是当真知错了。 苏以复恨恨地甩起鞭子,重重落在苏如月身上,道:“我同你说过多少遍,不准你学法术!”而她只是也恨恨地咬住嘴唇,一声不吭。二人硬脾气的样子真真是一对亲父女。 苏以复的夫人俞楠玉立在边上看了直心疼,道:“月儿,你就跟你爹认个错吧。” 苏如月仍是高昂着头,道:“我没错。” “你还没错?我不准你学法术,你竟然去校场跟师兄师姐偷学?你还没错?” “凭什么小皓可以学?我和星儿就不能学?就因为我们是女孩子吗?父亲你也相信重男轻女那一套吗?”说着,抬眼向父亲斜睨过去。 “你!”苏以复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下手更重了。 苏如月逐渐支撑不住,歪倒下去。俞楠玉立马上前将她抱在怀里,苏以复却还想再打。 “你这是想打死她吗?” 看着俞楠玉满眼心疼的样子,苏以复终于扔下了手中的长鞭。 “请温先生来吧。” 墨氏,世代医家,自传说中那位得道飞升的先祖墨杏林在杏林山上创立门派以来,已有八百余年,那杏林山也是因他得名。墨氏虽在五大仙门之外,也不擅任何与人相斗的本事,声望和地位却极高,不言而喻,自是因其妙手仁心,悬壶济世,受其恩惠之人无数,有求于墨氏之人更是无数,仙门百家都敬其三分,甚至妖魔之道也对其敬重有加。若有任何人或妖邪以为杏林山柔善可欺胆敢前来为非作歹,正邪两道都会让他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温语,杏林山第十六代康泰堂长老,擅长治疗各种外伤,此次暂居苏氏山庄是为苏如星治伤,如今苏如星已大好,苏如月又······怕是要再住上一阵了。 温语一手捋着自己长长的白胡须,一手为苏如月搭着脉,眉间拧作一团,倒也不是病情复杂,只是他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对亲生女儿下此狠手。 “苏庄主,你怎么能下手这么狠呢?险些被你打死了,幸而有我在,总算能捡回一条命。这小丫头做错了什么事,你做父亲的下手这么重?” “咳...”一旁的温旭见师父又开始唠叨了,佯作咳嗽悄悄提醒。 这小徒弟虽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处处要管束温语,见小徒弟使了眼色,温语看了一眼苏以复难看的脸色,虽说是闭上了嘴,却还是毫不客气地剜了他一眼。 “小旭,你随我来开药方吧。” “是,师父。”温旭收拾好药箱,紧跟住温语的脚步。 “那就有劳先生了。”苏以复拱手道。他知道温语是刀子嘴豆腐心,心性纯良,医者仁心,故温语虽不客气,他却不能不知礼数。 “不打紧不打紧。”温语摆摆手,师徒二人往房外走去。 “你说说,这当亲爹的,咋能对自个儿闺女下这么重的手呢?”温语毫不顾忌背后的苏以复,又开始了碎碎念“还有那小星儿,筋骨之伤倒是容易,额头划那么深一道口子,这当爹的死要面子待到伤口发炎溃烂了才来请老夫,若是早来,老夫能让那如花似玉的脸上留下那一条疤吗?”温语一边念着,一边将右手手背在左手上砸的啪啪响。 “师父...”温旭面露无奈与尴尬,也不敢回头看苏以复的脸,想必是更难看了吧。 “行行行,我不说了。臭小子,还敢管你师父。”随手给温旭脑袋上扣了一记爆栗,又道:“下回还是请老白脸来一趟,想必那疤对他来说也是小事一桩。” 温语说的是焕颜堂长老容光,从年轻时就被温语“小白脸小白脸”地喊到如今的“老白脸”,擅长易容养肤等医术。温语表面上看不上这等医术,背地里却羡慕得紧。 师徒二人走后,俞楠玉坐在床边,心疼地轻抚苏如月脸庞,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这话是对苏以复说的。 苏以复也知道自己这次过了些,面露难色道:“楠玉......” “既然没有,就出去吧。”俞楠玉冷冷道。 “楠玉,你信我吗?” 俞楠玉默然片刻,叹了口气,看向苏以复道:“我自然信你不会像月儿说的那样是因为重男轻女,但我不明白你,我看得出来,其实你对星儿学不学法术并没有那么在乎,你只是针对月儿,我真的不明白。” “······” “你不想说,我不勉强你。但月儿只是想学这个山庄里人人都可以学的法术,站在她的角度,这又有什么错呢?” 苏以复欲言又止,原地怔怔了一会儿后离开了。 十日后,苏如月又在园子里上蹿下跳了,到底是小孩子,天大的烦恼也登时抛在脑后了,更别说她这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只是苦了温旭,被温语派来照看苏如月的汤药,此刻正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跟在苏如月身后,时不时还要注意不被她挥舞的手脚打翻药碗。 “温旭,你师父开的药还挺灵的嘛。你看我已经活蹦乱跳的了。”苏如月不知从哪里抓了只蝴蝶,正拿捏在手里把玩。 温旭小心上前,道:“月小姐,你刚刚恢复还是回房休息吧,这碗药也已经不烫了,快来喝吧。” 苏如月看着那药直摇头,道:“我已经恢复好啦,不用再喝那么苦的药了,你不信吗?你看我身体好的很,我现在就爬树给你看。”说话间就抱住了院里的老槐树,蹭蹭地往上爬。 温旭急得要去扶,又顾及着手中的碗,着急道:“月小姐,你刚恢复,不应该这样剧烈运动的。” 苏如月三两下就上了树,从叶间探出一个脑袋,道:“哎呀,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像你师父一样唠叨?” “我有吗......” “你有!小大夫。”苏如月肯定道,她比温旭大了两岁,那温旭又是个温和老实的性格,逗起来总是脸红不知所措,苏如月觉得他好玩的紧。 “······” “小大夫,小大夫小大夫小大夫,比你那拗口的名字好听多了。”苏如月坐在老槐树上,摇头晃脑摆着双腿,风里都是清甜的槐花香。 “姐姐!”这时苏如星正远远地向这边招手跑来,经过温语的医治她已痊愈了,额头上也只留下一道不怎么明显的浅浅的痕迹,她高兴道:“姐姐,季伯伯来了,还带了沉明哥哥和晨阳哥哥来。爹爹让我喊你一起去前厅呢。” 苏如星仍是坐在老槐树上甩着双腿,不屑道:“我才不去,大人们总是唠叨个没完。” “可是爹爹让你去的。”苏如星调皮地搬出了父亲。 苏如月一愣,那鞭子带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感仿佛再次袭来,烦躁地挠挠头,纵身一跃,从槐树上跳了下来,树下的温旭差点被撞上,手中的汤药晃了一下,险些撒了。 “小大夫,你跟我们同去玩玩吧。”苏如月道。实则是人多些,面对父亲时她的胆子便大些。 “苏家有客,我去不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苏如月一手拉住温旭的手腕,只见他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碗药,“你怎么还捧着?”说罢一手端过药来,眉头皱成一团,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可真苦啊!随手将碗向后一丢,温旭待要回头去捡那碗,已被苏如月一把拖走了。 将季家父子三个安顿住下后,刚刚还和苏以复一同与客人谈笑风生的俞楠玉立时冷下脸来。 “楠玉,你还在生气啊?”苏以复小心赔笑道。 俞楠玉这回也是铁了心不搭理他,道:“你若有话便说,没有就去书房或校场吧。” “......” 两家长辈会面结束后,苏以复便放孩子们自己玩去了,苏如月如获大赦,一溜烟跑出了前厅。 “星儿,我想去后山看鸣翠鸟,你同我一道去吧。”她牵起苏如星的手道。 苏如星面露难色道:“姐姐,沉明哥哥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想,我想找他玩。” 苏如月丢开她的手,气道:“每次那个季沉明一来,你就不陪我玩了,真没意思。” “我不是天天同姐姐玩吗?季伯伯虽常来,但难得带着沉明哥哥,晨阳哥哥不爱搭理他,他一个人多孤单呀。” 苏如月眼睛骨碌碌一转,笑道:“等你以后嫁给他他就不孤单了,嘻嘻。” 她满口胡邹,气得苏如星满面通红,便要上手打她:“姐姐,你别胡说!” 苏如月见她恼了,嘻嘻哈哈地逃开了。 另一边,苏以复欲言又止,再三思忖,终于叹了口气:“既如此,我便不瞒你了。你可知三百年前的苏青凤?” “苏青凤?当年众仙门都道她违时绝俗,离经叛道,非我同类,后又背叛师门,恐为祸端,故将其诛灭,实不知她到底做了何事。” “峣峣者难全,皎皎者易缺,世人若想要排除异己,自然是要罗织些罪名在她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