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疾》 第1章 第一章 京都 昭衍十九年,七月,盛夏。 作为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各色商铺店楼林立在踏金街上。 临近街尾有一座两层茶楼,街上的喧闹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二楼雅座里,殷肃手肘撑在檀木桌上,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地点着额头。 楼下的说书先生正讲到澎湃处,引得四周一片叫好。殷肃眼珠转了转,用折扇戳了戳桌对面的人:“思省,你何时去见你姑姑?” 庄承彧刚呷了口茶,还没品出个一二三,被他戳地全呛进嗓子里,咳了几声顺了顺气,庄承彧不咸不淡地瞥了眼对面,对他的话术了如指掌,“想干什么直说。” 殷肃嘿嘿一笑,“殷某仰慕段小王爷已久,进京多日却难得见,不知贵妃娘娘可否帮忙引荐一二?” 庄承彧哼笑了声,对某人的“仰慕”不做评价,若他没听错,刚才楼下正说到段小王爷有匹全身雪白,行若闪电,蹄翻似浪的宝马。慢悠悠吞了口茶,庄承彧才道,“你只听到段小王爷有匹好马,却没听到人家说如今段小王爷在屹风原跑马?” 殷肃一愣,他本就没认真听,只是听到“好马”才勾起了他的兴趣,顺耳听了几句,根本不知人家前面说了什么,不过,殷肃看向对面端着茶盏不知在想什么的人。 “我以为你只顾品茶,对这些都没兴趣呢。” “我确实没兴趣,只是顺耳听到几句罢了。”庄承彧轻放下半空的茶盏,拢了拢衣袖,施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身姿挺拔,淡青色的衣袍更衬地人似松似竹,明明是慵懒至极的样子,竟还透出几分端庄来。 殷肃在心里想,思省果真是个大家闺秀吧!不过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边上这主看着淡若水、雅似竹,实则比谁都记仇,心跟筛子一样,里里外外全是眼。 “还不走?” 殷肃回神,那筛子已打开雅间的门,领着见书和阿童正往楼下走,殷肃啧了声,连忙跟上,揪过阿童的后衣领。 “阿童,到底谁是你家公子啊?怎地一天到晚跟在这个人身后?” 阿童嘿嘿一笑,并不怕他,“公子,你看看庄公子这通身的气质,往那一站就知是个敦厚知礼的读书人,带着见书都亮堂了几分,再看看公子你,用伯爷的话说,若不是和庄公子走的近,怕是整个湘陵府的人都要称你一声纨绔呢。” “哼”,殷肃弹了下阿童的脑袋,“我爹惯会坏我的名声,你家公子要是个纨绔,你现在焉有命在?” 阿童捂住脑袋,往后落了几步,“我家公子自然不是纨绔,这叫不拘小节。” 殷肃满意了,大步走到庄承彧的身侧,意味不明的笑了声,“阿童竟说你敦厚,可见你的这张脸骗了多少人。” 庄承彧生的一双柳叶眼,眼尾微微下垂,眼瞳偏浅,静静站在那里,无辜又淡然,端的一副“老实”相。 闻言已走到茶馆门口的庄承彧脚步一顿,还没开口,一抹白影便像闪电一般从眼前闪过,马蹄声似响雷,掀起一阵尘土,庄承彧后退了几步躲开烟尘,眯着眼睛看向马跑的方向,白马跑到街的尽头,隐约能看见向左转入另一条街上。 一旁的殷肃也伸长脖子往前看,“好马呀好马!” 庄承彧眯着眼睛,马尾一闪而过隐入街尾一角,身旁殷肃还在伸长脖子试图瞻仰白马踏起的尘土,庄承彧心下一转,转头看他,“想看刚才那匹马吗?” 殷肃明显很诧异,“这么说…….难道你认识?是谁家的?我能否去拜访一番?”” “……是也不是。” “?” “我确实知道刚才那匹马,但是确不知它是谁家的。” “?你莫不是在蒙我,你从未出过湘陵府,何时认识的京都的马?” “.….. 昨日我与见书出门见到碰到的,知道它每日申时至酉时都会在前面那条街溜一圈,所以,你若想见可以去碰碰运气。还有,你莫不是忘了,我六岁之前,都是住在京都的。” 一旁的见书看着自家公子气定神闲,头越埋越低,压根不敢让殷公子知道他家公子昨日连院子门都没出过。 可偏偏有人真信了,“京都果然藏龙卧虎啊!能养此马之人定然不俗,我殷舒之定要结交一番!” 庄承彧点了点头,“我明日要进宫,与见书先回府了。” 殷肃大手一挥,去吧去吧,此时已过未时,运气好的话在前街上正好能碰到白马。殷肃摇着折扇,晃晃悠悠带着阿童奔前街去了。 庄承彧看着某人优哉游哉的步调,意味不明的挑了下唇角。 “公子,你为何让殷公子去前街看马啊?” 庄承彧看着刚才马尾消失的街角,哼笑了声,“见书,踏金街前街只有一户人家,你可知是哪户人家?” “公子,见书自幼长在湘陵府,自然不知。” 庄承彧转身慢悠悠带着见书往庄府走去,语调悠悠,心情似乎颇好,“是并肩王府。” “.…..”,饶是见书自小长在湘陵,并肩王的大名也是听过的,只是没想到,“这并肩王府的人养马竟这样讲究,还定时去遛马。” “.…..”,一阵无言,庄承彧转头看着见书。 “怎么了公子?”,一双圆眼里尽是清澈。 啧,算了,还是别告诉他这个也是编的了,而且,若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会遛马的……吧。 庄府在另一边的神策街上,从正街走有些远,但从踏金街拐进一处巷子,便会快很多,在庄承彧六岁随祖父回祖籍湘陵之前,一直住在此处。 回府后庄承彧先让见书知会灶房,多做一些膳食,便去书房温书。 “公子是饿了吗?要不要先让小厨房上些糕点?” 庄承彧将桌案上的一沓书搬到临窗的塌上,“我不饿,…糕点,上一点荷花酥吧。” “?”,难道是什么人要来府中用饭?可是殷公子今早说了不来用饭啊,见书发觉自从来到京都,他是越来越跟不上他家公子的想法了。 庄承彧瞄了一眼见书,见他呆呆愣愣的,不由得轻笑,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并未解释,只说晚上就知道了。 小厨房适时将荷花酥端了进来,盛夏天热难耐,灶房顺势放了一份乳酪浇蜜瓜的冰饮解腻,书房窗户临西,此时阳光正盛,但被窗外的两株桂花树挡去大半,倒也不刺眼,窗下放着几盆小南强与蓝色绣球,此时开得正盛,花香顺着清风飘进轩窗,庄承彧搅了搅冰饮,奶香混着蜜瓜香就也飘进了风中,庄承彧轻嗅几下,眯了眯眼睛,这才舒服得拿起书本。 见书拿起一个脚垫也坐到塌边,瞄到公子在清风中疏懒的眉眼,不由得轻怔,公子真好看啊,这就是殷公子说得那什么…气质吗? 直到晚膳时,殷肃风风火火地冲进庄府,见书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公子早知道殷公子说得话不算,晚上还是要来用膳的啊! 殷肃气绝:“是我说话不算话还是你家公子黑成蜂窝煤了?!他,他…他居然诓我去…去,去那儿蹲着!” 殷肃恨恨。 见书不解。 “庄思省!我就知道你是个心黑的!”,殷肃痛心疾首,冲到小塌另一边,恶狠狠瞪着某人。 侍女正好在殷公子进来前送了煲好的荷叶莲子老鸭汤,庄承彧慢悠悠地喝了口汤,才看向殷肃,“怎么了?” 殷肃被他清亮的眼神看地一滞,差点以为他真的无辜,但随即又想到,眼前这个人在京城长到六岁才随祖父回到湘陵府,怎会不知道那条街上住的是谁?!殷大公子顿时怒从心起,“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那条街上住的是谁?” “知道啊。” 轻飘飘地,将殷肃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殷肃:“……” 殷肃服了。。。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差点就回不来了!”殷大公子咬牙切齿。并肩王府常年重兵把守,士兵们面对突然冒出来,且一直虎视眈眈伸长脖子试图窥探府中的两人倍感威胁,在二人在府前溜达第六个来回前,终于将嫌疑犯捉拿! “怎会呢?”庄承彧微微笑着,清纯正直,“并肩王大宣勋贵,不会无故捉拿常恩伯之子的。” 殷肃又是一滞,“.…..要是让我爹知道我刚进京都就把他老人家的面子里子都丢完了,非把我皮给扒了!”殷肃阴恻恻的看着庄承彧,“庄,思,省,若是让我爹知道我今日在并肩王府前溜达了小半个时辰,并且被人当成鬼鬼祟祟不怀好意的人捉进府审问,你,就完蛋了!” 庄承彧将口中清甜的莲子咽下,抬起眼皮看了眼殷肃,慢慢勾起嘴角,“你不说,我本来不知道的。” “……。” 殷肃气个仰倒,一把抢过对面人的汤匙,把碗中的鸭子肉一口气全塞下肚,这厨子手艺真好,舔舔唇,又多喝了几口汤,一边送汤一边嘟囔:“这个倒霉并肩王府也不悬个牌匾,谁知道它是王府啊!” 庄承彧挑了挑眉,他以为殷肃到那看到并肩王府就会灰溜溜的回来,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这并肩王府,居然没悬匾额….. 另一边,并肩王府,老管家看了看瘫坐在太师椅上的小王爷,切切道;“小王爷,这牌匾?” 段悠转头,看着牌匾上贯穿“王府”二字的裂痕,头疼的闭了闭眼,啧,今天这鞭子不听话,让老头知道他刚回来就把祖父在世时御赐的匾额给抽裂了,能把他也抽裂开。 要不,还是趁老头不在,跑吧。 但…..科考在即,算了,还是看看在跑吧。 段悠&庄承彧: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京都 第2章 第二章 姑姑 第二章 第二日巳时刚过,宫里便来人催促,庄承彧跟着前来接人的袁嬷嬷一同进宫。 袁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庄贵妃刚进宫时便是由她侍候。 “嬷嬷,不知姑姑近来身体可好?” 老嬷嬷笑的一脸慈祥,“贵妃一切安好,只是想念公子,公子刚一进京,就催着老奴来接公子来了。” 因嬷嬷出宫时乘了车架,庄贵妃特意交待了出宫时会安排宫人送他,庄承彧便没有另备马车,与袁嬷嬷一同上了贵妃行辕。 自从庄承彧六岁时随祖父回湘陵,便很久没有见过姑姑庄清圆,还是几年前皇帝恩准贵妃回乡省亲时见过一面。 车架晃晃悠悠,从神策街进了光华门,光华门是皇宫东门,庄府也在京都东边,从光华门进宫之后沿着车道一直往北走,就到了贵妃的圆宜殿。 贵妃早已命人在殿前候着,庄承彧甫一下车,便有宫女迎了上来。 “庄公子,贵妃一早便在殿中等着了,请随奴婢来。” 庄承彧认出是一直跟在姑姑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微微笑着,“有劳月桐姐姐了。” 月桐笑意更甚,只贵妃回湘陵省亲时跟着贵妃见过一面,没想到庄公子竟还记得她,无怪乎贵妃一直念着这个侄子,这样貌气度,比王孙世子也是不输的。 进了正殿,庄承彧刚要行礼,便被贵妃握住手臂轻拉了起来,“思省,不必多礼。” 庄承彧顺势起身,喊了声“姑姑”,庄清圆容貌姣好端庄,虽已年过四十,也不见多少岁月痕迹,只是较上次相见,眼角到底添了几分细纹。 衣角被轻轻拽了一下,庄承彧低头,一个小丫头梳着双环髻,睁着一双大眼望着庄承彧。 “长悦,这是你表哥,快叫表哥。”庄贵妃把小丫头搂进怀里,笑意盈盈得看了看她。 听到姑姑叫她长悦,庄承彧便知道她是姑姑的小女儿苏长悦,他是昭衍九年随祖父离京的,那一年苏长悦刚刚出生,因那时皇宫已经几年没有子嗣降生,皇帝便觉得这是他最小的女儿,刚出生就赐了封号朝蘅,宠爱非常,没想到当年的小团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小丫头听到娘亲的话睁大了眼睛,“你就是思省表哥吗?你好香啊,比我哥哥香多了!” 庄承彧被小姑娘的形容逗笑了,蹲下身,点了点小姑娘的鼻头,“小长悦嘴可真甜,依表哥看,小长悦才是最香甜的。” 苏长悦一下就笑开了,她喜欢这个表哥,不像她的臭哥哥,就会捉弄她。 “月桐,取些北渚府今年贡的新茶来。” 月桐应声去取茶叶,顺势将守在殿前的宫女太监带了出去,庄贵妃起身,带着庄承彧与小公主进了内殿。 “思省,我听说父亲前段时间身体不大好,你刚从湘陵过来,父亲身体怎么样了?” “姑姑放心,祖父身体硬朗,前段时间是感染了风热,思省启程京都前祖父已然大好了。” “那就好。”庄贵妃轻叹一口气,京都离湘陵虽不远,可她无法常与家中联系,前几日才知晓父亲生病,心中一直七上八下无法放心,急着让思省进宫,除了想念他也有这个原因。 庄承彧知晓她的难处,便将家中事务挑拣着讲与她听,“临行前,祖父还让我给姑姑带话,家中一切都好,您在宫中勿要忧心。” “祖父还说,若是思省今秋下场得中,他说不定要来京都一番呢。” 庄贵妃轻笑了声,“父亲曾是帝师,你是父亲亲自教诲出来的,怎会不中?” 又道:“若不是今年春西吉的使臣在京都逗留太久,皇上也不会把春闱推到秋闱一起举行,你也能早些进京来。” 皇帝将春闱推到秋闱一起举行,定是要将西吉此行作为试题出到考卷中,但……庄承彧低头,宫中人多嘴杂,若是让人知晓,免不了给他扣一个妄测圣意的帽子,还会连累姑姑,便不多说了。 月桐适时将茶盏呈了上来,茶香清冽,庄承彧轻呷了口,竟还混着丝丝缕缕的竹叶香,甚合心意! 庄承彧一直在圆宜殿陪姑姑用了午膳才告辞回府,苏长悦叽叽喳喳的,非要和表哥一起走,还是贵妃应允她待表哥考完试到庄府小住,小公主才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庄承彧回到府中时,庄父已经下朝,庄承彧饶去正堂,庄父庄母刚用罢膳食。 “父亲,母亲。” 庄母窦文竹听见声音,顿时笑意盈盈,“思省回来了?可用饭了?” “母亲,我在姑姑那儿用过饭了。” “也是,你姑姑自小就疼你,定是会留你用饭。”庄母拉过儿子坐到一旁,庄父也坐到正堂。 “你姑姑身体可好?” “父亲,姑姑挺好,我还见到朝蘅了。” “哟,你见到朝蘅了?那小姑娘定是缠着你了吧?”庄母戏谑道。 庄承彧不解,“母亲为何这么说?” 庄父此时也漏出一点笑声,“你不在京都不知道,你这个表妹啊,最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人说话,越好看她就越缠着人。” 庄母也搭腔,“是啊,之前宫宴,成贤王妃带王府的小公子进宫,她追着人哥哥长哥哥短,后来才知道,论辈分,人家小公子还得叫她一声姨母呢。” 庄承彧也笑,他这小表妹,真是个无忧无虑的。 “你此番进宫,见到你表哥了吗?”庄父收了笑声,还透出点凝重来? 他的表哥,就是姑姑的大儿子,当今三皇子,苏与修。 “并未,姑姑说表哥本来是要来见我的,但一早被皇上传唤去了。”庄承彧看了看庄父有点凝重的眉眼,“父亲,是…出什么事了吗?” 庄父叹了口气,“哎,周宜周大人今早…死了。” 庄承彧一惊,“是,工部的周大人?” 庄父点了点头,“前端时间下了几场大暴雨,半杯山那边不少农田被淹了,周大人带了人过去,想勘测一番,开沟引水,没想到昨夜不慎掉入河水中……直到今早才被人发现。” “.……是意外还是?”庄承彧压低声音。 庄父摇摇头,“不好说,皇上已经着大理寺查案了,听说今早叫了太子与众皇子过去,估计也是为了这事。” 庄承彧暗暗心惊,直觉告诉他,此事绝不简单,会试与秋闱在即,这京都的水,已经浑起来了。 第3章 第三章 吊唁 周大人在半杯山不幸身死的消息,传的比想象中的快,不过两天,在京都街头巷尾都能听见百姓在议论。 “你说周大人那么好的官,怎么就偏偏遇上这样的事呢?” “唉,谁说不是呢,好人不长命啊。” 殷肃将窗子合上,隔绝了窗下的议论声。 “看来周大人在百姓很有分量啊。” 庄承彧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没有抬头,“周大人虽是工部官员,但他专管水利,经常亲临田间河堤,京都周边各个堤岸水坝,几乎都有周大人的助力,百姓很多都认得他。” “那你说…这消息传这么快,总不会都是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的吧?”据周大人出事不过短短三天,街头巷尾到处都能听见人在议论此事,怎么看怎么奇怪。 庄承彧瞥了殷肃一眼,“此事不可妄议,周大人在村庄附近出的事,附近的百姓都已知晓,口口相传也是有可能的。” 殷肃触及庄承彧的视线,嘴角向下撇了撇,放屁,庄思省若真是这样想的阿童都能不吃栗子糕了,无非是担心……算了,多事之秋,谨慎些总是好的。 另一边,段悠收了长枪,瞄到怀朗正进了拱门过来,随手把长枪往他怀中一扔。 “如何?” 怀朗手中一沉,苦哈哈的拎着段小王爷的特制银钩枪,“小王爷,周大人的尸身昨夜已经送回来了。” “昨夜就送回来了?仵作已经验完了?” “听说尸身打捞上来的当天就验完了,今日周府已经开了灵堂了。” 闻言段悠一扬眉,“走吧。” 怀朗一时没跟上,“啊?去哪?” 段悠停步,转头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好几年的侍卫,“你该去房间找一找。” 怀朗更疑惑,“啊?找什么啊?” 段悠微笑,“你早上起床时应该把脑子忘在房间里了,去找找吧。” 怀朗:“……” 怀朗将段小王爷的银钩枪放好,又默默得跟在了小王爷身后。 周府在京都东边的神策街上,简朴的府门此刻一片素缟,周夫人木木地跪在灵堂中,不发一言。 段悠双手交叠,郑重地冲周宜的灵位拜了三拜,亲自燃了三根香供在案上香炉中,这才退至周夫人身旁。 “周夫人节哀。” 周夫人恍然抬头,视线迷蒙了一会,看清是谁后连忙起身行礼,“民妇见过段小王爷,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周夫人不必多礼,周大人勤勉为民,家父又与周大人素有交情,于情于理,我都该前来吊唁,只是家父护送西吉使臣返程至今未还京都,无法亲自来为周大人上香,还望周夫人勿怪。” “能得王爷记挂,先夫怎会怪罪,何况王爷有要务在身,当以国事为重。” 段悠颔首,“不知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夫人点了点头,带着段悠饶进了内堂。 “小王爷是有事要问民妇吗?”语气疑惑,可段悠观她神情确有几分笃定。 “……”,段悠垂眸,“所以,夫人,您也怀疑周大人的死……不是意外吗?” 周夫人抬眸与段悠对视了片刻,而后看向灵堂的方向,片刻深叹了口气,似是下了某种决定。 “段小王爷,其实,民妇并不信刘长应。” 刘长应,现任大理寺卿,此案现在是由大理寺督查。 “若是周夫人信得过本王,愿闻其详。” “……先夫在一个多月前,曾与民妇说过一件事……” ………… 扣扣,丫鬟在门外轻扣了几下。。 “夫人,庄大人来了,您要见见吗?” “好,就去。”周夫人站起身,眼眶泛红,转头看着段悠,冲他郑重的行了一礼,“民妇在此谢过段小王爷,若有朝一日,先夫能够沉冤昭雪,民妇愿结草携环。” 段悠扶起周夫人,“夫人客气,周大人一生尽忠职守,为国为民,段某义不容辞。” “刚才听闻庄大人来了,不知是哪个庄大人?” “应是左都御史庄堂先庄大人,此时能来吊唁的,应该只有这一位庄大人了。” 段悠心下一动,“那夫人快去,本王就自去了,不必相送。” 周夫人点了点头,拜别了段悠往灵堂去了。 段悠放慢了速度,从内堂后绕了一圈,耽搁了片刻,又绕回灵堂侧边,远远地,看见周夫人正送庄大人出府,庄大人一身朝服,应是下朝之后便匆匆赶了过来。 段悠目光晃晃悠悠,落到了缀在庄大人侧后方的人身上。 一袭白衣,头发也用白色发带束起,唯有衣袍前缀着一条碧色玉佩禁步,步调不疾不徐,身姿端方,段悠看清了玉佩雕琢成莲映荷叶的样式,甚是别致。 三人走过回廊,阳光洒过台阶,也慢慢照亮了他的面庞,唇角微微上翘,鼻梁高挺,柳叶眼,正午阳光映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含了一汪浅水。 就是……怎么还是这么白,这些年在湘陵没晒太阳吗? 段悠目光在他眉眼逡巡,啧,不知道笑起来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 像是看得太久,对面人突然转过了头,正对上他的视线,段悠一愣,继而挑起嘴角,双手抱臂靠在了回廊的柱子上,继续放肆自己的视线。 庄承彧是感觉有人在看他才转过的头,可迎着阳光,只能看见一穿玄色锦袍的人站在对面廊下,看不清人脸,也不知是不是在看他。 秉承着礼貌,庄承彧还是冲人点了点头,便和庄父走出了周府。 “父亲,前来凭吊的人似乎不多?”在周府待了许久,进出灵堂的人寥寥无几。 “待到晚些时候和明天,人会多的,现在大家刚刚下朝,没有多少人能赶过来,我们住的近,不然,也是要晚些时候再过来的。” 庄承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庄父又道:“毕竟,周大人也算因公殉职,于公于私,列位同僚都是会来的。” 所以刚才那位,会是什么官员吗?但看衣服,似是位武将啊。 第4章 昙花 第四章 回到庄府,庄承彧将那位黑袍武将的事暂且抛在了一边,将自己泡进了书房之中。八月中旬便要下场考试,现在七月中旬,他虽有把握,但仍不可懈怠。 这几日过得宁静平和,仿佛周大人的离世对他们这些将要下场的学子真的毫无影响。 这日午后,阳光有点大,庄承彧被晒得懒洋洋的,将窗下几盆小南强搬进屋中,把开完的残花剪下,过几日,便又能开花。剪着剪着,便又想起自己在湘陵养的几盆兰花,是他看望外祖父时在清漳府那边淘来的珍稀品种,也不知府中的人可将他的兰花照顾好了。 想到此,庄承彧唤来见书,让他打听一下京都的花市在哪边。 “午间日头大,等太阳下去一点再出门。”庄承彧嘱咐道,见书有点傻愣愣的,他怕他真的顶着个大太阳出门。 哪知见书咧嘴一笑,“公子,见书就知道你会去花市,放心好了,进京都的第一天,我就把京都大大小小的花市都摸了一遍!” 庄承彧笑了笑,“看来还是见书了解我,那我们下午去逛花市,见书看去哪边合适?” “我知道!踏金街前街有一个花市,多是些奇花异草,最适合公子去了。” “好,那我们就去那里。” 等日头不那么燥热了,庄承彧便让人套了马车,奔花市去了。 这个花市确实适合庄承彧,刚下马车,他便眼尖得看到街边一家店里摆放着两盆细叶昙花,应该养了几年,品相十分的好。 “掌柜,这两盆细叶昙花,不知作价几何?” 掌柜笑眯眯的,“客人好眼力,这两盆细叶昙花是几年前在青州府那边的高山中得来的,开花时香气馥郁,满屋生香,因着精心养护了几年,今年刚上到店中,价格自是要贵些,要价五十两银。” 庄承彧知晓这个掌柜要价贵了许多,但这两盆昙花的品相着实不错,大宣昙花难得,其他家大概没有这样好的细叶昙,但一盆五十两,他想要两盆就是一百两,出门前并未带这么多银钱。 “掌柜,这昙花虽好,五十两价还是有些高了,不知可否优惠一二?” “公子,不瞒您说,当初得这两株昙花时便是费了大力气,家弟还受了伤,养了将近半年才好,这几年照料这昙花也是花了大价钱,鄙人看您诚心想要,两盆您给八十两,您看如何?” 庄承彧沉吟,若是让见书回去取银钱,还要耽误许久,不若先去其他店里看看,说不定还能碰碰运气。 想到此,庄承彧与掌柜客气了一番,带着见书往别处去了。 围着花市绕了一圈,不出所料,没能找到品相更好的昙花,只得了一株白花蛇舌草,晒干入药有清热解毒之效,亦能装点书案。 庄承彧让见书把蛇草送回马车,打算再去昙花店中看看,若是昙花还在,便差人回府取钱。刚看店中,除了那两盆昙花,都是些价钱平常的花卉,想来小本生意,庄承彧也不愿记账后结,引人担心。 远远地,庄承彧便看到店中有位新客,锦衣华服,站在那两盆昙花跟前,与掌柜在说些什么,庄承彧加快了步伐。 越走近,庄承彧就越心惊,离得远时,只看到此人头上戴着黑色发冠,走进才发现他戴的乃是墨玉雕琢的发冠,整块的墨玉难得,更别说雕琢成发冠,何止能买这区区两盆细叶昙花。 庄承彧一只脚踏进店门,便看到老板将一瓣花瓣递给了背对他站的那个人。 “公子,这瓣花,小人只能看出大概是兰花的一种,至于是何种,……恕小人见识短浅,实在是没见过啊。” 男人伸出手接过,修长的手指轻捻住细长的白色花瓣,手骨节突出,肤色健康,隐约能看见青筋凸起。 “谢过掌柜,不知这京都可有哪家店中或花农手中,能买到兰花?” 哦,不是跟他抢昙花的就好,庄承彧松了一口气,不过…此人声音也挺好听的。庄承彧站在他身后,端详着他手中的一瓣细长的白色兰花。 “……此花有点像记载中的鬼兰。” 段悠一顿,不是怀朗?那这人脚步还真轻。 段悠慢悠悠转过身子,触及身后之人脸庞时微微一愣,挑了挑眉。 “你还懂花?”小时候也没这么风雅的爱好啊。 “……”,庄承彧感觉这话有点怪异,却也没有在意,他现在对他手中的兰花起了兴致,“不知公子能否把花瓣借与庄某一观?” 公子?段悠目光沉了沉,没有说话,将花瓣放在掌心,慢悠悠地递到了庄承彧的眼前。 庄承彧伸出手指,想将花瓣拿起,指腹碰到掌心,面前人突然将手心握住,带着粗粝厚茧的手指摩擦过庄承彧略带薄茧的指腹,带起一阵酥麻。 庄承彧疑惑抬头,只见他将手掌往上抬了抬,再展开。 语气淡漠道,“庄公子还是就这样看吧,此花馥郁香甜,我怕有人趁我不备,将它吃了。” “……”,庄承彧一阵无言,花再香甜,也不会有人将放了这么久的花瓣咀嚼下肚吧。庄承彧只当他不想让外人触碰这花。 不过,庄承彧指腹摩擦几下,吃花这事,怎么有些莫名耳熟…… 庄承彧微仰着头,仔细观摩他手掌中的花瓣,花色纯白透亮,花瓣细长,且逐渐变尖,与书中所记鬼兰十分吻合,原先庄承彧还以为鬼兰只是个传闻,没想到这世上竟还真有鬼兰。 眼前人睫毛忽闪,唇角无意识抿起,隐约漏出点记忆中的笑来。 “看出什么了?” 庄承彧回神,眸色有点亮的看着他,“这大概率就是鬼兰,我曾在书中看到过,鬼兰的花瓣就是这样,单次开花一般七日便会凋落,又叫幽灵兰。” 段悠将目光从庄承彧的身上慢慢移到手掌的花瓣上,幽灵兰么,这名字还真应景,像个索命的幽灵。 “此花长在何处?” “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按记载,应是生长在山谷温暖湿润,或者茂密的植被从中。” 庄承彧有心想问此花丛何处得来,但这花珍贵异常,想必没人愿意割爱,此人看着也富贵无比,他的那点积蓄,想必他还看不上,因而就不问了。 庄承彧看向掌柜,“掌柜,不知这两盆昙花,可还有人买下了?” “庄公子,还没有,只您慧眼识珠,一眼便看上了。”掌柜一听就知道这单生意要成,顿时笑的牙不见眼。 “那掌柜,还是八十两,您看如何?”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那我这就命人回府取银子来,掌柜的您稍微等会儿。” “诶,诶,好,公子慢慢来,这两盆,小人定给你留着。” 段悠这才看向庄承彧,语气微微上扬,“怎么?庄公子没带钱?” 庄承彧一滞,“…没带够。”白皙的面皮上浮起点粉红,像沾了两瓣桃花。 段悠嘴角抬起,似是似非得泄出一声轻笑。手伸向怀中拿了什么东西,庄承彧眼前一闪,便有张百两的银票被放在了柜台上。 “报酬。”段悠又看向掌柜,“麻烦您把那两盆花给他吧!” 收了钱,掌柜喜滋滋的,连忙将那两盆昙花从花架上取下,小心地放进了庄承彧怀中。 庄承彧难得有些手忙脚乱得将昙花抱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红晕急的越发灿烂,“这位公子,我不过是照着书本空念了几句,不能收你报酬!” 段悠转头,垂眸看向庄承彧,狭长的凤眸眯起倒显得有几分凌厉,“我说能收就能收,拿好,走了。” 段悠转身向外走去,庄承彧下意识抱紧了昙花跟在了他身后,段悠大步流星,很快与不疾不徐的庄承彧拉开了距离,庄承彧眼见那人还在往前大迈步,有些急地小跑了几步,追到了他的身侧。 “公子等等,那不若我送您一盆昙花,这花叫细叶昙花,品相很好,花香十分馥郁,如今正是花期,回去照料一段时间就能开花。” 段悠余光看到庄承彧鼻尖上渗出细小的汗滴,放慢了脚步,“不必了,我不会养。” 庄承彧噎住,这细叶昙花不会养说不定真养不好,“那我也不能白拿你的银子啊。” 段悠停下脚步,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将苦恼写在了脸上,“也不算白拿。” “?”庄承彧疑惑。 “此花有价无市,若不是你,可能就让我当野花处置了,所以,这是你应得的。” “若你还是过意不去,那就……”,段悠微微停顿,看向被眼前人抱在怀里的昙花,“等这两盆花开了,请我去看看吧。” “……好。”庄承彧点了点头,抱着花盆站在原地,目送他登上马车,忽然想起,“那我该去哪里找你呢?” 段悠一只手撩起车帘,闻言停住了身,转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玩味的笑了笑,“你会知道的。” 庄承彧看着眼前这张笑脸,莫名生出一种很熟悉的错觉。 第5章 重逢 第五章 目送马车走远,庄承彧抱着昙花往庄府停马车的地方走去,路上正好碰见焦急的见书。 “公子,您去那儿了?可让我好找。”见书放好舌草,让车夫将马车赶到阴凉的地方,再回到店中,已没有了公子的身影,问了掌柜的才知道公子奔街的另一头去了。 “送人。”见书接过一盆昙花,庄承彧抱着另一盆,奔马车走去。 “公子遇到熟人了?”见书话音刚落,随即又看向怀中的昙花,“诶?公子您将这两盆昙花买下来了?咋们不是没有银钱了吗?” “……”,见书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庄承彧一时不知先回答哪个。 “花是别人送的,刚才也是送他去了。” 见书一时瞪大了眼睛,“哇,那他一定很有钱吧!” 呃……,庄承彧一时无言。 “是谁啊公子,是你在京都的朋友还是老爷的同僚啊?” “……”,庄承彧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认识。” 见书这次张大了嘴巴,再次感叹道:“看来不是一般的有钱,随随便便就能给素不相识的人花上百两银子。” 庄承彧想到那人头上的墨玉冠,想着见书说得也不错,他应该确实不是一般的有钱,更可能,还有权。 只不过……素不相识?庄承彧觉得,他是认得自己的,但他前几日才入京,也没有参加过什么诗会宴会,谁会认得自己呢?庄承彧又想到了那人有些熟悉的笑容,真的是错觉吗? 车夫将马车从街角赶出来,停在跟前,庄承彧抬腿上了马车,在马车的小几上将几盆花草全部摆放好,才让车夫出发。 马车经过两个街口,拐到了踏金街上,庄承彧撩起窗帘看着街上,太阳已经落山,许多商贩已经收了摊子,但夏日日长,也有不少小贩仍在叫卖。再过一会儿太阳彻底落下,这条街便会安静下来,等到家家户户用过晚饭,这条街就又会热闹起来,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庄承彧看向了另一个方向的街尾,从踏金街的这头到那头,是六岁以前的他最常走的路。入京好几日了,却一次都没有再走过。 要去吗? 庄承彧心中打鼓,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了,见到又要说什么呢?该怎么称呼,客客气气的尊一声段小王爷吗?合乎礼节,但庄承彧莫名不想,像以前一样喊子衿哥哥吗?他又喊不出口。 一直犹豫到府门前,还是下不了决心。算了,还是等会试之后再说吧,免得落一个攀附王府的名声,他虽不甚在意,可父亲任左都御史,本就担着监察的职责,万不可落人口舌。 庄承彧回到自己的梳玉轩,刚将三盆花草安置好,庄母便带着一串丫鬟婆子进来。 庄承彧爱养花,虽说是在湘陵这些年才有的爱好,但庄承彧进京前便将他喜爱的并且便于运输的花花草草安排人送进了庄府,庄母又让府中管家给他送了许多来,这几日庄承彧规整了一番,此刻梳玉轩各房间廊下、窗台放满了开的正盛的花朵,还有些吊在檐下高处,丝丝缕缕垂落下来,风一吹,煞是好看。 庄母绕着梳玉轩转了一圈,拨弄了一下檐下的一朵白花,还未凑近,便闻到了扑鼻的香气,庄母惊喜,“思省,我看你这儿也该另题个牌匾,干脆啊,叫百花圃好了。” 庄承彧看母亲喜欢那盆白花,便道,“母亲,这个叫栀子,是新玉府那边的品种,香气十分浓郁,您搬两盆放院中养着吧。” “放在你这边好看,我搬去作甚。” “我这边不缺这两盆的,这花的花、叶都可入药,天气热的时候您可以摘两朵洗净泡水,能清热、泻心火呢。” 庄母听的心动,香花煎茶,这谁不喜欢?便应了。 庄母转身想走,视线触及到身后的一溜人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差点忘了,找你来是说正事的。” 庄母拉着庄承彧进了房间,从庄嬷嬷手上接过来一封帖子。 “母亲,这是?” “是安平侯府递过来的帖子,说是办了个赏荷宴,以安平侯世子的名义发出来的,邀请都是各家小辈。”说到这里,庄母撇了撇嘴,“说的好听,邀请的大都是世家公子以及将要下场的才俊,谁不知李秋晴是在给她女儿备选夫家呢!” 李秋晴,安平侯夫人,在闺中时就与窦文竹不合,她是前御史中丞李博的长女,彼时窦文竹的父亲窦章任工部侍郎,李博身为御史中丞,却常以莫须有的传言弹劾窦章,所以两家向来不合,后来窦文竹嫁给了太子太傅家的公子,就是庄堂先,李秋晴入了安平侯府,成了世子妃,这让一直低窦文竹一头的李秋晴好生风光了一阵。 庄承彧知晓二人的恩怨,以往两家也是互相不递这些帖子的,怎么今日将帖子送了过来?这么想着,庄承彧便问了出来。 “听说是安平侯世子要递过来的,但李秋晴能同意,估计是存了向我们家炫耀的意思。” “炫耀?”庄承彧不解,炫耀她过得好吗?可据庄承彧所知,安平侯后院可不止她一个人,也经常闹的鸡飞狗跳的,这些都是庄母写信或闲聊时当笑话讲与他听的。 “……”,庄母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她的女儿景含音,听说与并肩王府那位段小王爷有几分情意呢!” 庄承彧心头一跳,声音有些低哑,“是哪个段小王爷?” 庄母疑惑,“还有哪个段小王爷?并肩王府不就一位小王爷吗?……说起来,你也应该认识啊,你忘了你小时候,总是跟着他跑,他也是个混不吝的,六七岁的小孩,天天拉着你逃学,不是这街玩就是那街逛,夫子天天告状都告累了……” 庄母絮絮叨叨的,已经泛灰的记忆仿佛正一点一点鲜活起来。 “对了,”庄母突然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你们到京郊玩,你看一朵花好看,非说很甜,上去就吃了一口,结果是朵毒花,多亏了段小王爷抱着你跑进城找了大夫,才把你救回来,大夫当时说若是再晚一会儿,便是救回来了内腑也要受损。”庄母想了想又道,“段小王爷小时候虽说混蛋,但为人还是不错的。”庄母敢这样说现在仍然有点混不吝的段小王爷,一是因着在自家府中,二是她的姐姐窦涟芷,嫁与了卫宣将军赵平南,赵将军如今虽镇守在卞林道,但在并肩王跟前,还是说的上话的。 庄母还在说着一些他小时候的事,但庄承彧一句也没听清,只怔怔的愣在那里,‘吃花’的字眼终于勾起了脑海中被尘封已久的回忆,他终于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为什么今日在花店,那人会说怕他吃花,原来,他那时候就认出自己了吗? 不,庄承彧又突然想到在周府吊唁时那个逆光站着的黑色锦袍男子,与今日花店中的装束如出一辙,在周府,他就已经认出来了吧。 可是他却没有认出来,甚至此刻之前,他还在犹豫该不该相见,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故人已然重逢。 第6章 旧忆 第六章 庄母没发现儿子的走神,絮叨完便让外面候着的几个婆子丫鬟进来,“思省,快过来,让嬷嬷给你量量尺寸,送到锦绣阁去,做几身衣裳。” 庄母说完见自家儿子还是愣愣的坐在桌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庄承彧这才回神,“怎么了母亲?” “你这孩子想什么呢?我说给你量个尺寸做几身衣裳。” “啊没什么,母亲我有衣裳,从湘陵带了好些过来呢。”庄承彧祖母姓赵,家中是湘陵府有名的富户,祖母手中还经营着好几家成衣铺以及金玉器店,庄承彧在湘陵时几乎每隔几日祖母就要给他做衣服,进京都时虽只带了一部分最喜欢的过来,但还是把衣柜塞的满满当当的。 庄母当然知道儿子衣服多到数不过来,“娘知道,只是这帖子都递过来了,定是要去的。请锦绣阁做衣服要提前挂名排队的,听说上个月李秋晴临时想让锦绣阁给她女儿做件衣服,结果被人给回绝了,气的不行,你还没进京娘就让人去挂名排队了,现在给你做几身,正好穿去气一气她。”庄母说着还轻哼了一声,逗的庄承彧忍俊不禁。 尺寸量好庄母就风风火火带着一溜人走了,把两盆栀子又忘了,庄承彧无奈,又让小厮帮忙送去。 房间又静了下来,庄承彧握着书卷踱到书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庄承彧将镂空雕花的灯台点燃,又沏了一盏清茶,将笔墨依次摆好,这才坐到书案前。 灯火明灭了几息,往日简单易懂的书卷过了很久仍没有翻过一页,庄承彧眼底映着朦胧灯火,恍然间想起他‘吃花’的始末。 那一年他五岁,段悠大他一岁多,那日书院放假,夏日天热,小庄承彧不想在京都玩,在家也待不住,缠着子衿哥哥带他去京郊‘踏青’。 小段子衿纠正他,“春天才能叫踏青,现在已经夏天了,不能叫踏青了。” 庄承彧眨了眨眼睛,冲段悠歪着脑袋,“那该叫什么啊子衿哥哥?” 小段悠一本正经,“春天花草刚长出来是青色的,所以叫踏青,现在夏天它们都变绿了,所以应该叫踏绿!” 小庄承彧学到了一个新词语,十分高兴,牵住段悠的手,“子衿哥哥你好厉害啊,这都知道!” 段悠挺起胸脯,学着书院夫子摇头晃脑道,“那当然了,你的子衿哥哥无所不知。” 小庄承彧更高兴了,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那我们就去踏绿吧子衿哥哥。” 段悠小手朝前一指,“出发!”王府的老管家无奈的套上马车,带这两个小祖宗去京郊‘踏绿’,老管家不敢真的带他们到野外玩,便带他们去了并肩王府在京郊的一处庄子。 两小孩在庄子田间疯跑,看见庄子里的长工在池塘中摸鱼,也非要下水,管家给他们一人做了一个长竿的兜网,让他们站在岸边捞鱼,这才不说下水的话。 庄子靠近山脚,二人顺着庄子一直走便到了山脚。小庄承彧在山坡处发现了一片白色的花地,十分好看,“子衿哥哥,这是什么花啊?” 小段悠凑近了看,花朵白白的,有点像一个个小喇叭,他不认识,虽然会让他在小玉那里无所不知的形象大打折扣,但他还是撇撇嘴道:“我不知道。” “诶?”子衿哥哥也不知道吗?那它们一定是不一般的花啦,小庄承彧从地上捡了一朵落下来的花朵,还没凑近便闻到了香气,让他想到了香甜的糖块,他突然知道了,“子衿哥哥,我知道这是什么花了!” “你知道?” “嗯,我知道了,这一定是拿来做糖的,它和糖的颜色一样,白白的,而且很香甜!”,而且父亲说过,糖是用别的食物做出来的,一定就是这个,小庄承彧咧嘴笑着,看来小玉一点也不笨嘛! 既然是食物,那就可以吃吧!手心里的小白花慢慢变成一块香甜的糖块窝在他的手心,小庄承彧咽了咽口水,长大嘴巴,嗷呜一口,将白花吃到了嘴里。咦?怎么不甜呢?小庄承彧又使劲嚼了几下。 段悠看到他的嘴在上下鼓动,“小玉,你在吃什么?”吃的不是都在他身上装着吗? “子衿哥哥,我在吃花啊,一点都不甜,看来小玉猜错了……” “花?”段悠这才注意到小玉手中的那朵白花不见了,“小玉,野外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吃的,快吐出来。” 小庄承彧听话的将花吐了出来,抬起头,看到段悠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子衿哥哥,你不要晃哇,小玉有点晕晕的。” “小玉,我没有晃啊。”段悠看他眼睛一眯一眯的,脑袋也在上下点着,意识到了不对,“小玉,你怎么了?” “子……小……”,庄承彧声音囫囵,听不出讲了什么,小段悠看他眼神逐渐迷离,一下慌了神,伸手将小庄承彧抱起来就往庄子上跑,“陈爷爷,陈管家,救命啊!小玉晕倒啦!” 陈管家听到声音冲了过来,看着小庄承彧紧闭眼睛,吓个半死,连忙让人套车回京都,在路上才得空问怎么了,“小王爷,到底怎么回事啊?庄公子怎么会晕过去啊?” 小段悠在马车里抱着庄承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呜咽,“陈管家,小玉吃了花,一朵白花就这样了,呜呜呜呜小玉会不会死掉啊?” ……,陈管家知道大概率是吃到毒花了,不知吃的是什么花,毒性怎么样,陈管家便没贸然开口。 段悠以为陈管家是默认了小玉要死掉了,顿时哭的更加撕心裂肺,后悔死了不该带小玉出门,小玉可可爱爱的,和那些熊孩子都不一样,是他最喜欢的弟弟,没有小玉他怎么办啊! 段小王爷哭的震天响,陈管家怕他厥过去,安慰他说,发现的早,能救回来的,好说歹说才终于让段小王爷相信了他的小玉弟弟不会死掉。 庄承彧晕倒后没有意识,这些事是后来陈管家悄悄告诉他的,小段悠觉得他哭成那样一点也不威风,怎么都不肯说。 后来庄承彧才知道,那个白花叫曼陀罗,有毒性,能让人产生幻觉甚至昏迷,但在医馆中也是味好药,段小王爷一气之下便让人把庄子里的所有曼陀罗全部铲掉送给医馆了。 十年时间好似很长,长到那些幼时的记忆早已在生命的一角变得黯淡,落满了灰尘,但又很短,短到仿佛一眨眼,那些灰尘就被吹散,黯淡的记忆再次焕发出生动的光彩。 庄承彧手指摩挲着书页,直到一阵穿堂风把灯火吹的明灭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摸了摸手边的茶盏早已冰凉。庄承彧起身将窗户关上,这才注意到外边已经全部黑了下来,心中奇怪,今日见书怎么没喊我用膳? 刚想到,便听到见书兴冲冲跑进来的声音,“公子,用膳了,要去老爷夫人那边一起用吗?” 庄承彧奇怪,“父亲母亲也还未用饭?”他本以为是见书看他在温书便没有打扰他呢。 见书高兴道:“公子,你不知道,今日厨房采买到了田螺,两篓子呢,因需放着吐沙,所以傍晚时来问了公子,今晚吃的话晚膳就要迟些,我想着新鲜,公子又在温书,便做主让他们晚上炒了,老爷夫人那边也是这样,都稀罕这一口呢。” “哦?那确实新鲜,几年入夏以来还没吃过呢。” “放心吧公子,知道你爱这一口,特意让厨房用辣子炒了,现在已经送来了。”还冒着热气呢,那个香味啊,勾的见书直流口水。 夏日田螺的滋味确实不错,庄承彧还在湘陵时常吃,因着大宣的最大水系隐天江的一个支流琼江正在湘陵府内,所以湘陵府水网较为发达,经常能吃到一些河鲜。 用完膳已经有些晚了,庄承彧便没有再回书房温书,晚间在书房时,他已下定决心,等会试完,一定要去找他,目光又看向屋内的那两盆昙花,到那时,这两盆昙花能开花吗? 庄承彧蹲在花盆跟前,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叶片,“你们争点气,到那时开花好不好?不过,也不能开太早哦。” 念叨完,突然又一顿,或许不用等到会试完?安平侯府的赏荷宴,他也会去的吧?他和那个景含音,又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第7章 宴会 第七章 锦绣阁做的衣服赶着宴会的前一日送了过来,丝光绸缎做成的白色交领袍,迎着光还能看到衣服上的百草暗纹,外罩一件月白的薄纱罩衫,配一条月白色的白玉腰带,风雅又不闷热。庄承彧想起自己有支嵌着玛瑙的玉簪,玛瑙颜色较淡,接近月白,是去岁生辰时殷肃送给他的生辰礼,正配这件新衣,又从自己的腰饰中挑了件云遮月的玉佩,缀在月白罩衫里面,影影绰绰,清雅非常。 安平侯府在京都南边的朱雀街,朱雀街临着皇宫南边的朱雀门,一条街大多是王孙公侯的府邸,整条街都是用石板铺成,比京都其他的大街都要宽阔不少,街道两边林立着奢华的店铺与酒楼,几乎不见小贩的踪迹,和北边踏金街相比,庄承彧还是更喜欢踏金街的喧嚣人气。 马车先到常恩伯府接了殷肃,殷肃的父亲常恩伯殷勤士虽早已请奏回了湘陵老家居住,但在京都的常恩伯府却依然留着,因着殷肃小时候读书可谓天赋异禀,殷父想着万一儿子以后科举在到了京都,留着伯府一来方便,二来也怕他受欺负,伯府的名头虽小,但也可震慑一二。 “思省,你这茶真好喝,哪来的?给我也拿点。”殷肃跳上马车后,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斟了一盏茶,三两口喝完了。 庄承彧看着他的动作,有点怀疑他是真的喝到这个茶的味道了吗? 但还是道,“是我姑姑拿给我的,府里还有些,今天回去差人送你一份。”上次在宫中庄贵妃见他喜欢喝这茶,圆宜殿中又没有喜欢喝茶的人,庄贵妃便命人给他装了好些,只留了一点用来待客。 “庄贵妃给你的?那定是今年的贡茶了,不知是哪里的,要是能买的话,味道稍逊一些也行啊。” “听姑姑说是北渚府那边的,能不能买这我倒不知道。”庄承彧撩起车帘,注意到马车驶过了一个三层酒楼,印象中过了这酒楼便是永乐公府,驶到跟前,庄承彧才发现已经换成了范府的牌匾。 庄承彧疑惑,“永乐公不住这儿了吗?” “永乐公没有子嗣,唯一的女儿早就嫁入成贤王府,他老人家觉得一个人住在这个大宅子太冷清,前些年便在神策街那边新买了个小宅邸,搬去那边住了,我听说,好像距你家的落仪巷也不远呢。” 范府旁边是刘府,虽也气派,但比起曾是永乐公府的范府,还是小巫见大巫,过了刘府莫约三四座宅邸,便到了安平侯府,门前早已有小厮候着,不知是没听过两府的恩怨还是被交待过,认出是庄府的马车也没有怠慢,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进了府中。 宴会设在二进院的荷塘边,荷花开得正盛,侯府的池塘也不小,确有几分‘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意思,庄承彧注意到已有好些人成群结队地在塘边吟诗作对了,虽大概知道有哪些人,但庄承彧并不认识,便没有上前招呼,和殷肃坐到了一旁的席位上。 桌案上摆着茶盏,庄承彧斟了两盏,递给殷肃一杯,便和他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不多时,听到人群渐渐吵了起来,侧耳听了听,隐约听到是安平侯世子来了。 殷肃也撞了撞他的肩,又冲一个方向努了努嘴,悄声说,“那就是安平侯世子。” 庄承彧循声看过去,安平侯世子景寒声继承了安平侯的好相貌,五官周正,气质清俊,只穿一件衣摆处绣着青竹的圆领袍,戴着一支简单的祥云玉簪,并无过多的装饰。庄承彧缓缓将视线移到自己胸前,出门前怕衣服被风吹乱,还在外衫两侧各别了一个银制小扣,很精巧,也略显繁重,但……庄承彧又看了看景寒声,见他在众人簇拥下走到主桌坐下,想,他的不好看。 他偏头看向殷肃,小声道,“你住在这条街这么久,可有听过他的妹妹?和他长得像不像?” “……?”,殷肃吃惊,“我在这条街才住了几天啊什么那么久!我连他妹妹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他两像不像?!”,随即神色一变,“等等!庄思省,你怎么对人家妹妹感兴趣了?” 殷肃冲他挑了挑眉,揶揄道,“莫不是,伯母要给你说亲了?” “……,你在瞎想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母亲跟侯夫人的恩怨,说亲怎么会说到他家头上。”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对,我没有说亲!你别瞎说!” 殷肃捏着茶杯,也想起了这茬,又蔫了下去,“那你怎么忽然对人家妹妹感兴趣了?我可从来没听你问过哪家女孩的相貌。” “只是……好奇。” “好奇?”殷肃睨他一眼,扯着嘴角哼笑了一声,“我才不信你庄思省会对哪家姑娘的样貌好奇呢,算了,不说就不说把,你想说的时候肯定会告诉我的。” 庄承彧低下头,有些心虚的亲自替殷肃沏了盏茶,放到他跟前,殷肃尝了口,跟他咬耳朵,“没有你车上的好喝,回去一定要给我多拿些。” 庄承彧连连点头,应下了。 整场宴会无聊的很,庄承彧只和殷肃认识,便一直与他坐在一边说话,也有几个人知道殷肃是常恩伯之子,过来问了好,说了几句话。令庄承彧奇怪的是,直到宴会结束景寒声都没有找他说过话,那他又特意下帖子给庄府是什么意思,庄承彧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和殷肃走出府门,各家的马车都在门前候着,庄承彧费了一番功夫才看到庄府的马车,刚到马车前便听到似有人叫他,因着府门前吵闹,他并未听真。 “是不是有人叫我?” “你耳朵坏了?我怎么没听到?” “思省,留步。” ……这下都听到了。 庄承彧转身,看到一个人正站在府门的偏僻处,似是从小门出来的,模样很是熟悉。 “你是?”庄承彧有些不敢确定。 那人走到马车前,脸上带着笑意,“怎么?虽说十年没见,表弟难道忘了我?” “表哥?!” 面前人笑着点了点头。 庄承彧漾出笑意,又恭敬地行了一礼,“参见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苏与修握住他的小臂抬了起来,“你是我表弟,何须行礼。” “这边人多眼杂,礼不可废。” 苏与修叹了口气,“就是人多眼杂我才没有在宴会露面。” 庄承彧不解,“是安平侯世子请了表哥吗?” “自然不是,是我听说他请了你,我才来的。那日你进宫我不在,没能见到你,今日正好来见见你。” 虽然这样说,但表哥若是想见他,再让姑姑宣他入宫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表哥,是找思省有事吗?” 苏与修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了声,“思省果然聪慧,那表哥也就不绕弯子了,我们上马车说可好。”别人家的府门前,还是不好说事。 “好,表哥请。” 殷肃主动道:“既然二位有要是相商,那殷某就不多打扰了。” “把你稍到伯府门前吧。”庄承彧知道,表哥不会在意的。 “都在一条街,也不远,我与阿童走着就行。”三皇子要说的,可能事关皇家,殷肃知道,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位是常恩伯府的公子?”苏与修看二人熟稔,猜测道。 “三皇子殿下,正是小子。” “一起上车吧,此事确实不能让外人知晓,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三皇子既然这样说了,殷肃便不在推辞,还有点意外他的坦荡。 上了车,庄承彧给几人沏了杯茶,苏与修尝了口,“好茶果然还是得在会泡茶的人手里,这茶在母妃那儿可没这么香,我那儿还有些,改天让人也拿给你。” “姑姑给了我好些呢,家中还许多。” 苏与修看向庄承彧,“听说殷公子是湘陵府的解元?” “是,舒之才高,思省觉得,会试也不在话下。”殷肃虽然有时跳脱不着调,但于读书,确实天赋异禀。 “别别别,思省你别这样说,万一我考砸了,那可就面子里子都丢完了!” 殷肃的性格让苏与修有些意外,看了他一会儿,才意味深长道,“看来伯爷后继有人了。” 殷肃身形一顿,“三皇子的意思是?” 苏与修点了点头,“不错,父皇说,若是你会试得中,他便下旨保留常恩伯封号。” 常恩伯祖上其实是常恩公,因不是永封,也无所建树,从公变为侯,又变为伯,若是殷肃再无建树,待常恩伯百年之后,这伯爷的封号也要被收回,如今得了这么一个好消息,殷肃浑身充满力量。 到了府门,对三皇子行了一礼,便兴冲冲地跑进了伯府。 “殷公子的性子倒是与一般读书人不同。” 庄承彧笑笑,“表哥,别看他有点不着调,他可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他聪明着呢。” “表哥,你找我,是为何事啊?” 苏与修这才收了笑,“思省,表哥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忙找一样东西。”苏与修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鬼兰。” 第8章 再遇 第八章 庄承彧神色一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表哥怎么会知道鬼兰?为什么会觉得我能找到?” “呃……我听说你在湘陵养了许多奇花异草,想来应该能知道这些珍奇物种。”虽是这样说,眼神却遮遮掩掩,明显不是真话。 “是……段小王爷吗?”庄承彧猜测道,除了他,庄承彧没和任何人说过鬼兰,毕竟之前,他也一直以为是传说中的兰花。 苏与修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点喜色,“诶你知道?早知道我就直说了,那小子非说你两不认识,我还以为你两闹矛盾了,毕竟小时候谁不知道你两最好了。” 庄承彧讪讪,“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 “不管怎样,这就好办多了,表弟,我知你会试在即,但表哥恳请你,能不能随我去一趟半杯山,帮忙辨别一下这种兰花。” 半杯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地方? 庄承彧突然想到,那日父亲说过,周大人便是在半杯山附近溺水而亡的,而且,段悠大概率去过周府,他进宫那日,父亲也说过皇帝招了众皇子商议此事,桩桩件件,此时仿佛被一条线串联起来…… 庄承彧注视着苏与修,“表哥,是和……周大人的死有关吗?” 苏与修顿时惊愕,片刻又无奈的笑了笑,“思省,你可真是……”,真是比许多人都要聪慧。 苏与修收敛了神色,想若是段悠所言非虚,那这场会试……,“罢了,说与你知也无妨。” “你可知段悠手中那瓣兰花是从何处而来吗?” 庄承彧眼睑下压,遮掩了眸色,“虽不知,但我猜,是周府。” 苏与修点了点头,“不错,那瓣花是周夫人为周大人修整遗容时在他的手腕处的里衣下发现的,可笑大理寺验尸,竟连衣物都未曾检查。” “那周夫人为何要将这花交给段小王爷?” “这我也不甚清楚,但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那日你给段悠描述了鬼兰的花形,他的人连夜去半杯山,什么沟底崖下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半分这个兰花的痕迹,我到时,又着人在半杯山附近找了一遍,仍是没有,我们这才想到,找个人把这兰花的花叶形状都画下来,对着找会好些。”苏与修看着庄承彧,“段悠说你知道,让我来找你,正好又听说安平侯府给庄府送了赏荷宴的帖子,我这才悄悄的来找你。” “表哥,这花大概已经落了,所以你们才未找到。那日我以为段小王爷手中有这兰花,所以没有多说,这花开七日就会凋落,从周大人尸首被发现的那日,到今日已不止七日,更不知道周大人是何时碰到的此花,想来,花朵早就落了。” 苏与修点点头,“原来如此。” “表哥,我们先回庄府,我对照书中所记将这兰花的图样多绘几份,到时发给大家,也好对着寻找。” “好,如此多谢表弟了!” 庄承彧回到庄府便去书房快马加鞭赶出了六张图纸,三皇子趁这时间去拜见了一番舅母,顺便跟庄母说了带庄承彧出去两天的事,因事情还未有结果,便说是他要移栽一些珍奇花草,请表弟过去掌掌眼。 庄承彧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带了许多小方帕,与一套衣物。本来还担心三皇子有了图纸便不带他了,准备了一箩筐说辞,等到三皇子从母亲那里回来让他出发才放下心来。 庄承彧背上小包袱,从马厩中牵出自己的枣红马,与苏与修一起悄悄上路了。 半杯山位于京郊北边,因其最高的山形似倒置后从中间劈开的杯盏而得名,大大小小的群山连绵了十几里路,从京都北门出城,骑马将近一个时辰。 因着官道通向山脚下的各个村庄,村庄大都在西山脚的平原上,走官道到他们的驻地要绕远路,苏与修便带着庄承彧拐进小路,从大片农田的东边绕过去,直接到他们在东山脚的驻地。 “这是当时周大人带人在这周边勘测地形时的临时驻地。”苏与修下马,有侍卫来牵走他们的马去不远处吃草。 庄承彧看向营地,皆是用帐篷搭的临时住所,中间最大的一个大概是他们议事还有周大人当初住的地方。 帐门正好从里面掀起,走出了一排人,庄承彧猝不及防与最前方的人对上视线,不由一愣,嘴角嗫嚅了几下,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三皇子已经阔步走了过去,“段悠,我带了图纸来,现在发给大家。” 段悠“嗯”了一声,目光在庄承彧身上转了几圈,似是从宴会上被拉过来的,一身锦袍都没换,衣摆处因骑马已经有了褶皱,发丝也有些凌乱,肉眼可见的疲惫。 苏与修还在一旁挥斥方遒,指挥着大家分成几队,往不同方向寻找。 段悠又看了一眼庄承彧,见他对上他的视线后一下站直了不少,抓着包袱带子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几分,不免有些好笑。 “三殿下,如今已是酉时,太阳就快落了,山上暗的快,还是修整一番,明日一早再去吧。反正……”,段悠似有似无地看了庄承彧的方向一眼,“行家也在,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苏与修冷静下来,想想也是,“正好晚上让人把这些图纸再多描一些,山地宽阔,至少得两人一份才行。” 他记得周大人当时带了专门绘制地图画卷的人来,现如今还在营地,便转头找他们画画去了。 庄承彧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大家都在各自做事,他也不知该进哪一个帐篷,算了,还是等表哥回来吧。 “还不跟上?” 庄承彧愣愣抬头,刚才转头向前走的人此刻站在原地,正侧过身子看着他。庄承彧下意识跟上他的步伐,等走到他身侧才发现段悠的步伐有些慢,庄承彧低下头,视线从下往上悄悄观察他的侧脸。 这样凑近一看,才发现跟小时候确实很像,鼻梁高挺,眼睛是凤眼,眼睛下压或眯着时显得有些狭长,嘴唇不薄不厚,嘴角平直,笑起来会明显提起,但和小时候还是有些不同的,面庞看着更加硬朗了,肤色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白净,应该是常年习武的原因,不过,这样也好,健健康康的。 庄承彧有些出神的想,上次没认出来他,也不知他生气没有?悄悄将眼神又移到唇角,还是平直,看不出来,看来这也没变,只能看眼睛,——小庄承彧辨别子衿哥哥有没有生气的一大妙招。 视线上移,被身旁人逮个正着,段悠垂头看着他,“看够了吗?” 庄承彧一激灵,一下又站直了,“我,我,没看……” “没看够?”段悠歪了歪头,语气有些戏谑的笑意。 庄承彧噎住,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停顿片刻,庄承彧还是觉得要说清偷看他的原因,“段,段小王爷,上次在花市没有认出您,还望您见谅,不要与庄某计较。”话出口庄承彧就后悔了,这样好像段悠是什么小心眼的的人一样……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段悠盯着庄承彧看了一会儿,见他脸上浮起薄红,眉头皱着有些不安,最终还是干巴巴的说,“知道了,进来吧。”说完掀起帐门,迈步走了进去。 庄承彧有些懊悔的拍了拍脑袋,本来是想让他不要生气的,现在好像更生气了。 看着段悠掀起帐门等了他一会儿,又连忙跟在他身后进去了。段悠带他来的这间帐篷似乎是谁的住所,帐内放着桌椅,一边还有一个用木板搭出来小塌,临时用纱布扯出来的屏风,隐约能看出里面是张床。 “东西放下,准备吃饭吧。” 庄承彧将包袱解下,四处看了看,将包袱放到了小塌上。 “放里面。”段悠看了他一眼,转到桌子前坐下。 “啊?”里面,不是床吗?“我今晚,住这里吗?”这里好像有人住啊。 段悠手中上下抛着一个瓷瓶,闻言瞥了他一眼,“条件有限,只能委屈庄公子今晚和段某人共住一间了。” 什么?!“这……这是你的帐篷?”庄承彧忐忑。 段悠这才转头看着他,“怎么?我的帐篷住不得?难道庄公子想和外面这些兵士们一起住通铺?” 庄承彧连忙摇头,“不是不是,住得住得,只是比较惊讶而已。” “有什么可惊讶的?” 庄承彧一时有些沉默,是啊,有什么可惊讶的,以前他最常睡的就是段悠的床,可,可那毕竟是小时候,但……算了算了,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现在条件有限,挤一挤也是可以的。 庄承彧说服了自己,深吸一口气,将包袱放到里面床榻,神色终于有些轻松地坐到了桌前,正好有人将饭菜送来。 靠山吃山,晚饭大多是兵士们打的野味,配着找到的野菜还有向附近乡亲们买的蔬菜,虽然简单,但丰盛。 庄承彧面前摆着一盘萝卜烩羊肉,香味混着羊膻味一起飘出来,庄承彧抿了抿唇,一只手便从他面前伸过,端走了羊肉,换上了一碟野葱炒蛋。 庄承彧看了看面无表情吃羊肉的某人,嘴角带了点笑意,原来他还记得,庄承彧不吃羊肉,准确的说是一切味道较浓不好闻的他都不吃,平日吃肉也不能闻到一点腥气,不然也不肯吃。庄承彧夹了一筷野葱炒蛋,野葱是山里找的,蛋应该也是找到的野鸡蛋,腥味较淡,配着米饭,香喷喷的,庄承彧特别喜欢。炖的鸡应该也是野鸡,像是用药材炖的,庄承彧没尝出来,但也很香。 中午在安平侯府的宴席没有吃多少,又骑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马,庄承彧是真饿的不行,就着野味野菜,吃了三碗米饭。 待放下碗筷,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饱嗝,才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 “吃饱了?”帐里点着烛火,暖黄色的灯火照得说话的人有些温柔。 庄承彧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平时吃不了这么些的,今日的菜太好吃了。”主要是新鲜,都是平素吃不到的野味。 段悠上下扫视了一眼坐着的人,“平日也该多吃些。”以前哪里都有点肉肉的,现在怎么瘦成这样?难道老太傅逼他读书,不给饭吃? 庄承彧没应,没好意思说吃多了他那一柜子的衣服怎么办,穿不上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