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我当魔教劳模的那些年》 1、铃医 “救……救救我……唔……” 大手死死捂住小姑娘的嘴,求救声一下子被堵回了嗓子眼儿。 “唔——”她嘴里呜呜咽咽,双脚使劲儿去蹬踹,怎奈力量相差甚远,压根不顶用。 “嘿嘿,小宝贝儿,别瞎折腾了!” 瞧她一个劲儿挣扎,老酒鬼索性双手一起上,紧紧箍住了小姑娘的腰,“这周遭连个鬼影都没有,你就是叫死叫活也没人能来搭救你!” 别看老酒鬼干瘪瘪的,瘦得像根麻杆儿,可他却有一把子蛮力,硬是将人拖进了破庙里。 死死掰住了身侧的门框,小姑娘抓住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声:“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我还小啊!我愿意给钱,你要多少都可以……我爹爹还在等着我……” 近来老是下雨,坑洼连着坑洼,路黏腻腻的,小姑娘就这样一路被拖到破庙里。她头发散乱了,浑身也沾满了泥浆。由于一直哭个不停,小脸也被眼泪冲刷出一道道稀泥汤子。 这就是个天仙儿,狼狈到了这种地步,也只剩下了可怜和凄惨。 可这个浑身酒臭味儿的老酒鬼,非但没产生一丝丝怜悯,反倒像饿鬼瞅见了嫩肉似的,藏在眼底的施虐欲望更浓了。 他眯缝着淫邪的眼睛,咧着臭嘴,露出一嘴黑黄的烂牙:“……嫩得跟个小水葱似的,一看就是未经人事的雏儿,老子可是馋你老长时间咧,今儿个非要好好摆弄摆弄你!” · 海红珠眼中满是恐惧和绝望。 她根本不认识这个老酒鬼,更没有和他结过怨,为什么会要这样对她?! 呜呜呜,她还要进城去给老爹的表演救场…… 谁来救救她?! · 海红珠是个江湖卖艺的。 她打小儿就跟着海四爹在江湖上闯荡,就这么勉强糊口,一路辗转到了开封。正赶上新官上任,衙门里筹备了迓鼓表演,海四爹的滚环杂技入选,被安排在戌时一刻。 海四爹这一路折腾,早已染上了鸡宿眼,入夜就两眼一抹黑,可这官家的差事容不得他多嘴,他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海红珠与老爹相依为命,这么大的事儿,她怎么可能不心焦? 每日酉时,开封城内便会掌起灯来,可她心乱如麻,倒也没顾得上多想这一层。 抄了条荒草萋萋的羊肠小道,急火火地往城里赶,却没想到,半路竟然碰上了老酒鬼这么个淫贼…… 鼻翼急速地翕动着,海红珠哭得喘不上气,她不要被这个畜牲糟蹋! 可她越是哭泣,这个老酒鬼越是兴奋,手头上拉扯她的力道,竟然变得更大了! · “咔嚓!” 忽听一声脆响,门框就像个疏松易碎的桃酥,生生被她掰下一大块烂木头! 一刹时,手指甲尖儿被剌得鲜血淋漓。 海红珠如坠冰窟。 老酒鬼早已厌烦了她的挣扎,还不等她缓过神来,就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 往门框上狠狠撞去! 他自诩是个猎人,能容忍这么只小家雀儿扑棱这么久,已经是很有耐心了。 “不要——” 眼前冒起了金星儿,海红珠又急又怒,转头铆足了劲儿,将手中的烂木头捏了个粉碎,猛地扬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眼睛!我的眼睛!” 冷不丁被扬了个正着,碎木屑扎进了眼窝里,老酒鬼吼出了杀猪般的惨嚎! 老酒鬼踉跄着后退,双手揉着眼睛,但他越是揉,碎木屑就扎得越严重。 他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疼得破口大骂: “嘶哈……敢对老子下手……有娘生没娘养的臭婊子,老子看你是活腻歪了!” 海红珠浑身抖个不停,脚软得站不起身来,无意中碰到了支在墙边的一根顶门棍,立刻下意识地握在手中。 听到了老酒鬼的辱骂,她双目赤红,恨恨地盯着这个淫贼:“……畜牲!你这个杀千刀的畜牲!” 说到这里,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底那簇烈烈的怒火,手中紧握的顶门棍,裹挟着凌厉的风声,奋力砸向了老酒鬼的脑袋。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老酒鬼不偏不倚地被她开了瓢儿! 老酒鬼“嗷”的一嗓子叫了出来! 温热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濡湿了手掌,老酒鬼的身体晃来晃去,那揉眼睛的两只手,转而一起捂住了脑袋! · 鲜血。 一大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眼瞅着这个淫贼的脑袋,已经变得血糊淋剌,海红珠却明显的慌了神儿。先时死命握着的那根顶门棍,这会儿感觉有千斤重,根本拿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父女俩在江湖上卖艺的日子,虽然过得拮据,但海四爹把她当成了眼珠子去呵护,海红珠从来没有杀伤过人,也从来没有见过淌得这么急的血。 海红珠心里跟明镜似的。 实际上这个时候,她最明智且果敢的做法,大抵就这么两种: 要么撒丫子跑得越快越好; 要么双手紧握着顶门棍,对准了老酒鬼的脑袋,往死里砸,砸到他倒地不起,砸到他彻底丧失作恶的能力。 海红珠到底是个老实人,循规蹈矩惯了。 她生怕自己这不要命的反抗,真的把老酒鬼给整死了。 · 如果海四爹知道她竟有这种想法,一准儿得扇自个儿俩大耳刮子,反思自己是不是把女儿教得太过纯良了。 这世道呐,坏人早就不知道把良心扔到哪个臭泥沟里了,还管什么仁义道德,律法都能扔一边去! 就说老酒鬼吧,他就是奔着玷污她来的,海红珠是必须要还手的,就算不小心把老酒鬼打死了,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就当是为民除害了呗。 太认死理儿的好人,往往会被欺负得很惨,说不定命都没了。正所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 果不其然。 眼睛缝儿稍微能瞥清个人影儿,老酒鬼立刻咬紧了牙关,他发疯似地来了一个反扑,海红珠尚未回过神来,就被狠狠压趴在地! 浓稠的黑血遮住了老酒鬼的半张脸,碎木屑还糊着眼睛,俩眼珠子布满了血丝,两只手如铁钳般,死死地掐着她细溜溜的脖颈。 他以往摆弄过不少的女人,每次吓唬一通儿,总是能屡屡得手,如今却被这么个小家雀儿啄伤了眼…… 被小家雀儿了伤的,哪儿是他的脑袋啊? 伤的分明是他这个猎人的尊严! 一时间,老酒鬼的脑袋里头跟疯了似的,来回翻腾着一个念头:“杀了她!” 海红珠拼了命似的挣扎,竭力想掰开那双铁箍似的大手,就连参差不齐的指甲断茬儿,都抠进了老酒鬼的胳膊肉里,可老酒鬼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一心只想着撒撒这股子邪火。 没一会儿,她的小脸就涨得通红,仿佛下一秒就喘不来气儿了。 海红珠嘴巴动了动,却只能发出越来越微弱的“呃呃”声,生理性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她可能真的要死了…… 姆妈,红珠好想您,马上就来陪您了…… · 海红珠依稀看到了走马灯。 竹编药篓,虎撑,小立招,那张温柔的笑脸…… 耳边仿佛听到了一阵“哗楞哗楞”的摇铃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好耳熟…… 不对!海红珠突然睁开了眼睛,这就是虎撑的声音! 但听“欻”的一声,一股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在了海红珠的脸上! 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紧接着又是“哧啦”一声,好似沾满了泥浆的烂布被搅了几下,闷闷的,透着一股子黏糊劲儿,听得让人肝儿颤。 那双掐在她脖子上的大手,忽然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海红珠张大了嘴巴,大口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涌入肺中的新鲜空气。 她浑身软塌塌的,好不容易透过气来,看清了眼前这一幕,瞳孔剧震! 一把生锈的剪刀…… 硬生生地捅穿了老酒鬼的脖颈! 仿佛被什么法术给定住了,老酒鬼愣怔了半晌,直到感觉自己痛得没法呼吸,才缓缓抬起手,颤抖着朝脖颈那儿一摸。 先是触碰到一片湿漉漉的黏腻,裹挟着阻塞感和浓浓的血腥味,然后碰到了剪刀刃儿,糙糙的,还生着锈。 老酒鬼嘴里发出了“嗬嗬”声,瞪鼓了那双充血的三角眼,满脸的不敢置信。 他强忍着钻心的剧痛,转头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 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如松,约莫十七八岁,随便那么一站,脚下生了根似的,瞧着就像个底盘稳当的练家子。 脚上趿拉了双旧草鞋,鞋底粘着湿乎乎的泥,裤腿也净是稀泥汤子,一看就是走了老远的土路,这个年轻人头戴笠帽,肩挎一只黑皴皴的竹编药篓,一身朴素的葛布短打,也不知洗过多少回,洗得褪了色,腰间系了根草绳,靛蓝襻膊把袖子给卷了上去,露出一小截儿淡蜜色的胳膊,精瘦精瘦的,没丁点儿赘肉。 看这一身打扮就知道,她约莫是个铃医。 铃医,也就是走方郎中。 年轻的铃医嘴唇紧抿,左手持虎撑,右手稳稳地握着剪刀柄。 老酒鬼眼神涣散,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那柄生锈的剪刀不仅戳烂了他的气管,还重创了颈动脉,喉咙里冒起了血泡泡儿。 她沉着脸,眼眸不起一丝微澜: “行此邪淫之罪,当受业火焚身,永坠阿鼻地狱!就这么一剪刀,真是……便宜你了!” 眼底掠过一道寒芒,猛地抽出了那柄深深刺入脖颈的剪子,刹那间,鲜血跟大坝开闸似的狂涌,一串串鲜红的血花喷溅在了她的衣服上。 她这衣裳料子禁不住折腾,本来就好几处都抽丝了,边儿上起了些绒绒,眼下衣服又溅上了一朵朵猩红的血花,洗也洗不干净了。 就像是一棵被砍倒的枯树,老酒鬼仰面倒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仅仅几下抽搐过后,他就彻底瘫软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 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眼尾滚落下来。 海红珠定定地凝望着她。 心里像搅和着各种滋味儿,酸的辣的苦的咸的都有,跟大水决堤似的,咕噜漫了上来。 是尤姐姐。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那双澄亮的眼眸,是她生平仅见的璀璨。 喉咙里挤出一丝呜咽,好似受伤的小兽般盈满了委屈,泪水在眼眶里头不停打着转,海红珠嘴唇翕动:“尤……尤大夫……” . 尤明姜闻声转过头,目光触及海红珠的瞬间,神色微微一缓,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只是眼下还有棘手的事情亟待解决,她来不及多说什么安慰的话语,先着手处理尸体。 她双手稳稳地使劲儿,把尸体拖到枯井那儿。老酒鬼骨架子大,尸体沉甸甸的,在地上留下一道扎眼的血印子。 整个院儿铺着石板,雨水沿着阳沟排走了,她揭开木头井盖儿,往里一看,那数尺深的枯井,井底仅被浇湿了浅浅一层。 井里还堆放了些旧木鱼、破木凳,还有褪色的经幡等等杂物。 尤明姜将老酒鬼的尸体,连同那把染血的生锈剪刀,齐齐撂到了枯井里。太潮了,她又从藤编药篓里,掏出一小罐儿桐油,仔仔细细地沿着缝隙泼在了上面,随后点燃。 伴随着燃烧,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恶臭,涌入鼻腔。海红珠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胃里一个劲儿地翻江倒海。 烈火熊熊,足足烧了半个时辰,尸体彻底被烧成了焦炭。枯井里有股子油腥焦味儿,尤明姜皱了皱眉,找来块大磨盘,压住井口,再用泥浆抹匀实,摞上一大堆枯枝烂叶。 . 经不住这刺激的场面,海红珠脑袋昏沉,她想爬起身,四肢灌了铅似的,使不上劲儿。 “……这有什么好怕的呢?海红珠你振作点,别自己吓自己……尤大夫是个多好的人呀,你平常不也总爱往她那儿跑嘛……” 海红珠努力宽慰自己,“那个老酒鬼,差点就把你害了……他本来就干了好多坏事……死了,那也是老天爷看不下去……尤大夫是为民除害啊……别慌,腿可别软……” 忽然间,她视野里毫无征兆地闯入一只手。 . . 2、温柔暴徒 “……” 海红珠愣住了。 掌心温软地向上摊开,指腹覆着那么薄薄的一层半透明茧皮,跟云母片似的,指缝儿残留着洗过手的水渍,潮润润的。 “你还好吧?” 小姑娘脏兮兮的,衣服皱得不像样儿,跟腌咸菜干儿似的,一褶子一褶子的,小脸儿尽是些泥印子,只露了双透着惊惶的眼睛,像个树窠子里吓破了胆儿的小鹌鹑。 年轻的铃医弯下腰,轻声安抚:“小妹,地上挺凉的,可不能在这儿一直坐着,我扶着你,慢慢起来好不好?” 海红珠脸上露出一丝窘愧。她太害怕了,怕得腿软,怕到站不起来。 当然,她怕的不是尤明姜,只是毁尸灭迹的画面,实在太震撼了,冲破了她的心理防线,海红珠一时半会儿有些缓不过神来。 尤明姜笑了笑,伸着一只手,声音平和:“……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听到了这句话,海红珠不知怎的,情绪突然稳定了下来。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她鼓足了勇气,颤巍巍地把手搭了上去。 尤明姜牵住了她的手,海红珠怯生生的,手心全是汗。她慢慢地站起身,双腿一个劲儿地颤抖,膝盖突然一弯,人就要往前栽。 亏得尤明姜反应快,手一伸,稳稳当当托住了她的胳膊,手上使了点劲,轻轻把人扶正:“小心点儿,别摔着。” 海红珠站稳后,抬眼瞧了瞧尤明姜,又马上低下头,嗫嚅着说:“谢谢。我……我有些腿软。” 近看这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脸脏脏的,头发被泥水弄得一绺一绺的,尤明姜伸手,轻轻拨开了黏在她脸上的头发。 海红珠眨着眼,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 明姜这俩字儿,是尤大夫的芳名。 既取了“光明磊落”之通透坦荡,又承了“姜桂之性”的率真倔强。 就像是在老茶馆里喝到的那壶酽茶,入口浓烈,在嘴里转一圈,唇齿还留香。 正所谓“名实相符”。 尤大夫这个人呐,总是笑眼弯弯的,说起话来语气温柔和煦,人家揶揄她几句,她也不生气,从来不会让话落空,特别随和。 她看病开的那些个草药,大多数在田埂上也能挖到,像是车前草、马齿苋、藿香之类的。 碰上付不起诊金的,她只收一两把糙米。 大抵是这么个缘故,好些个人就觉着她好糊弄,软趴趴的没个脾气,涎着脸皮跑来找她赊膏药,她倒是个心眼儿宽的,对这些个穷苦老百姓,一向是能帮则帮,跟那《诗经·淇奥》里说的“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差不离儿。 海红珠打心眼儿里就想亲近她。 只要得了闲空儿,不用练那劳什子滚环杂技,她就一溜烟儿跑到旧封丘门,找个小角落一蹲,跟个小雏鸟似的,探头探脑的,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尤大夫铡切草药。 · 尤大夫摆着小摊儿,竖起一面“妙手回春”的小立招,她自个儿做的膏散丹丸,都在一旁摆着,这边手上也不停歇。 她把一捆儿夏枯草捋齐整后,搁在铡刀下面,一只手稳稳地按住夏枯草,另一只手握着铡刀的把手,稍一使力,铡刀就下去了,一下接着一下,把夏枯草切得长短匀溜。 切罢,晒到一旁的油布上,又端起药臼子,细细地研磨起晒干的大蓟来。 襻膊挂在脖子上,袖口边缘泛起了微微的毛糙,露出一截儿线条精瘦的手臂,尤大夫手腕紧实,腕骨微微隆突,铡刀的每一次起落,都牵引着它在淡蜜色的肌肤下滚动;十根修长的手指,犹如玉笋,紧紧地握着捣药杵,稍微蓄着劲儿,手背上的几缕青筋就会鼓起。 海红珠托着腮帮子,每每看得津津有味。 当然了,偶尔也有些个不长眼的。 就说前阵子那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吧,一瞧见尤大夫,立刻两眼放光,凑到了摊子前,他随手捞起一包黄芪片,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摆弄,实则心猿意马,眼珠子就像上了油的滚珠,滴溜溜的,把尤大夫从头打量到脚,喉咙里还吞咽了几下口水。 “哟呵,虽说没什么女人味儿,穿扮得还跟个糙老爷们儿似的,可你这小模样儿,倒还入得了我田伯光的法眼。” 说着,就要伸手摸她的脸颊。 尤大夫立马沉下了脸,她偏了偏头,不止躲开了田伯光的触碰,还劈手夺回了那包黄芪片,冷冷地说:“脏爪子别乱伸!” 伸手却落了个空,那个叫田伯光的汉子,坏笑着摩挲了几下手指尖,他心里痒痒的,跟揣了只小猫似的,忍不住又调戏了几句: “瞧你这小模样儿,整天风吹日晒的做个铃医,实在太可惜了。哥哥我今儿个心情好,陪小娘子好好玩上一玩,保准让你□□,嘿嘿!” · 听见他嘴里的污言秽语,海红珠涨红了小脸,周遭的老百姓都很气愤——谁家还没承蒙过尤大夫的照顾? 众人巴不得抽他几个大耳刮子。 怎奈对方是个身材精悍的练家子,没有功夫傍身,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只不过,尤明姜平日里虽随和善良,但也绝非任人欺凌之辈。 此时,她皮笑肉不笑,声音冷飕飕的,不带丝毫温度:“……□□?好啊,那我就遂了你的愿!” 话音刚落,冷不防就把手头那包黄芪片,扬在了田伯光的脸上! 满满一包黄芪片,劈头盖脸的,砸得他脸颊生疼,双手下意识地往外挥,想要把这些黄芪片给拨开。 尤明姜手腕一翻,“嗖”的一声,将数枚银针,分别打入了他的小海穴、内关穴、环跳穴、髀关穴。 不过短短的两息,手脚就出现了像过电似的麻痹感,田伯光心里咯噔一声,没等他缓过劲儿来,尤明姜蓦地抡起一拳,狠狠捣在了田伯光的胸口。 紧接着,她又无情地来了一脚,“咣”的一声,田伯光被踹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滚了好几滚,堪堪停在了臭水沟沿儿上。 · 迈着稳稳的步儿,走到了田伯光跟前,尤明姜蹲下身子,骤然薅住了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 田伯光死死地捂着胸口,张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嘬嘬嘬,我玩得怎么样啊?玩得可还让你□□?” 她笑得满是玩味,抬手在他脸颊上拍了两下,手劲儿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说话!” 田伯光又吐了一口血,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田伯光恨得要命,朝她啐了一口血沫。 话还没说完,尤明姜就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照直就往他脸上捶,直打得他眼冒金星,流出一管儿鼻血! 随后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捶在他的脑门上,田伯光俩眼一闭,重重地栽倒在地。 尤明姜这才停手,站起身来,冷冷地垂低了眉眼,拍了拍手上的灰。 一脚将昏死过去的田伯光,踹下了臭水沟,“臭虫,就该待在臭水沟里。” 当时,海红珠一下就愣住了。 她实在难以将那个三拳两脚撂倒壮汉的尤明姜和记忆中温柔的面容联系在一起。 但就在刚才,就在这个昏暗的破庙里。 海红珠缩在角落里,心跳陡然加快,呼吸急促,眼睁睁看着尤明姜毁尸灭迹。 ·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开封城外的破庙中行侠仗义,成功拯救一名遇险的弱质女流,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静脉输液瓶(林格氏液)500ml*1瓶】 【肾上腺素自动注射器0.3mg*10支/盒】 【对乙酰氨基酚片0.3g*10袋】 特殊义酬: 【医用无菌脱脂纱布6m*12卷】 【以上为本次义酬。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穿越以后,尤明姜就绑定了个圣母系统。 这系统跟开盲盒似的,每次判定成功,随机发放一些药品当奖励,每一次最多可以获得3件药品。 无视系统播报声,尤明姜抬眼,目光在小姑娘身上游走,从头到脚,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海红珠的手上。 海红珠涨红了脸,眼睛左躲右闪的,匆匆将双手背在身后。 “给我瞧瞧。”尤明姜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很轻柔,态度却很强势。那双背在身后的手,冰凉冰凉的,不自觉地顺着这股子力道,慢慢地从后往外伸。 她的手伤得不轻,好些指甲断了半截,甲床裸露,凝着黑紫的痂,还隐隐渗着血丝,八成是掰门框所致。 海红珠垂下眼,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小妹,什么样的伤口我没见过?”尤明姜扶着她的肩膀,“相信我,好吗?” 刹那间,隐忍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海红珠抬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声音颤抖地说:“尤……尤大夫……我好害怕……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哭了,小心哭坏了身体。”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尤明姜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眼神里满是疼惜,轻轻给她擦着眼泪,生怕弄疼了她。 尤明姜不喜欢说虚话,那些安慰人的漂亮虚话,就像是轻飘飘的芦花,浮在半空中,没一点分量。 薄溜溜的帕子,隔不住掌心里的温暖,烫得海红珠红了脸。 她渐渐止了眼泪,不再像之前那么战战兢兢了。 安抚好了小姑娘的情绪,尤明姜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了一个竹筒,竹筒里盛着澄澈的淡盐水,那是用凉白开和细盐制成的。 她倒了一点儿淡盐水,力道很轻柔,慢慢将冲洗着小姑娘甲床上附着的血污。 淡盐水刚一碰到伤口,海红珠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嘶……好疼呀。” 小姑娘眼眶泛红,咬牙忍着疼,嘴角微微下撇,鼻音里透着一丝委屈,眼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那是疼出来的。 尤明姜微微俯身,托起她的指尖,往伤口上轻轻吹了吹气:“那我再轻些,马上就好了。” 想了想,又拆了一小袋【对乙酰氨基酚片】,递给她一枚白色的药片:“止痛的。” 海红珠眨了眨眼睛,眼中满是新奇,盯着掌心那粒莹白圆润的药片,这药片于她而言甚是陌生。 她指尖轻轻捏起,触感光滑而硬实,凑近鼻尖轻嗅,却没闻出什么味儿来,最终还是把药片放进嘴里。 一抹淡淡的苦涩在味蕾上蔓延开来,她赶紧喝了口水,将药片送下咽喉,只余一丝似有若无的苦涩在舌尖萦绕。 过了一会儿,见她不一个劲儿喊痛,尤明姜才轻舒一口气。 她从药篓里取出一罐泛着清新黄绿色、温润透亮的金盏花冷浸油,说道:“把这油抹在伤口上,能让伤口好得快些,结痂也快,伤口愈合就容易多了。” 尤明姜一边说,一边撕了块【医用无菌脱脂纱布】,蘸取了些许金盏花冷浸油,小心压在伤处,每一下都恰到好处,让油膜均匀覆盖伤口。 那断裂的指甲还有部分连着,她没有贸然硬拔,而是用医用无菌脱脂纱布盖好,再轻轻地绑上,受伤的十指被她挨个仔细包扎妥当。 尤明姜利落处理好了海红珠的伤口,又给她仔细擦干净了脸。然后,她从庙里到枯井边,逐一清理着蛛丝马迹,尤其是那道扎眼的血印子。 忙完这些,尤明姜转身走进破庙的后厢房中,好一番翻找后,扯出两身香客留下的衣物,“小妹,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先凑合着穿这身吧。等换好了,我送你进城去。” 说完,她掏出火折子,将俩人换下来的衣服统统一股脑焚烧殆尽。 · 直到海红珠坐上了骡车,她还在晃神儿。穿着那不大合身的行头,身下铺着干草,裹着纱布的手揪着草梗,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呆呆地瞧着侧坐在前方赶车的尤明姜,脑子里一片懵然。 当开封城上的匾额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她仍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 自己当真已被救了? 莫非这只是临死前的一场幻梦?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尤明姜“吁”的一声,勒住了缰绳。 海红珠这才回过神来。 尤明姜笑着说:“还不到酉时三刻。救场的话,还来得及。” “哦。”海红珠慢慢腾腾地下了骡车,往前走了两步,又有些犹豫,转过身来问:“尤大夫,那个老酒鬼……” 尤明姜挑了挑眉:“老酒鬼?什么老酒鬼?我可不认识,更没见过。” 海红珠轻打了下嘴巴,忙不迭地说:“对对对,没见过,不认识。” “去吧。”尤明姜冲她点了点头。 海红珠红着脸,疾步跑进城中,于城门之前,忍不住回首一望。 远处,年轻的铃医身姿修长,侧身稳稳坐在骡车上,手里松松地握着缰绳,时不时轻轻晃一下。 城楼上的灯笼洒下暖黄的光,尤明姜仰起脸,张望着夜空中绽放的焰火。因灯笼有些晃眼,她的面容看不真切,却有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魅力。 “尤大夫……”海红珠怔了怔,心跳如擂鼓。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甩了甩头,身影逐渐消失在城门口。 · 3、蜂毒 次日,开封城内。 “炊饼嘞!热哩炊饼,一文钱一个咧!” 这吆喝声扯着长腔,在街面上悠悠地荡着,能传出老远。 挎篮子的农妇也沿街叫卖:“便宜卖嘞,石灰裹泥的变蛋嘞!个个溏心流黄!口感滑嫩,五文钱一个!快来瞧一瞧,看一看呐!” “香油嘞!石磨香油咧!”卖香油的扯着尖嗓子喊,“磨的是头茬芝麻,走过路过别错过咧!不买就没啦!” “锵剪子来磨菜刀嘞——” 日头刚冒尖儿,开封城就热闹起来了。 尤明姜穿了身褐麻衫裙,长发束在脑后,系着蓝头巾,身姿轻盈地跃下骡车。 一只竹编药篓,稳稳地挎在她的肩膀上,篓中错落着十来株地黄、牛膝、铁皮石斛。她牵着骡车,快步走到一家熟悉的茶棚前,从怀里摸出十文钱,交给嗑瓜子的茶婆,嘱托她老人家帮忙照料一下骡车。 茶婆笑着收了钱,将骡车牵到棚子后面,一边喂草料,一边抻长了脖子吆喝:“尤大夫,您忙完了,来棚子里喝口茶呗,特意给您留了好茶叶呢。” “行啊。”尤明姜随口应了一句,转身背着药篓,向着药铺的方向稳步走去。 药铺里面供奉着药王孙思邈的神位,因为今个儿要来药铺,她守着规矩,将虎撑老老实实地藏在药篓里。这杨家药铺是老字号,药材成色不错。杨药伯挺大方的,给她换了些上等香药,比如说红花、肉桂、丁香之类的。她捏起一撮,触感挺干燥;凑在鼻尖闻了闻,没霉味。药铺还送了些明矾,挺实惠。 她把大包小包的香药,统统一股脑地塞进了那只竹编药篓里。药篓像是被塞得满满当当,小药童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关切。 忍不住发问:“尤大夫,这篓子看着沉甸甸的,你能背得动吗?” 尤明姜转过身,将药篓背在肩上,冲他笑了笑:“放心吧。这点子重量。” · 小药童完全是多虑了。 她手头这一只竹编药篓,实际上是圣母系统出品的储物空间。 形似小巧,却内藏乾坤。 【物品名称:竹编药篓】 【描述:相传曾是药王孙思邈的旧物,其空间容量为8立方米(长4米*宽1米*高2米),此药篓重量恒定为两斤,篓内物品能自动分类存放,且永不腐坏。】 【注1:该篓不可放置活物,不可放置人类的尸体。】 【注2:已绑定用户,不可解绑,不可交易,遗失后自动刷新。】 这个篓子很神奇,哪怕里面堆满了何首乌这类“大块头”,它的重量也始终和空篓一样,如此,尤明姜才能轻松地背着它采药。 一路走着瞧着,那些繁华地段确实繁华,但也有不少个脸色蜡黄的佃农,在街边摆摊儿。他们大部分收成都要上交给地主,只剩下一丁点儿粮食。因此,为了攒点钱补贴家用,农闲时,也会卖一些自家做的粗糙小物什。 但凡瞧见了些实惠物件,尤明姜就停下步子,尽量多采买些。 先是相中了两个粗陶碗,模样虽糙,却敦实耐用,盛个药汁子正合适。又瞅见几双草鞋,拿在手里一瞧,就觉着结结实实,便买了五六双。再往前走,寻着一卷苇席,纹理匀净细密,往榻上一铺,定是清爽极了。 听到了卤水豆腐的叫卖声,她花了十五个铜板买了剩下的底儿,豆腐娘子麻溜地用刚采下的荷叶包好,那荷叶的清香渗进豆腐里,闻着就觉着新鲜。 再一股脑的,统统装进竹编药篓里。 除此之外,她的药篓里总放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的是冒着丝丝热气的豆腐汤。 就是最普通的豆腐汤。 锅底擦点儿油,豆腐一煎,撒把细盐儿,加水一“咕嘟”,就炖成了奶白汤水。 当年在崖州的地界上,她见过不少面黄肌瘦的路倒儿。 有的是病倒的,有的是饿倒的。但绝大多数的路倒儿,都是因为肚子里没食儿,饿得身子骨都快散架了。疾病只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有人实在捱不住了,靠在墙角歇上片刻,缓一缓劲儿,哪承想,这一靠下去,就再也没能起来。 她每次碰见了,都会凑上前扶起那人,往他嘴里灌一口豆腐汤。 这一口汤灌下肚,人缓过劲儿来,好歹能留住小命,不至于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世道,大伙儿都苦得很呐,尤明姜只想着能救几个是几个。 · 茶婆说的好茶叶,就是茉莉花茶筛下的碎末。 这些碎末色泽微黄,冲泡后,碎末上下翻腾,释放出一股清幽的香气。 轻抿一口,茶汤在舌尖缓缓散开,泛着微苦的清甜味儿,转瞬之间,弥漫整个口腔。 尤明姜手捧茶碗,一边喝茶,一边怔怔地出神。卖药材所得的钱,已被她花得一干二净,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想马上回去。 这时,一位姑娘从她身旁走过,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蜂蜜香气。 尤明姜微微仰头望去,只见那姑娘怀中抱着个直径约摸两尺的脸盆,盆里盛放着蜂蜡,已掰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呈淡淡的琥珀色,微透明,表面光滑,泛着油腻的光泽。 姑娘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帽檐边缘微微卷起,帽檐下的脸庞苍白而清丽,粗灰麻衣上错落着几块补丁。 她怀中抱着那一盆蜂蜡,脸盆上面贴着一根草标,脚步迟缓,走走停停,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搜寻,逢人便殷切问道: “要蜂蜡吗?您买些吧!” “买些吧,这是自家熬的蜂蜡!” 平头百姓收入微薄,一日工钱只有二三十文铜钱,一个月下来,收入不过八九百文铜钱,而蜂蜡价格不菲,一斤至少要几百文铜钱,故而问津者寥寥。 铁萍姑抱着那盆蜂蜡,在集市的角落里寻了一处蹲下。 整个人蔫巴巴的,身前显得颇为冷清。 她眼神有些空洞,呆呆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卖蜂蜡嘞,自家熬的蜂蜡……” 声音微微发颤,还有些沙哑,很快就被集市的嘈杂声淹没了。 或许是感受到尤明姜的目光,姑娘也抬起头来,目光从那盆蜂蜡上缓缓移到尤明姜脸上。 两人的目光交汇,尤明姜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她囊中羞涩,实在买不起这些个蜂蜡。 手里头的钱早已换成了两个粗陶碗,五六双草鞋,一卷苇席,新鲜荷叶包起来的卤水豆腐,还有那一碗热腾腾的菽麦粗面…… · 铁萍姑从小就被寄养在她爹李大嘴朋友家。 这寄人篱下的日子,忒苦。 天还没透亮,她就得麻溜儿起身,“吭哧吭哧”地拉着风箱,但凡手脚稍慢些,那男人的拳脚便如雨点般落下来。 等她烧好了饭,浑身被汗水浸了个精湿,却还要被说成是个懒蛆。 男人眼睛一瞪,骂骂咧咧是轻的,还总把“卖掉她”仨字儿挂在嘴边。 铁萍姑太害怕了,每一次吃得就更少了,只敢捡些剩饭剩菜吃。 可就算是肚子里没食儿,她也得继续去后山干活儿。 那男人在后山有一小片苹果园,蜜蜂嗡嗡飞着,能产蜜。但讨厌的褐胡蜂在墙缝里筑了巢,一到夏秋就乱飞。铁萍姑得像个守园人,天天在附近守着。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要是叫褐胡蜂伤了蜜蜂,男人非把她好一顿收拾不可。 昨儿夜里,瞅见褐胡蜂在蜂箱边晃悠,铁萍姑的心一紧,赶忙抄起根长竹竿,小心翼翼地去驱赶。谁知道,那些胡蜂一下围上来,好几只狠狠地蜇了她。铁萍姑疼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咬着牙,没吭一声。 过后,她强撑着用草木灰水清洗了被蜇的地方,又找来紫花地丁,捣成药糊,轻轻敷在红肿的伤口上,还煎了金银花喝。 这一通折腾,疼痛和肿胀虽说好些了,可头晕心慌的感觉一个劲儿往上涌。 她躺在柴草堆儿上,难受得翻来覆去,却紧咬嘴唇,她知道,要是哼一声,招来的肯定是男人凶残的打骂。 今儿一大早,还没等缓过劲,就又被那男人恶狠狠地打发出来卖蜂蜡。 她脚步虚浮,抱着那盆蜂蜡,走在集市上,眼神里满是绝望。 跟被抽走了魂儿似的。 她不敢不来,怕卖不掉蜂蜡,被卖掉的就是自己。 · 蜂蜡迟迟卖不出去,铁萍姑心里越来越着急,那滋味就像在火上烤着似的,煎熬得很。 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浑身难受,连蹲着的劲儿都没了,还老是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盼来个流里流气的混混要买蜂蜡,可那价钱低得简直不像话。 “二百文!” 铁萍姑惊得瞪大了眼睛,抬起头冲着那人说:“大哥,这么多的上好蜂蜡,只值二百文?!” “这价格已经很高了!” “啊?” 铁萍姑一颗心“咯噔”提到了嗓子眼儿,伸出手比划着:“您就行行好,加点钱吧,五百文,不不不,三百文,就三百文成不?” 老巢脾能煮出的纯蜂蜡本就不多,铁萍姑留着它用来诱蜂。 这块蜂蜡是蜜脾熬出来的。 要说蜡质最好的,那还得是蜜脾中的封盖蜡。 这盆蜂蜡看起来质地纯净,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它本身上乘的蜡质,另一方面离不开铁萍姑的细心。她把蜂蜡收拾得干干净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仔细过滤过蜂渣的。 那混混却冷哼一声,撇着嘴说:“就二百文,多一个子儿都没有!” 铁萍姑实在没辙了,苦着脸,正要咬着牙答应,心想:谁乐意卖这低价啊?可卖不出去蜂蜡,自己就得被卖掉,卖便宜了顶多挨顿打骂,总比被卖掉强。 可还没等那混混掏钱,就听到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且慢!这么好的蜂蜡,既能拿来做紫云膏,又能当蜡烛使,两三百文岂不是贱卖了?拿来让我先瞧瞧!” 突然听到有人说公道话,铁萍姑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忙不迭地应道:“诶——来了!” 说话的正是尤明姜。 她是特意给卖蜂蜡的小姑娘解围的。 那混混曾见过尤明姜,当时她把田伯光揍得口吐鲜血,还一脚将人踹进了臭水沟里。 于是,那混混吓得脖子一缩,二话不说,麻溜地溜走了。 铁萍姑抱着那盆蜂蜡,急急忙忙凑到尤明姜跟前。 尤明姜瞅了她一眼,顿时呆住了。 这卖蜂蜡的小姑娘脸色苍白,嘴唇泛着吓人的青紫色。 尤明姜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这嘴唇泛着青紫色,可是要命的危险信号,得赶紧救人! “你是不是被蜜蜂蜇了?”尤明姜着急地问道。 “不是蜜蜂,是褐胡蜂,叮了好几下……” 吸气越来越费劲,眼前的东西也开始模糊不清,铁萍姑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两条腿直发软,再也撑不住身体。 紧接着两眼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 眼瞅着人就要栽倒了,尤明姜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手托住装蜂蜡的脸盆底,一手将人搂个满怀。 茶婆忙不迭上前支应,接过那盆蜂蜡来。 只见铁萍姑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嘴唇也没了一丝血色。 就这么毫无生气地靠在尤明姜怀里。 “这是休克了!” 尤明姜心一揪,将人打横抱起,就往茶棚里冲。她一边小跑,一边扯着嗓子喊:“茶婆,快腾个地儿,人昏死过去了!” 冲进茶棚,围观的百姓却没散开,还一个劲儿地往前挤。 “哗啦”几声,尤明姜直接把四五张方桌,踹得侧翻在地,竖在周围弄成了个简易的围挡,刚好把那些好奇的目光挡在外头。 然后,她又从竹编药篓里拽出那一卷苇席,三两下铺在地上。 尤明姜把铁萍姑安置上去,再伸出手指,使劲掐铁萍姑的人中。 糟糕! 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从竹编药篓中取出一支0.3mg的【肾上腺素自动注射器】。 针头闪着冷光,尤明姜用食指轻轻弹了弹针筒,“啪”的一声脆响,把多余的空气赶走,接着缓缓推动活塞,药水慢慢向针尖移动。 找到静脉后,尤明姜把针头扎进铁萍姑的皮肤,药水缓缓顺着血管流进去,注射完了,她迅速拔出针头,用纱布紧紧按住针眼。 尤明姜紧紧盯着铁萍姑的脸,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 没一会儿,铁萍姑的眼皮轻轻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真的醒了!” “这玩意儿可真神了!” 周遭的惊叹声一下子炸开了锅。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阵系统播报声: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开封城中行侠仗义,成功拯救一名身中蜂毒的弱质女流,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奥美拉唑肠溶胶囊10mg*14粒/盒】 【氯雷他定片10mg*12片/盒】 【凝血酶冻干粉500单位*10瓶】 【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尤明姜知道,这就意味着这个卖蜂蜡的小姑娘,已经成功被自己抢救过来了。 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松了松,脸上露出一点欣慰的笑。 当然,她也不敢多耽搁,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一瓶500ml的【静脉输液瓶(林格氏液)】,麻溜地给铁萍姑挂上了吊针。 茶棚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周遭儿议论纷纷: “这个透明的瓶儿,又是啥玩意儿?那根细管子还能扎进肉里头哩!” “俺滴个乖乖,这玩意儿太生猛了,那药水直接就进了身子,咋做到的?” “万一出了岔子,人还能活吗?俺可不敢用!” …… 茶棚对面是个小饭馆。 小饭馆的屋脊上,稳稳地坐着个头戴笠帽的灰衣青年。 帽檐压得很低,他一条腿随意晃荡着,另一条腿蜷在瓦片上。 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饱满的干炒花生,不太生,也不太熟。 在太阳的闪光下,花生壳的纹理清晰可见。 随着指尖轻巧发力,“咔哒”一声,花生壳裂成两半,露出几粒粉嫩白胖的花生仁。他将花生丢进嘴里,微微眯眼,一边嚼,一边打量茶棚里救人的年轻铃医。 单看身段,便能看出她是个美人,只是打扮颇为寒酸。与那些精心妆扮的美娇娘相比,她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也全然没有那一派弱柳扶风之态。 瞧她那健康的模样,仿佛随时能捋起袖子,轻轻松松扛起一麻袋麦穗,甚至还能飞檐走壁。不过,想必没人敢在她面前多嘴,她看起来就不太好惹,谁要是冒犯,她说不定真会撕烂对方的嘴。 很特别。 将最后一粒花生扔进嘴里,灰衣青年轻轻扬起了嘴角,一阵风吹过,屋檐上已不见他的踪影。 只剩下一堆微微晃动的空花生壳。 · 4、眼泪 铁萍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 “你醒啦。”一道清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 铁萍姑脑子还迷糊着,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点什么。 尤明姜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就听到一句含含糊糊、轻轻弱弱的“别打我”。 别打我? 尤明姜一下子愣住了。 这小姑娘以前生病的时候,八成是总挨打,所以这会儿生病迷迷糊糊的,才会下意识地害怕。 尤明姜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轻轻摸了摸铁萍姑的额头:“别怕,我不打你。来,把药吃了,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 茶婆递过来一碗温白开水,尤明姜接过来,又从药盒里取出一片【氯雷他定片】,放在手心里,然后轻轻揽住铁萍姑的脖子,把药片喂进了她的嘴里。 铁萍姑就着尤明姜端的温水仰头咽下,药片顺利滑过喉咙。 不一会儿,她就觉得憋闷感逐渐消散,难受劲儿也慢慢减轻了,竟不由自主地睡熟了。 尤明姜趁机站起身来,好言好语,把周遭看热闹的一群老百姓给劝走。 随后又坐回到了苇席边上。 她专心盯着那一瓶500ml的【静脉注射液(林格氏液)】,只盼着打完吊针以后,铁萍姑能快一点儿好起来。 · 过了好一会儿,铁萍姑终于清醒了,一眼就看到这一幅画面。 她心里清楚,这个年轻的铃医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使劲撑着瘦弱的身体,想从苇席上爬起来,给恩人磕几个响头。 谁知道这一动,不小心扯到手上扎着的吊针,回血在输液管里蔓延了一小截。 铁萍姑不禁“嘶”了一声。 尤明姜反应快,赶紧按住她:“别乱动,安心躺着就行,我在这儿守着你。” 说完,她拎起衣袖给铁萍姑擦了擦冷汗。 衣袖沾染了紫云膏的气味儿,暖烘烘的,拂过脸颊时,香得好温柔。 铁萍姑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尤明姜的脸。 又温柔又好看。 像个神仙,铁萍姑心想。 · 尤明姜手指修长,手背隐隐透着些淡青色的血管,从药篓中取了盒紫云膏。 紫云膏能滋润她的手,涂了以后,手部动作会更灵活精准。 指尖儿剜出黄豆粒大小的紫红色油膏,她双手十指交错,慢悠悠地搓了起来。 不多时,吊针打完了。 尤明姜把那些医疗垃圾归拢好,一股脑儿丢进竹编药篓。这边刚收拾完,就见铁萍姑“噌”地一下站起身,直挺挺地走到她跟前。 然后,她“扑通”一声跪下了。 · 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惊得尤明姜像安了弹簧似的,“嗖”地跳了起来。 她慌得伸手去扶:“哎呀,小妹,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怎么还跪下了?” 铁萍姑不肯起身,梗着脖子,把那盆蜂蜡高高举过头顶。 嗓子哑哑地说: “恩人,虽然我身无长物,但这盆蜂蜡还能凑合。剩下的诊金,求您行行好,多给我些日子凑凑……” 尤明姜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连忙接过那盆蜂蜡,搁到了旁边。 “小妹,你可别这么说,人命关天,我这就是顺手的事儿。” 她双手架着铁萍姑的胳膊,硬是把人扶回苇席上躺着。 铁萍姑躺在苇席上,没一会儿又坐起来:“您放心,诊金我绝不耍赖。” “好好好。小妹,我姓尤,叫明姜,你叫我尤大夫就行。”尤明姜笑得无奈。 “那……多谢尤大夫。”铁萍姑小声说。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尤明姜随口一问。 铁萍姑沉默了好半天。 就在尤明姜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轻轻地吐出三个字:“铁萍姑。” 说完,她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撩了撩头发。 这一下,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儿瘦弱的胳膊,手臂上满是抓握的瘀青! · 这些淤青交叠在一起,像是反复弄出来的。尤明姜眼尖得很,一下子就看到了。 她神色凝重,立刻想看个仔细,铁萍姑却一把捋下袖子,死死捂着不让看。 尤明姜皱了皱眉:“……” 铁萍姑低下头:“……” 尤明姜盯着她,眼神里满是探究。 这小姑娘瘦得让人心疼,小脸儿毫无血色,尤明姜先前抱她,就觉她比同龄人轻许多,想必在家常饿肚子。 见她遮遮掩掩的,尤明姜想了一会儿,瞥见那一小盆蜂蜡,脑中灵光一现。 试探着说:“小妹,我不能白拿你的蜂蜡,这簪子应该能值点钱。” 随后,她就从发髻上拔下一根老式样儿的银簪子。 这银簪子有些年头了,没了新簪子的鲜亮劲儿,簪尖也钝了。 铁萍姑一个劲儿地摇头,怎么也不肯要这簪子。 尤明姜劝她:“你出来卖蜂蜡,要是不拿点钱回去,家里人不会生气吗?” 这话说完,铁萍姑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她整个身子抖得厉害,下意识地捂住了满是青紫瘀伤的手臂。 都到这份儿上了,尤明姜还猜不出个大概,那就是白活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簪子硬塞到铁萍姑手里,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你不收,我就不要你的蜂蜡!” 铁萍姑瞳孔一缩,手中握着那根簪子,不敢继续推辞。 . 见她收下了银簪子,尤明姜这才肯把蜂蜡放进篓里。 然后又取出剩余的【肾上腺素自动注射器】和【氯雷他定片】,递给她。 铁萍姑再没见识,单从药效上,也知道这些个都是顶稀罕的神药。 她犹豫着不肯接过来。 尤明姜直切要害,轻声嘱咐:“我能帮的就这些,拿着。” 铁萍姑低着头,接过来:“尤大夫,谢谢您……” “那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尤明姜摸了摸她的脑袋,将竹编药篓挎在肩上,转身往外走。好像压根儿没把铁萍姑被虐打的事儿放在心上。 · 经过茶婆时,笑着递上一盒紫云膏:“茶婆,不好意思,今儿没带茶钱。” 茶婆赶忙摆手:“使不得!尤大夫,咋跟我老婆子见外呢?拿这紫云膏当茶钱,不是折煞我嘛!” 尤明姜使了个眼色,看向苇席上的铁萍姑,劝道:“茶婆,这不是茶钱,是车钱。我手头没现钱了,又不好意思赊账……” 茶婆佯怪道:“咋?这天底下就你尤大夫是好人?还用你掏钱?我早打算好了,一会儿给这小姑娘拦个牛车,让她跟着赶集的婶子大娘一道走,保准平安到家。” “那就太感谢您了。”尤明姜笑着说,“那您忙,我先走了。” 待事情安排好,尤明姜走出了茶棚,驾着骡车离开了。 · “尤大夫……” 望着尤明姜远去的身影,铁萍姑攥紧了那根老银簪子,她张了张嘴,想要喊住那个身影,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又想起了小时候。 爹一怒之下将娘杀而烹食之后,独自逃往了恶人谷,将她寄养在他的朋友家。 她恍惚记起爹的模样,稚嫩的自己扯着爹的衣角哭喊:“爹,带我走!爹!” 爹只是满脸堆着笑,对朋友说:“老哥,别生气,我女儿不懂事……” 随后不顾她挣扎,把她推到他的朋友面前,还塞过去一个钱袋子。 那男人“哼”了一声:“寄养可以,咱丑话说前头,有口粗茶淡饭就不赖了。要是养不起了,可别怪我不长久留人。” 爹陪着笑应承:“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那男人又补了句:“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别来找我麻烦。” 打那时起,她就明白,就像孟姜女哭不倒长城,她再怎么哭,也找不回自己的家。 铁萍姑抬手一抹脸,湿漉漉的,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又哭了。 她苦笑着喃喃:“还当这眼泪已经流干了呢。” · 日薄西山。 骡车慢悠悠地晃着,总算到了铁萍姑所在的村落。 尤明姜往铁萍姑身上撒了些丁香粉,骡子就顺着味儿找到了地儿。 平常她用丁香粉训练骡子,让它闻惯那股浓香,要是表现好,就喂些麦麸、红薯当奖励,时间一长,骡子就会跟着丁香粉的味儿跑。 救人就得救到底,尤明姜可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她瞧得出铁萍姑脾气倔,干脆直接动手。有那劝的工夫,人都救出来了。 这个村子在开封城外的一处丘陵上。 尤明姜把骡车卸了,拿布裹住骡子的嘴和蹄子,牵着骡子走小道儿摸了进去。 铁萍姑寄养的地方挺偏,周围树长得密密麻麻,平常也没什么人来。 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 “这户人家看着还挺殷实,大瓦房盖得敞亮,不像个缺衣少食的……” 尤明姜翻墙进了院子。 院子里放着几个旧蜂箱,箱子支架上挂着一把割蜜刀。 屋子里,扇耳光的声音特别刺耳。 只因为铁萍姑对那男人说,她不仅没换到钱,还把蜂蜡给弄丢了。 这句话直接激怒了男人,他手中握着火钩子,指着铁萍姑的鼻尖儿骂。 “废物!蜂蜡那么金贵,竟然被你弄丢了,你是不是成心要气死我!” “你这个该死的蠢货!白吃白喝这么多年,连卖个蜂蜡都能弄丢了!” “我养你这废物有什么用!” · 尤明姜在窗外听得直皱眉,同时心里也有些奇怪。 蜂蜡明明在自己这里,铁萍姑为什么要撒谎呢? 明明给了铁萍姑一支银簪子,她怎么不交上去呢? · 屋子里的怒吼声越来越大。 “你爹娘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晦气的赔钱货!” 尤明姜在窗户纸上戳了个小洞,凑过去看屋内的情景。 那男人手中的火钩带着风声,“啪”地狠狠抽在铁萍姑的脊背上。 一下又一下,铁萍姑倒在地上,抽搐得缩成一团,一道道血印子渗透了衣衫。 看得尤明姜一颗心揪得生疼。 · 那男人下手毒辣,没有一点停手的迹象,还叫嚷着要把铁萍姑卖给人牙子。 一把薅住铁萍姑的头发,男人眼神□□地上下打量她,语气不无可惜:“我把你卖给人牙子,后天他就来领你走,能得二两银子呢。你也就剩下这副皮肉还值点钱了。要不是雏儿能卖得更贵,哼,老子早就……” 真是个畜生! 尤明姜本想蒙着脸,悄悄把人救走,可她这会儿改主意了。 这么坏的人,不死都没天理。 铁萍姑脸色煞白,挣扎着想跑,这可把那男人惹火了,抬手又是一顿揍。 那男人边打边骂:“你娘是个不要脸的偷人精,你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食人魔,你也不是个好货,就该去窑子里当婊子,也算是继承了你家的‘好’家风!” · 尤明姜竟然笑了。 愤怒到了极点,她就只好微笑了。 眼睛左右一瞟,刚好瞥见了旧蜂箱支架上挂着的割蜜刀。 那刀宽得像柳叶,薄得跟纸似的。 她脸阴沉沉的,径直走到旧蜂箱处,默默握住了割蜜刀,转身上前砸门。 · “哐哐哐!” 屋里的男人正打骂得起劲,突然听到一阵儿阎王催命似的砸门声。 “谁啊!”他语气很冲。 门外的人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儿“哐哐”砸门,砸得越来越急促。 误以为是人牙子提前到了,他只得丢开火钩子,没好气地过去打开门。 他骂骂咧咧:“急什么急?敲你奶……” 话还没说完,一把割蜜刀倏地扎进了他的脾脏! 男人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刀,扎得瞪大了眼睛,眼神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尤明姜松开握刀的手,紧接着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了刀把儿上。 锋利的刀刃借着这股狠劲儿,“噗”地穿透了男人的皮肉,深深没入他的脾脏之中。 男人踉跄着后退几步。 “你……你……” 他满脸惊恐,双手颤巍巍地捂住伤口。 然而,鲜血还是从指缝间汩汩往外冒,迅速漫过他的手掌,顺着胳膊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大滩殷红。 · 尤明姜笑得眉眼弯弯。 眼里却透着股狠劲儿,轻轻说道:“你这挨千刀的,到地底下忏悔去吧!” 说完,她脚下生风,“嗖”地一下闪到男人的身后。 左手死死掐住男人的脖子,右手一使劲儿,把他的脑袋往旁边狠命一掰。 男人瞪大了眼睛,刚要扯着嗓子喊救命,就听“嘎嘣”一声! 颈椎骨像是被硬生生扯断了一样,男人的脑袋耷拉在了肩膀上。 他身子软得跟面条似的,“扑通”一下倒进尤明姜怀里。 真恶心。 尤明姜眉头一皱,跟扔破口袋似的,一脚将男人的尸体踹到了墙上。 男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了都闭不上眼。 “报应!”尤明姜轻啐了一口唾沫。 · “咳咳咳……尤大夫,是您吗?尤大夫……”铁萍姑缩在角落里,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虚弱地询问。她鼻青脸肿,浑身被火钩子打得皮开肉绽,嘴角也挂着血痕。 尤明姜一个箭步上前,立刻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一卷【医用无菌脱脂纱布】、4瓶共计2000单位的【凝血酶冻干粉】,还有一个装着自制淡盐水的竹筒。 当务之急是给她止血。 “抱抱我……”铁萍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尤明姜忍着泪意,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里:“好,抱抱你。” “小妹,为什么不把银簪子给他呢?他这么打你,真能把你打死……” 铁萍姑依偎在她的怀中,满足地闭上眼睛: “他是我爹的朋友,当初为了把我寄养在这儿,我爹给了他不少钱,可他没照顾我,还一个劲儿地虐待我。” “尤大夫,我不想把银簪子给他。因为那是你给我的,只给我一个人的。” “这些年,一直是我在照料蜜蜂,蜂蜡也是我熬的,我觉得我有权决定把蜂蜡送给谁。我本来想着把蜂蜡送给你,然后一碗土信子先药死他,再药死我自己。” · 尤明姜将【凝血酶冻干粉】溶解在淡盐水中,洒抹到铁萍姑流血的伤口上。 她一边用【医用无菌脱脂纱布】来包扎,一边静静地听着铁萍姑的絮叨。 “可是遇到你之后,我突然又想再撑一撑。” “因为你疼我。” “把我当个人来疼。我已经好久没感受过这样的好了。” 说到这儿,铁萍姑泣不成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 5、惩罚 “尤大夫,我真的好疼,好疼……” 铁萍姑靠在尤明姜的怀里,哽咽着,将那男人的暴行一一道来。 “那个男人,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我就像一头猪狗,只配吃馊的食物,睡在烂的地方,他对我抬手就打,张口就骂,想卖就卖……” “这些年来,我恨透了这个男人,可我也恨透了我爹,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活在这个没底的黑洞地狱……” 铁萍姑声声泣血,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把盐,狠狠地撒在还在渗血的伤口上。 “这些都会过去的……” 尤明姜眼眶发热,轻轻抚着铁萍姑的后背,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安慰,第一次显得这么的笨拙。 铁萍姑死死地捂着脸,喉头发出了声声绝望的恸哭。 这哭声,狠狠撞击着尤明姜的心。 尤明姜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她心想:铁萍姑遭了这么多罪,怎么可能不流泪?一句干巴巴的安慰抵什么用呢? 尤明姜只能搂着她,等着她把眼泪流干。 . 眼见铁萍姑的情绪越来越崩溃,尤明姜担心她的身体,不敢让小姑娘再这样哭下去。 她赶忙取出一瓶闹羊花水,轻轻在铁萍姑的鼻尖晃了晃。 过了没一会儿,铁萍姑的眼神就涣散了。 恍惚间,她隐约感觉到尤大夫出了门。 不一会儿又回来了,随后院子里似乎多了一辆骡车。紧接着,她被尤大夫打横抱起,放到了骡车的车篷底下。 铁萍姑陷入了昏睡。 “睡吧,等你睡醒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尤明姜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轻轻拢到耳后。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必被铁萍姑知道。 · 尤明姜转身进了男人家的厨房。 灶台黑漆漆的,锅沿沾着些油污。尤明姜没管这些,使劲翻了半天,找出几个封得严实的陶罐子,打开一看,是黄澄澄的蜂蜡。墙角还有个大木桶,装满了诱蜂水。 陶罐里的蜂蜡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铁萍姑的心血。 这个男人根本不配将这些东西占为己有! 一想到铁萍姑长期遭受他的折磨,尤明姜就怒火中烧。 是时候,也该让这怒火熄灭了。 . 屋内。 墙角处躺着的是那个男人的尸体。 尤明姜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蹲到了男人的尸体旁。 目光落在捅穿了脾脏的那把割蜜刀上。 她抿了抿唇,伸出手握住刀柄。 先轻轻晃了晃,感觉刀身卡得不太紧,她猛地一用力,将割蜜刀拔了出来。 死了都没闭眼的男人,随着这股力道,脑袋竟微微向一侧歪去,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丝黑红的血从嘴角缓缓渗出。 “别急,待会儿还给你。” 尤明姜温柔一笑,反手又补了几刀。 一下、两下…… 每一刀下去,都溅出一朵朵暗红的血花。 男人的尸身被捅得一片血肉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尤明姜终于停下了刀。 她说:“还给你。” 中指和食指夹住割蜜刀,刀身在指缝间转了个刀花,然后插入尸体的脾脏内。 尤明姜站起身来,径直去了厨房。 · 她挽起衣袖,将装了蜂蜡的陶罐子,还有一大桶诱蜂水,统统搬进了屋子里。 尤明姜伸出右手,握住一块蜂蜡,“咔嚓”一声,蜂蜡裂成了碎片。 抬手在尸身的周遭洒下蜂蜡的碎片。 一圈又一圈,就像个筑巢的蜜蜂似的。 做完这一切,她一手掐着桶沿,另一手托起桶底,把诱蜂水从头到脚浇灌在尸体上。 她浇灌得格外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处,尤其是那些个狰狞的伤口。 那尸体像血葫芦似的,这一大桶诱蜂水,本身就有一股蜂蜜的淡淡甜香,于是甜腻腻的蜂蜜香气,混合着刺鼻的血腥气,形成了一股甜腥交杂的恶臭。 尤明姜仿佛没闻到似的,反而仔细地关好每扇门窗,逐一检查,不留一丝缝隙。待这一切完成,她从竹编药篓中取出一罐桐油,又从柴房找来一把猪鬃刷子,把刷子伸进桐油里蘸得满满的。 然后,她一只手拿刷子,另一只手扶着门窗框,沿着门窗的缝儿,仔细地用桐油涂抹。 涂了桐油的门窗,泛出一层微微的光泽。 尤明姜神情居然很平静。 她戴上蒙脸巾,又披上厚实的蓑衣,从头到脚,裹缠得密不透风,仅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然后走出小屋,向着后山的苹果园走去。 一路上,风穿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带着淡淡的泥土气息。 尤明姜并不崇尚杀戮。 但她是个很有血性的人,非常喜欢宣扬真理。 对于一个个不懂真理的恶人,她总是喜欢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圣母的真理。 来到苹果园,尤明姜眯着眼,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那几箱蜜蜂。 双手按压在一只蜂箱之上,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能够透过那粗糙的木质箱体,真切地感受到箱内蜂群的剧烈躁动。 这些蜜蜂本是铁萍姑的心血结晶,可如今却也成了铁萍姑痛苦的根源。 她要做的就是斩断这一切。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将这些蜜蜂陆续搬到男人家中,稳稳地放置在屋子四周。 她蹲下来,眼睛死盯着蜂箱口,双手慢慢打开箱盖,接着马上退了出去。 这时候,在蜂蜡的诱引和桐油的刺激下,屋内的蜜蜂“嗡嗡”声越来越大…… . 静静地听了会儿屋内的动静,尤明姜给屋子挂上黄铜锁。 做完这些后,她从水缸中舀水洗手。 先把沾血的手放在草木灰中反复搓洗,接着用皂角和清水仔细冲洗,然后从厨房找来一罐子黄酒倒在手上,以便彻底祛除腥味。 尤明姜站在原地想了想。 男人所住的院落位置偏僻,与村子里其他住户间隔了挺长的距离,差不多要等上两三天的时间,才会有村民发现此处的异样。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驾着骡车,载着昏睡中的铁萍姑往家走。 临走前,她将男人厨房里的粮食、蜂蜜、腌咸菜、腊肉之类的,连同调味料一起,一股脑儿地装进竹编药篓带走了。 看到厨房里那些满满当当的食物时,尤明姜气不打一处来。 男人根本不缺吃的,多铁萍姑一副碗筷又何妨?可他却如此恶毒刻薄,对铁萍姑非打即骂,行为与畜生无异。 这些食物,就当是那男人用来补偿铁萍姑的吧。 往后,就用这些食材给铁萍姑调养身子吧,一定滋补得她健健康康、结结实实的。 . · 夏夜,暑气弥漫。 尤明姜驾着骡车赶路,没一会儿就热得汗流浃背。 树梢上落着几只乌鸦。 大抵是嗅到了血腥气,有几只飞了过来,在她的车篷处盘旋。 呱呱叫个不停,扰得人心烦意乱。 尤明姜伸手扇了扇风,拉缰绳的手心汗津津的,已满是黏腻的汗水。 “好热……还是从河边走吧,凉快些。” . 月亮爬上了树梢。 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青年将衣服叠放在一块石头上,只穿着衫裤,精赤着上身,缓缓走下了河。 浸入凉渗渗的河水里,河水漫过他的腰腹,消解着合欢散的药效。 “哗啦——” 他就像和谁置气似的,死命地搓洗着自己。从脖子开始,双手好似带着满腔的劲儿,手掌在肌肤上用力地揉搓,“嘎吱嘎吱”,每一下都像是要把皮肤搓掉一层。 不多时,从脖子到肩膀、腰背,都被搓得通红一片,像是被火烤过。 可他仿若未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那股无名的愤怒之中。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胸腔剧烈地起伏,怒火在他体内肆意翻涌,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完全吞噬。 就差那么一点儿,他就会忍不住出剑杀了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 薛果交给他的全副家当里,除了八十万两钱引,还有薛果的一个女人。 他扬起一巴掌,就将那个女人掴倒在地。 那女人竟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试图勾引他。 甚至还在他的茶水里偷偷下了合欢散。 白花花的胴体晃得他头晕目眩,心烦意乱。 他浑身剧烈颤抖着,一股滚烫如岩浆的热流,从腹部往上直冲到喉咙。 但这绝不是什么欲望,而是胃里翻涌上来的呕吐物。 青年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当场便吐了个天昏地暗,差点儿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虽然那个腌臜女人没有得逞,他第一次感受到背叛带来的毁灭性创伤。 无论是男人对女人的背叛,还是女人对男人的背叛; 无论是对亲情的背叛、对友情的背叛,还是对爱情的背叛。 无论是何种背叛,都让他愤怒不已。 . 青年掬起一捧水泼向脸庞。 水珠滑落滴入河中。 “骨碌碌——” 一辆骡车从河边的小路上缓缓驶过。 那是一辆陈旧而结实的骡车。 拉车的骡子脊梁挺直,毛色油亮,迈出的步子稳稳当当的;车篷低垂,严严实实地遮挡着车内的情形,让人看不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驾车的人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骡车从河边经过,青年却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身为杀手,他的嗅觉极灵敏,隐隐闻出了搅和在一块儿的药味儿、蜂蜜味儿、草木灰味儿,还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丝血腥气。 他不禁心生疑窦。 路小佳眯起眼,冷冷地望了过去。 眼神落在低垂的车篷上打量。 . 驾车的人似有察觉,微微抬头。 刹那间,青年与她眼神交汇,瞬间认出了这个人。 是那日在开封城遇见的,铃医尤大夫。 那个“救人如救火”的尤大夫啊。 一看到她,就像是寒冬腊月里喝了一盏雪菜冬笋豆腐汤,十分清爽开胃。 她是去给人瞧病呢,还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 她绑着红头繻,短衫长裙腰上黄,肩袖系襻膊,打扮得像个朴素的尚食娘子。眼睛被她勾得死死的,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个没完。 骡车不紧不慢地走着,跟河岸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尤明姜握着缰绳的手,冷不丁一紧。 她暗忖道:这人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 难道是……瞧出了什么猫腻? . 车篷里的铁萍姑,在昏睡中发出细微呻吟,尤明姜故意赶着骡子踩上卵石,“咯吱咯吱”的声响,盖住了车篷里的动静。 她惦记着铁萍姑,深知不能在此久留,当然,她尤明姜不惹事,也不怕事。 右手扣住了银针,左手攥紧了缰绳,尤明姜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河里的青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青年光着膀子,双手环胸站在河水中,望着尤明姜,突然唤了一声:“喂。” 尤明姜皱了皱眉,坦荡地迎上他的目光。 水珠顺着紧实的腹肌滑落,青年也不躲不避,“看够了?” “嗯,”尤明姜淡淡说道,“一般。” 一般? 青年怔了怔,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青年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那就嫑看!小心烂招子!” “阁下空口白牙的,口气倒是挺大!看来是肝阳上亢,冲得阁下脑子都晕乎了……” 尤明姜脸上挂着笑,可笑意没到眼底。 她又不是什么登徒子。 说得跟谁乐意看他似的?! 她手腕一甩,夹在指缝里的银针,“咻”地贴着青年腰边飞过,“我给你扎几针,顺顺气儿,不、用、谢——” 青年怔了怔,目光落在被银针擦过的腰侧,伸手抚过那片微微刺痛的皮肤。 见他兀自发愣,尤明姜把襻膊往臂弯提了提,露出一小截淡蜜色的胳膊,轻抖缰绳,驾着骡车离开。 远远还传来她的声音:“买点龙胆草,黄芩,泽泻,当归……阁下好好调理,少动些肝火,免得脾气臭,嘴更臭!” . 远处。 村庄的灯火星星点点,传来几声犬吠。 找人斗了个嘴,心里的郁气散了不少。 青年弯腰捡起岸边的衣衫。 “尤大夫……”他手一顿,叫尤什么呢? 青年微微皱眉,望着尤明姜离去的方向。 可骡车早已没了踪影。 他的目光有些发愣,脑海里不断回想,始终想不起她名字的蛛丝马迹。 自嘲地笑了笑,青年利落地穿戴好衣服,系紧腰间的无鞘剑。 “管她叫什么。”他低声自语,“这江湖之大,有缘自会再见。” . . 6、悬赏令 尤明姜回到住处,先是仔细整理了竹编药篓,接着又细细加固了骡车的车篷。 车篷内,铁萍姑昏沉不醒。 尤明姜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套好骡车,打算离开这座繁华的城池,投奔传闻中的日月神教。 . 这江湖,向来都不太平。 尤明姜心里清楚,青龙会财大气粗,势力遍布大江南北,从江南塞北的繁华市井到穷乡僻壤,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 青龙会对手下极为严苛,“替青龙会做事之人,若不成功,便只有死路一条”的规矩,如同一道紧箍咒,紧紧套在每个成员的头上。 青龙会行事手段狠辣多样,潜伏暗探、内部渗透、策反叛乱、秘密暗杀等,桩桩件件都做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而她作为青龙会的一名医师,又怎能轻易摆脱这江湖的纷争呢? 青龙会的行事作风本就狠辣,尤其过分的是,竟强制香主及以上职级的精英统一纹青龙,这让她极为反感。 当年,尤明姜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不禁发牢骚道: “瞧瞧这事儿,说得好似我多乐意去纹那劳什子青龙纹身一般。没纹之前,好歹也是个香主,这纹完了,倒成了众人眼里的笑话,跟那待宰的香猪有何分别?小紫,你说是吧?” 旁听的袁紫霞只是笑眯眯的,并未搭话。 没过多久,尤明姜就被青龙会无端发配到了崖州这偏远之地。 所以,那年接到青龙会七月十五分舵的援助请求时,她并未理会,而是一直滞留在崖州。 后来听闻那个分舵遭到重创,至今都未能恢复元气。 她明白,就凭这一点,青龙会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这些年来,尤明姜一直关注着日月神教与青龙会的明争暗斗,暗自期望着胜出的不是青龙会,她可不想再受那青龙纹身的束缚。 话又说回来,开封离登封嵩山派的地盘很近。 既然打算投奔日月神教,就不宜在五岳剑派的势力范围内久留,否则日后若出什么事,难以说清。 要是因此让黑木崖起了疑心,她就是有千张嘴也解释不清。 . 尤明姜赶着骡车,准备去铁匠铺取回前几日定制的几把朴刀。 朴刀由刀头和木柄组成,她定制的正是刀头,其形状似加宽的镰刀。 由于当下对兵器的管控极为严格,而尤明姜向来以温良的乡野铃医形象示人,所以她坚信,只要坚称这几个刀头是镰刀样式,官府就拿她没办法。 此时,月上柳梢,四下光线昏暗,正是去铁匠铺子悄悄取刀头的好时机。 骡车缓缓经过城门口的告示板时,尤明姜的目光随意一扫,却突然看到一张眼熟的画像,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那画像上的俊俏青年,不正是刚才在河边遇到的那个人吗? . 这张带画像的告示竟是个悬赏令: “路小佳,男,绰号梅花鹿,年约十八岁,身形矫健,腰间佩有无鞘剑,剑术高超,为人狡黠多诈,喜欢吃花生,且擅长给人戴绿帽子。 此獠骗取本人八十万两白银,还拐走了我心爱的女人,致使我薛大汉人财两空,陷入绝境。 路小佳严重违背江湖道义,望各地官府、江湖豪杰及仁人义士全力缉拿此獠,如有线索或擒获此獠,必有重谢。 提供线索者赏银千两,协助抓捕者赏银五千两,直接将其生擒者,本人愿以白银万两酬谢,并感恩戴德,铭记大恩。 特此通缉! 落款:薛家庄,薛大汉。” . 八十万两白银…… 尤明姜目瞪口呆,这笔钱拿去修建几十里的防水堤坝作工程费都绰绰有余。 她不禁抬头看向那个俊俏青年的名字,“路小佳……”心中暗自思忖,没想到这小子浓眉大眼的,竟是个又骗钱又偷人的不法之徒。 薛大汉那句“擅长给人戴绿帽子”,想必是咬牙切齿写就的。 周围看告示的百姓们也纷纷发问:“这路小佳是干什么的?” 一个凑热闹的镖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是个要价极高的杀手、刺客,据说杀一人的酬金至少上万两银子,不认识的可以去打听打听。当初在江湖上横行霸道的邓总镖头,就是命丧其剑下!” “杀手、刺客……”尤明姜皱了皱眉头,心中暗道,“该不会是青龙会新招揽的成员吧?” 她望着路小佳的悬赏令,心中正暗自思忖着青龙会与路小佳存在的关系,周围百姓的议论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将她的思绪猛地打断。 . 尤明姜皱了皱眉头,抬眼望去,只见人群涌动,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好耳熟的声音…… 她心中一动,赶着骡车,朝着喧闹的方向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老乡,你们在看什么?”尤明姜赶着骡车来到人群中,出声问道。 “您还不知道吧,尤大夫?”尤明姜坐在骡车之上,微微扬了扬嘴角,笑道:“我要是知道,就不会问啦。” 老乡忙不迭地分享消息:“昨儿的迓鼓表演出岔子了,好好的,那灯笼杆子突然砸下来,险些砸伤人,幸好只是摔碎了几只灯笼,可表演滚环的海四爹出了大失误,当时城楼上观景的新任官老爷,脸就拉下来了。” 尤明姜追问:“那现在这是在干什么呢?” 老乡撇了撇嘴,说道:“撵人呢。” 尤明姜眉头一蹙,说道:“不至于吧?只是杂耍表演而已,况且灯笼坏了也不能怪他们啊。” 老乡叹了口气,接着说:“不光是搅黄了表演,据说那海家小姑娘还偷东西呢!” 偷东西? 海红珠怎么会偷东西呢? 尤明姜满心疑惑,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一个身穿窄袖圆领袍、脚蹬皂靴的厢吏,身后带着几个手持棍棒的厢兵。 海红珠被押着一路出了城门,然后被身后的厢兵一把推在地上。 小脸儿上满是灰尘,双手的雪白纱布也被蹭得黑乎乎的,她还在不停挣扎。 厢吏趾高气扬地一脚踩在海红珠的背上,恶狠狠地说道: “呸!昨夜那般重要场合,恁俩把大人的兴致全给败光了!这还不算完,刚有贵人报案,你竟然还想偷昂贵的口脂!恁俩外乡贼,尽知道做这种勾当!” 海红珠涨红了脸,大声辩解:“我没偷,只是瞧了一眼!” 事实是,海红珠确实没有说谎。事情要从迓鼓表演结束的当夜说起…… 迓鼓表演结束的当夜,海四爹就急火攻心吐了血,还强撑着说没事儿。 等二人回到城外的住处,她才发现海四爹脸色蜡黄,疼得捂着胃,翻来覆去一整夜,还时不时地吐暗红色的血。 海红珠在旧封丘门附近未寻到尤明姜,无奈买了几副药回去,然而海四爹服下后病情未见好转。走投无路的她心一横,打算进城碰碰运气,期望能遇见尤明姜。 路过胭脂铺时,恰好遇到新任官员那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在挑选口脂。 那个带有伸缩功能的精致牙筒中,装着质地硬实的口脂,在昏黄的灯光下,光耀夺目。 海红珠不由自主地多看了眼。 对平头老百姓而言,几十文的口脂已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能买几斤蔬菜,一二百文的口脂更贵,一般只有新娘子为讨彩头才会购买用于添妆,而装在牙筒里的口脂,其价格远超百姓的消费能力。 可海红珠只是看了一眼,就听到那位夫人尖叫着“抓贼”。这声音惊动了厢兵和厢吏,她就被当成是“潜在的贼人”抓了起来。 杂耍艺人在江湖上四处漂泊,每天累死累活,也就只能勉强糊口。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他们不过是用来消遣的,根本不把他们当回事儿。 这夫人跟她那虚伪的丈夫一个样儿,平常就特别瞧不起这些穷苦人。 这不,一口咬定是海红珠打算偷口脂,回府前还特意跟官差们说要好好惩处这事儿。 那家胭脂铺子的口脂颇负盛名,是用胭脂虫制成的,还添加了昂贵的蔷薇水,装在管状镶嵌碧玉的牙筒中,只有达官显贵才用得起。 厢吏冷哼一声,满脸不屑道:“哼,就凭你也敢看?” 他猛地一挥手,将一张盖了官印的驱逐令,狠狠地甩在海红珠脸上,“别在这儿碍眼,给我有多远滚多远!要是再让我见到你们,定将你们送官究治,绝不轻饶!” 说完,他带着手下扬长而去,气焰嚣张。 城门口的百姓窃窃私语,对她指指点点。 . 海红珠看着城门上的匾额,满心悲戚。 泪水在她的眼眶中直打转,可她使劲憋着,就是不让眼泪落下。 尤明姜疾步向前,奋力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将海红珠搀扶而起,带到车篷之下,让她坐在依旧昏睡不醒的铁萍姑的旁边。 “没事了。”尤明姜取出一条干净的旧毯子,轻轻搭在小姑娘的肩头。 海红珠刚一坐上骡车,那一直强忍着的情绪瞬间崩溃。 她的眼眶急剧泛红,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听到尤明姜的一声“没事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好似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滚落下来。 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是放声大哭起来。 她蜷缩成一团,边哭边喃喃自语:“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呀?我不过是瞧了一眼那管儿口脂!” 那哭诉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让人听了心生不忍。 “别哭了,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尤明姜压低声音,抬手给她擦干净眼泪,又替她换下手上的脏纱布。 “小妹,那个狗官得意不了太久,我保证!” 她埋下的那颗雷,一旦爆炸,将会在开封的上空驱散一片阴霾。 . 尤明姜从铁匠铺取回了定制的那几个刀头后,赶着骡车,朝着海红珠的住处疾驰而去。 一路上,车内车外皆是一片死寂,谁都没有打破这份沉默。 没过多久,她们仨(铁萍姑还在昏睡中)就抵达了海四爹那略显破旧的茅草屋前。 刚到门口,就见海四爹艰难地挪着出来。 突然,他双腿一软,向前扑倒,接着一口血吐在地上,格外刺眼。 海四爹趴在地上半天不动,他脸色苍白,汗珠滚落,眼神中满是绝望,他知道表演失误,衙门不会放过他们,想到自己拖累了女儿,只觉得自己窝囊透了! “爹爹!”海红珠哭着扑了过去。 海四爹胸膛剧烈起伏,咳声不断,拼尽最后力气强撑着说“我没事”,却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整个人蜷缩起来。 “尤大夫,求您救救我爹爹!”海红珠泪眼望向尤明姜,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尤明姜迅速打开针包,在旁边的磨盘上平整地铺开。 一盏昏黄的清油灯明明暗暗地闪烁,银针泛着冷光。 她稳稳地拿起一根银针,先朝着海四爹头顶的百会穴扎去,又迅速而准确地扎向鼻尖的素髎穴,再在手指尖的十宣穴上轻轻一点刺。 之后,她熟练地按摩海四爹膻中穴,以缓解气血上逆。 尤明姜一边施针,一边观察症状,凭经验判断海四爹是情绪激动引发肠胃出血。 于是,她果断取出4瓶【凝血酶冻干粉】,每瓶500单位,和2粒【奥美拉唑肠溶胶囊】,小心喂给海四爹。 .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开封城外的茅草屋中行侠仗义,成功拯救一名急火攻心的弱质男流,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3%过氧化氢消毒液100ml*1瓶】 【莫匹罗星软膏10g*1支】 【维生素e软胶囊0.5g*200粒】 【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这时候,系统播报声就是对她的肯定。 尤明姜松了口气。 . 海四爹病情缓解,父女俩抱头痛哭,哭声里有太多的心酸。 尤明姜心中酸涩,在磨盘上放下一根红布包裹的野山参,叹了口气,“二位保重。” 她转身要走,海四爹和海红珠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地挪至骡车前,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 “尤大夫,求您带上我们吧!我们爷俩走投无路,实在没地方可去了。” 海四爹老泪纵横,“恳请您让我们跟着,哪怕做牛做马都行。” 海红珠也哭着哀求:“尤大夫,您行行好!我能烧水煮饭、砍柴打水,什么粗活都能干,而且我还识字,吃得了苦。求您收下我们,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心甘情愿。” 父女俩知道尤明姜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多了两张嘴,这些开销对她是负担,也确实走投无路了,才厚着脸皮张这个嘴。 望着眼前这可怜的父女俩,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恻隐之情,她抿了抿嘴,咬咬牙道: “罢了,救人救到底。既然你们想跟着走,那就来吧。” 说完,她对父女俩招了招手。 就这样,尤明姜的骡车上又多了一老一少。 车辙在黄土路上蜿蜒,骡车辚辚而行,扬起滚滚黄尘,渐没于夜色之中。 . 7、景阳冈 阳谷县,张秋镇,未时三刻。 “咱走到哪儿了?”尤明姜探出头询问。 为方便轮流赶车,她穿着农家短打,确实舒适不少。 海四爹紧了紧蓑衣,应道:“到阳谷县喽。” 细雨洒在车篷上,尤明姜给熟睡的两个小姑娘掖好毯子,轻叹了口气。 自黄河下游水位上涨,她便隐隐有了不祥之感。 果不其然,黄河在新乡八柳树决口,洪水直扑张秋镇,漕运河道也被冲毁。 放眼望去,淤泥快到大腿处,洪水尚未全退,水面漂着烂木板、破衣裳和死鸡死鸭,腥味刺鼻,四周断壁残垣,一片狼藉。 “咱该怎么办?”海四爹望向尤明姜这个主心骨。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镇定地说:“别慌,往山里高处走!” 海四爹赶着骡车,大声吆喝着,不断拉缰绳。 骡子在淤泥中艰难地深一脚浅一脚前行,每一步都耗费极大力气。 尤明姜索性跳下车,在没膝的淤泥里奋力推车。 景阳冈在阳谷县,是一片满是乱树林的山岗,荆棘丛生,道路崎岖难行。 听闻山上常有猛兽出没,除艺高胆大的猎户,鲜有人敢涉足。 此次洪水冲毁不少猛兽巢穴,食物也被冲走,它们便跑到地势高的山头。 现在猛兽没进村觅食,众人都觉庆幸。 这种时候,谁还敢上山招惹猛兽? 海四爹赶着骡车,瞧见个被遗弃的山神庙。 庙虽破旧,但屋檐瓦片齐整,地基较高,算是个意外之喜。 人困骡乏,海四爹一到晚上就看不清东西,不便赶车。 于是,尤明姜拍板决定就在这儿歇下。 · 海四爹把车卸了下来,好让骡子松快松快,又把苜蓿草和麦麸搅拌均匀了,喂给骡子,还不忘检查骡子蹄子。 海红珠坐在角落,围着火堆上的陶钵炖汤。 尤明姜给了她一块豆腐及盐、花椒、葱姜等调味料。 海红珠没问这些东西的来历,她只知道尤明姜是主心骨,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她眨巴着眼睛,往火堆塞了把干草,火苗一蹿一蹿的,忙拿树枝拨火。 接着把豆腐切成小块,用猪油煎至金黄,加足清水,放入姜丝和豆腐块炖煮,出锅前撒盐和葱花。 火候差不多了,海红珠把豆腐汤盛出,端给尤明姜。 · 铁萍姑终于苏醒了。 她身下是软塌塌的苇席,下面铺着厚厚的干草,可在这潮湿环境仍难受;身上则盖着小毯子,散发着紫云膏的淡淡清香,这味道让她安心。 铁萍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疼得险些跌回去,却被一双温柔的手揽住了肩膀。 “还疼?” 铁萍姑抬眼,看着尤明姜的笑脸,讷讷说不出话。 她深知自己像个包袱,被这世界上唯一接纳她的人收留。 “那个男人……”铁萍姑声音紧张地问。 “他?正和他的宝贝蜂蜡在一起呢。”尤明姜平淡地说。 铁萍姑当时被打得睁不开眼,只记得尤明姜把男人踹到墙上,不知后来怎样。 她还想追问,尤明姜竖起手指放在唇边,摇头示意别问,她便猜出男人下场。 “尤大夫,你的手是救人的……”铁萍姑满心愧疚。 尤明姜打断她:“不过是路见不平。” “我一直拖累你。” “在我看来,没拖累,可你老这么说,我会烦。” 但铁萍姑仍惴惴不安,心里没底。 连亲爹都能抛弃自己,尤明姜能收留自己多久? 理智告诉她尤明姜不是那样的人,可感性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怕自己好不起来,拖累尤明姜,担心自己被她像李大嘴一样抛弃。 “尤大夫,我一无所有,没你,我早被卖了。” 铁萍姑虽没直说,但满脸写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我不为什么,”尤明姜轻声说,“我一向喜欢做好事。” 铁萍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真希望自己赶紧好起来,不要再拖累尤明姜了。 就在这时,海红珠喊道:“尤姐姐,汤好了。” 尤明姜接过汤碗,豆腐汤盛在一只粗糙的陶碗里,豆腐酥烂,汤汁奶白。 “来,把汤喝了。” 尤明姜扶起铁萍姑,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轻轻端起碗,拿起勺子搅动几下,舀起一勺汤,吹了吹,缓缓递到铁萍姑嘴边。 之前给铁萍姑检查,发现她蜂毒未清,又因长年累月营养不良,身体极为瘦弱,全身新伤旧痕交错。 尤其是小腹上,淤青看起来十分骇人,肋骨处伤势最重。 所幸脾脏位于左侧肋弓后方,受肋骨庇护,不然脾脏大概率已破裂…… 所以这些时日,铁萍姑一直昏昏沉沉,未曾彻底苏醒。 铁萍姑微微张嘴,咽下勺子里的汤,温热的汤顺着食道流进胃里,比什么暖心话都熨帖。 “慢点喝,”尤明姜一手端碗,一手轻拍她的背,“小心别呛着。” 看着她喝光了豆腐汤,尤明姜笑了起来,将空碗放在一旁,扶她躺下: “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你的身体要慢慢调养,相信我,嗯?” · 躲在草丛偷看的小何,偷偷咽唾沫,舔舔嘴巴,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响。 是豆腐啊…… 他眼巴巴看着山神庙里的人喝豆腐汤,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更加难受了。 细雨淋得他浑身湿漉漉,可他还是舍不得走,使劲皱着小鼻子,闻豆腐汤的香味儿。 他贪婪地盯着那一锅豆腐汤,手指塞到嘴巴里嘬了会儿,喉咙不自觉滚动。 豆腐汤是什么味道呀?真希望喝到汤的人是他。 看了好一会儿,破庙里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人肩上背了只竹编药篓,手里握着一根粗树枝,弯下腰检查着周遭环境。 药篓? 小何眼睛一亮,跌跌撞撞跑回了自己“家”的破烂草棚。 · 破烂草棚里,十三四岁的高寄萍正在煮一大锅野菜汤。 锅里没有一粒粮食、一点肉和一丝荤腥,除了蕨菜、马齿苋,就是苦菜和蒲公英,野菜味道苦涩难吃,但有一口热汤喝,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今张秋镇遭洪灾,朝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救济大伙儿。 为了活命,大人们抡锄头争抢,她带着四个半大小子,没办法才冒险上山,把命运交给天意。 她赖在阳谷县,一来是没力气再逃,二来也因张秋镇是漕运命脉,朝廷定会来治洪。想起一路逃荒到这儿,她实在是太累了。 她想,这里的土地不像家乡那么贫瘠,撑过了这个难关,好日子总在后头。 高寄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或许很可笑,一个孤儿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收养一个又一个孤儿。 但她就是拿出了一个又一个冷硬馒头,硬是把叶翔、孟星魂、石群、小何这几个孩子捡了回来。 这几个孩子里,最大的叶翔才五六岁,不救能怎么办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一个个孩子活活饿死。 高寄萍扭头看了眼叶翔,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心想这孩子该怎么办? 叶翔躺在一个草垛上,嘴里小声地呻吟着。 左脚大脚趾已经化脓了,整个人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嘴里不时说着胡话。 石群和孟星魂围在他身边,努力给他擦汗,想让他好受些。 不一会儿,黑黢黢的野菜汤滚开了,一股子涩味儿扑面而来,高寄萍把野菜汤倒在几个缺口的陶碗里。 听说蕨菜、蒲公英、苦菜、马齿苋之类的野菜,都是清热解毒的药材,达官显贵家经常会品尝一种鸡汤熬煮的荠菜小馄饨,馅料里还要加入虾仁,提一提鲜。 美名其曰:“忆苦思甜”。 但高寄萍看了一眼小脸蜡黄的孩子们,心里苦笑,他们是连多喝一口野菜汤都担心不够分的孤儿,还谈什么忆苦思甜? 孟星魂与石群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见了野菜汤,冲上前就捧起了各自的破烂陶碗,刚一碰到碗沿,便被烫得“嘶”了一声,却还是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将那野菜汤匆匆往嘴里送。 野菜汤虽说只能喝个水饱,一泡尿就尿没了,可好歹肚子也没那么饿了。 高寄萍捧着缺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准备喂给叶翔。 眼神在孩子中间瞟了一圈,问道:“小何跑哪儿去了?” 见石群在舔碗底儿的野菜渣滓,孟星魂小心翼翼地回答:“大姐,小何说看到水冲过来好些个栗子,刚才去捞了。” 这地方是用粗树枝和茅草搭起来的,不太结实,几个孩子在门口挖了个小沟,山上常有野果冲下来,像是栗子什么的,偶尔还有水蛇和兔子等,能饱餐一顿。 细树枝被用来当柴火烧,但被水浸泡后,只有晒干的能用,这几天没太阳,也不知道,下回还能不能吃上这么一锅热热的野菜汤。 高寄萍也想过带他们去山神庙,可听说那常有猛兽,还有只吊睛白虎是山神守护兽,他们不敢去。 况且…… 高寄萍搂紧了高烧不退的叶翔,眼泪哗哗地流。 只见他双眼紧闭,紧咬着牙齿,怎么也喂不进野菜汤,看起来就要不行了。 石群和孟星魂看到大姐哭了,也哇哇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摇晃着叶翔,抽抽噎噎地喊:“叶翔,不要死,呜呜呜。”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小身影冲了进来,兴奋地大喊: “大姐,大姐!” “叶翔有救啦,我看见大夫啦!” · 第二天,难得的艳阳高照。 看到太阳出来,尤明姜没有吵醒两个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活动。 她决定检修车辕。 车辕越稳固,骡子越好使劲,能减少骡车颠簸,这样铁萍姑能躺得更安稳。 海四爹这个人挺机灵的,但对修车这一类的技术活儿不太懂。 尤明姜体恤海四爹赶车太累,不让他插手,只叫他去歇着,还给他开了个竹叶石膏汤的方子,叫他自己熬着喝。 尤明姜蹲在骡车旁,用麻绳捆绑车辕和车架连接处,又打了几个铆钉,在车辕两侧安装木头支架。 她正忙得不可开交,一抬头,瞧见不远处站着个小姑娘,差点被铆钉砸到手。 尤明姜“嗖”地站起来,头上冷汗直冒。 真是大意了。 脱离青龙会以后,日子太安逸,连这点警惕心都没了。 幸亏这个小姑娘不是杀手。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瘦骨伶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尤明姜。 “小妹,有什么事吗?”尤明姜问她。 她咬了咬嘴唇,不说话。 尤明姜擦了擦冷汗,转身走到了石阶处,小姑娘也跟着她走到了石阶处。 尤明姜站在石阶上,低头看着她:“小妹,你老是跟着我干嘛?” 想了想,她从竹编药篓里掏出两张薄饼,递给小姑娘:“饿了吧?给。” 小姑娘却没有接。 尤明姜更是一头雾水。 · 高寄萍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 只见这人粗麻短打,行缠草鞋,蜂腰猿臂,天生仰月唇,看起来善良温柔。 同样,高寄萍也一眼看到她背着的竹编药篓。 果然是个大夫啊。 她眼眶里的泪,像决堤的洪水,从心里流到腮边。 泪珠噼里啪啦地滴下来,滴在紧握着的双手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小妹……”尤明姜紧了紧竹编药篓,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高寄萍怯生生地走上石阶。 尤明姜依旧伸着那只拿着薄饼的手,纹丝未动。 高寄萍脚步虚浮,面容憔悴,想来是这些天野菜汤充饥,饿到了极点,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这位好心的大夫,求您发发慈悲,搭把手,救一救我的家人吧。” 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只要您愿意救人,我……我愿意做任何事。” 高寄萍决定用自己的童贞,去为叶翔换取一条活路。 这是一个女孩子在绝望中的无奈之举,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求求您了!我愿意陪您睡觉!” 尤明姜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 8、甲疽 “我真的没办法了……”高寄萍声音低闷,哭腔中带着一丝丝绝望。 这乱世之中,药比金子还贵。 活着太过艰难…… 贫穷的滋味着实难受。 穷,意味着饥饿,意味着疾病,意味着在失去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要是能选择,高寄萍也盼着有一件体面衣裳,吃一顿体面的饭食,还盼着…… 做个体体面面的人。 但此刻,她只能像只待宰的羔羊,被动地等待着对方的抉择。 眼前的“男人”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是个女人。” 高寄萍的小脸瞬间惨白,心也猛地一沉。 她心想,这下自己不仅要不到药,说不定还会招来一顿毒打。 像她这样被生活逼至绝境,为求生存不择手段,被人视作水性杨花的女子,在这残酷世间,必定会遭到狠狠的惩戒吧? 她扬起脸,双眼紧闭,身体微微颤抖,静静等着那想象中即将落下的凶狠巴掌。 尤明姜歪了歪头,大拇指抵住食指,瞄准高寄萍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 高寄萍“哎哟”一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错愕地睁开双眼。 眼前之人正笑眯眯地瞧着她,语气温柔道:“饿吗?” 她眼中没有厌恶,唯有满满的疼惜。 疼惜…… 高寄萍心底猛地一酸,眼底瞬间泛起一层水雾,她又是慌乱地摇头,又是急切地点头。 她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饿。” 尤明姜把两张薄饼塞到她手里,轻声安抚她:“你先垫垫肚子,告诉我人在哪儿,我去救他,好不好?” 高寄萍人也很机灵,嘴皮子极为利索,立刻报上了破烂草棚的位置。 目光黏在那两张薄饼上,高寄萍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渴望,双手却揪住那条满是窟窿的裤子,身子往后缩了缩,不肯接。 · 高寄萍觉得难为情极了。 她想着,几个更小的孩子每日喝的都是清汤寡水的野菜汤,自己却在这儿偷偷吃着饼子,她还配做大姐吗? 这种强烈的负罪感,紧紧笼罩着她,挥之不去。 “填饱肚子,不必愧疚,”尤明姜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乖,小孩子别想太多,想多了,个头可就长不高喽。” 这句话像是夏夜的凉风,让她焦虑燥热的心平静了下来。 高寄萍眼中滚下泪来,她许久未曾被人当作孩子疼爱过了。 一直被唤作“大姐”,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个孩子。 她瘦弱的后背微微颤抖,慢慢伸出满是老茧的粗糙小手,接过薄饼的那一刻,眼泪也跟着簌簌落下,面饼混着泪水,咸咸的,但她吃得格外香甜,只觉得这饼子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问清了高寄萍家人的位置后,尤明姜生怕她被饼子噎着,转过头,朝庙里面喊了一声:“红珠——” 海红珠偷听了好一会儿,听到尤明姜的呼唤,立刻“吧嗒吧嗒”跑了出来。 “尤姐姐,什么事呀?”海红珠说话甜甜的。 “带这位小妹去喝热水,吃饼子,她和你身量差不多,先拿一件你的衣裳给她,好吗?”尤明姜和声询问。 “好的。”海红珠一脸好奇,上前扶着高寄萍到破庙里歇歇脚。 高寄萍一边走,一边回头,那道颀长的身影就像一块沉稳的磐石,稳稳地压在她不安的心头,成了她这朵浮萍的依靠。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喉咙里只是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别担心,相信尤姐姐,”见高寄萍一个劲儿地扭头张望,海红珠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坚定地说道,“尤姐姐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 深山老林里常有猛兽出没,尤明姜在山神庙里留下了充足的食物和火折子,又迅速将朴刀组装好,递给海四爹一把。 她神色凝重,反复叮嘱海四爹: “一定要紧闭山神庙的大门!” “在我回来之前,无论听到任何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片树叶飘落的细微声响,都绝不能贸然开门。” “但凡有强行闯入山神庙、意图伤害你们的人或野兽,无需犹豫,抡起朴刀砍去便是,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趁着天色尚早,尤明姜立刻去找那几个落单的孩子,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务必在天黑之前,将这几个孩子带回山神庙。 尤明姜刚赶到破烂草棚,就听到三个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 她心中一凛,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头皮糙毛杂的老灰狼,正用它那锋利的爪子拼命扒着门缝,试图钻进草棚里。 它的眼睛闪烁着凶狠的绿光,时不时又刨又钻,整个草棚摇摇欲坠。 这几个孩子居住的草棚,是用一些粗树枝、破烂木板、茅草胡乱搭建而成的,里面存放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物件。 这些在大人眼中或许不值一提的东西,对于孩子们来说,却是他们从洪水中侥幸打捞上来的“宝贝”,所以,他们才会给这个简陋的草棚安上一扇门。 那扇门歪斜地挂在门框上,摇摇欲坠,说难听些,只是个勉强能遮挡一下的木板而已,根本无法抵御这头饥饿凶狠的狼。 狼是群居性动物,尤其是在这种食物匮乏的洪水期间。 这头狼极有可能是狼群中的老弱病残,被驱赶出来,为了生存,它不得不独自冒险寻找食物,而这几个孩子居住的草棚,便成了它眼中的猎物目标。 尤明姜冲上前,挥手就是一朴刀,直接砍掉了狼脑袋! 杀死这头老灰狼之后,她又特意围着草棚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狼在草棚周遭打洞,才上前叩响了破烂门板。 · 几个孩子听到敲门声,身体猛地一僵,眼睛惊恐地看向紧闭的屋门,互相搂抱在一起。 小何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石群,星魂,狼会敲门吗?” 尤明姜把狼的尸体踹进了草棚前的水沟里,用衣摆擦了擦朴刀上的血迹,听到草棚里的声音,扬声说道:“别怕,我是来救人的。” 小何有些心动,石群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别去,万一……万一是个坏人怎么办?” 小何拍了拍石群的肩膀,“外面要是坏人,早就一脚把门踹开了,还用得着跟咱们说话吗?” 两个孩子说话间,孟星魂已经悄悄走到门口,透过门缝打量着外面的人。 外面站着个身着男装的女人,脸上未施脂粉,嘴上没涂膏脂,身姿高挑,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上几分,手里抡着一把朴刀,衣服上溅着那头老狼的血。 看起来像个母夜叉。 母夜叉开口说话了:“孩子们,我是你大姐叫来救人的,快让我进去。” 孟星魂看得心惊肉跳:“你说你是我大姐叫来的,那你说说我大姐叫什么?” 尤明姜:“……” 糟糕,自己忘记问了。 孟星魂鼓足了勇气,继续追问:“你说你来救人的,你要救的人叫什么名字?” 尤明姜:“……” 坏事儿了,这个也答不上来。 一连回答不上来两个问题,里面的三个孩子显然比外面的尤明姜还紧张,声音都带着哭腔,胡编乱造一堆话,试图吓唬她: “呜呜呜,你不要进来!” “我爹娘马上就回来了,他俩饶不了你!” “我大姐会绝世武功……” · 得。 再耽搁下去,恐怕夜长梦多。 尤明姜心中一横。 她上前一步,双手扳住门板,直接把门卸了下来。 草棚里顿时像炸开了锅,孩子们像是一群受惊的知了猴,发出了更加尖锐刺耳的叫声。 尤明姜眼神迅速在草棚里一扫,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躺在草垛上、小脸烧得通红、没穿鞋子的孩子。 她上前一摸,那孩子额头滚烫,心中不由一紧。 其他孩子看到她把叶翔背了起来,立刻冲过来想要拯救自己的兄弟。 尤明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吱哇乱叫的几个孩子一一擒住,分别点了他们的穴道,一个扛在肩上,另外两个提溜在手里。 “嘿嘿,又能吃新鲜的小猪肉了。” 尤明姜故意舔了舔嘴唇。 “哇!”除了昏睡的叶翔,几个孩子都扯着大嗓门哭了起来。 声音在山林中回荡着,久久不散。 · 被拎进山神庙后,呲哇乱叫的仨孩子一见到高寄萍,瞬间变成一个个小鹌鹑。 尤明姜把他们仨放下来,让他们三个贴墙根站着去。 然后,她将叶翔放在了神案上。 高寄萍凑上前来,想搭把手,却被尤明姜打发到一边去洗帕子。 叶翔的左脚趾肿得厉害,已经化脓,破溃的脓液沿着甲沟流下。 只是一眼,她就看出来了,叶翔这是患了甲疽,才会一直不退烧。 尤明姜尝试着将一片对乙酰氨基酚片,直接给他怼到嗓子眼儿,兴许是药片比较干燥,叶翔没有顺利咽下肚。 她干脆将对乙酰氨基酚片捣碎成了粉末,兑上一小勺蜂蜜水,送服到叶翔的嘴里。 大抵是孩童都比较嗜甜,这一次,叶翔顺顺当当地吞咽了下去。 · 海红珠在一旁给铁萍姑的伤口换药,海四爹就接手了煮饭的营生。 他舀了一瓢小米,淘米的温泔水盛在一旁的旧木盆里,留着洗脸用。 尤明姜洗净手,戴上一双用白术、艾草、零陵香熬煮的葛布手套。 她一边检查患处,一边催促:“把那一盆温泔水端过来。” 没有人理睬她。 她微微一愣,抬起头来,看向了站在墙根边上的几个呆孩子。 孟星魂、石群、小何呆呆地望着高寄萍。 他们仨嘴巴张得圆圆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第一次见到打扮成这样的大姐。 藕粉抹胸窄袖衫,合裆麻裤绿头繻,头发扎成了双鬟。 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这一身苎麻料子的衣衫,难得的没有补丁。 海红珠将自己最好的一身行头,送给了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妹。 绿头繻是铁萍姑的。 她中途醒来一次,没来得及说两句话,又睡过去了。 铁萍姑将自己最鲜亮的一条头繻,送给了和自己一样身世飘零的浮萍。 高寄萍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但短暂的惊喜过后,心中的惶恐却如潮水般涌来。 自己真的配得上这么好的东西吗? 这份恩情越欠越大,她该做些什么才能还得上呢? 高寄萍一边纠结,一边将洗好的温热帕子,麻利地给叶翔敷在额头上。 · 顺着几个孩子的目光,尤明姜的眼光落在了高寄萍的身上,不禁眼前一亮。 她毫不吝啬地夸赞:“真好看,这一身很衬你的可爱嘛,红珠的眼光真好。” 大伙儿听后都笑了起来,庙里头略微隔阂的气氛,渐渐地融洽了起来。 高寄萍低下头,眼神游离,不敢迎上众人的视线,忙不迭地端过那一盆温泔水,她不嫌脏,不嫌累,悉心帮叶翔洗干净了两只小泥脚丫。 至于溃脓的脚趾,则是用竹筒里的淡盐水进行了冲洗。 尤明姜见她动作麻利,又极有耐性,心中不由一动。 眼角余光瞥见了帮海四爹吹火的几个孩子,又想起了草棚前叩门问答的光景,不由失笑: “我叫尤明姜,他们都管我叫尤大夫,小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高寄萍一愣,红着脸,小声说道:“……我?我、我叫高寄萍。” 尤明姜指了指躺在神案上的叶翔,问道:“这个呢?” 高寄萍答道:“叶翔。” 说完,她又按年龄介绍了另外三个更小的孩子,分别是孟星魂、石群和小何。 “呐,这几个孩子蛮警惕的,像侦察的斥候。” 尤明姜一边打趣,一边取出针包,将一根粗长的银针淬过烛火,紧接着“唰”地刺入了饱满的脓疱里,银针一刺,浓稠的黄白色脓液随之而出。 整个过程中,昏睡中的叶翔轻哼了一声,并没有其他不适。 高寄萍也不害怕,聚精会神地看着尤明姜的动作。 尤明姜一边操作,一边解释:“化脓性甲疽,首先要排干净脓液,接着是涂药,最好是包扎起来,更有利于伤口愈合。” 说着,她从竹编药篓中取出了3%过氧化氢消毒液、莫匹罗星软膏、医用无菌脱脂纱布,有条不紊地给叶翔处理好肿胀的脚趾。 高寄萍听得连连点头,系统播报声也在耳边欢快地响起: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阳谷县中行侠仗义,成功拯救一名身患甲疽的弱质男流,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5%葡萄糖注射液250ml*10瓶】 【阿莫西林胶囊0.25g*25粒/盒】 【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 尤明姜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摘下了手上的葛布手套。然后,她给叶翔盖了一条小毯子,小毯子可是病号才有的待遇。 这时候,海四爹熬的那锅小米汤,已经熬出了薄薄的米油,孩子们看着锅里翻滚的小米发出了欢呼声。 尤明姜被这样的气氛感染,脸上洋溢起了温柔的笑。 她揽住高寄萍的肩膀,轻声说道:“先去喝小米汤吧,自己喝饱了,才有力气照顾别人,叶翔也需要好好休息。” 忽然,一滴温热的水珠,不偏不倚地滴落在她的眼尾。 看见这一幕,高寄萍脸色变了又变。 尤明姜下意识地伸手摸向眼尾,指尖触及之处,一片温热黏腻,定睛一看,霎时染上了一抹猩红。 赫然是一滴鲜血。 她抬起头,猛地看向了房梁。 · 9、不速之客 烛火“啵”地爆开灯花。 尤明姜一抬头,视线正撞见寒光凛冽的无鞘剑。 不速之客静静地坐在横梁上方。 榆钱儿大的血珠顺着房梁滴落,“啪嗒”一声砸落在地面。 他脸色苍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尤明姜,眼神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专注。 路小佳。 又是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路小佳。 清油灯散发着淡黄色的微光,火焰轻轻跳动,不时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 . 海四爹的朴刀在发抖,刀刃磕在地上发出了细碎的声响,护着身后的孩子们。 庙门紧闭,还抵着顶门棍,海四爹实在想不通路小佳是如何进来的。 路小佳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海家父女、铁萍姑以及孤儿五人组…… 在心底暗自下了个定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 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尤明姜脸上时,心中一软,又悄然添了个“傻”字。 也只有这般傻气的人,才会在这艰难的世道中,带着一群累赘苦苦挣扎求生。 这时候,尤明姜站在房梁之下,仰头望着梁上,素面朝天。 她一身农夫打扮,草鞋行缠灰短打,简陋得连荆钗布裙都算不上。 像神案上那一盏清油灯,厚朴而宁和。 . 尤明姜按住海四爹发颤的手,将竹编药篓甩在了褪色的蒲团上。 她不着痕迹地将自己人挡在身后,指尖扣住三枚淬了麻沸散的银针。 “尤明姜。”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尾音拖得长长的,“尤神医。” 显然,路小佳听到了尤明姜和高寄萍先前的对话,记住了她的名字。 “神医二字却不敢当,”尤明姜客气地回应,“这么晚了,阁下为什么要坐在横梁上?” “高处看得清。”路小佳把花生壳碾成碎末,细细的粉末从指缝里簌簌飘落。 “尤大夫?” “嗯。” “帮我治伤。” 路小佳的左肩被鲜血洇透,却仍能用染血的指尖弹起一粒花生。 吃花生的嘎嘣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山神庙里。 小何盯着路小佳鼓动的腮帮,咽着口水,小声说:“姐姐,他有花生吃……” 嚼花生的动作一顿,路小佳抬起眼,手指弹起一粒花生壳,“噗”地弹在房梁上,在木头上溅起一个小小的坑儿。 他冷冷道:“再看,小心我把你当花生弹。” 小何“哇”地哭出了声,却被高寄萍眼疾手快捂住嘴。 . 冷眼看着这一幕,尤明姜冷不丁开口,“七星照北?” 银针藏在她的袖中,蓄势待发。 路小佳歪了歪头,一粒花生米抛进嘴里:“这是在对切口么?你们铃医……问个诊还要对切口?” 尤明姜不理他,继续问:“青龙夭矫盘双阙?” “韦庄要是知道自己的诗,竟然被用来当切口……” 路小佳笑了笑,他笑起来,像太阳底下的冰块,“说不定要从灞桥烟柳里气活过来。” 不是青龙会的人。 尤明姜稍稍松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认同道:“是啊,那帮子蠢货,的确是该找个私塾先生补补课,或者趁早换个秀才当老大。” 看样子他只是来求医的,那大伙儿就少了一个潜在威胁。 情况不算太糟。 . 突然,梁上传来衣袂翻飞声,路小佳倒悬而下! 见状,海四爹挥舞着朴刀砍去,却见寒光一闪,手中朴刀断成了几截儿,闷哼着倒退了两步。 尤明姜神色一凛,抬手甩出几枚银针。 “咄咄咄——” 银针钉进了房梁,路小佳轻盈地落地,衣摆掀飞了神案上积攒的厚旧香灰。 待众人回神,他已捻起神案上冷硬的饽饽咬了一口。 “好针法。”路小佳歪着身子,左手的手肘撑在神案上,右手捏着冷饽饽往嘴里塞,“就是准头差了点儿。” 准头差的好针法?他这是在嘲讽自己?尤明姜皱了皱眉,指缝扣了枚银针。 他瞥了一眼尤明姜的银针:“大夫还可以随身带凶器?” 尤明姜护住众人,肃然道:“屠夫尚有两把骟猪刀呢,你的无鞘剑,可比我的银针危险多了。” 把冷饽饽抛回供盘,剑光倾泻,一枚银针冷不丁地钉在剑身上,又被弹飞! 路小佳懒洋洋地收剑,几粒光洁的花生落在他的掌心里。 他轻嗤道:“大夫都像你这么凶?” 尤明姜沉声道:“你要是再敢轻举妄动,下一针,可就不是钉剑了!” 路小佳“啧”了一声。 尤明姜嗅到了金疮药味儿,眼珠一转,说道:“你的金疮药还不错,止血的九龙川,镇痛的木香,祛腐生肌的豆豉姜……可洒在伤口上,效果却不好,是也不是?” 路小佳撑着神案的手指,每听一个药名,就微微收紧一分。 突然,他剧烈咳嗽起来,震得伤口又裂开了,血渍在白衣上晕开更大一片。 再抬眼,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这个铃医确实有能耐,竟然能在血气里辨出他先前用过什么成分的金疮药。 他站直了身子,丹凤眼斜乜着她,“却不知,尤神医妙手仁心,救不救得了我这伤?” “我一介江湖铃医,又哪里敢承阁下一句【神医】?”尤明姜淡淡说道,“你的伤要缝,这缝嘛,可不是白缝的。” 路小佳扯下腰上的钱袋,在手里掂了两下,挑眉道:“你想要多少诊金?” “诊金先另说,”尤明姜耸了耸肩,伸出手,指着因为馋花生而被他凶哭的小何,“劳烦阁下,先把我家小孩儿哄好。” . . 一大锅花生小米汤熬好了。 试过毒后,孟星魂、石群和小何,乖巧地坐在干草堆上喝花生小米汤。 他仨晃着小短腿儿,各捧着一碗汤,“咕嘟咕嘟”地喝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孩子们每喝一口,就满足地感叹一次:“哇,好喝,要是能天天喝就好了!” 海红珠和高寄萍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尤明姜和路小佳的身上。 海红珠握住了燎壶的把儿,高寄萍抄起了顶门的棍儿,海四爹则一边假装给骡子修蹄子,一边将钉锤紧紧握在手里,朴刀放在腿边。 他们随时准备和路小佳拼命。 风暴的中心往往是最安静的。 路小佳低笑出声,只觉得这一窝子老弱病残蛮有意思的。 他要是真想动手杀他们,保准儿,教山神庙连个会喘气的活口都留不住。 扯开衣襟露出左肩,伤口皮肉向外翻卷着,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 尤明姜取来淡盐水,一边冲洗路小佳伤口上的污血,一边不忘接孩子们的话:“一会儿给你们蒸腊肉吃,好不好?” “哇!蒸腊肉!”孩子们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满是期待。 . 尤明姜一开始还有些犹豫。 因为路小佳来得不是时候,她刚好打算清蒸从男人家得来的腊肉,给自己人补营养。毕竟人无肉不欢,长期清汤寡水,身体会虚弱。 那块腊肉是上好的猪五花,大约有两咫长,一寸厚,切成薄片,蒸到透明,咬上一口,满嘴流油,香得很。 她打算把腊肉一分为二,切一点拿来清蒸,剩下的大半块留给铁萍姑。 本来腊肉就不多,如今又多了个路小佳,每个人能吃到嘴里的腊肉就更少了。 不过,路小佳一身雪绸麻纱,尤明姜只瞧了一眼,就知道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心想:他穿着这般华贵,应该瞧不上这么一块普通的腊肉。 于是她也不避着路小佳了,把吃肉的好消息告诉了孩子们。 . “你总盯着我的剑,”路小佳的剑横在膝头,忽然开口,“怕我暴起杀人?” 尤明姜取出一卷医用无菌纱布,扯下一块,轻轻地擦拭着他的伤口。 实在是没有碘伏棉球,也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消毒了。 “无鞘的剑,就是夺命的剑。”她淡淡说道。 路小佳侧过脸,静静地瞧着尤明姜,眼眸微微下垂,目光又落到了她的手上。 尤明姜捻着银针在烛火上灼烤。 她的手指修长,指甲饱满,只是不够纤柔,也不够白腻。 虽说她时常涂抹紫云膏,但指腹和掌心依旧覆着一层薄茧。 就连右手中指侧面也磨起了一个淡黄色的死茧,光滑厚实。 大概是握笔姿势不太好,久而久之磨出来的。 这双手虽说称不上是美人的手,却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 . 尤明姜的针尖冷不防没入他伤口。 一阵剧痛袭来,路小佳身体猛地一僵,额角青筋暴起,眼中闪过一瞬的杀意。 尤明姜眼疾手快,一边迅速按住他的肩膀,一边为他缝合伤口。 随时准备应对他的反击。 没使用麻沸散就缝针,势必会疼得他一时半会动弹不得。 但尤明姜也没法不防备着。 路小佳是杀手,庙里头又都是老弱病残,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路小佳紧咬牙关,双手死死地攥住蒲团,指节泛白,选择了隐忍。 他能感觉到尤明姜的防备,也明白此刻自己的处境。 不仅伤口得不到妥善处理,还会陷入“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围攻。 . 每当丝线穿透皮肉,路小佳的牙齿就碾碎一粒花生。 “古有华佗刮骨疗毒,”路小佳往嘴里塞了颗没剥壳的花生,忍着痛开口,“今有我路小佳……唔!” 话没说完,针头刺入皮肤,用黄柏水煮过的丝线,利落地在伤口两侧来回穿梭。 花生壳一下子被咬得粉碎。 路小佳紧紧绷住身体,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丝线在伤口上交织出细密整齐的针脚,一针又一针,将伤口一点点拢合。 尤明姜一边缝,一边说道:“这是湖州的蚕丝,质量上乘,坚韧又光滑,刺激性还小呢,以后拆线也不会太麻烦。” 路小佳右手始终按着剑柄,指节都泛白了,硬是咬着牙,哼都不哼一声。 缝合进行到一半,路小佳忽然开口:“你该问一问的。” “问什么?” “问我杀的是谁,为什么受伤。尤其是我这伤的伤情,1治病必察其下,适其脉,观其志意,与其病也。这不是医家本分吗?你怎么不问?” “倒反天罡。我是治病的,不是断案的……”尤明姜迟疑了一瞬,“好,那我问你,你怎么受伤的?你怎么会来这儿?” “没什么……”他垂落眼睑,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又不想说了,“碰巧而已。” 碰巧?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是着意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尤明姜这一行人的去向。他帮她收了个尾儿,这才往这儿动身,却撞上开封新任府尹及其身边的护卫,一时轻敌,这才挂了彩。 尤明姜耸了耸肩,看吧,问了也不说。 路小佳轻轻咳了两声,似是不经意间提起,“对了,你听说了没?开封府尹已经换成了包拯。这位包青天身边,还有一位人称‘南侠’的展护卫。” . 近日以来,整个开封人心惶惶,衙门忙得不可开交。 皇帝老儿大发雷霆,新官上任不久,就被贬谪到烟瘴之地去做了参军。 这一切都源于一起“蜂杀案”。 报案人是辖治这个村儿的里正。 那一天,不要说几个年轻的捕快,就连见惯了大世面的验尸仵作,在看到现场后都忍不住呕吐起来。 倒不是他们没见过死人,而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惊悚的死状。 案发的屋子密闭严实,门窗则被人涂上了桐油,屋子里的蜜蜂受了刺激,发狂似地到处乱飞,众人穿上厚蓑衣,好不容易才将蜜蜂用火燎了个干净。 一进入屋子,就闻到一股腐烂的甜腥气,地上还有个巨大的蜂巢。 捕快们找了半天,一直没找到尸体。 直到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子,不小心踢烂了蜂巢,才发现了尸体——死者被包裹在灌满了蜂蜜的蜂巢中,早已面目全非。 蜂巢一打开,恶臭的尸水顿时淌了一地。 . 衙门起初判定,杀人凶手是个人牙子。 据村民说,死者曾与人牙子约定好要卖丫头,可十几天前,人牙子去了一趟死者家后便匆匆离开,走时还夹着一个大麻袋。 联想到死者家中的锅碗瓢盆、粮食腊肉也都不翼而飞,衙门推测,极有可能是双方没谈拢价格,人牙子怀恨在心,故而失手杀了人。 而且,死者家的小丫头也不见了踪影。 众人猜测,那个麻袋里装的或许就是小丫头。 衙门正要全力追查人牙子的下落,人牙子的尸体却在河里被发现了。 所谓的凶手也死了。 命案一时间陷入僵局,无法侦破。 眼下正值农历六月,天气炎热异常,无奈之下,只能将尸体焚烧处理。 此事也就成了一桩悬案。 原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不知哪个多事儿的在背地里煽动,竟传出了厉鬼索命的谣言。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恰逢黄河在沙湾决口,一伙农民趁机起义。 朝廷震怒,直接将开封府大大小小的官员,该贬谪的贬谪,该刺配的刺配。 就连底下那些不老实的小吏,也被裁汰了一批。 尤明姜睫毛都没颤:“那敢情好,听说包拯明察秋毫,这是黎民百姓之幸。” 路小佳淡淡道:“包拯眼里可揉不得沙子,他如果在任,绝不会容忍什么蜂毒伪造死亡时间的蜂杀案,哪怕你这个脚底抹油的铃医,逃到天涯海角,也……嘶!” “阁下说笑了。”她利落剪断线头,“我一个小铃医,哪儿来的这种神通。” 路小佳眉梢一挑,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顽劣劲儿。 . 缝合完毕后,尤明姜取出1瓶凝血酶冻干粉,兑上淡盐水,轻轻地洒抹在他缝合好的伤口上,最后用1卷【医用无菌纱布】包扎得结结实实。 她往路小佳嘴里塞了1片【对乙酰氨基酚片】,还有2粒【阿莫西林胶囊】。 手头没有破伤风抗毒素,只能给他开了个祛风解表的防风白附子汤方。 尤明姜叮嘱他:“不能沾水,更不能剧烈活动,你这几天消停点儿。” 汗珠顺着下颚线滑落,掉进脖颈里,他紧紧盯着尤明姜:“你是故意的吧?” 尤明姜没有吭声,抬手便是一针,刺进了路小佳的气海穴。 这一针旨在固摄气血,回阳救逆。 路小佳扣住她执针的手腕,凑近她,带着花生香气的鼻息喷在她脸上,声音沙哑道:“再往下半寸,你会知道杀手和君子有什么区别。” 尤明姜面不改色,猛地抽回了手,银针在他劲瘦的腰腹上,划出一道血线。 路小佳闷哼一声,伤口渗出了细密密的血珠。 尤明姜指间拈着银针,笑眯眯地说:“再往下说,我就缝你的嘴。” 路小佳指尖夹着粒花生,咬开后,说道:“你这手该握剑,而不是拈针。” “关你什么事?” “随便说说。” “别太随便。” “你说话一定要这么冲么?” “你管得一定要这么宽么?” 说完,她起身正要往净手的地方走去,冷不丁,衣袖被一把扯住了。 “见者有份,腊肉分我两片,”他整理好衣襟,递给她几张空白路引,“我用它来跟你换,如何?要是哪天东窗事发,好歹能用得上啊。” 尤明姜淡淡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路小佳置若罔闻,手里那几张空白路引,又往她面前递了递。 “要,还是不要?” . 就在这时,忽听“咔嚓”一声,小何打碎了手中的碗,花生小米汤洒了一地。 小何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用瘦得皮包骨的小手擦了擦眼角。 见路小佳皱了皱眉,尤明姜心猛地一揪,本以为他又要凶孩子,却没想到,路小佳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褡裢里掏出一把花生,手腕一扬,将一把花生都抛给了小家伙。 小何破涕为笑,小手捧着花生,奶声奶气地说了句:“谢谢大哥哥。” 尤明姜心念一动。 权衡再三,她终于接过空白路引,抬起头,看着路小佳:“要!成交!” . . 10、蒸腊肉 锅盖一揭,蒸腊肉的香气在山神庙内弥漫开来。腊肉片切得比较薄,拢共二十片,腊肉纹理间的油脂泛着晶莹的光泽。 这一庙的老弱病残,眼睛亮得像星星,直勾勾地盯着腊肉,猛咽口水。 尤明姜先夹了四五片最软糯的腊肉,供在人面虎身的山神像前,权当这是感谢一下山神他老人家提供了个容身之所。 等叶翔和铁萍姑醒过来,再把供完的腊肉片匀给这两个孩子。 接下来就是分剩下的十四五片腊肉。 每个孩子分两片还不够,分三片又不够分,真让人发愁。 更不用说,在场的三个成年人中,海四爹和路小佳这两个大男人都是病号。 活蹦乱跳的竟然只有尤明姜一人。 尤明姜开始懊悔,怎么就没把那头打死的老狼拖回来呢?狼肉能吃,狼骨可入药,狼皮还能做鞣制皮毛…… 她一边懊悔,一边分腊肉,每个人的碗里分到了两片肥滋滋的腊肉。 尤明姜给自己也分了两片腊肉。 这一庙老弱病残,骨子里都是没有安全感的,她没得吃,他们就不敢动嘴,她并不想当个扫兴的人。 腊肉蒸得火候正好。孩子们张大嘴巴,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肉汁溅得满脸都是。 不够吃。 高寄萍看起来很紧张。 她生怕自己带来的这群孤儿吃得多了,会被尤明姜嫌弃。 尤明姜把自己碗里的两片腊肉,轻轻夹给了年龄最小的孩子小何。 小何虽然还很小,却已经很懂事了。 他嘴里嚼着肉,微微抬头看向尤明姜,嘴角还挂着肉汁,小手捏着腊肉送到了她嘴边,“我一个人吃不完,大姐姐和我一起吃。” 尤明姜一怔,看着他蜡黄的小脸,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乖,你吃吧。” “不要!”小何嘟着小嘴,一个劲儿往她的嘴里送。 实在拗不过小何,尤明姜低下头,咬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肉,“乖孩子,快吃了吧。” 小何左看了眼流口水的孟星魂,右看了眼嘬手指的石群,馋却还是不肯吃。 他从碗里夹出那两片油光发亮的腊肉,递向高寄萍:“大姐吃。” 高寄萍转手让给海红珠,海红珠又推给海四爹,海四爹则把腊肉让给了更小的孩子。 就这样,碗里的腊肉仿佛长了腿,在众人手中兜了一圈,几经辗转,竟鬼使神差地到了路小佳手上。 . 尤明姜瞥向了路小佳。 路小佳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双腿盘起,静静地坐在蒲团上。 整个人像个霜打的茄子,蔫蔫的。从一开始分腊肉到现在,他一直安静得出奇。 他面前摆着两个盛腊肉片的碗,一个是初分时拿的,另一个是辗转而来的。 连一筷子都没动过。 尤明姜对他说:“没食欲?” 路小佳抬起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垂下眼帘。他睫毛微微颤动,把装着腊肉片的碗推到她跟前,低声说:“吃不下去。” “肠胃不舒服?”尤明姜轻声询问。 路小佳垂着眼睛,不吭声。 突然,他抬手捂着嘴,干呕了两声。 尤明姜先是一愣。 紧接着,她心里想:早料到他瞧不上这普通腊肉,不过,这几片蒸腊肉虽谈不上珍馐,不能让他一见就欢喜,也不至于反胃成这个样子。 眼下闹水灾,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她由此推断,这个路小佳八成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空白路引已经到手,尤明姜也不强求他吃。爱吃不吃,看他这副挑剔模样,倒还省了她周济他饮食的打算。 尤明姜乐呵呵的,把四片腊肉分给了孟星魂、石群、小何和高寄萍。 这几个向来最会察言观色的孤儿,道了谢,乖乖低头吃肉。 路小佳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可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站起身,沉默地拎着蒲团走到角落里。 . . 尤明姜自然是很好看的。 路小佳头一回见着她,心里便是一动。 不是那种叫人挪不开眼的艳丽,而是生就一副观音大士拈花的慈悲相。 她面孔生得极清润,鼻梁又立得极正,嘴角天生微微翘着,温吞吞的,身量是北地姑娘的挺拔,却偏生着江南的骨相。 最妙的是那双眼,清亮的杏核眼,透着水灵灵的润,纵使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也让人疑心是旁人错怪了。 她啊,分明该是清清朗朗一个人儿。 可他并不热衷于夸赞她的美貌,只是有些好奇她的另外一面。 从开封到景阳冈,他偷偷窥着她这一路的挣扎,只觉得她的人生太过无聊。 在路小佳眼里,尤明姜是个很奇怪的人。 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皱眉,都像是带着“拯救世界”的使命感,总想把那些陷入困境的人拉出深渊。 很认真,又很笨拙。 路小佳常常在想,这世上真的会有如此正直、善良、认真到底的圣人吗? 还是说,她根本就是个命运不由自己掌控的傀儡? 当然,在命运无法由自己掌控这件事上,他路小佳没有资格嘲笑任何人。 他也说不清道不明,对她的感情是好奇、审视、嫉妒,还是渴望…… 渴望她也看到自己的苦处,渴望她也将自己纳入保护的羽翼之下。 路小佳是一只刺猬,用满身的刺来伪装自己的刺猬,可刺猬扎得再凶,也遮不住他渴望温暖的本能。 她尤明姜,不是救苦救难的圣人吗? 那她能不能也救救他呢? 所以他跟了上来。 然而,现实却是,他似乎并不受欢迎。 他似乎总是无法妥善处理自己的感情,永远显得有些多余。 喉咙里也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他有些哽咽,路小佳自嘲一笑,闭上眼,蜷缩成一团。 . · 亥时二刻,豆大的雨点又下了起来,重重砸在山神庙的屋顶上。 雨声催得困意上来,孩子们填饱了肚子,纷纷爬上干草堆,呼呼大睡起来。 海四爹明日要赶一天骡车,想着路途劳顿,便挑了鲜嫩苜蓿草犒劳骡子。往常骡子很爱吃这草料,今晚却反常地焦躁不安。海四爹没往心里去,他一喂完骡子就抓紧时间补觉。 尤明姜一个人守夜。 先给铁萍姑和叶翔各喂下1粒【阿莫西林胶囊】,又帮俩人掖了掖毯子。 大雨中隐隐似有人呼救。 尤明姜皱了皱眉,警惕地握住了朴刀,竖耳细听,声音却被雨声淹没。 错觉吗?她心里莫名的不安,下意识地看了两眼庙门。 转头一看,海红珠正守着一盏清油灯编草鞋。 “仔细伤眼睛。”尤明姜又点了盏清油灯,端着油碗走了过去。 海红珠解释道:“小孩子长得快,叶翔之前的鞋子估计挤脚了,我编双大的给他。” 尤明姜望了眼她缠着纱布的手,轻轻说:“你自己的伤还没好呢。” 海红珠“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她指甲受了伤,什么忙都帮不上,又怕尤明姜嫌弃,所以不放过任何能做的事。 海红珠看得出来,尤明姜最心疼的就是铁萍姑。自己和爹爹本就是硬搭上车的拖油瓶,她总担心给尤明姜添麻烦。 尤明姜从海红珠手中接过那团尚显雏形的草鞋,低头继续编织。“红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大喜欢你?” 海红珠心里“咯噔”一下,原以为藏得好好的心思,竟被尤明姜瞧得透透的。 她脸涨得通红,慌乱地绞着手指,嗫嚅着说:“尤姐姐……” 尤明姜也不编草鞋了,轻轻叹了口气:“红珠,你呀,别总是委屈自己,硬撑着懂事。” 海红珠眼底酸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三个小孩子就算了,高寄萍和她差不多大,尤姐姐分那一片多出来的腊肉时,却没有第一个想到自己…… 她刚才也好想吃那一片多出来的腊肉。 她好想要尤姐姐最疼爱自己。 可是,她不能。 她的遭遇没那么糟糕,比铁萍姑和高寄萍幸福多了,她也不能声张,因为这样的心情有些自私,她只能懂事。 双手在脸上胡乱擦拭,满腔的委屈化成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往外涌。她越想越委屈,哭得满脸通红,“尤姐姐就是不疼我!你都不想着先给我吃腊肉……” “明明是我先认识的尤姐姐!呜呜呜,姐姐对我只比对路小佳好一点,姐姐偏心!” 尤明姜哭笑不得,忙从怀里掏出手绢,仔细给海红珠擦脸,轻声哄道:“好啦,不哭。怎么突然和路小佳较上劲了?” 话刚出口,她就觉得不妥,急忙补救:“路小佳哪能和你比……” 话一落,又觉得不合适,紧接着又说:“我什么时候对他好过呀。” 越说越乱,尤明姜干脆轻轻抱住了海红珠。 海红珠被抱住时,淡淡的紫草香涌入鼻尖,瞬间红了耳朵。尤明姜轻声道:“红珠,你是我很重要的家人,是我最要好的妹妹。” 海红珠抽抽鼻子问:“真的是最要好的?” “嗯。”尤明姜轻叹,双手捧起她的脸,大拇指擦去她的泪痕。“好啦,别哭,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惊喜?”海红珠眼睛顿时亮了。 尤明姜微笑着,轻轻地摊开手,一枚精致的胭脂扣赫然躺在她的掌心里。 这是她自己做的口脂。 金盏花冷浸油、红蓝花油粉、蓖麻油、蜂蜡和维生素e胶囊……经她一次次调色、配比,终于制成了这款口脂。 海红珠颤着手,接过那枚胭脂扣。 见里面是莹润的苹果红膏脂,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呜呜呜”地扑进尤明姜怀里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和姐姐是天底下最要好的姐妹!” . 在尤明姜的哄劝下,海红珠终于乖乖去睡觉了。 “这妮子……”她一边编草鞋,一边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回想起那句“姐姐对我只比对路小佳好一点”,尤明姜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她不禁自问,自己真的对路小佳那么不好吗?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刹那间,她就没了编草鞋的兴致。 尤明姜站起身,举起一盏清油灯,暖黄色的火苗轻轻晃动,她目光随意一扫,便捕捉到了路小佳的身影。 他蜷缩在角落里的蒲团上,身形瘦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孤独又落寞。 那是一种“1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的无尽辛酸,正戳中她灵魂上的隐痛,这种共鸣就像是一种潜在的丝线,悄然牵系着彼此。 尤明姜心软了一瞬。 . 正要迈步上前,却又猛地顿住,心里像缠了一团密密麻麻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迟疑了一会儿,尤明姜长吁出一口气,放轻脚步,朝着路小佳的方向走去。 “……路小佳?路小佳?” 她站在几步远的位置,没有贸然上前。 要是路小佳这个江湖一流杀手,也有“好梦中杀人”的习惯怎么办? 路小佳静静地躺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尤明姜不禁皱了皱眉,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两步,缓缓靠近他。随后,她再次试探着,轻声唤道:“路小佳?” 路小佳一动不动。 尤明姜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把路小佳翻了个身。 只见路小佳脸色惨白,白得像隆冬新落的雪,毫无血色,手心也湿漉漉的。 显然,他整个人是疼昏了过去。 尤明姜吓了一跳。 “……路小佳!路小佳!”生怕吵醒睡梦中的众人,她俯身贴在他的耳畔,小声急喊他。 路小佳双眼紧闭,没有醒来的迹象。 “该不会是诱发心脏病了吧?”她一把扯开路小佳的衣襟,迅速将耳朵贴到他胸口,仔细聆听心跳。 就在她凑近的瞬间,路小佳的心跳陡然“咚咚咚”加快。 尤明姜一惊,心想:难不成他心律失常? “凝血酶冻干粉、葡萄糖注射液,还有肾上腺素自动注射器……” 这要命的肾上腺素自动注射器,她把竹编药篓翻了个遍,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将肾上腺素自动注射器,转赠给了铁萍姑。 罢了,先进行心肺复苏。 尤明姜将他摆平,让他的脑袋枕在蒲团上,然后将他的衣襟往两边一扒,直接露出苍白的胸口。 她双手交叠,用掌根不断地进行按压,突然,一道沙哑的声音悠悠地钻进她的耳朵:“你在干什么?” 尤明姜一愣,眼睛一亮,猛地抬起头来。 果然,路小佳睁开了眼睛,眼神还有些迷离,却定定地望着她。 尤明姜赶忙伸出手,轻轻按了按他的心口:“我还以为你……” “女流氓。”路小佳强撑着坐起身来,有气无力地吐出这三个字。 一边说着,一边拨开尤明姜的手。 他修长的手指拢了拢自己的衣襟,苍白的脸上竟飞起一丝薄红。 . 尤明姜笑了笑,“我不过是在救你。” 路小佳冒着冷汗,捂着胸口说:“要是缝针时,你肯用一包麻沸散,还用得着这样?” 尤明姜轻叹:“我也是迫不得已。要知道,阁下的剑法名满天下。这庙里全是老弱病残,他们的安危可都系于我一人之身。我哪敢轻易信你,万一……” “我路小佳杀一个人的酬金,至少上万两银子。”路小佳扬起苍白的脸,神色间满是倨傲,“这庙里的老弱病残,没一个值得我出手的。我路小佳从不对弱者拔剑。” 听了这话,尤明姜不禁一怔,随即拊掌大笑起来:“想不到你我想法竟如此一致。知音难觅,路少侠若不嫌弃,今后咱们便是朋友了。只不过……” 路小佳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尤明姜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大家都知道,杀手这行当,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你与我结交,你的首领、师父之类的,不会怪罪下来吗?” 路小佳挑眉道:“你在套我话?想打听我的来历?” 尤明姜笑着摆手:“是我唐突了。你身子还虚弱,别想这些了,早些休息吧。” · 话音刚落,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冲破雨幕,直直钻进庙内。 尤明姜和路小佳一怔,警惕地望向庙门。 “杀人了!土匪来了——” 这声音在雨夜中的景阳冈回荡着,随后,便是一阵“哐哐哐”的密集拍门声。 “开门,开门啊——” “开开门,救救俺们吧,您发发慈悲,让俺们进去躲躲吧!” “俺们不想死,开门啊,给俺们一条活路吧!” . 11、屠龙 尤明姜和路小佳对视一眼。 她火速把清油灯搁在一旁,立刻握住身边的朴刀。 路小佳也强撑着坐起身来。 每一个动作都扯动着伤口,他却浑然不顾,握住了那把无鞘剑,剑身微微颤动,映照出森冷的光。 海四爹从睡梦中惊醒,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囔着:“什么情况啊这是?” 尤明姜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海四爹一下子清醒了,伸手抄起朴刀,快步走到两人身边,满脸担忧地望向庙门。 孩子们吓得不轻,纷纷躲到神案底下。海红珠紧紧搂着铁萍姑,高寄萍则护着叶翔,眼中满是恐惧。 尤明姜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从竹编药篓中取出剩下的朴刀。 她手法娴熟,利落地将朴刀组装好,而后一一递给孩子们,轻声叮嘱:“握紧了。”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哪怕是最弱小的力量,只要手中持有利刃,便能让敌人有所忌惮。 见尤明姜从药篓里接连取出数把朴刀,路小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终究没有多问。 江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秘密就是生存的关键。 尤明姜靠近庙门,大声喝问:“外面是谁?” 庙门外传来哭喊声:“俺们是山下的村民,被土匪追杀,救救俺们啊!” . 尤明姜皱了皱眉,决定打开门。 正要开门,路小佳伸手按住她的手,低声说:“小心农夫与蛇。” 她抿了抿唇,没有回应,只是从药篓中取出虎撑,“哗楞哗楞”地轻轻摇晃起来。 她转头望向路小佳,眼神不容置疑。 自铃医诞生之初,就一直在穷苦百姓之间辗转奔波,为他们带去生的希望。 尤明姜不会违背自己身为铃医的使命。 路小佳读懂了她的眼神,缓缓松开了手。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抬手抬起门闩。 只听“吱呀”一声,那扇沉重的庙门缓缓打开,一群满身泥浆和血水的村民“呼啦”一下涌了进来,颤颤巍巍地聚集在山神庙中。 即便在雨夜,山下熊熊燃烧的火光仍透过雨幕映入众人眼帘,滚滚浓烟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等最后一个人进来,尤明姜立刻落下门闩。 . 尤明姜迅速扫了一眼,目测大概有二十五人,小小的山神庙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 这些村民个个都像是惊弓之鸟。 他们有的头发凌乱,有的肢体残缺,还有的小孩子失去了父母,小小的手被其他村民紧紧牵着。 看到尤明姜手中的虎撑时,他们神色稍微安定了些,紧接着,压抑的哭声在庙内响起。 尤明姜眼睛涩涩的,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私塾先生模样的中年人,哭着说道:“土匪一进村就屠村,挨家挨户搜人,见人就捅,搜不到人就烧房子……村里的老人跑不动,都……” “这帮子土匪是什么来头?”尤明姜追问。 “不清楚……” 私塾先生努力回忆:“他们好像说了什么‘飞龙在天’,还有什么‘二龙首’……” . 尤明姜脸色煞白,猛地握紧了拳头。 青龙会! 私塾先生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着她的良知,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存在,给这些无辜的村民带来了灭顶之灾? 尤明姜的脑海中飞快闪过无数青龙会的过往。青龙会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他们真的盯上了自己,完全有可能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逼迫自己现身。 江湖事,江湖毕!屠杀平民百姓,算什么绿林好汉! 她咬紧了牙关,恨不得立刻找到那些凶手,将他们碎尸万段! . 整个山神庙内一片混乱。 路小佳把蒲团让给了一个断腿的老汉。 老汉面如金纸,尤明姜喂了他对乙酰氨基酚片,也没能缓解他的痛苦。 路小佳沉默地擦拭着无鞘剑。 匪徒会清点人数,最迟第二天一早便会找上山来。 说不定会是一场恶战。 十八年前,白天羽一家人也是在梅花庵里被围杀的。 十八年后,他路小佳也尝到了这种滋味儿。 命运啊命运。 他盯着手中的剑,突然自嘲一笑。 . 海红珠搀扶着虚弱的铁萍姑,高寄萍背着昏睡的叶翔,几个小孩子簇拥在海四爹的大腿边。 年轻的妇人搂着个小小的婴儿,婴儿小脸冻得青紫,已经哭不出声了。 尤明姜接过襁褓,轻轻哄着,小小的婴儿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明明是农历六月,可这孩子的小手怎么这样冰? 她木着脸,搂紧了怀里的襁褓,许久,才将冰冷的小身体还给那位悲痛欲绝的母亲。 . 发现这些个村民都出现了发烧的迹象,尤明姜让海四爹熬了一大锅石膏粳米汤。 这个药汤对于缓解高热很有效果。 她在竹编药篓的隐秘空间里,储存了七八桶干净井水,这些天一直靠它们维持用水。原本因为水源有限,她急着上路,但面对这些伤者,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能自行行动的人,尤明姜便让他们自己喝汤;情况严重的,只能让孩子们帮忙喂药。 山神庙内哀号声、哭泣声交织,混乱不堪。尤明姜看着这一幕幕惨象,又抬头看向那尊身披甲胄的山神像,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狗日的、吃人的江湖! 她恨不能将一切砸个粉碎!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尤明姜猛地冲上前,端起那个盛放着四五片腊肉的陶碗,抓起里面已经凝结了白白油脂的冷硬腊肉,胡乱塞进嘴里,塞得腮帮子鼓鼓的。 然后,她一抹嘴,将那个粗陶碗狠狠摔在地上,“咔嚓”一声,碗碎瓷飞。 “去你大爷的!”她双目赤红,将朴刀狠狠插入地面,握着虎撑转身就往庙外走。 “你要去哪儿?” 路小佳捂着肩膀,皱眉问道。 “找人。”尤明姜简短回应。 村民们听闻,纷纷劝阻:“会死的,他们人多,现在去就是送死……” 海红珠更是抱住她的腰,哭着不让她去。 尤明姜统统没有理会。 她不是去找死,而是去找那些罪该万死的人。 “干嘛,搞得好像我一去不回似的。”她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把人挨个拨到一边去。 转头看向路小佳,“天亮就回来。放心,我还得回来跟你要诊金。” 说完,她大步流星地打开庙门,踏入雨夜,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只有虎撑“哗楞哗楞”的声音在风雨中回荡。 . 景阳冈下。 手中的虎撑“哗楞哗楞”作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十分清晰。 尤明姜趟着没过膝盖的泥水,一步步地走到了山下的村庄里。 村子静悄悄的。 屠杀似乎已经停止了。 雨水没能浇熄着火的房屋,浓烟滚滚,刺鼻的烧焦味弥漫在空气中。 烧焦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废墟里,混合着血水的雨水冲刷着废墟,形成一道道黑红的水流,好像苍天淌下的血泪。 尤明姜在一具老妪的无头尸体前停下。 老妪的头颅被整齐地砍下,断颈处鲜血仍在缓缓流淌,渗入冰冷的土地。 头颅并未滚落太远,却被凶手摆成双手捧头的模样,脸上惊恐的表情清晰可见,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这群人下手狠辣,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尤明姜蹲下来,伸手轻轻合上老妪的双眼,将头颅摆回脖颈上,又从烧焦的废墟堆里找出散落在泥水中的衣物,给老妪蒙在脸上。 她喃喃道:“安息吧,老人家。我会背负杀孽的果报,阻止更多的恶行。” . 汤野是青龙会分舵的一个杀手。 这次是各地的分舵接到了二龙首的命令,选拔了一批最好的杀手。 最好的杀手,不一定要武功多么高,但一定要心肠够狠,下得了狠手。 在这种觉悟的支持下,汤野杀过的人就像熊姥姥篮子里的栗子一样多。 这次的任务是截杀黑木崖的风雷堂副堂主东方柏。 听说这人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这些年凭借着智慧和武功在黑木崖上崭露头角。 不论是五岳剑派还是青龙会,都屡屡被他的诡计所掣肘。 二龙首要求除掉他。 前仆后继搭进去这么多人,效果却并不显著。好在和东方柏一起行动的,还有个地位更高的风雷堂长老童百熊。童百熊在经历车轮战后,伤了元气,按照血迹判断,他是藏在了这个村落里。为了不打草惊蛇,青龙会直接包围并屠杀了整个村落,然后逐个屋子进行搜捕。 为了防止他们藏在房屋夹壁或地窖中,汤野和伙伴正在分头焚烧屋子。 下雨天点燃屋子,需要些放火经验。 汤野懒洋洋地拎起斩.马.刀,任由一家七口的尸体倒在血泊中,转身在屋子里浇起了桐油。 他哼着小曲,慢悠悠地点燃房屋中的易燃物,火势不算很猛,他又把尸身上染血的衣衫扒下来助燃。 就在这时,一阵“哗楞哗楞”声由远及近。 汤野悚然一惊。 他的双眼“嗖”地望向了声源处。 . 来人一袭染血短打,手中摇着虎撑,背着个竹编药篓,朝着汤野走来。 乌云中翻滚着闪电,雪亮刺眼的光芒恰巧遮住了来人的脸。 像是铃医,又不像是个普通的铃医。 汤野拧紧了眉头,心里莫名感到很紧张。 他以往只有遇到了青龙会的大人物,才会有这种几近窒息的压迫感。 来人一步一步靠近,草鞋碾在烧焦的废墟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汤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手中那把斩.马.刀,忍不住对暗号:“青龙在北。” 那人声音清脆:“风云际会。” 原来是北方前来支援的兄弟,汤野却没有立刻放松警惕,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又问:“天青在水。” 来人离他仅有几步之遥:“飞龙在天。” 汤野依旧心存疑虑,他接着问道:“总舵大龙首是什么人?” 他目光紧紧锁住来人,试图找出破绽。 来人傲慢地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窥探大龙首的隐私?” “不敢,不敢……”汤野讪讪一笑,听到这个答案,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了几分,正要快步上前迎接,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周遭。 看清了眼前人的脸,汤野吓了一跳,慌乱中想要将斩.马.刀砍向来人。可是对方的速度更快,身形一闪轻松躲过,像鬼魅似的闪身欺近,虎撑卡住汤野的手腕,用力一扭! 只听“咔嚓”一声,手臂的骨头断裂,汤野手中的斩.马.刀跟着掉落在地。 汤野惨叫连连,但是来人没有丝毫停顿,照着汤野的肚子飞起一脚,将这个又矮又壮的男人踹飞到了照壁上。 汤野倒在地上,反应过来之后,惊恐地想要逃跑。 来人几步追上,再一次将他踹翻在地,然后,一脚踩在他的身上,手中虎撑死死抵住他的咽喉,汤野几乎要窒息。 这虎撑本是救死扶伤的象征,可此刻在这人的手中却成了凶器。 . “你是……你是尤……” 被踩在脚下的汤野瞪大了双眼,死死瞪着眼前的铃医。 “你不配喊我的名字!”虎撑重重砸在他的嘴巴上,打烂了他满嘴的牙齿。 尤明姜抚摸着虎撑,嘴角微微上扬:“死在我手里,你也不枉此生了!” 说完,手中的虎撑又一次狠狠砸向了汤野的脑袋,只听“噗”的一声闷响,汤野的脑袋立刻像个熟透了的西瓜,红白之物溅得到处都是! · 雨越下越大,雨滴打在脸上生疼。 房屋还在熊熊燃烧,火势借着风雨的助威,烧得越发凶猛。 尤明姜弯下腰,将汤野尸身上的火折子、桐油、黑.火.药、霹雳弹统统搜刮走。 这些都是青龙会从霹雳堂买来的好玩意儿,倒是省了她的事儿了。 她瞥了眼汤野,低声呢喃:“别急,马上就让你们在地府团聚。” · 村西头,老村长家。 村长一家的尸体被丢进了地窖里,青龙会的四五个杀手正围在这一处歇息。 外面在烧房子,他们也在烧一锅鱼汤,鱼汤煮得“咕嘟咕嘟”冒泡儿。 大部队已经撤离了,留下他们这几个人收尾。 每一个杀手都笑得很开心。 除了烧杀屠村之外,如果能抢掠到足够珍贵的财宝,也是值得炫耀的一件大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已经相当的轻车熟路了。 这一次的收获,还是比较满意的。 尤其是丁干。 丁干是青龙会七月十五分舵的老资历了,在青龙会做了十年的杀手,看宝贝的眼神很毒辣。这些个鹰爪队加入的新人,言语间对他奉承颇多,他听得心情舒畅。 就在他春风满面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耳熟的摇铃声。 “哗楞哗楞——” 见到那个年轻的铃医,忽然出现在门外时,他的脸色比见了鬼还难看。 只因为他认识眼前这个人。 青龙会的叛徒,昔日号称“不死鸟”的崖州分舵主,青龙会第一怪物医师—— 尤明姜! · 迎着尤明姜冰冷的视线,丁干脸色铁青,不敢置信地站了起身。 他喃喃自语:“她竟然还活着?!” 尤明姜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她手中的虎撑,还在往下滴答着血水。 不认识她的杀手们,看她的眼神都很惊奇,好像看到了锅里的鱼走到了餐桌上。 尤明姜左右看了看。 她笑眯眯地走到煮汤的大锅前,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起一脚,踹翻了那锅鱼汤。 滚烫的汤水飞溅,烫得围坐在锅前的一众杀手们“嗷”地蹦了起来。 眨眼间,所有的杀手目露凶光,团团围住了她。 眼尖地看到了她手中染血的虎撑,他喉咙里一阵阵发干,心想:这是谁的血? 尤明姜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一笑:“这是汤野的血。” 丁干努力咽了咽口水,声音颤抖:“您是知道的,咱也都是奉命行事……” 尤明姜摇了摇虎撑,点了点头:“我知道。只可惜……你这样想,别人可未必。” 她面无表情,眼睛冷冷地看向了几个鹰爪队的前成员。 丁干跟着她一起看过去。 这些个新加入的杀手,即便加起来,武功也不如他。 心随意动,他手里的那双弯刀,骤然出手!两道雪亮的刀光闪过,原鹰爪队的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头颅已经落地! 丁干是个老练的杀手,他下手狠辣,跟砍瓜切菜似的,死者连一声惊呼都发不出来。 灭完了口,丁干这才单膝跪地。 他神色惊惶,抬头看着她,死灰色的眼睛带着哀求,“尤舵主,我已经将这些人统统灭口,求您看在我乖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 尤明姜笑了。 她慢慢握紧了虎撑,眼中是透骨的凉。 丁干杀起村民们,想来也是这般狠辣吧? 这儿的村民们,也苦苦哀求过他饶命吧? 抬手轻抚着自己的虎撑,她幽幽道:“好啊,看在你乖的份儿上,我放你走。” 丁干大喜过望。 他听说尤明姜一向说话算话,既然让他走,就不会为难他。 他爬起身来,急匆匆地准备离开。 “且慢!我说的是……你乖,我就放你走。”尤明姜淡淡说道。 丁干停下脚步,只当是尤明姜还想从他这里套取一些情报,已经飞快打好了腹稿。 他搓了搓手,涎着讨好的笑脸,转过头来:“尤舵主,您还有什么吩咐?” “噗嗤!”丁干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迎头打下来的虎撑。 . . 尤明姜一脸嫌弃,甩了甩虎撑上的血,冷冷道:“尤舵主?我最讨厌别人这样叫我!” 丁干犯了她天大的忌讳,自然是不够乖的。既然不够乖,她怎么能放他走呢? 她弯下腰,将虎撑上沾染的红白之物,在死不瞑目的丁干衣襟上肆意蹭着。 随后,她将黑.火.药、桐油、霹雳弹,一股脑摆在一众杀手的尸体周围。 做完这一切,她退到屋外,望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尤明姜轻轻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火光亮起,映照着她眼睛里的恨意。 “……烊铜灌口,热铁缠身,被钢叉穿胸万次,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这才配得上你们造下的滔天罪孽!” 她手一扬,火折子被重重扔了进去。 “轰”的一声巨响,好似天崩地裂。 爆炸的火光升腾而起,灼热的气浪掀起无数碎石,噼里啪啦地飞溅。 任由碎石擦过脸颊、气浪掀起头发,尤明姜摇着虎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 . 12、杏儿 雨丝细密,山道湿滑。 尤明姜看了眼竹编药篓,伞还在那里。 她已然记不清下山时,那把伞是否撑开过,而此时此刻,雨水顺着发梢滑落,她却连抬手撑伞的念头都没有。 她整个人湿淋淋的。 尤明姜失魂落魄地走在了雨里,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脚底的草鞋也破破烂烂的,裤腿儿更是黏在了小腿上。 圣母系统的警报声在她耳边尖啸: 【warning——】 【system_overload……】 【警告!监测到少侠肾上腺素浓度超标,情绪波动值超过安全阈值,正在冻结您的六维属性面板……】 【loading……pleasewait……】 尤明姜还没来得及反应,系统弹出了她的六维属性面板: *姓名:尤明姜 *属性:不死鸟(死亡16时后,将在已标记的锚点处复活) *性别:女 *职业:铃医 *个人标签:【公羊学派】【半瓶醋】【施药济贫】 *人物介绍:【游走于云雾谷的闾里巷陌间,手摇虎撑,肩上斜挎着一只竹编药篓,药篓中装满了瓶瓶罐罐的药膏和药粉,主治寻常杂症和轻微外伤,但她还是太全面了,急重症内伤之类的,硬治也能治。】 *整体外观: 【脸:容光焕发】【身高:172cm】 【体重:61kg】【体脂率:19%】 *六维基础属性: 【体质:a+】 【力量:a-】 【敏捷:a-】 【智力:b+】 【魅力:s-】 【幸运:???(数据紊乱)】 系统面板上,鲜红的温馨提示十分醒目:【即时网络已断开,当前六维属性面板数值均已冻结,暂时无法提升数值。】 . 冷。 说不清是雨冷,还是心冷。 尤明姜突然很想家。 穿越之前,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铃医。 她的家乡是个山谷里的村落,位于东海的一座仙山之上,那里终年弥漫着仙气缥缈的云雾,大家就叫它“云雾谷”。 云雾谷将村落与外界隔绝,村民没办法离开,却常有大量外来者闯入。 他们嘴里总是念叨着些“npc”之类的怪词儿,还热衷于探索村民家的犄角旮旯,连人家的咸菜缸都不放过。 她曾以为,是云雾谷困住了大伙儿的自由,可看到这个残酷血腥的异世界,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她曾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里。 那个平静温暖的云雾谷,遥远得就像是云端上的月亮。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年来,她游走在乡野中,未尝不是在寻找云雾谷的影子。 即便是远远望着,也会觉得很幸福。 尤明姜捂着胸口,弓着背大口喘气,雨点子砸在鼻尖上,凉得人打颤,可眼眶里烧得慌,只能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青龙会和她,这些年结下的是死仇。 不单是因为叛逃。 青龙会撵得她东躲西藏,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无处容身;她也端了青龙会几处窝点,叫他们损兵折将,肉疼得直跳脚。 这些年来,她早已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个青龙会派来的杀手,正如青龙会也早已数不清追杀了她多少回。 她流的血多,青龙会流的血更多。 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可这一次,青龙会实在来得太快。 她前脚刚在景阳冈歇下,后脚就听见村里哭喊震天…… 黄河沙湾决堤后,景阳冈下的这个小村落,好不容易从淤泥中疏通了一条生路,还不来及重新修葺房屋,一转眼,却被青龙会的杀手收割了性命! 他们的眼睛还睁着,空洞洞地望着天,仿佛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即便杀了青龙会的人,也换不回这些无辜的生命。 尤明姜死死咬住后槽牙,掌心掐得生疼。可这掌心的疼,怎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她喘着粗气,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石头湿漉漉的,可她不想挪个地方,只想静静地坐在这里等。 尤明姜愣愣地望着天空出神。 想等那一轮红日东升。 她就像一颗被遗落在石缝里的杏核,在黑暗里发了芽。风也吹不到她,阳光也照不着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生长。 松枝上垂挂着一滴雨珠。 轻轻滴落在尤明姜的眼皮上。 她揉了揉眼睛,脸颊淌落下来一道湿润润的水痕,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 暴雨后的山林,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 路小佳捂着肩膀的伤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姓尤的丫头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他得先找到她。 路小佳一直以为,在这个波诡云橘的江湖中,自己的血早就凉透了。 许多杀手的放松方式,就是在酒色上花一笔大钱。可薛果的女人纠缠他时,他恶心到想要发疯,想要一剑杀了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哪怕泡在清凉的河水中,也无法麻痹他的这种痛楚,更无法浇灭他满腔的愤怒。 酒色是一种沉重的内耗。 对他来说,那种俗艳、冰冷、陈腐的气味儿,像一匣子死气沉沉的灰蛾子尸体,总是容易让他一阵阵的肠胃痉挛。 家也不是他的避风港。 对路小佳来说,家是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球。他又不是猫,当然不喜欢毛线球。 每每想起家来,他被至亲戳了个血窟窿的那颗心,就疼得几乎要窒息。 直到遇到了尤明姜。 扪心自问,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哪怕是头骡子,除了拉磨,也得修下蹄子,再来上一份鲜嫩苜蓿草什么的。 1她就像一头大水牛,鲜活、温柔、健壮,浑身散发着清新的紫草香气,头上还顶着个锃光瓦亮的角,角上还散发着一道救赎的光晕,将他一下子拖出了泥潭。 正想着,他转过一丛灌木,突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啜泣声。 这荒山野岭,哪儿来的哭声? 他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靠近,拨开灌木。只见尤明姜坐在石头上,将脸埋在掌心里,不愿泄出一丝呜咽。 路小佳放慢脚步,慢慢地靠近。 “谁?!”尤明姜浑身一颤,警惕地呵斥出声,却没有转过身。 路小佳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垂在他身侧的手指,突然收紧,又缓缓地松开,心里头莫名有些烦躁,他假装没看见,清了清嗓子道:“路小佳。” 尤明姜抬手蹭过眼角,她嗓音沙哑,不知是被浓烟呛了嗓子,还是哭哑了嗓子。 “你……还没有走。” 路小佳道:“你替我缝针的恩情,总是要报答的。既然答应了你,要守山神庙一夜,我就绝不会食言。” 报恩…… 尤明姜怔了怔,抬头看向他。 她脸上净是黑灰,那身寒碜的粗麻短打,被火燎了好些个大小不一的焦黑窟窿,连垂落在她颈侧的那一绺头发,也被大火给烧得蜷曲起来。 路小佳的视线黏在她脸上,火辣辣的。 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尤明姜别过脸,粗鲁地伸手抹了把脸,这才转过脸直面他。 她轻声道:“多谢。” 路小佳没说话,只是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块儿大石头上。 两个人并排坐着,雨水从树梢上滴落在两个人的头顶上。 谁也没有打破这一份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尤明姜终于开口了。 “没想到你是个蛮可爱的人。”她说。 路小佳笑了笑,说道:“怎么,之前觉得我很讨厌?” “是的。”尤明姜点了点头。 瞟了一眼尤明姜,路小佳淡淡道:“那是因为你对我有偏见。” “没有偏见,我讨厌每一个杀手。” 路小佳皱了皱眉,不满道:“……喂!”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啧,算了,随你怎么想,我只不过是个杀手。” 尤明姜摇了摇头,说道:“不一样。” 路小佳漫不经心道:“哦?” 尤明姜认真道:“杀手不可爱,但你是可爱的……” 一个拿钱买命的杀手,刀尖上舔血的人,本不该有任何理由值得托付。 可她昨夜崩溃的那一瞬间,浑然没有细想过万一,但凡他有一点点恶念…… 尤明姜闭了闭眼,能想象到山神庙里横尸满地的场景。 . 路小佳微笑道:“你这眼光可有点迟啊。” “是啊。”尤明姜轻叹一口气,继续问,“你为什么当杀手?” “我师父是个杀手。” “那你为什么要拜个杀手为师?” 路小佳沉默了。 他从来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有别的活法。 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路小佳轻轻道:“没有人天生是个杀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或许是有人倾听她的心声,尤明姜压抑了一整晚的愤懑和痛苦,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她望着自己的手,这双沾过血污的手,还能洗干净么? 那些过往的片段在脑海里翻涌。 当初自己多么天真,竟会轻信方龙香的誓言。记得他慷慨陈词道:“你看这世道,阉党奸佞结党营私,州官豪绅沆瀣一气,百姓却连树皮都要啃尽了……不如加入青龙会,与我等共诛天下蠹虫!” 结果呢? 统统都是骗人的谎话! 这一刻,她毫无理智地憎恶着世界上所有的杀手,包括从前的自己。 尤明姜默默垂泪,突然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强迫她仰起头来。 “丑死了。”路小佳皱着眉,嘴唇紧抿,明明满脸不耐烦,却从袖中扯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手帕轻轻蹭过她发红的眼角,他嫌弃地“啧”了一声:“哭得跟花猫似的。” 尤明姜呆呆地望着他。 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她刚要挣扎,就被他掐着下巴固定住。 “不许哭了。”他恶声恶气地命令。 可他的耳根,却悄悄红了。 手帕很快就脏了,路小佳索性扯过自己的衣袖,直接按在她脸上胡乱擦了一通。 “……啧,哭就能洗清手上的血?要么接着走绝路,要么换条活路,磨磨唧唧的……虽然不知道你摊上了什么事儿,但我瞧着你这个大夫干得挺不赖的。” 尤明姜眼睛红红的,听到这话儿,怔了怔,似有片刻的恍惚,轻声道:“别说这么煽情的话……我真会哭的。” “那就哭一小会儿。”路小佳将她拉进怀里,“肩膀借你,以后记得要还。” 滚烫的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衫。 一滴又一滴,路小佳只觉得胸口滚烫,烫得他心头酸酸的,鼻头酸酸的。过了好一会儿,路小佳才低下头,抬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 尤明姜歪着头,脸贴在他的手掌里,眼泪浸湿了他的手指。 四目相对,倒映着小小的彼此。 “咳咳……”路小佳轻咳了两声,脸色微红,眼神有些飘忽。尤明姜如梦初醒,触电似的,松开了他的手。 “那个……”路小佳摸了摸鼻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要吃杏儿么?” “杏儿……?”尤明姜怔了怔。 . 路小佳在怀里摸索了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了个杏儿,黄中透着红,泛着一点点青。 这杏儿还没熟透。 那棵歪脖子杏树生得刁钻,在崖边扎下的根,洪水冲走了大量的泥沙,树根儿也露在外边,却很有一股倔强劲儿,结了小小的杏儿。 这几场暴雨砸下来,早熟的杏儿全滚进黏糊糊的淤泥里,裹了一身脏,树梢上倒还吊着几个半青不黄的杏子,稀稀拉拉的。 那树梢长得比人胳膊还高,饿得两眼发昏的老百姓,踮着脚、举着竹竿子够上个半天,恐怕连杏叶都碰不着。 这几个没熟透的杏儿,看着不起眼,却成了摸不着的金疙瘩,悬在头顶。 倒是便宜了路小佳。 . 路小佳轻轻一掰,露出了金黄色的杏肉,递给她一半:“一个人吃太酸了。” 尤明姜打了个犹豫,才接过来。 低头咬了一小口,清冽的汁水儿窜进嘴里,透着股子酸劲儿,酸得天灵盖儿直发颤。 尤明姜破涕为笑:“真的好酸。” “告诉过你的。” 路小佳咬了一口,眉头舒展了些,“两个人分着吃,就没有那么酸了。” 他的那一半杏肉里有个核儿。 路小佳取出里面的杏核,托在掌心里。 “这是杏的种子,想要种出杏来,需要先把杏核破壳催芽,然后就能长成一棵杏树。” “破壳催芽?”尤明姜睫毛轻颤,“……你要种杏树?我还以为……你是想吃杏仁。” 路小佳说道:“杏儿酸,杏仁可能也苦。” 尤明姜捏着杏儿,酸得眯缝起眼睛,耐着性子嚼了嚼,“许是能长成甜杏的,是人的脚步太急,抢在了它熟透前头。” 路小佳小心捏碎杏核,露出里面饱满的扁心型杏仁,轻声说道:“你猜对了,这种杏仁是甜的,吃掉它也行……我还是不想放弃,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它能不能长成一棵杏树?” 尤明姜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怔怔望着对方笨拙的温柔。 沉吟了片刻,尤明姜摊开手心,示意路小佳把杏仁给她:“给我吧,明年春天我找个好地儿种下。说不定再过几年,真能如愿。” 路小佳笑了起来。 杏仁从他指缝儿里漏下去。 “嗒”的一声,轻轻跌在了她掌心里。 尤明姜垂着眼,睫毛轻颤,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掌心里的杏仁。 路小佳在看她。 他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一寸寸描摹。 她猝然抬头,四目相对。 路小佳的眼神还停在她脸上。 那眼神太烫,像是要把她烧出个洞来。 他来不及藏,也不想藏。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都没有动,连时间都仿佛凝滞。 最后还是尤明姜先别开脸。 她声音有些发紧:“该走了。” “走。”路小佳站起身,手掌朝她伸去,“海红珠她们还在等你。” 她低低“嗯”了一声,却没躲开他的手。 . . 云停雨歇,雨过天晴。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渐渐有浅金色的晨曦漫上山峦。 “红珠,开门。”尤明姜抬手轻轻叩门。 山神庙里传来了门闩抬起的声音。 随后“吱呀”一声,庙门打开了一扇。 海红珠探出个小脑袋,冲出来抱住了尤明姜,兴奋地大喊:“尤姐姐,你回来啦!” 尤明姜心里头酸酸的。 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抛下庙中的老弱病残,任他们在漫漫雨夜中忍受恐惧。 海红珠和其他孩子们一定很害怕吧? 想到这里,尤明姜轻抚着海红珠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红珠,不怕了,姐姐回来了。” . . 13、饥馑 进入山神庙前,海红珠告知尤明姜,铁萍姑已经醒了,状态还不错。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与海红珠、路小佳一同走进庙中。 众人见尤明姜平安归来,又听闻她已将土匪全部解决,激动得热泪盈眶。 尤明姜放下竹编药篓,取出最后一块豆腐,递给海四爹:“大叔,煮一锅豆腐汤。” 海四爹立刻张罗着熬豆腐汤。 孟星魂、石群、小何这三个孩子,虽然个头不大,却都积极帮忙:有的洗锅,有的拾柴,还有的切豆腐。 路小佳一声不吭,只是跟着尤明姜和海红珠,朝北墙根儿走去。 山神庙空间狭小,村民们挤在一起,气味着实不太好闻。 尤明姜之前将这里单独隔开,还挂了块粗糙的麻布用来遮光。 铁萍姑半躺在苇席上,头靠着墙,静静地打量着蒙脸的尤明姜。 尤明姜在苇席旁跪坐下来,膝盖抵在席面上,双脚垫在屁股下。 这个姿势既能保持苇席干净,又能遮住被泥浆沤烂的草鞋。 她徒步上下山,趟过没过膝盖的泥水;更何况景阳冈道路崎岖,草鞋早已磨得破破烂烂,泥水不断从鞋缝灌进去,每走一步,又从鞋后跟挤出来,脚底磨出了不少血泡。 铁萍姑十分敏感,眼神不自觉地往尤明姜身后瞟去,却被尤明姜伸手勾住下巴,阻止她查看。 铁萍姑望着面容憔悴的尤明姜,哽咽无言,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尤明姜轻轻一叹,伸手为她擦去眼泪,“你刚醒,哭多了伤身体。” “尤大夫……不,尤姐姐,你受累了。”铁萍姑咳嗽了两声,缓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段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我受什么累?”尤明姜看了眼海红珠,又对着铁萍姑微笑道:“这你可谢错人了,你昏睡的时候,都是红珠在给你喂药、擦拭身体呢。” 听到这话,铁萍姑将目光转向海红珠。 看着铁萍姑虚弱苍白的脸色,嘴唇毫无血色,海红珠拿出一直舍不得用的苹果红胭脂扣,用手指蘸了点鲜艳的膏脂,轻轻为铁萍姑涂抹在嘴唇上,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健康气色,说道:“大家都盼着你醒呢。看到你醒来,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这时,绑着绿头繻的高寄萍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岁、走路一瘸一拐的小男孩,“铁姑娘,还没谢谢你的绿头繻呢。等你好了,我给你做好多漂亮头花。” “谢谢……” 铁萍姑虚弱地笑了笑,沉默片刻后,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我现在……心里特别愧疚……” “……愧疚?” “虽然我昏迷着,但我能感觉到大家为我用了好多药材和食物,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我,就像在满足弥留之人的最后心愿。可我现在竟然活了下来,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装死骗大家的善意,我对不起你们……” 尤明姜皱了皱眉,“别胡说。大家这么做,是因为都盼着你好。” 铁萍姑抹了把眼泪,轻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大家……” 尤明姜轻叹:“别胡思乱想,你能醒过来,就是最好的事。” . 就在这时,跟在高寄萍身后的小男孩,也就是之前患了甲疽的叶翔,扑到苇席上。 他伸出小手,笨拙地擦拭铁萍姑眼角的泪水,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坚毅:“……姐姐,不哭。等我长大了,我要当大侠,谁要是再敢欺负姐姐们,我就跟谁拼命!”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逗得铁萍姑扬起了嘴角,破涕为笑。 尤明姜笑了起来,将叶翔抱进怀里,“哎呀,未来的大侠,你也醒啦。”她摸了摸叶翔的额头,感受了下温度,“烧退了,太好了。” 说完,随手挠了挠他的胳肢窝。 叶翔被她逗得笑了起来,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 路小佳双手环抱在胸前,静静地靠在墙上,看得有些入神。 何止是入神,他简直是看痴了。 正所谓:“2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3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此前,他总觉得这些话空洞无物。 现在,他亲眼见到了。 . 笑闹了一会儿,海四爹准备把豆腐下锅。 但尤明姜接过了这份活儿。 除了她们一行人,幸存的村民们都馋得直咽口水,眼巴巴地盯着那块豆腐。 可村民们不敢吭声,生怕惹恼尤明姜,她会把他们这群老弱病残赶出去。 尤明姜没有说话,目光在庙内扫视一圈,大致了解了众人的情况,然后默默走到锅前,从竹编药篓里取出满满一碗小米。 这已经是篓子里最后的小米了。 她在擦过荤油的锅里,小火翻炒小米,直到小米变得金黄,随后倒入大量的水,熬煮出一大锅稀薄的小米汤。 她盛出好几碗小米汤,分给那些断胳膊断腿的村民,并让周围的人帮忙喂他们喝下。这些人伤势严重,昨晚发过烧后,大多时候都处于昏迷状态,对食物的渴望没那么强烈,其中还有两三个在半夜差点就没了性命。 尤明姜只能尽力而为,救一个是一个。 她慢慢搅动着锅里的小米汤,把柴草拨得更旺些,接着将切好的小块豆腐倒进去,“咕嘟咕嘟”炖煮了许久,撒上盐,熬成了一大锅小米豆腐汤。她先给孩子们分了汤,然后依次给那些意识清醒的村民舀汤。 “谢谢尤大夫!” 虽然每个人分到的并不多,但这足以让他们在饥饿中感受到一丝温暖。 路小佳又坐到了房梁上,握着无鞘剑,看着尤明姜细致入微地照顾着这三十多个老弱病残,又看了眼她那还没来得及换的破烂草鞋,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 傻瓜。 他的胸腔里仿佛塞进一团蓬松的棉絮,浸透了蜂蜜的甜浆,又涨涨的。 善良像深埋地底的泉眼,绝不会因滋润了他人而干涸。 捧出的善意越多,心底涌出的暖流便愈发丰沛,直至漫过整个生命的河床。 . 接下来的几天,尤明姜忙得焦头烂额。 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洪水渐渐退去,天气又恢复了盛夏的炎热。 身体稍有恢复的村民们,开始想办法寻找食物。 草根和树皮也成了他们考虑的对象。在景阳冈上,这些东西随处可得。但尤明姜否决了这个想法,有些草根和树皮是有毒的。 说来也怪,圣母系统已经很久没有颁发过奖励了。她竹编药篓里的食物有限,朝廷的救济又迟迟未到,这么多人,根本不够吃。尽管她竭尽全力救助每一位村民,可系统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奖励。 尤明姜为此不习惯了两三天,之后便又开始依靠自己想办法。 有一天,几个村民兴高采烈地回来,说从富户的废墟里捡到一个鏊子,还捞回几袋粮食,这下不愁没吃的了。 可打开袋子,一股酸臭的霉味扑面而来,伸手一抓,粮食湿漉漉、黏糊糊的。原来这些粮食被洪水浸泡后,早已发霉,无法食用。 不过,那个鏊子倒是能派上用场。 鏊子是用来摊煎饼的。 尤明姜顾不上琢磨圣母系统到底怎么回事,开始从竹编药篓里拿出茯苓、山药、芡实、葛根、薏苡仁等药材,将它们磨成细粉。这些药材富含淀粉,饱腹感强,不仅能充饥,还能健脾止泻。 几个孩子帮忙把药材清洗干净、切成小块,海四爹则赶着骡子推磨,不断添水,把药材磨成浓浆。 之后,尤明姜往浓浆里兑上齁甜的葡萄糖注射剂,掩盖中药材的味道。她把浓浆倒在烧热的鏊子中央,轻轻转动,烙出一张张厚薄不均的煎饼。虽然口感不太好,但庙里的老弱病残们靠着每天轮流摊煎饼,一天天撑了下来。 . 尽管没有一个人拖后腿,竹编药篓里的“存粮”还是在一天天减少。 尤明姜每天都会外出转转,试图捕猎。 但洪水过后,猎物也变少了。 这几天日头毒辣,尽管她每天都涂抹紫云膏,额头还是被晒得爆皮,手掌也开始起水泡,隐隐作痛。 看着尤明姜日渐消瘦,路小佳终于坐不住了。 . 夜深人静。 海四爹早已在干草堆上沉沉睡去,四仰八叉地躺着,鼾声不时响起。 其他人也都蜷缩在各自的角落里,默默忍受着半饥不饱的煎熬。 尤明姜坐在神案旁,借着一盏昏黄的清油灯,仔细擦拭着手中的虎撑。 路小佳从房梁上轻轻跃下,双手抱胸,走到她对面。 他盯着尤明姜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尤明姜微微一怔,随后低下头,继续擦拭虎撑,“你吃腻煎饼了?” “对。”路小佳抿了抿唇,“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庙里还没睡的人都撑起身子,一双双眼睛紧张地看向尤明姜,竖起耳朵等着她的回答。 这几天要不是尤大夫全力救助,就凭他们这群缺胳膊少腿的老弱病残,即便侥幸逃过土匪的追杀、野兽的袭击,恐怕也抵御不了这一次饥荒。 尤明姜看穿了路小佳的心思,眨了眨眼睛,说道:“洪水刚退,外面的路都被冲毁了,而且朝廷的救济还没到,我可能得再多留几天……” 路小佳轻嗤一声,“要是朝廷一直不来救济呢?时间一长,这些人不单把你给的吃食、帮衬当作理所当然,还会愈发贪婪。” 他生了双尖内阔外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直直地指向太阳穴,透着一股子冷淡而凌厉的侵略感,一眼扫过去,让人肝胆发颤。 加之,路小佳年纪不大,眉眼还带着张扬不羁,他嘴角轻撇,微微上扬的弧度透着满满的挑衅,无疑呈现了一种极为藐视的态度。 “等哪天,你哪怕只是少拿出一张煎饼,在他们眼里,你就成了罪大恶极之人。等你连一张煎饼都拿不出来,他们恐怕瞬间就会撕下伪善面具,露出獠牙,把你当作仇人一般,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 . 这话一出,整个山神庙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高寄萍脸色苍白。 这件事恐怕不止路小佳想过,每个人心里或许都闪过一丝念头。 可是……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 尤大夫是真正的大好人。 也只有尤大夫还把他们当人看。 因此,所有人努力保持着内心的纯净,摒弃杂念,谁都不忍心破坏这份美好。 大伙儿都是粗人,虽然大字不识一箩筐,但“1得人恩果千年记,得人花戴万人香”的道理,他们可一点儿不含糊。 沉默了一会儿,村里的私塾先生率先开了口,“尤大夫的好,那是实打实的,俺这把老骨头没啥大用处,可要是能帮上尤大夫,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妇孺们声音带着哭腔,一个个双眼通红地说:“尤大夫,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俺们都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平日里磨粉儿、摊煎饼、洗洗涮涮的活儿,俺们都能干!” “俺们不是那样丧良心的玩意儿,要是说一句假话,叫俺们被雷劈死!” “对!俺们要是丧良心,当了白眼儿狼,就叫俺们被雷劈死!” 山神庙里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态。 海四爹和孩子们从干草堆上爬起来,挠了挠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附和: “咱、咱都听尤大夫的话,尤大夫说什么,咱就做什么!” · 路小佳:“……” 好好好,就他一个是坏人! 路小佳深吸一口气,板着脸,没有说话。 尤明姜笑了笑,缓缓站起身,见他黑着脸,轻轻走上前。 拐肘碰了碰他的胳膊,见他没好气地躲开,抬手轻拍了下路小佳的后背,尤明姜笑着说:“好啦,我知道你是好心的。” 她又补了句:“谢谢你。” 路小佳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你太紧张了,别总往坏处想,也不要这么没有安全感,”她把手搭在路小佳肩膀上,传递着自己的体温。 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拍了两下,她语气温柔而坚定:“我只是将心比心罢了。人在坠入深渊的时候,总是希望能有一束光照进来。如果有一天我也走投无路,我也希望有人能把我当人,拉我一把。” 尤明姜说得很慢,声音轻柔,语气平和,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还有一个理由,她没说出口。 或许正是因为她的到来,才给这个村子带来了灭顶之灾,她想尽自己所能弥补过错。 她笑了笑,“别太担心了,早点休息吧。” . 路小佳一时语塞。 谁说他没有安全感?简直是胡说八道。 他可不会轻易认输。 但偶尔,他也愿意听听这些暖心却又带着点傻气的话。 他神情古怪地看了眼尤明姜,突然抬手揉乱了她的头发,径直走到了山神庙外。 他抬头,数起了星星。 . 今晚没有星星。 只有一轮月亮,亮得让路小佳都想咬上一口。这些天,他也没吃饱。 尤明姜吃得比他更少。 难道她不饿吗?路小佳想得入了神。 突然,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从庙外传了进来,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路小佳警觉地抬起头,只见一只信鸽裹挟着夜色,从院子上方飞速而入。 这只肥嘟嘟的信鸽脚腕上,绑着一根纤细的竹筒。 它在空中盘旋一圈后,精准地落在不远处的磨盘上,路小佳心中一紧,快步上前,从信鸽腿上解下竹筒,抽出里面那卷短短的信纸。 展开信纸,一行行字迹映入眼帘:“边城,关东万马堂。” 落款是易大经。 易大经是路小佳的姐夫。路小佳神色凝重,缓缓将信纸攥成一个纸团。 他真的不想就这么回去。 但这一次,他却不得不回去。 他心烦意乱,转过身,透过半开的庙门,看向一头靠在神案下的尤明姜。 她那身短打满是褶皱,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凌乱不堪,几缕发丝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靠在神案上的那一刻,她脑袋向后仰着,看上去疲惫到了极点。 好些日子没吃荤腥,她明显瘦了些。 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目光落在磨盘上正在啄食的肥信鸽身上,路小佳突然有了主意。 这么肥…… 一双大手稳稳地按住了扑腾个不停的信鸽。 · · 14、钱引 利落地拧断信鸽的脖子,剥光羽毛后,路小佳拎着杀好的鸽子肉走进庙里。 恰好,尤明姜刚刚爬起身。 她只打了个盹儿,又开始忙碌,晃晃悠悠地到井边打了桶水。 经历过洪水,井水也不是很干净,水中悬浮着杂质,显得十分浑浊。 她从竹编药篓里拿出些明矾,这还是在开封城内杨家药铺,药伯卖香药时赠送给她的。尤明姜手腕轻抖,明矾粉末如雪花纷纷扬扬落入水中。 一大把明矾迅速在水中散开,没过一会儿,杂质聚成一大坨絮状物,沉淀到桶底,形成一层薄薄的污垢,浑浊的水变得清澈起来。 她系好襻膊,用勺子把桶里的清水,一勺一勺舀进大锅,生火煮沸。 “把水煮沸,能杀死大部分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喝起来口感也更柔和。”见路小佳一直站在旁边盯着自己,尤明姜以为他对煮水步骤感兴趣,便解释道,“喝生水容易生病,就算想喝凉水,也得喝煮沸过的。” 路小佳看着这一切,手里拎着光秃秃的鸽子,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尤明姜瞥了他一眼,余光扫到一个肉团影子,忙转过头,定睛一看,兴奋得蹦起来:“哟嚯,好肥的一只鸽子,从哪儿弄来的?” 路小佳总算露出点笑容,心想:站这么久,你可算瞧见了。 “抓的。”他轻描淡写地说完,把鸽子递到她面前。 “厉害啊!”尤明姜接过处理好的肥鸽子,拎在手里打量,“不对,不能说肥,得叫壮。瞧这鸽子肉多紧实,像是信鸽呢,吃起来肯定特嚼劲。” 路小佳眼神飘忽:“鸽子就是鸽子……” 尤明姜没多问,她笑了,一双灵活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他也忍不住跟着笑。 只听她说:“托你的福,大伙儿有肉汤喝喽。” · 路小佳原本还笑着,听到这话,笑容瞬间僵住。 大伙儿? 什么大伙儿? 他震惊地看向尤明姜,见她正处理鸽肉,心里很不是滋味。 鸽子再肥也就两斤重,三十来个人分,兑上一大锅水,能喝出什么味儿? 过了一会儿,尤明姜处理好鸽子肉,重新生火,把鸽子放进大锅,又加入茯苓、山药、葛根、薏苡仁一起炖汤,还撒了些盐进去。 路小佳张了张嘴,本想拦住她,告诉她这鸽子是专门给她的,可一想到尤明姜那副软和心肠,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尤明姜一边搅着汤,一边兴致勃勃地对他说:“你肩上有伤,喝点这汤有好处。虽说这些药材是凉性的,但每个人适量喝一些,没坏处。” 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路小佳心里一动。 没一会儿,鸽子汤炖好了。 揭开锅盖,热气腾腾的汤在锅里翻滚,肥美的鸽子静静卧在其中。 经过长时间炖煮,鸽肉变得酥软,鲜美的肉香在山神庙里弥漫开来,一庙的老弱病残都被香醒,馋得直咽口水。 尤明姜又往大锅里加水,鸽子汤被稀释不少。 她把勺子在锅沿儿“铛铛”一敲,招呼大伙儿来排队,开始分汤。 · 一碗又一碗舀着,眼见汤少了大半,路小佳眼神一动,轻轻踢了下她的小腿。 尤明姜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你踢我干什么?” 她歪着头看他,眨了眨眼,突然恍然大悟“啊”了一声。 路小佳松了口气,刚觉得她还不算太笨,就见她递来一碗食材满满的浓汤,笑着说:“我懂礼貌,大功臣,这是你的,没兑水哦。” 路小佳黑着脸,把汤倒回锅里,夺过她手中的勺子:“你出来一下。” “干嘛?”尤明姜问道。 路小佳咬着牙说:“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非得出去说?等会儿,我这儿忙着呢。”尤明姜说着,伸手去拿勺子。 路小佳躲开,反手把勺子塞给一旁偷偷张望的海红珠,抬腿就往庙门外走。 海红珠见他俩这般模样,心里暗笑,像推老南瓜似的,把尤明姜往门口推:“尤姐姐,你们俩赶紧去说体己话,分汤的事儿交给我!” 尤明姜“诶”了一声,刚想开口,海红珠笑着挤挤眼,关上了庙门。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海红珠对路小佳的印象愈发好了。 回想起分腊肉的时候,路小佳疼得连食物都难以下咽,可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自己和爹爹。他眼神里透着恍惚,仿佛透过她父女俩,看到了遥远记忆中的某些身影。 那一晚,尤姐姐冒着风雨下山杀匪,路小佳便守在山神庙外,独自一人护着一屋子老弱病残,熬过了漫长的一夜。 在海红珠心里,尤明姜的地位比亲姐姐还要重。这些日子,看着尤明姜日渐消瘦,她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憋闷得难受,很不是滋味。 海红珠好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因不好意思而咽了回去。毕竟在尤明姜面前,自己一直是那个需要依靠她的弱者。 但路小佳却站了出来,主动做了那个得罪人的“坏人”。 表态是非常重要的,听到了大伙儿的表态,海红珠心里踏实了不少。 所以她觉得路小佳这人,虽然看着冷冰冰,实则心地不坏。 就是有点儿故作少年老成的拧巴。 · 尤明姜动作慢了一步,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小妮子,乱点鸳鸯谱……” 说到这儿,她睫毛轻颤,脸上泛起红晕。 “鸳鸯谱”这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她咽回嗓子眼儿,只觉得这话太冒失。 她手指搓着发烫的耳垂,低头看看自己黑不溜秋的草鞋,越发尴尬。 太自作多情了。 她偷偷斜眼看路小佳,只见他低着头,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路小佳脸更红了,鼻尖冒出细密汗珠。 两人沉默地面对面站着,都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 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尤明姜爽朗一笑,挠了挠胳膊,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懂了,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一块儿发呆、被蚊子叮。” 路小佳瞪她一眼,苦笑着说:“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尤明姜耸耸肩:“那你为什么不把话说明白?” 路小佳深吸一口气:“不是我嘴毒,就你这么做事,以后别说万家生佛了,万家生你才对。” 尤明姜笑道:“还说嘴不毒?亲一口不得毒发?” 路小佳回她:“你要亲?” 尤明姜差点被口水呛到,干咳两声后说:“我这是刘备般的胸襟和眼界,你好好学着点儿。” 路小佳说:“算了,你的胸襟比救苦救难的万家生佛还宽广,我可学不来。” “不就是炖了你鸽子?就当抵诊金了。” 路小佳瞥她一眼:“就这么点大的鸽子,怎么抵得上你救我的诊金?” 尤明姜脑子一热,伸手在脖子边扇了扇风:“你要这么说,我就一句话。” 路小佳挑眉问:“什么话?” 尤明姜大笑:“哈哈哈,你有多少给我多少,我不嫌多。” 路小佳直直地盯着她,盯得尤明姜尴尬不已,赶忙补救:“我开玩笑的……” “行啊。”路小佳打断她,伸手解下腰间钱袋递给她。 · 尤明姜愣了一下,接过钱袋掂了掂。钱袋里没有碎银和铜板,摸起来像是一沓银票。她好奇打开一看,顿时浑身一震,吃惊地瞪大双眼。 “这是假的吧?”尤明姜喃喃自语。 路小佳笑了笑:“真的。” 里面有一张六十万的钱引,剩下的也都是几万面额的钱引。 尤明姜还是生平头一回见到这么大面额的钱引。 她反复清点一遍,加起来正好八十万两白银。 眼中的震惊渐渐变成了惶惑,她歪着头问:“你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这些钱都够修一段堤坝了……” 她记得,之前悬赏令说过,这八十万两是薛果的全部家当。 尤明姜迟疑地问:“薛果那边……” “朋友之间讲究通财之义,我花了怎么不行?这本就是不义之财,我本来就打算捐六十万两给黄河水患的灾民。”路小佳抢先说道,“剩下的,你自己安排。” “噢。”尤明姜松了口气,晃了晃手中钱袋,“薛果不生气就行。” “放心,能帮到黄河灾民,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路小佳说,“你先拿着。” “剩下这二十万两,也远超你的诊金了。”尤明姜说,“我会拿一部分私用,这部分钱以后我还给你。虽说朋友间有通财之义,但我和薛果又不熟。” 路小佳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倨傲:“我路小佳可没那么廉价。” 尤明姜更尴尬了,委婉地说:“我还是喜欢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她很少跟朋友借钱,即便借了钱,也是当天借当天还。她深知那一种患得患失的滋味,不想为难别人。 捐和借,在她看来是两码事。 · “路小佳……”尤明姜思来想去,觉得这么一大笔钱,总得有个交代。 “嗯?”路小佳抬头看她。 尤明姜一咬牙,把手中的虎撑递过去:“给你。”这虎撑是她谋生的家伙,也是思乡的寄托,从云雾谷到现在,她一直带在身边。 路小佳笑道:“给我这个干嘛?” 她耸耸肩:“抵押给你。” 路小佳双手背到身后,往后退了两步,笑着摇头:“这是干嘛?” 尤明姜把虎撑往路小佳面前递,他却怎么都不肯接。“你之前守了山神庙一整夜,又是鸽子又是钱引的,我都没好好谢你,这个就当抵押……”说着,她伸手去拉路小佳的胳膊,想把虎撑塞到他手里。 “没必要。”路小佳身形一闪,绕到磨盘后面。 尤明姜皱起眉头,晃着虎撑追上去:“你别跑啊,跑什么呢?” “路小佳!” “别矫情,给你就拿着。” · 绕着磨盘追了两三圈,尤明姜没了耐性,想用轻功抓他。路小佳见状,立刻捂着肩膀,摇头说:“我伤口疼。” 正值农历六月,夜里闷热,路小佳脸色潮红,额头布满薄汗。再加上他先前在庙前守了一夜,情绪起伏大,不利于肩伤恢复。 “还疼啊?”尤明姜停下脚步,凑上前去扒拉他的衣领,“让我看看。” 路小佳挡住她的手,忍着疼说:“没事儿。” 尤明姜这才想起自己炖完鸽子还没洗手,赶忙松开他的衣领,起身想去洗手。路小佳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前,喘息着说:“我不是嫌弃你。” 尤明姜不自在地侧过脸,被他圈在中间,能清晰听到他胸腔里的声音。路小佳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朵上,她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庙门开了一条缝。 尤明姜抬头一看,只见海红珠探出头来,眼里满是笑意,瞧着他俩。 “不好意思,尤姐姐,打扰你们啦。”海红珠笑嘻嘻地说完,麻溜地关上庙门。 尤明姜脸涨得通红,轻轻推开路小佳,心想:红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紧接着,庙里传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红珠——海红珠!”尤明姜有些着恼了,一个箭步上前,哐哐拍门,“你给我开门!” 拍了好几下,庙门依旧关得死死的。 这小妮子太调皮了! “尤明姜。”路小佳叫了她一声,“其实,我想跟你说……”他捻了捻指尖的血渍,直起身,“我要走了。” “你说什么?”尤明姜一怔,缓缓转过身。 · 月光洒在路小佳身上,他的眼神虽依旧清冷,却透着一丝柔和。 “我要走了。”路小佳又重复一遍。 尤明姜这才发现,路小佳身上背着个褡裢。 她很意外,轻声问:“咱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 路小佳轻叹一声:“是朋友,但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你在赌气?” “我没赌气。”路小佳说,“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做。” 这件事关乎十八年前的白家灭门惨案,关乎他的家人。从路小佳出生起,就被卷入这场风波,这是他摆脱不了的宿命。 尤明姜沉默片刻,问道:“那你要去哪儿?” “关东,准确说是蒙东。” “那是个好地方,真可惜,不能和你一起去看看了。”她明白,当一个人决心要走,最好的做法就是支持。阻拦只会让对方更纠结痛苦。 想清楚后,尤明姜叹口气,放下胳膊,挥挥手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既然你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我当然不会拦你。” “很遗憾不能一起北上了,祝你一路顺风。” 路小佳勉强笑了笑,轻声说:“要分别了,我还以为你会哭呢。” 尤明姜耸耸肩:“不会,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不管谁要离开,只要说清楚,我都能坦然接受。” · 路小佳愣住,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她这般豁达。 他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并肩坐在磨盘上。 夜阑人静,风拂过树梢,草丛里传来蛙鸣,月光洒在她和他的身上。 谁都没有打破这一份难得的宁静。 · 天亮了。 红日从山峦后升起,云朵被染成淡淡的橙红色。 路小佳转身离开,一言不发,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如果每个人都是彼此人生的过客,那就各自绽放光彩,在擦肩而过时,留下难忘的回忆。 江湖悠悠。 这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的太阳落下,明天依旧会升起。 尤明姜看着路小佳离去的背影,嘴角上扬,伸出手,用力挥了挥。 · 15、药葫芦 景阳冈一带,东有金堤河蜿蜒,南有徒骇河潺潺,北有京杭大运河悠悠流过。 尤明姜独自来到金堤河河堤。眼前的景象,让她神色异常凝重。 洪水过后,木桥没了踪影,被冲得不知去向。河床抬高,深褐色的湿滑淤泥在河岸肆意堆积,把原本丰茸青嫩的草芽完全掩埋。 七八十丈宽的河面,漂浮着鸡鸭猪牛骡马的尸体,在烈日暴晒下,已然开始腐烂生蛆。 刺鼻的腐臭味一阵接着一阵,熏得尤明姜几乎睁不开眼,脚下一滑,差点就掉进了污浊的河道。 尤明姜脸色十分难看。 堆满腐烂浮尸、污水横流的河道,时间一长,肯定会成为滋生时疫的温床。 想到这儿,她当机立断,连夜安排海红珠一行人北上,自己留在山神庙殿后收尾。 果然。 烈性传染病“瘪螺痧”爆发了! . 蒙脸的葛布面巾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脸上,又闷又热,难受极了。 尤明姜热得受不了,俯身捧起一捧井水,双手用力一扬,把清凉的井水泼在滚烫的脸颊上,想借此降降温。 “瘪螺痧”的主要症状是频繁腹泻和呕吐。前些时日,见洪水退去,村民们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三三两两结伴下山。他们要清理厚厚的淤泥、残破的废墟,还要埋葬遇难的亲朋好友,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被污染的物品,然后就把传染病带回了山神庙。 再加上天气酷热,一些村民渴得嗓子冒烟,等不及尤明姜把沉淀杂质后的井水煮沸放凉,看到井水清澈,就忍不住贪凉喝了下去,结果陆续有人染病。 这些村民本就因洪水灾害身体虚弱,没过几天,整个山神庙的人都被疫病传染了。 高寄萍皱着眉头,手里拿着一根碳条,在暗黄色的麻纸上写写画画。 看到尤明姜,赶忙上前,“尤大夫,我带了几个小的去山里采草药,采到了不少连翘、黄芩、白芷和紫苏。不过,鲜竹叶、栀子、黄连这几样药材,在景阳冈上太难找了。” . 高寄萍是自愿留下来的。 尤明姜曾在海红珠、铁萍姑、海四爹三人的衣衫里各缝了个补丁,每个补丁里都藏着一万钱引。尽管她好言劝说三人先行北上,相约在平定州碰面,可三人坚决不肯答应。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叫三人先去山脚下“隔离”居住,等疫情一过,再一起上路。 至于高寄萍和她收养的四个弟弟,几人说什么都不愿一起走。 她打算留在景阳冈,开一家小酒馆。 景阳冈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旅、公差,还有草莽豪杰,都需要在这里歇脚。 这地方三教九流的人往来频繁,消息特别灵通。 而且,山神庙里幸存的村民,也得想办法谋生。到时候,高寄萍的小酒馆可以用厚道的价格从村民手里收购粮食和蔬菜,这样既能帮村民渡过难关,又能帮尤明姜拉拢人心。 要是尤明姜以后有需要,高寄萍和弟弟们随时都能帮忙。 尤明姜见高寄萍心意已决,也没多问她留下的原因,大方地给了她三万钱引当开店经费。 高寄萍很感动,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景阳冈的这家酒馆,打造成最得力的情报站。 . 言归正传。 高寄萍转动着碳条,一项一项向尤明姜汇报:“藿香、石膏、白术、厚朴,这是您剩下的几味药材。还有大枣、生姜、陈皮,洪水前这些不难找,可现在这情况,恐怕……” 尤明姜忙了一整晚,早已疲惫不堪,听她这么说,垂眸看了一眼,轻声说道:“够了。” 这些药材里,石膏、连翘、黄芩能清热泻火,专门对付热毒;藿香、厚朴、白术可以健脾祛湿,针对湿阻脾胃;白芷和紫苏能解表和中,驱散表邪…… 不过,药材的配伍和剂量,还得根据患者不同的病情阶段,仔细进行调整。 高寄萍接着有条不紊地说:“三个草棚已经搭好了,今晚就能把病情轻的患者转移过去。那几个病情轻的村民,还从废墟里找来了几口大锅,可以用来煮水。” 尤明姜要求感染瘟疫的患者,一律饮用煮沸过的水;那些个临时搭建的草棚,则按照患者的病情程度,进行分批隔离。 景阳冈上的瘟疫,就止步于山神庙吧。 她不希望看到疫疬再继续扩散。 这片大地上的苦难已经够多了。 . . 夜深人静,染病的村民们陷入了昏睡。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连轴转的尤明姜脚步虚浮,从山神庙中走了出来。 跨过门槛时,她的身子晃了两晃,扶着墙才勉强稳住。 她颤着手,费了好大劲儿,才缓缓摘下葛布面巾,干裂的嘴唇渗出了血丝。 随便往地上一坐,后背倚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已经到了能力的极限了。 尤明姜抬手擦了把脸,汗水蛰得脸皮又红又痒,嗓子也早就沙哑得不行了。 不少感染“瘪螺痧”的村民,因为频繁腹泻,出现了严重缺水和电解质紊乱的情况。 中药汤虽然能起到辅助作用,却只能稍微缓解他们的不适,根本没办法有效对抗霍乱弧菌。 就连明矾也用完了,明天想弄到干净的饮用水,只会更难。 尤明姜心里隐隐觉得,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要是稍有差错,她辛苦经营的第一份势力,就会毁于一旦。 或许…… 她应该及时止损,把有限的水和药材,用在救助更有可能活下来的人身上。 可是,当她看到村民们那一双双满是恐惧和求生渴望的眼睛时,心软了,怎么也狠不下心,断绝他们生的希望。 被汗水浸湿的一缕缕发丝,粘在她红彤彤的脸颊上,反倒添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稚气。 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中,拳头大便是道理,实力强便能主宰生死。 在有一些强者眼中,弱者的性命和尊严是多余的,不配选择自己的命运。 要怪就怪他们是一群没有价值的弱者…… 真的是这样吗?内心天人交战,突然,尤明姜一拍大腿,猛地站起身来。 不对! 她不要搞什么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浩瀚的天穹之下,她的身影是如此的渺小,却又是如此的伟岸。 如果遇到山,那就跨过去,如果遇到海,那就迈过去!她心想:我才是自我意志的主宰,任何挡路的绊脚石,注定要被我打败! 尤明姜满头大汗,眼睛亮晶晶的,她声音很轻,态度却很坚定:“我不放弃。” 想了想,她又攥紧了拳头,加重了语气说:“我一个都不放弃!” . 这句话刚一落下,沉默了许久的圣母系统,仿佛受到了激励,突然再一次活跃起来。 系统播报声犹如天籁,在她耳边响起: 【叮!尊敬的少侠,一别数日,朝思暮念。您在阳谷县景阳冈行侠仗义,成功拯救一众老弱病残,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二氧化氯泡腾片0.75g/片*200片】 【阿奇霉素针剂0.25g*1支】 【头孢曲松钠粉针剂0.25g*1支】 【0.9%氯化钠注射液500ml/袋*1袋】 【本次维护已完成,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尤明姜:“……” 不等她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她就被义酬奖励的药品数量惊呆了。 无论是针剂,还是生理盐水,数量都仅仅只有1份……难道圣母系统是让她随机挑一个幸运儿做静脉滴注吗? · 就在她腹诽的时候,耳边再次响起了烟花的声效: 【叮!知悉少侠在系统休眠升级期间,自力更生,扶危济困,恩义感怀天地!】 【您打败了全服99.9%的试炼者,现将两份珍贵的补偿奉上。】 “嘭!”一朵朵烟花升腾的音效在她的耳边响起。 尤明姜听到了耳边响起的播报声,温柔得好像母亲对孩子的殷殷叮嘱和呢喃。 【德高为圣,坤为地母,厚德载物,海纳百川。】 【以圣母之名,赐予少侠尤明姜一份赤忱的爱与祝福。】 【2你是爱,是暖,是希望。愿少侠热血不灭,匡扶人间正道,1万家生佛红云矗,赢得家家欢悦。】 尤明姜懵然睁大了眼睛,脑子还没搞清楚情况,咽喉已传来了酸涩感,哽咽声随之溢出。 · 紧接着,圣母系统的两份奖励化作两个金色宝箱,呈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眼睛眨呀眨,想把眼泪憋回去。尤明姜打开了第一只金色宝箱。 一阵烟花特效过后,金色宝箱中跳出来了一个黑黢黢的药葫芦。 【物品名称:药葫芦】 【描述:相传是铁拐李装着仙丹妙药的葫芦,也有人说它是葫芦娃中的“隐形”六娃。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存在感几乎为零,却可以复制药品,复制数量无上限,但复制品药性较弱。】 【注1:该葫芦不可复制活物,仅可复制药品。】 【注2:已绑定用户,不可解绑,不可交易,遗失后自动刷新。】 尤明姜心中一喜,这样就可以解决针剂不足的问题了。 她立刻开始上手操作,将瓶口对准了那一支阿奇霉素针剂,药葫芦金光一闪,葫芦上闪烁着一行红字:“请输入复制数量”。 尤明姜想了想,按照庙里的人数在葫芦身上进行手写。 药葫芦接受到了指定数量,葫芦嘴儿缓缓闭合,黑黢黢的药葫芦立刻流光溢彩。但就像它属性里所说的“存在感几乎为零”,草棚里没有一个人探出头来查看。 . 尤明姜在药葫芦闪烁的空隙,又点开了第二只金色宝箱。 宝箱打开以后,浮出来的是一个亮闪闪的称号。 【叮!恭喜您获得了稀有称号·枯荷听雨(佩戴后生效)】 【称号名称:枯荷听雨】 【称号效果:枯荷虽即将凋零,却在雨中残喘,有一种残而坚韧的美感。佩戴该称号后,少侠遭受到致命伤害时,立刻触发一次技能,恢复60%的身体机能和80%的血量,维持一种残而不死的状态。】 【注1:每隔半年可以触发一次。】 【注2:每一次触发技能,均在上一次身体基础上进行。】 开完两只宝箱后,【药葫芦】复制出了相应数量的阿奇霉素针剂。 尤明姜也依样画葫芦,对生理盐水和头孢曲松钠粉针剂进行了同样操作。 她心想:不管怎么说,大家有救了! 未来是明亮的。 . 在【药葫芦】的加持之下,尤明姜稳稳地控制住了山神庙一带的瘟疫。 她将阿奇霉素、头孢曲松各一针,与生理盐水搭配后,穿梭在幸存的村民之间,为他们一一进行静脉滴注。不过短短三天,原本被“瘪螺痧”折磨到脱水的村民,渐渐有了生气,那苍白的脸上也重新泛起了血色。 尤明姜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休憩几日后,她带领村民们去疏通河道。 大伙儿喊着号子,一锹一锹地将淤泥挖出,填到堤坝的坑洼之处,大毒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没晒上两天,那些淤泥就变得紧实干硬,又掺了些芦苇,进一步加固堤坝。 河道清理妥当后,尤明姜号召大家,将河里漂浮着的人畜尸体打捞上岸。 对于牲畜的尸体,村民们果断进行了焚烧处理,而对于那些可怜人的浮尸,一番商议之后,最终决定集中掩埋,入土为安。 大伙儿在废墟中四处搜罗出来的破草席,恰到好处地派上了用场。他们用草席将浮尸轻轻卷起,再用门板抬着,送到景阳冈的树林里。 数丈深的大坑早已挖好,底部均匀地撒上一层厚厚的粉末,那是由石灰、硫磺、草木灰精心混合而成的,防止尸水渗透。随后,裹着草席的尸体被依次放入坑中,每填一层土,村民们便庄重地撒上一层粉末,层层叠叠,直至堆成一个大坟包。之后,又在坟包周围点燃艾草,袅袅青烟升腾而起,为周围的空气消毒。 尤明姜特意移来一棵松柏,种在了坟包之上。她双手合十,口中轻声念道:“1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至心恭敬……即得安乐……” . 待到农历七月,山枣挂满枝头,青涩里透着微红,在叶片间若隐若现。 景阳冈透着别样的热烈。 这一天,朝廷终于派了个都察院佥都御史来整饬河道。 此时,晨曦微露。 三三两两的村民,心急火燎地朝着山神庙奔去。这样一个天大的喜讯,他们满心盼着能第一时间告知尤大夫。 可一迈进庙里头,村民们不禁一怔。 只见那平日里破旧的山神庙,竟然被拾掇得清清爽爽。 神案之上,摆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紫薇花,和一盘色泽鲜亮的山枣。 尤大夫和她的竹编背篓,早已不见了踪影。 山神庙中,只剩下空荡荡的四壁,和那一尊威风凛凛的神像。 ·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的光影落在蜿蜒的山路上。 尤明姜粗布短褐,随意束起长发,紫薇花簪在她鬓边,竹编药篓随着她的走动而轻晃。 她脚步轻盈,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摸出一颗山枣,往汗巾上蹭两下,塞到嘴巴里咀嚼。 嘴里没闲着,手里还掂着一颗圆溜溜的山枣,上下抛着玩。就这样沿着蜿蜒的山路信步而行,忽然,一阵潺潺的流水声传入耳中。 循声而去,绕过一丛蓊郁的灌木,眼前陡然一亮,只见飞瀑顺着山势奔泻而下,蜿蜒出一条澄澈的溪涧。 跳上一块磐石,她蹲下来,俯身撩水洗手,澄澈的溪涧倒映出她的面容,阳光倾洒,粼粼波光好似细碎的金箔。 尤明姜抬手,把鬓边的紫薇花摘下来,指尖托着这朵花儿,轻轻放在溪涧里。 只见小小的紫薇花,悠悠打着旋儿,随着溪流一路蜿蜒而去。 与此同时,蓟州。 俯身轻抚着马的脖颈,路小佳翻身跃下,将马牵到了泃河边上。 马是好马,只是连续昼夜狂奔,眼下已累得狂喘粗气,实在迈不动腿了。 水岸边错落着三五株繁茂的紫薇花树,路小佳站在花树肆意伸展的枝条下。 水面波光粼粼,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他脸上亮堂堂的,分不清是倾洒的阳光,还是从他心底冒出来的曙光。 路小佳眯了眯眼,转身逆着光。玫粉紫白红的绮霞凝在枝梢上,簌簌飘下片片花瓣,轻轻栖落在他的肩膀上。 马有些焦躁不安,马蹄踢踏,来回踱步。路小佳伸出手,顺着马鬃轻轻安抚,不想抬手间竟碰断了紫薇花的枝干。 刹那间,一整朵紫薇花陡然坠落,落入水面,随着水流悠悠向前漂去,他下意识地拔出剑来,剑尖一挑,稳稳将那朵紫薇花捞起。 端详了片刻,路小佳嘴角微微上扬,收剑拈起紫薇花,小心别在衣襟之上。然后翻身上马,一声呼喝,打马狂奔而去。 无鞘之剑,谈什么归鞘; 无家之人,谈什么回家。 他虽然有个家,家却没有他的位置。 也罢,也罢。 3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 . 16、乱石岗 景阳冈山脚下。 一辆簇新的骡车停在那儿。 还是那头骡子,拉的车厢却改了个样儿。 底板换成了整块厚松木,铺上厚厚一层干艾草,压实,再垫两条软褥,最上面还铺了藤席;车篷也加了一层防水油布,油布外钉满薄铁皮,就连车轱辘也没落下,硬木芯儿包了一圈铁,凿出一排铁齿…… 海红珠跟铁萍姑这俩小妮子,见骡车又软又凉快,就并排挨着躺下了。本想眯瞪一小会儿,没承想,不多时就都睡得死死的了。海红珠是纯粹熬不住困意,眼皮直打架;铁萍姑则是体内余毒未清,身子发沉提不起劲儿。 海四爹没叫醒这俩小妮子。 人一上了年纪,总忍不住回想从前那些事儿。海四爹独自坐在车辕上,斗笠扇着风,汗巾抹着脸,默默望着景阳冈出神。 他这辈子,就是个走江湖卖艺的,颠沛流离了大半生,把老婆害得没几天舒坦日子。后来老婆走了,就剩个红珠跟他相依为命。 他还有个鸡宿眼的毛病,入夜就两眼一抹黑,只能天蒙蒙亮就赶路。 年轻时的光景,就这么耗在了道儿上。 赶了一辈子路,他是真累了。 这行当终究不是个体面营生,来往的多是三教九流,总免不了些乌糟事儿。他实在不愿叫闺女一辈子跟着自己在外头抛头露面,靠耍把式讨生活。世道不太平,红珠又一天天出落得水灵,他一把老骨头,要真有人起了歹心,就算他拼上这条老命,只怕也护不住闺女。 他不敢赌。 想到这儿,海四爹鼻头一酸,抬手胡乱抹了把脸,他自己是熬惯了这日子,可红珠呢? 难不成叫红珠也嫁个苦哈哈的,重走她娘的老路? 海四爹心口堵得慌,摇了摇头。 . 忽听得一阵“哗楞哗楞”的声响,海四爹抬头望去,原来是尤大夫从山上下来了。 她背着竹编药篓,虎撑转得稳当,慢悠悠地走在日头底下,一袭浆得硬挺的粗麻衣,透着洗晒后的干爽,袖口用黄麻线锁了边,针脚素净,眼睛亮晶晶的,半点不见离别的沉郁。 看她走得这么轻快,海四爹心里头“咯噔”一下,坠得慌。 这就走了? 这么痛快? 毕竟在山神庙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儿,换作是他,多少会挂着些情分,可她这模样,倒像是卸下了什么担子,一身轻快。 . 几步蹿上了骡车,尤明姜扭过脸,冲海四爹一扬手:“走吧。” 海四爹清了清嗓子,磨蹭着开口:“咱悄默声儿地就走?不用打个招呼么?” “犯不上。”她将竹编药篓搁进车斗,闭了眼,双手往脑后一垫,“眼下连往哪儿去都还没个准,说多了反倒徒增牵挂。日后有缘再见,什么话不能慢慢说?” 尤大夫向来爽快,对谁都一般看待,心里未必真存多少牵挂。海四爹心下不免有些失落。他父女俩本就是拖累,当初从开封出来时,求了又求,她才答应捎带一程。 要真有那么一日,尤大夫嫌他们碍事了,要分道扬镳……那可怎生是好? 不行,这万万不行! 他和红珠都巴望跟着尤大夫,一步不离。 过了回鬼门关他才明白,离了尤大夫,他和红珠早不知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这世道,人命比纸薄,能有个靠山喘口气,即便端尿盆、扫院子,也比颠沛流离强。 . 海四爹深吸口气,强行压下满心的惴惴不安,他得支棱起来! 跑了大半辈子江湖,那些个江湖门道,他心里门儿清,总能派上用场。尤大夫那边不管有什么吩咐,他都要抢着干。 他得露两手,好让尤大夫知道,他父女俩不是累赘! 这么一想,他那有点儿佝偻的背,悄悄挺了挺,握缰绳的手也稳了。 这才扬手,轻轻甩了下鞭子,骡子“咴咴”叫着,迈开步子,一路往北去了。 . 半个月后。 暑气正盛,骡车沿着冀中群山的土路北上,终于踏入了大名府的地界。 骡车太过惹眼,新改的铁圈轱辘、油布车篷,跟流民的破独轮车一比,简直是明晃晃的靶子,真挨近城门,保准被盘查得脱层皮。 大名府是重镇兼陪都,厢军守着城,两万禁军更是扎在城郊,可官道上半点没见安稳。 逃荒的人潮跟涨水似的涌过来,刚过界碑,禁军就拦了路,包袱得翻个底儿掉。 尤明姜瞥了眼远处禁军的旗号,语气沉了沉,低声说:“海大叔,空白路引剩得不多了。这一拨禁军是新换来的,查得严还没规矩,咱们绕山路走,别撞上去。” 海四爹勒住缰绳,抹了把额上的汗:“听说上一拨才驻了俩月,好好的怎么换防了?” 尤明姜轻叹一声,声音压得更低:“还不是朝廷怕兵将聚在一处,万一扎根太久,保不齐会生出什么异心。” 海四爹咋舌道:“怪不得总听说禁军换防勤,原来是朝廷怕这个!照这么说,大名府这儿的禁军,管得也这么严吗?那地方上的治安,应该很好吧?” 尤明姜冷笑道:“治安好?大名府紧挨着恒山派跟黑木崖,双方的厮杀就没断过。就算不换防,禁军平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肯真管?海大叔您说说,这般治安算好吗?” 车厢里忽然探出个脑袋,海红珠咋咋呼呼地凑过来:“可我听说大名府是重镇,足足有两万禁军和厢军呢!这么多人,就不能清剿一下作乱的江湖人么?” 被她这天真的话逗得一笑,尤明姜摇头解释:“想什么呢?厢军是服杂役的,一月就那几贯料钱,哪犯得着为江湖事拼命?” 海红珠不服气道:“我说的不是散兵游勇,我说的是禁军,正经听调遣、吃皇粮的……” 尤明姜轻轻摇了摇头:“禁军三天两头换防,今日你费劲清了作乱的,明日又来一拨生面孔,这功劳苦劳,最后能算在谁头上?官府里头的人啊,但求面子上过得去,别乱到要关城门就行。至于老百姓究竟活得怎样,没几个人真放在心上。” 海红珠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微微张着。 原来朝廷怕的是兵将夺权,而不是江湖争斗。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绕开麻烦活着,就已是烧高香了。 见她愣着没回神,尤明姜拍了拍车辕:“别愣着了,先赶路吧。” 海四爹赶忙应了一声,轻甩鞭子,骡子“咴”地一叫,撒开蹄子拐进了旁边的岔路。 . 这山路比官道可难走得多。 车轮碾过碎石子,“咯吱咯吱”响得刺耳,地上的石子又尖又密,好些都带着棱尖儿,铁圈轱辘碾过,磨得“滋滋”轻响。 走了大半天,日头越晒越毒,骡子累得喘起了粗气,鼻翼扇着热气,蹄子落地也慢了些,像是每走一步都在忍着疼。 大小不一的石头挤挤挨挨,被晒出白花花的光,酸枣刺、野荆条从石缝里钻出来,叶片蔫蔫地耷拉着,风一吹才勉强簌簌晃两下。 海四爹淌着汗,抬眼扫了扫四周,含糊道:“这地方,好像叫什么乱石岗来着……车轱辘上的铁圈,被这些石子儿弄松了不少。” 热浪裹着尘土扑在人身上,海四爹穿了身粗布短褂,袖口沾了些泥儿,配着灰麻布裤子,头发乱糟糟的,酸溜溜的汗馊味黏在身上甩不掉,连呼吸都带着股热意。 俩小姑娘也没好到哪儿去,浑身臭烘烘的,海红珠抹了把汗,眉头始终拧着。 一行人穿得要多寒酸有多寒酸,只有尤明姜设法搞来了一身体面的行头:圆领窄袖的缺胯衫,下摆掖进腰带里,襻膊把袖子搂起来,乍一看还真像个押解公文的小吏。 倒不是她自私,只顾着自己光鲜,实在是没办法。她特意在车上挂个驿站灯笼,自己扮成个小吏,又往骡子身上绑了一小捆包袱卷,假装是官府的文书卷册,好威慑沿路的灾民。 “嗯,再赶两三日路,应该就能到平定州了。”尤明姜说着,目光落在了车里昏睡的铁萍姑脸上。 日光透过车篷的缝隙,在铁萍姑蜡黄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她额上敷着的湿布早被蒸得半干,紧紧黏在皮肤上。 铁萍姑蜷在藤席上,身下垫着厚实的干艾草,却仍挡不住骡车颠簸的晃动。 她脸色蜡黄,嘴唇裂得起皮,双眼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沾着尘土,一只手虚虚搭在腹部,偶尔溢出几句含混的气音。 蜂毒本就伤了她的底子,这一路没沾过热食,她夜里总睡不安稳,被肚子里的滞胀感搅得烦躁;白天昏昏沉沉提不起劲,病恹恹的。 尤明姜捏了捏竹编药篓的背带,心里暗忖:铁萍姑这身子,要是再断了热食调理,怕是要落下病根儿了。 海红珠也捂着肚子,天天吃干炒面,嘴巴烂了好几处,肚子胀得像揣了个硬球儿,跟受刑似的。 见她脸色发白,尤明姜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你这脸色瞧着不对,还能撑得住?” 海红珠连忙直了直腰,忍着难受劲儿,挤出个笑:“可能太热了……歇会儿就好。” 海四爹瞪了眼车斗里蔫头耷脑的女儿。这一路,他总怕给尤大夫添麻烦,海红珠好几回捂着肚子,脸皱成一团说难受,都被他用眼神暗暗压下去了。 瞥见海四爹投来“别添乱”的眼神,海红珠赶紧低下头去。 她怎会不明白自家老爹的心思? 这一路上,骡车见了成群结队的灾民,总会尽量绕道儿,可总有躲不开的时候。沿途都是饿狠了的灾民,衣裳破得遮不住身子,野物被逮光了,就在路边搭个破布茅草棚,泡在没脚踝的淤泥里,从浑浊水坑里捞一口吃的。 生火做饭,不等于明说“我有粮”么? 海四爹便提议不生火,让每人缠袋干炒面,饿了就嚼几口干的,图个安生就好。 况且,尤姐姐肯匀口炒面给她和爹爹,就已是天大的幸事,哪儿还能挑肥拣瘦? . 都到了这工夫,海红珠还在咬牙硬撑着。 再一瞧海四爹抿着嘴一言不发,尤明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个竹筒,拔了塞子,递给海红珠:“这几天净啃干炒面,肚子早受不了了。萍姑还病着,你可不能再垮了。这是保和汤,拿山楂、神曲熬的,先喂她几口,剩下的你自己喝,能舒坦些。” 海红珠接过来,把竹筒凑到铁萍姑的嘴边,铁萍姑喉咙一动,本能地咽下了小半口。 没等再喂,她就皱皱着眉,不愿被药汤搅扰了清梦,偏过头去不再张嘴了。 海红珠这才自己捧着竹筒,小口抿着。 温热的药汤滑过喉咙,带着点儿山楂的酸,说不清是药效还是心里松快了,肚子里的胀闷竟真的轻了些。 见海红珠还是没什么精神,尤明姜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咱找个地儿歇歇,烧碗热汤把胃焐一焐。” 海四爹却唱反调,一个劲儿摇头:“歇不得,真歇不得。” 听到老爹表态了,海红珠仰起脸,颤声说:“咳咳咳……我能坚持的,尤姐姐……” . 犟种。 大犟种和小犟种。 尤明姜脑仁发胀,先前一直闷着没言语,这会儿却实在憋不住了。 这一路上,她尽量由着海四爹自己赶车,不多插手,本是想叫他放宽心、莫紧张。 谁料想,反倒弄巧成拙,海四爹把自己逼得越发紧巴,连喘口大气都舍不得。 尤明姜叹道:“这个可以歇……” “这个真的不能歇!” 海四爹扭过头,鼻子嗅了嗅空气,赶忙把鞭子在手里掂了掂:“尤大夫,这么大的湿土味儿,准是要下雨了!山雨来得猛、下得急,多待一会儿就多一分险!” 尤明姜单手捂脸:“……” 她是真没招儿了。 只好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那就再赶一程。好歹找个背风的山坳,避一避。” . 话刚说完,雨点儿就砸下来了。 不是飘的细毛,是实打实的豆粒,起初就那么三五颗,东一颗西一颗地蹦。 再一眨眼的工夫,天就变了脸。 雨密得连成了片,白茫茫的挡住了视线,砸在车篷上“咚咚”直响。 “咔嚓!”一道闪电劈亮了雨幕! 紧跟着,炸雷震得耳朵嗡嗡响,海红珠猛地一缩,往车斗深处躲了躲。 雷电亮得人睁不开眼,拉车的骡子也受了惊,扬起头“咴咴”叫,声音里带着慌,蹄子在泥地里刨,一下一下,刨得泥点子乱飞。 海四爹慌忙跳下车,裤脚在泥里一拖,带起一串浊点儿。 雨水流进他的眼里,涩得他直皱眉,怎么眨都没用,他眯着眼,对着尥蹶子的骡子虚抽了两鞭,鞭子没挨着毛,只听见“啪”的空响。 可那牲口不买账,狠狠打了个响鼻,前蹄还在刨泥,死活不肯挪窝。 海四爹喘着气,无奈地冲车辕上喊:“尤大夫,这犟种犯了性子,尥蹶子了!” “问题不大,我来吧。”尤明姜跳下骡车,脚一落地,就陷进泥里。 她伸手去扶车轱辘,车身猛地一晃,“咕叽”一声陷得更深,泥点子溅了她一裤腿。 雨水斜着往车篷里潲,落在海红珠手背上,冰得她一激灵,声音慌慌的:“尤姐姐,潲进雨来了……” 尤明姜往车斗那边望了眼,冲海红珠温声说:“红珠,把竹编药篓丢给我。” 接过竹编药篓,她没顾上披蓑衣,直接从里面取出了油布,顺着车沿儿压严实。 忙活了好一会儿,她掀开车帘一角往里看,见油布遮得妥帖,就边角洇了点水,俩小姑娘衣裳还是干爽的,才松了口气。 . 尤明姜没急着上车,转而往路边走了几步,弯腰薅了一把苦苣菜,又寻着几株嫩苜蓿,轻轻捋掉根上的泥巴,凑到骡子鼻子前。 那骡子原本还梗着脖子,闻到野菜的气味儿,耳朵忽然动了动。 尤明姜摸了摸骡脖子,手指捋着鬃毛往下走。她蹲下一瞅,眼神倏地定住了,果然,骡子后蹄缝里卡着块石子儿,还渗着血丝儿。 三两下挑出碎石,她直起身从竹编药篓里摸出罐盐巴,捏了撮混进野菜,递到骡子嘴边:“原是受了委屈,怪不得不肯走。吃吧,等找着避雨的地儿,让你好好歇着。” 骡子嚼着野菜,眼里慢慢汪了水,尾巴不甩了,尥蹶子的劲儿也泄了,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胳膊,跟个讨哄的孩子似的。 海四爹已经披好蓑衣、扣上斗笠,看着眼前的光景,忍不住笑出了声:“尤大夫,我活这么大岁数,头回见跟牲口唠体己话儿的。” “牲口不会说话,疼了也只能闷着,跟人心里藏着事儿一个样。” 尤明姜温声安抚道:“海大叔,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别心焦,您心里挂着的那些,我都瞧在眼里呢。” 海四爹望着骡子服服帖帖的模样,愣了愣神,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半晌才轻轻叹道:“……嗯,听尤大夫的。” 说实在的,他怕的倒不是这场山雨,就怕青风山之流的强盗来,万一他们人多势众,或是强盗头目比尤大夫武功高,可怎么应对? · 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 眼看前方的山道渐渐宽了些,车轱辘倏地一沉,“嘎吱”一声,整辆车像被什么东西拽住,硬生生顿住了。 紧接着,道旁的几棵树纷纷倒下,树干擦着车帮砸进泥里,溅起的泥点子飞了一车,骡子伤了蹄子,又受惊,这会儿本能往前蹿。 一时间,车身晃得厉害,仿佛要散架似的。 海四爹眼尖,瞥见草丛里露出半寸麻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绊马索!” 尤明姜没慌神儿,更没跟骡子较劲儿。 她扯着缰绳,顺着骡子往前蹿的势头,轻轻勒了一下,大喊道:“扒稳了!” 车身猛地一颠,海四爹赶紧扶住栏板,两腿死死夹住车辕;海红珠反应极快,翻身就把铁萍姑搂进怀里护住。 铁萍姑被颠得哼了一声,海红珠撑住她,自己的肩膀却结结实实撞在车板上。 她疼得咬住嘴唇,硬是没吭声。 车轮碾过了绊马索,又是一颠。 骡子被扯到伤蹄,猛地一甩尾巴,车身狠晃,差点儿把人骨架都颠散! 万幸! 车总算没翻。 . 扫了一眼车厢,见这俩小妮子还稳当,尤明姜擦了把冷汗,暗自庆幸:得亏不是谷深崖陡的地儿,要是遇上这情况,骡车准保不住。 她扯住了缰绳,骡子还在轻轻哆嗦,却也没再往后退。 骡子本就憨厚,冷不丁遇上绊马索,十有八九会发懵,不是硬闯就是愣住。能忍着疼护住主家,说它通人性,一点也不过分。 换作别的牲口,早该蹦起来乱踢腾了,可这骡子有灵性,顺着缰绳的力道,硬是收住脚步,还把车身给拽正了些。 “好孩子,真亏你机灵,”尤明姜说,“等这程走完了,给你找最干净的草料,多加两把豆饼,叫你好好歇歇。” 骡子打了个响鼻,尾巴轻轻一甩。 可还没等喘匀气,车轴突然“嘎吱”一声怪响,整个车猛地向左一歪。 先前被石子磨松的铁圈,经方才的颠簸彻底滑脱了半圈! . 必须停下来修车了。 海四爹咬咬牙,朝尤明姜喊道:“尤大夫,这轱辘不修不行了!我先撬开看看!” 白茫茫的雨雾里,树影子模糊成一片。 尤明姜眉头一皱,眼神沉了沉,“海大叔,不急。这可不是修车不修车的问题。” 这荒山野岭的,平日连个过路的都难碰上,好端端的,怎会凭空冒出个绊马索来? 十有八九,是遇上拦路劫财的强盗了。 . 尤明姜把缰绳塞给海四爹,纵身跳下车。 “各位好汉,我们是逃荒的,要往平定州去,途径贵宝地,不愿招惹是非。” 她手握虎撑,一边往前踱步,一边扫视着周遭说:“可眼下这阵仗,诸位是不打算叫我们打这儿过去了?” 没见她刻意扬声,可字字都破开雨水的嘈杂,清清楚楚地传了出去。 “既然道上的好汉们有意拦路,何不痛快现身,亮个相来!” . . 17、强盗 没人回应。 雨打得更急了。 尤明姜闭着眼,连忙扶着湿漉漉的树干,肩膀微微打着颤,低哕了几声。 连日啃干炒面,肚里没半点儿荤腥,人有些淘虚了,方才心头一阵火起,登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软绵绵的,险些儿栽倒在泥地里。 这半个月赶路,说不上是好是坏。 刚上路那阵子,尤明姜见着灾民就帮,总从竹编药篓里分出些充饥的水粮。 这哪儿一次救得过来呢? 竹编药篓就那么大,一路上用得多、添得少,实在紧巴;药葫芦虽是个宝贝,却复制不了中药材,至于能复制的义酬药品,不仅有数量上限,药效还会一次不如一次。 她一个都不愿放弃。 可这遍地数不清的灾民,明晃晃地摆在她眼前,就是在告诉她,什么叫“逼不得已”。 . 海四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情世故没见过?他知道,尤大夫快撑不住了。 她熬累了。 再也经不起“救不得”的煎熬了。 但尤大夫是个体面人。 从不肯把难受的那一面露给人看。 有一回,尤大夫遇见个孩子,已是奄奄一息。爹娘都饿死了,单剩他一个,肋骨根根凸着,小脑袋却还支棱着,眼睛不肯闭上,只剩游丝似的一口气吊着,实在可怜。她就端着一罐豆腐汤,一勺一勺喂给孩子。可那孩子还是在她怀里凉了下去,两只小手僵僵地蜷着。 她没哭,也没言语,只是盯着孩子愣了一会儿,而后对海四爹低声说:“埋深些吧,别叫野狗给祸害了。” 海四爹本想宽慰她几句,没承想她倒先开了口:“灾民这样多,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是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她对着海四爹,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无比苦涩。 自打这儿起,她就吩咐海四爹绕行。但凡能躲开灾民的地界,宁可多绕些路,也绝不再往前凑了。每逢大伙儿望向她,她就挤出个笑容,笑还没到眼底,先淡了下去。笑过之后,她又沉默下来。她笑,是为了让大伙儿安心,好叫他们知道,自己这个主心骨还没垮掉。 海四爹什么都瞧在眼里,只是不忍说破。 起初他怕尤大夫觉得他们没用,一心想着多搭把手;眼下却是真心疼她,实心实意想替她分点儿忧,不愿再给她添什么难。 有好几回,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真想跟她说:“俺们父女俩这就走,不碍你事了,你也好多歇歇。” 可转念又挪不开脚…… 一来是舍不得,前路茫茫的,也不知该往哪儿去;二来是真怕,他们要是走了,再没人陪在尤大夫身边。她要是连这点牵挂也没了,万一撑不住,可怎么好? 这当口,尤大夫最需要的,就是什么都不要想,静一静。 所以他才这般焦心,把自己逼得一刻不得松弛,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肯留,更不让红珠去扰尤大夫。 可人一上了年纪,就光剩下添乱的份儿。 连赶车这样寻常的活儿,居然还能叫绊马索别断了车轱辘…… 海四爹忍不住埋怨自己,埋怨完了,又想起在山神庙里遇见的那个路小佳。 唉,要是路小佳这会儿在就好了。 最起码,他比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中用多了。 · 想一个不在眼前的人干什么? 要是知道海四爹这会儿的心思,尤明姜准得叹口气摇个头。 老人家实在想得太严重了。 她只是累狠了,有点低血糖了。 无论跟不跟她北上,她都会往前走的,这一行人出力多出力少,横竖没得挑,无非就是一口粮分着吃的事儿。 至于不爱笑…… 这情形下,谁还笑得出来?要是对着灾民还能笑得很开怀,那可真成了活畜生。 尤明姜扶着树缓了会儿,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个250ml的塑瓶,那里面是5%葡萄糖注射液,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 停了一会儿,觉着胸腹间缓过些气力,精神也清明了几分,这才长长吁出口气。 她想着不能浪费,硬着头皮又灌了半瓶,实在咽不下去了,皱紧眉头咂咂嘴,心想:下次要弄一些饴糖在竹编药篓里备着,这葡萄糖注射液不太好喝…… 尤明姜刚把剩下的半瓶葡萄糖,放回竹编药篓,就听见灌木丛里“窸窸窣窣”一阵响。 她心头一跳,直起身,抬手抹了抹嘴巴,伸出胳膊来警惕护着海四爹,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骡车旁边。 下一刻,七条人影猛地窜了出来,个个衣衫褴褛,手里拿着短斧和朴刀。 这伙强盗肯露面了便好,总强似躲在暗处使那阴损招数。 她这车上,可还载着俩孩子呢。 尤明姜目光一扫,心里已有计较。 这些人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握刀的手背青筋凸起,却微微发抖。破烂衣衫遮不住嶙峋骨架,裤脚沾满半干泥泞,不像是惯匪,比较像是饿红了眼的饥民。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声音放得平缓清晰,不高不低,刚好能穿透了淅沥的雨声。 “我们是过路的,车上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也不想惹事生非……” 先试着打消对方最可能的恶念,她略停一停,目光落在神情狰狞的强盗头子身上,又继续说,“粮食不多,只剩小半袋糙米。各位想要就拿去,权当过路费。” 她特意把“过路费”说得重些,既示弱,也给他们留点面子。右手看似随意垂着,实则握住了虎撑,随时准备出手。 · 雨点儿打在叶子和车篷上,沙沙响着,山道上对峙的场面,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咕咚。”海四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只听强盗头子冷笑了起来,狠啐了一口:“你当爷爷是三岁孩童,好哄骗不成?” 看到车上高悬的驿站灯笼,强盗头子更无疑虑,手中朴刀带着风声,直劈了过来! “兄弟们,上!抢了狗官的赃物!” · 海四爹大惊失色。 没料到这些人竟对他们恨之入骨,海四爹急得直嚷:“误会!咱们是逃难的……” 朴刀劈了过来,尤明姜一把拉开海四爹,刀锋擦着他面门而过,海四爹惊出了一身冷汗。 “误会个屁!”强盗头子怒喝,“交出赃物不杀!” “大哥,跟这些狗腿子啰嗦什么!”旁边一个拿短斧的,也恶狠狠地冲上来。 尤明姜眼疾手快,一把将海四爹推回车内,然后侧身避开,用虎撑往强盗的肘弯儿一搭,借着雨地的滑腻,轻轻一勾,那人“噗通”摔在泥里,斧头也飞了。 车厢里,海红珠紧搂着昏睡的铁萍姑,从藤席底下抽出了一把朴刀。见海四爹跌了进来,急声道:“爹!我护着你!” “你别添乱,就是帮大忙!”海四爹夺过朴刀,将这俩小妮子护在身后,再朝外看去,又见一个强盗扑向尤明姜! 这个强盗,脸上也刻着一般无二的恨意。 奇了怪了,这些人第一次见尤大夫,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恨她?! · “铛!” 虎撑格住朴刀,震得对方虎口发麻。 尤明姜趁势一脚,踹在那人的膝弯儿,然后薅住衣襟往旁一甩,又撞翻一个。 海四爹急得探身,大喊道:“别打了!咱们真没赃物,更不是什么狗腿子……哪儿有带着一队老弱病残来运赃的?” 这些人杀红了眼,尤明姜有心相让,也被他们打出了火气,用虎撑怼翻了好几个。 正乱着,忽听一声喊:“别打了!” 沙大嫂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怀里抱着个小孩子,“再打……孩子就真的没气了!” 那是个瘦小的孩童,约莫才两三岁,面黄肌瘦的,张着嘴哭闹着,小手不安地乱挥。 沙老大一见妻儿,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手垂下去:“谁教你带他来的?!” 他额上青筋暴起,非是怒,实是急。 “不带他来,你能停手么?”沙大嫂泪流满面。 好机会! 尤明姜趁机放倒了几人,接着就地取材,用那根绊马索将他们牢牢捆住。 见状,沙大嫂吃了一惊,急忙转脸,向尤明姜苦苦哀求:“对不住……我们实是没法子了……谭道那狗官逼我们采石,每人每日凿三斗,完不成就要砍头……” 强盗头子,也就是沙老大,死死瞪着自家婆娘,脸涨得通红,眼泪滚进胡须里。 旁边几个兄弟也别过脸,肩膀抽动。 · 乱石岗沙家七兄弟,本是采石匠人。 他们个个儿都是血性汉子,靠着一身力气吃饭。因着大名府狗官谭道的压榨,才落得如今这副形销骨立的模样。 前阵子石矿塌了,沙老五被埋了半日,好不容易救出来,却瘸了一条腿,官府却不闻不问,反诬他们破坏矿脉,断了他们的生路。 七兄弟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铤而走险,在这乱石岗中做起了无本买卖。 这次是听了个信儿,才在这荒山野岭里日夜蹲守。饿急了就啃点树皮,渴了就接点雨水喝,遭了大罪了。 他们这么拼命,无非就为了等一个消息! 听说那该死的大贪官谭道,巴结上了惊怖大将军,要偷运一批龙眼大的明珠做生辰礼! 整整七十二颗明珠啊! 这哪儿是明珠啊,根本就是从老百姓骨头里榨出来的膏脂! 他们心里也打鼓,怕这消息不准,白忙活一场。但有一丁点儿指望,也得试试不是? 所以,他们是大股的镖车也盯着,像这种官家式样的小车也不放过。 今天可算等着了! 这骡车看着是不起眼,但偏偏赶车的尤明姜一身官差味儿,车上挂着驿站的灯笼…… 正经官差谁走这种鸟不拉屎的道儿? 沙老大一看,气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谭道这王八蛋,真狗日的狡猾!还想着蒙混过关?兄弟们,别放过它!”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上面那出乌龙事儿。 · 沙大嫂还在低低地抽泣。 怀里的小家伙瞳孔半睁着,懵懂地看向沙大嫂,小手伸出来,抓住一缕头发,见娘不理会,突然“哇”地哭得更凶了,小脸憋得通红。 沉默了一会儿,尤明姜解下自己的炒面口袋,轻轻递给沙大嫂:“别让孩子跟着遭罪,这炒面你先拿着……” 海红珠眼睛一亮,立刻从车厢里掏出身子,把自己的炒面口袋递过去,清脆地说:“我的也给你们!” 沙大嫂愣在原地,盯着眼前两个炒面口袋,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抖着伸出手,刚一碰到炒面口袋,就痛哭了起来。 恨不能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 “谢、谢谢……你们真是好人……” 沙大嫂一边作揖一边道谢,眼泪和雨水一起打湿了她的衣襟。 “没出息!谁让你接的!”沙老大急得眼睛通红,嗓子沙哑。狗腿子给的东西,死也不肯吃,半口都不会沾! “我不是官差,车上也没有赃物。” 尤明姜轻轻掀开车帘一角,露出车内的老弱病人,“挂上驿站灯笼,是为了避开流民。” 沙老大张了张嘴,怒火渐渐消了。 仔细看去,这车和人的确不像押运贵重物品的样子。 沙家七兄弟看到这一幕,终于泄了气。 他们落草为寇,不就是为了给家人找一条活路么? 尤明姜轻轻叹气:“我们的车坏了,也是拜你们的绊马索所赐……” “绊马索不是我们弄的!”沙老五挣扎着抬起头,急切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们沙家兄弟虽然落了草,但敢作敢当!这绊马索绝对不是我们设的!” 不是他们? 那又会是谁呢? 尤明姜心中一紧:这荒山野岭里,竟然还藏着另一伙人! · 想到这儿,她沉吟着缓缓开口:“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说的赃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我猜,十有八九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圈套。” “你凭什么这么说?”沙老大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尤明姜问他:“你们呢?打哪儿听说的这件事?” 沙老大嗓音沙哑:“道上都在传……有人说邓定侯的镖局接了暗镖;也有人说谭道不信任镖局,要让驿站的人假扮官差偷偷运输……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在这里碰碰运气。” 沙老二激动地插话:“不管他用什么方式运送,只要是谭道的东西,抢了就不为过!” 尤明姜反问:“既然谭道是个狗官,那他要运什么赃物,怎会让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沙老大张了张嘴,最终无言以对。 他们何尝没有怀疑过? 只是被逼到绝境,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拼命抓住。 尤明姜重复了一遍:“要么是借刀杀人,要么是故意搅乱视线……不错,是个圈套。” · 沙老大被刺痛了最敏感的神经,脖子猛地一梗:“圈套?我们已经走投无路,就剩下条烂命了,有什么值得别人费心思算计的?” “放出风声的人,自有他要对付的仇家。你们只是误打误撞,陷进了圈套里。就因为你们走投无路,所以最容易煽动,听到一丁点儿动静,就会不管不顾地扑上来……” 尤明姜语气幽幽地说:“反正你们除了这条命,也拿不出别的东西了,不是么?” 沙家兄弟们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 最后那一丁点儿落草为寇的悲壮,被她轻描淡写几句话,扯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明晃晃的难堪。 他们不仅失败了,还从一开始就是别人棋盘上无足轻重的棋子。 沙老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尤明姜轻叹道:“你们,不适合做强盗。” 真要有干这一行该有的狠劲儿,也不至于把自己和家小,逼到这般凄凄惨惨的境地。 这几句刻薄话,比兜头浇了瓢冷水还狠。 沙家兄弟们被浇了个透心凉。 · 一旁的沙大嫂眼圈红红的,怀里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怯生生地,目光在尤明姜脸上徘徊了片刻,末了又望向被捆住的丈夫。 刚接受了口粮,再开口求情,她实在难以启齿。 可那是她一家人的依靠啊…… 尤明姜见状,默默从竹编药篓里,取出先前她剩下没喝完的半瓶葡萄糖,倒入盛着温水的竹筒中摇晃均匀,而后走向沙大嫂:“让我看看孩子。” 沙大嫂怔了怔,本能地将孩子护紧,一抬头,却撞上尤明姜温和的目光。她犹豫了会儿,终于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过去。 尤明姜接过孩子,小小的身躯轻得令人心惊。她调整姿势,让孩子半倚在自己臂弯里,将插着中空芦苇杆的竹筒凑到孩子嘴边。 孩子尝到一丝甜味,本能地吸吮起来。细瘦的脖颈微微颤动,一只小手无力地搭在尤明姜手腕上,一直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平息了。 尤明姜耐心地慢慢喂着,顺便轻拍孩子的背,直到孩子眼皮打架,才归还给妇人,“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就化干戈为玉帛吧。” 沙家七兄弟猛地抬头,几个硬汉面面相觑,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被逼到绝境的狠戾之气,一下子消散了。 沙大嫂更是又哭又笑。 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线曙光。 尤明姜吩咐海四爹:“帮几位解绑吧。” 海四爹依言上前解开绳索。 沙老大迟疑地站起身,活动着发麻的手脚,见尤明姜果真不追究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他几人也都没了气势。 沙老七摸了摸脑袋,讷讷道:“唉……我们不是天生就想当强盗,是谭道那狗官,把所有的活路都堵死了啊……” “没人天生想当强盗。谁不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可谭道堵了你们的路,你们再去堵旁人的,不就成了他那样的人?” 尤明姜顿了顿,抬头望了望渐弱的雨势,温声道:“你们要是会修车,就来搭把手吧。” 沙老大急忙应道:“我们以前采石,常摆弄运石车,那车轱辘都是箍铁的,图个耐磨!修你这车,不在话下!” 沙家兄弟们互相看了眼,都围了上来。 · 细雨蒙蒙中,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强盗们,竟就这样蹲着为她修缮车辆。 沙老大仔细检查车轮变形之处,往日推拉运石车的经验,这会儿全派上了用场。 雨落在人身上,只余丝丝凉意。 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沙老大郑重地说道:“等熬过这阵灾荒,我就带家人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绝不再做强盗了!” · 这一声承诺打动了圣母系统,尤明姜的义酬奖励,还是头一回来得这么快。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乱石岗行侠仗义,成功拯救一群迷途知返的弱质家小,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复方甘露醇注射液*250ml/瓶*5瓶】 【乳酸林格氏液*1000ml/瓶*10瓶】 特殊义酬: 【红外耳温枪*1只】 【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 骡车修好了,尤明姜还拿到了义酬奖励,心情大好。她从竹编药篓里取出几贯钱和小半袋糙米,一起递给沙老大,笑着说:“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过路费。” 沙老大急忙推辞:“这不是臊我吗?都说不当强盗了,我可不能要……” 尤明姜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道:“别跟我推,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小孩子哪能跟着大人一起受这份苦?再者说,你们想离开大名府,一路上吃的喝的、赶路的钱,不都得有吗?就当是我借你的。” 听到这儿,沙老大这才接了过来。 他哽咽了会儿,突然哑着嗓子,转头对身后喊:“兄弟们!给恩人磕个头!” “可别这样,”尤明姜赶紧伸手拦住,“路都是自己选的,往后别再走歪路就行。” 她轻轻跳上车辕,挥了挥手说:“走了。” · 骡车里,海红珠扒着挡板向后望去。 只见沙家兄弟们和沙大嫂抱着孩子,还站在路边远远地挥手。 她也朝他们摆了摆手,缩回身子,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爹,他们真的能改好吗?” 海四爹轻轻叹了口气:“都是这吃人的世道给逼的……要不是那些贪官污吏把人不当人,把路都堵绝了,谁愿意豁出性命,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 他赶着骡子,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乱石岗,压低声音说:“尤大夫,你这身行头……要不要换换?我担心……” “好。”尤明姜点了点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只管安稳走咱们的路便是。真是冲我们来的,怎么躲也躲不掉。” 正说着,铁萍姑靠着车壁轻轻咳嗽了几声,脸色还蜡黄着,海红珠见状,赶忙扶她坐直了些,小心地给她喂温水:“萍姑,喝点水,感觉好些了吗?” 铁萍姑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微微点了点头,声音虚弱:“刚才……是遇上强盗了吗?” “早没事啦!”海红珠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尤姐姐可厉害了,几下就把他们制住了!咱还把口粮分给他们了呢。” “唉,说起来他们也真是可怜,被官府逼得没了活路,家里的孩子都快饿晕了。” 铁萍姑轻声问道:“怎么就能断定,他们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呢?” “区别他们是什么人不重要,”尤明姜没有回头,只是笑了笑,“重要的是,咱们再往前赶一段路,就能吃上口热汤饭了。” “太好啦!”海红珠立刻欢呼起来。 铁萍姑望着尤明姜的背影,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没再说话。 尤大夫若不这么做,那便不是尤大夫了。 她这人就是…… 在外人面前,总带着无坚不摧的锋芒,可对着需要帮衬的人,又藏着满心柔软的善意。 · 雨后的山路越发泥泞难行。 车轮碾过一个个水洼,溅起的泥浆不断打在车板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海四爹回头,看了看车厢里两个相互依偎的小姑娘,又看了看身旁神色沉静的尤明姜,心里原先那份七上八下的忐忑,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消散了大半。 骡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水洼,碾过挂着雨露的青草。 车轮溅起的水花中,倒映出一行清晰的车辙,向着平定州的方向,渐行渐远。 · · 18、杂蔬豆腐汤 雨过天晴,骡车停在了一处荒废的院落。 尤明姜没走太远,她蹲在泥地上,手里使着小木棍儿,“吭哧吭哧”地撬着野菜。 这当口的野菜,就数马齿苋和水芹菜最是应季。偏是这一带生得尤其旺,一丛挤着一丛,绿盈盈地晃人眼睛。 这两样都是凉性的,马齿苋能利水,水芹菜能祛湿,摘回去和豆腐一锅烩了,赶上这样容易中暑的天时,喝上一碗,浑身都舒坦。 尤明姜轻轻一撬,搞起了一丛水芹菜,往水里涮了几下,根上的泥浆流走了,露出青嫩嫩的茎秆,水灵灵的,看着就脆生。 她甩了两下水珠子,随手丢进竹编药篓,和早先摘的马齿苋混在一处。 说来也怪,这一路顺得有些蹊跷。只有缠人的蚊虫,怎么熏艾都轰不走。 太安静了。 那绊马索及其主人,竟再也没露过痕迹。 车轱辘上还留着修理的印子,明明白白摆在那儿。要不是有这个凭据,她真要把乱石岗的事儿当成自己梦游了。 突然,她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明晃晃的白光下,知了没命地叫着,一声接一声,没个消停。空气又黏又闷,但除了蝉鸣,似乎还掺了别的动静。 那是灌木丛“窸窸窣窣”的轻响,还有一道极浅的呼吸声,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明摆着是打定了主意来跟踪的。 尤明姜低下头,心里慢慢冒出一个朦朦胧胧,又莫名笃定的念头:绊马索的主人来了。 · 这种时候,最怕自己先慌了神。 她没回头,只似蹲累了般自然起身,挎起装满野菜的竹编药篓,不紧不慢地继续朝前走。但一只手已悄悄垂下去,虎撑滑入掌心。 一步,两步,三步—— 尤明姜倏地转身,手里的虎撑“嗖”地化作一道银环,疾射向侧后方的灌木丛。银环在枝叶间迅猛一绞,又稳稳飞回她手里。 只打落几片碎叶,连个鬼影都没逮着。 树干上的知了,还在没完没了地叫着。越叫,周遭越被衬得静悄悄,静得离奇。 到底藏在哪儿呢? 老槐树后面?左手边儿的乱石堆?还是身后那片狗尾巴草丛? 尤明姜皱了皱眉,扫过那几个可能的藏身点,猛然一仰头,视线刮过头顶交错的树冠。 空空如也。 该不会是她自个儿胡思乱想,听错了? 不对!绝不是风吹草动闹的误会! 尤明姜摇了摇头,立刻驱散了这个天真的念头。一股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她:暗处一定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等着她松懈。 · 突然,左前方几片树叶无风自颤,簌簌往下落! 尤明姜手中的虎撑,再次脱手而出,“哧溜”一声破空而去,精准地穿过那片晃动的枝桠,可惜又打了个空,徒劳地转回她手中。 日光穿过枝叶,在她脸上割出明晃晃的斑块,刺得人睁不开眼。 和她躲猫猫么? 等她沉不住气,等她转身走人,才好继续阴魂不散地缀上来? 尤明姜低低骂了句粗话:“他龟孙的。” 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在这荒山野地里听得特别清楚。她啧了一声,被这声音一打岔,心下反而豁亮了。 “也罢,”她心说,来人武功不俗,绝不是沙家七兄弟那样的莽夫。姑且让他先溜达着,“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等逮住了人,非倒吊起来抽一顿不可! · 尤明姜跟遛狗似的,专拣了日头毒辣、没遮没拦的地儿走,左一转右一拐,自顾自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确信对方还牢牢跟着,这才转回一行人临时歇脚的小院。 院墙是用黄土夯成的,被雨水冲得沟沟坎坎,露着掺在泥里的草梗儿,簌簌往下掉渣。 狗尾巴草从墙缝儿里挣出来,黄蔫蔫的、瘦伶伶的,随风轻轻地晃着。 人搬走了,屋子就死了。 没了人的鲜活气儿滋养,院墙也一天天垮下去,偶然落了些草籽儿,草籽儿懵懵懂懂地冒出一捧野绿,又变得黄蔫蔫,只剩下荒芜。 世道动荡,这样的荒村小院会越来越多。 · 丁喜伏在远处树荫里,见她带着自己兜圈子,就知道自个儿行藏已露。 他不由得苦笑一下。 那绊马索确实是他亲手布的。 自打黄河在张秋镇溃堤,漕运随之断绝,大名府的粮食一天一个价,贵得没了边。 杏花村是个不起眼的小酒家,日子紧巴巴的;小马又染上了疟疾,先前弄了藿香正气汤,只能压住寒热,稍一疏忽又会反复。 一时间,既找不到大夫诊治,也弄不到对症的药来吃。 丁喜本来盘算好了,要劫了谭道这个狗官押送的红货,好重金请了张简斋来救治小马。 谁承想,眼错不见拦错了车,一时恍惚,竟叫旁人抢了先,却意外撞见这大夫收拾了沙家七兄弟,还分了口粮给沙大嫂的孩子…… 他不禁流露出了动容之色。 要知道,在许多人眼中,强盗终归是强盗,哪管什么缘由和种类,横竖都是一死。 谁又肯问一问,他们怎么偏走上这条路?谁又愿听一听,他们是如何被那狗官刮尽了血肉、逼绝了生路?这何尝不是一种谄媚,不是一种对强权不声不响的低头? 说起来,沙家人不过是一群小人物,却敢动谭道这个狗官的红货,更敢豁出性命去复仇。即便失败了,又何尝不是一种骨气? 再看这大夫,心怀慈悲却不失通透,偏生落在这么个污糟世道里,真真是恶土生灵芝。 当时没跟沙家七兄弟争抢,也是因为丁喜知道他们的遭遇,知道他们是被逼无奈才落了草,为了向谭道寻仇,才会在山路上拦车。 不过,他丁喜一向不做亏本的买卖。 这次下了绊马索,却落了空;想起小马的疟疾,时好时坏,要是能把这大夫“请”回去,也不算白白忙活一场。 可惜,这大夫警觉得很,功夫比他预想的厉害,才悄悄跟了一小段路,就被她发觉了。 丁喜目光沉了下来。 想到这儿,他悄无声息地潜近小院,仔细观察院内动静与布局,寻找时机。 · 尤明姜迈步进了院门。 海红珠正在给骡子梳鬃毛,她用红绳编小辫,还掐了把紫地丁缠上柳枝,编了两只花环,一个戴骡子头上,一个自己戴着。 见尤明姜回来,她臭美地问:“尤姐姐,我好看么?” “好看。”尤明姜笑着应了一声,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院墙和屋顶。 海四爹抱了捆柴火经过,听见这话,忍不住瞪她:“还不过来搭把手?瞧你这娇惯样儿,越发不像话了!” 他板着脸,心里着实着急。 人家铁萍姑病着,眼下都起来干活了,这丫头倒好,还在那儿躲懒儿……就算尤大夫不说什么,可人情亲疏,总该心里有数吧? “别拦着,让孩子高兴高兴。”尤明姜眉眼弯弯,冲他笑着摆摆手,“小姑娘家,活泼爱俏的年纪,戴点花儿朵儿的才精神。” 一边说,一边把竹编药篓往边上一撂。 她走到水缸前,在手上细细打了皂角,反复揉搓,等起了白沫儿,才舀起一瓢水冲净。 见尤明姜替自己说话,海红珠冲老爹吐了吐舌头:“哼,尤姐姐都说好看呢!” 这缺心眼儿的。 海四爹瞪了自家闺女好半晌,最终只幽幽叹了口气,摇摇头去烧火了。 · 尤明姜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海红珠本就是一行人里年纪最小的。 这一路风餐露宿的,活没少干,苦也没少吃,已经够懂事的了。 一个孩子乖巧到这地步,还要她怎样? 要是什么都推给个半大孩子,那她这个“主心骨”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搁? 尤明姜撸起袖子,走到了露天灶台边,正要张罗晚饭,她一抬眼,倏地愣住了。 铁萍姑竟然醒着! 这可少见。 铁萍姑在灶台旁,搅和着一盆稀溜溜的面糊,是用吃剩的干炒面做底儿,又掺了一点儿面粉,一看就是要上鏊子摊煎饼的。 “……总躺着也不好,越躺越没力气。” 铁萍姑手上舀起一勺面糊,往热鏊子上一倒,手腕轻轻一转,面糊就铺得匀匀的,圆滚滚的,再烙上一会儿,两面都变得喷香。 “你能起身走动,我自然高兴,不要太勉强,慢慢来就好。” 见她做得顺手,尤明姜宽慰了两句,就去把豆腐切成小方块,野菜也细细剁碎,先倒豆腐下去炖,等香气一起再添水,手上忙活着,耳朵也竖着,留意着一切不寻常的声响。 · 丁喜使劲儿吸了吸鼻子。 太香了。 不是什么金贵吃食的腻香,而是一种家常烟火气儿,硬生生地往人鼻子里拱。 豆腐价贱,花不了几个铜钱儿,就能在街上买好大一块儿。红杏花以前常做的,就是那一道猪油煎豆腐。锅底稍稍润上一点油,“滋啦”一响,豆腐片煎出金黄的边儿,皮脆生生的,里头却还嫩着;临出锅前,撒上一小把葱花,绿的鲜明,白的莹润,鲜气儿特别馋人。 丁喜咂了咂嘴,这会儿闻到豆腐汤的鲜味儿,才惊觉那口猪油煎豆腐,俨然跟着好年景一起成了奢谈…… 冷不丁地,他瞥见了尤明姜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一包荷叶。 那荷叶裹得鼓鼓囊囊,展开来,竟稳稳兜着一小捧河虾,约摸有指甲盖大小,虾壳透着青灰色的透亮光泽感,虽不多,却透着新鲜。 小河虾被倒进了锅里,算是添了个荤腥。 丁喜皱了皱眉,心里不禁有些纳闷儿。他跟了一路,万分确定她没下过河。 这河虾是打哪儿来的? 那豆腐更是蹊跷,活像凭空变出来的。 丁喜心里翻腾,目光打了个转儿,末了,就钉在那只黑黢黢的竹编药篓上。 这玩意儿,绝对有古怪! · 几下功夫,尤明姜已把饭菜端上桌。 一盆杂蔬豆腐汤,一盘河虾,一盘煎饼,热气腾腾。小院里炊烟袅袅,一派祥和,像个乱世里难得的安乐窝。 安宁虽是假象,可日子再难,人也贪恋眼前这点温暖。毕竟这样的饭,吃一顿少一顿;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 与此同时,在烈日灼烤的山路上。 蝉声时歇时起,树枝蔫蔫地垂着,燥热的焦气迎面扑来,又黏又腻。 “天杀的青龙会……早晚抽了你们的泥鳅筋,扒了你们的泥鳅皮!”童百熊一边疾奔,一边将青龙会上上下下给骂了个遍。 他衣衫褴褛,满身血污,这一路不知经历了多少追杀。他背上挨了两刀,鲜血从伤口渗出,却还是背着东方柏一路奔逃。 东方柏伏在他背上,喘气声又短又碎,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见童百熊踉跄着前行,他勉力抬眼,嘴唇颤了几颤,声若游丝: “童大哥……连累你了……替我回禀教主……就说东方柏……死而无悔……” 童百熊眼眶一热,厉声骂他:“东方柏!你这孬种!敢死……老子做鬼也不饶你!” 说到这儿,他声音里已带着不住的发颤,话再也没法往下续。 · 为免重蹈景阳冈覆辙,童、东方二人不敢停留,一头钻进了雨后山林。湿热的潮气从枝叶间蒸腾而出,黏腻地舔舐皮肤,几乎榨干肺里最后一丝空气。 童百熊仗着悍勇的体格,还能勉力支撑,可东方柏,已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今天正午时分,东方柏晕得厉害,一口真气没提上来,竟昏死过去。 童百熊探手一试,东方柏浑身滚烫,他赶忙背起东方柏,一路疾掠,只求一线生机。 这才有了最开头的那一幕。 · 这时候,东方柏意识涣散,几乎再无力气攀住对方的后背,身子止不住地向下滑落。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对不住了……” 童百熊双目赤红,嘶声道:“你要是死了,谁陪老子喝酒?不准死!” 这些年,他们一同浴血拼杀,从尸山血海中挣出一条生路,早已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感受着背上那人渐渐微弱的气息,童百熊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去哪儿才能找到大夫? 眼下最棘手的是,这儿离城池远得很,周围全是荒村破屋。 别说大夫了,这附近连个活人都找不着,哪儿还能寻到人家? 更要命的是,两人浑身是血,就算真碰着大夫,见了这情形,恐怕也得被吓跑。 即将被绝望吞没的刹那,他猛一抬头,忽见山脚下的一处小院儿里,正飘着缕缕炊烟! 烈日底下的一缕缕炊烟,细得跟针似的,却一下子刺破了童百熊心头的黑暗。 有炊烟,就还有人家! 有人家,说不定就有救了! · 这念头一起,童百熊什么都顾不上想了。 管它是善是恶、是民是匪,管它藏没藏着凶险,他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快跑。 这时候,东方柏的呼吸越来越弱了。 “东方兄弟……撑住……快有救了!” 童百熊哑着嗓子,也不知是在安慰兄弟,还是给自己壮胆。 说完,他拼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缕炊烟的方向,即尤明姜所在的小院冲去。 . 院子里,遮阳的择胜亭天幕下,支着磨盘,四个人围坐其中。陶盆里的豆腐汤热气直冒,一块块豆腐颤巍巍的,嫩得能掐出水。 尤明姜给每人盛了一碗,自己还没顾上吃两口,就听“嘭”一声,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铁萍姑的筷子“啪嗒”掉在石桌上。海红珠吓得一哆嗦,半块煎饼落进了汤碗里,油点子溅了好些。海四爹慌着要站起来,膝盖正磕在磨盘边上,疼得他直抽凉气。 只有尤明姜还一手稳稳端着碗。 汤一点儿没洒。 她抬眼皮瞅了瞅门口,不慌不忙地吹了吹勺里的豆腐。 这种事她见得多了。 八成又是哪个山头的饿土匪,闻着炊烟味儿摸过来的。 就照先前打发沙家七兄弟的法子来办吧。 唉,这年月啊,谁又天生就想落草呢? 然而,一脚踹开院门闯进来的,竟是个血人般的莽汉。他眼里布满癫狂的血丝,喉咙里嗬嗬作响,宽阔胸膛剧烈起伏着,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汗臭扑面而来! 海四爹捂着膝盖,僵在那儿动弹不得。铁萍姑下意识往尤明姜身后缩了缩。海红珠白了脸,紧紧揪着铁萍姑的衣袖,大气也不敢出。 这汉子,明显和被迫落草的寻常百姓、杀人越货的恶匪都不同,他浑身透着一种从腥风血雨里熬出来的悍戾,仅仅是站在那里带来的压迫感,就远超他们过去对江湖的所有想象。 就像一头闯进羊圈的猛虎,即便受了伤,它也还是一头猛虎。 见那汉子背上还驮着个软绵绵的人,自己明明累得直打晃荡,却还拼着力气往院里的骡子那边奔。尤明姜磨了磨牙,当啷撂下勺子,抄起虎撑就迎了上去。 想抢她的骡子?那还能成! 那大汉踉踉跄跄,又往前蹿了几步,身子猛地一歪,眼看就要一头栽到骡子车上。 尤明姜非但没躲,反倒快步抢上前,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托,生生将冲劲儿卸了大半。他可别惊了骡子,回头骡子再不吃草料了。 . 远远望见门口新鲜的车辙蹄印,童百熊疲惫的双眼猛地爆出精光,这院里藏着骡车!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野兽的低吼,背着背上气息奄奄的兄弟,像一头发狂的莽牛,不管不顾地撞开院门,硬生生闯了进去! “吃的!骡车!” 这念头在他烧灼的脑海里疯狂叫嚣。 他要抢了饭食填饱肚子,夺了骡车把东方兄弟一放,赶着车逃,总好过现在这样,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等死! 他血红的眼睛扫过院里惊呆的几人,心里只有一个蛮横的念头:今儿个谁敢拦老子救人,老子就拧下他的脑袋! 没成想,这拦路的年轻人还真有点本事,不是寻常乡野百姓。隐隐嗅到一股醇厚的草药味儿,童百熊先觉出不对,再瞥一眼,对方手里还握着虎撑。 ……虎撑? “大、大夫?你是大夫……” 童百熊挥出的拳头,硬生生悬在半空,猛一扬脸,眼睛死死烙在尤明姜身上。 “对!你是大夫!”他眼里的希冀亮得骇人,“救他!快——求你……求你了!” . . 19、庸医 耳边的声声哀告,听着的确可怜,可她脑海里,全是他杀气腾腾踹门而入的模样。 他方才真真切切是起过杀心的。 她忘不了他眼里的凶光,这种眼神是装不出来的,做不得假。 尤明姜皱了皱眉,搀住他胳膊的手下意识松了,童百熊失了支撑,那铁塔般的身躯竟如金山玉柱倾颓,“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背上驮着的人也跟着“噗通”滚落在地。 “东方兄弟?!” 童百熊扑上前,只见东方柏半睁着眼,出气多进气少,显然是撑不住了。 他一个劲儿摇晃着对方,“睁眼!东方兄弟,你狗日的要当孬种吗?!” 海四爹壮着胆子,小声小气地提醒:“这位好汉,眼下你兄弟这情形,可经不起晃啊。你再晃下去,真要晃死他了……” 话没说完,童百熊暴跳了起来,一把揪住他前襟,“砰”地将人摁在墙上! 尤明姜心中一凛,箭步上前,一把扣住童百熊的手腕,厉声喝道:“松手!” 奈何童百熊一身横肉,练得跟头莽牛般结实,尤明姜用尽力气,竟撼不动他分毫。他那只大手薅着海四爹的衣襟,死死不松开。 海四爹被他怼得面色发紫,喉咙里只挤出咯咯的声响,连气都喘不匀。 海红珠吓得尖叫一声,慌慌张张要冲上去拉,却被铁萍姑死死拽住:“别去!他现在跟疯了一样,会连你一起伤着的!” “老不死的!”童百熊额角青筋暴起,唾沫星子狠狠喷了海四爹一脸,“你敢咒我兄弟去死?!” . 她人还在这儿站着呢!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汉子,就敢当着自己的面儿撒野?! 尤明姜心头火起,抄起手里的虎撑,照着他肘弯要穴“咚咚”就是几下狠的! 别看虎撑个头不大,分量却沉甸甸的。拿它往头上招呼,要把脑袋打烂都不费劲儿,更别说压准了穴位,那力道足以让人筋骨酸麻。 童百熊喉中滚出一声闷哼,他五指一松,海四爹就滑坐在地,捂着脸不住咳着,半晌都喘不上一口匀实的气来。海红珠和铁萍姑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把人搀远了,特意离这个说翻脸就翻脸、阴晴不定的大汉远远的。 “我这儿,不是你放肆的地方。”尤明姜眼风掠过地上奄奄一息的东方柏,“想救人,就得守我的规矩。再敢碰我的人……” 说到这儿,她故意顿了顿,才冷冰冰地继续说:“就等着给你兄弟收尸吧!” 童百熊却被这话激出了凶性,眼神瞧着要吃人似的。察觉不对,尤明姜故意慢步转身,佯装要去取自己的竹编药篓。 果然,脑后风声乍起,她只觉颈后汗毛倒竖,一股恶风已直贯后心! 这一拳来得又沉又猛,竟是毫不留情! 电光石火间,尤明姜旋身拗步,硬生生架住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双臂“嗡”地一震,酸麻劲儿窜向了四肢,连脚底下的土面都被震得轻轻往下陷了陷。 就在这一瞬,谁也没察觉,丁喜已经扣住了一颗小石子。 他身体前倾,摆了个鹞鹰扑鸽的姿势,直到看见尤明姜稳稳站住,才慢慢松弛下来。 见童百熊一脸不忿,似还要再冲上来,尤明姜冷冷道:“兄弟昏死过去,人事不知,要死要活闹腾的是你;大夫上前要救人,冲大夫喊打喊杀的还是你。你究竟是想他活,还是想他死?” 童百熊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滚出像困兽般的低吼,一拳砸向旁边的土墙! “咚——” 沉闷的巨响里,半面土墙应声塌了下来,碎土块哗啦啦落了一地。 火气直顶到嗓子眼儿,尤明姜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她不是不愿计较,是实在没法计较。对方武功高强,这时候翻脸,于她这一行人都有弊无利。 童百熊双眼赤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当然要救!你说,到底要怎么才肯救老子的兄弟?!” 她什么时候说过不救的?难不成在他看来,治病单凭一股蛮力硬来就可以?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尤明姜皱眉道:“你急疯了吧?就算是杀猪的屠夫,也得先摸清了骨架再下刀,我好歹是个铃医,还比不上个屠夫有章法不成? “你敢说我兄弟是猪!” 东方柏是他过命的兄弟,眼看兄弟要不行了,童百熊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活像头慌了神的野兽。谁敢靠近他兄弟,他就冲谁龇牙,哪怕眼前这人可能是唯一能救兄弟的人。 “不对,我明明说的是,要是义气能跟脑子一样值钱,你早就富可敌国了。” “你……!” “你什么你!要么在这儿安静待着,要么现在就滚出去!” 尤明姜把童百熊怼得哑口无言,这才得以蹲下来检视东方柏的情况。 只见东方柏面色潮红,肌肤触手灼烫,汗孔却闭塞无汗,她一眼就断出这是要命的重度中暑,等取出耳温枪一测,读数直逼四十,已到生死关头,她毫不犹豫,一把撕开东方柏的衣衫,将他剥出个赤条条,以便急救。 这般凶险的高热,尤明姜行医以来也只见过寥寥数次。 她指挥海红珠和铁萍姑,将“择胜亭”挪来给东方柏遮阴,让海四爹打来冰凉的井水,用冰凉的湿布裹住他,再拿蒲扇奋力扇风。自己则一手掐着东方柏的人中,一手撬开他的牙关,将竹筒里的淡盐水慢慢灌进去。 水一进嘴,他喉咙骤然一抽动,便顺着嘴角淌了下来。这不是呛水,而是高热让他彻底失了控,连吞咽的力气都没了。 稍有差池,他就可能在下次痉挛里丧命。 既然咽不下去,就只剩注射这一条路能送进去了。尤明姜刚碰到竹编药篓,正要取药,身后一声惊雷炸响:“庸医,你敢害我兄弟!” 尤明姜侧身一避,童百熊大手抓了个空。 方才看见东方兄弟被扒得精光,童百熊一股热血直冲大脑。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折辱,跟把老虎剥皮示众又有什么两样!更何况他人都已经昏迷不醒,她还用冷水泼、拿扇子扇,这分明是嫌东方兄弟死得不够快! 尤明姜躲开他的进攻,急声道:“你兄弟他是重症中暑,必须立刻降温!” “放屁!你当老子没见过中暑?再怎么重症中暑,也不会像他这样,连水都灌不进了……”童百熊喃喃低语,自己亲眼见过那些中暑严重的教众,顶多是扶着墙吐得站不稳,又或是喊着头疼要水喝,绝不是东方柏这样连水都咽不下去的濒死之相。 眼见尤明姜还要上前,童百熊挡在了东方柏身前,“滚开!老子不准你这庸医再碰他!” 可这庸医竟浑然不惧,竟还要绕过他来施救。童百熊凶狠的目光在院内逡巡,急需找一个发泄口,一个能让这庸医乖乖听话的筹码! 最终落在了病殃殃的铁萍姑身上。 就是她了! 童百熊一把扼住铁萍姑的脖颈,将人拖到身前,大手一用力,把人提了起来。 他怒瞪着尤明姜,威胁道:“再不想法子好好救活我兄弟,我现在就掐死她!” “唔……”铁萍姑双脚乱蹬,伸手死死抠抓着童百熊的胳膊,眼尾溢出的生理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过脸颊。 为什么总是她遭罪呢? 她不想死。 真到要死的关头,才发现依旧贪恋这苦多乐少的阳世。逐渐涣散的视线里,铁萍姑盯住一脸焦急的尤明姜,眼神里满是强烈的求生欲,还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只恨自己这病弱的身子,恨自己连命都管不了。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她跟一只可随意踩死的虫子,没什么两样。 她也好渴望成为那样的强者。 能亲手决定自己的命运,不用再被风浪推着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选定的路上…… . 就在这时! 一颗小石子倏地擦过了童百熊的手背! 这一下力道不大,却意外打断了他的满腔火气,童百熊不自觉一僵,手劲儿也松了点。 正是这电光石火间的松懈,尤明姜一把将铁萍姑抢了回来,护在自己身后。铁萍姑这才喘过气,弯下腰剧烈呛咳,脖颈上留了圈骇人的淤痕。 童百熊惊疑不定地环顾,却只见到一阵恰到好处的微风,拂过老槐树的枝叶。 屋顶上,丁喜搓了搓手指,指肚仍留着内力催发小石子后的灼热感。 他大费周章地尾随她到了这儿,可不是为了看这么一场恃强凌弱的闹剧。 他真正想看的,是那位小大夫从那只竹编药篓里,还能掏出什么稀罕物。 不过,既然是药篓子,想来里面备的也该是些神奇的药物。 “就是不知道……”丁喜狡黠一笑,“能不能要什么,就有什么。” . 童百熊兀自喘着粗气。 他只想撕碎了这个庸医,再把院子里所有见过东方兄弟被折辱的人,眼睛全挖出来! 可当他凶狠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的东方柏时,那股狂怒却像被冰水浇头,骤然一滞。 东方柏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微弱的喘息都几乎听不见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不懂医术。 他的拳头能打碎敌人的头骨,却打不退步步紧逼的阎王。 他在这里每拖延一瞬,每多造一分杀孽,都是在亲手掐灭东方兄弟最后的生机。 继续强硬下去有什么用? 就算杀光这里所有的人,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陪着东方兄弟的尸体一起上路。 他童百熊的义气,难道就是拉着兄弟一起死吗? 想到这儿,童百熊顿时泄了气,红着眼眶,那一直挺直的脊梁也佝偻下去。 他冲着尤明姜嘶吼道:“救他!他能活,我这条命,以后就归你!” 尤明姜在心里轻叹:早这样配合不就好了吗?白白让病人多遭了罪。 她脑子飞快一转,立马就有了办法。 这莽汉只信暴力,不懂医理,跟他讲道理是对牛弹琴,不如就用他最怕的东西拿捏他。 她冷着脸,摸出一粒乌黑的琥珀抱龙丸,只是这药丸的个头做得比寻常的唬人了些。 “它叫作【同气连枝蛊】,母蛊,我刚已经打入你兄弟体内,这只是子蛊。” 尤明姜面不改色,她信口开河,装得自己都要信了,“只要你敢动怒行凶,子蛊必会啃光你的心脉,而你兄弟也会当场毙命……吃了它,我就救他。还有,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拿兄弟的命来赌,你赌不起!” 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童百熊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一粒乌黑的药丸。 他一生快意恩仇,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胁迫?可东方柏快不行了……什么傲气,什么脸面,在兄弟的生死面前,全没了分量。 童百熊一把抢过药丸,仰头咽了下去,那双布满血丝的牛眼,第一次避开了尤明姜的视线,沉重地落在了东方柏苍白的脸上。 “现在……能救我兄弟了吧? 确认药丸已下肚,尤明姜伸手,指了指东方柏,吩咐道:“他现在咽不下水,得给他打一针剂缓解情况。他还在痉挛,你过来,帮忙按住他的手,别让他乱动!” 童百熊一板一眼地照做了。 他死死盯着东方柏,心里暗暗发下了血誓:“老子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救得活,都好说;救不活,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东方兄弟陪葬!咱们一起走黄泉路,不寂寞!” . 海四爹一边卖力扇风,一边把井水浸得湃凉的布巾,着重敷在了东方柏的颈窝和腋下。 尤明姜心知,必须借着童百熊这短暂的信任,与死神赛跑。 “按住他,不准动!”她再次厉声叮嘱,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一瓶【乳酸林格氏液】和【复方甘露醇注射液】,这甘露醇虽能降颅压,但对肾脏负担极大,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先用了再说,后续再想办法调理。 童百熊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他就没见过这样治病的! 那亮闪闪的尖针竟要扎进血管里? 他伸手按住东方柏的手,手背上青筋都鼓了起来,差点忍不住一拳打过去拦着。 “想他活,就信我!”尤明姜手下不停,用尖针一左一右为东方柏建立了2条静脉通路。透明的药水顺着输液管,一快一慢,像两路援军般一滴一滴,开始流入他体内。东方柏的心跳渐渐缓下来了,一声一声,沉沉稳稳的。 尤明姜手边既没有电子血压计、脉搏血氧仪这类监测仪器,也没有什么苯二氮?类、糖皮质激素类的药物可以用,她就把食指与中指并拢,按在他的颈动脉上,感知着搏动强度,默默计数脉率,还不忘观察嘴唇的颜色变化。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童百熊死死盯着两根又细又长的透明管子,满心的狂躁与杀意,化作了从额头滚落的汗珠,忽然,他感到掌心下兄弟烫得灼人的皮肤,也像退潮似的,慢慢褪去了火气。 “出汗了!”海四爹第一个低呼。 童百熊猛地低头,果然看见东方柏的身上,竟悄悄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凉凉的,润润的。 尤明姜探了探东方柏的颈脉,又量了体温,终于直起身,淡淡宣布:“高热退了,人暂时脱险了。” 脱险了。 童百熊浑身一软,脊梁骨好像被谁抽了去,这才劫后余生般地瘫坐在地。 他流了会儿眼泪,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抬起头看着尤明姜,嘴唇动了动。满肚子感激的话堵在喉咙里,偏不知从何说起。 他童百熊一生快意恩仇,受人点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 可方才自己那般混账行径…… 童百熊猛地站起身,走到铁萍姑与海家父女面前,也不说话,头颅低垂,深深作了个揖。几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慌忙躲开。他又转身面向尤明姜,虎目泛红,抱拳道:“这位小神医,童某是个粗人,先前……对不住!这条命,就算我童某人欠恩人的!” “……恩人?呵,我可不敢当。”尤明姜双手抱胸,语气凉飕飕地回道。他轻飘飘作个揖,难道就能抵消海四爹他们受的惊吓,抵消自己受的窝囊气了?反正东方柏的病情还离不开她,这怨气她没必要忍着。 “当得当得。”童百熊被她噎得一怔,只得硬着头皮再作一揖。 “哼,既然你兄弟已经暂过死关,你还不赶紧带他去寻个神医调理?我这点儿微末道行,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可担待不起。” 童百熊被她噎得满脸通红,喉头滚了滚,终究还是一揖到地:“……是童某眼拙!冒犯了真神仙!在下童百熊,地上躺的是我过命的兄弟东方柏。恳请小神医留下尊姓大名?” “我姓尤,”尤明姜眼皮也不抬,语气不咸不淡,接下了他的赔罪,“叫尤大夫就行。” 蓦的,她皱了皱眉,目光转到童百熊脸上,“等等,你刚刚说……你叫童百熊?” 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童百熊吧? 却见童百熊拱手,先刻意顿了一顿,才报上全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黑木崖上,风雷堂长老,童百熊便是在下!” 好一个无心插柳柳成荫! 尤明姜故作不以为意,垂下眼,心里恍然透进一丝光来。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血污满身、几近癫狂的莽汉,竟就是名动江湖的童百熊。 这些日子,她反复盘算的,不就是怎么跟黑木崖搭上线么? 方才还觉着是一桩无妄的祸事,眼下想来,倒像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 几乎是同一时间,屋顶上的丁喜眼神一凛,就像猎人盯上了重要的猎物。 “日月神教风雷堂堂长老……” 丁喜目光在尤明姜和童百熊之间巡梭,他不再看那神奇的药篓,而是将尤明姜整个人,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了一遍。 这个能救魔教长老性命的大夫,本身已成了一件值得争夺的“奇货”。 正当他思忖间,底下尤明姜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方才不知道你们是谁,才出手救了你的兄弟。尊驾就这样自报家门,不怕我要了你和你兄弟的脑袋?” 童百熊先是一怔,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尤大夫,童某这颗脑袋,江湖上想要的人不少!可你能从阎王手里抢人,这份本事,童某今日服了!” 他笑声一收,目光炯炯:“我童百熊是个粗人,但懂得辨人。方才我百般冒犯,你却仍肯出手救我兄弟!就冲这份心胸,我信你!” 说着,他拍了拍胸膛,声若洪钟:“你如果真的想要我二人性命,只管开口!童某自行了断,绝无二话!” 尤明姜轻嗤一声,目光在他身上几处伤口稍作停留,淡淡添了一句:“还算有点风云人物的样子。要死要活的,平白惹人笑话。” 她顿一顿,补充道:“你身上这几处伤,如果信得过,稍后我顺手替你料理了。” 童百熊抱拳道:“童某……感激不尽!” 尤明姜一抬手,止住他道谢的话:“谢得太早,我又没说救人是免费的。你方才伤了我的人,一个被你扼得头晕眼花,另一个为救你兄弟扇风,累得腰背酸麻……往后这些日子,谁来生火做饭呢?谁来挑水劈柴呢?” 她视线转回童百熊脸上,沉声道:“我的人要养伤,这些只好交给尊驾来做。做与不做,自行斟酌,至于后果,也望一并承担。” 童百熊记起她喂给自己的【同气连枝蛊】,心下一凛:“应当的!童某绝无二话!” “对了,我方才答应替你治伤,赶早不赶晚,不如现在就处理。”尤明姜俯身,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了针囊。 童百熊目光一凝,不由往前倾了倾身:“尤大夫这是……” “封穴止血。” 尤明姜笑得眉眼弯弯,说话间已捻起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不过,这法子挺特别的,须得在你几处要穴下针。或许会有些许不适,童长老要是忍不住,大可说出来。” 这夯货既打伤了她的朋友,总要受些教训才好,这般才知道行医救人之手,既能渡人安康,也能让人尝尽苦楚。 童百熊只当是小孩子把戏,拍着胸脯大笑道:“尤大夫尽管施为!童某在江湖上闯荡几十年,什么痛没受过,还怕区区银针不成?” “这样啊……”尤明姜笑眯眯的,尾音轻轻往上挑了挑,“就请童长老忍一忍了。” 屋顶上,丁喜坐直了身体,听着童百熊压抑的忍痛声,缓缓眯起了眼。 看着下方那个既慈悲又记仇的年轻大夫,三两下就将一个魔教长老治得服服帖帖,他蓦地莞尔一笑,像是想通了什么关窍。 “得换个法子请她来了。” . . 20、洗澡 第20章 洗澡 止血、扎灸、敷药、包扎…… 一番忙碌下来,待到院子里的人都安然躺下时,天色已近傍晚。风终于敢靠近地面,焦渴的土地畅饮着风里的潮气。 院墙塌了半边,尤明姜一个人坐在那儿乘凉。一把蒲扇,摇得扑簌簌的响。 虽说在乘凉,可傍晚的风也是热的。 尤明姜额上的汗就没干过,中衣被汗浸得发了馊,酸酸腻腻地贴在身上。 最难受的是脖颈那儿,被磨得红了一片,汗一渍,又刺又痒。这痒本来还能忍的,可一旦起了洗澡的念头,就好像从她的皮肉一直痒到了心里去,再也坐不安生了。 尤明姜实在忍不住了,转身对着院子里的人扬声说:“我去河边洗个澡,很快就回来!” 她倒不操心海四爹一行人的安危。 真正该提心吊胆的不是她,而是童百熊。他乐意把满院的老弱病残当筹码,那就当呗。 东方柏的病情还没痊愈,这里懂药理、能稳住东方柏病情的,只有她一个。更遑论,还有个【同气连枝蛊】悬在他的头顶呢,童百熊就算再急,也不敢拿自己和兄弟的性命来赌。 其实,童百熊自己也心知肚明:院里这些人都是尤大夫一路上捡来的,连半点血脉牵连都没有,他手里这堆所谓的“筹码”,究竟能不能真要挟到她,本就是桩没底的事。他又哪儿敢真对她动什么手脚? 至于那绊马索的主人,要是只会躲躲藏藏,就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好了! 尤明姜将竹编药篓往背上一搭,头也不回地往河边去了,药篓里装着干净衣裳、一块皂荚,还有一小罐染发膏,正好能洗个痛快。 脚步声渐渐远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老槐树的树影底下,才慢慢探出来一个人影。 丁喜不紧不慢地跟着,看她走走停停,一会儿弯腰掐几片叶子,一会儿蹲下身去挖草根。他也跟着慢下脚步,总隔着那么一截路,既不远,也不近. 丁喜是故意跟着她一起去河边的。 他的目标很明确。 自然就是尤明姜那只竹编药篓。 也就只有等她去下河洗澡了,那只从不离身的竹编药篓,才有可能不在她手边。 不过,他要的根本不是那只竹编药篓。 再神奇的宝贝,终究是件死物,哪儿比得上能治病救人的活大夫? 他心里明镜似的,先前绊马索那桩事,到底是得罪了她。既要求人相助,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他可不想像童百熊似的,跟她处得互相揣着心思试探。 暂且借那只竹编药篓来用一用,他自有法子,能让尤明姜肯坐下来好好听他说话. 霞光是橘红的,河水是暖金的。 流水淙淙,岸边的垂柳被太阳暴晒了一整天,蔫蔫地耷拉着枝条,软软地垂向水面。 丁喜猫着腰躲在灌木丛里。 汗湿的衣衫贴在后背上,微风拂过,凉沁沁的,连白日积攒的暑气也散去了大半。 他屏住了呼吸,紧盯着河中央那块被芦苇半遮半掩着的浅滩。 滩上整整齐齐叠着一摞干净的换洗衣裳,那只小巧的竹编药篓,就静静搁在柳树底下。 河面上漾起一圈圈涟漪,丁喜一抬眼,望见尤明姜背对着他,双手正慢悠悠地拧着湿漉漉的头发,紧实的腰身在河中若隐若现。 丁喜只觉得“轰”的一声,一股热流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他暗暗叫了声“乖乖”,只敢猛地一扭身,后脑勺对着那边,整个人都僵了。心里暗骂自己一声:这下可真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丁喜脸上烧得厉害,耳垂滚烫,下意识抬手去按,却又猛地收回。 他视线无处可落,无意间落在了那只搁在柳树底下的竹编药篓上。 恰在此时,身后水声又响,似是尤明姜要转过身来…… 他脑子一空,来不及细想,那根随身藏在袖中的绊马索已自行滑出,索圈“嗖”地破空而去,分毫不差套住了药篓。 手腕顺势往回一收,竹编药篓就轻飘飘落进掌心,乖顺得像只被驯服的雀儿。 他哪儿还敢多耽搁,转身就扎进灌木丛,脚步踉跄着发足狂奔。 丁喜压根顾不上身后是否有人追赶,直到一头撞进破庙,被马真伸手死死拽住,连珠炮似的追问为什么这般慌张,他才猛地回神,仿佛刚从一场混沌的梦里挣脱。 马真的声音,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丁喜却一句也没听进心里,只含糊地胡乱应了几声。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完全记不清这一路是怎么跑回来的了。 只记得傍晚的河边波光粼粼,蛙鸣连成一片,知了声声聒噪,还有他自己粗喘的闷响。 不一会儿,一道闷雷从天边*滚过,接着听见哗哗雨声由远及近,终于连成一片,将天地都裹进白茫茫的水汽里。 雨点密密敲在庙顶上,慌慌的,乱乱的,活像他擂鼓般的心跳。 丁喜垂下头,对着渐渐积起的水洼喃喃:“偷盗是不光彩的……” 雨势更猛了,哗哗倾泻而下,像是要替他洗去什么,又像是在一遍遍地追问:你到底在慌什么? 他宁愿自己当真只是偷了那个竹编药篓。 毕竟,偷盗的罪名,总比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来得踏实。 雨声滴滴答答,敲着他的心门,非要他把那个滚烫的秘密,好好守着,再好好记着. 雨一直没停。 就这么不知疲倦地下着,下着。 直到次日黄昏,天还是阴雨绵绵。 石灰剥落的庙墙,裸露着里头发黑的青砖,苔藓在墙根儿疯长,绿得发腻。破庙的屋顶漏了几处,却还能遮雨,只是最当间儿漏得厉害,雨水浇在神案上那尊破神像的脸上。 地上倒还算干爽,大抵是工匠当初特意垫高了地基,这才让地面不易积水。 丁喜垂着眼,指腹一遍遍抚过那只【竹编药篓】。这宝贝到了他手里,不见半分神异,瞧着黑黢黢的,篾条倒被盘磨得光润,终究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旧物件。 最耐人寻味的是尤明姜的态度。 这宝贝都丢了一整晚了,她竟也不心焦。 “这雨下了一整晚,没完没了。”马真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挪到火堆边。 方才那一阵高热大汗,几乎抽干了他的力气。这工夫烧虽退了,却只觉得浑身只剩一股由内而外的虚冷。 这正是疟疾间歇期最熬人的地方。 他饿瘫在火堆边上,伸手摸着瘪肚子,对着空荡荡的破庙龇牙咧嘴:“失算了。早知道这瘟天漏雨,龟孙才离开杏花村!” “这鬼天气,别说野兔,连根鸟毛都没有。老子腿都迈不动了,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听出小马话里的怨气,丁喜不但不恼,反而伸手拍了拍那只【竹编药篓】,笑眯眯道:“小马,你知不知道,它是个什么宝贝?” “宝贝?我看是破烂儿还差不多。” 马真昏昏沉沉地握着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火堆,溅起的火星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乱跳. 丁喜这人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 在吃食上,他是有鱼吃鱼,没鱼捞虾。 在前程上,他从来没存什么封侯拜将的心思,所以去做了强盗。 可偏偏连这强盗,他也做得不甚像样儿。 既无好衣衫,终年穿不上一身锦衣华袍;也无甚排场,浑不似那些绿林中叱咤风云的人物;更无甚名号,比不得“强盗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楚留香。 他整个就是一散财童子,钱花出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花在了哪里。 他总在笑,仿佛天地间没什么值得皱眉头的事,可笑归笑,他心里却比谁都透亮。偶尔冒出个主意,连那些老江湖也要怔一怔,拍腿笑骂:“好你个丁喜,真他喵的是个天才!”. 马真的性子,和丁喜全然两样。他生来不会说软和话,一对拳头硬,脾气比拳头更硬。江湖上能让他低头的人不多,丁喜算一个,也只有丁喜治得了他那点火就着的倔脾气。 马真自然也是个强盗,却另有一套自己的规矩:第一,不与欺压良善者为伍;第二,不坐视无辜者遭难。 这两条规矩,是他立身的铁则。如果要教他破例,倒不如直接取他性命来得痛快. 丁喜瞧着马真心浮气躁的模样,忍俊不禁。他语气轻飘飘的,话却说得像根羽毛似的挠得人心发痒:“那你猜猜,我为什么非要带你出来不可?” 马真把树枝往火堆里一丢,溅起一蓬凌乱的火星,强打精神,没好气地说:“要说就说,卖什么关子?” 一阵眩晕袭来,他下意识闭了闭眼。 心里不是没有怨的。大哥明明说好去劫镖行那帮狗腿子押送的红货,好请名医张简斋来治他和红杏花的病。谁知折腾半天,只带回个黑黢黢不起眼的小药篓。 哪怕是一袋干粮、一块牛肉、一壶烧酒呢?他们也不至于在这破庙里饿着肚子干熬。 可马真终究最听丁喜的话。 大哥的脑袋比他灵光得多。不然江湖上怎么人人都说他是“聪明的丁喜”? 大哥就是大哥,大哥让做什么,马真就做什么。抱怨归抱怨,他还是老老实实跟着丁喜,从不迟疑。 “既然要治病,总得先让大夫见见病人,对不对?”丁喜继续逗他。 马真眼睛一亮,兴奋道:“大哥,你真请到张简斋了?” 丁喜却摇头:“不是他。” 马真神色黯了黯,又很快自己缓了过来,点头道:“是……张简斋也不是随便请得动的。有大夫就成。那位大夫……什么样?”要是个年迈走不动的老郎中,他们还得设法上门去。 不料,丁喜微微一笑:“我给你请的,是黑木崖堂长老的御用大夫。” 马真原本松松垮垮地坐着,一听这话,手里的树枝一抖,掉进了火堆。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激动得声音发颤:“平……平一指?” 江湖谁人不知“杀人名医”平一指? 听闻他医术绝顶,性子却怪,奉行“医一人,杀一人”的规矩,与日月神教关系匪浅。 想到这里,马真顿时惴惴不安:“那你……要怎么付他诊金?” “这个宝贝药篓子就是诊金呀。”丁喜没去纠正马真的误会,只笑眯眯地晃了晃那只竹编药篓,里面装着尤明姜先前采来的草药,一晃动便沙沙作响。 “大哥,”马真仰起脸,忧心忡忡,“你是不是在外面摔着脑子了?还是被我传染了疟疾?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丁喜给他一记头捶,叹道:“净说些没影的话!我好端端的,倒是你,凡事多用脑袋想想。”马真虽是丁喜过命的兄弟,却从不肯多动脑筋、多看、多听。 马真揉了揉脑壳,哭丧着脸:“知道了知道了,不是我不想动,是它跟我作对,一遇上那些弯弯绕就转不动啊!” 丁喜被逗乐了,笑了笑,又正色道:“这篓子里还有药。你和红杏花想要什么药,这里就有什么药。你们的疟疾,很快就要好了。” 马真被他话里的笃定感染,鼻子一酸,重重点头:“大哥,我信你。” 说完,他抻长脖子,左右望了望,疑惑道:“不过,平大夫到底什么时候来?” “很快,你再等等。”丁喜说得信誓旦旦,脸上也一派十拿九稳的模样,心里却没底。 已经过了一整宿了,迟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难不成是他自己想岔了? 还是说,这个竹编药篓真的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药篓? 丁喜望着雨帘出神,心里直犯嘀咕:“她该不会……不来了吧?”. 破庙外,雨细密密的,草色青润润的。 来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上身内搭杏白薄衫,外罩豆绿色半臂,下着藕荷色布裤,腰系姜黄色掩裙。她头梳双螺髻,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轻轻贴在颊边。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尤明姜本人。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竹编药篓被人偷了。 昨天傍晚刚一洗完澡,尤明姜就已经发现了这回事。不过,她那会儿头发上还抹着染膏,并没急着去追。 这染膏每用一次,颜色能保一年半载,她得按时补染,不然原生的深酒红渐变发色会渐渐暴露出来。这深酒红发色,在云雾谷不算什么,可在这儿,轻则被人当作从海外来的洋番,重则要被当作异兆妖物来看待。 后来回到院里,她实在倦得睁不开眼,见童百熊这个现成的高手正守着院子,索性踏实地睡了一觉。 谁知这雨下了整整一夜。 结果,一大清早起来,尤明姜一抬眼,只见黄浊色的稀泥汤从塌墙的缺口处汩汩地涌了进来,她阴阳怪气地数落了童百熊一通,又挨个把人都喊起来,领着大伙儿在院里排水,接着又劈柴、烧水、煮饭、喂骡子,然后给东方柏复了诊,为他熬了药…… 一直忙到黄昏,这才猛然想起,哦,原来差点忘了,她的竹编药篓被偷了. 无怪乎尤明姜这么的气定神闲。 她自然有她的底气。 这个系统出品的【竹编药篓】,落到旁人手里,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旧篓子。 任谁捡了去,翻来找去,除了些沿路采的草药,也寻不着什么值钱物什。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动过歪念头,可都被【竹编药篓】的属性给劝退了: 【物品名称:竹编药篓】 【描述:相传曾是药王孙思邈的旧物,其空间容量为8立方米(长4米*宽1米*高2米),此药篓重量恒定为两斤,篓内物品能自动分类存放,且永不腐坏。】 【注1:该篓不可放置活物,不可放置人类的尸体。】 【注2:已绑定用户,不可解绑,不可交易,遗失后自动刷新。】. 所以,尤明姜并不急着找竹编药篓。 横竖过不了三五天,它自己就会回来。眼下虽有些不方便,终究不是什么大事。 况且,自打得了这份机缘,她就时时做好了可能会失去的准备。 这【竹编药篓】的系统空间,拢共只有8立方米。天地这般广阔,世间好物又何其多,怎么可能样样都占全呢? 她向来不贪多,不囤积。 老子说:“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尤明姜深以为然。 所以,她从不会把鸡蛋都放进一个篮子里,也不会因为有了系统,就荒废医术,更不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 待人接物,亦复如是. 可惜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倒是不急,可作为出品方的系统却急了,电子音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哔哔作响。 尤明姜抬了抬手,轻轻将油纸伞往后倾了倾。目光扫过破庙,她果然看见系统用于指路的红色箭头,稳稳地指向了那里。 看来那只竹编药篓,就藏在这破庙里。 她挑了挑眉,施施然地往里走去。 20-25 第21章 烤馒头 隔着绵绵密密的一席雨,丁喜一眼便瞥见了尤明姜,内心波澜骤起,层层漾开。 他顺手把那只竹编药篓,轻轻往盖着破布的神案底下一送。 那地方背静,是个不打眼的好去处。 尤大夫是踏雨而来的,脚步声轻轻的。 他等了这许多时辰,乍一见人到了跟前,竟有些怔住了。尾随了这些时日,他少见她这般鲜亮打扮:杏白、豆绿、藕荷、姜黄…… 天色沉郁郁的,这个湿漉漉,黏糊糊的雨天,更是恼人的。独她这一身,却像江南四月新抽的嫩叶,带着水汽的鲜活;又像雨后初晴的光,素净里透着亮。既有“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清雅,也有“梅子黄时雨”的灵动。 不知怎的,在见到她身影的瞬间,先前所有忐忑与猜测,竟也跟着安安稳稳落定了。 甚至泛起一丝隐秘的得意。 她终于来了。 而他,已在此等候多时. 尤明姜抬脚迈过庙门槛,站定了,低头掸了掸衣襟上的小水珠,这才将油纸伞巧巧一收、轻轻合拢,顺手旋了旋。 水珠沿着伞骨簌簌滚落,滴滴答答,溅起一圈亮晶晶的水花。 破庙顶上豁了个大口,盛不住风雨,满殿积年的灰尘被雨水搅成一洼洼泥浆。 在系统的指引下,一个醒目的红箭头指向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年长的那个,约莫十七八岁,生得一张娃娃脸,眉眼鲜活,眼睛亮得灼人。 他身形挺拔,肩背开阔,手臂上青筋隐现,流畅的肌肉里藏着野性的力量,肤色是常经日晒的小麦色,整个人懒洋洋地倚在柱子上,像只餍足休憩的豹猫,慵懒里透着机警。 另一个半大孩子,瘫坐在火堆旁,面色蜡黄,一副病容。但他粗壮的手腕、隆起的小臂肌肉,却昭示着这对拳头恐怕不好惹。 看这情形,这俩人大抵就是系统指控的“盗宝小蟊贼”。 尤明姜见了这情形,满腔的火气,竟如滚汤沃雪般,悄悄弱了大半。 她原想着,来者总该是仇家派来的棘手人物,或是惯会滋扰的市井无赖。 万万不料,眼前竟是两个少年,半大不小的,比自个儿还小着几岁。 这意料之外的情形,让她不由得松动了紧绷的心防,眼睛在两人身上细细打量起来。 见二人衣衫单薄,补丁叠着补丁,沾着泥水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与小乞儿无异,她心里蓦地一软。 别是家里有人害了病,等着救急吧?那个面色蜡黄的小少年,瞧着也确实病恹恹的,嘴唇泛着病态的青白,又流汗,又打寒颤…… 油然而生的怜悯像春天的藤蔓,悄悄缠住了尤明姜的心。 她这般情态,正中丁喜下怀。 只他一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难免叫人多番掂量;可加上马真,任谁见了,第一眼便会认作“一对落难少年”,先存几分怜惜。 这丁喜,最是懂得拿捏人心软处的窍要. 马真瘫在草堆上,肚里空空,身上发冷,一阵阵头晕目眩。听见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心里虽纳罕,也只是眼皮动了动,连睁眼的力气也无,只盼“平一指”大夫快些来。 尤明姜望了望两人,心下好奇并未点破,声音放得格外平和:“打扰了,两位小兄弟,借贵地避一避雨。” 丁喜展颜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庙是神仙的,我们也只是借地容身,请随意。” 凑得近了,丁喜方瞥见她肩后还背着个新编的箩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难道这也是个宝贝? 还是说她有神通,随手拿的物件,都能被她点石成金? 尤明姜道了谢,径直走到破庙另一边。 但见角落堆着高高的干草,她俯身抄了一抱,草叶窸窣,火石一响,三下两下,便将一堆橘红的火生了起来。 火燃得旺,矮胖胖的瓦罐稳坐在火苗上,不多时,便传出“咕嘟咕嘟”的微响。 这瓦罐里盛的是金鳅卧翡翠。 就是用水芹菜和泥鳅一起熬出来的汤:) 还是童百熊趁着晌午雨歇的功夫,亲手从田埂边的稀泥里扒拉出来的泥鳅,整治干净了交给尤明姜,说是抵他和东方柏的嚼用。 尤明姜也不推脱,大方收下了。 她想着去找竹编药篓,怕是得费不少脚程,要是饿了,得有食物垫一垫肚子,便把泥鳅细细煎得金黄喷香,又掺上剩的一把水芹菜,慢慢熬煮成一大锅奶白浓汤,鲜得很。 留够其他人的份儿,她盛好了一罐热汤,用油纸包了几个馒头,只说是上山捡柴,便背上箩筐,循着系统标记的路线,找到了这儿。 汤一会儿就热了。 罐盖轻轻一揭,热气腾腾。白蒙蒙的热气混着水芹菜的清气与鱼鲜,氤氲开来,满满充盈了这间破庙,勾得人肚里馋虫直冒。 瘫着假寐的马真,鼻翼翕动了两下。香气钻入鼻腔,猛地一个激灵,睁眼坐了起来。 眼见尤明姜盛了一碗奶白热汤,小口小口啜饮着,马真眼巴巴望着,口中早已津液暗生,不觉咽了咽口水。 他已经三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目光像被那瓦罐粘住了似的,移不开;空瘪瘪的腹部,也“咕”地发出一声哀鸣。 丁喜瞧在眼里,故意咳嗽了一声。 马真回过神,抬头撞上大哥的目光,自知失态,脸上微微一红,讪讪捡了根树枝,低头拨弄那团篝火,借以掩饰。 你道丁喜不饿么?他自然也饿。 只是他的饥饿都藏在心里,即便饿上三天三夜,脸上也照样能挤出笑来。 尤明姜抬起头,恰巧瞧见马真在拼命咽口水,不觉莞尔。 她从箩筐里取出一只碗,像对自家弟弟似的,含笑问道:“这位小兄弟,要是不嫌粗陋,就尝一碗,品品我这手艺?” 马真兀自眼巴巴地盯着瓦罐,眼神都有些发直,听了这话,顿时惊喜交加,搓着手讷讷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咳,这荒郊野岭的,能赶在同一座庙里避雨,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呢。既碰上了,就该互相照应着,一碗清汤,不值什么。”尤明姜边说边盛了满满一碗,亲自递到他面前。 “马真!”丁喜出声阻拦,却是迟了。 马真忙不迭地接过碗去,不等汤凉透,双手捧起那只粗陶碗,便就着碗口猛灌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滚烫的汤汁飞溅出来,落在脸上,疼得他一个激灵,舌头更是火辣辣的。马真怔了一怔,眼望着碗中打着旋儿的油星,心说自个儿是忙中出错,忙不迭地撅起嘴来,嘶溜嘶溜吹凉了些,方才又啜了一小口。 但觉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喉管直滑下去,顷刻间,五脏六腑都觉得舒泰。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把脸埋进碗里,犹如久旱的秧苗盼来了甘霖,咕咚咕咚喝得山响。 见他饿得实在可怜,丁喜阻拦不及,只得叹了口气,向尤明姜抱愧道:“这小子实在失礼,让姑娘见笑了。” “无妨的,小孩子嘛。” 尤明姜轻轻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责备,目光里盈满了悯叹,“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能在同一个屋檐下躲雨,本是天意。这碗汤,能让个半大孩子不挨饿,正是它的福气。” 见丁喜不动,尤明姜转脸,直直望着他:“你呢?不喝一碗么?” 丁喜摇了摇头,脸上微微发热:“多谢美意,我实在不饿……” 一阵强烈的心虚攫住了丁喜。脸颊因她的靠近而再度灼烫起来,丁喜眼神下意识想逃避,却又逼着自己坦然迎上。他的心虚,远不止于偷窃本身,更多的是先前在河边的匆匆一瞥。这份兵荒马乱的窘迫,远胜做贼。 却不料,丁喜肚子跟故意拆台似的,偏偏“咕噜”一声,好不尴尬。 尤明姜挑了挑眉,直言相问:“你兄弟喝了,独你不喝,难不成是信不过我这汤么?” 说着,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大口,再将碗递到他跟前,“这下,可以放心了?” 丁喜一怔:“我不是……” 不等丁喜回答,马真急忙凑过来,险些碰洒了汤,将自己那半碗汤递给丁喜。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恳切道:“大哥,喝我的。我尝过了,没事的。” 马真说得很认真,认真得近乎虔诚。 丁喜看着眼前的半碗泥鳅鱼汤,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他真正感动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仰头将汤一饮而尽。 泥鳅鱼汤很暖。 暖得让他几乎要忘记,江湖本应是冷的。 丁喜已经记不清,上次喝到这样一碗热汤,是什么时候了。 尤明姜笑问:“我的手艺还过得去?” 丁喜只点了点头,嘴角却隐着一丝笑意。 马真已喝完一碗,兀自眼巴巴望着瓦罐出神,喃喃道:“真好。” “不过是泥鳅炖水芹菜,家常得很。”尤明姜见他这般喜欢,便轻轻指了指火堆上架着的瓦罐,“小心烫着。既合口味,便多用些。” 马真悄悄碰了碰丁喜的胳膊,见他默许,这才伸出双手去接瓦罐。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脆响,瓦罐竟平白裂开了一道缝儿,滚烫的泥鳅鱼汤倾泻而出,径直浇在马真的腿上。 “啊——!” 马真被烫得猛地一抽气,小腿上火辣辣的疼刺得他眼泪差点飙出来。 可他甚至顾不上灼痛的伤处,眼睛怔怔地望着地上流淌的汤汁和瓦罐碎片,整个人都僵住了,“……泥鳅鱼汤……全、全洒了!” 完了。 马真脑子里空空的,嗡嗡作响。 他想弯下腰去拾那些碎片,手指却僵僵的,动弹不得。他呆呆望着地上那滩狼藉,喃喃地说:“我不是有意的……” 丁喜霍然起身,胸中气血翻涌。眼前光景倏地一变,竟不是马真,却是十年前的冬夜。 七岁那年,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颤巍巍地从蒸笼里摸出一个冷透了的饼子。他遍体鳞伤地蜷在墙角,只顾把偷来的半块饼子往嘴里塞,哪里吃得饱呢? 耳边店主的毒骂犹在:“小蟊贼,这么小就会偷东西,大了还不做强盗?合该打死!” 不是的……他不是要做贼,实在是饿极了,饿得快要死了啊! 他真的知错了,求别再打了…… 恐惧如潮水般灭顶,让他喘不上气来。丁喜死死咬着牙关,似又变回那个挨打的孩子。 不过是一块冷饼,怎么就罪该万死?而今打翻了一罐热腾腾的泥鳅鱼汤,又该怎样? 可丁喜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来。 尤明姜并没有动气,连看都没看那满地狼藉,径自快步过来,一把握住马真的手腕,急切道:“烫得厉害么?” 马真一时怔住了,只巴巴地望着地上的碎片与汤汁,话也说不周全:“我当真不是……是这瓦罐它自己……” 裤管湿漉漉地贴在腿上,热气蒸腾,底下的皮肉想必已被烫得红肿。 “说这些做什么?”尤明姜微微蹙着眉,“我只问你,疼不疼?” 疼不疼? 丁喜霍然抬头,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马真也呆住了,嘴唇微微颤着:“我、我把你的泥鳅汤都糟蹋了……” “……这节骨眼儿上,你还说什么汤不汤的,烫伤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马真愣愣地站着,这话他竟听不明白。 尤明姜已蹲下身去,轻轻地将他的裤腿卷了起来。果然,他小腿上一片通红,还起了一串亮晶晶的水泡。她戴上薄薄的医用□□手套,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盒,用手指蘸了点儿药膏,轻轻地抹在那红痛的皮肤上。 “忍一忍,”她声音很柔和,“这紫云膏里能清热止痛,对烫伤很管用。” 马真僵着腿,一动也不敢动,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着头,望着尤明姜乌黑的发顶。 药膏凉丝丝的,他的眼眶却热了起来。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这样待过他。他做错了事,从来只有打骂。后来他长大了,也学会了用拳头去应对这世间的冷暖。这般温柔宽厚的对待,实是平生未遇,叫他不知所措。 “还好不算严重。”尤明姜说着,抬头看向一旁的丁喜,“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丁喜盯着那盒紫云膏,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掌心。七岁那年,他偷来的冷饼还没咽下去,就挨了一顿毒打。他在沟渠旁边躺了一夜,一度以为自己会像野狗般悄无声息地死去。这些年,“偷就是偷,是骨子里的劣根性,小偷活该被打死”这句话,早已刻进骨髓。 如今,他果真成了贼,成了寇…… 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可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渗出刺骨的寒意。 “大哥?”马真担忧地唤道。 丁喜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从肺腑最深处艰难抽出,突然望向尤明姜,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如果……如果有个孩子饿极了偷吃的,你会毒打他一顿来惩罚他吗?” 尤明姜抬起头,目光如炬。 那一瞬,丁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目光照得透亮,所有藏在阴影里的溃烂伤口都无所遁形。 破庙里一时寂静,只剩雨声和柴火的噼啪。 尤明姜收起紫云膏,认真思忖片刻:“偷窃本身,当然不对。” 丁喜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可她的声音又响起,不疾不徐,“但一个饿急的孩子,不过是在听从求生本能。” 她取出一截雪白纱布,轻轻敷在马真烫伤的皮肤上,“让一个孩子饿到要去偷,是世道的错。” 丁喜感到一阵眩晕。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世道的错?”他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尤明姜点头:“这么小的孩子,饿到去偷食物,当地州府、义仓和慈幼局干什么吃的?再退一步,孩子的父亲呢?” 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丁喜胸腔里炸开,震得他耳蜗嗡鸣,四肢百骸都失了力气。他猛咬住牙,想把那股酸热逼回,却无济于事。热流汹涌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谢谢……”他哑着嗓子,声音低不可闻,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 他想说更多,想告诉她这番话如何撬开了他心上锈蚀多年的铁锁,可所有言语都化作喉间一团火,烧得眼睛生疼。 尤明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目光里有洞察,却无评判,而后轻轻颔首:“不客气。” 这恰到好处的体贴,像一根柔软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丁喜惯于赔笑,眼下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尤明姜打了个响指,适时缓和气氛:“我这儿还有馒头,要不烤来吃吧?” 枯枝在火堆里“噼啪”炸响火星。 馒头焦黄的壳,裂开了一道道蜜色细缝,麦香混着焦香直往鼻子里钻,簌簌落下灰来。 尤明姜翻烤着馒头。 火光映照她的侧脸,温暖而坚定。 尤明姜把烤好的馒头分开,焦黄酥脆,掰开还冒热气,一阵阵香气飘来,马真嘴里疯狂分泌唾沫,却死死咬着牙不动。 等她递过去一只,马真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尽管她没有追究,他自己却在惩罚自己,就因为自己,好好一罐汤泼了,瓦罐也碎了,“我不配吃”的想法,沉甸甸压在胸口。 “我……不饿。”他撒谎,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偏偏肚子在这时响亮地叫了一声。 尤明姜挑眉看他。 马真脸烧得厉害,暗骂自己贪嘴……没出息……刚闯了祸还想着吃? “汤洒了,是瓦罐不结实,”尤明姜歪头看他,眼神里没有半分责怪,“细究起来,还是我挑的瓦罐不好,责任在我,关你什么事?” 马真呆呆望着她,一时恍惚。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四顾;又像只湿透的野狗,蜷在别人施舍的篝火边,既贪恋那点温暖,又怕弄脏了光。 真没出息啊. “拿着。”尤明姜突然把馒头塞进他手里,“趁热吃,凉了很容易噎嗓子的。” 马真手一颤,却没甩开。 馒头暖烘烘的,烫得掌心发疼。 他慢慢地、慢慢地收拢手指,把馒头捏变了形。突然低头狠狠咬了一大口,嚼得又快又急,像只饿极的野狗,冷不丁噎住了,他捶胸咳嗽,眼泪都呛出来,却死活不肯吐掉。 尤明姜忙递过一只竹筒,温声道:“慢点儿!又没人跟你抢!” 马真灌下一大口水,终于咽下去。他喘着气,嘴角还沾着馒头渣,却突然咧开嘴笑了.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事。 做错了事,还能吃到热馒头。 丁喜胸口猛地一疼。如果那时,也有人问他一句“饿不饿”,而不是一顿暴打…… 他倏地别过脸,盯着庙外绵绵的雨。 一股突如其来的委屈,像心底生出的雾凇,又凉又沉,落不到实处。 “小兄弟?”尤明姜走来,将烤得酥黄的馒头递给他,焦黑的留给自己,“馒头要凉了。” 这一声唤得极自然,不大不小,带着熟稔的亲昵,如同唤自家弟弟。 “你不必……”丁喜想说“不必这样”,到嘴边却成了,“谢谢。” 他接过馒头,热乎乎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忍不住又道:“谢谢。” 尤明姜笑了笑:“一个烤馒头而已。” 是啊,一个烤馒头而已。 丁喜捧着馒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在嘴里含了很久才舍得咽下。 甜的。 那颗埋在心底冻土下的种子,终于遇见一丝裂缝里透进的阳光,悄然松动,想要破土。 等众人都吃上,她这才蹲下身,将瓦罐碎片一片片拾起,用庙里那块褪色的破布幔包好,然后整包埋在庙外泥坑里. 头顶漏下一片橘红的光,混着残雨。 丁喜斜倚廊柱,仰着脸,手掌摊平,接住断断续续坠落的雨滴。 没有人说话,可每只耳朵都警觉地竖起,捕捉周遭每一丝响动。马真一会儿瞅尤明姜,一会儿瞥接雨的丁喜,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特别是尤明姜的一举一动。 她扯下截褪色布幔,紧紧缠在枯枝上,蘸着雨水,一下下细细擦拭神像。 神像左手保持原姿,右臂却从肘部断开,露出了灰白的泥胎,冕旒冠上漆皮翘起,勉强黏在泥胎上,脸庞被泼了红漆毁得不成样子,原本庄*重的五官尽被糟蹋。 定睛细看良久,尤明姜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两双眼睛立刻转向她。 马真摸了摸鼻子,眼中闪过好奇:“叹什么气?这神像有什么特别?” 尤明姜不答,目光却转向丁喜,像是随口一问:“小兄弟,你可见过蒋广王?” 丁喜一怔,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尤明姜用枯枝轻点神像膝上的尘土,“蒋广王,十殿阎罗之一,专司叫唤大地狱。生前作奸犯科、偷盗拐骗者,死后皆归他审判。” 她语气平和,丁喜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马真尚未察觉,只低声道:“阎王爷的神像怎会落魄至此……” “神像落魄,是因人心不古。”尤明姜转过身,目光清亮地看着丁喜,“正如有人宁愿偷盗,也不信这世上还有愿意伸手相助之人。” 她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在丁喜耳边。 “现在,”她轻轻伸出手,目光落在他身后藏药的角落,“小兄弟,能把我的竹编药篓还我了么?” 丁喜的动作瞬间僵住。 刚咽下的一口馒头,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噎得他心悸。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扯出个惯常的笑来搪塞过去,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多少郎中对这瘴疠之疾都束手无策,他必须先摸清底细,再以此要挟她随行,救治红杏花和马真的疟疾。他甚至盘算好了,待日后劫了谭道那批红货,定要分她一份作补偿。这手段虽不光彩,可当时情急,他顾不得那许多。 此刻,那一点小算计,却在尤明姜清亮的目光里土崩瓦解。他动摇了,后悔了。 在马真错愕的注视下,丁喜默然掀开神案上的破布,取出那个藏得严实的竹编药篓,双手捧到尤明姜面前。 他垂眸不敢看她,声音沉涩:“对不起,尤大夫。” 他侧过脸,对仍震惊的马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这位……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位医术很好的尤大夫。” 马真脸上瞬息万变,从震惊到羞愧,最后只剩无措。他嗫嚅着:“我……我不想……” 他没说不想什么,但丁喜明白,那点刚刚被唤醒的、脆弱的羞耻心,已让他们没脸再提求医之事。 丁喜苦笑点头,声音满是疲惫:“我会……再想办法。” 他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似的,站在朗朗乾坤之下,所有轻飘飘的伎俩都暴露无遗. 话说到这份上,事儿算是了了。 丁喜抬腿要走向马真,忽听背后一声轻唤:“小兄弟,等一下!” 他微微一怔,回过头来。 “给。”尤明姜递过来个钱袋。 丁喜迟疑地接过来,手心蓦地一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和几张面额较大的钱引,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二百两。 尤明姜微笑道:“拿着吧。寻个安稳去处,做些小本营生,往后便过寻常日子吧。” 寻常日子? 丁喜脸上的笑容,倏地隐去了。 在她眼里,他终究是肮脏的、需要修剪扶正的野草么? “什么叫寻常日子?”丁喜沉下脸,声音低得吓人,捏着钱袋攥得咯吱响,“是觉得我就是个什么脏事都肯干的坏坯,只配等你周济?” 他真想把这烫手的钱袋给掼回去。 “寻常日子,无非是晨昏无惊无扰,不挨饿不挨打,平平淡淡地把一天天过下去。这样的日子,难道还不算好日子吗?” 尤明姜也不恼,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诶,你刚才只吃了一个烤馒头,吃饱了吗?”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烤馒头? 脑海里闪过方才那只烤馒头,香喷喷的,黄澄澄的,还有她给马真上药的温柔侧脸…… 这世上记得他饿不饿的,除了红杏花,再没第二个人了。许多年前,红杏花也是这样问他:“小喜,吃饱了吗?” 丁喜望着她的背影,一种强烈的不甘,和急于辩白什么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等等!”他脱口唤道,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难以自抑的颤抖。 尤明姜闻声止步,回眸望来,眼中略带探询:“嗯?” “我不是……”丁喜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后面的话像是哽住了,费力地、一点点挤出来,“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尤明姜静静地端详他片刻,没有追问,也不反驳,只是极轻、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说。 一种酸楚的暖意毫无道理地漫上来,漫到眼眶,拱得鼻子发酸,丁喜急急向前两步,又为自己的失态僵住:“尤大夫!” 尤明姜定定地望着他,等他说下句。 丁喜深吸一口长气,仿佛将周身力气都凝聚于此,后槽牙无意识地咬紧,复又松开,决然道:“等等,我……有一事相求……” “哦?”尤明姜不禁莞尔,笑眼盈盈,“求得这般郑重,我纵然不想听,看来也是推辞不得,非听不可了。” 她的笑,犹如破云而出的月光,清辉熠熠,洒遍人间。无论是朱门高户,还是竹篱茅舍,月光一样温润,一样动人. 杏花村是一间很小的酒家。 从前这地方不叫杏花村。 名儿是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两句里来的,跟小杜那句“牧童遥指杏花村”倒不相干。 给酒家取名,自然是越附庸风雅越好,总不能让生意黄了吧? 更重要的是,要让大伙儿都知道,杏花村有她红杏花这么个娇花似的大美人。 不过,上面这话可没人认,全是红杏花这老太婆自吹自擂。 杏花村里当然有一棵杏树,那还是红杏花捡到丁喜那一年,在庭院里栽种的。 虽是小小的一棵杏树,却很难把它栽活,尤其是它会“假活”,有时候,它明明冒出了嫩芽,可没几天就蔫了、枯了。 那时候的红杏花,一边提心吊胆地照料着丁喜,一边不抱任何希望地打理着那棵杏树。 如今,每年三四月份一到,满树的杏花便纷纷扬扬地开了;而她那乌龟王八蛋的好孙子丁喜,总算出去闯荡了。 他眼下竟成了杀千刀的强盗头子,还勾搭上同样当强盗的小龟孙子马真,俩人在外面不知捯饬些什么,偏偏撇下她这个风韵犹存、还得人照顾的,让她孤零零忍受疟疾的折磨…… 红杏花假惺惺地擦了把眼泪,转眼又美滋滋地抓过酒壶,在杯子里倒满了女儿红。 丁喜那混球平日在店里管东管西,把她盯得铁桶一般,连半滴酒也偷摸不着。 偏生这恼人的疟疾,三日一发,准时得很,硬是将她这朵娇花也磨得蔫了颜色。 不等这杯酒送到嘴边,冷不丁听到自家的小瘟神叫唤:“红杏花——你病了还偷喝酒!” 红杏花手一颤,杯沿晃出半圈酒花,连带着刚提起来的酒意,也瞬间散了大半。 她闻声回头,这一看,却不由得怔住了。 眼前除了丁喜与马真之外,还多了一位背着竹编药篓的年轻姑娘。 姑娘打扮得鲜亮,鲜亮得轻盈,连这濛濛的黄昏时分,也不再是昏沉沉的模样。 尤明姜展颜一笑:“老人家,我姓尤,是个大夫。”——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疟疾:日常接触不会传播疟疾的,它的主要传播途径是疟蚊传播。 [红心]真诚是一块试金石。尤明姜只需要真诚待人,对方的反应则决定了双方的关系。 第22章 废稿 风,卷着沙粒子打旋儿。 天地一片昏黄。 尤明姜换上一身黑色劲装。罩甲织得细密,贴里暗纹精致,护腕绑带紧绷,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利落的英气。 她背着竹编药篓,手里提着一盏风灯。 灯罩子被风吹得直晃悠,只够照亮脚底下那一小块地方,昏黄的光晕投在她脸上,忽明忽暗的。 傅红雪走在她身旁,两人的身影在漫天黄沙中若隐若现,鞋底蹭着沙地,留下一行行脚印,转眼又被风抹平了。 或许是尤明姜仗义出手,赢得了傅红雪的信任,两人关系逐渐拉近。 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锯嘴儿葫芦”,终于破天荒地愿意敞开心扉,透露一些自身情况。 闲聊间,尤明姜也知晓了傅红雪来边城的目的。她蹙起眉,声音沉了几分:“……照你这么说,马空群屠了你白家满门?” 傅红雪微微颔首。 神刀堂主白天羽曾视马空群为生死至交,却不知马空群策划了那场雪夜屠杀。 白家满门尽殁,只剩下这柄黑刀与襁褓中的傅红雪。 那柄黑刀成了傅红雪唯一的伴儿。 夜深时,他总会望着天上的月亮。想着那个从未经历过,却毁了他一生的梅花庵雪夜. 这是真相吗? 尤明姜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打开系统面板,为什么系统还未提示任务完成? 难道这背后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想到这儿,尤明姜歪着头,凑近问道:“那你今晚去万马堂,是取他性命的么?” 傅红雪睫毛颤了颤,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 不单单只是这样。 白天羽昔日纵横江湖,白夫人亦是女中豪杰,可以说,白家人个个儿武功不俗,仅凭马空群一人,绝无可能杀死这样一家人。 当年那场血案背后,必然藏着更庞大的阴谋,真凶远不止一人。 他这一趟孤身犯险,就是要逼得马空群直面当年的罪孽,吐出所有仇人的名单,再将他们一个个拖到光天化日之下清算。 马空群为了诱杀白家后人,在万马堂摆下的鸿门宴,正中傅红雪下怀。既然对方敢明目张胆地挑衅,他自然无所畏惧。 犹豫再三,尤明姜没憋住好奇心,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是白家血脉?那你怎么姓傅,不姓白呢?” 傅红雪站住了。 手垂在身侧,攥紧,指节发白。 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他脸上浮起痛苦之色,却一言不发。 他是白天羽与花白凤的私生子…… 这“傅”字,早就成了“复仇”的“复”。 子不复仇非子。 他作为白天羽的儿子,不能不为父亲复仇,不得不为父亲复仇。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傅红雪拖着那条瘸腿,走得不稳。左脚重,右脚轻,身子总往一边歪。 他的瘸腿隐隐作痛,走得急了,便疼得钻心。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洇湿了衣领。 可他不管这些。也不知是前方的仇怨拽着他走,还是身后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追得他不得不逃。 他只能走,走得再快些。 见状,尤明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问得太冒失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跟上去,跟只不安分的家雀儿似的,在他身边来回晃悠。 尤明姜绞尽脑汁,开口补救道:“呃,瞧我,脑子都糊涂了……对了,好些人随娘姓的,一定是你娘怕仇家追杀你,所以……” “我娘姓花。”傅红雪闷闷地说道。 他的母亲花白凤,身为魔教大公主,与白天羽相恋后,生下了他。 姓花? 既不随母姓,也不随父姓…… “傅红雪”这个名字,很有可能只是一个为复仇而生的代号,而不只是什么家族血脉的延续。 尤明姜怔在了原地。 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呢? 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望着傅红雪的背影,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闷头走了好一段路,傅红雪才突然惊觉,少了一道脚步声。 人呢? 他扭过头,看见风灯昏黄的光晕里,她眼睛睁得溜圆,黑瞳仁里盛着对他的歉意,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心底某处莫名软了一下,他不自然地别开眼,闷声吐出句:“愣着做什么?” 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混在风里,转眼就消散了。 她提着风灯晃了晃,右手虚握成拳,抵住心口,轻笑道:“来了来了!” 说着,她一溜儿小跑,追上去,暖黄的光晕从风灯里流淌而出,给两人都笼上了层朦胧的温柔。 夜风把两人的光影,吹得摇摇晃晃的,没一会儿,又融进了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万马堂。 庭院里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尤明姜和傅红雪站在沙坡上,面前是堵高高的青灰院墙,一看就是花了大心思盖的,处处透着万马堂的威风。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安静得有些可怕?”尤明姜压低声音说道,扫视四周。 傅红雪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嗯,没有鸡犬之声。” 确实,这偌大的万马堂,听不见一声鸡鸣犬吠,死寂得让人心慌。 夜风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与马粪的酸腐、新铡草料的青腥、桐油的涩味混在一起。 是马厩里的味道…… 俩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 尤明姜从地上抓了把沙砾,轻轻一蹬地,轻巧地窜起来,右手一撑,就翻上了墙头,一点声音都没弄出来。 傅红雪抬头看了她一眼,右腿一弯,猛地使劲儿,整个人“嗖”地飞上去,快到墙头时,伸手撑了一下,稳稳当当地落在尤明姜旁边。 “身手挺利落啊。”尤明姜挑着眉毛,小声说,“就是动静有点大。” 傅红雪没接话,眼睛盯着院子里。 刚才那一下发力,他的瘸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尤明姜扬手甩出一把沙砾,“噗噗噗”几声闷响,红灯笼一盏接一盏,应声而灭。 俩人这才趁机溜进了院子里。 “待会儿别冒失……”傅红雪压着嗓子说。 “放心吧!真要打起来,我给你打配合,总比你单打独斗强。” 尤明姜一扬下巴:“走,咱去一趟马厩,给马喂点儿巴豆,等万马堂的四条腿儿们软得站不起来,就叫马空群插翅也难飞。” 净出一些鬼点子。 傅红雪嘴角微微一扬,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故意冷着脸:“嗯。” 马厩外。 浓烈的血腥味儿,猛地灌进了鼻腔里。 傅红雪只看了一眼,就踉跄着弯腰干呕。 胆汁翻涌到嗓子眼,他死死掐着掌心,额头青筋暴起,却怎么也压不住这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只能弓着背,一下接一下地剧烈呕吐。 太恶心了。 他满脑子都是报仇,可偏偏一闻到血味就犯恶心。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非要让他铁了心复仇,又用这副不争气的身子拖他后腿。 傅红雪狠狠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他憎恶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更恨自己这副忍不住干呕的狼狈样子,被她看见。 连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住…… 心底正咒骂自己没用,傅红雪的眼前,却忽然落下一道清凉的丝滑感。 那条镶嵌着两块青鱼石的黑绸带,轻轻覆在傅红雪的眼睛上,遮住了眼前的血腥场面。 “风沙迷眼,戴着吧。”尤明姜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将绕过他耳朵的防沙眼镜稳稳系紧了。 傅红雪先是一愣,直到绸带彻底迷蒙了视线,绷紧的肩背才稍稍松垮了些。 黑暗让嗅觉愈发敏锐。 血腥气混着马粪的酸腐黏在鼻腔里,他哑着嗓子开口:“……血腥气很浓,里面可能有危险。” “我去吧。”竹编药篓与弓弦相撞的轻响里,尤明姜已走向血腥气的源头,“你心细,守着点儿退路,万一有什么动静也好接应。” 傅红雪喉结滚了滚,那句“谢谢”在心头打转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马厩,本该是马嘶不断的热闹地儿,眼下却死寂得瘆人。 尤明姜伸手探入竹编药篓,指尖一挑,一张三钧弓就落入了掌心。 “铮——”弓弦在她手中绷紧,她眯起眼,感受着弓身传来的震动。 箭壶里有十八支箭,她将箭壶甩上肩头,长弓在手中一转,稳稳搭在臂弯。 脚下的土地泥泞,混合着血水与泥土,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马厩里的三十多匹骏马,喉管尽断;马师空洞的眼窝里凝着黑血,一刀封喉。生前没有明显的抵抗,衣物没有撕扯的痕迹,是毫无防备下遭到了袭击。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马厩的每一个角落,马厩内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 待看到一匹惨死的枣红马,尤明姜红了眼圈,这……这分明是她托付给翠浓的坐骑! 脑海里翻涌着不祥的猜测: 难道翠浓今晚也被邀到了万马堂? 还是翠浓遭人算计,连人带马被掳至此?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个圈套,有人故意用这匹马引自己入局? 但不论哪种猜测成真,眼前的枣红马都已没了气息,尤明姜颤抖着蹲下身,指尖抚过枣红马冰凉的鬃毛,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老伙计……”她扑在枣红马的尸体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不忍陪她一路北上的骡子太吃累,想让它歇一歇,她才会花五十贯钱买来这匹枣红马。 这匹枣红马不是普通的马。 和骡子兄一样,它特别能吃苦。先前在荒漠迷了路,它硬是带她找到了绿洲。无论跋涉多远,喂点儿苜蓿草便能安抚,从来没有使过性子、撂过挑子。 哭了好一会儿,尤明姜才擦干了眼泪。 她要将马尸葬在太阳落下的地方。那是第一眼就能看到太阳回家的地方。这样,它就不会寂寞了。 好半晌,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马厩。 言简意赅地,向傅红雪说明了情况。 傅红雪沉声道:“凶手刻意剜去马师的双眼,显然是怕马师认出自己,说明这人极有可能是万马堂的熟面孔。可他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地杀马?” 他想不明白,尤明姜十分明白。 她压低声音:“你还记得吗?咱们摸进来的时候,连一声鸡叫犬吠都没有。” 傅红雪瞳孔微缩,握刀的手紧了紧。 “听过那句‘鸡犬不留’吧?”尤明姜说道。 傅红雪喉结滚动,沙哑道:“鸡犬不留?”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阵仗就可以说得通了。对方八成和马空群有死仇,万马堂地盘上的活物,一个都别想剩。所以,大肆屠杀家畜。马,作为万马堂纵横商路的根基……更不能留下活口。” 傅红雪听完,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这种鸡犬不留的狠辣手段,让他头皮发麻,握刀的手都有些发抖。 这人的复仇之心,比他更绝,更疯。 顿了顿,尤明姜忽然竖起一根手指,补充道:“还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眉头一皱:“说清楚。” “你想想,”尤明姜慢条斯理地说道,“复仇前先杀牲畜,除了能表明鸡犬不留的决心,还能有什么效果?” 傅红雪皱了皱眉:“如果说是为了震慑仇人……这样做,只怕是会打草惊蛇……” 顿了顿,他又恍然道:“你是说,对方故意要吓跑马空群?” “聪明。”尤明姜轻轻点了点头。 傅红雪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为什么要吓跑他?” 尤明姜环视四周,目光在高高的院墙上停留片刻:“马空群要是跑了,这偌大的万马堂可就是无主之地了……” 傅红雪瞳孔骤然收缩:“你是说——” “猜的而已,不一定对。”尤明姜耸了耸肩,“我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 傅红雪冷笑:“马空群可不是什么胆小之人。吓跑马空群,谈何容易?” 马空群要是真胆小,当年怎么下得去手把白家满门灭得干干净净? 尤明姜没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有你在,他能不怕?! 傅红雪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有人想借我之手……借白家血仇来逼走马空群,好趁机夺取万马堂?” “啪!”尤明姜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今晚这一桩血案,保不齐要栽在你的头上咯。” 话音刚落,突然,鸣锣示警声响了起来。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数十名弓箭手,迅速散开,呈扇形包围了尤明姜和傅红雪。 箭尖寒光闪烁,直指两人。 一个白衣人从包围圈里缓步走出,他手持长弓,凌厉的目光扫过马厩里的情况,立刻怒喝道:“大胆贼人,竟敢在万马堂行凶?!” 傅红雪皱了皱眉,将刀鞘杵在地上。 “我们没有行凶。” 白衣男子冷笑一声,语气咄咄逼人:“三十多匹骏马良驹啊,喉管尽断!马师也被剜去双目,你们好歹毒的手段!” 这人是万马堂的另一位场主,云在天。 尤明姜皱了皱眉,反驳道:“马师前襟的血渍是泼溅状的,说明遇害时正面对凶手,可马厩内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能让马师毫无戒备被杀的,不该是万马堂自己人么?” 云在天被这话一噎,脸色微变,“巧舌如簧,你们今夜必须留下!” 尤明姜轻笑一声,箭尖稍稍偏移,对准了云在天的手腕,“就凭你?”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 庭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云在天沉不住气,手指微微一动,箭“嗖”地射 箭擦着耳边飞过,尤明姜一扭身躲开,顺手拉开弓弦。 就听“嗖”地一声,一支利箭如流星般射出,正中云在天的手腕。骨头碎的声音混着皮肉撕裂声,手腕霎时多了个血窟窿。 “啊!”云在天疼得嗷嗷惨叫,手里的弓“咣当”掉在地上,手下们立马炸了锅! 有几个手下,拉弓就要回射,尤明姜却早上好了一支箭,瞄准云在天的脑袋,“谁再往前一步,我就射死他!” 说完,箭擦着云在天的耳朵,钉入他身后的木柱,她一箭射出,又搭上一箭,“给你们三息,退下,否则下一箭,就不是吓唬了!” 众人顿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统统住手!” 喝声骤然响起。这一声洪亮而平稳,却比怒吼更具威慑力。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来人约莫五十来岁,方脸盘上皱纹不少,下巴上的短须灰白参半,稀稀拉拉地长着,眼睛细长,眼角有些耷拉,浑浊的眼珠转起来倒是透着股精明。 虽然没什么大动作,但周身还是透着股久居上位的沉稳劲儿,让人不敢轻易小瞧。 这人正是万马堂的堂主,也就是边城无人不知的“三老板”——马空群。 他一开口,云在天虽心中不甘,但碍于马空群的威严,只得放下长弓。 马空群目光如炬,扫过满地狼藉与云在天滴血的手腕:“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来我万马堂的地盘上撒野啊?” 仇人一露面,傅红雪就握住了刀柄,眼底恨意翻涌,正要上前摊牌,却被尤明姜拦住。 她不慌不忙,走上前道:“英雄不敢当,来的嘛,自然是客。我们受花场主之邀而来,自然不是来撒野的。况且,方才云场主张弓搭箭的那副狠劲儿,如犹在眼,谁敢撒野?” 听到她的讽刺,云在天脸上阵青阵白,捧着受伤的手腕儿,恨得咬牙切齿。 马空群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二位就是花场主请不来的……尤大夫和傅少侠了吧?” 这般看来,边城来客的一举一动、身世底细,万马堂怕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尤明姜轻叹道:“可不就是我们么……花场主把该请的都请遍了,临了才想起来还有我们这两位……爱来不来的主儿。” 不远处,某个赴宴的年轻人呱唧呱唧地嗑瓜子,听见这噎人的两句话,立刻笑了。 他一眼锁定了包围圈里的尤明姜。 这个声音,叶开再熟悉不过了。 原来荒漠中遇到的铃医,竟是个姑娘家。她换了身利落的黑衣,瞧着有几分英气。那张嘴呢,还是一如既往地噎人。 怪有意思的。 马空群闻言竟不恼,反倒低笑一声:“倒是万马堂招待不周了。” 尤明姜莞尔一笑:“三老板多虑了。真想来的人,就算你不请,翻墙揭瓦也照样儿会来的。” 傅红雪站在阴影里,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她明明是在刺人,却叫人发作不得。谁要是和她吵架的话,估计要气死了吧? 瓜子壳儿一片又一片,落在沙地上。 叶开的目光,倏地越过尤明姜的肩头,直落在傅红雪的那柄黑刀上。他先是瞳孔微缩,怔忡了一瞬,继而渐渐睁大了眼睛。 “好刀!” 强烈的直觉就告诉叶开,自己要找的人,就是眼前这个雪一样苍白的少年! 那把从不离身的黑刀,被这个陌生少年用目光肆意打量着,傅红雪皱了皱眉,握着刀的胳膊瞬间紧绷。 马空群与叶开的想法如出一辙。 视线先落在傅红雪的刀上,又凝视着傅红雪的脸,像是在探究他的想法。 他笑容里似乎隐藏着什么。 让人捉摸不透。 云在天狠狠道:“三老板,他们两个是杀人犯,杀了咱们的马师,还有马厩里全部的好马!全部啊!”他将心中的怨恨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认定傅红雪和尤明姜就是凶手。 马空群闻言,眼神有些阴晴不定。 好手段。 凶手杀了所有能跑的马,绝不是单纯的震慑,分明是釜底抽薪,断了他最后的生路。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重地,将几十匹马杀个干净,这般手段既昭示着对方来去自如的实力,也让马空群明白,原来自己早已置身虎穴,步步杀机。 “我们是伤过万马堂的人,不假。”尤明姜大大方方承认,“但是我们没有杀人。” 她坦然面对自己的行为,却坚决否认杀人的指控,“你这么着急给我扣帽子,难不成是你这个内鬼做的?!” 云在天脸色骤变,额头青筋暴起,那只完好的手猛地按在刀柄上:“放你娘的……” 话音未落,马空群突然重重咳嗽一声。 到嘴边的怒骂生生咽了回去,云在天涨红着脸,转向马空群:“三老板!这个腌臜贱人,简直是血口喷人!” 他越说,声音越尖利:“我云在天跟着您出生入死十几年,如今竟要被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片子,指着鼻子骂内鬼?!” 说到激动处,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的伤疤,“这些……都是,都是为万马堂留下的伤,哪道不是我拿命换来的!” 尤明姜冷眼看着他的表演,突然嗤笑一声:“你急什么?我不过随口一说,云场主反应这么大……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 云在天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发作,却见马空群缓缓抬手。 那只手横过来,手掌满是老茧,看起来普普通通,不像是能翻云覆雨搅动江湖的手,更不像蛰伏着能杀人的力道。 可就是这只手,悬在半空,竟让云在天心里头突突直跳,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 “云场主,”马空群慢慢说道,“你手上的伤,是这位贵客所为?” 云在天脸色一僵,下意识捂住手腕:“三老板明鉴,这……” “我问你是或不是。”马空群打断他。 云在天一脑门子细汗:“是……但是……” “够了。”马空群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转向尤明姜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阁下好身手。” 尤明姜似笑非笑:“承让。” 云在天急得上前一步:“三老板!他们杀了我们的……” “证据呢?”马空群厉声喝道,吓得云在天一个激灵,“我马空群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谁杀人专挑马匹下手的!” “云场主,你这么急着指认凶手……”他话音突然一转,变得意味深长,“该不会真的是被说中了什么吧?” 云在天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尤明姜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傅红雪始终站在阴影里,眼睛亮得吓人。 他死死盯着马空群,马空群哪怕动一动,都能被这目光剜下块肉。 马空群不愿和这黑衣少年对视。 又不能不和他对视。 他已老态龙钟,双眼浑浊。望见傅红雪*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心底泛起阵阵不适。 曾经,他也是如狼似虎的年轻人,可岁月无情,衰老带来的无力感,总是让人绝望。 两人谁也没说话,可空气里的火药味浓得能点着。 就在这时,叶开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步履轻快,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径直走到傅红雪面前。 叶开伸出手,笑得眉眼弯弯:“叶开。” 傅红雪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冷峻地扫了他一眼,并未伸手回应。 眼前的剑拔弩张与叶开毫无关系。 可他的出现,却让气氛变得很微妙。 叶开一点不受影响,收回手,他看向尤明姜,微笑道:“谢过你的竹筒淡盐水。” 尤明姜挑了挑眉,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她眼睛一亮,忍不住调侃道,“欸,真巧,又撞上了?啧啧,换身干净衣裳、洗把脸,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之前那味儿熏得人睁不开眼,现在总算能好好瞧你这清秀的模样了!” 叶开哈哈一笑,摸了摸鼻子。 马空群皮笑肉不笑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意味深长道:“诸位,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叶开伸了个懒腰,随意附和道:“是啊,先睡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云在天虽然依旧冷着脸,但也没有再咄咄逼人,只是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马空群冲手下摆摆手,笑不达眼底。 几个手下得了令,立刻上前引路,一边说着“二位请随我来”。尤明姜被带着往东边走,另一边傅红雪默不作声地跟着往西。 两人就被分别送进了不同的客房。 傅红雪坐在榻边,手中紧握着那把黑刀。 这万马堂今夜发生的事太过蹊跷,马空群的态度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马空群……你到底在谋划什么?”傅红雪低声喃喃,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三更天,一灯如豆。 尤明姜一进房间,立刻检查了门窗,确认没有异常后,就用药葫芦复制起药品,每样的数量都设置为999份。 好不容易忙活完,肚子咕噜咕噜响。一阵诱人的香气飘进鼻腔,尤明姜的鼻子微微翕动:“哇~~~是烤肉的香气。” 她“哗啦”推开窗,脚尖点着窗沿纵身一跃,利落地翻上屋檐。 循着烤肉的香味儿,她猫着腰往前探。 转过两道檐儿,果然瞧见火光摇曳处,有人正翻动着滋滋冒油的烤肉串。 炽热的炭火舔舐着羊肉,发出“滋滋”声响。晶莹的羊油不断滴落在炭火上,瞬间腾起一阵带着肉香的青烟。 叶开捏着油汪汪的竹签,肉串在火苗上滋滋冒油,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他盯着跳动的火光,突然泄了气似的垮下肩膀:“自个儿闷头吃,真没意思……收摊收摊!” “哎哎哎别啊,”尤明姜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截住他举着肉串的手腕,抢过肉串,狠狠咬下一大口,油花溅得袖口都是也不管。 另一只手,取出一包羊奶果,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她笑得眉眼弯弯,“这不就给你送意思来了嘛,意思意思,见者有份!” 叶开抬起头,见来人是她,眼睛笑成了月牙:“嘿,真是你!” 尤明姜嘴角沾着肉渣,含糊道:“惊不惊喜?” 又啃了几口肉串,她眼睛发亮,直竖大拇指:“绝了!这羊肉越嚼越有滋味,半点儿膻气都没有,手艺真地道!” “你当是手艺的问题?”他用竹签敲了敲烤架,火星子扑簌簌往上蹿,“这可是蒙东的羊。” “蒙东草场那片地,里头混着花椒刺儿和野韭花,专克羊膻味儿。羊啃草的时候,欸,就给顺嘴儿嚼了,等于把这些去腥的香料嚼进肚儿里,自个儿把自个儿腌透了,能不香?” 她腮帮子鼓鼓的,手里握着几根羊肉串,含混不清地嘟囔:“呜……这羊……真会吃!” 话没说完,又狠狠咬下一大口,油渍滴到衣襟上也顾不上擦,冲叶开竖起油汪汪的大拇指:“绝了!绝了!” 唠了两句,爱吃的俩人一下子就熟络起来。叶开微笑着打听:“对了,你和那个傅红雪,是什么关系啊?你俩,莫非是兄弟姊妹?” “胡沁什么,我多喜庆啊,他整天耷拉个脸……我是甜瓜脸,他是苦瓜脸。一根藤上难结两样果,横竖看,我俩都明显不是一根藤上的啊。怎么可能是兄弟姊妹啊?” “我只是好奇,你们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能有什么原因?老天爷随手撒缘分,正巧把我俩绑一块儿了!所谓‘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世上有他这样的,自然就有我这样的。他板着脸当苦瓜,我就当甜瓜,俩瓜凑一起啃,不就中和了嘛?” 叶开大笑:“他知道你这么说他吗?” 尤明姜满不在乎:“他又不是个小心眼儿。再说了,谁往他耳朵里传啊?” 叶开笑出了声:“要是我去跟他说呢?说你不是什么好人呢?” 尤明姜愣了一下,随即反驳道:“他才不会信你。再说了,我哪点儿看着不像好人?” 叶开夸张地上下打量她:“啧啧,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揣着一肚子鬼点子,活脱脱一匹披着羊皮的狼……说不准啊,傅红雪那双眼睛,早把你这点小心思看得透透的了。” 尤明姜嗤笑一声:“我能有什么小心思?总比不得某人,整天揣着明白装糊涂哈。” 叶开捂住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这话可太伤人心了!我怎么就装糊涂了?我不过是觉得,边城这地方,聪明人都活得累,像我这样犯犯傻,挺好。” 尤明姜嗤笑一声:“少在这儿贫嘴。你要是真傻,哪敢只身一人闯进万马堂?” 叶开挑眉,凑得更近了些:“我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跟在傅红雪身边多久呢,他那性子,可不是谁都能焐热的。” “他的事,不用你操心。倒是你这人,扯东扯西地问了一箩筐傅红雪的事儿,你对他这么上心,我都有点儿好奇你们的关系了。”她放下竹签,目光直视叶开。 “行行,当我多嘴,”叶开双手举起作投降状,“不过边城最近暗流涌动,多一个人操心,就少一分把命丢在这儿的风险。” “看在羊肉串的份上,哪天你被人追杀,我可以帮你一把。”说完,尤明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去睡觉了。” 叶开伸手虚拦,脚下却没真挪动半步,故作惊讶道:“欸——这就走了?羊肉串儿还没上第二轮呢!合着吃完抹嘴就开溜,我这串儿喂的是白眼狼啊?” “哦,差点忘了。看你嘴尖肚饱的,应该吃不完,”尤明姜捞起剩下的烤肉串,统统裹起来,“别吃了,我都打包了带给他。” 说完,她施施然离去。 叶开傻眼了,愣愣地捡起一枚羊奶果放入嘴里,然后表情瞬间扭曲。 好酸。 酸得龇牙咧嘴。 嘿,一个坏心眼儿的小姑娘。 夜,黑咕隆咚的。 草丛里,偶尔蹦出几声虫叫,剩下空荡荡的寂静。 傅红雪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昏黄的细细的光条,从门缝、窗棂里挤出来,瞧着孤苦伶仃的。 尤明姜裹了几串还冒热气的烤肉,特意绕开了万马堂巡逻的人,悄悄来到傅红雪的窗前,“叩叩叩——”她轻轻敲了敲窗。 傅红雪警惕地靠近窗户。 迟疑了片刻,缓缓打开一看,原来是尤明姜在外头扒着他的窗框。 她举着一束烤肉串,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傅红雪皱眉,可语气中带着一丝纵容的无奈。 “烤肉串!”尤明姜笑嘻嘻的,将烤串递到他面前,“特意给你带的。” 傅红雪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拉进房间。 尤明姜轻盈落地。 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抢占了一张摇椅。 “嗐,我就知道你还没睡。”她翘着二郎腿,满意地点点头,“叶开那小子给我一些烤肉串,我特意给你捎带过来。” 傅红雪眼皮一跳:“……叶开?” 这俩人怎么凑在一起的? “叶开烤的。”她把肉串在傅红雪鼻尖晃了晃,肉皮烤得焦红透亮,孜然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喏,给你尝一尝人间烟火。” 傅红雪接过烤串,低声问道:“叶开……他是什么人?” 尤明姜耸耸肩:“一个有趣的人,挺神秘的,我总觉得他藏着什么秘密。” 那个叶开,方才话里话外绕着傅红雪,实在古怪。明明素不相识,哪来这么多话。 难不成这人是冲着傅红雪来的? 那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尤明姜眯起眼睛,喃喃念道:“叶开……” 傅红雪见状,笑容淡了几分。 他默默咬了口烤串,外皮酥脆,内里鲜嫩,香气在口中弥漫…… 但傅红雪有点食不知味。 “味道不错。”他低声说道。 尤明姜笑了笑,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傅红雪未动,也未躲开。 傅红雪凝注着她,强行按捺着摩挲她手指上的茧子的冲动,低沉道:“你信他?” “我信你。”她眨了眨眼,突然伸出手,去勾住他尾指,“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站在你这边。拉过勾了,你甩不脱。” “我和你天下第一最最最最最最最要好!” 刀鞘轻轻撞上她额头,傅红雪眼里的冰化成了水,“聒噪。”. 第23章 菽麦粗面 七八月间,热浪燥烈,尤明姜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踏进了平定州。 “水萝卜,赛甜梨!辣了您说,管给换!”卖菜的小娘子吆喝得相当泼辣。 “香——油哎——” 卖香油的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收尾,卖黄糕的就接了腔:“黏得很呐——” “锔锅哟——锔碗哟——” …… 这些天,眼里见的无不狼藉,忽听得这泼剌剌的市声,高一声低一声,如此真切,骡车上的一行人不说话,却都痴痴地。 最让尤明姜意外的是,沿路这一溜儿,竟然吃食摊子云集。 羊肉汤饼摊子的大铁锅,冒着油汪汪的白气,撕碎的饼子泡在羊骨汤里,吸满了汤汁的鲜;卖烧吊子的,砂锅里猪下水炖得软烂,还得往滚汤里撒上一把葱花;旁边卖炸糖麻叶的,油锅里“滋啦”地响,捞出来的麻叶金澄澄的,芝麻撒得密,风一吹,甜香扑鼻…… 要知道,平定州可是日月神教大本营盘踞之地,这样一个吃食摊云集的地方,绝对是这世道里的一方热土。 百姓们既能安心张罗营生,便知这日月神教的根基与治下手段,远比传闻里清明务实。 这么一想,倒是自己先前眼界窄了,先入为主,小瞧了人家。 正瞧着这街市上的热闹,一位老丈担子上的稀罕物,让尤明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吃食。 是用桲椤叶包的三角儿,乍一瞧像是粽子,又有几分饺子的意思。 海红珠嘴馋,从车上探出头来瞧。 老丈看在眼里,搭话道:“几位老乡,这是桲椤叶饼,专解暑气的。” 见众人都眼巴巴瞅着,尤明姜笑着掏了钱,给每人分了一个尝尝。 揭开叶子,面皮蒸得油润,馅儿是山韭菜拌鸡蛋的,咬一口,鸡蛋的嫩裹着韭菜的辛,桲椤叶的清香混着馅儿的鲜,咸淡适口。 三人尝了滋味,眼睛瞬间亮了,纷纷连声道“好吃!”,随后便大快朵颐起来。 见三人吃得欢实,尤明姜便包圆了老丈担子里剩下的饼,笑着夸赞:“老丈,您这手艺,比开封的名厨也差不了多少!” 老丈连连摆手,应道:“以往卖得没这么好哩!这馅儿呐,是小郭师傅帮我调的!” 海四爹闻言,竖着大拇指道:“这小郭师傅这般大方,真是难得的实诚人!” 没成想,老丈话到嘴边又咽了,半晌才叹:“人是顶好的,就是……” 就是随心所欲了些。 小郭师傅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虽也做吃食营生,小郭师傅却似乎不以此为生,摆摊全凭兴致。 他遇上挑剔的客人,是决计不肯迁就的,摊位也总藏在僻静的角落,说是只待有缘人。 他心思活络,卖的吃食也日日不同。前天卖馄饨,昨天卖桲椤叶饼,今天又不知在哪儿捣鼓新汤面了。看他那大手大脚的做派,兴许是哪家出来体验人间烟火的富家少爷。 既如此,大伙儿便由着他去了。 老丈见尤明姜露了兴致,心下也想成全这巧遇,热络道:“小郭师傅人是较真了些,手艺却是顶好的。单吃桲椤叶饼多噎得慌,不如去寻他吃碗面,一碗面汤下肚多舒坦!” 这话正合尤明姜心意。 她道了谢,赶车载着三人在集市里转悠,转了几个弯,才望见浓荫里有个小小的面摊. 煮汤面的年轻男人穿了件短打,前襜油渍麻花的,肩头随意搭着条半旧抹布,两只手在案板上团拢着一块大面团。 他手上忙活着,一边把面剂子分出来,一边跟个五虎断刀门的中年食客吵架。 这男人便是小郭师傅,大名叫郭大路。 起因是中年食客有些挑剔,嫌他的面太咸了。郭大路当即火冒三丈,拍了下面板,震得筷笼乱跳:“胡扯!你懂个屁!那是你自个儿唾沫星子溅进碗里,把面兑馊了!” 那客人被他吼得一缩,也来了脾气,把筷子一摔:“咸还不让说?这面咸得狗都不吃!” “我看你这条老狗是屎吃多了,满嘴喷粪!”郭大路一拳捶下,碗碟都跳起来,“老子给你煮面,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不感激,还敢挑三拣四?舌头坏了,还嫌咸……沟里有的是迷魂汤,你自个儿去喝了泻火吧!” 那客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气得站了起来,指着郭大路,手指都在发抖:“你、你……” 郭大路乐了,叉着腰,气势更足:“听见没?再啰嗦,小心爷爷我把你这根指头掰下来,给你加道菜!” 那客人脸色白了又青,看着凶神恶煞的郭大路,最终悻悻地扔下几个铜板,嘴里嘟囔着“疯子”,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尤明姜一行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老丈嘴里仁义的小郭师傅。 郭大路骂够了,面也揉够了,停下来醒面,没多会儿,面团就变得滑溜溜的。 他一抬眼,就瞧见了尤明姜一行四人,一个个局促地望着他,郭大路怔了怔,脸上的怒气倒像被一阵风吹散了。 “坐,等会儿面就好了。” 他变脸似的,顺手捞起肩头上那块儿半旧的抹布,仔细擦拭着一条斑驳的长板凳,将它擦得锃亮,示意她们坐下。 能说不吗?尤明姜一行人再度面面相觑,只好硬着头皮乖乖坐下。 郭大路待客,最看重眼缘。 包括食客。 眼前这三个姑娘生得清爽,他看着心里便软软的。好比瞧见一枝初绽的玉兰,一轮清亮的满月,心里只剩下一片明净的欢喜。 当然,那个老头也不讨人厌。 所以,郭大路抻起面来,都比先前认真了不少。双手握住面团的两头儿,他猛地一扯,面团“唰”地变成了粗条儿。 郭大路手指灵巧,上下快速地动弹着,面条就在空中来回晃荡,双手往两边拽,每一下都拽得稳稳当当,面条也就跟着一点点变长,但始终是个完整的单股,一点儿没断开。 随后,他将面条在撒了面粉的案板上甩打几下,直到面条粗细均匀,根根分明。 末了,把面条下到锅里,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面条在里头欢快地上下扑腾,还泛着点儿淡淡的黄色。 不一会儿,郭大路就把面条捞进了几个粗陶大碗里,“菽麦粗面来嘞——” “谢谢。”尤明姜挑起一筷子面条,还未入口,先有浓郁豆香扑鼻而来。 等她把面条送进嘴里,只觉得面条根根分明,爽滑劲道,显然是下了大力气揉制后抻出来的,底料应该是大酱煮杂菜,齁咸,不过胜在给得实惠,满满一大碗,倒也能填饱肚子。 海红珠和海四爹倒不觉得齁咸。 耍杂技本就是个卖力的活儿。顶碗、翻跟头、抖空竹、走绳……一套动作串下来,几乎连歇气的空当都没有。因此,他们吃的这碗面,盐巴一定得给够,面也得有韧劲儿。这样的面扒在嘴里,肚子才有底儿,耐得住饥。 想来这面摊主主要考虑的,也是那些流大汗的壮劳力。 铁萍姑勉强动了两筷子,一点也吃不下。 刚抬起头来,就瞧见不远处有个乞丐似的老妪,眼神直勾勾的,一直盯着她手里的那碗面。那老妪脸瘦而蜡黄,颧骨高高地突着,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脑袋上。 她佝偻着脊背,手拄着粗糙的木棍儿,衣裳黑皴皴的,补丁摞补丁,层层叠叠,线脚都松开了,挂在身上晃荡。 此刻,老妪嘴角微微张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显然是饿极了。 铁萍姑心里不好受,自己吃不下的,却是有些人活命的吃食,招呼道:“老人家,不嫌弃就过来吃碗面?” 尤明姜闻言,愣了愣,抬头打量了那个老妪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多余的几个桲椤叶饼子塞给了铁萍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铁萍姑窘迫极了,小声说道:“面的确很筋道的,怪我自个儿嘴淡。” 那老妪啥也没说,像是饿了好些天,猛地一下冲到她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把面条一个劲儿往嘴里扒,吃得急了,噎得直翻白眼,看这架势,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饱饭。 见老妪吃得欢实,尤明姜又让郭大路再端一碗面汤过来,原汤化原食。 郭大路便端着碗面汤过来,把一大碗面汤放在桌上,尤明姜推了推那只粗陶大碗,对老妪说道:“喝吧。” 老妪捧起一大碗面汤,不一会儿就喝了个精光,紧接着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她瞥了一眼尤明姜,又立马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抱住面碗,往嘴里猛扒拉着剩下的面条,生怕这碗面下一秒会被人抢走似的。 尤明姜:“……慢点吃,我不跟你抢。”. 见此情景,郭大路眼神闪烁,嘴唇嗫嚅了几下,像是有什么要紧话想说。 尤明姜微微侧过脸,轻声说道:“小郭师傅,是有什么话要说?” “你们和这老妪是什么关系?亲眷旧友?还是街坊四邻?”郭大路直接跟她打听。 “都不是。我们和她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 “对,就是萍水相逢。” 郭大路朗笑了两声,忍不住跟她多说了几句:“那你还真是仁义,不过……” “不过?”尤明姜重复一遍。 郭大路压低了声音:“她呀,早先在最有排场的妓院里混,后来人老珠黄,就沦落到最下三滥的娼寮里了。如今人也废了,面黄肌瘦的,末了连饭都吃不上,成了个叫花子。” “这怪不得她。”尤明姜语气凝重,“世道艰难,一旦落入烟花柳巷,任谁都是身不由己。” “你知道她是谁么?”郭大路来了兴致。 尤明姜皱了皱眉,摇了摇头。 郭大路不咸不淡地说:“她就是那个传闻中水性杨花、搅风搅雨的江湖祸水林仙儿。”. 听完郭大路的话,尤明姜神色平和,眉心连一点儿褶子都没皱起来。 郭大路愣住了,少见听闻“林仙儿”三字还能如此平静的人,心下顿生趣味,不由扬声强调:“她可是林仙儿,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尤明姜淡淡道,“说她凭美貌勾搭大人物,搅弄风云,为满足野心不择手段,是个坏透了的女人?” “这……”郭大路满脸迷茫,下意识地望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厌恶来,“你既然知道,怎么还乐意把面给她吃?” 尤明姜轻轻摇头,“唉,她已经沦为最下等的娼妓,在窑子里熬了大半生,临了,难道要我眼睁睁看她饿死街头,拍手称快么……换作是你,你肯不肯给她一碗面吃呢?” 郭大路瞪圆了眼睛:“给啊!怎么不给?别说一碗面,就是三碗五碗也管够!” 人都到这地步了,还能眼睁睁看她饿死不成?他想了想,又补了句:“就算林仙儿从前作恶不对,如今都这样了……咱但求心安!” 尤明姜笑得眉眼弯弯:“俺也一样。” 郭大路抓了抓头发,忽又咧嘴一笑,伸手重重拍在尤明姜肩上:“哎呀!你这个人……你这个人真是!” 尤明姜有些吃痛,仍温声细语,不无感慨道:“为什么惩罚一个坏女人,总要专盯着她的肉体折腾呢?如果所谓的恶有恶报,就是任她沦落风尘,染上一身病,最后疯癫而死……那这种戏码,我是真的不爱看,也不愿看。” 郭大路想了又想,深以为然。 他对林仙儿本就没多大成见,连认识都不认识,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只有被林仙儿伤害过的人,才有资格谈论是否原谅。 在郭大路眼里,林仙儿不是个可怕的魔女,而是个空虚到迷失了本心的蠢人。 “一个人要活得这么假,这么累,她的人生一定非常不幸福。” 他自觉远比林仙儿要富足和幸福得多。 郭大路撩起前襜擦了擦汗,拍着胸脯大方地说道:“你这人很不错,今天的面我请了!” 他还要说什么,尤明姜却把右手食指竖在嘴边,将目光投向了林仙儿。 只见林仙儿捧着粗陶大碗,伸着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碗沿,喉咙时不时发出“呜呜”声。 她对旁人的目光毫无察觉,只深陷在自己混沌的世界中。 尤明姜皱了皱眉:“她这是怎么了?” “她呀,”郭大路指了指脑袋,叹口气说,“受了刺激,脑子就不太好了。” 尤明姜愣了一下:“刺激?” “听说阿飞走了以后,她整天寻欢作乐,一味地自甘堕落,还不要钱只要男人……” 尤明姜闻言,沉默了半晌,才轻轻一叹。 铁萍姑正偷偷旁听,听了这话,像被什么惊着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就那么呆愣愣地望着林仙儿。 林仙儿也停下了动作,缓缓抬起头。她眼神空洞,嘴里一个劲儿念叨:“……不要钱只要男人……不要钱只要男人!”声音开始很轻,慢慢变成了尖锐的狂笑:“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气里回荡,满是凄凉和癫狂。然后,林仙儿突然起身,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铁萍姑听得浑身一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手臂上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怎的,她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惧意,湿漉漉,凉飕飕的,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被这么一闹,一行四人都没了胃口。 尤明姜把一贯钱放在桌上。 “都说了请你们吃!”郭大路高声喊道,“再说了,哪用得着这么多!” “我付的是林仙儿的面钱,要是还有剩余,劳烦小郭师傅下次见她来,费心再帮她做一碗。” 实际上,这一贯钱,是尤明姜故意给郭大路的。她看得出来,方才即便铁萍姑不邀请,郭大路也会盛一碗面给林仙儿。 可他自己呢? 卖面全凭心情和所谓的眼缘,一天也卖不出几碗。照着这种随心所欲的法子,岂不是净做赔本买卖?以后保不齐是要饿肚子的。 付了钱,尤明姜就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她一动,其他三人也便跟着动了。 海四爹熟练地套好车,把小姑娘们搀上车,再跟郭大路说几句告别的客气话。 郭大路抱臂瞧着他们远去,不由轻啧一声,自语道:“这几人,心眼儿还挺好的。”. 夜深,客栈客房内,孤灯如豆。 海红珠简单拾掇了下,走到桌边把灯芯剔得亮些,又拎起燎壶,给两个茶碗都斟了水。末了,她把另一碗轻轻推到铁萍姑跟前。 铁萍姑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捻着袖口。一截短短的线头松脱出来,垂在那儿,被扯得越来越长,像极了她此刻缠成一团的思绪。 脑海里反复浮现着林仙儿的境况。 一个视天下男子为狗的女人,最终却被所有的狗弃如敝履。可笑的是,支撑她野心的,从头到尾不过一副美艳皮囊…… 可江湖从不是靠脸立足的地方。 唯有武功,才是江湖的立身之本。 “萍姑,想什么呢?”海红珠轻唤一声,将她拉回了现实。 铁萍姑勉强一笑,伸手去够茶碗:“没什么,就是有点儿累了。” 一不留神,指腹不慎贴上烫热的碗壁。 她也不喊痛,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亮晶晶的燎泡。 她好像打小就比旁人更能忍痛。 再疼的事儿,咬咬牙也就扛过去了。 是?也不是。 外公铁无双是“三湘武林盟主”,虽说称不上一流高手,家里却颇有资产,她小时候跟着过的,全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直到现在,她都记得蟹酿橙的滋味儿。 可后来…… 手指的灼痛慢慢淡了,从起初的清晰变得渺远。铁萍姑心思跟着飘开,这些年种种辛酸,竟一帧帧在记忆里浮了上来。 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生不如死。 她经常被蜜蜂蛰得浑身肿痛。蜂蜡卖不掉的日子,她遭受的毒打更是家常便饭。 甚至差点就被贱卖了去。 后来遇见尤大夫,本想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一路上却处处要劳动她照顾自己。 好不容易能下地,却遇上了童百熊。 仅仅一个照面,他就看穿了她的怯弱,还专门掐住她的脖子。 是了,她想起来了。 当年爹爹也嫌她是个累赘,半路上硬把她塞给了那个养蜂的朋友,自己往恶人谷去了。 ……她真的不想再当个累赘了。 她迫切地想变强,想靠自己站稳脚跟。 铁萍姑到底没忍住,轻声问道:“红珠,你见识广,听说过哪个门派收女弟子么?” 海红珠麻利铺床,头也不抬:“移花宫吧?听说那地方神秘得很,两位宫主美若天仙,武功深不可测,门下只收女子呢。弟子们不必倚仗谁,更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 “移花宫……”铁萍姑轻轻重复着。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春芽破土,在她心里一点点扎下了根。 海红珠铺好了床,“噗”一声吹灭烛火,抱着枕头钻进床里侧:“瞎琢磨什么呢?快睡!嘿嘿,今晚我铺的床,我睡里面!”. 夜深了,月亮明晃晃地挂着。 铁萍姑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体疲惫得很,脑子却清醒着。 她面朝床外侧躺着,背对海红珠,眼泪悄悄地落了下来。 她想,该往哪儿去呢?自己原是水上的浮萍,无根无绊。是尤大夫在她最难的时辰伸手拉了她一把,这一路,尤大夫不知为她操了多少心…… 给了她人间至暖的温情。 可移花宫…… 在她看来,那是个能叫人重活一回的地方。只要进了宫门,就不再是依附他人的弱女子,而是能握住自己命数的江湖高手。 铁萍姑实在不愿再任人拿捏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定下了主意。 轻轻起身,没惊动睡得香甜的海红珠。 本就没几件行李,铁萍姑将一支旧银簪子揣进了怀里。这支银簪,还是当日尤明姜帮她解围时,抵了蜂蜡钱留下的。 借着一点晨光,铁萍姑在一处落满灰尘的地面上写下:“萍姑不愿再随波逐流,往移花宫求师去了。勿念。” 临别前,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海红珠这个照顾了自己多日的小伙伴。 心里酸酸的、沉甸甸的,可脚步依然迈得不容回头般决然。 走出客栈,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 铁萍姑深深吸了口气。 脚下的路,每一步都浸着不舍的酸楚,又翻涌着新生的畅快。 “我要去移花宫。”铁萍姑低声自语,“要做个不靠他人立足的女子。” 也不知移花宫肯不肯收留,更不知前方等着她的是什么,心里却漾开一丝久违的坚定。 过去尝过的所有酸辛,想来往后都会不复重来。 晨曦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铁萍姑回头望了望客栈,转身再度迈开了步子。这一步踏出去,便再没回头——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郭大路:《开局破产,我的兄弟是富贵山庄大佬》男主角之一,在后续的富贵篇里,他会和王、燕、林三位伙伴一起返场。 [好运莲莲]“于道自努力,千里自同风”:出自[宋]周行己的《送友人东归》,各自努力,顶峰相见[烟花][烟花] 第24章 拨霞供 天光大亮。 迟迟不见她二人下楼用餐,又听得楼上传来压抑的哭声,尤明姜心下一沉,推门进去。 海红珠独自跪在床沿,头深深埋在被褥里,只有肩膀一耸一耸地动着。 尤明姜怔在门口:“萍姑呢?怎么只剩你一个?这是……” 听见声音,海红珠猛地抬起头来。 她不等尤明姜问完,便指着地上那片模糊的字迹,嘶哑道:“她走了!她嫌你给不了前程,投奔移花宫去过好日子了!她还让你勿念,让你不要去碍着她飞上枝头当凤凰!尤姐姐,你难道看不明白吗?” 尤明姜一时懵住了,竟接不上话。 海红珠说完了,胸口剧烈起伏,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 她定定地望着尤明姜,嘴唇哆嗦着,抽噎了半晌,“哇”地一声扑进尤明姜怀里! “对不起,尤姐姐……”她把脸深深埋着,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的……原谅我……” 尤明姜轻轻搂住她不断颤抖的肩膀,声音温柔而坚定:“傻孩子,尤姐姐怎么舍得怪你呢?不哭了,再哭脸就要哭花了。” 海红珠的眼泪决了堤,她靠在尤明姜肩头,泪水迅速浸湿了衣衫。 尤明姜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从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拼凑出了铁萍姑离开的经过。 “都怪我!铁萍姑走了,昨晚就是我跟她说移花宫在招收女弟子的……”海红珠一边说,一边捶打自己的头,说到激动处,竟抬手要打自己耳光,“都是我多嘴,都是我的错!” 尤明姜赶紧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伤着自己,然后慢慢蹲下身,单膝虚跪在地,视线与海红珠垂泪的脸庞平齐。 这个熟悉的姿势,让海红珠一下子想起当初尤大夫从老酒鬼手里救出她后,也是这样蹲下来,温柔地为她清理伤口。 “这怎么会是你的错?人生路远,各有前程要奔。萍姑能去移花宫学艺,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等她学成归来,说不定已是名动江湖的女侠。我们总会再相逢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海红珠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千愁万绪化作滚滚热泪。 “好了,不哭了。”尤明姜不再多言,用袖子轻轻揩净她脸上的泪痕,又替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柔声道,“我去打水给你敷敷眼睛,再多少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间客栈叫作富贵客栈。 顾名思义,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地界。 伺候的不见得多么周到,但般般样样一应物事都要花钱。 尤明姜揽着海红珠的肩,和海四爹你一言我一语的,哄了好半晌,终于哄得她收了泪。 为让海红珠开怀,尤明姜付了百十文打火钱,借客栈的大灶房,自去整治一顿拨霞供。 她熬了一锅猪骨汤,撒上一把金银花、葱姜片、罗汉果、枸杞、桂圆,汤色清亮,香气袅袅。海四爹也不怠慢,拎了只剥了皮的肥兔子回来,薄切了几碟肉片,另备了一坛酸甜冰凉的杨梅渴水。 三人围炉坐下,想着热热闹闹吃上一顿拨霞供,纵有万般愁绪,待会儿也化作云烟了。 刚要涮肉片,门帘“啪嗒”一响,灶房里闪进一道狼狈的身影。 来人眼睛往桌上一溜,霎时亮了,只见黄铜锅子冒着热气,旁边是香喷喷的芝麻酱,还有一盘盘薄切的兔肉,摆得满满当当。 也不待人请,他自己挨着凳子坐下,掏出随身带的筷子往衣襟上一擦,便伸向那碟码得齐整的兔肉片,夹了一筷子,往滚汤里开涮。 “……” 尤明姜愣住了。 海红珠瞪圆了眼睛。 海四爹更是摸不着头脑。 ……ber,这是打哪儿来的客呀? 还没等问出口,那人已经抬起头来,正是昨天在面摊上遇到的小郭师傅。 他一边嘶溜嘶溜吸着气,忍着烫往嘴里塞肉,一边呜噜呜噜含混道: “尤大夫,你这汤底呀,要是加点儿陈皮跟山药就地道啦!还有哇,猪骨也该先用黄酒煨过去腥气才行;至于这兔肉片嘛,刀工略糙,切得稍厚了些,最好是缕片或是薄批……嗐,说了你也不懂!下回,下回我请你!” 从来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 这小子,还真是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但他这番改良的确有道理。 陈皮能解枸杞桂圆的甜腻,山药可平金银花的寒凉,汤底果真更温润,不伤脾胃。兔肉切成薄批,沸水里一烫便熟,最是鲜嫩。猪骨配黄酒去腥,更是老饕的讲究。 嘿,看来这人,是真的很懂吃. 这会儿工夫,郭大路已风卷残云般扫光一盘兔肉,伸手就要去端下一盘。 却被满腔怒火的海红珠,一眼给瞪了回去:“你谁呀,打哪儿冒出来的一根儿葱?!” 郭大路举着筷子,怪不好意思道:“小妹,你不记得我啦?昨天你们在我摊子上吃的菽麦粗面……是几碗来着?” 他朝屋里望了望,“咦,怎么少了一位,那兰花似的、弱不禁风的小妹呢?” 海红珠脸色倏地沉下来,她把那盘兔肉往桌上重重一墩,磨着牙恶声恶气道:“你吃的就是她!就是那个白兔精的肉!” 说完,她扭头噔噔噔上了楼,哭音从楼梯口掷下来:“你们吃吧!气都气饱了!” 海四爹没辙,冲尤明姜一摊手,赶忙追上去哄。 郭大路举着筷子愣在当场,他低头瞪着盘里的兔肉,又望望楼梯口,忽觉这一筷子烫熟的肉片,变得沉甸甸的。 “我这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一张脸阵红阵白,“这、这……” 尤明姜见他神色惶惑,轻声说:“这是气话,你不要当真。”说着敲了敲铜锅边儿,“这兔子是从集市拎回来的,你快吃吧。” 郭大路这才讪讪地松了口气,“嗐”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 郭大路端过杨梅渴水,喝了一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这是说错话了?” 尤明姜轻轻一叹:“不赖你。萍姑小妹去拜师学艺了,她们素来形影不离,她心里难过,发发牢骚撒撒娇,你别往心里去。” 郭大路恍然大悟,连忙放下筷子:“哎哟,这一桌原来是你们特地哄她高兴的?” 尤明姜无奈地点了点头。 郭大路赧然,讪讪说道:“来得不巧,来得不巧啊……” 事已至此,尤明姜也只能淡淡说道:“我晚上再想办法哄她开心。你既吃了,就吃完吧,她不动筷子,也是浪费。”. 郭大路怔住了。 得,原只道是多添一副碗筷的小事,不料竟搅扰了人家的心意。 他自觉唐突,遂解下腰间长剑,“哐当”一声按在桌上,抱拳道: “对不住!原想讨一顿饭吃,没想到闯席了,这剑权当彩头,代我向小妹赔个不是。” 这剑当初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且不说锻造工艺多讲究,连剑鞘都是上好的血檀木做的。 尤明姜惊奇道:“真没想到啊,小郭师傅,你竟是个闯荡江湖的侠客。” 只因他煮面的架势太过游刃有余,聊起美食又头头是道,她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厨艺精湛的大厨,还是那一类见过大世面的名厨。 冷不丁见他佩着剑,总觉得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怎么看怎么别扭。 郭大路撇了撇嘴,不服气地说:“我还当过副总镖头呢!” 听这话,这人武功不俗。 尤明姜不禁询问道:“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尤大夫?” 郭大路把涮熟的兔肉片拌在芝麻酱里,呼噜呼噜吃得喷香,含糊不清地说: “你是不是给一伙小乞儿施药义诊了?我随便打听了一下【赶骡车的漂亮姑娘】,他立马就给我指路了,还说你尤大夫是救死扶伤的再世华佗,我当然就知道咯!” 尤明姜忍不住莞尔。 怎么说呢? 油滑之人的甜言蜜语,虽然动听,却让人不敢轻信;可是一个直率的人夸你,任谁听了都会当作真心话,忍不住心花怒放!. 郭大路没说,他的副总镖头当了没几天,就因把镖银分给路遇的土匪,被东家撵走了。 也没说自己确实在樊楼当过大厨,只因客人挑剔糖醋鱼,就把整条鱼扣在对方脸上,结果也被撵走了;至于那些卖艺卖唱的营生,更是因为张不开嘴吆喝,竟闷头在街上耍了一套拳法,被路人当疯子给撵走了! 昨天,则是得罪了五虎断刀门的人,不知对方使了什么门路,常摆摊的街市竟又叒叕把他给撵走了! 气得郭大路当场撂了蹶子,直奔一家广式烧腊店,花光身上最后的钱,买了十斤脆皮肉,请一群乞丐围着五虎断刀门的堂口,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唱莲花落,直唱得五虎断刀门的人出来赔了一箩筐好话,才罢休…… 总之,郭大路这些日子总被人撵。 最后混得身无分文,在破庙里硬撑了一宿,思来想去,饿得实在没办法,便来客栈找这一行好心眼儿的故人。他寻思着,要是碰不见熟人,就把剑抵出去吃顿好的。 尤明姜忍不住好奇:“那你这一趟来找我,是专程来吃饯行饭的?” 这一问,郭大路来劲儿了:“不瞒你说,我准备去赚钱,赚大钱!” 尤明姜打量着他那张不谙世事的脸,劝道:“现在哪儿有赚大钱的法子呀?但凡能赚大钱的法子都在刑法里呢。”她一边说,一边端起杨梅渴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我知道,”郭大路冲她笑了笑,“所以我打算去做个大强盗。” “噗——”尤明姜没忍住,一口熟水喷在了郭大路脸上。 “对不住,对不住,”尤明姜赶紧掏出手帕递给他,“我刚才是听错了吗?你说的是去当兵打强盗?” “尤大夫,你激动什么?我还不至于抢你的。”郭大路被溅得一愣,接过手帕来随意抹了把脸,笑着压低声音,“什么打强盗,我要做的是大强盗,不是小偷小摸的小蟊贼,而是劫富济贫的义盗,比方说当个强盗里的大元帅,专盗大贪官。” 尤明姜单手捂脸,弱弱地说:“那你还把剑抵给我?” 郭大路摆摆手:“强盗嘛,都是白手起家,没有剑也不妨碍。” 尤明姜彻底没力气反驳了:“那你准备去哪里呢?” 郭大路掏了掏耳朵:“先去饿虎岗混个名堂,实在不行,再单干。” ……她得赶紧知会丁喜和马真,要是遇上了,一定把人劝住! 不等尤明姜再劝,郭大路已经起身告辞:“走了。” “等等,”尤明姜幽幽叹了口气,把竹编药篓里剩的为数不多的几块豆腐递给他,一言难尽道,“路上吃吧。” 唉,她是看出来了,郭大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劝他反而可能被他带跑偏了…… 郭大路笑着接过来,转身离去。 直到几天后的晚上,他在空荡荡的富贵山庄里,和懒得出奇的王动一起喝着豆腐汤,才不无感叹:尤大夫真是有先见之明,一眼看出他不是当强盗的料。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郭大路离去后,尤明姜去厨下另做了一碗雪霞羹,小心端着,亲手送上楼给海红珠。 见尤明姜进来,海四爹无奈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蜷缩在被窝里蒙头不起的那一小团。 尤明姜让他先去吃东西,自己坐在床沿,温柔地说:“某人要是再不起来,这碗雪霞羹,可要被我自己吃光喽!” 被窝里那一小团应声动了动。 尤明姜忍不住笑弯了眼睛,却也不点破,慢悠悠拿起小勺:“真不吃?那我可连碗底都刮干净了?” 话还没说完,海红珠已“噌”地坐起,鼓着腮帮子接过碗:“谁说我不吃了?” 尤明姜笑眯眯地歪头,看她一勺一勺地吃。 可海红珠吃着吃着,眼眶就红了起来,越吃越哽咽:“爹说我是嫉妒萍姑,嫉妒她有鸿鹄之志,能去移花宫学厉害的武功……可我只是觉得,她一走,尤姐姐就更可怜了。” 尤明姜愣住了:“……我可怜?” 很少有人这样说她。 “我怕你受到伤害,怕你成为众矢之的……”海红珠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年纪虽小,见过的黑心事却不算少。 尤姐姐是个处处周到、知冷知热的好人。若她不算好人,世上还有几个是?像尤姐姐这样的人,好比雪山顶上的红梅,遥不可及,却有暗香飘来。可这世上,偏有污浊的人心,见不得半点好,非要将它踩碎、揉烂才甘心。 海红珠当然不愿尤姐姐落到那般地步。 她敬她,又暗暗心疼她,更见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先前在景阳冈上,她曾打趣路小佳和尤明姜,又何尝是真在意他们是否相配? 只因路小佳当众说出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她深埋心底、欲说还休的呐喊。 在她纯粹的世界里,凡是豁出去护着尤大夫的,便是天大的好人。 正是这份基于保护的认同,让她对路小佳心生好感,才有了那些看似撮合的打趣。 从头到尾,她心里只装着尤明姜一人。 旁人再好,终究是旁人。 因此,海红珠将铁萍姑的离去视为背叛。 她恨不得立刻抓住铁萍姑的衣领,用力摇晃,嘶声质问:“你全都忘了吗?要不是尤姐姐,你早已是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了!” 在海红珠看来,爱尤姐姐的人越多,尤姐姐就越安全。可高寄萍走了,路小佳走了,现在连铁萍姑也毫不留恋地走了! 守护的人一个个离开,让她感到无比孤独和害怕。她怕仅凭自己和爹爹,根本保护不了尤姐姐;她怕尤姐姐会倒下;她最怕的,是再度失去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听了这些话,尤明姜眼里闪着泪光,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她温柔地将海红珠的头发理顺,随后将双手伸到小妹妹面前,轻轻一晃: “红珠,你看,我掌心里有颗痣,这可是锁财聚财的福气痣。我这么有福气的人,怎么会死呢?我还要把福气带给你,让你一生丰衣足食,平安喜乐。” 海红珠痛哭失声,把脸埋进她的掌心。泪水滚烫,灼得尤明姜掌心那颗痣像火烧般疼。 “尤姐姐,我有时候真的怨你……怨你为什么不把身边的一切都牢牢抓住?你这样子,让我怕极了。好像谁的离开你都不萦于怀,那我的存在,对你而言又是什么?可是每当我想恨你,心却疼得发颤。我知道你至纯至善,可你能不能也为我破例一次?哪怕就一次,别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尤明姜顺势将她搂进怀里,下巴贴着她的发顶,像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让你感到不安,是尤姐姐的不是。红珠,我不去强留谁,是因为我深知,这世间的情谊,如果靠强求才能维系,反倒失了它的真,也苦了彼此。让萍姑高飞,去更开阔的天地,这不叫放手,而叫成全。” 她牵起海红珠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局外人,你永远是我的小妹。这个位置,永远为你留着。你不需要破例,因为你本就是我的例外之人。” 海红珠闷闷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像只委屈的小猫。 尤明姜笑了笑,眼眶却热得厉害。 她想,人海茫茫,或许再不会遇到第二个人,能像红珠这般,揣着一份笨拙又滚烫的赤子之心,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了——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拨霞供、雪霞羹:宋代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载的美食。 [好运莲莲]小剧场:玩梗《技能五子棋》 [橙心]郭大路:[狗头叼玫瑰]传统的大强盗[托腮]就是把值钱的东西抢过来[元宝]好无趣好无聊[可怜]技能大强盗[星星眼]就是在传统的大强盗[坏笑]加入义气好好玩[点赞]要爆了[比心] [橙心]尤明姜:[化了][化了]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第25章 薛果 边城的酒旗,在夜色里打着卷儿。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路小佳一个人在喝酒。花生壳从指缝里簌簌往下落,在粗陶碟里渐渐堆成个鼓鼓的小山包。 黑袍男人袖口滚着青龙纹绣,在桌对面悄无声息地落座。 路小佳抬头瞥了他一眼,夹着花生米的手指,微微顿了顿。 “有生意。”黑袍男人低声说道。 路小佳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黑袍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卷通缉令,推到路小佳面前。上面赫然画着一名女子的画像,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悬赏黄金千两。” 他低头看了一眼,画中女子眉清目秀,手握虎撑,肩背竹编药篓。 在景阳冈的山神庙里,他曾见过这样一双清凌凌的眼眸。路小佳手微微一顿,失了力道,碾碎了一颗花生。 “怎么?”黑袍男人见他不语,眉头微皱,“你一向行事果断,今日为何迟疑?” “黄金千两,不少。”路小佳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黑袍男人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路小佳没有作声,只是拈起一粒花生,漫不经心往上一抛,仰头接住。 就在这时,他冷不防拔出腰上的长剑,只见剑光如惊鸿一瞥,画像已变成了一片片碎纸,零零散散轻轻飘落在酒桌上。 路小佳眼皮都没抬,冷冷道:“不做。” 黑袍男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拒绝:“为什么?这可是千两黄金!” 路小佳抬眼看他,眼神冷冽:“我杀人,有自己的规矩。” “规矩?”黑袍男人皱了皱眉,“什么规矩?” 路小佳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将桌上的酒壶提起,仰头灌了口烧刀子。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洇湿了衣襟,路小佳却毫不在意。 “她不是该死之人。”他放下酒壶,语气淡淡,“我的剑,不杀不该死的人。” 黑袍男人脸色难看:“你可想清楚了,拒绝这笔生意,得罪的可是青龙会!” 路小佳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波动。 黑袍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厉喝道:“路小佳,你想与整个青龙会为敌,被追杀到死吗!” “死,并不可怕。”路小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可怕的,是违背本心。” 这判词般的宣言,让黑袍男人脸色剧变,他眼中杀机一闪,右手已按上了剑柄。 然而,一切早已注定。 路小佳的剑,远远比他更快! “你可以死了。” 话音未落,剑光已一闪而过!黑袍男人的咽喉处,一道凄艳的血线骤然绽开! “啪嗒。” 一滴猩红的鲜血,沿着冰冷的剑脊滑落,不偏不倚,正落在那粗陶碟的花生壳堆尖上。 他信手一振,吹落剑上最后一滴血。 随后,又一脚将尸体踹进酒馆角落,熟练得像例行公事。 路小佳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晚风迎面拂来,带着一种默然的凉意。 他站在边城的黄沙里,只觉天地间静得可怕,方才的生死,也变得轻飘飘的。 路小佳抬起头,天上挂着一轮孤月。月光冷清清的,在他脸上投下一抹淡影。 看着看着,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月亮上的小点儿却成了她。 只有她,才会在这样远的距离,依然保持着清晰的倔强。 “尤明姜……” 明是春水初盛的明,姜是晚霞将燃的姜。 路小佳念着她的名字,尾音拖得黏黏糊糊的,就像牙痛时含着一块难以化开的冰糖,明知不该贪这一口甜,却怎么也舍不掉。 又甜,又疼,又上瘾。 他什么都知道。 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来,这一切心绪都会回归原位,不留痕迹。 但在这无人知晓的夜里,他任凭思念溺在一片月光海里,一涨一退,永无停歇. 次日晌午,平定州。 尤明姜收起门口的幌子,放下缉布花门帘,便和海红珠一道糊起了笸箩。 眼前这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笸箩坯子,是事先用废药渣和废纸捣烂成浆,糊在铜盆内壁,晒干后制成的。这会儿,海红珠熬好了稀糨糊,姐妹俩蘸着糨糊,把瓦子流传的那些花哨图画,一张张贴在笸箩上。 这是一间熟药铺,门外悬着一块“老姜熟药铺”的匾额,名字是海红珠取的。她非说“姜还是老的辣”,称自己这是在夸尤大夫妙手回春,嘴上这么说,人却笑得花枝乱颤。尤明姜见状,伸手不客气地给了她几个脑瓜崩。 说起这间熟药铺,收药本就不是易事,眼下能收到的,也多是关外来的药材。 倒也不是不愿收别处的药材,实在是寻不着胆大心细的送货人。 试想黄河决了堤,道路本就艰难,更别说五岳剑派那些探子,个个眼明心亮。 她这间熟药铺,怕是早在人家那儿挂上了号。要是敢踏进五岳剑派的地界收药,他们不得把人生生剁成肉馅儿? 留几块整的,都是天大的慈悲了。 而尤明姜她俩做的这些笸箩,专门用来盛放那些炮制好的草药,比方说车前草、蒲公英、马齿苋、艾叶等等,虽价格低廉,却十分实用。要是来瞧病的穷苦人手头紧巴,把这些草药拿回去,也能帮衬着顶些用。 这铺面虽不大,但凭着大夫的仁义,颇受邻里街坊照拂,勉强能支应起一个门户。 如今这铺面的境况,比先前着实强太多了。因为它原是日月神教风雷堂的产业。 先前因生意清淡一直闲置,童百熊手一挥,索性送给了她。 童百熊本就是黑木崖上说一不二的主儿,如今重返自己的地盘,不免春风得意。就连送给尤明姜的礼,手笔也相当阔绰。除了那几抬花红表里,他额外赠给尤明姜的,就是这么一间下店上宅、前铺后坊的临街双层小药铺。 尤明姜心里自是欢喜的。往后海四爹照应杂事,海红珠跟着她学手艺,她自己则端端正正坐堂看诊。这一下,她就从摇铃串巷的铃医,落地生根,成了名副其实的坐堂大夫。 不过,童百熊送这份厚礼,可颇有讲究。 其一,是谢她为神教与丁喜牵上了线,让饿虎岗顺势归附,壮大了黑木崖的声势; 其二,是谢她救了东方柏,童百熊以此了却救命之恩,双方心照不宣,往后不必再提。 东方柏一直没露过面。 她不知道他是在闭关休养,还是有旁的缘故,但他既然不发声,她权当他是默许了。 尤明姜冷眼瞧着,见童百熊对饿虎岗一不收编,二不接济,像是盘算着让他们靠抢来的粮食自行维持。可饿虎岗上那些人,远远看着好像人马声势的,近看便知净是一群散兵游勇。真遇上官军,一旦遭受一次像样的冲击,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况且,这般放任自流,长此以往,也定然给青龙会留下可乘之机。 然而,她终究没向童百熊点破。 毕竟在他眼里,自己施恩求报,已是落了下乘。对方既存了两清的心思,自己又何必上前说破? ②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她这个庸医啊,还是等童百熊兜不住的时候,再出来收拾残局吧。 但尤明姜私下里,已悄悄将那几大担花红表里都匀给了丁喜,又再三嘱咐,要他隔三差五往黑木崖去信,把饿虎岗的难处说与童百熊知道。 丁喜是个伶俐人,一点就透。 没过几日,他竟差人送来一整套家伙作谢礼,有长桌、斗柜、药柜,样样齐全。这些物件都是他与马真亲自画的样子,领着木匠打的。用料竟是上好的樟木,木质坚实,自带一股子樟脑清气,防虫防蛀,连桐油也不必刷。 摆在药铺里,正正合用。 人人都道丁喜一贯讨人喜欢,这话不假。 他送人情,总能送到人心坎上。眼下尤明姜这药铺里,缺的正是这些实在物件. 这些笸箩糊好后,俩人又忙着细细分拣混在一起的草药,一一放进笸箩里归置好。 尤明姜坐在凳上,先伸手收拢了迤逦在地的裙裾,才俯身往某个笸箩里拣放夏枯草。 她今日的打扮尤为不同,全因拗不过海红珠的软磨硬泡,才换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行头。 一袭天青色窄袖褙子,内搭鹅黄抹胸,下着檀粉百迭裙,螺髻间仅缀一支琉璃小珠花。 瞧着温柔而不艳俗。 尤明姜揽镜自照,仍觉这一身过于娇嫩,心里实在不甚习惯。 却被海红珠一句话噎了回去:“尤姐姐,你总说小姑娘家要戴花儿朵儿的,怎么轮到你自己就不行了?你自己不也是青春年华嘛!” 这句话让尤明姜一阵恍惚。 她已太久不穿裙裳,也太久没触碰过安稳的生活,久到浑然不觉,久到快要忘了它。 所以,她也不再推辞,乖乖顺着海红珠的心意打扮了。 午后的阳光温暾暾的。海红珠挨着她拣药,两人全无闲话,耳畔便只有草药落入笸箩的簌簌声,那样细碎而匀净. 薛果勒住缰绳,把一辆大马车停在了“老姜熟药铺”的门口。他取下头上那顶硕大的草帽,抬手给自己扇了扇风。 路小佳这小兔崽子,卷了他的全部家当,还拐走了他的女人,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他没办法,只好发布悬赏令,谁知江湖上尽是些乌合之众,连路小佳的衣角都没摸着。 到头来,还是得他薛大汉亲自出马。 哼,他薛果别的不敢夸口,消息绝对一等一的灵通。几番周折打探下来,竟听说路小佳有个相好的,是位姓尤的大夫。路小佳啊路小佳,这下可好,风流债终归留下把柄了吧? 小兔崽子,看你这回往哪儿跑! 薛果自觉捏住了这张底牌,乐归乐,转念一想又纳罕,路小佳这兔崽子竟也开窍了? 他也不知道对方心里究竟装着个什么样的天仙,越想越好奇,索性不再空想,一路打听着,径直往平定州去了。 当然了,薛果这趟来可不光是好奇,更要紧的是来报那“夺爱之仇”的。 他把破草帽往头上一扣,慢吞吞直起腰。 心下暗骂:“路小佳你这王八羔子,你既做得初一,就休怪老子做十五!你抢老子的女人,老子就来夺你的心肝儿,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薛果心里盘算着,上前撩开那幅缉布花门帘,一脚踏进了药铺。 铺子里很幽暗,迎面先是凉丝丝的药香,沉润润地漫在空气里。继而是一排顶梁的药柜,将屋子隔成里外两间。 柜面满是密匝匝的小抽屉,每一样药材的标签,都用朱砂小楷誊写得清清楚楚。 薛果转而打量起了一旁的白墙。 墙上光溜溜的,别无字画点缀,只用炭黑画了三个小人图:第一人面前摆着滚水壶,热气袅袅,他捧着茶碗,悠然竖起大拇指;第二人喝了半沸的夹生水,捧着鼓胀的肚子,满脸苦相;第三人直接趴在河边喝生水,双手捂着屁股,慌不迭地朝茅厕奔去。 这画儿画得活灵活现,明明白白就是在劝人一定得喝完全烧开的水。 听见动静,尤明姜和海红珠一起抬头望了过来。这一眼,把俩人齐齐唬了一跳。 来人身量太壮,往门口一站,光都被他挡去大半,好像一尊被风雕雨凿过的山岩石像。 颧骨是嶙峋的峰,眉毛是枯寂的草,一张阔口紧抿着,扫帚眉压着眼,一身蛮横气象。 望着眼前金刚石似的薛果,尤明姜心里竟也罕见地升*起一种逼仄感。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薛果,薛果也毫不避讳,直剌剌的目光迎了上去。 只见这姓尤的大夫,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黑是黑,白是白,亮,且清,她脸上不施脂粉,却带着天然好颜色,浑身没半分娇饰,静定里藏着几分英气。 至于她身边的小姑娘,年纪尚小,还是棵没长开的嫩瓜秧子,薛果用臭脚丫子想都想得明白,小屁孩儿可断然不会是路小佳的相好。 薛果故意使了个坏,汗手往门帘上一攥,心里先骂开了:“好你个路小佳,说好的一起打光棍,居然背着老子吃上细糠了!” 再看他这相好的,模样生得明净,手还灵巧,瞧这辑布花门帘,针脚细密不说,连花色拼得也比旁人雅致些。 难不成这小子,真要比自己先过上正经日子了?薛果心思煞是矛盾,既怕兄弟孤枕夜难眠,又怕兄弟先他一步结了姻缘. 尤明姜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皱了皱眉,轻声问:“这位好汉,是有什么事要指教吗?” 薛果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原是来寻衅的。他重重咳了两声,板起脸来指了指车:“你这小药婆好不懂事!没瞧见我车上这一大麻袋药材么?你到底还收不收?” 说起药婆这行当,虽也算行医卖药,可多半专替妇人打胎。这般营生,名声比那青楼里的虔婆也好不到哪儿去。人说这是损阴德的勾当,专断人家香火,迟早要遭报应。 尤明姜听了,心里半分波澜也无。 病痛和苦难又哪里分得出轻重大小?人活一世,这副身子骨终究该由自己做主。 正因世间女子的难言之隐,药婆这行当才会立住了脚。她也是个小小的铃医,眼下不过多了片瓦遮身,又有什么不同呢? 在她看来,帮女子了结一桩难言的苦楚,与为孩童褪去热痛,同样是医者分内的事。 偏偏海红珠年纪小,最把这些称呼放在心上,忙不迭摆了摆手:“可别乱叫,这位是我们坐堂的大夫!” “净在这儿扯犊子呢!麻溜点,别给我打马虎眼!”薛果忽地往前一倾,影子黑压压罩了下来,“万马堂戒严封了路,商队都不走动。独我这一趟关药还送得来,你可掂量清楚。” 海红珠脸蛋一下子煞白,却强撑着不肯退半步。尤明姜将她护在身后,伸手轻抚她的后脑勺给她撑腰,温声细语:“乖,这里有我,你去后坊认草药吧。” 目送海红珠进了后坊,尤明姜才转身,目光沉沉地扫过薛果,将他细细打量一番。 薛果突然咧嘴一笑。 他一直阴着脸尚没觉出什么,这一笑,嘴巴竟横贯了半张脸,几乎要扯到耳根子底下,两排白森森的牙全露了出来,看着怪瘆人的。 尤明姜:“……” 心知对方来者不善,但碍于药铺经营不愿伤和气,便淡淡说:“劳你费心。药铺掌眼老人不在,我实在没法贸然定夺……”. 这话不全是虚的。 海四爹确实不在家。他跟丁喜上了饿虎岗,这一去,少说也要三五天才能返程。 平日里验药议价,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打理。虽说他性子偏庸懦些,可这些年走南闯北,应付人情世故的本事却是顶厉害的。 薛果正是欺她不懂这些门道。 这一路上,薛果没少打听尤大夫的为人。 听说这是位称得上【恶土生灵芝】的小神医,他一来不服气,觉得对方怕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二来盘算着试试她的眼力。要知道,仁心、医术和识人辨物的眼力可不是一回事。 如果能冷不丁坑她一回,正好报了路小佳挥霍他八十万两结下的旧怨。 “不打紧,他不在,你说了算。” 薛果咧开嘴笑了,从车上搬进来一个鼓囊囊的麻袋,他解开麻绳,伸手在袋里翻搅一阵,掏出一把摊在掌心:“瞧瞧,这都是品相上好的北五味子,颜色鲜亮,粒粒饱满。” 关药里最知名的,除了人参、鹿茸,便是关龙胆,再就是这北五味子了。 随后,薛果清了清嗓子,信口报了个价儿,那数目一出口,的确不便宜。但比起别的进货渠道,这价格还是实惠的。 “不必了。”尤明姜淡淡一瞥,一点儿也不心动。她转过身,拿起一旁的湿抹布,细细擦拭起丁喜送来的那只斗柜。 薛果多半是把她当成了摆设。 这也难怪。 铃医这行当在世人眼里,总脱不开“招摇撞骗”四个字。他大约也觉得,这么个年轻姑娘,又能懂什么呢? 可她只一眼,就瞧出那五味子不对劲。 且不说薛果一抓起来,颗粒就粒粒松散,单是看成色就参差不齐,大的大、小的小,里头还混着不少黑紫的颗粒。 分明是掺了南五味和女贞子。 专坑外行人。 薛果见她神色,知道没瞒过去,反倒来了兴致:“再便宜些也不要?我可以把价钱再压低三成。你呢,转手就是满盆满钵的进项,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尤明姜冷冷说道:“缺德事,我做不来。” 薛果沉下了脸,厉声道:“放心,横竖吃不死人。” 尤明姜闻言,把抹布“啪”地猛摔在柜台上,她胸口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吃不死人?你说得轻巧!你当百姓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拿这些假货充数,他们钱打了水漂,病也耽误了,这跟亲手杀人有什么两样?!你赚这黑心钱,夜里睡得着觉么!” “收起你的脏货,滚出我的视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否则这行当,你以后没机会再碰!”她眼神骤冷,隐隐透出杀气。 薛果被她骂得一愣,愣了会儿,却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震得药柜嗡嗡作响。 “好!骂得好!本大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挨这么痛快的骂!尤大夫,你这副慈悲心肠,我可真要高看你一眼了。” 薛果话锋忽转,语气软了下来:“方才那些都是玩笑话,尤大夫千万别往心里去。这点心意,就当是赔罪了。” 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在桌上。 在尤明姜狐疑又警惕的目光里,他解开层层包裹,最后露出一个精致的锦盒。 锦盒里有一套金灿灿的首饰,光耀夺目:鸾凤飞鸣金帘梳、瓶莲鸳鸯金耳环、缠枝莲錾花金钗、金霞帔坠…… 林林总总,做工考究,样样精致。 尤明姜:???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包袱裹得一层又一层,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暴雨梨花钉,结果…… 居然是满满一盒子金饰?! 尤明姜定了定神,勉强冷静下来,直视着对方:“什么意思?” 薛果却答非所问:“这些送你好不好?” “敢情天上能平白无故掉馅饼?”尤明姜抿嘴笑了笑,“这种碰瓷珠翠行的老套把戏,趁早收一收。我还没糊涂到当这个冤大头,慢走不送。” “啧,干嘛把人想得这么不堪?” 薛果信手拈起那支缠枝莲錾花金钗,在掌心掂了掂。分量足足的,分明是纯金,他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只是格外中意聪慧贤淑的美人罢了。” 见他开始满嘴花花,尤明姜不再客气,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讥诮道:“巧了,我一向也只中意聪慧贤淑的美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薛果跟“聪慧贤淑的美人”,半点儿也不沾边。 尤明姜的意思很直白。 薛果听了非但不气,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新鲜趣事儿,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够了,他突然倾身向前,凑到近前低声说:“那你可知,我原本是打算将你绑走的?” 尤明姜心下警铃大作:“……” 薛果冷笑道:“那獠拐走了我的女人,我本想把他的心上人也【请】回去,才算扯平。可见着你之后,我改主意了。” 他明白,路小佳这回是真的栽了。 穴居者见过太阳,怎么可能还会甘心回到阴翳的洞穴里呢? “……敢情是旁人惹了你,你不敢找人家算账,反倒跑到我这药铺来奓翅儿来了!” 尤明姜却不领情,当场冷下脸来,抬手往门外一指:“好走,不送!” 薛果被怼得没恼,双手一摊,哈哈笑道:“好了好了,尤大夫,别绷着脸了。” “谁说跟你没关系?瞧见没?这锦盒,可是有人特意托我给你送来的。” “谁托你送的锦盒?”尤明姜追问道。 对方笑而不语。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又问:“那你呢?你是谁?这个总是可以说的吧!” “到蒙东来,你自会知道。”薛果放声大笑,手一扬就把草帽扣回头上。他哼着没谱的歌儿,大踏步往外走,“告辞!” “等等!”尤明姜怔了怔,转瞬回过神,目光落在那只鼓鼓囊囊的麻袋上,急忙扬声喊:“你的麻袋落下了!” 谁知,她越喊,薛果的马车跑得越快,竟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影。 尤明姜百般无奈,只好亲自去处理那袋假五味子,手一探进袋子,就觉得手感不对劲。 掀开袋口一看,大麻袋里竟还套着个小麻袋!小麻袋里装的虽是掺假的,可等她把小麻袋拎出来,底下竟全是品相上佳的北五味子。 她捏起几粒,轻轻掰开有点黏的果肉,里面藏着两粒肾形的种子。 确实是正宗的好东西。 尤明姜:“……疯疯癫癫的怪人。” 他的确是个怪人。 等等!方才他不是说,有个小兔崽子挥霍光了他的钱,还拐走了他的女人…… 心下不由想起在开封府见过的悬赏令。 “他说的,莫非是……路小佳?那他岂不就是薛家庄那位薛大汉?” 真是路小佳托他来送锦盒的? 可他明明悬赏过路小佳,方才还说什么要拐走她报复路小佳,这事儿也太矛盾了吧? 他还说什么“到蒙东来就知道了”,难不成真要她亲自跑一趟蒙东? 还有路小佳,为什么要突然送重礼? ……奇怪。 尤明姜瞥了一眼锦盒里的金饰,心里总有些不安,渐渐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薛果:《错位人生之苦孩儿流浪记》男配,又称薛大汉,是薛家庄庄主薛斌的儿子,路小佳的好朋友,也是扬言被路小佳拐走女人和钱财的苦主。 [紫心]注意:[让我康康]薛果并未自报家门,明姜暂时不确定此人是否就是发布悬赏令的苦主。 [好运莲莲]灵感来源:“热汤须百沸者佳。若半沸者,饮之反伤元气,作胀”——《本草纲目》李时珍。 [好运莲莲]引用②:出自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诊候》。 [托腮]关于这个笸箩,我印象里它是用稀烂的纸浆糊的。小时候,[紫心]奶奶会把纸浆“piapia”地糊在铝盆底儿上,[托腮]等晒干后,再用熬好的糨糊把花花绿绿的纸给贴上去……[笑哭]可我上网搜出来的全是柳条编的笸箩,难道是我的记忆出问题了[问号]? 25-30 第26章 边城 蒙东。 时近黄昏,落日低垂在沙漠的边缘,半橘红半灿金的霞光,笼罩着整片沙漠。 远处走来一人一骑。 白袍笠帽的江湖人,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骡子,跋涉在绵延起伏的沙脊上,那一幅垂缀在她帽沿上的皂纱,正随着绵延起伏的黄沙飘飘扬扬。 尤明姜轻轻勒了勒缰绳。 骡子打了个响鼻,放慢了脚步。 这一趟来蒙东,明面上是收药跑商,实则是来探底细的。万马堂封了路,戒了严,从前那些驮药材的脚夫、跑生意的,眼下没一个敢跟万马堂沾边儿。可她常用的防风、赤芍、林下参这几味药,都得出自这一带。她只得亲自来看看,这药材还能不能运得出去。 还有路小佳的事。他先前说要去蒙东处理家事,偏巧万马堂就出了乱子,她也劝自己别多想,天下这么大,哪儿能事事跟他有关?可近来夜里总睡不踏实,一合眼就心慌。既然是朋友,眼看他要惹上麻烦,她总不能不管。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拍骡子的脖颈:“好伙计,辛苦你了。待会儿到了绿洲,奖励你多吃些嫩一点的苜蓿草。” 骡子听懂了她的话,甩了甩耳朵。 说话间,远处的景色豁然一变。隐隐可见碧波粼粼的万亩湖泊、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黄绿色的沙柳林,赫然是一处生机盎然的绿洲,尤明姜扯过缰绳,打了个唿哨,双腿轻轻一夹,骡子“咴咴”两声,撒欢儿地跑了起来. 叶开躺在绿洲边缘的沙地上。 一袭破衣烂衫,污脏的头发结成乱蓬蓬的鸟窝,颊边垂落几绺油腻的发丝,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气。棕斑虎鼬叼了只沙鼠,准备带回巢穴喂养给小幼崽。 经过他的身边,它拱着吻部嗅了嗅,然后“咻”地竖起了尾巴,一溜烟就没影了。 连日的沙漠之行,厚厚的靴底被磨穿了一个大窟窿,脚底板磨了好些个肥如黄豆的血泡。绿洲离他仅有一射之地,但凡他爬起来,勤走一段路,天黑就能抵达边城了。 可他偏不。 双手枕在脑后,叶开跷起二郎腿,嘴里叼了朵风干的小雏菊。他一颠一颠地晃脚,喃喃道:“……这世间的种种,总是公平的,我这双脚,就该多吃点儿苦头。” 说完,他哼着小曲,掏了把温热的细沙,笑眯眯地按在了脚底的血泡上,死劲地摩擦了几下。 “叮铃铃——”清脆的铃铛声,伴着窸窸窣窣的蹄声,由远及近。 嗯?! 叶开浑身一僵,没发现丁灵琳的身影,这才拍着胸脯子,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听到“叮铃铃”就哆嗦,听到“叮铃铃”就想逃跑。 没事儿摇什么铃铛? 叶开偏过头,没好气地看向了声源处。 准确来说,响的并不是铃铛,而是一个挂于骑鞍旁的虎撑,这声音是“哗楞哗楞”,而不是“叮铃铃”。只见来人骑着一匹骡子,头上罩着皂纱帷帽,纱帘垂下来遮了大半张脸;身穿雪绸料子的大袖宽袍,脚上蹬着麂皮绒厚底靴,踩在脚镫上稳稳的,鞍旁还晃着只竹编药篓。从头到脚,裹得严丝合缝。 虽说沙漠环境特殊,白日沙砾滚烫,毒虫隐匿于柔软的沙底,夜晚寒气却重,毒虫纷纷出没,务必要穿一身通风防晒的行头,免得太遭罪;可这样一身行头,比那深宅里的娇小姐,还金贵自己这身皮。 任谁见了都得纳闷:好家伙,这人怕不是冰雕的?稍沾一丁点儿太阳,都怕自己化掉。 见这人打扮得如此“隆重”,叶开睁大了眼睛,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叶开上下打量着她,眼风乍一扫过她的【竹编药篓】,尤明姜立刻警惕地抬了眼。 帷帽的纱帘轻轻晃了晃,她目光凉凉的,不偏不倚地落在叶开身上。 跟叶开一样,尤明姜也在细细瞧着他:这年轻人五官很秀气,瘦瘦高高的,眼睛熠熠如星,整个人像银杉树似的,眼睛弯弯的,嘴唇也弯弯的,只是穿着忒邋遢了些,浑身还散发着一股酸臭气,实在称不上齐整。 哪儿来的邋遢男人?这身行头,比北上途中见过的流民强不了多少,实在可怜。怕不是在沙漠里迷了路,熬得快撑不住了? 尤明姜软了心肠,勒了勒缰绳,耐着性子问话:“你总盯着我看,是要做什么?” 叶开瞧着这人没动气,倒来了逗趣的兴致,语气懒懒散散的,慢悠悠顶回去:“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不是你先瞧着我,怎么会逮着我看你呢?” 尤明姜微讶道:“我看你干嘛?” 叶开笑得开怀,眼睛弯成月牙,把破靴子重新穿上,这靴子虽然磨脚,但总比光着强。“可能是看我长得帅,找借口跟我搭话?早说嘛,我又不是不给你机会。” 得!还有心思耍这些嘴皮子,看来她先前猜他有难处的念头,全是多余。不过,这个人还怪有意思的。见他嘴唇干得像龟裂的农田,裂得出血,显然是滴水未进,尤明姜扯了扯缰绳,让骡子往前挪了挪,轻问:“你渴不渴?” 水袋早已空空如也,叶开却沙哑着嗓音,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自古雄才多磨难,我这是在打熬筋骨,磨炼心性。” 尤明姜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促狭道:“敢情你是想学齐桓公?” “哦?”叶开睁大了眼睛。 尤明姜说:“堂堂一代霸主,却被活活渴死、饿死,腐尸上爬满了蛆。不过……” “不过?”叶开追问得紧。 “你可比他幸运多了。在这儿渴死,连生蛆的机会都没有,到最后顶多是具干尸,干净得很。” 叶开先是一怔,随即仰面大笑:“说得好,看来爱笑的男人运气不会太差。””我只知道,走背运的倒霉男人,通常笑不出来。”尤明姜俯身,从竹编药篓里摸出俩竹筒,随手抛了一个给叶开,“喏,解解渴。” “谢啦。”叶开笑着应了声,身子却纹丝没动,眼看着竹筒往跟前落,也不见他伸手接。 尤明姜歪了歪头,倒也不勉强,“啵”地一声打开自己的竹筒,一股酒香味儿飘了出来。她微微撩起皂纱,仰头喝了一大口。 叶开眼前一亮,“蹭”地坐直了身子:“我闻到了酒香味儿!即墨老酒,纯黍米的。” 尤明姜瞥了他一眼,笑道:“呦呵,馋猫鼻子尖,你的鼻子相当灵啊。” 叶开怔了怔,反应过来,赶忙捡起落在不远处的竹筒,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却喷出大半:“噫!怎么是淡盐水?” “我可没说这是酒。”尤明姜耸了耸肩,“在这茫茫沙漠里,淡盐水可比酒管用。” 这竹筒里的确装过即墨老酒,但大漠过于炎热,旅人无不汗流浃背,她嫌喝酒不能解渴,又特意往喝光了的竹筒里装的淡盐水。 喝了淡盐水,能补充体力,防止虚脱,这是她这个江湖铃医总结出的实用法子。 叶开听了,又低头喝了几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忍不住大口吞咽,水珠顺着下巴滑落,浸湿衣衫。 尤明姜长舒了一口气。 她实在不忍看到有人如此折磨自己。 无论什么时候,基于对生命的珍视与尊重,就该以一种旁人难及的温柔,来对待独一无二的自己。 因为这世上的人虽多如繁星,可真正能与你同生共死,将你的悲喜视作生命至重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所以别苛待。 对自己柔一点,再柔一点,才是活明白。 这时候,天边的晚霞愈发绚烂,橙红色的浪潮在地平线处蔓延,将沙海彻底浸染成一片熠熠生辉的赤金色。 “好美的晚霞——”遥望着壮丽的晚霞,尤明姜怔怔地看得出神了。 “天快黑了。”叶开提醒道,“沙漠的夜晚,可不是闹着玩的。” 沙漠的夜晚格外寒冷,不乏蛇蝎毒虫出没,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意识到时间紧迫,她翻身上马,缰绳一带,催着骡子走了两步,回头喊叶开:“喂,小兄弟,捎你一程。” 叶开左右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说我吗?” “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你要去哪儿?” “边城。”尤明姜答得飞快。 叶开却拒绝了:“不了,我这双不争气的脚,活该多走走。” “好吧。”尤明姜不勉强,腰肢轻轻一晃,骡子就踢踏着往前走了。 叼着风干的小雏菊,叶开转过身,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慢悠悠地往旁边走。 然而,她走了没多远,突然折返。 蓦的,一只手薅住了叶开的腰带,他心中一惊,嘴里的小雏菊掉在了地上。 “什……” 什么情况?叶开一脸懵然,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转眼,人已经横趴在骡子的背上,尤明姜放声大笑,“啪”一记空鞭甩得脆响。 骡子耳朵一竖,喉咙里“哼哧”一声,憋了半天的劲儿终于爆发,屁颠屁颠地跑了起来。 叶开被颠得差点飞起来,他死死扒着鞍桥,身子跟着骡子左摇右晃。 “等—等—放—我—下—来!” 抵达边城时,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已散。 “呕——”叶开蹲在石碑旁,吐得昏天黑地,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坐这人的骡子。 太癫了。 人癫,骡子也癫。 尤明姜见他一顿狂吐,皱着眉,又惊又好笑:“原来你晕牲口啊?” 你才晕牲口,你全家都晕牲口! 叶开怒目而视,刚想反驳,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赶紧低头狂吐。 尤明姜见状,蹲下身,手掌覆在他的背上,轻轻摩挲着帮他顺气: “对不住啊,方才是我太急了。我就是太担心了,沙漠的夜晚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哪能真把你一个人撂下?你一个人犟着不肯走,要是真出了事儿,可怎么办呢?” 说着,她取出个装着淡盐水的竹筒,递到叶开面前,说道:“来,喝口水,缓一缓。” 叶开喘匀了气,扶着石碑直起身,他接过竹筒,小口小口地抿着温水。 见他缓过了这口气,尤明姜伸出大拇指,按压住他的虎口,冷不丁地,一阵强烈的酸胀感传来,叶开忍不住“嘶”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胃里的翻腾逐渐平息,叶开挑了挑眉,他人虽还有些虚弱,嘴上却不饶人,“好嘛,你这是记恨我不领情,故意折腾我啊?再按下去,我这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这嘴啊,都这时候了还不饶人,就不能少说两句俏皮话?”尤明姜这才停了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难受就好。” 她再低头一瞧,见他靴子底儿都磨了个窟窿,沙子还往外漏,估摸着得磨出不少的血泡,轻叹道:“快脱了吧,先把沙子倒干净。” 叶开没料到,她竟会留意到自己这双破靴子,一时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讪讪地俯身,将两只破靴子褪了下来。 他脚底板上,有好几个破溃的血泡,最大的在脚心,沙子混着血水结了痂;那几个没破溃的血泡,也被磨得透亮,明晃晃地鼓在皮上,稍一动弹,就跟着一颤,瞧着都觉着疼。 尤明姜皱了皱眉,赶忙蹲下身,从【竹编药篓】里取出紫云膏和纱布,又用他喝剩下的淡盐水,替他冲净了血污,这才用纱布蘸了紫云膏,轻轻抹在他破溃的伤口上。 紫云膏慢慢化开,叶开只觉得伤口一片沁凉,灼辣的疼痛也渐渐淡了下去。 “多脏啊……”叶开低声说,垂眼望着她手指翻飞,给自己脏兮兮的脚一圈圈缠上纱布。 “这有什么?你要是当真过意不去,以后别再往靴子里塞沙子了,免得自讨苦吃。” 包扎完了以后,尤明姜略一沉吟,又摸出几角碎银,塞到他的手里:“拿去,买双合脚的鞋,人活一世,别总跟自己过不去。” 叶开有些意外,没有立刻去接那几角碎银,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她递银子的手上,指甲短而圆润,掌心覆了层薄薄的茧,不算太糙,但也不是养尊处优的手。他的目光渐渐移到那几角碎银上,不是闪亮的惨白,而是老旧的暗白,大小不一,边缘还带着点粗粝的棱角,被捏得有些扁,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 他本来揣着一袋赢来的金珠,路上一溜儿给花光了,千金散尽也不足惜;可这会儿瞧着这几角碎银,怎么看都觉得沉甸甸的。他心想,早知道,就该把那一袋子金珠送给她。 叶开摆了摆手,笑了笑,没了平日的懒散,倒多了几分自嘲:“我狼狈得跟要饭的差不多。难为你既替我包伤,又给我送盘缠。” 尤明姜扶着叶开,慢慢套上靴子,站了起来。她手劲不大,却很稳,淡淡说道:“今天就算不是你,是别人倒在这儿,我也该敷药敷药,该给钱给钱,没什么值得往心里去的。” 叶开听了,心里微微一动。 这位大夫疏朗豁达,不拖泥带水,性子倒和师父有些像。 天色暗得很快,稀稀拉拉的灯火亮起来。 “天色不早了,该走了。”尤明姜看向身旁的骡子,“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跟我一道走。” 叶开咧嘴一笑:“不必了,你这骡子颠得人骨头疼,我可不愿再受罪。再说,我这双不争气的脚,可懒得走远路。” 尤明姜看了看自己的骡子,也没勉强,只道:“那你自己找个稳妥地方歇着,别再胡乱凑合,人总得学着对自个儿好点。” 叶开借力站直了,伸手接过银子,手指碰着她的掌心,轻轻一掠。 “钱我拿了,”叶开握住掌心里的碎银,抬头正色道,“改日一定还你。” 尤明姜听了,只微微点了点头。 她原本就不是为叫人报答才帮的忙。 “保重。”她说着,利落地翻身上鞍,朝叶开摆了摆手。 骡子迈开稳当的步子,驮着她渐行渐远,融进昏黄的沙尘里。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叶开嘴角微微上扬,俯身捡起在自己那朵风干的小雏菊,轻簪在自个儿衣裳上的破洞里。 突然,叶开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望着暮色下的空茫,摇头笑了笑,低声道: “这倒好,连人家叫什么都没问……算了,有缘再遇上,一定要问个明白。” 风卷着沙粒掠过衣襟,那朵别在破洞上的小雏菊,轻轻颤了颤. 这是一处夯土筑墙的小城。 城内的主道路是沙砾铺成的,零星能瞧见几棵高大的胡杨树。 这里的房屋大都是泥坯的,窗子开得很小,又往墙上糊了厚实的黏土,漫天飘扬的黄沙刮到这里,总算消停了不少。 果断地翻身下骡儿背,她情愿费点儿脚力,也不愿意叫石子划伤了马蹄。 牵着骡子环顾一圈,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浑身脏兮兮的半大孩子,还不舍得回家,凑在一起玩斗鸡的小游戏。 正盘算着找人问问路,但一见到她走近了,孩子们立刻都跑开了。 他们缩到了自家的瓦檐下,小脸脏脏的,头发也乱蓬蓬的,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尤明姜掏了把软糯拉丝的饴糖,半哄半拉地揽过一个胆大的孩子。 这一回,她在竹编药篓里塞了好些桂圆红枣瓜子花生饴糖桃酥。尤其是干炒花生。不太生,也不太熟,每一颗都很饱满。 往他嘴里塞了块饴糖,尤明姜亲亲热热地搂着他:“我想找个最聪明的孩子。” 孩子尝到了甜头,连忙点头:“我是,我是最聪明的!” 尤明姜又塞给他一颗桂圆:“那你帮姐姐想想,这两天有没有见过一个哥哥?” “很年轻,很好看,高个子,用剑的。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心地很善良,出手也很大方。”她想了想,又给小孩子细细作了补充。 小孩子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 的确有一伙儿紫衣男人来了边城,这伙紫衣人的少主慕容明珠,就很符合“很年轻,很好看,高个子,用剑,看起来冷冰冰,出手大方”这个标准。 于是,小孩子用力点了点头。 尤明姜心中一喜,连忙追问:“那他去哪儿了?” 饴糖在牙上胶成了一坨,孩子舔了舔牙,伸手朝一个地方指了指:“萧老……萧老板……” 尤明姜连忙抬起头,顺着小孩子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栋飞檐上挂了红灯笼的老楼,正静静地矗立在黄沙之中…… 无名居。 怀中横抱着琵琶,一头鸦青色的瀑发,被发带束在脑后,她头戴金流苏掩鬓,身穿一袭豆绿色袍子,美得犹如晨雾中悄然绽放的绿梅,眼波流转,温婉多情。 她就是传闻中的边城第一美人——翠浓。 要论无名居里最有名的,那肯定是翠浓姑娘。她才情超绝,模样更是美得惊人,并非只看重钱财,对接待的客人也十分挑剔。 这次是沾了慕容明珠与箫别离的恩典,才得以让翠浓姑娘给众人拨弦吟唱。 箫别离在二楼设宴,正与慕容明珠说话。 慕容明珠的手下便聚在大厅中听她弹琵琶。 一伙儿紫衣佩剑的男人,三五成群,围坐在雕花檀木桌旁,桌上摆满珍馐美馔、琼浆玉液,酒香、脂粉香和熏香交织弥漫。 慕容明珠今夜已将无名居包了下来,整个大厅只有慕容世家的人。 翠浓葱指纤纤,玉手轻弹琵琶弦,弹唱的是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喝得酒气熏天的紫衣大汉,手中端了满满一杯酒,摇摇晃晃地凑上前。 他揽住了翠浓的薄肩,打了个酒嗝,说道:“翠浓姑娘,别唱这些蚊子哼哼的酸词儿了,大爷我请你喝一杯美酒,来!” 冷不丁被酒鬼骚扰,翠浓吓得花容失色,抱起琵琶就要退场。哪知紫衣大汉又来捉她,她被拽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其余的紫衣人齐齐看向二人,嘴角勾着不怀好意的弧度,哄笑着出声: “老兄,和美人说话总要斯文些,别吓坏了翠浓姑娘嘛。” “嘿,把人家姑娘的袖子都扯破了。怎么着?不得赔件新的,再好好‘赔个不是’?”说话人舔了舔嘴唇,眼神在姑娘胳膊上打转,语气黏糊糊的。 “哈哈哈哈哈……”一阵猥琐的□□炸开。 “滚开!”尽管拒绝了多次,那一杯酒还是硬往她的嘴里灌,翠浓实在是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失手抽了他一大嘴巴。 “啪!”耳光落得又快又狠,紫衣大汉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力道不重,却让他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的,像被抽走了魂。 翠浓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心脏“咚咚”跳得发慌,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眼底满是惊惶。 直到哄笑声扎进耳朵,大汉才猛地回神,当即目露凶光,恶气直往天灵盖冲! “臭婊子!”他恼羞成怒,一把薅住她的手腕,将翠浓粗暴地扯到了面前。 压根来不及逃跑,蒲扇似的铁掌照着她的脸,“啪啪啪”地左右开弓。 翠浓只觉得头晕脑涨,一缕鲜血沿着嘴角淌落,脚下一歪,竟被扇倒在了地上。 生怕这一跤会摔坏了琵琶,翠浓下意识地用胳膊撑地,全然将自己当成了肉垫,人被摔得眼冒金星,琵琶却没什么大碍。 紧接着,她头皮猛地一疼! 紫衣大汉神色狰狞,大手薅住了她的头发,疼得她被迫仰起了头。 一想到自己被个妓女当众打了耳光,在兄弟们面前失了面子,紫衣大汉就不由怒火中烧,哪里还有一丁点儿怜香惜玉之情? 他双眼瞪得滚圆,嘴里骂骂咧咧:“叫你一声翠浓姑娘,装什么清倌人!不给你点儿颜色瞧瞧,还真把自己当黄花大闺女了?!” 话音落下,紫衣大汉扬起手,巴掌裹挟着呼呼风声,朝着翠浓狠狠扇去! 翠浓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收集情报和笼络各方势力,她从小就被马空群送到了无名居。她被迫成为马空群的眼线,强颜欢笑,周旋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 就像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鸟儿,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果然,命运是吝啬的。 吝啬得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不愿给她。 然而,那暴虐的一巴掌,还没挨到翠浓的脸,就被人猛地拦截在了半空中。 翠浓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来人死死扣住紫衣大汉的手腕,冷冷道: “欺辱一介弱质女流,你算什么东西?!” “给我——跪!下!磕!头!”——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诗词引用: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好运莲莲]翠浓:“恶父”马空群手下的受害者和工具人。 [绿心]25.8.24修改:剧情微调|坐骑枣红马改成骡子。 第27章 牡丹 来人头戴笠帽,皂纱撩至帽檐,眼蒙三指宽的黑绸,绸面上镶着两块青鱼石;身穿一袭雪绸白袍,腰束蹀躞带,带上挂着个虎撑,肩上还背着竹编药篓。 看起来是个江湖铃医。 尤明姜眼神冰冷,死死薅着紫衣大汉的手腕,“跪下来,向她磕头赔罪!” 紫衣大汉先是一怔,跟着就恼羞成怒,脸上的横肉突突直跳。 他垮下脸怒骂:“哪儿来的小白脸,敢坏你慕容家爷爷的好事儿!今天你不把这事儿给老子圆了,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说着,他铆足劲,像头蛮牛似的猛力推过去,想把人直接推倒在地。 可瞧见这人纹丝不动,他才后知后觉,对方是个不好惹的练家子,气焰顿时消了几分。 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他只能没底气地嚷嚷:“识相的赶紧滚,不然有你好受的!” 见冲突升级,翠浓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抱着怀里的琵琶,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尤明姜初来乍到,原打算低调行事,可远远望见翠浓正遭受殴打,她早已怒不可遏。 本想留几分余地,可对方不知收敛,反倒口出狂言,当下冷声道: “上个在我面前撒野的,已经去阴司报道了。看来今天,得教教你马王爷有几只眼!” 紫衣大汉手腕生疼,又见尤明姜语气强硬,顿时目露凶光:“嗬,小白脸!我看你是活腻了……” 话没说完,他就挥起另一只沙包大的铁拳,朝着尤明姜的脑袋迅猛砸去! 他是慕容家弟子里地位最高的,又仗着自己蛮力过人,还真没把区区一个铃医放在眼里。 可在尤明姜眼里,这一拳慢得像乌龟爬! 还没等拳头擦到她的袍子,紫衣大汉忽觉出一股怪力从手臂传来,整个人都晃了晃。 尤明姜勾起唇角,笑得云淡风轻,她反手一拧,扣住大汉的胳膊,抬腿一记凌厉的侧踹,精准踹中他的膝盖! 这大汉下盘不稳,她就专挑薄弱处下手。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骨裂声格外刺耳! 紫衣大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冷汗瞬间浸透衣衫,“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无名居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似被掐断! 见状,紫衣大汉的同伙儿,“唰”地齐齐弹起身,手忙脚乱按在剑柄上,连醉得迷糊的也被吓得瞬间醒酒。 方才怎么不按着那蠢货磕头赔罪?又或者更早的时候,就不该由着他调戏翠浓!连慕容家的名头都镇不住对方,这下搞不好要殃及池鱼。他们悔得肠子都青了,既怕她大开杀戒,也怕自己也被卷进来一起遭殃。 尤明姜跟没瞧见似的,硬生生把紫衣大汉拽起来:“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吧?” 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滚,紫衣大汉吓得牙齿打颤,他脸色惨白,□□竟淌下一股热流,只剩哆哆嗦嗦的求饶: “……知、知道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就、就放过我这遭儿吧!” “放了你?”尤明姜眉眼沉了下来,“我这人做事,向来是一报还一报。” 说完,她一把揪住大汉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像撞钟似的,狠狠朝着旁边的墙面撞去! “砰!砰!砰!”三声闷响接连炸开! 每一下撞击,都带着实打实的力道! “啊啊啊啊啊——” 紫衣大汉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混着撞击墙壁的震响声,在整个无名居回荡开来。 这动静,听得人头皮发麻。 不过短短几息,紫衣大汉的脑袋就像个被砸烂的西瓜,血肉模糊。 起初他还惨叫着挣扎,可尤明姜的力道实在太狠,没几下,他便昏死过去。 尤明姜这才掸了掸双手,慢悠悠地站起身,“晦气。”她轻轻啐了一口。 周遭儿的紫衣弟子们,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没人敢先动,你推我搡地互相递着眼色,脸上满是惧色,双腿发颤得直打晃。 连站都站不稳,手里的剑哪儿还握得住?“当啷、当啷”几声,纷纷落地。 “把人抬走,”尤明姜厌恶地抬了抬下巴,声音压低,“别再让我在无名居附近看见你们——”她加重了最后一个字,“滚。” “是是是!这就走!” 这伙人如获大赦,连拖带拽地架起紫衣大汉,连自家少主慕容明珠还在楼上都忘了提,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转眼没了影。 无名居二楼,凭栏处。 慕容明珠与萧别离并肩立着,楼下那场闹剧,从头到尾都落在两人眼里。 慕容明珠的手握紧栏杆,手指骨节“咯咯”作响,眼底的狠戾几乎要溢出来! 他恨不能提剑下去,立刻捅她个对穿! 可他终究不是没脑子的莽夫,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疯子的身手,不是他能抗衡的。 萧别离瞧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笑眯眯地说道:“走,下去看看。” 慕容明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哪里听不出萧别离话里的几分戏谑? 分明是把他方才的失态当成了笑柄。 可他偏要撑着架子,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栏杆,转过身,一步一步,沉着重脚往楼梯下走. 尤明姜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转身快步走向翠浓。 与此同时,系统的播报声在脑海里响起: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无名居内行侠仗义,成功拯救一名深陷泥潭的弱质女流,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医用碘伏消毒液500ml*1瓶】 【炉甘石洗剂200ml*1瓶】 特殊义酬: 【医用可吸收性外科缝线90cm*1包】 【医用□□手套100只*1包】 【以上为本次义酬。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偌大的无名居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翠浓昏沉地瘫坐在地,发丝散乱,嘴角又青又肿,血珠断续溢出。刚要撑着起身,怀中琵琶沉甸甸的,竟隐隐要滑落。 她的胳臂方才狠摔了一下,大约扭伤了筋,颤抖着使不上力气。 眼看琵琶就要脱手砸在地上,一道白影倏地闪过,动作快得只剩残影儿。 待人停稳,那把琵琶已被稳稳托在怀中。 接住琵琶后,尤明姜没先顾着看琴,反倒先将目光转向翠浓:“小妹,你还好么?” 瞧她身子还在轻轻发颤,尤明姜皱了皱眉,怀中抱着琵琶,单膝半蹲下来。 她不自觉放轻声音:“别怕,我姓尤,是个江湖铃医,你唤我尤大夫便是。” 顿了顿,又试探着问她:“你叫翠浓,对么?要是不嫌弃,我叫你‘小妹’成么?” 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有人唤她为“小妹”,语气里满是她久违的关爱,干净而纯粹,赤诚得没有一丝杂质。 “尤大夫……”翠浓抬起头,怔怔地望向了这个黑绸蒙眼的年轻铃医。 “不哭不哭,没事了。”尤明姜拎起袍袖,仔细地给她擦眼泪。 翠浓嘴角挂着血污,后知后觉地抬起手,缓缓抚上眼睑,触碰到一片湿润。 原来,泪水早已悄然滑落,打湿了脸颊,翠浓别过头去,胡乱擦着自己狼狈的脸。 “小心,别碰到伤口。”尤明姜挡住她的动作,又把琵琶塞到她的怀里,“我来。” 最新的义酬奖励,已经发到了竹编药篓里。尤明姜用竹筒里的生理盐水洗了手,又取出一方洁净的医用无菌纱布,蘸了些碘伏,轻轻敷在她青紫的嘴角上。 脸颊被柔软的掌心捧住,温热的手指,还带着淡淡的紫草香气,这一瞬间,翠浓的心重重地漏跳了一拍。 琵琶被翠浓紧搂在怀里,当作唯一的支撑,明明疼得眼泪汪汪,可她仰起头,连一丝躲闪都没有,全然配合着尤明姜的动作. 尤明姜的力道放得极轻,每一下擦拭都带着小心翼翼,“疼了就说,我再轻些。” 翠浓轻轻摇头,目光黏在尤明姜紧绷的脸上,她抿了抿唇,说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刚、刚才他已经求饶了……” 她说的,是那个醉酒逞凶的紫衣大汉。 尤明姜正低头,将那沾了血污的纱布细细叠起,叠到一半儿,忽听翠浓这话,手上动作蓦地顿了顿,跟着抬眼看向她: “即便他求饶,也是向我求饶。伤了谁就向谁赔罪,这最基本的情理他还拎不清么?” 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妹,你记着,你心慈一分,恶人就要得寸进尺十分。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根本不值得怜悯。”. 翠浓只觉得心口发涩。 话到嘴边,她声音打了颤,带着几分自轻自贱的委屈: “我……我不过是个在风月场里讨生活的烟花女子罢了,哪配……” 尤明姜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不管是谁,生而为人,都该被人好好待着,跟你在哪处讨生活,没有半点儿干系。” 翠浓听得这话,眼泪再也兜不住,“唰”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最后一滴滴落在尤明姜手背上,带着点温热的湿意。 那泪像带着灼人的温度,尤明姜手背一热,有种被烫得发疼的错觉。 心也跟着一起揪了起来。 偏在这时,忽然传来“轱辘轱辘”的轮子滚动声,慢悠悠的,却硬生生撞破了这份安宁。 翠浓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神情猛地一僵,连呼吸都顿了. 尤明姜瞧着不对,心头疑云顿起。 她顺着翠浓的目光,抬眼望去。只见远处来个男人,穿一身烫金黑袍,身形清癯,双膝以下空荡荡的,坐在一架藤编轮椅上。 他的身后,跟着个脸色铁青的紫衣男子。 轮椅上的清癯男人,目光隔着几步远,牢牢落在尤明姜的身上。 翠浓颤巍巍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好几下,才轻轻道:“萧老板……” 这人,便是无名居的萧老板,萧别离. 明明坐着轮椅,又失了双腿,他竟能悄无声息出现在一楼?可自己除了极轻的车轮滚动声,竟没察觉到任何气息波动,一时摸不透这人的武功深浅…… 尤明姜心头轻轻一动,冲他点了点头:“萧老板特意下楼,看来是要找我赔钱。” “自然不是。” 萧别离被逗笑了,他扶手上装有机括,轻轻一按,轮椅便滚滚向前转动起来。 “你帮我赶走了流氓,虽坏了些物件儿,却解我一困,这般一来一往,也该扯平了。” 流氓?在他身后跟着的慕容明珠,听了这话,脸色更难看了。 这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么? 奈何慕容家日渐衰落,如今在江南已没了当年的声势,更不必说远在边城,更是尴尬。 纵是慕容明珠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忍气吞声,半点发作不得。 他将视线移到尤明姜身上,上下打量。 铃医。 整天摇着个破铃儿、打着治病幌子的江湖骗子。 就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人,方才竟为了一个妓女,害他慕容家的人闹出了笑话儿。 想到这儿,慕容明珠瞪了翠浓一眼,冷嘲热讽道:“我说怎么突然闹腾起来,原来是翠浓姑娘攀上高枝儿,瞧不上我慕容家的弟子……”. “瞧不上慕容家的弟子,很稀奇么?” 看都没看他一眼,尤明姜小心扶起了翠浓,“问题出在哪儿,你自个儿心里不清楚?慕容家,早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咯!” 慕容明珠神色狰狞,怒喝道:“一派胡言!我慕容家何时轮得到你一介铃医置喙!” 尤明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道:“你慕容家八辈祖宗要是有灵,怕是都臊得慌。他们可从不像你,纯靠‘犯贱’来行走江湖。” “你……!”慕容明珠双眼冒火,正想发飙,一旁的萧别离突然大笑出声。 他看向尤明姜,饶有兴致地问:“好一张利嘴!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尤明姜淡淡道:“姓尤,一个江湖铃医,旁人都唤我尤大夫。” “尤大夫。”萧别离喃喃重复了一遍,“那尤大夫来边城,可是有什么事?” “我是大夫,自然是来采买药材的。” 萧别离意有所指:“既为买药,怎么会来我这种……这种风月地方?” 翠浓当下就红了脸,难堪地飞快低下了头,不敢再抬眼。 尤明姜淡淡说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头疼脑热的?难道萧老板这儿的规矩,是容不得大夫沾边,连救人性命都要避讳?” “好好好。”萧别离倾了倾身,笑眯眯地看向尤明姜,“像尤大夫这般的妙人,我这无名居,倒真是许久没迎来过了。” 慕容明珠耐不住性子,突然插话:“妙人?呸!这边城的地界上,哪儿容得什么阿猫阿狗来随便撒野!” 他千里迢迢奔到边城,原是揣着联手瓜分万马堂的心思来的,谁知萧别离根本不搭腔,眼下对着个铃医,倒是和颜悦色的。这落差让他满腔酸涩,一转眼就酿成了嫉妒。 更让他窝火的是,大狗也得看主人,这个刁毒的铃医,竟还打伤了他慕容家的弟子…… 他这口气,怎么咽得下?慕容明珠没处宣泄,就一股脑全泼向了尤明姜。 萧老板那边他得陪着笑脸,难道对你这个江湖铃医,还不能出口气? 骂不得萧老板,还骂不得你?. 尤明姜斜睨他一眼,眼中尽是嘲讽:“我懒得跟你说道理,你不配听。” 先前事发突然,没来得及细想这人来历,这会儿看清他的装扮,如今瞧他这一身行头,十有八九是那群紫衣人的头目。 早知道,她方才就该连他一起拾掇了,也省得听他在这儿狺狺狂吠,扰人清净。 慕容明珠一噎,脸涨成了猪肝色,半天想不出回嘴的话。 他心底的恨意翻涌,忽想起这人心狠手辣,可不是任人拿捏的翠浓,只能强压着,脚下重重碾了碾地面,以此泄愤. 这时候,翠浓已缩成一团,她像被猎狗盯上的小鹿,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才好。 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尤明姜搀扶起翠浓,抬手轻按上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埋进自己颈窝,低声安抚道:“别怕,我带你走。” 萧别离闻言,眼神玩味地看向尤明姜,询问道:“尤大夫,你刚才说……要带翠浓走?” “不错。”尤明姜应得干脆。 萧别离挑了挑眉,扫了眼神色紧张的翠浓,又看看神色坦然的尤明姜,突然哑然失笑:“这可不行。” 尤明姜冷冷道:“不行?萧老板要是觉得不行,不妨试试拦我。” 萧别离轻叹道:“翠浓可是我无名居养着的牡丹,天生的娇贵,向来得人精心护着。离开了熟悉的水土,熬不住,会早早凋零的。” 亏他还敢提什么养花! 要是这也算养花,那翠浓这朵花在他手里,简直被养得一塌糊涂! 眼睁睁看着禽兽们摧残一朵柔弱的花,任谁都没法真正保持冷静。 一股火气堵在胸中,硬生生憋得她心口发疼,尤明姜压下眼底厉色,隐忍道: “萧老板这话可不对。凭栏圈养的那是供人赏玩的盆景,没了自在生长的尊严,再金贵的品种,也早失了魂儿。牡丹这花,历来是不冻不开的,越经霜雪,根扎得越稳,开得越盛,又怎么会轻易凋零呢?” “呵呵,只怕是尤大夫懂花,却不懂人。咱们说的都不算。跟不跟你走,可得问问翠浓的意思。”萧别离话锋一转,又看向翠浓,“我不阻拦你,你本就是自由身,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离开这儿……”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不过,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了。” 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翠浓垂着头,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琵琶,不敢掉下泪来。 脑子里闪过马空群的叮嘱,她咬着嘴唇,内心挣扎不已,终究还是忍着心口的灼痛,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快要听不见了,慢慢道:“尤大夫……我真的喜欢这儿。” 她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那位从未认过她的父亲马空群,从不让她姓“马”,只让她留在无名居用妓女的身份作掩护,人前陪笑承欢,人后把江湖秘闻一一记牢,再递出情报。 这便是她这辈子被认定的唯一用处。 她活了十八年,没被马空群正眼看过一次,唯一的念想,就是哪一天能替他办成事,换一句“你没丢我马空群的脸”。 况且,如果她走了,母亲的坟墓和牌位,会不会被暴怒的父亲给毁掉?. 这种腌臜地儿,怎么可能真心喜欢?如果那是喜欢,翠浓眼里怎会有绝望的挣扎? 尤明姜只觉荒谬,半点儿不信。 还想再说什么,翠浓却突然往后缩了缩。 “别管我了……”她别过脸,泪珠子砸在琵琶弦上,溅起一串儿细弱的响,“我这样的人,能有个地方待着,就已经很好了……” 她没说的是,如果连这儿都待不住,她连每年去坟前祭奠母亲的机会,都没了. 萧别离靠在轮椅背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扶手,“翠浓心意已决,尤大夫这一趟,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令人意外的是,萧别离这声嘲笑,反而让尤明姜又定住了心神。 她明白了。 苦衷。 翠浓心里压着说不出的苦衷。 如果翠浓心底的苦没有真正化开,即便走出了无名居,那些无形的枷锁,终究仍会将她拽回这虎狼窝之中。 是自己太天真了。 救赎从不是一蹴而就的光,哪能指望一伸手就照亮所有暗处?.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躁意,沉声道:“是么?那便请萧老板护着她的清静,否则带不走翠浓,我就只好‘带走’旁人。” 说完,她朝慕容明珠瞥了一眼。 慕容明珠咬着牙,胸口起伏得厉害,心里却着实忌惮她突然动手,便老实了下来。 萧别离欠了欠身:“尤大夫放心,翠浓在无名居这么久,我向来是护着她的。” 假惺惺的。 翠浓在他的地盘上,一举一动都由他掌控。如果真护着,怎会让紫衣大汉当众轻薄她,他还袖手旁观? 可惜萧老板不是老酒鬼。 仅凭一把生锈的剪刀戳不死他。 更何况,真正囚禁翠浓的,从来不是无名居这个地方,而是她藏在心里的苦衷。 尤明姜也没气馁,大脑飞速转着,很快想了个迂回法子:“对了,我那匹骡子不太方便牵着,实在放心不下,麻烦帮我照看几天。” 萧别离挑了挑眉,对她的要求没有拒绝。 原因无它。 他就喜欢这种满是正义感的年轻人。 自以为一腔热血,最后跌得粉身碎骨。 这种戏码,看多少遍他都不腻 尤明姜不再多说,深深看了翠浓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自己哪儿是真放心不下一头骡子? 她只想让翠浓明白,她的承诺永远作数。 等翠浓真正下定决心离开的那一天,只要回头,就能接住她伸过来的手。 翠浓愣了愣,眼眶一热浸了泪,泪眼婆娑地望着尤明姜的背影,话到嘴边却只剩哽咽。 慕容明珠也盯着她的背影,眯着眼,悄然拔剑,却被萧别离一个眼神制止了. 月亮悄悄升了起来。 夜色里,隐隐传来几声狼嚎,在这片荒芜之地来回回荡。 尤明姜望了眼无名居,在心里暗暗发誓: 她一定要带翠浓离开这个虎狼窝. 这并非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不过是一腔热血驱使。 她实在做不到冷眼旁观,任凭一个人在虎狼窝里饱受煎熬。 即便那人与她素不相识。 夜风越刮越烈,尤明姜抬手戴上笠帽,又顺手压了压帽檐,脚步加快走进暗巷,身影很快就被浓重的黑暗吞没了……——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玩梗“懒说配听”:出自铠3端木大将军名场面。 [好运莲莲]翠浓:身世凄惨的悲剧性女主。母亲是关中采参客的妻子,因被“万马堂”堂主马空群玷污,才生下翠浓,母亲临终前,翠浓才得知身世,后被马空群送到无名居里成为名妓。 [好运莲莲]慕容明珠:江南名门慕容少主&恐怖分子。 [好运莲莲]萧别离:马空群唯一指定安保承包商。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和地雷: [红心]“秋名山的车”灌溉营养液+29,“Jessica”,灌溉营养液+10,“给你买橘子”灌溉营养液+10,“簇蕊寒香”灌溉营养液+59,“顾清”灌溉营养液+31,“枝茶茶”灌溉营养液+8,“喝茶小妹”灌溉营养液+10,“宁云”灌溉营养液+14,“月见”灌溉营养液+2,“苁莱”灌溉营养液+5,“再三再四”灌溉营养液+10,“sf”灌溉营养液+10[红心] [红心]“给你买橘子”扔了2个地雷[红心] [让我康康]小天使们不语,只是一味灌营养液[笑哭] 第28章 癫痫 “吉屋招——租。” 手指碾平了翘边儿的红裱纸,她双手撑着膝盖,凑到一间泥坯房的木板门前,费力地辨认纸上的字迹。可她越往前凑,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就越发浓郁。 尤明姜咽了咽口水,要是房东的厨艺稳定,她租了房子以后,就算多添一些钱充作伙食费,也是愿意的。 这样一来,三餐不是省了大事儿? 可是这张招租的红裱纸,看样子大约贴了不短的日子。风吹日晒之下,甭说浓墨写的字迹已经模糊,连红裱纸本身都褪了色……这房子,怕不是早就租出去了? 正纠结要不要敲门,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突然越过她的脸,在木门上“叩叩叩”敲了三下。 嗯?尤明姜直起腰,转过脸来,神色里带着几分讶异。 借着门缝透出来的微光,她终于瞧清楚了眼前的黑衣少年。少年手里握着一柄通身漆黑的刀,漆黑的头发垂落肩头,脸庞苍白,唇色也淡淡的,有种干净清冽的气质。 尤明姜的注意力却跑偏了。 通体漆黑?她偷瞄了两眼他的刀,心里暗道:这把刀倒确实特别。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热烈,黑衣少年瞥了她一眼,不自在地握紧了刀柄,他垂下眼,恹恹地盯着自己的脚,本能地抗拒着她的目光。 他不喜欢旁人看他的刀。 这把刀,藏着他十八年来的深仇与血泪。每一道目光落在刀上,都像在撕扯他不愿示人的伤疤,所以他抗拒.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谁呀?” 尤明姜赶紧应道:“是我,来租房子的!” “哦,租客呀……就来,就来。” 屋里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碗筷碰撞、桌椅挪动的声音。 想来主人家正在收拾,许是年纪大了,动作透着几分迟缓。尤明姜耐着性子等,没半点催促的意思。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黑衣少年,目光先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又扫过他没血色的嘴唇,眉头轻轻皱了皱。她从竹编药篓里摸出几块饴糖,摊在掌心,轻轻递到少年眼前。 尤明姜颠了颠手,先挑出一块儿塞进自己嘴里,才开口搭话: “你也是来租房子的吧?赶早不如赶巧,喏,饴糖,你也尝一块儿呗?” 傅红雪猛地一怔,头垂得更低,目光落在她掌心里那几块儿饴糖上。 他舔了舔嘴唇,喉结悄悄滚了滚,手指在身侧蜷了蜷,终究还是没敢伸出手去接。 “你认识我?”他说话慢吞吞的,好像经过一番纠结的心理斗争,才勉强挤出这几个字。 “不认识。”尤明姜答得干脆。 “那为什么要请我吃糖?”他追问。 尤明姜愣了一下,下意识“嗯?”了一声。 她倒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傅红雪没再说话,只抿紧了唇,下颌线绷得笔直。他自己没察觉,每当认定说错了话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做这些局促的小动作。 忽听尤明姜笑出声,带着点打趣的意味:“瞧你年纪轻轻,想法倒老气横秋的!” 她顿了顿,又弯着眼睛补充:“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吃块糖,又不是要做什么,有什么不可以的?”末了还添了句,“再说,适当吃点糖,能缓解乏力心慌,对你没坏处。” 这话倒不是随口说的。 尤明姜瞧他面无血色,嘴唇发白,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儿……整个人像朵失了水分的山茶花,连鲜活气儿都弱了几分。 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温情,让傅红雪晃了晃神,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 但不过一瞬,他便回过神,依旧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必。” 他神情淡漠,眼睛里却藏着化不开的悲怆。为了那桩深埋心底的仇怨,他已足足准备十八年。大仇一日未报,他就一日不能享乐,一日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察觉到他的抵触,尤明姜愣了下,心里暗忖:是不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没再多想,收回手,也不追问他拒人的缘由,径直把饴糖塞回竹编药篓里。 嗐,不强求.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咔嚓”一声,老婆婆慢吞吞地拆下一块门板,烛光立刻从门缝里倾泻出来。 夜风吹起尤明姜的皂纱,烛光照亮她的*脸,蒙眼的黑绸带格外醒目。 ……瞎子? 傅红雪愣在原地。原来眼前这人,竟然是个不能视物的瞎子? 只瞧她行走无碍,说话也满是阳光气,他一直当她是个健全人。能这般自如,想必是长年累月练了听声辨位,才练出的本事。 呆呆望着年轻人脸上的黑绸带,傅红雪抿紧了唇,心底的愧疚翻涌上来,又浓又沉。 方才她递糖的时候,态度那么温善,说不定是攒了满心的勇气才主动开口,他却冷冰冰一句拒绝,兜头浇了人家一瓢冷水…… 他忍不住在心里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辜负一个残疾人的善意?!” 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傅红雪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太清楚被冷落、被辜负的滋味。 可偏偏,他又把这份难受加给了别人。 就算是无心的,这份拒绝对主动示好的她来说,也是实打实的伤害! 尤明姜一抬头,恰好撞见黑衣少年垂着眼,狭长的眼尾竟泛着点红,肩也垮了。 嗯?这是怎么了? 她没多想,关切道:“……你还好么?”一晚上说了两遍,问候的话语已是驾轻就熟了。 傅红雪没说话,只抬眼望着她,方才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郁色,竟悄悄淡了几分,只是那目光落在她脸上时,仍带着点没散的复杂。 尤明姜一脸茫然,暗忖道:这人怎么突然又不说话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就这么迎着他的目光。 两人之间没了声响,连夜风都似停了,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微妙的滞涩。 就在这时,另一块门板终于被卸了下来。 老太婆从门里探出半边身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二人,好半晌,才露了笑脸,开口道:“灯花爆,贵客到。里屋还空着一间,你们进来瞧瞧吧。” 傅红雪跨进门槛,脚步顿了顿,又折了回来。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歉色,故意踢了踢门槛,弄出点儿动静。 “小心。”他温声开口,侧身让开,示意这个蒙着黑绸的人先进屋。 听到傅红雪的提醒,尤明姜倒没多想,只当是彼此混了个眼熟,他总算不那么排斥自己了,淡笑道:“多谢啦。” 说完,她稳稳跨过门槛,没露半分滞涩。 全然没察觉,身后黑衣少年望着她“平稳”的背影,眼底那抹歉色又深了些,只当自己这声提醒算是补了先前的唐突. 里屋不怎么大,转悠不开三个人。 三人商量了几句,尤明姜走在前面,老太婆跟在她身后,傅红雪则握刀守在门口。 心里虽已做好了准备,可亲眼看到了住处的环境,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清油灯摇着一线昏黄,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方桌,夯土墙糊着草泥,墙根儿砌了土炕,炕上只垫张黑得发亮的苇席,炕边立着个与人齐高的衣柜。藏在炕底的痰盂里,隐隐飘出了尿骚气。 尤明姜站在屋子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眉头微微皱起,这屋子滂臭滂臭的,这味儿熏得她想流眼泪,可怎么住人啊! 她直言问道:“这屋子一直这么臭?” 老太婆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松展开,笑着打圆场:“哎呀,上一位房客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拾掇,等拾掇干净就没味了……” 在两个租客之中,她比较中意这个蒙眼青年,浑身都洋溢着一股生气,没有手持凶器,看起来危险程度比较低。 不像另一个…… 老太婆偷偷瞟了眼黑衣少年,暗暗撇了撇嘴。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准,这人脸白得像个痨病鬼,走路还一瘸一拐,尤其是那柄黑刀,透着股说不出的晦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晦气,是真晦气透了。 老太婆这心思,傅红雪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他神色沉滞,默默垂眼,望着手里的刀。 对无关紧要的人,他向来情绪淡漠,懒得计较什么得失。 尤明姜却恰恰相反。 她向来不愿把别人当傻子骗,也不喜欢被人当傻子糊弄。 这屋子要是真能拾掇干净,倒也不是不能勉强住;好歹这老太婆能煮出喷香的饭菜,至少住这儿不用愁三餐。 租就租吧,这种小破屋的房钱,想来花不了几个钱儿。 尤明姜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问道:“婆婆,这房钱怎么算?” “这个嘛……” 见尤明姜穿的是雪绸袍子,脚蹬麂皮绒厚底靴,还背着竹编药篓,看着不像是穷酸,最妙的是她蒙着眼,瞧着像是个看不见的瞎子。老太婆搓着手,脸上依旧堆着笑:“不贵不贵,住宿包三餐,每月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算哪门子便宜?” 尤明姜皱紧眉头。她可不是不谙世事的生瓜蛋子,连物价都不懂。野生柴胡也算是稀罕药材,一两银子能买二十六斤,十两就是将近三百斤,熬的药汤够这老婆子喝到烂了! 她原先说话还客客气气的,可瞅着这老太婆实在不地道,嘴一张就敢狮子大开口,她也没心思再温温柔柔说人话了。 尤明姜脸一冷,直截了当道:“老太婆,你这是敲竹杠呢!” 傅红雪跟没听见两人争执似的,自顾走到炕边,伸手摸了摸苇席。 入手潮黏,他眉尖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你这后生怎么说话呢!忒难听了!”老太婆脸上的笑挂不住,半哄半辩道,“怎么能叫敲竹杠?我这房钱已经够便宜了,整个边城,你再找不出第二家这么实惠的!” “你家这狗窝是镶了金,还是砌了银?张口就敢要十两银子!”尤明姜毫不客气地回怼。 “……到底租不租?”老太婆攥紧了衣角,强压着火气。要不是瞧着尤明姜像块能宰的肥肉,她才懒得在这儿费口舌。 “不租。”尤明姜瞥她一眼,语气干脆,“我额头上又没烙着‘冤大头’俩字。” “不租还敢在这儿充大爷?”老太婆彻底耷拉下脸,伸手就想推尤明姜,“滚滚滚!” “这年头不想被宰,倒成了罪过?” 尤明姜不慌不忙,脚尖轻轻一点地面,人已经闪到了一旁,“不劳费心,我肯定找得到更好的地儿。你还是多拜拜佛,祈祷往后遇见的都是愿意被宰的,好凑够棺材本儿!”. 眼看两人要闹将起来,黑衣少年突然开口,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我住三个月。” 那是一锭五十两的纹银。 沉甸甸的,晃得人眼晕。 “五……五十两?” 老太婆双手抢过银子,指腹飞快摩挲着,两眼亮得像要冒光,哪还顾得上撵人?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嘴也合不拢。 她再瞧傅红雪,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哪儿是什么晦气煞星,分明是出手阔绰的活菩萨! 不像有的人…… 老太婆眼角斜睨了尤明姜一眼,暗暗撇撇嘴,又转回头对着傅红雪赔笑:“还多了二十两呢。” 傅红雪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尤明姜,眼底没什么波澜。 边城是片私人占着的绿洲,靠着万马堂的马场,早被马空群划进了自己的地盘。夜里巡逻的全是他的人,尤明姜蒙着眼,看着像个瞎子,万一撞上巡逻的,少不了麻烦。这会儿多垫点房钱,也算免得后续生事。 老太婆凑到门边,小声嘀咕:“不租还赖着不走,净想占便宜……” 这嘀咕声不大,却清清楚楚落进了尤明姜耳朵里。她深吸一口气,冲傅红雪点了点头,语气坦然:“不妨事,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说罢挥挥手,走出屋子时,抬手“嘭”地捶了门板一拳,大笑着扬长而去。 “小兔崽子!”老太婆脸涨得铁青,不甘心地啐了一口,可转头看见傅红雪,又立刻换上笑脸,眼巴巴地问:“多出来的二十两……” “留着给你买棺材。”傅红雪没看她,回身关门,“咔嗒”一声落了门闩. 深夜,月光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尤明姜走在巷子里,脚尖踢着路边的碎石子,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想。 嘶,方才那黑衣少年,话里是不是藏着弦外之音?难不成是想帮她垫一垫房钱? 突然,耳边传来极轻的“吧嗒”声,像只猫踩在屋檐上,轻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刀光刚晃到眼边,尤明姜已反手摸出了虎撑。 一伙儿手持长刀的蒙面刺客,从巷角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截住她的去路。 他们把尤明姜围在中间,缓缓地收拢了包围圈。 尤明姜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个江湖铃医,诸位怕是认错人了。” 领头的刺客摇了摇头,沉声道:“没认错,你是昔日崖州分舵的尤舵主。” “看来是老冤家找上门了。”尤明姜脸一冷,掂了掂手中的虎撑,皮笑肉不笑道,“想杀我,就凭你们几个?” 领头的刺客没说话,只扫了眼她手里的虎撑,指节一紧,牢牢握住了长刀。 未战先怯,便是先输了半分。 就在这一瞬,那柄其貌不扬的虎撑,竟在月下泛出奇异的光! 尤明姜手腕一翻,朝着刺客劈了过去! …… 夜风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地上的血水蜿蜒开,像一条暗红的小溪。 小巷里横七竖八躺着尸体,个个眼睛圆睁,脸上全是没散的恐惧与震惊。 刺客头领见势头不对,连滚带爬地撑起身,跌跌撞撞往巷外逃。 “哼!”尤明姜冷笑,心里暗忖:想跑?跑得了吗?跑回幕后主使那儿报信? 念头刚落,她手里握着虎撑,脚下一蹬腾身跃上屋顶,紧紧跟在刺客身后. 夜色浓。 傅红雪垂着眼,用抹布一点点擦去苇席上的湿黏,忽听得屋顶传来一声“咔嚓”轻响,他的动作顿了顿。 泥坯屋一排排立着,屋顶铺着的瓦片又老又脆,稍不留神就可能碎裂。 尤明姜身法轻盈,脚尖轻点瓦片,紧紧跟在那名受了重伤的刺客头领身后。 无论刺客头领怎么逃,都甩不掉尤明姜。 他慌了神,连翻数个屋脊,最后跌跌撞撞逃进一条瞧着眼熟的暗巷。 尤明姜越追越近,忽然皱起眉。 欸?这暗巷,不就是她先前找屋子时路过的那条么? 月光洒在偏僻的暗巷里,一道碧幽幽的光突然射来,“嗖”地一下没入刺客头领体内。 “呃!”刺客头领惨叫出声,脚下忽然一空,屋顶的瓦片“哗啦”塌了一块! 尤明姜见势不妙,忙伸手去捞,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砸穿屋顶,坠了下去。 刺客头领掉进屋里,重重砸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七窍流血没了气。 微凉的夜风从头顶吹过。 傅红雪正站在窟窿底下,一抬头,就瞧见了手握虎撑的尤明姜。对方趴在屋顶的窟窿边,还维持着伸长胳膊的姿势。 隔着坍塌出的巨大窟窿,两人面面相觑。 “打扰了。”尤明姜讪讪笑了笑,从窟窿里跳了下来。 她蹲下身,在刺客头领的头上细细摸索,最后在他眉心处摸到一根针。 针尖泛着碧幽幽的寒光…… 这刺客分明是被人灭了口,难道幕后凶手就在边城里? 尤明姜不禁陷入了沉思。 尤明姜刚从尸体眉心拔出毒针,一旁的傅红雪突然弯下腰,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明知自己是来寻仇的,可亲眼见一条鲜活性命死得惨烈,心里还是受了极大冲击。 傅红雪情绪起伏剧烈,呼吸急促得像要断气。 见傅红雪身子发颤,尤明姜吃了一惊,忙上前道:“你别激动!”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不断冒出,浸湿了衣衫,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突然,傅红雪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在地上缩成一团,腮帮子鼓胀着,起初嘴角只淌下一缕白沫,转眼间就变成浓白的泡沫,打湿了衣领,又顺着脖颈流到地上。 尤明姜彻底怔住了。 她压根没料到,傅红雪会被这场面刺激得发了病。 这个少年患了癫痫。 也就是俗话说的“羊癫疯”。 傅红雪把拳头塞进嘴里,狠狠咬下去,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脸色惨白,白得像挂在灵前的丧幡,每吸一口气,都重得像要把肺撕裂开。 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他沉重的喘息,和牙齿咬在拳头上的“咯咯”声。 尤明姜实在看不下去,戴上医用丁.腈手套,快步蹲下身子,一手托住傅红雪的下巴,另一手用巧劲儿,掰开他紧咬的拳头,拳头上的血正汩汩往外渗。她掏出雪白纱布给他包扎好,刚要顺手将他的头偏向一侧,傅红雪却突然攒足全身力气,一把将她甩了过去。 “滚,你滚,别碰我——” 傅红雪蜷缩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像是困兽绝望的挣扎。 这病就像个看不见的恶鬼,从小到大缠在他的身上,每次受了刺激,大为激动时,这病就会发作,然后撕碎他的尊严,让他像个濒死的骡马一样口吐白沫。 如果被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比杀了他还难受。 即便是个瞎子也不行。 尤明姜稳住身形,再度蹲在了黑衣少年的身旁,并没有生他的气。 她深知,这孩子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是尊严被病痛践踏后的崩溃。 癫痫发作时,往嘴里塞纱布和强行按压四肢,这两种做法都是大忌。 尤其是塞纱布的做法,防不住患者咬伤舌头,还可能堵塞呼吸道,酿成大祸。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静静地蹲在旁边,握住他的手,观察着他的呼吸和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的力气渐渐耗尽,手缓缓滑落。 他的呼吸依旧急促紊乱,每一次吐息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 轻轻将他扶起,尤明姜没有强行按压他,任由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成一团。手缓缓抬起,轻轻搭在傅红雪发顶,指尖温柔地在他发丝间穿梭。 每一次触摸,都轻得像在触碰一只脆弱的蝶。 尤明姜一边摩挲他的头发,一边轻轻哼唱:“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 傅红雪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这声音仿若梵音,丝丝缕缕渗进他的感知里。 他的眉头仍微微蹙着,但脸上的痛苦却渐渐褪去了,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也慢慢有了平缓的节奏。 傅红雪微微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尤明姜轻声道:“你别说话,好好歇着。” 可他喘着粗气,硬生生挤出了一句:“你……你不是瞎子?”. 尤明姜怔了怔,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 他怕是误会了。 她没多解释,抬手捏住黑绸带边缘,指尖轻轻一扯,绸带便从脸上滑了下来。 眼尾狭长,微微上挑,眼眸亮得像浸了月光,澄澈又清明…… 这绝不是瞎子能有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歌词引用:东北民歌《摇篮曲》 第29章 荔枝 傅红雪眼神复杂,右手紧握成拳,指甲都掐进了掌心。 尤明姜歪了歪头,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怎么,很意外?” 傅红雪声音沙哑:“为什么要蒙上眼睛?” 尤明姜笑了笑,轻抚着黑绸带上的两块青鱼石,“这是我家小妹亲手缝的,说是能遮风挡沙,戴着它,眼睛能舒服些。” 一提起“小妹”,尤明姜不自觉地软了语气,好比春水漫过新开的河床,温缓又清亮。 这是海红珠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缝好的心意,自然与旁的不同. 傅红雪常年积郁的心,再一次被刺痛了。 她是健全的,身边还有家人的关心。 这一切,都和他不一样。 他是嫉妒她的。 嫉妒她对着自己这个陌生人,还能坦然地分出饴糖,整个人透着一直被光护着的纯粹。 后来见她蒙着黑绸带,他便误以为她双目失明,那一刻,心里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甚至一度觉得,她比自己更可怜。自己不过是得了癫痫、瘸了一条腿,她却要永远陷在黑暗里…… 眼下知道了真相,傅红雪才发觉,自己才是最可怜的。从来就没有什么同病相怜的陌生人,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自作多情、自怜自伤罢了。他不止是得了癫痫、瘸了一条腿,就连骨子里都透着懦弱与卑劣。真正陷在黑暗里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想到这儿,傅红雪不由露出一丝惨笑。 看来,自己是真的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这般没有光明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 尤明姜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圣母系统上。 系统没有给她义酬奖励,显然,它并不认可她所谓的“拯救”。 她轻轻叹了口气。 倒也合理。 方才除了眼睁睁看着他痛苦翻滚、嘶吼挣扎之外,她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到…… 什么也没能做到. 傅红雪眉头紧锁,左手紧紧按在胸口,额上沁出细汗,鬓角都湿透了。 他咬着牙,想使力撑起身子,却只是微微一晃,又软了下去。 尤明姜赶忙上前,一手托住他轻颤的肩,一手稳稳扶住他手腕,慢慢将他搀了起来。 傅红雪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开。 他向来不习惯、也不喜欢与人这般亲密接触,更何况眼下处在这么狼狈的时刻,他才不要成为一个处处依赖他人的废物,更不愿承认自己是弱者。 “不必。”他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执拗。 尤明姜的双手瞧着纤细,手劲儿却不小,竟轻巧地托住了他的大半重量。她没有松手,轻声说道:“你都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傅红雪挣了几下,没能挣开,终究泄了气力。他偏过头,抿紧了嘴,闷闷地哼了一声。 尤明姜轻轻一叹,正想再说什么,系统的播报声却倏地在她的耳边响起: 【叮!尊敬的少侠,检测到您对■■■的关怀行为,现已触发隐藏任务。】 【任务名称:探寻■■■的痛苦根源。】 【任务描述:江湖暗潮汹涌,■■■藏着不为人知的往昔。少侠慧眼如炬,请走进■■■的世界,拼凑起被岁月掩埋的记忆,找到真相。记住,江湖多险,人心难测,真相或许藏在假象背后,万事多加小心。】 【任务奖励:医疗便携急救箱*1只】. 探寻■■■的痛苦根源? 尤明姜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她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系统第一次发布隐藏任务,难道这个身患癫痫的黑衣少年,还是个不一般的角色? 正想开口问一问黑衣少年的名字,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气势汹汹的叫骂声。 二人抬眼望去,只见那个狮子大开口的房东老太婆,手持大笤帚,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瞧见屋顶上巨大的窟窿,就气得跳脚;再一眼瞥到屋内的尸体,更是险些背过气去。 尤明姜赶忙说:“我会赔你钱的……” “谁要你赔!赶紧给我滚出这屋子!” 老太婆抡起大笤帚,左挥右扫,干枯的细枝“唰唰”作响:“滚!两个扫把星都给我滚!” “你还没退他房租呢!”尤明姜一边躲着扫帚,一边据理力争,“就算扣掉修补房顶的钱,也该把剩下的……嗷!” 先前追刺客,不小心弄塌了屋顶,尤明姜心里带着几分歉意,又见老太婆年事已高,生怕自己躲闪会把人晃倒,索性就没存心躲。 没想到这老太婆倒是不客气,竟让她脑门子挨了一下,尤明姜只得捂着额头退了两步。 “我呸!还想跟我要银子?!”老太婆骂骂咧咧,手里的大笤帚狠狠地朝两人抽去。 傅红雪脸色苍白,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来不及完全避开老婆子劈头盖脸的叫骂。 他整个人虚软得站不稳。 方才癫痫发作,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已耗光了所有力气,就连抬手遮挡都有些迟缓。 一眼就瞧见他脚步发虚,尤明姜立刻明白他身体撑不住了;偏偏那老太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专照着傅红雪的头脸招呼。 这就过分了吧! 她不再多想,一把捋起袖袍,露出精瘦结实的手臂,挡在了他和老太婆中间。 任老太婆怎么挥着笤帚又骂又冲,她都稳稳拦下,硬是没让对方沾到傅红雪半分。 她本不愿高声说话失了温和,更不爱与人争执刁难,可这老虔婆实在欺人太甚! 旁边轻喘的黑衣少年,摆明了还没从癫痫里缓过劲儿,身子虚弱得厉害,连气都喘不匀,更别说与人争辩。 自己要是不出面,以他的脾性,那五十两雪花银,保准被老虔婆讹个一干二净! “怎么,”尤明姜冷笑一声,双拳互搓,“刚昧下人家五十两银子,这么快就嫌烫手了?” 老太婆脖子一缩,脸上添了几分怯意,气势矮了半截。 眼风扫到地上的尸首,又立马叉起腰强撑道:“少啰嗦!再不走,我、我可就报官了!” 尤明姜斜睨着她,似笑非笑,目光却冷得渗人:“我倒是听说,死过人的房租……租金都得折半。不过说到底,再便宜,也比不上白住,你说是不是?” 她忽地上前一步,周身陡然腾起一股凛冽的杀气,字字剜心:“你这老虔婆,钱想吞,人想赶,真以为我不敢动手?信不信,我今晚就让你这屋子……变成真的凶宅?!到时候你一个铜板捞不着,还得搭上这条老命!” 傅红雪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一阵晕眩,忙扶住墙,话终究没说出口。 老太婆脸上青白交错,冷汗涔涔而下。 她听得出来,这不是吓唬,是实实在在要她命的话。 老太婆挤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声音发颤:“年青人,火气别这么大嘛,消消火……老婆子我就是嘴坏,说笑,说笑的……” 说着,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锭还没焐热的银子,咬牙递了过去。 尤明姜一把夺过,在掌心掂了掂,笑意更深,语气却依旧冰冷:“今晚的事儿,要是传出半句……” “不敢、不敢!烂在肚子里!绝对烂在肚子里!”老太婆连连摆手,脸色惨白。 “最好是这样。” 尤明姜不再多说废话,转身扶住傅红雪的手臂,一步步走出了这里。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老太婆脸上的恐惧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她拄着大笤帚走到尸体旁,伸手把死人翻过来,仔细查看。 瞧见上头的青龙纹身后,老太婆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她抬头望向两人离开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低声自语: “果然,真有泥鳅闯进来了……搅吧,尽管搅!这边城的水啊,是越来越浑了。”. 夜已深,风歇了,草里的虫儿低低叫着。 一点幽光,高缀在夜幕上,明明灭灭。 傅红雪呆立在这片荒芜之地,第一次尝到了“不知只影向谁去”的滋味儿。 暑气明明已经退了,可他心里却堵得慌,气也喘不匀。 “这是退回来的房钱……”尤明姜说着,就把那锭五十两的银子递到了他跟前。 傅红雪看了看,没接。 尤明姜见他眼角发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由放软了声音:“我真不是有意的。那刺客踩塌房顶之前,我已经伸手拉他了……” 回应她的,只有少年一瘸一拐的背影。 尤明姜这才察觉,他的右腿不太灵光。每走一步,都须先吃力地迈出左腿,右腿才能跟着缓缓拖上前去。 她倏地怔在了原地。 目光下意识锁在他微跛的右腿上,心像是被什么猛地一揪,泛起一阵滚烫的懊悔。 尤明姜匆匆把银子扔进竹编药篓,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转身就快步追了上去. 路边的萋萋荒草,被风吹得直晃荡。 尤明姜跟在黑衣少年身后,相距几步远。 傅红雪左手握刀,一步一步,走得有些慢,也有些沉。 瞧着那少年走路不便的模样,尤明姜悬着一颗心,始终放不下。 独自一人走在黑暗中,前方等着你的,还不知会是怎样凶险的变故。 傅红雪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并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也没打算甩开她。傅红雪放慢脚步,与她并排而行。 他从来不愿让别人盯着自己的背影瞧,对他来说,尊严比性命更重要。 傅红雪不愿被人怜悯,更不愿被人肆意打量、指指点点。他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偶尔冒出一两颗小石子,也被他踢到一旁去。 右腿渐渐疼了起来,一阵一阵的。 这种隐痛,是从骨头缝里迸发出来的。 这些年来,他就靠着这一阵一阵的隐痛来提醒自己:别忘了,是谁把他逼到这一步的. 尤明姜默默地跟在傅红雪身边。 她的目光,往他微跛的右腿上瞥了又瞥,话到嘴边好几次,想问他要不要歇歇,可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唯恐自己的好意反叫他多心。 傅红雪始终闷不作声。 她心里的歉疚又深了一层。 要不是自己追刺客,不小心把房顶踩塌了,也不会连累他被房东赶出来,更不会让他沦落到在黑夜里流浪的地步…… 尤明姜凑上前,认真地说:“要不……我给你当一个月的随行大夫,就当是赔罪?” 见他步履艰难,她心头一软,脱口而出:“要是还不行,我兼任你的护卫也成……既管治伤,也管出手,绝不叫你吃亏。” 傅红雪斜睨了她一眼。 护卫?她给自己当护卫? 她模样清清净净,个子高高瘦瘦的,说话文文气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江湖中人。 想象一下那种画面,还有些丧心病狂。 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不必。” “你不信?”她睁大眼睛,抡起拳头,捶了捶胸口,“咳咳咳,我很能打的!我数十个数,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飞快地数数:“十、九……三、二……” 傅红雪道:“不好。” 尤明姜傻眼了:“你你你!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呀!” 傅红雪淡淡道:“没数完。” 尤明姜语塞,想了想说:“那我重新数,这一回我数三个数……喂!” 话没说完,傅红雪已经自顾自走远了。 尤明姜没法,只得继续追了上去. 傅红雪走着走着,呼吸越来越急,额头渗出了冷汗,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深深浅浅,大小不一。 这条瘸腿,是他打小落下的毛病。 膝盖总是微肿的,骨节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一个生硬的轮廓,任谁都能看出这条右腿承重艰难、吃不住力。只要稍走得久了些,整条腿就容易僵麻,屈都屈不回来。皮肉底下常伴灼痛,时而似刀剜,时而似蚂蚁往骨髓里钻。 可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 痛也罢、跛也好,横竖都捱过来了。 尤明姜看在眼里,心里一紧,想也没想就伸手扶住了傅红雪,不由分说地将人半扶半搀地带到一块大石旁坐下。 傅红雪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她按着肩坐了下来。 她蹲下身来,伸手去挽他的裤脚。 “别……”傅红雪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缩腿。他脸“唰”地红透了,整个人既惊且羞,几乎是慌乱地抬手挡住她。 还从没有人……碰过他这条残瘸的腿。 尤明姜却没有退开。 她抬起头,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望定他,不说话,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傅红雪动作一顿,拦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觉得心跳声大得震耳。 最终,他还是默默垂下了手,任由她轻轻卷起他的裤脚. 尤明姜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又拈起一枚银勺,轻轻舀起一勺乌黑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红肿的膝头上。 动作很轻,很稳。 仿佛触碰的是一捧将化未化的雪。 衣袖无意中拂过他的小腿,一触即分,却激起他一阵无声的战栗。 “这药膏是我用骨碎补、续断、姜黄和生天南星调的,”见他发抖,她只当是他怕了,遂轻声解释道,“敷上能缓解些疼痛。” 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傅红雪的鼻腔里隐隐涌入一缕甜中带苦的紫草香,心头莫名一颤。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捱过所有刺骨的痛,和无声的辱。 从未有人这样靠近他的伤。 更不曾有人…… 这般温柔地触碰他坚硬的壳,与壳下从未愈合的脆弱。 药膏徐徐化入肌理,沁开一片清凉,先前抽搐似的灼痛*,渐渐转为了丝丝颤痒,傅红雪无意识缩了缩腿,却被她一手轻轻按定膝头。 “别动。”尤明姜取出纱布,稳稳地为他包扎。纱布一圈圈缠绕而上,每一转都松紧合宜,既不过分紧绷,又妥帖地固定住药膏。几缕青丝垂落在耳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傅红雪怔怔望着她,嘴唇动了一动。 这一刻,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正无声涌动,他冰封的心海下,终于漾开人生第一道暖流,喉咙一阵阵地涩疼,多年积压的委屈和酸楚,再也压抑不住,猛地涌上来。 傅红雪猛地仰头,望向茫茫黑夜,眼睛眨了又眨,强行把泪水憋了回去。 “你……”尤明姜一抬头,就撞见他发红的眼眶。她原本想笑着说一句“包扎好了”的轻快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至于吧? 难道……是她手太重,弄疼他了? 尤明姜有些手足无措。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黑衣少年,不过是个空有成人模样、心智还很稚拙的闷葫芦。 无论为什么,孩子哭了,总该哄一哄的。 余光瞥见沟渠旁的绿茸茸,她赶紧跑到茂密的野草丛里,左一把、右一把,不一会儿便采回了一束饱满的狗尾巴草。 她手指很灵活,捻着狗尾巴草的梗儿,左绕绕右绕绕,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缠出来个小松鼠,活灵活现的,跟真的要跳下来似的。 尤明姜弯下腰,拉过他的手,把预留出来的又细又长的草梗,在他手指上绕圈打个结。 她轻柔地哄着,像对待小孩子一般,声音里满是温柔:“别难过啦,小松鼠来陪你咯。” 傅红雪微微一怔。 翻转着手腕,狗尾巴草编成的小松鼠,正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跟着手腕一起转动。 傅红雪毫无征兆地落下了一滴泪。 尤明姜心头一紧,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珠,“不要哭,咱们也算是共患难了。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尤明姜。” 垂下眼眸,傅红雪沉默良久,缓缓道:“……傅红雪,红色的红,大雪的雪。” 尤明姜点了点头:“原来你叫傅红雪啊,这个名字很好听。” 她话音落下,隐藏任务里的■■■,也跟着一起更名: 【任务名称:探寻傅红雪的痛苦根源。】 【任务描述:江湖暗潮汹涌,傅红雪藏着不为人知的往昔。少侠慧眼如炬,请走进傅红雪的世界,拼凑起被岁月掩埋的记忆,找到真相。记住,江湖多险,人心难测,真相或许藏在假象背后,万事多加小心。】 【任务奖励:医疗便携急救箱*1只】. 傅红雪苦笑一声,低声自嘲:“好听?” 红雪,是被鲜血染红的雪。 是他生命中无法洗去的罪与痛。 “当然好听!没听过不寄梅花,千里寄红雪这一句么?”尤明姜眉眼弯弯,笑意从眉梢眼角漫开来,不张扬,却清亮得很。 “红雪荔枝,这名字不管怎么听,都觉得甜。打今儿起,我们就是朋友了,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红雪荔枝? 傅红雪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起,又缓缓松开。 这么多年来,“红雪”二字早就与仇怨纠缠不清,成了梅花庵血案的一桩罪证。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愿意用这般温柔干净的话语解读它。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让他既无所适从,又隐隐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眸,声音干巴巴的,慢慢地说道:“我没有朋友。” 从来都不需要朋友,也不该有朋友。 两个世界的人本就该泾渭分明。 他被仇恨的枷锁禁锢着,注定永远无法解脱。朋友只会成为他的软肋,而他也会给朋友带来灾难。 “……靠近我的人,都会遇到危险。” 尤明姜歪头一笑:“正好呀,我最喜欢冒险了。” 傅红雪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地沉默着。 这座被冰雪覆盖的火山,在他冰冷的外表下,潜藏着一股亟待喷涌的熔岩。 良久,他忽然沉下脸:“我们不是朋友,也不会成为朋友。” 尤明姜也不恼,依然笑盈盈的:“做不成朋友也没关系,总比做仇人好呀。而且我算过了,你命里注定要有我这个朋友哦。” 她眨了眨眼,“我猜,你其实很想和我做朋友的,只是怕连累我,对不对?不然你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傅红雪涨红了脸,“我没有!” “解释就是掩饰。”尤明姜眨了眨眼,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傅红雪:“……” 他咬了咬牙,瞪着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 好像也不需要他回话,尤明姜背着竹编药篓,轻快地跟上他的脚步。 瞧他又愣又窘的模样,实在好玩极了,尤明姜抿嘴一笑,声音轻轻的:“这就恼了?那我同你说个笑话,好不好?②猫是喵喵喵,狗是汪汪汪,那鸡呢?鸡会怎么样呢?” 她自问自答:“鸡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傅红雪:“……” “咦,不好笑吗?”尤明姜摸了摸下巴,“那我再想一个……” 傅红雪不吭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有了!”她欢快地打了个响指,“你知道怎么区分真假大象吗?” 傅红雪:“……” 大象?为什么要区分真假大象? 傅红雪依旧沉默,却悄悄放慢了脚步。再怎么老成,也毕竟是个少年。他心里有些好奇,默默猜测了一番。 四下寂静,并无人打趣,可尤明姜捂着肚子笑弯了腰,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③把它俩丢水里!因为真相(象)自会浮出水面哈哈哈!” 这答案来得太过无厘头,傅红雪一时怔住,竟接不上话。 见她笑得眼泛泪光,前仰后合,他嘴角一扬,笑意还没来得及散开,又轻轻压了下去,心头那块儿压了多年的石头,忽然像被什么撬开了一道细缝。 傅红雪别过脸去,兀自望着前方,低低吐出一句:“……无聊。”. 尤明姜终于笑够了。 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脚下轻轻一点,轻盈地跃上了墙壁。 她双臂舒展,左脚接右脚,一步一步,走在半拃宽的墙头上,和墙下的傅红雪并行。 夜风轻轻掠过两人的发梢,一时竟显得格外安宁,也格外温柔。 眼望着要走到了长街尾,尤明姜突然神色一凛,轻吁一口气:“有人。” 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知在什么时候,街尾忽然来了一队仪仗鲜明的骑士。 他们一身白衣胜雪,骑在高头大马上,簇拥在一辆豪华马车的左右。 两匹神骏拉着马车,车夫坐在车厢前,手持缰绳,也穿着一身白袍。 车窗上挂着薄如蝉翼的纱帘。 阳光透过纱帘,洒在宽敞而舒适的车厢里,隐隐映出了一道剪影。 但是车厢里的人,依旧安静地坐着,没有一丁点儿下车的意思。 傅红雪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 当先的白衣人抱拳行礼,“奉堂主马空群之命,请二位今夜来万马堂赴宴。”. 马空群…… 傅红雪垂下眼,紧握住刀柄,手指用力到发白。 尤明姜问了一句:“倒要问问,这是单请我们二人的,还是别的人也都给请去了?” 但凡是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得见,马车里坐着一个人。 白衣人答:“都请了,只差二位了。” 尤明姜幽幽一叹:“④我就知道,不先去请了别人,也不会来请我们。”——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古诗引用“不寄梅花,千里寄红雪”:出自韩元吉《醉落魄(荔枝)》 [好运莲莲]②③出自网络谐音梗+冷笑话。 [好运莲莲]玩梗④:来自《红楼梦》周瑞家的给林妹妹送宫花。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安”灌溉营养液+41,“如初”灌溉营养液+10,“个各”灌溉营养液+2,“喝茶小妹”灌溉营养液+5[红心] 第30章 偷人 这话的意思,就是万马堂狗眼看人低。 白衣人张了张嘴,一时语塞,脸上有些挂不住。 尤明姜笑意不减,语气不疾不徐的,态度却很鲜明:“凑热闹的事我从不上心,至于被人拿来随便充数,更是万万不乐意的。” 白衣人紧了紧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他忍了又忍,努力保持着恳切的语气:“二位千万别误会,贵客自然是压轴的。还请给在下一个面子,莫要让我难做。” “照你这么说,倒是我们故意为难你了?”尤明姜轻轻摇了摇头,“我素来最怕凑这种无趣的热闹……想来傅兄也一样,是吧?” 傅红雪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影子,从喉咙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白衣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尤明姜懒得再看他,抬手随意挥了挥,像拂开一只扰人的飞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傅红雪紧握刀柄,默不作声地转身跟上。 白衣人见状,急忙抢上前拦住去路,眉头拧得死紧:“二位这般不给颜面,恐怕……”话里已带上了威胁。 尤明姜挑了挑眉,手指逐个屈伸,不紧不慢道:“恐怕怎样?” 周身气场陡变,凌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傅红雪向前逼近一步,直直地盯着白衣人,言简意赅:“让开。” 白衣人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半步,慌乱再也藏不住。尤明姜与傅红雪交换了个眼神,径自绕过白衣人离开了。 黄沙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像一片沉睡的海。 傅红雪拖着那条不大方便的右腿,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后面那群白衣骑士,个个绷着脸,咬着牙,死死瞪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 他们都是万马堂年轻一辈里拔尖的人物,骨子里都带着傲气。这回领头的在尤明姜那儿吃了瘪,这口气便全算在了傅红雪头上。 早些时候萧老板就传过话,说尤明姜这人不简单。底下打听消息的也回报,她跟青龙会那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退一步说,跟手脚齐全的人掰扯,本就比为难瘸腿的更费劲儿,何况她那张嘴,方才就没让人讨了便宜去。 捏柿子,总要挑软的捏。 “看他那腿,废得彻底,一步三喘气,哈哈哈哈!” “哼,死瘸子,活脱脱一只断腿儿的□□,活着可不就是个累赘!” 傅红雪听着身后刺耳的笑声,脚步顿了顿,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握紧手中的刀,冰凉的刀柄让他慢慢冷静下来,他抿紧了嘴唇,终究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步,拖着那条不良于行的腿,继续往前走. 可傅红雪能忍,尤明姜却忍不下去了。 她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等欺软怕硬的勾当。 见傅红雪已经走远,她眼神倏地冷了下来,转身朝那群还在哄笑的白衣骑士走去。 “喂,”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有胆子的,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虎撑在她手中轻轻晃动,“哗楞哗楞”的清脆声响在凝固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众骑士没料到她去而复返,下意识勒紧缰绳后退,却又强撑着坐在马上。 她逐一扫过他们发白的脸,笑得让人脊背发凉:“死瘸子、断了腿儿的癞蛤蟆、一步三喘气……没错吧?” “嘴真贱。”尤明姜竖起大拇指,眼中鄙夷如沾了盐水的鞭子,“贱嘴配贱人。” “误会,误会!”白衣人急忙下马打圆场,“他们说的死瘸子不是傅……” 话未说完,尤明姜眉头一皱,手里的虎撑已重重掴在他脸上。 这白衣人正是万马堂的得力干将花满天,人称花场主,武功原是不弱。 见她出手,他立时便要招架,怎料尤明姜瞧着瘦削,力道却出奇地沉。 他只觉一股刚猛劲道当头压下,整个人如遭重锤,斜飞出去砸在地上,当即嘴角溢血,眼前一黑便没了动静。 众骑士惊呼道:“花场主!” “……和稀泥。”尤明姜轻抚着虎撑,“现在冒出来假惺惺,早干嘛去了。” 这话就像一把火,点燃众骑士的怒火,齐刷刷地怒瞪着尤明姜。 方才笑得最张狂的白衣骑士,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扯着嗓子怒吼:“狗日的,你还真当老子怕你不成?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铃医,也敢在这儿撒野!” 尤明姜眉眼一弯,笑盈盈地跃上他的马背,抬脚就朝他腰侧猛踹过去。 那白衣骑士整个人被踹得腾空而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重重摔在地上。 “活腻了直说,”她勒住缰绳,夹紧马腹,驱马踱到其他骑士面前,脸上仍带着笑,“我不介意送你们一程,早点去畜生道占个好位置。” 骑士们个个面无人色,险些从鞍上滑下来,慌忙扯紧缰绳向后躲,手死死攥着马鞍。马儿也感知到主人的惊惧,焦躁地原地踏蹄。 尤明姜轻嗤一声,身形轻捷如燕,点足落回地面。她缓步走到那倒地骑士跟前,扬起手中锃亮的虎撑,对准他小腿—— “哐!哐!哐!” 连着三声闷响,骨裂声清脆得瘆人。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破音的惨叫,骤然划破长空。 倒地的白衣骑士,双眼圆睁,眼珠几乎要迸出来。他抱着扭曲变形的小腿,在地上惨叫着翻滚了起来。 “既然口口声声喊着死瘸子,又说不是针对傅红雪,这称呼总得有个正主。”尤明姜轻声说着,手中虎撑再次高高扬起,“我看你喊得最欢实,那就留给你自己受用吧。” “尤明姜!”傅红雪满头是汗地抓住她的手腕。 他方才走出老远,等心头火气稍平,回头却不见她人影,匆匆折返竟撞见这般场景。 “……他们辱你在先。”尤明姜抿紧唇,轻轻挣开他的手,“我绝不会轻饶。我尤明姜的朋友,岂是任人欺辱的?” 傅红雪脚步一滞,心头泛起说不清的酸胀。 就在这时,破空声骤响!其余的白衣骑士一拥而上,剑光直指尤明姜! “来得正好。” 她将傅红雪往身后一推,足尖轻点后撤数步,险险避开森寒剑锋。手腕翻转间,虎撑划破空气,“哗楞”声震得人耳膜发颤。 趁众人攻势一滞,她揉身逼近,虎撑化作道道虚影,专取关节要害。 几声痛呼接连响起,长剑纷纷脱手。骑士们捂着伤处踉跄后退,还未站稳,又被她抡起的虎撑打得向前扑倒。 不过片刻,地上已躺倒一片,再无人能起身。 她看也不看满地哀嚎的白衣人,拍了拍手上的灰,笑盈盈地凑到傅红雪跟前。 “别绷着脸啦,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改日我请你吃槐叶冷淘,给你压压惊。” 傅红雪没作声,只加快了脚步。尤明姜也不恼,笑眯眯地跟上。 走了好一段,他才低低道:“多谢。” 尤明姜偏过头,眨眨眼:“谢什么?朋友之间,不说这个。” 傅红雪脚步一顿,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匆匆瞥她一眼,又立即移开视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他抬起右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颔首。 再迈步时,那步子虽仍拖着,却不再那么沉了。 尤明姜含笑,走在他的身侧。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渐渐融在一处。 待那二人走远,马车纱帘才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 叶开望着满地呻吟的白衣骑士,嘴角噙着抹玩味的笑。 他闲闲倚在车窗边,屈指轻叩着膝盖,心想这可比茶馆里那些老套段子精彩多了。 “阵仗摆得挺像样,结果连人家衣角都没沾着。”他低声自语,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这等好戏,还是坐着看最惬意。” 说着从袖中摸出把瓜子,边嗑边摇头:“高手就是高手,揍人都揍得这般利落。” 目光掠过昏迷的花场主和一众哀嚎的骑士,笑意更深:“万马堂这回脸可丢大了,怕是有好戏要唱。” 想到这儿,叶开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他和小大夫打过交道,从沙漠里那会儿就看出来,对方不是个会因为别人瞪一眼、说一句,就喊打喊杀的性子。单看她当时非要捎自己一路,就知她品性纯良。万马堂这群人满嘴喷粪,挨打挨得不亏。 可最让他放在心上的,还是那个一直寡言少语的黑衣少年。 明明从没见过,可打第一眼就觉得眼熟。 那少年一瘸一拐地拖着条病腿,脸上白惨惨的,像是多年没晒过太阳,浑身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劲儿。 但怪就怪在,一看见那道倔强的背影,叶开心里就轻轻一动。 “傅红雪……”他把这个名字在嘴里无声地念了一遍,眼神沉了下来。 那把通体乌黑的刀,跟师父李寻欢、父亲叶平当初描述的样式分毫不差。 看来这个黑衣黑刀的少年,多半就是他千里迢迢来这边城要找的人了。 不知走了多久,一间破旧的关帝庙映入眼帘。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两扇大门早已没了踪影,只秃秃地留下朱红色的斑驳门框,嘎吱作响。 外面像是老人家的嘴巴,饱受岁月的侵蚀,缺失了牙齿,里面则萦绕着一种腐朽潮湿的霉味。 关帝庙前的门槛旁,生着密密匝匝的灌木丛,枝头缀着一穗穗蓝靛色的小浆果。这果子大抵是边城特产,尤明姜还是头回见。凑近闻着有股香甜气,果皮薄得很,稍一用力,就会迸出玫瑰色的浆水。她迟疑着捏起一枚送进嘴里,下一秒,五官骤然拧在了一起。 好酸!酸里裹着涩,涩里掺着苦,那点甜淡得几乎尝不出来。难怪满枝满穗的浆果,竟没人来采。 “那是羊奶果。”傅红雪提溜着几尾巴掌大的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尤明姜仰起脸:“你尝过?” “嗯,酸。”他迈过门槛,走到神像前的空地上,“得拌糖蜜,或者泡酒。” 见她眼巴巴望着果子又不敢再试的模样,傅红雪低声补了句:“下次要是有机会,找些糖蜜来拌。” 尤明姜眼睛一弯:“说定了。” 忽然她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像是想到什么绝妙主意。非但没吐掉嘴里那颗,反倒仔细挑了几穗饱满的,收进了竹编药篓里。 “摘这个做什么?”傅红雪不解。既然不好吃,何必再摘? 尤明姜冲他眨了眨眼,嘴角弯着坏笑:“这么好的东西,哪儿能独享?下回再碰到说话让我不痛快的,我就请他尝尝鲜。这一口下去——”她故意挤出一个被酸到的鬼脸,还没做完自己先“噗嗤”乐了:“嘿嘿,到时候可有好戏看喽。” 傅红雪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是默默转过头。忽然觉得,得罪尤明姜的人,下场恐怕比挨一顿虎撑的打,还要……难以预料。 傅红雪环顾四周,这间荒废的庙宇中,连窗户都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掉落。关帝老爷的神像虽还完整,但是金漆都被剥落干净了。神案上落满了灰尘和蛛网,大抵是好久都没有受过香火了。这尊红脸长须的肃穆神像,静静地立在神案后,手中紧握青龙偃月刀,默默守护着人间的正义。 神像尚难自保,何谈护佑苍生? 傅红雪不禁苦笑,那自己所追寻的复仇之路,又该在何处寻得公正? 在他晃神的时候,尤明姜已经动手收拾起来。 她扎了一束干草充当扫帚,先拂去神案上的灰尘和蛛网,又扯下一截儿纱布,浸湿后,站到神像前。她仰着笑脸,伸手擦拭着神像的脸庞,最后轻轻握住神像手中的青龙偃月刀,轻轻擦拭,口中喃喃道:“关二爷,借住贵宝地,多有打扰,愿您莫怪。” 等傅红雪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焕然一新的神案和神像,垂眸扫了眼地面,发现她铺了两沓干草,还堆柴点了个火堆儿。 尤明姜利索地把那提溜小鱼收拾干净,整整齐齐穿在长木棍上,笑吟吟地递给傅红雪。 傅红雪一怔,心里五味杂陈,将鱼递到火堆上翻烤了起来。 他清楚,尤明姜在默默照顾他的感受。 她没有大包大揽,而是特意把烤鱼的活儿交给他,是不想让他觉得无所事事,产生被忽视的失落感。 傅红雪握着串着鱼的木棍,在跳跃的火苗上缓缓翻动,火苗舔舐着鱼身,油脂滋滋作响。 他垂眸盯着那渐渐变色的鱼,思绪飘远。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过往那些被人嘲笑、孤立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他偷偷抬眼看向尤明姜,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漆黑的夜色中,这座破旧的关帝庙被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 随着一次次翻烤,烤鱼渐渐地散发出阵阵焦香。尤明姜走到火堆儿旁边,双手托腮,瞧着串在长木棍上的烤鱼。 虽然一句话都没有明说,可她一脸馋样儿,就差把“给我鱼吃”写在脸上了。 傅红雪:“……” 即便是烤鱼的时候,握刀的手也从不松懈,傅红雪面无表情地翻着烤鱼。 可能是离着火堆儿太近,他的脸被烘出了淡淡的红晕,烤鱼的长木棍有几次险些脱手了。 直到烤鱼外酥里嫩,他默默地将鱼串儿劈成两段,递给了她一段。 傅红雪神情平静:“吃吧。” 尤明姜接过烤鱼,凑近闻了闻焦糊味儿,心里便有了数。 她小心地咬了一小口,还没仔细嚼就立刻竖起大拇指,眼睛弯成月牙:“烤得特别认真,这味道……很有特色!” 她刻意把“特色”两个字咬得轻快,悄悄把鱼肉压在舌根下,生怕伤了他这份心意。 “……谢谢。”他不太会说话,生平第一次被人赞美,只能干巴巴地道谢。 被她的鼓舞所感染,他也满怀期待,小口地吃起了烤鱼,细细地回味。 但他只吃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糟糕的滋味儿。没有撒盐的烤鱼,鱼皮还烤焦了,到底哪里好吃? 知道她是为了哄自己开心,傅红雪欲言又止:“……别吃了,当心吃坏肚子。” 尤明姜摇了摇头,“不会,很好吃。” “……真的?” “比珍珠还真!” 看着她努力咀嚼的样子,傅红雪略一沉默,把自己那串也递过去,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调侃:“既然这么好吃,我的也给你。” 尤明姜正低头专心地剔着鱼刺,被他这话惊得差点噎住,连忙拍着胸口顺气。 她一抬头,正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立刻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哇!原来你也会开玩笑的呀?” 傅红雪睫毛轻轻颤动,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明明不好吃,为什么不说?” 尤明姜笑嘻嘻地凑近,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能吃就行啦!谁下厨还没失手的时候呀?再说了——” 她故意拖长语调,眼睛亮晶晶的,“做饭的人最大!坐着等吃的人,没资格挑三拣四!” 傅红雪低头假装整理衣襟,想憋住笑意,眼角却悄悄弯了起来. 等那几条烤得焦黑的鱼终于下了肚,傅红雪清了清嗓子,神色凝重起来:“万马堂必须去。马空群此人……不达目的不罢休。” “自然要去。”尤明姜点头,随手拨弄着地上的草梗,“只不过,咱不是被他逼着去,是想去才去的。” 她忽然蹙起眉头,“不过在去之前,还有件事让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傅红雪问道。 尤明姜没有立即回答。 她微微仰起头。 目光转过去,落在破庙的横梁上,蛛网上下纵横,一张,又一张。 一只飞蛾在蛛网上徒劳挣扎,翅上的磷粉随着颤动簌簌飘落。尤明姜看着那飞蛾越动越慢,最终被黏稠的蛛丝彻底吞没。 “翠浓。”她轻声道,目光仍停留在那只死去的飞蛾上。 “翠浓?”傅红雪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初来边城,对这里的人和事还不太熟悉。 “你听说过无名居吗?” 傅红雪皱着眉头:“那地方……确实如雷贯耳。”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意味。 “那是个什么地方?”尤明姜明知故问。 “……你说呢?” “那里面都是什么人呢?” 傅红雪沉默了会儿,轻轻说道:“……是受苦的人,和找乐子的人。” 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呵,‘受苦’和‘找乐子’这两个意思截然相反的词儿,竟能用在同一个地方……那地方,怕不是妖魔的销魂窟,专啖人血肉吧?不然,怎会有人残忍到拿别人的苦楚当乐子?” 傅红雪垂下眼睛,没说话。 他也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总有那么多恶人,做尽了坏事,却还活得好好的。 火苗在风里轻轻晃着。尤明姜忽然抬起头,语气很坚决:“我要把受苦的人都给带走。” 刀鞘碰在地上,“嗒”的一声。傅红雪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诧异,她这话听着实在像一句疯话。 无名居是边城最来钱的买卖。 别说马空群不会答应,就是萧老板自己,也绝不可能让人动他的摇钱树。 至少在马空群倒台之前,这边城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受他掌控,更别说无名居里的大活人了。 “你带不走的。”他声音平平的,“那地方,进去容易,想出来就难了。” 多少想“救人”的,到头来比那些被困住的还要惨。 尤明姜转过脸来看他。 火光照得她脸颊明明暗暗的,傅红雪却把头偏到一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 “翠浓就是无名居里的姑娘。” 尤明姜直直看着他,“是我不对,不该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了。原先以为是尊重她自己的选择,现在才想明白,她根本没得选。这就像把人从深坑里拉上来,又亲手推回去。” 傅红雪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虽没明说,但尤明姜能猜出他沉默里的意思。 或许是觉得,为一个风尘女子冒这个险,不值当。 “别这样想。”尤明姜拨了拨火堆,迸出的火星映在她清亮的眼睛里,“她在那里,一定不是心甘情愿的。就算曾经自愿过,谁又晓得背后有多少不得已?这世道,女子活着本就艰难。有些人在泥潭里打滚,站在岸上的人,却只嫌她们身上沾了泥。” 她顿了顿,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我遇见翠浓的时候,她眼里的光还没有被磨灭。这就够了。”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紧了紧。 他想起母亲一生的苦楚,虽然境遇不同,但“不得已”的滋味儿,他大概是懂的。 沉默了好一阵,他才开口:“无名居这种地方,背后的牵扯太多……” “我知道。”尤明姜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的草屑,“正因为不是好地方,才不能把她独自丢在那里。” 边城就像一张蜘蛛网,又冷又黏,陷进去的人越挣扎,死得越快。既然让她瞧见了那只还没被吃掉的飞蛾,她就不能假装没看见。 她忽然勾起嘴角,眼里闪过狡黠的光:“所以我打定主意了,今晚就去无名居。” “去做什么?” “偷人。” 傅红雪一怔:“偷人?” “对,把翠浓偷出来。”她说得理所当然,“既然明着带不走,那就偷偷带。你要不要一起?” 傅红雪:“……”果然是在发疯。 他喉结动了动,没接话,只将手往刀鞘处靠了靠。这动作既像防备,又像在借冰凉的刀鞘,压下心头的蠢蠢欲动。 “你这是往火坑里跳。”他声音沉了沉,目光扫过庙外浓重的夜色。 尤明姜不为所动:“我只问你要不要跟我去偷人?” “不偷。”傅红雪硬邦邦地回道,停顿片刻又补充,“我要做的事很重要。” 可这话说出来,不像是要说服她,倒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没想到尤明姜耸了耸肩:“好咯,那你负责放风。我去偷,你望风。” 话没说完,她已提起灯笼朝庙外走去,回头冲他一笑,“放风的时候,你可专心点儿!” 傅红雪咬了咬牙,刀鞘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盯着尤明姜渐行渐远的背影,提高了声音:“我没答应。” 见她脚步不停,他心底窜起一股火气:“喂!” 不是气她,是气这荒唐事儿,更气自己竟无法真的袖手旁观。 他清楚无名居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尤明姜武功虽高,只身独闯一处险地,变数太多。 想起她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想起那串烤焦的鱼…… 他终究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为救另一个“受苦之人”而涉险。 迟疑良久,从不*说脏话的傅红雪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真是疯了。 可他终究还是紧握着黑刀,迈开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真是的,她疯了,自己也跟着疯了。 这疯病倒还会传染。 罢了罢了,就当是……还她的人情。 他这样告诉自己,刻意忽略了心底那一丝丝超越了“还人情”的担忧——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槐叶冷淘:中国古代传统的一种夏日凉食,始于唐代,又称为翡翠面。 [好运莲莲]羊奶果:这里指的是蓝靛果,羊□□,山茄子。 [绿心]25.9.19修改记录:增加“偷人”相关剧情。 30-35 第31章 废稿 蒙东。 时近黄昏,落日低垂在沙漠的边缘,半橘红半灿金的霞光,笼罩着整片沙漠。 远处走来一人一骑。 白袍笠帽的江湖人,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骡子,跋涉在绵延起伏的沙脊上,那一幅垂缀在她帽沿上的皂纱,正随着绵延起伏的黄沙飘飘扬扬。 尤明姜轻轻勒了勒缰绳,骡子放缓脚步,鼻子喷出两道白气。 这趟儿来蒙东,明面上说的是来收药、跑商的,可实际上,尤明姜是来探底的。 万马堂把路一封,戒了严。原先驮着药材来的脚夫、跑商的,没一个敢沾上万马堂的。 蒙东的防风、赤芍、林下参等药材,都是她医馆里离不得的,断了药可怎么行?她得亲自来看看,到底还能不能把药材弄回来。 还有路小佳。 她还记得,他跟她说要去蒙东,如今边城出了乱子,这时间也凑得太巧了。 她也劝自己,兴许是想得太多了。这天下这么大,哪儿能事事都围着路小佳转?可心里那点蹊跷劲儿,怎么也按不下去。 近来她更是夜夜睡不安稳,闭着眼就觉得心口发慌,心也总悬着,怎么都放不下来…… 什么?你说她是不是喜欢路小佳?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别胡说八道!不过是相识不久的普通朋友,哪儿就到“喜欢”那步了? 她才不是特意想起他这茬儿的! 朋友之间,总不能眼看着他可能卷进麻烦里不管,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跟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一点关系都没有。 尤明姜晃了晃头,将那些围着路小佳打转的心思甩到脑后。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拍骡子的脖颈:“好伙计,辛苦你了。待会儿到了绿洲,奖励你多吃些嫩一点的苜蓿草。” 骡子听懂了她的话,甩了甩耳朵。 说话间,远处的景色豁然一变。隐隐可见碧波粼粼的万亩湖泊、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黄绿色的沙柳林,赫然是一处生机盎然的绿洲。 尤明姜扯过缰绳,打了个唿哨。 她双腿轻轻一夹,骡子“咴咴”两声,撒欢儿似地奔跑了起来. 叶开躺在绿洲边缘的沙地上。 一袭破衣烂衫,污脏的头发结成乱蓬蓬的鸟窝,颊边垂落几绺油腻的发丝,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气。棕斑虎鼬叼了只沙鼠,准备带回巢穴喂养给小幼崽。 经过他的身边,它拱着吻部嗅了嗅,然后“咻”地竖起了尾巴,一溜烟就没影了。 连日的沙漠之行,厚厚的靴底被磨穿了一个大窟窿,脚底板磨了好些个肥如黄豆的水泡。绿洲离他仅有一射之地,但凡他爬起来,勤走一段路,天黑就能抵达边城了。 可他偏不。 双手枕在脑后,叶开跷起二郎腿,嘴里叼了朵风干的小雏菊。他一颠一颠地晃脚,喃喃道:“……这世间的种种,总是公平的,我这双脚,就该多吃点儿苦头。” 说完,他哼着小曲,掏了把温热的细沙,笑眯眯地按在了脚底的水泡上,死劲地摩擦了几下。 “叮铃铃——”清脆的铃铛声,伴着窸窸窣窣的蹄声,由远及近。 叶开浑身一僵,没发现丁灵琳的身影,这才拍着胸脯子,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听到“叮铃铃”就哆嗦,听到“叮铃铃”就想逃跑。 没事儿摇什么铃铛? 他偏过头,没好气地看向了声源处。 嗯?! 准确来说,响的并不是铃铛,而是一个挂于骑鞍旁的虎撑。 这声音是“哗楞哗楞”,而不是“叮铃铃”。 抬眼望去,来人骑着一匹骡子,头上罩着皂纱帷帽,纱帘垂下来遮了大半张脸;身穿雪绸料子的大袖宽袍,脚上蹬着麂皮绒厚底靴,踩在脚镫上稳稳的,鞍旁还晃着只竹编药篓。 从头到脚,裹得严丝合缝。 虽说沙漠环境特殊,白日沙砾滚烫,毒虫隐匿于柔软的沙底,夜晚寒气却重,毒虫纷纷出没,务必要穿一身通风防晒的行头,免得太遭罪;可这样一身行头,比那深宅里的娇小姐,还金贵自己这身皮。 任谁见了都得纳闷:好家伙,这人怕不是冰雕的?稍沾一丁点儿太阳,都怕自己化掉。 见这人打扮得如此“隆重”,叶开睁大了眼睛,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叶开正上下打量着她,眼风乍一扫过她的【竹编药篓】,尤明姜就警惕地抬了眼。 帷帽的纱帘轻轻晃了晃,她目光凉凉的,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 跟他一样,也在细细瞧着他。 这年轻人五官很秀气,瘦瘦高高的,眼睛熠熠如星,整个人像银杉树似的,眼睛弯弯的,嘴唇也弯弯的,只是穿着忒邋遢了些,浑身还散发着一股酸臭气。 叶开这副模样实在称不上齐整。 哪儿来的邋遢男人?这身行头,比北上途中见过的流民强不了多少,实在可怜。怕不是在沙漠里迷了路,熬得快撑不住了? 尤明姜软了心肠,勒了勒缰绳,耐着性子问话:“你总盯着我看,是要做什么?” 叶开瞧着这人没动气,倒来了逗趣的兴致,语气懒懒散散的,慢悠悠顶回去: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不是你先瞧着我,怎么会逮着我看你呢?” 尤明姜微讶道:“我看你干嘛?” 叶开笑得开怀,眼睛弯成月牙,颇有些自得:“或许是看我长得好看吧~” 得!还有心思耍这些嘴皮子,看来她先前猜他有难处的念头,全是多余。 不过,这个人还怪有意思的。 见他的嘴唇干得像龟裂的农田,裂得出血,显然是滴水未进。她扯了扯缰绳,让骡子往前挪了挪,轻声问道:“你渴不渴?” 水袋早已空空如也,叶开沙哑着嗓音,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自古雄才多磨难,我这是在打熬筋骨,磨炼心性。” 尤明姜促狭道:“敢情你是想学齐桓公?” “哦?”叶开睁大了眼睛。 “堂堂一代霸主,却被活活渴死、饿死,腐尸上爬满了蛆。不过……” “不过?”叶开追问得紧。 “你可比他幸运多了。在这儿渴死,连生蛆的机会都没有,到最后顶多是具干尸,干净得很。” 叶开先是一怔,随即仰面大笑:“说得好,看来爱笑的男人运气不会太差。””我只知道,走背运的倒霉男人,通常笑不出来。”尤明姜俯身,从竹编药篓里摸出俩竹筒,随手抛了一个给叶开,“喏,解解渴。” “谢啦。”叶开笑着应了声,身子却纹丝没动,眼看着竹筒往跟前落,也不见他伸手接。 尤明姜歪了歪头,也不勉强,只是“啵”地一声,打开自己的竹筒,一股酒香味儿飘了出来。她微微撩起皂纱,仰头喝了一大口。 叶开眼前一亮,“蹭”地坐直了身子:“我闻到了酒香味儿!即墨老酒,纯黍米的。” 尤明姜瞥了他一眼,笑道:“馋猫鼻子尖,你的鼻子相当灵啊。” 叶开怔了怔,反应过来,赶忙捡起落在不远处的竹筒,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却喷出大半:“噫!怎么是淡盐水?” “我可没说这是酒。” 尤明姜耸耸肩,一脸无辜,“在这茫茫沙漠里,淡盐水可比酒管用。” 这竹筒里的确装过即墨老酒,但大漠过于炎热,旅人无不汗流浃背,她嫌喝酒不能解渴,又特意往喝光了的竹筒里装的淡盐水。喝淡盐水能调元气,这是一个江湖铃医的智慧。 叶开听了,又低头喝了几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忍不住大口吞咽,水珠顺着下巴滑落,浸湿衣衫。 尤明姜长舒了一口气。 她实在不忍看到有人如此折磨自己。 无论什么时候,基于对生命的珍视与尊重,就该以一种旁人难及的温柔,来对待独一无二的自己。 因为这世上的人虽多如繁星,可真正能与你同生共死,将你的悲喜视作生命至重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所以别苛待。 对自己柔一点,再柔一点,才是活明白。 这时候,天边的晚霞愈发绚烂,橙红色的浪潮在地平线处蔓延,将沙海彻底浸染成一片熠熠生辉的赤金色。 “好美的晚霞——”遥望着壮丽的晚霞,尤明姜怔怔地看得出神了。 “天快黑了。”叶开提醒道,“沙漠的夜晚,可不是闹着玩的。” 沙漠的夜晚格外寒冷,不乏蛇蝎毒虫出没,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意识到时间紧迫,她翻身上马,缰绳一带,催着骡子走了两步,回头喊叶开:“喂,小兄弟,捎你一程。” 叶开左右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说我吗?” “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你要去哪儿?” “边城。”尤明姜答得飞快。 叶开却拒绝了:“不了,我这双脚,该多走走。” “好吧。”尤明姜不勉强,腰肢轻轻一晃,骡子就踢踏着往前走了。 叼着风干的小雏菊,叶开转过身,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慢悠悠地往旁边走。 然而,她走了没多远,突然折返。 蓦的,一只手薅住了叶开的腰带,他心中一惊,嘴里的小雏菊掉在了地上。 “什……”叶开一脸懵然,什么情况? 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转眼,人已经横趴在骡子的背上。 “骡儿,冲啊!”尤明姜放声大笑,“啪”一记空鞭甩得脆响。 骡子耳朵一竖,喉咙里“哼哧”一声,憋了半天的劲儿终于爆发,屁颠屁颠地跑了起来。 叶开被颠得差点飞起来,他死死扒着鞍桥,身子跟着骡子左摇右晃。 “等—等—放—我—下—来!” 抵达边城时,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已散。 “呕——”叶开蹲在石碑旁,吐得昏天黑地,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坐这人的骡子。 太癫了。 人癫,骡子也癫。 尤明姜见他一顿狂吐,皱着眉,又惊又好笑:“原来你晕牲口啊?” 说着,她蹲下身,手掌轻轻顺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语气软下来:“对不住,方才实在急了。沙漠的夜晚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怕你一个人赖着不走,真出什么事儿。” 你才晕牲口,你全家都晕牲口! 叶开怒目而视,刚想反驳,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赶紧低头狂吐。 尤明姜见状,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个装着淡盐水的竹筒,递到叶开面前,说道:“来,喝点温水,缓缓。” 叶开接过竹筒,小口小口地抿着温水。 见他缓过了这口气,她按住他拇指和食指间的虎口,用拇指缓缓按压下去。 尤明姜这一按,叶开只觉虎口处传来一阵酸胀之感,忍不住“嘶”了一声。 叶开喘匀了气,扶着石碑直起身,哪怕声音还有点虚,嘴上依旧不饶人:“好啊,你这是记恨我先前不领情,故意让骡子折腾我?” 尤明姜手下的力道没减,轻叹道:“你这嘴啊,都这时候了还不饶人,就不能少说两句俏皮话?” 过了一会儿,胃里的翻腾逐渐平息,叶开道:“再按,这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尤明姜这才停了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舒坦了就好。” 看了看天色,又瞧了瞧四周:“天色不早了,我该去找落脚的地方了,有缘再见。” 说完,尤明姜翻身上鞍,冲着叶开挥了挥手,轻轻夹了夹骡腹,骡子迈着稳当的小步,载着她慢悠悠地走了。 望着尤明姜远去的背影,叶开嘴角微微上扬,俯身捡起在自己那朵风干的小雏菊,轻簪在自个儿衣裳上的破洞里. 这是一处夯土筑墙的小城。 城内的主道路是沙砾铺成的,零星能瞧见几棵高大的胡杨树。 这里的房屋大都是泥坯的,窗子开得很小,又往墙上糊了厚实的黏土,漫天飘扬的黄沙刮到这里,总算消停了不少。 果断地翻身下骡儿背,她情愿费点儿脚力,也不愿意叫石子划伤了马蹄。 牵着骡子环顾一圈,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浑身脏兮兮的半大孩子,还不舍得回家,凑在一起玩斗鸡的小游戏。 正盘算着找人问问路,但一见到她走近了,孩子们立刻都跑开了。 他们缩到了自家的瓦檐下,小脸脏脏的,头发也乱蓬蓬的,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尤明姜掏了把软糯拉丝的饴糖,半哄半拉地揽过一个胆大的孩子。 这一回,她在竹编药篓里塞了好些桂圆红枣瓜子花生饴糖桃酥。尤其是干炒花生。 不太生,也不太熟,每一颗都很饱满。 往他嘴里塞了块饴糖,尤明姜亲亲热热地搂着他:“我想找个最聪明的孩子。” 孩子尝到了甜头,连忙点头:“我是,我是最聪明的!” 尤明姜又塞给他一颗桂圆:“那你帮姐姐想想,这两天有没有见过一个哥哥?” “很年轻,很好看,高个子,用剑的。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心地很善良,出手也很大方。”她想了想,又给小孩子细细作了补充。 小孩子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 的确有一伙儿紫衣男人来了边城。 在小孩子看来,这伙紫衣人的少主慕容明珠,就很符合“很年轻,很好看,高个子,用剑,看起来冷冰冰,出手大方”这个标准。 于是,小孩子用力点了点头。 尤明姜心中一喜,连忙追问:“那他去哪儿了?” 饴糖在牙上胶成了一坨,孩子舔了舔牙,伸手朝一个地方指了指:“萧老……萧老板……” 尤明姜连忙抬起头,顺着小孩子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栋飞檐上挂了红灯笼的老楼,正静静地矗立在黄沙之中…… 无名居。 怀中横抱着琵琶,一头鸦青色的瀑发,被发带束在脑后,她头戴金流苏掩鬓,身穿一袭豆绿色袍子,美得犹如晨雾中悄然绽放的绿梅,眼波流转,温婉多情。 她就是传闻中的边城第一美人——翠浓。 要论无名居里最有名的,那肯定是翠浓姑娘。她才情超绝,模样更是美得惊人,并非只看重钱财,对接待的客人也十分挑剔。 这次是沾了慕容明珠与箫别离的恩典,才得以让翠浓姑娘给众人拨弦吟唱。 箫别离在二楼设宴,正与慕容明珠说话。 慕容明珠的手下便聚在大厅中听她弹琵琶。 一伙儿紫衣佩剑的男人,三五成群,围坐在雕花檀木桌旁,桌上摆满珍馐美馔、琼浆玉液,酒香、脂粉香和熏香交织弥漫。 慕容明珠今夜已将无名居包了下来,整个大厅只有慕容世家的人。 翠浓葱指纤纤,玉手轻弹琵琶弦,弹唱的是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喝得酒气熏天的紫衣大汉,手中端了满满一杯酒,摇摇晃晃地凑上前。 他揽住了翠浓的薄肩,打了个酒嗝,说道:“翠浓姑娘,别唱这些蚊子哼哼的酸词儿了,大爷我请你喝一杯美酒,来!” 冷不丁被酒鬼骚扰,翠浓吓得花容失色,抱起琵琶就要退场。哪知紫衣大汉又来捉她,她被拽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其余的紫衣人齐齐看向二人,嘴角勾着不怀好意的弧度,哄笑着出声: “老兄,和美人说话总要斯文些,别吓坏了翠浓姑娘嘛。” “嘿,把人家姑娘的袖子都扯破了。怎么着?不得赔件新的,再好好‘赔个不是’?”说话人舔了舔嘴唇,眼神在姑娘胳膊上打转,语气黏糊糊的。 “哈哈哈哈哈……”一阵猥琐的□□炸开。 “滚开!”尽管拒绝了多次,那一杯酒还是硬往她的嘴里灌,翠浓实在是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失手抽了他一大嘴巴。 “啪!”耳光落得又快又狠,紫衣大汉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力道不重,却让他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的,像被抽走了魂。 翠浓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心脏“咚咚”跳得发慌,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眼底满是惊惶。 直到哄笑声扎进耳朵,大汉才猛地回神,当即目露凶光,恶气直往天灵盖冲! “臭婊子!”他恼羞成怒,一把薅住她的手腕,将翠浓粗暴地扯到了面前。 压根来不及逃跑,蒲扇似的铁掌照着她的脸,“啪啪啪”地左右开弓。 翠浓只觉得头晕脑涨,一缕鲜血沿着嘴角淌落,脚下一歪,竟被扇倒在了地上。 生怕这一跤会摔坏了琵琶,翠浓下意识地用胳膊撑地,全然将自己当成了肉垫,人被摔得眼冒金星,琵琶却没什么大碍。 紧接着,她头皮猛地一疼! 紫衣大汉神色狰狞,大手薅住了她的头发,疼得她被迫仰起了头。 一想到自己被个妓女当众打了耳光,在兄弟们面前失了面子,紫衣大汉就不由怒火中烧,哪里还有一丁点儿怜香惜玉之情? 他双眼瞪得滚圆,嘴里骂骂咧咧:“叫你一声翠浓姑娘,还真把自己当黄花大闺女了?装什么清倌人!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还以为老子好欺负!” 话音落下,扬起手,自上而下裹挟着呼呼风声,朝着翠浓狠狠扇去! 翠浓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收集情报和笼络各方势力,她从小就被马空群送到了无名居。 她被迫成为马空群的眼线,强颜欢笑,周旋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 就像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鸟儿,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果然,命运是吝啬的。 吝啬得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不愿给她。 那暴虐的一巴掌,裹挟着猎猎风声,似要将翠浓的脸直接扇烂。 然而,还没挨到翠浓的脸,就被人猛地拦截在了半空中。 翠浓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来人稳稳握住了紫衣大汉的手腕。 “想扇她?先问问我答不答应!要么乖乖磕头道歉,扇烂你自己的脸;要么你今天走不出这门,我会让你活着比死了还难看。”——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诗词引用: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好运莲莲]翠浓:“恶父”马空群手下的受害者和工具人。 [绿心]25.8.24修改:剧情微调,边城篇下挪到31章;坐骑从枣红马也改成骡子了。 第32章 废稿 火堆儿“哔剥”声里,路小佳呼吸渐渐绵长,双手无意识地蜷成个空拳。 尤明姜给他盖上毯子,正好瞧见他指甲翻起来了,指甲白月牙那块儿结着血痂。 她皱了皱眉,用蘸着碘伏的棉球清理伤处,悄没声地给他敷药包扎好,又把毯子的边边角角掖进他的肘弯,温柔道:“睡吧。” 到了后半夜,雨下得淅淅沥沥。 雨水沿着石壁往下流,滴答滴答地响。 尤明姜起身,将火堆儿拨旺几分,火光驱走了些许夜雨的寒意。 她守到寅时三刻,见路小佳紧蹙的眉峰松了,才将将打了个小盹儿。 正经睡觉是睡不着的,长夜漫漫,她闲得发慌,就用药葫芦复制了些许药物,然后裁了几张油纸,分裹起来压在大石头底下。 夜宿在这儿的前人,给她留下了锅碗瓢盆;她也得给后来者留些什么才是。 想到这儿,她抽出根还没燃尽的松枝,凑到一面比较光滑的石壁前,将烧焦的那头儿抵在石壁上,写下一行字:“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然后画了个箭头,指向了自己藏药的那块大石头。这句诗原是紫阳真人修炼内丹的心得,却被她用来指代自己留下的治病药物,倒有点儿雅谑的意思。 尤明姜写完这行字,退后几步,看着那行端端正正的字迹,心中五味杂陈。 这山洞不知见证过多少人的过往,自己与路小佳不过是其中匆匆过客。 可她偏要留下些痕迹! 不为别的,就为在这乱世里,给那些可能身处绝境的人,递上一丝生的希望。 她想起一路行来,见过太多伤病无药医治的百姓,眼神里闪过一丝悲悯。 寥寥几包药物,不能包治百病,扭转乾坤,却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人性命。 尤明姜抬眼望向沉睡的路小佳,又看向洞外的雨夜,暗暗思忖: 这江湖路远,往后还不知要历经多少艰难险阻。 但只要每到一处,都能留下些“火种”,那这一路的奔波就不算白费 天色渐明,雨过天晴。 洞顶石缝儿漏下的水珠,悄然坠在路小佳的眉骨上。 路小佳眼皮微颤,一睁眼,就瞧见尤明姜蹲在洞口的小水洼旁洗脸。 晨风撩动着她半湿的鬓发,她微微俯身,双手没入水中,捧起一汪清水。 水流从指缝间潺潺滑落,在晨光中碎成点点金箔,溅起微小的涟漪。 偏有一滴水珠悬在她下巴尖儿打转,莹莹生光,跟珍珠妆面似的。 路小佳一时看呆了。 他搭在毯上的指尖蓦地收紧,痴痴地看着晨光下的画面。 正望着她的侧脸,她似有所感,忽然偏过头,亮晶晶的水珠正巧滚落下来。 路小佳喉结滚动两下。 想当初,薛果的女人为了勾引他,曾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袒露胴体,明明活色生香,他当时却只觉得反胃,恨不得一剑戳死她。 可这会儿,寻常清晨的寻常一幕,却让他怦然心动。 见他已经醒了,尤明姜抬手拭去下颌水痕,笑道:“醒得正好,该换药了。” 说完,她快步走回山洞,从竹编药篓里翻找出新的纱布,还有急救箱内的药物。 “来,再给你包扎一下伤口,换了药好得更快些。” 她搀扶着路小佳起身,让他坐在石头上,解开路小佳额头上脏污的绷带。 天光又移了半寸。 路小佳盯着自己映在水洼中的倒影。 洁白的绷带缠得齐整,凌乱的发丝被仔细打理顺了,耳后还打了个蝴蝶结,右臂打着悬吊绷带,受伤的左手被裹成粽子,指尖儿透出血晕。 最刺眼的是脸颊上的擦伤,像摔碎的白瓷裂痕,却衬得那双丹凤眼更亮。 尤明姜忽然倾身,将掌心覆上他的额头,温热隔着新缠的纱布渗进来。 路小佳身体陡然一僵,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耳根迅速泛起一抹红晕。 “烧退了。”她长舒一口气,将他的头发用自己的红头繻绑了起来。 路小佳似被烫到一般,别过头,声音不自觉有些发紧,强装镇定道: “走吧……找找我的剑。” 两个人并肩而行,行至山腰时,尤明姜突然驻足,指着前方雀跃道:“快看!” 乱石嶙峋的坡地上,一树青皮泛红的石榴结得热闹。 是野生硬籽酸石榴。 说话间,尤明姜已经灵巧地攀上枝头,抻长胳膊去够最高处的石榴。 路小佳望着她睫毛上沾着的石榴花蕊:“怎么不用轻功?” “这多有野趣啊,在野外就是要这样玩儿的。你见过哪个村姑飞檐走壁去摘果子的?” 她兜着两颗大石榴走过来,递给他一颗最红的石榴,“喏。” 路小佳接过来,皱着眉掰开石榴,拈了一粒塞进嘴里,本来以为很酸,没想到是甜的。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石榴。 尤明姜道:“好吃吗?” 路小佳道:“嗯,你怎么把甜石榴挑出来的?” 尤明姜得意道:“②背阴石榴朝南梨,桃南杏北梨正枝。这可是农家的智慧!” 路小佳道:“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 尤明姜斜眸,轻瞥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我像是那种不事生产、整日只知好吃懒做的人?” 路小佳嘴角微微上扬,绽出一抹浅笑。 他一只胳膊吊着,剥石榴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果皮剥得七零八落,满是斑驳杂乱的深红痕迹,甚至上嘴费劲地啃了起来,误吞不少石榴籽儿。 尤明姜温声道:“还是我来吧。” 路小佳已然退了烧,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气力也恢复了些许。 不过是剥一颗石榴,他堂堂七尺男儿,本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更何况是在尤明姜面前。 路小佳微微侧过身,嘴角扯出一抹故作轻松的笑,婉拒道:“石榴籽儿挺苦的,说不定吃了能败火,多败败我这一身的火气,就不劳你动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石榴。 尤明姜挡住他的手,“石榴籽儿属热,吃多了会便秘。” 说完,她翻转果实,露出朝阳面淡淡的金纹,“你看这道糖线,定是蜜芯的。” 她沿着石榴裂口轻掰成两半,再揭开花蒂,并指作刀,沿着石榴内里的白膜划开。然后,她把石榴倒扣过来,轻轻敲一下,饱满的石榴粒就一颗颗掉进手心里了。 “你的手巧。”路小佳怔怔地望着她。 再抬眼时,尤明姜拉过他的手,将剥好的石榴粒倒进他掌心。 “尝尝,我不会看走眼的。”她拈起一个石榴粒,作势要放进他的嘴里。 路小佳偏过头,红着脸不肯吃。 看到他脸红红的,尤明姜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上扬。 “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薄了?” “我一向脸皮薄。” “脸皮薄?那我怎么记得,我初遇你的时候,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他瞪着眼睛:“不许提了。” 尤明姜被他捂住嘴,眼睛睁得圆圆的,满是促狭的笑意。 这才惊觉自己的举动太过亲密,触电般松开手,赶忙垂下眼。 耳根红得愈发厉害,路小佳轻咳一声,“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提。” 看他脸红得厉害,尤明姜笑了笑:“你该谢谢我。” 路小佳无奈道:“谢你什么?” “只看了一眼我剥的石榴,你这气色就好了,不是说明我剥的石榴好吗?”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尤明姜眼睛一亮,“既然拿我没办法,那不如以后都依着我。” 说完,她又拈起一粒石榴,递到路小佳嘴边,“再吃一颗,这次可不许躲了。” 路小佳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终是妥协,微微张嘴,接过了那粒石榴。 嘴角不自觉带上一抹笑意 吃完了两颗石榴,两个人到了芦苇荡。 秋风贴着苇杆子打旋儿,芦苇尖儿顶着白霜。尤明姜抬手掸了掸,白霜就簌簌往下掉。 两人沿着昨晚坠落的大致路线,一前一后,在芦苇丛中慢慢踱步。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双手仔细地拨开层层芦苇。 突然,尤明姜的目光被一处芦苇根部吸引,那儿像是被重物压过…… 心猛地一紧,她蹲下身子,双手快速地扒开芦苇:“路小佳,快来,找到了!” 路小佳几步跨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和她一起动手,扒开厚厚的芦苇和淤泥。 剑身出水,映出路小佳震颤的瞳孔。 正是他的无鞘剑! 尤明姜替他感到高兴,她温柔道:“这下好了,你的剑找回来了,你的底气也……” 话还没说完,忽被扯进个凉丝丝的怀抱。 路小佳左手环过来,下巴虚抵在她肩窝,脊背微微弓着,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尤明姜微微一愣,垂在身侧的手悬了悬,指尖触到他腰侧松垮的束带。 半晌,双手终是轻轻落在他的后心。 晨风忽转了个向,把路小佳鬓角的乱发吹到她唇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咳一声,嗓音在心跳声里格外清晰: “既然剑找到了,咱也该离开崖底了吧?” 就在这时,忽听牛车的轱辘声和哞哞声,在山谷中回响。 车上摞满了茼蒿,高高隆起,跟个翡翠塔似的,牛角上绑着一块不太鲜亮的红绸子。车把式扬着一根小红绸鞭子,赶着牛车经过。 尤明姜拽着路小佳衣袖,笑着招呼道:“老伯,载我们一程可好?” 车把式眯眼打量了他们一会儿,了然地拍拍车板:“小夫妻进城*探亲?” 尤明姜微微一愣,刚想开口纠正“小夫妻”的说法,却被路小佳轻轻碰了下胳膊。 她抬眸,只见路小佳冲她使了个眼色,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路小佳已跃上车辕,伸手将她拉上堆满茼蒿的板车。 新鲜茼蒿的清香里,车把式的烟杆子往车板敲三下:“坐稳喽,小两口。” 牛车碾过碎石路的颠簸,尤明姜悄悄按住隐隐作痛的左肩。 车把式挥舞鞭子,鞭梢在空中绕来绕去,“噼啪”一声抽鞭,牛车慢晃着起驾。 牛车慢悠悠地前行,山间的风裹挟着草木的气息,轻轻拂过。车把式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那调子在山谷间悠悠飘荡,和着牛车的吱呀声,竟别有一番风味。 路小佳察觉到她的异样,往她身边靠了靠,“你难受,就靠我身上歇会儿吧。” 尤明姜强撑着笑了笑,刚想拒绝,一阵剧痛袭来,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路小佳轻轻揽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尤明姜本还有些不好意思,可疼痛让她没了力气抗拒,只能任由路小佳安排。 过了一会儿,路小佳感觉尤明姜的呼吸渐渐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他怕自己的动作吵醒她,便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动都不敢动一下。 看着尤明姜安静的睡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神里满是温柔。 突然,牛车猛地颠了一下,尤明姜被惊醒,下意识地抓住路小佳的手臂。 路小佳轻声安抚:“没事,只是路上的石头,你再睡会儿。”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尤明姜的背,又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安心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车把式按路小佳的说法,将二人送到了易大经的住处。 易大经是路小佳的姐夫。 见小舅子浑身是伤的回来,易大经赶忙将人搀扶下车,给了车把式一吊钱的赏。 路小佳伸手去扶尤明姜。 她却一动不动,坐在茼蒿堆儿里,摇了摇头:“我就不进去了。” 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路小佳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袖:“我和你一起走。” 尤明姜轻轻挣开他的手,“你的伤还没好,需要安心养伤。”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紧紧地盯着尤明姜,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又停住了脚步。明明知道尤明姜心意已决,却还是满心不舍。 路小佳忽觉喉咙发紧,“明姜。” 尤明姜像是被什么轻轻触动,缓缓抬起眼眸,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目光缱绻又温柔,一时间,周遭的喧嚣都悄然退去。 “姐姐已经炖好了羊肉汤,我也给你端一碗汤来,好吗?”路小佳挽留她。 尤明姜笑了笑,轻声说道:“改天吧。” “回见。”. 车轱辘声渐渐远了,土路上拖出两道蜿蜒的痕,扬起滚滚烟尘。 他抿紧了嘴唇,嘴角绷成细线,因为吊着右胳膊,连挥手告别都没有来得及。 易大经侧过头,看见路小佳支着腿坐在门槛上,身上的绷带叫风一吹,就飘起白边儿。 瞥见他衣衫上沾着石榴籽儿,易大经伸手,轻轻碰碰小舅子的胳膊肘。 “给你弄个石榴吃?” 话音还悬在半空,就见路小佳轻轻摇头。 易大经瞧得清清楚楚,路小佳眼仁儿里蒙了层薄薄的水雾,他喉结轻轻滚动,眼睫垂下,在鼻梁投下小片阴翳。 易大经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想去看看灶上的羊肉汤,忽听得身后一阵簌簌作响。 回头望,路小佳仍端坐着,风撩起他鬓角碎发,露出眼角一点水光。 亮得像芦苇荡的霜。 他嘴唇翕动,无声喃喃着两字:“回见。”——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出自宋代张伯端的《悟真篇》。 [好运莲莲]玩梗“只看了一眼我剥的石榴,你这气色就好了,不是说明我剥的石榴好吗?”:灵感来自于90年春晚小品《主角与配角》“这不显得您枪法准吗?” [好运莲莲]引用②“背阴石榴朝南梨,桃南杏北梨正枝”是农业生产的俗语。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恏白”灌溉营养液+2,“花间笑”灌溉营养液+10,“鹤九清要上岸”灌溉营养液+5,“sf”灌溉营养液+10[红心] [让我康康]还收到了系统站短:[紫心]“叮,您收到了来自可爱读者“青竹红芍”的3个新年祝福”[紫心] 第33章 废稿 “吉屋招——租。” 手指碾平了翘边儿的红裱纸,她双手撑着膝盖,凑到一间泥坯房的木板门前,费力地辨认纸上的字迹。可她越往前凑,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就越发浓郁。 尤明姜咽了咽口水,要是房东的厨艺稳定,她租了房子以后,就算多添一些钱充作伙食费,也是愿意的。 这样一来,三餐不是省了大事儿? 可是这张招租的红裱纸,看样子大约贴了不短的日子。风吹日晒之下,甭说浓墨写的字迹已经模糊,连红裱纸本身都褪了色……这房子,怕不是早就租出去了? 正纠结要不要敲门,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突然越过她的脸,在木门上“叩叩叩”敲了三下。 嗯?尤明姜直起腰,转过脸来,神色里带着几分讶异。 借着门缝透出来的微光,她终于瞧清楚了眼前的黑衣少年。少年手里握着一柄通身漆黑的刀,漆黑的头发垂落肩头,脸庞苍白,唇色也淡淡的,有种干净清冽的气质。 尤明姜的注意力却跑偏了。 通体漆黑?她偷瞄了两眼他的刀,心里暗道:这把刀倒确实特别。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热烈,黑衣少年瞥了她一眼,不自在地握紧了刀柄,他垂下眼,恹恹地盯着自己的脚,本能地抗拒着她的目光。 他不喜欢旁人看他的刀。 这把刀,藏着他十八年来的深仇与血泪。每一道目光落在刀上,都像在撕扯他不愿示人的伤疤,所以他抗拒.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谁呀?” 尤明姜赶紧应道:“是我,来租房子的!” “哦,租客呀……就来,就来。” 屋里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碗筷碰撞、桌椅挪动的声音。 想来主人家正在收拾,许是年纪大了,动作透着几分迟缓。尤明姜耐着性子等,没半点催促的意思。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黑衣少年,目光先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又扫过他没血色的嘴唇,眉头轻轻皱了皱。她从竹编药篓里摸出几块饴糖,摊在掌心,轻轻递到少年眼前。 尤明姜颠了颠手,先挑出一块儿塞进自己嘴里,才开口搭话: “你也是来租房子的吧?赶早不如赶巧,喏,饴糖,你也尝一块儿呗?” 傅红雪猛地一怔,头垂得更低,目光落在她掌心里那几块儿饴糖上。 他舔了舔嘴唇,喉结悄悄滚了滚,手指在身侧蜷了蜷,终究还是没敢伸出手去接。 “你认识我?”他说话慢吞吞的,好像经过一番纠结的心理斗争,才勉强挤出这几个字。 “不认识。”尤明姜答得干脆。 “那为什么要请我吃糖?”他追问。 尤明姜愣了一下,下意识“嗯?”了一声。 她倒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傅红雪没再说话,只抿紧了唇,下颌线绷得笔直。他自己没察觉,每当认定说错了话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做这些局促的小动作。 忽听尤明姜笑出声,带着点打趣的意味:“瞧你年纪轻轻,想法倒老气横秋的!” 她顿了顿,又弯着眼睛补充:“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吃块糖,又不是要做什么,有什么不可以的?”末了还添了句,“再说,适当吃点糖,能缓解乏力心慌,对你没坏处。” 这话倒不是随口说的。 尤明姜瞧他面无血色,嘴唇发白,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儿……整个人像朵失了水分的山茶花,连鲜活气儿都弱了几分。 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温情,让傅红雪晃了晃神,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 但不过一瞬,他便回过神,依旧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必。” 他神情淡漠,眼睛里却藏着化不开的悲怆。为了那桩深埋心底的仇怨,他已足足准备十八年。大仇一日未报,他就一日不能享乐,一日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察觉到他的抵触,尤明姜愣了下,心里暗忖:是不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没再多想,收回手,也不追问他拒人的缘由,径直把饴糖塞回竹编药篓里。 嗐,不强求.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咔嚓”一声,老婆婆慢吞吞地拆下一块门板,烛光立刻从门缝里倾泻出来。 夜风吹起尤明姜的皂纱,烛光照亮她的脸,蒙眼的黑绸带格外醒目。 ……瞎子? 傅红雪愣在原地。原来眼前这人,竟然是个不能视物的瞎子? 只瞧她行走无碍,说话也满是阳光气,他一直当她是个健全人。能这般自如,想必是长年累月练了听声辨位,才练出的本事。 呆呆望着年轻人脸上的黑绸带,傅红雪抿紧了唇,心底的愧疚翻涌上来,又浓又沉。 方才她递糖的时候,态度那么温善,说不定是攒了满心的勇气才主动开口,他却冷冰冰一句拒绝,兜头浇了人家一瓢冷水…… 他忍不住在心里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辜负一个残疾人的善意?!” 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傅红雪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太清楚被冷落、被辜负的滋味。 可偏偏,他又把这份难受加给了别人。 就算是无心的,这份拒绝对主动示好的她来说,也是实打实的伤害! 尤明姜一抬头,恰好撞见黑衣少年垂着眼,狭长的眼尾竟泛着点红,肩也垮了。 嗯?这是怎么了? 她没多想,关切道:“……你还好么?”一晚上说了两遍,问候的话语已是驾轻就熟了。 傅红雪没说话,只抬眼望着她,方才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郁色,竟悄悄淡了几分,只是那目光落在她脸上时,仍带着点没散的复杂。 尤明姜一脸茫然,暗忖道:这人怎么突然又不说话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就这么迎着他的目光。 两人之间没了声响,连夜风都似停了,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微妙的滞涩。 就在这时,另一块门板终于被卸了下来。 老太婆从门里探出半边身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二人,好半晌,才露了笑脸,开口道:“灯花爆,贵客到。里屋还空着一间,你们进来瞧瞧吧。” 傅红雪跨进门槛,脚步顿了顿,又折了回来。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歉色,故意踢了踢门槛,弄出点儿动静。 “小心。”他温声开口,侧身让开,示意这个蒙着黑绸的人先进屋。 听到傅红雪的提醒,尤明姜倒没多想,只当是彼此混了个眼熟,他总算不那么排斥自己了,淡笑道:“多谢啦。” 说完,她稳稳跨过门槛,没露半分滞涩。 全然没察觉,身后黑衣少年望着她“平稳”的背影,眼底那抹歉色又深了些,只当自己这声提醒算是补了先前的唐突. 里屋不怎么大,转悠不开三个人。 三人商量了几句,尤明姜走在前面,老太婆跟在她身后,傅红雪则握刀守在门口。 心里虽已做好了准备,可亲眼看到了住处的环境,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清油灯摇着一线昏黄,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方桌,夯土墙糊着草泥,墙根儿砌了土炕,炕上只垫张黑得发亮的苇席,炕边立着个与人齐高的衣柜。藏在炕底的痰盂里,隐隐飘出了尿骚气。 尤明姜站在屋子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眉头微微皱起,这屋子滂臭滂臭的,这味儿熏得她想流眼泪,可怎么住人啊! 她直言问道:“这屋子一直这么臭?” 老太婆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松展开,笑着打圆场:“哎呀,上一位房客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拾掇,等拾掇干净就没味了……” 在两个租客之中,她比较中意这个蒙眼青年,浑身都洋溢着一股生气,没有手持凶器,看起来危险程度比较低。 不像另一个…… 老太婆偷偷瞟了眼黑衣少年,暗暗撇了撇嘴。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准,这人脸白得像个痨病鬼,走路还一瘸一拐,尤其是那柄黑刀,透着股说不出的晦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晦气,是真晦气透了。 老太婆这心思,傅红雪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他神色沉滞,默默垂眼,望着手里的刀。 对无关紧要的人,他向来情绪淡漠,懒得计较什么得失。 尤明姜却恰恰相反。 她向来不愿把别人当傻子骗,也不喜欢被人当傻子糊弄。 这屋子要是真能拾掇干净,倒也不是不能勉强住;好歹这老太婆能煮出喷香的饭菜,至少住这儿不用愁三餐。 租就租吧,这种小破屋的房钱,想来花不了几个钱儿。 尤明姜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问道:“婆婆,这房钱怎么算?” “这个嘛……” 见尤明姜穿的是雪绸袍子,脚蹬麂皮绒厚底靴,还背着竹编药篓,看着不像是穷酸,最妙的是她蒙着眼,瞧着像是个看不见的瞎子。老太婆搓着手,脸上依旧堆着笑:“不贵不贵,住宿包三餐,每月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算哪门子便宜?” 尤明姜皱紧眉头。她可不是不谙世事的生瓜蛋子,连物价都不懂。野生柴胡也算是稀罕药材,一两银子能买二十六斤,十两就是将近三百斤,熬的药汤够这老婆子喝到烂了! 她原先说话还客客气气的,可瞅着这老太婆实在不地道,嘴一张就敢狮子大开口,她也没心思再温温柔柔说人话了。 尤明姜脸一冷,直截了当道:“老太婆,你这是敲竹杠呢!” 傅红雪跟没听见两人争执似的,自顾走到炕边,伸手摸了摸苇席。 入手潮黏,他眉尖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你这后生怎么说话呢!忒难听了!”老太婆脸上的笑挂不住,半哄半辩道,“怎么能叫敲竹杠?我这房钱已经够便宜了,整个边城,你再找不出第二家这么实惠的!” “你家这狗窝是镶了金,还是砌了银?张口就敢要十两银子!”尤明姜毫不客气地回怼。 “……到底租不租?”老太婆攥紧了衣角,强压着火气。要不是瞧着尤明姜像块能宰的肥肉,她才懒得在这儿费口舌。 “不租。”尤明姜瞥她一眼,语气干脆,“我额头上又没烙着‘冤大头’俩字。” “不租还敢在这儿充大爷?”老太婆彻底耷拉下脸,伸手就想推尤明姜,“滚滚滚!” “这年头不想被宰,倒成了罪过?” 尤明姜不慌不忙,脚尖轻轻一点地面,人已经闪到了一旁,“不劳费心,我肯定找得到更好的地儿。你还是多拜拜佛,祈祷往后遇见的都是愿意被宰的,好凑够棺材本儿!”. 眼看两人要闹将起来,黑衣少年突然开口,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我住三个月。” 那是一锭五十两的纹银。 沉甸甸的,晃得人眼晕。 “五……五十两?” 老太婆双手抢过银子,指腹飞快摩挲着,两眼亮得像要冒光,哪还顾得上撵人?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嘴也合不拢。 她再瞧傅红雪,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哪儿是什么晦气煞星,分明是出手阔绰的活菩萨! 不像有的人…… 老太婆眼角斜睨了尤明姜一眼,暗暗撇撇嘴,又转回头对着傅红雪赔笑:“还多了二十两呢。” 傅红雪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尤明姜,眼底没什么波澜。 边城是片私人占着的绿洲,靠着万马堂的马场,早被马空群划进了自己的地盘。夜里巡逻的全是他的人,尤明姜蒙着眼,看着像个瞎子,万一撞上巡逻的,少不了麻烦。这会儿多垫点房钱,也算免得后续生事。 老太婆凑到门边,小声嘀咕:“不租还赖着不走,净想占便宜……” 这嘀咕声不大,却清清楚楚落进了尤明姜耳朵里。她深吸一口气,冲傅红雪点了点头,语气坦然:“不妨事,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说罢挥挥手,走出屋子时,抬手“嘭”地捶了门板一拳,大笑着扬长而去。 “小兔崽子!”老太婆脸涨得铁青,不甘心地啐了一口,可转头看见傅红雪,又立刻换上笑脸,眼巴巴地问:“多出来的二十两……” “留着给你买棺材。”傅红雪没看她,回身关门,“咔嗒”一声落了门闩. 深夜,月光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尤明姜走在巷子里,脚尖踢着路边的碎石子,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想。 嘶,方才那黑衣少年,话里是不是藏着弦外之音?难不成是想帮她垫一垫房钱? 突然,耳边传来极轻的“吧嗒”声,像只猫踩在屋檐上,轻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刀光刚晃到眼边,尤明姜已反手摸出了虎撑。 一伙儿手持长刀的蒙面刺客,从巷角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截住她的去路。 他们把尤明姜围在中间,缓缓地收拢了包围圈。 尤明姜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个江湖铃医,诸位怕是认错人了。” 领头的刺客摇了摇头,沉声道:“没认错,你是昔日崖州分舵的尤舵主。” “看来是老冤家找上门了。”尤明姜脸一冷,掂了掂手中的虎撑,皮笑肉不笑道,“想杀我,就凭你们几个?” 领头的刺客没说话,只扫了眼她手里的虎撑,指节一紧,牢牢握住了长刀。 未战先怯,便是先输了半分。 就在这一瞬,那柄其貌不扬的虎撑,竟在月下泛出奇异的光! 尤明姜手腕一翻,朝着刺客劈了过去! …… 夜风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地上的血水蜿蜒开,像一条暗红的小溪。 小巷里横七竖八躺着尸体,个个眼睛圆睁,脸上全是没散的恐惧与震惊。 刺客头领见势头不对,连滚带爬地撑起身,跌跌撞撞往巷外逃。 “哼!”尤明姜冷笑,心里暗忖:想跑?跑得了吗?跑回幕后主使那儿报信? 念头刚落,她手里握着虎撑,脚下一蹬腾身跃上屋顶,紧紧跟在刺客身后. 夜色浓。 傅红雪垂着眼,用抹布一点点擦去苇席上的湿黏,忽听得屋顶传来一声“咔嚓”轻响,他的动作顿了顿。 泥坯屋一排排立着,屋顶铺着的瓦片又老又脆,稍不留神就可能碎裂。 尤明姜身法轻盈,脚尖轻点瓦片,紧紧跟在那名受了重伤的刺客头领身后。 无论刺客头领怎么逃,都甩不掉尤明姜。 他慌了神,连翻数个屋脊,最后跌跌撞撞逃进一条瞧着眼熟的暗巷。 尤明姜越追越近,忽然皱起眉。 欸?这暗巷,不就是她先前找屋子时路过的那条么? 月光洒在偏僻的暗巷里,一道碧幽幽的光突然射来,“嗖”地一下没入刺客头领体内。 “呃!”刺客头领惨叫出声,脚下忽然一空,屋顶的瓦片“哗啦”塌了一块! 尤明姜见势不妙,忙伸手去捞,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砸穿屋顶,坠了下去。 刺客头领掉进屋里,重重砸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七窍流血没了气。 微凉的夜风从头顶吹过。 傅红雪正站在窟窿底下,一抬头,就瞧见了手握虎撑的尤明姜。对方趴在屋顶的窟窿边,还维持着伸长胳膊的姿势。 隔着坍塌出的巨大窟窿,两人面面相觑。 “打扰了。”尤明姜讪讪笑了笑,从窟窿里跳了下来。 她蹲下身,在刺客头领的头上细细摸索,最后在他眉心处摸到一根针。 针尖泛着碧幽幽的寒光…… 这刺客分明是被人灭了口,难道幕后凶手就在边城里? 尤明姜不禁陷入了沉思。 尤明姜刚从尸体眉心拔出毒针,一旁的傅红雪突然弯下腰,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明知自己是来寻仇的,可亲眼见一条鲜活性命死得惨烈,心里还是受了极大冲击。 傅红雪情绪起伏剧烈,呼吸急促得像要断气。 见傅红雪身子发颤,尤明姜吃了一惊,忙上前道:“你别激动!”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不断冒出,浸湿了衣衫,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突然,傅红雪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在地上缩成一团,腮帮子鼓胀着,起初嘴角只淌下一缕白沫,转眼间就变成浓白的泡沫,打湿了衣领,又顺着脖颈流到地上。 尤明姜彻底怔住了。 她压根没料到,傅红雪会被这场面刺激得发了病。 这个少年患了癫痫。 也就是俗话说的“羊癫疯”。 傅红雪把拳头塞进嘴里,狠狠咬下去,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脸色惨白,白得像挂在灵前的丧幡,每吸一口气,都重得像要把肺撕裂开。 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他沉重的喘息,和牙齿咬在拳头上的“咯咯”声。 尤明姜实在看不下去,戴上医用丁.腈手套,快步蹲下身子,一手托住傅红雪的下巴,另一手用巧劲儿,掰开他紧咬的拳头,拳头上的血正汩汩往外渗。她掏出雪白纱布给他包扎好,刚要顺手将他的头偏向一侧,傅红雪却突然攒足全身力气,一把将她甩了过去。 “滚,你滚,别碰我——” 傅红雪蜷缩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像是困兽绝望的挣扎。 这病就像个看不见的恶鬼,从小到大缠在他的身上,每次受了刺激,大为激动时,这病就会发作,然后撕碎他的尊严,让他像个濒死的骡马一样口吐白沫。 如果被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比杀了他还难受。 即便是个瞎子也不行。 尤明姜稳住身形,再度蹲在了黑衣少年的身旁,并没有生他的气。 她深知,这孩子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是尊严被病痛践踏后的崩溃。 癫痫发作时,往嘴里塞纱布和强行按压四肢,这两种做法都是大忌。 尤其是塞纱布的做法,防不住患者咬伤舌头,还可能堵塞呼吸道,酿成大祸。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静静地蹲在旁边,握住他的手,观察着他的呼吸和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的力气渐渐耗尽,手缓缓滑落。 他的呼吸依旧急促紊乱,每一次吐息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 轻轻将他扶起,尤明姜没有强行按压他,任由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成一团。手缓缓抬起,轻轻搭在傅红雪发顶,指尖温柔地在他发丝间穿梭。 每一次触摸,都轻得像在触碰一只脆弱的蝶。 尤明姜一边摩挲他的头发,一边轻轻哼唱:“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 傅红雪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这声音仿若梵音,丝丝缕缕渗进他的感知里。 他的眉头仍微微蹙着,但脸上的痛苦却渐渐褪去了,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也慢慢有了平缓的节奏。 傅红雪微微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尤明姜轻声道:“你别说话,好好歇着。” 可他喘着粗气,硬生生挤出了一句:“你……你不是瞎子?”. 尤明姜怔了怔,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 他怕是误会了。 她没多解释,抬手捏住黑绸带边缘,指尖轻轻一扯,绸带便从脸上滑了下来。 眼尾狭长,微微上挑,眼眸亮得像浸了月光,澄澈又清明…… 这绝不是瞎子能有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歌词引用:东北民歌《摇篮曲》 第34章 废稿 东南海域,天穹低垂。 铅灰色的云层翻涌,银鸥群掠过海面,翅膀几乎要沾上雪白的浪花。 紫鲸帮的三桅巨舰,在海上破浪前行。 海阔天双腿交叠,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手指碾着一根烟杆儿。 对面的青衫男子,低着头,好整以暇地喝着杯中酒水。 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海阔天的刀疤脸看起来阴沉沉的,“照丁公子这般说辞,倒是我海某人眼拙了?” 丁枫神色淡淡的,手指摩挲着杯沿儿:“想当年,福威镖局的林远图,威震东南七省,靠的可不是虚名。” 海阔天冷笑,烟杆儿重重磕在案几上。 “可惜那小子骨头太硬,既然问不出来,也不能便宜了别人!不如……” 他竖起大拇指,做了个抹脖儿的手势。 丁枫轻笑,轻晃着杯中的酒水:“死人的嘴巴不会泄密,这法子很稳妥。” 海阔天眯了眯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暴喝道:“王得志!李得标!再去给老子撬开那小崽子的嘴!” “再问不出剑谱下落——” “就给我剁碎了他,喂鲨鱼!”. 底舱深处,海腥气浸透了每一寸船板。 王得志嚼着槟榔,催促李得标快点儿揭开舱盖儿。 李得标啐了口唾沫,用铁棍子撬开了底舱的盖板,浓烈的海腥味儿扑面而来。 昏暗中,可见数十个装着鱼虾蟹的竹篓。 光从舱口漏进来,映出刑架上的单薄身影。少年低着头,一头长发乱糟糟的,发梢还不停地滴着血。 俩海盗顺着梯子,一前一后爬到舱底。 王得志啐了口唾沫,上前使劲拍了拍少年的脸。 少年耷拉着脑袋,毫无反应。 李得标鼻腔里哼出冷笑,转身抄起装冰水的木盆,兜头浇在了少年的头上。 少年单薄的脊背,猛地绷紧了,水珠沿着他漂亮的蝴蝶骨,渗进了血肉模糊的伤口里。 “咳……咳咳!” 林平之猛然呛醒,喉间泛起铁锈味。 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少年眯着肿胀的眼睑望去,环伺在他身边的,还是那俩个虬髯的海盗,他们的眼神还是一贯的凶狠。 李得标捏住少年下巴,“乖乖说出剑谱下落,爷赏你个痛快!” 林平之看向舱口,心中冷笑,这群龟孙儿,打的果然是辟邪剑谱的主意! “老子问你话呢!”王得志眯起眼睛,“给大爷老实点儿!” “啐!”林平之不理会他们,吐了口血沫。 王得志眉毛一抽,脖颈上青筋鼓起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林平之的头被打得歪到一边。接着左一下右一下,耳光声“啪啪”响。 “嗬……”耳朵里嗡嗡乱响,鼻子一热,血就顺着鼻腔淌下来,林平之晕了过去。 “小兔崽子又装死!”王得志抡起一桶冰水,再一次兜头浇下。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呛醒了,林平之被冰水激得颤栗个不停,鲜血滴落在了衣襟上。 “倒是一块儿硬骨头嘛。” 李得标眼神戏谑,伸出手,拍着少年肿胀的脸颊,忽然俯身逼近,大黄牙蹭着他的耳垂:“老子最后问一次,剑谱藏哪了?” 这小子放走了紫鲸帮的摇钱树。 关在塘下渡口的那群小娘们,原本是卖到海上销金窟,赚一大笔钱的。谁成想,却被这半道冒出来的小子坏了事儿。 要不是这小子亮明了自己福威镖局少镖主的身份,他这条小命儿,可就悬了。 海帮主听蝙蝠公子提过《辟邪剑谱》,这才留了他一条命。本以为能从他口中审问出剑谱的下落,没想到这小子嘴硬极了。 肋骨可能断了两根,一呼吸就痛,林平之看他一眼,故意冲他咳嗽起来,血沫儿喷在海盗的衣襟上,立刻换来对方嫌恶的表情。 趁着对方别过脸,他悄悄从刑架上抠下来半截儿铁钉,握在手里。掌心被铁钉刺破了,尖锐的疼痛,让他混沌的头脑清明了些许。 “别打了,招……”林平之气若游丝,眼皮颤了颤,“……我招。” 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王得志催促道:“说!” “在……”林平之佝偻着身子,肩头剧烈起伏,艰难地咳喘着说话。 俩个海盗急忙追问:“在哪儿?” 见状,林平之仰头大笑:“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俩海盗怒了。 林平之笑够了,他歪着*脑袋,斜吊起眼睛,破口大骂:“……辟邪剑谱?侬讲汝这夯货,猪哥囝都比汝灵光!想从我嘴头掏话?汝厝风水怕不是都着倒转咯!” “你找死!”王得志一拳捣在他的腹部。 林平之痛得战栗,呕了一口鲜血,哪怕疼得厉害,也没低头求饶. 突然,王得志扬起的拳头悬在半空。 摇曳的油灯,将残影投在舱壁上。昏光里,少年衣襟凌乱,露出一截儿瓷白的脖颈。 “没想到还是个娇滴滴的兔儿爷!” 王得志忍不住伸手,摩挲着他的脖颈,暗自惊叹:这小子的皮肤,比德化窑烧出来的“猪油白”还要温润细腻。 林平之虽生得貌若好女,可性情刚烈,平日里但凡敢调戏他的小痞子,都会吃他一记耳刮子,“兔儿爷”仨字儿更是他的忌讳。 听到这句话,林平之一下子爆发了。 “咗嘢诺粑粑样,颠趴啊!”扭头避开王得志的脏手,少年憎恶地啐口血沫,“再动林北下,爬洗女机椰昂养!” “好凶啊~早听说闽都多尤物……”王得志脸上露出淫.笑,伸手扯向少年的腰带,“这般好皮相,喂鱼倒是可惜……” 海帮主刚才下了令,让他俩审不出来,就剁碎了这小子喂鲨鱼……那在动手之前,先好好地消遣一番,也未尝不可吧?李得标搓着双手,脸上也露出了油腻而猥琐的笑。 见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林平之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豁地变了脸色。 “来陪大爷玩玩!”两个海盗狞笑着,一副猴急样儿,解下了刑架上的少年。 林平之大惊失色,双腿拼命踢蹬,腿蓄力顶向了扑过来的李得标。 硬生生挨了几记膝顶,李得标的指节卡进林平之颌骨:“龟孙儿!你丫的还敢打人!” 虽是福威镖局的少镖主,可他自幼富养,身娇肉贵,一身三脚猫功夫,居于下风。 三人扭作一团撞向舱壁,盛满了鱼虾蟹的竹篓,一下子翻倒在地。 后脑撞上刑架,嘴里都是鲜血的铁锈味儿,林平之发了狠,忽然爆出嘶吼,一个膝撞顶向俩人的□□:“厝里祖公牌都要倒转来!” 被撞了个正着,俩海盗疼得在地上打滚。 林平之一鼓作气! 藏在他手里的铁钉,狠狠捅进李得标的颈动脉,铁钉拔出来,鲜血四溅,又反手一抹,割断了王得志的脖颈! 那一瞬间,他感到心头一阵快意! 积压已久的恨意,终于得到了宣泄。 他发狠般连捅数下,直到虎口震麻,才颓然跪倒。 泪水早已模糊视线。 踉跄着扶住刑架起身,喉头滚着酸涩的咸,他弯下腰,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他一边吐,一边流泪,可胃里早已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 林平之瘫坐了半晌,忽然想要放声大哭。 “我……我没错……”他抽泣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些畜生……死有余辜……” “该下十八层炼狱的。” 他咬着后槽牙,倒把眼泪逼了回去。 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逃离这个鬼地方 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牙,仰头望着上头的微光,鬓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每走一步,林平之都痛得粗喘连连。 每一寸挪动,都像扯动浑身筋骨。 最后几步,几乎是膝盖生生蹭着木梯往上挪。终于够到舱口边缘,他像个抓住浮木的溺水者,用脸蹭着船板一寸寸拱动,直到整个人重重摔在外面。 终于从底舱脱身了! 他刚撑起身子,转角处,忽然走出了三个赤膊汉子,正好跟林平之打了个照面。 为首那个一脸横肉的海盗,突然眯起眼笑:“好俊的老鼠崽子!” “哒哒哒——” 林平之不假思索,拔腿就跑。 他跃上绳梯,双手一用力,鞋子用力地踩过一道道横桄。 他不想死,至少现在不想! 他才十四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是他唯一的支撑。 “抓住他!”追上来的海盗指着他大喊。 脚步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呼喝。 “抓住那小崽子!”嘶吼声越来越近。 林平之几乎要没力气了,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扇半掩的门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门上挂着一个小编篮,篮子里装着一束风干的紫草,显得格外醒目。 他本能地冲了进去,“砰”地狠命甩上舱门,“咔哒”一响,门栓被他狠狠插下。 林平之浑身紧绷,后背死死地抵住舱门。 奇怪的是,海盗们已将这间舱室围得铁桶一般,林平之却迟迟没有听到撞门的动静,只听到了一阵透着惶恐的咒骂声。 “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人跑到这里来!” “不要惊扰贵客,速请海帮主前来!” “……” 没想到自己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脱身之计。如果要他去承受海盗们的侮辱,换取苟活的机会,他宁肯跳进海里喂鲨鱼! 林平之咬着牙,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哪怕到了这种境地,他还是不后悔放走那些可怜的姑娘。她们要是落入紫鲸帮的手里,下场只会比他更惨。 好歹,他没让恶人得逞不是…… 想到这儿,少年顺着门板滑坐在地,胸腔剧烈起伏着,喉咙溢出一声似泣似笑的颤音。 接下来该逃到哪儿去呢? 这扇门,根本挡不住海盗们的撞击。 “我该怎么办……” 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可怖的噩梦。现实却无情极了,留他绝望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一道清越的声音,冷不丁传了过来。 林平之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看过去。 原来这个舱室的舷窗旁边,一直坐着个身姿窈窕的青衣女子。一张嘴吐獠牙的傩面具,扣在她的脸上,瞧不出到底是怎样的神情。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道盯着他看了多久。 林平之连忙起身,拱手作揖:“福州林平之,见过这位姐姐!” “……福州人?”青衣女子伸出手指,在傩面具上轻轻敲了敲,“那你这是……?” “这位姐姐,小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撞见这伙儿海盗强抢良家妇女,就趁他们不注意把人放了。” 林平之破罐子破摔,索性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他拳头攥得紧紧的,恨得牙痒痒,“为了拖住他们,我被抓上了船。他们想逼问我家传宝物的下落,我不肯说,就被打成这样。” “你说的海盗……是紫鲸帮?”青衣女子抬眼看他,慢慢问了一遍。 “是。”林平之咬了咬牙,见她一副从容的态度,不由豁了出去。 “求姐姐……赐条生路……” 【叮!尊敬的少侠,检测到您对林平之的关怀行为,现已触发隐藏任务。】 【任务名称:扭转林平之的命运轨迹】 【任务描述:林平之命途多舛,福威镖局尚未遭受灭顶之灾,可江湖的阴谋已悄然笼罩。少侠需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发现潜藏在暗处的危机,建议您联合江湖上的正义之士共同介入,巧妙周旋,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避免林家灭门惨案的发生。江湖血雨腥风,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务必小心谨慎行事。】 【任务奖励:解锁特殊技能“辟邪剑意(弱化版)”】 尤明姜心中一动:辟邪剑意? 光听名字,就感觉是个超棒的奖励! “唔,倒是看不出来,你小子竟是个敢担事儿的小英雄……你既肯舍命护人周全,我又怎好装聋作哑呢?” 她按了下轮椅扶手,轮子“骨碌碌”地滚动,转眼到了林平之身前,“放心留这儿躲着吧。有我在,谁来也得掂量掂量。” “多谢这位姐姐!”林平之大喜,目光落在她的轮椅上,片刻后,又转为迟疑。 这里可是紫鲸帮的地盘。她一个坐轮椅的人,真的能和他们抗衡吗? 如果能的话,她又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笃笃笃!”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心猛地一沉,林平之明白是紫鲸帮的海盗头子找来了。他眼睛睁得老大,就这么直直地望着尤明姜,眼底全是惊惶。 尤明姜伸手,按住他不住颤抖的肩膀,声音轻轻的:“别怕,我既然答应了救你,就不会让你出事儿。” 得了这句保证,林平之悬在半空的心跳,终于落回了实处.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却敲得让人心烦意乱。 安抚好林平之的情绪,尤明姜转动轮椅,疾驰到了门口。她袍袖带起劲风,舱门轰然洞开。见到她,门口站着的海盗们噤若寒蝉。 尤明姜语气不善:“敲敲敲,敲个没完!活腻歪了是吧?” 说完,她目光扫过众人,周围的海盗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不觉往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一阵大笑声猛地传来:“尤长老,瞧您这气色,多精神!这两天都不见您出个门,可太想您啦!” 海盗们自觉让到了两边。海阔天笑着走来,身后跟着“海上孤鹰”向天飞。 她戴着傩面具,哪里看得出气色好不好? 睁着眼睛在说瞎话。 尤明姜淡淡道:“恐怕不是想死我,而是想我死吧?” 海阔天满脸堆笑:“尤长老真爱说笑!常言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这交情可不比寻常。您抬抬手,容我把那小子带走,权当给兄弟行个方便。您这儿没了麻烦,往后也落得个耳根清净不是?” “海帮主的面子,镶了金还是镀了银啊?”尤明姜嗤笑,“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海阔天笑容一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干搓着两只大手:“尤长老,您瞧这事儿闹的!那小子可是把蝙蝠公子的‘货’给弄没了!您要是让我空着手去了蝙蝠岛,恐怕……届时就没法儿交代了!” “那又怎样?”那张狰狞的傩面具突然逼近,惊得海阔天的后背撞上舱壁。尤明姜眯起眼睛,冷喝道:“还是说……你在威胁我?!” “不敢不敢,我哪儿敢啊!”海阔天连忙赔笑,躬着背凑上前,“尤长老您瞧上的人,自然得先由您好好赏玩。想留几日便留几日,等您哪天玩腻了,再把那小子交给我……”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海阔天还没反应过来,鲜血已喷泉般飙出! 血淋淋的半截儿尾指,连同上头套着的扳指,跟着一块儿落在了船板上。 戒指滴溜溜打着转儿,戒面上,映出了那一张青面獠牙的傩面具。 海盗们瞪大了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海阔天踉跄着连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舱壁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尤明姜竟如此不留情面,惨白的脸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反了天了!” 向天飞涨红着脸,梗着脖子怒目圆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却被海盗们架住了。 尤明姜冷哼一声,袍袖扬起,舱门“砰”地重重摔上,震得船板跟着颤动。 海阔天靠着舱壁,用没受伤的手捂住断指,血从指缝里不停地往下滴。 向天飞赶忙上前架住他歪斜的胳膊。 他盯着那截儿断指,磨了磨牙,才俯身用帕子裹起,咬牙道:“都听好了,往后……谁也不许靠近这儿!” 众海盗应和一声,余光瞟了一眼那扇挂着紫草篮子的舱门,连滚带爬地散了开去。 “去找丁枫……” 海阔天脚步虚浮,半倚在向天飞的肩头,被向天飞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 舱室内。 打发走了紫鲸帮的海盗,尤明姜洗净了双手,戴上一双医用丁.腈手套,伸手示意要查看林平之的伤口。 林平之没多犹豫,顺从地解开衣襟,露出满是淤青、没有一块儿好肉的身体,他安静地坐着,由着她查看伤势。 尤明姜伸手,刚一碰到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林平之就瑟缩了一下,她手指抵住他的腹部,在脾脏和肋骨的位置轻轻摁压。 她问道:“这儿疼吗?跟我说实话。” “不疼。”少年肩胛骨猛地一缩,被火星子烫到了似的,头垂得更低了,眼睑紧紧垂下,根本不敢与尤明姜的视线交汇。 她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别硬撑,我可是个庸医。隐瞒病情,遭罪的可是你。” “不碍事。不过是些小伤……” “还小伤呢……” 她左手抵住少年后背,右手突然发力一推,他错位的断骨发出“咔嗒”一声闷响。 林平之疼得弓成虾米,他咬住牙,闷哼声在喉咙里打转,没放出来。 这利落的复位手法,与不容反抗的推骨力道,无一不在提醒他,眼前之人绝不是普通的铃医,既能瞬间救他于伤痛,那也能让他陷入更难熬的境地…… 忍着些,千万不要惹她烦。 尤明姜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了一罐天香断续胶,以及急救箱里的三角绷带和纱布绷带。 天香断续胶这药膏,据说是恒山派的疗伤圣药,也是黑木崖抢来的战利品,后来被东方柏赠给了她,作为她这一趟出海的答谢礼。 啧,给少年的肋骨上抹匀了药膏,尤明姜轻轻按了按,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固定。 林平之呼吸一滞,额头青筋跳了跳。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他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后背沁出了冷汗。 尤明姜抖开三角绷带,叠成宽条以后,从后背绕到胸前交叉,再绕过他的肩头打个结儿;接着取出纱布绷带,从他腋下开始,在胸廓一圈圈斜向缠绕,裹缠个严实。 “断骨刚复位,你凡事儿都悠着些,可别想着逞强。否则,下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 她瞥了眼林平之,又用急救箱里的纱布、碘伏、双氧水等,对他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进行消毒、止血和包扎。 接着,她倒出1粒布洛芬缓释胶囊,和1粒阿莫西林胶囊,递到林平之嘴边,“吃药。” 接过花花绿绿的胶囊,林平之若有所思。 他心想:这位大人物的药,好像有些与众不同…… 尤明姜轻声道:“愣着干什么?” 林平之吓了一跳,赶忙将胶囊囫囵塞进嘴里,喉结剧烈滚动两下,干涩的药壳卡在喉头,噎得他皱眉。 慌忙之中,他捧起水碗,仰头猛灌。 水猝不及防撞着气管,剧烈的咳嗽骤然炸开,他弓着腰捶打胸口,眼泪都呛出来了,只好用脏兮兮的袖口,胡乱蹭去嘴角的水渍。 他偷眼去瞟她的神色,生怕对方嫌自己狼狈粗野,要将他扫地出门。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落下一块儿散发着紫草香气的手帕:“慢点儿喝,小心呛着。” 林平之僵在原地,半举着袖口的手停在半空,连咳嗽声都生生憋了回去。他抬起头,眼底流露出几分错愕与惶惑。 见他僵住了,尤明姜干脆直接将帕子按在他嘴角,顺手擦了两下,林平之“腾”地烧红了脸,瑟缩着往后仰,脑袋重重磕在舱壁上。 见少年吃痛,尤明姜皱眉:“没事吧?” “我、我没事……”话没说完,一阵闷雷般的肠鸣,他猛地捂住肚子,脸涨成了紫红色。 好饿……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这些天,动不动就要挨打,身上没一处好地方,到底还不曾往死里打。要说最熬人的,还是他们为了辟邪剑谱的事儿,断了他的吃食,眼下肚子里火烧似的饿,饿得发痛。 见他饿得慌也不吭声,尤明姜有些纳闷,但低头想了一会儿,也能体谅他的心思。 她开口道:“我熬了锅粥,喝两口就腻了,倒了怪可惜的,你……搭把手?” 闻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林平之生生憋了回去,低声道:“谢谢。” “咕噜咕噜——” 桌上有个红泥小火炉,上头用砂锅熬着米粥,米香混着一团白雾弥漫开来,粥面鼓起绵密的泡儿,溅出星星点点的米胶。 尤明姜手腕转着圈儿,撇去雪白的浮沫,把米粥盛在了粗陶碗里。 她捧着粗陶碗转身,正撞见少年慌忙别开视线的侧脸。 她伸手将温热的粥碗递过去:“喝了这碗粥,填饱了肚子,身上能暖和些。” 林平之盯着碗沿蒸腾的白雾,喉结动了动,他指尖发颤,捧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小口啜饮着。 米粒饱满,火候恰到好处。 只是温热的粥滑入胃中,突然间,一阵凄凉涌上心头,林平之忍不住想起了娘煮的米粥。每回他贪嘴,吃坏了肚子,娘总会给他熬米粥,再絮絮叨叨地数落他,说他的淘气定是随了他爹爹。 想到这儿,他喉头一哽,泪珠子扑簌簌往碗里砸。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样了,估计满世界找他,找他找疯了吧…… 又是一颗水珠坠入粥面,在米粥里晕开一圈圈的涟漪。 “……你想家了?”尤明姜轻轻抽走了粗陶碗,袖口带过一阵紫草的香气。 她吹凉了一勺米粥,将勺子喂到他的嘴边,少年乖乖吞咽着。 林平之借着烛光,打量着眼前人。 这个戴着傩面具的青衣女子,竟能让紫鲸帮的海盗们对她畏如蛇蝎。 俗话说得好,福祸相依。 要不是这一次,他意外被紫鲸帮抓上船,他怎么会知道原来外面的天地这么广阔。 原来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厉害的高手。 从前在镖局里坐井观天,总以为江湖好手最多和爹爹不相上下。 念头忽转:她既肯这般照料,想必不是歹人。如果她真的愿意相助…… “这位佬……姐姐,”望着她的面具,林平之鼓足了勇气,“那些恶人怎怕你怕得要死?” 听了这话,尤明姜好奇地转头:“你从哪儿看出来,他们都怕我的?” 低头紧盯着自己的手,林平之声音低缓:“那些人瞅见你,就跟见了老猫的灰耗子。腿肚子直打颤,恨不能磕头求饶。” 尤明姜听明白了。 他是在委婉地询问自己的来历,询问她的身份来历,担心她会不会是个更坏的大魔头。 她直言不讳:“我是黑木崖的执法长老。” 听到“黑木崖执法长老”这几个字,林平之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惶。 “黑木崖……” 林平之喃喃自语,眼神带着深深的恐惧。 江湖中谁人不知黑木崖的威名,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可他的脑海,又不断回想着她照顾自己的细节。黑木崖的执法长老,真的会如此悉心照料一个陌生人吗?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又低声添了句:“姐姐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希望,林平之不想轻易放弃。她是黑木崖的核心人物,只要她愿意帮忙,自己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林平之鼓起勇气,谨慎地望向了尤明姜,“姐姐,你……当真愿意放我回家吗?” 问出这句话后,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尤明姜轻轻笑了笑,又喂了他一勺米粥,见他咽了下去,才慢悠悠道: “在旁人看来,黑木崖或许是龙潭虎穴,于我不过寻常。我救你,完全是出于本心,并没有图谋。这样吧……” “你只管安心养伤,等船靠了庆元府的码头,我自会送你上岸。”——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林平之:由正入邪的反派男配,福建福威镖局的富家少爷,初期纯善仁义,在原著里正式出场时,大概是十八九岁,这里是十四五岁出场。 [好运莲莲]紫鲸帮:海阔天、李得标、王得志都是海盗名字。 [好运莲莲]丁枫:蝙蝠公子的手下小BOSS。 [好运莲莲]网络查找的塑料福州话,将就着看吧。 [绿心]25.4.6修改错误:闽南→闽都(福州在闽东,不在闽南) [绿心]25.6.7修改错误:甜白瓷→德化窑的“猪油白” 第35章 废稿 几天后,紫鲸帮的船即将抵达庆元府。 是夜,黑云压顶,电闪雷鸣,海面翻涌着青灰色的波涛。 廊道拐角处,忽然闪出一个鬼鬼祟祟的海盗。这人虽打扮得像个海盗,身板儿却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既没有魁梧的体魄,也瞧不见精悍的肌肉,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滑稽。 林平之环顾四周,见确实没个人影,那根紧绷的心弦儿,才稍微松了松。 没错,他是来报仇的。 这些日子,林平之一直待在尤明姜的舱室里养伤。眼看着伤势渐渐好转,他却越琢磨越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堂堂七尺男儿,哪儿有姑息养奸的道理? 更何况,紫鲸帮觊觎自己家的辟邪剑谱,只听说有千日做贼,哪来千日防贼? 这个紫鲸帮丧尽天良,如果不连根拔起,早晚还要惦记上自己家。 不如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到底是少年人,浑身是胆,一股子热血上头,什么都不怕。 他从前跟着母亲学过易容,瞧见尤明姜沉浸在打坐之中,便悄悄捏了个蜡妆戴在脸上,又顺手拿走尤明姜用来灭鼠的土信子。 之后,他蹑手蹑脚地溜出舱室,一路摸到紫鲸帮的酒库。 杀了海阔天,就是他下船前的唯一念想。 他咽了口唾沫,伸手“啪”地拍开了泥封,捏住油纸包的一角,另一只手托着,把土信子一股脑全倒进了酒坛。 倒完之后,他把油纸包翻过来,抖了又抖,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丝药粉弄进去。 林平之双手将酒坛捧起,轻轻晃了晃,眼睛紧紧盯着酒坛,生怕洒出一滴来。 晃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的紧张。 他低下头,耷拉着肩膀,嘴角微微下撇,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怯懦劲儿,双手捧着酒坛子,一步一步,朝着海阔天的舱室挪过去。 不知道是木板不结实,还是他太过于心慌,脚步都跟着虚浮起来. 舱室里摆了张油光水滑的神案,准是平日里没少擦拭,上头供着一尊海神像。 海阔天每天都会焚香上供,祈求海神保佑他出海顺利,盼着多搞些“好货色”。 此时此刻,香火气和刺鼻的酒气掺杂在一起,熏得人直皱眉头。 海阔天抱着个快见底儿的酒坛,喝得酩酊大醉,嘴里说着胡话,信得过的手下没守在他的身旁,剩他自个儿一个人撒酒疯。 林平之心中暗笑,忖道:“这可真是天赐良机,老天爷都在帮我!” 这种恶贯满盈的海盗头子,居然还在这儿供奉海神?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林平之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吱响: 海阔天,你欠的债,今日总要还清!. “酒呢!”海阔天醉醺醺的,扯着嗓子大吼,“死哪儿去了!还不给老子拿酒来!” 林平之眉眼低垂,双手把加了料的酒坛递过去,递完之后,他故意磨磨蹭蹭地往后退,时不时偷瞄一眼海阔天。 这坛是草药酿的咂酒,有一股奇特的骚臭味。林平之就是瞅准了这点儿,才把一整包土信子全倒进了酒坛里。 加了毒药后,酒的色泽、香气和味道上,一点儿破绽都瞧不出来。 土信子毒性极猛,少年站在一旁,眼睛死死盯着酒坛,心里盼着海阔天赶紧伸手,端起酒坛,脖子一仰,咕咚咕咚全灌下去。 伸手一把夺过酒坛,嘴角咧到耳根子,海阔天喝得那叫一个起劲儿,酒水顺着粗脖子直往下淌,没一会儿就浸湿了大片的衣襟。 林平之一阵犯恶心,赶忙把脑袋别到一边去,眼睛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见状,海阔天摩挲着酒坛,那张醺醺然的红脸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他刚才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看似在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酒,可实际上,他巧妙地控制着角度,一口酒都未曾真正入喉。 哼,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以为靠着黑木崖那个贱人的庇护,就能高枕无忧了? 海阔天早就识破了这小子的伪装,只是恰巧雷雨袭来。他心里发慌,生怕这鬼天气把吃饭的家伙给毁了,才赶忙打发手下人去收帆。 而他自己则喝得酩酊大醉,在那等着林平之主动送上门来. 林平之站在那儿,冷冷地瞧着这一幕。 海阔天脑袋晃来晃去,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扑通”一声,整个人倒在桌上。 “咔擦!”酒坛骨碌碌滚到地上,酒水泼得到处都是,酒气呛得嗓子眼都发黏。 林平之绷紧了腮帮子,眼珠子死盯着那摊子酒渍,心说:机会来了! 他猫着腰,手里握着亮得瘆人的匕首,悄没声儿地朝着海阔天逼过去。林平之脚步放得更轻了,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动了猎物。 “轰隆隆——”雷声滚滚而来,海面翻腾的浪花,被闪电照得透亮。 林平之骤然暴起,使出浑身的力气,冲着海阔天的胸口,恶狠狠地刺了下去! 就在匕首落下的一刹那,海阔天突然睁开了眼睛,猛地扣住少年的手腕,死死地绞住他的手,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握不住匕首! 海阔天笑得轻蔑:“小兔崽子,就凭你也想算计老子?给我乖乖受死!” 狂笑刺痛了林平之的心,他瞳仁里烧着两簇火苗,双臂猛地发力,想将匕首按进海阔天的胸膛。 “噗嗤”一声,匕首被钉在舷窗上。 两个人殊死角力,在狭小的舱室里滚来滚去,“砰”地撞上了神案。 雷声轰隆,海神像掉在地上摔碎,烛台和香炉侧翻在地。后脑勺磕在桌角,林平之吃痛地摸到半截烛台,朝着海阔天的脖子扎去! 海阔天脑袋一偏,险险躲过要害,肩膀却被捅个窟窿,鲜血狂飙! 他腾出手来,摸到一个香炉,也往林平之的脑袋上招呼。 “铛——”香炉砸在了林平之的脑门上。 林平之头破血流,一口咬住海阔天的肩头,抓起香灰,抹向海阔天的眼睛。 趁对方松劲,反手想勒住他的脖子,却被一拳砸在耳后,疼痛让林平之几乎昏厥,海阔天双腿绞住他的腰,一记膝顶撞在他的胃上。 两人在血泊中扭打,海阔天又是一记膝顶,撞向了少年的肋下! 他拧腰闪开,却被一拳打肿了左眼,立刻低头去槌海阔天的鼻梁。只听鼻梁骨一声爆响,海阔天吃痛之下,猛地将少年给掀飞了。 后腰撞上神案又滚落在地,林平之被玉像的碎片扎得鲜血直流,疼得爬不起来。 喉咙里的血腥气越来越重,抬手抹了把鼻血,海阔天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黑木崖和蝙蝠岛的人,三番五次让他憋屈受气也就算了,没想到如今,连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都敢拿眼瞪他! 这口恶气,他海阔天非撒出来不可! “一个两个的,都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去死吧——” 海阔天疯狂地扑上去,双手箍住林平之的脖子,五指骤然收拢。 少年被按在舱板上,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珠中倒映着海阔天扭曲的面容。 林平之屈膝顶住海阔天的肚子,脚跟儿不断地蹬着。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即便是死,也要拉这个海盗头子垫背!.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嗖”地没入了海阔天的喉咙,血溅三尺! 海阔天手一松,林平之就摔落在地。 这个海盗头子瞪鼓了眼睛,双手想堵住不断涌出的鲜血,却踉跄着往后退去,一个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 来人!他的人—— 海阔天大口吐血,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拼尽全力往舱门口爬去,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 没多会儿,他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气息奄奄。 林平之缓过劲儿来,拔下扎在舷窗上的匕首,他猛地扑了上去! 匕首狠狠捅进了海阔天的胸口! 他喉间“喀”地一响,瞳孔还没扩散,七窍已经流出了黑血. “噗嗤、噗嗤、噗嗤……” 温热的鲜血糊在脸上,林平之不解恨,又往尸体上狠狠补了几刀。 不知过了过久,他才泄了那口恶气,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汗水浸湿,脑袋发晕,腿也开始发颤。 这种颤栗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抬起头,盯着插在海阔天喉咙里的箭,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低声问:“是哪位前辈帮了我?” 但四周只有风雨声和海浪声,一片寂静,没人回答。 林平之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离开。他迅速擦了擦蜡脸,在舱室里换了身衣服,再打开舷窗,把沾血的“证物”一股脑儿扔进大海。 看着“证物”在浪沫间沉浮,林平之心里的恐惧也慢慢消散。 最后,他又看了一眼海阔天,想起自己小时候最怕的鱼眼睛,跟死不瞑目似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轻轻打开一道门缝,确认外面没人后,林平之弯着腰溜走了. 电闪雷鸣,汹涌的海浪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拍打着三桅巨舰。 帆索被吹得呜呜*作响,紫鲸帮的海盗们竭力与风浪抗衡。 瞅准了这混乱的时机,尤明姜猫着腰,轻盈地顺窗翻进了舱室。她将那把三钧弓放进竹编药篓里,湿透的夜行服滴答着雨水,在舱板上溅起小水洼。 海阔天的舱室乱得跟遭了贼似的。 神案上的香烛翻倒,满地血水,海阔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早就没了气儿。 看起来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且持续了许久。 她麻溜儿地戴上医用□□手套,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件破衣裳,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脚裹得严严实实的,绕过血泊,取来一条被褥,走到海阔天横陈的尸体旁。 海阔天身材魁梧,尸体看起来很沉。 尤明姜蹲下身子,双手抓住被褥的一角去裹尸,捆绑时,稍费了些力气。 紧接着,又去搬了几块压舱石……终于,一切准备就绪。 “轰隆隆——” 雷声滚滚里,尤明姜双手用力推了一把。只听“扑通”一声闷响,尸体被推进了海里,眨眼间,海水已将尸体吞没。 之后,她在床底下翻找起来,挑出一套紫鲸帮海盗的衣裳。这衣裳一股子潮霉味儿,可她眼都不眨一下,直接就穿上了。穿戴整齐后,又对着一面破镜子,归拢一下头发,草草三两下,就扮成了个海盗的模样。 接着,尤明姜从【竹编药篓】的空间里,取出几个装鱼的木桶。 这木桶里头装的是已经开始腐烂的泥猛鱼,浓烈刺鼻的腐臭气,熏得人直想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她将几桶鱼倒在血泊上,腐臭味儿“唰”地散开了,弥漫在整个舱室里,然后把那面破镜子打碎,丢在了舷窗边。 做完这些,她取出从底舱顺手牵羊来的一壶鱼鳔胶。 这鱼鳔胶粘性大得很,她抄起刷子,把舱门的缝隙糊得结结实实的,每一个旮旯都不放过,从外面打不开,跟焊上了似的,同样在舷窗的缝隙处,也涂满了鱼鳔胶。最后又拿出一根钓鱼线,稳稳地穿过舷窗。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跳到了甲板上。 甲板上,紫鲸帮的帮众们正忙得脚不沾地。她混进人群,伸手就抓住乱跳的缆绳,假装自己本就是这儿的一员。 隐隐约约的,耳畔听到一阵“叽—咿—咿—克哩”的高亢叫声。 等声音渐渐弱了,尤明姜趁着众人不注意,把钓鱼线慢慢抽了出来。 她的动作又快又隐蔽,一边拉着钓鱼线,一边留意着周围人的动静。 随着钓鱼线的拉动,舷窗缓缓关上,在雷声掩盖下,轻微的嘎吱声聊近于无。 尤明姜将成团的钓鱼线,毫不犹豫地扔进大海,神不知鬼不觉。 帆索终于收好了,海盗们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 尤明姜站在人群里,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幽幽叹了口气。 望周知,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唉,最后还得她来操持善后,收拾这烂摊子。 35-40 第36章 废稿 林平之跌跌撞撞地走在昏暗的廊道里。 每走一步,全身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得钻心,简直和受刑时一样。 他脸上的蜡妆还没擦干净,混着血水,一滴一滴地掉到衣襟上。 “唔……” 林平之牙齿直打战,跟只被盐水泡过的蜗牛似的,艰难地扶着舱壁向前挪动。 这条廊道的尽头是姐姐的舱室,舱门上还挂着个紫草篮子…… “坚持住……”他忍着痛,踉跄着往前走。 向天飞正在廊道里巡逻,检查着船舱各层是否有疏漏的地方。 突然,他瞧见一道颤颤巍巍的人影。 来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却又勉强撑着往前走。 向天飞一下子警惕起来! 只见这人是个生面孔的小海盗,额头满是血污,身上也渗着斑斑血渍。 “站住!”平地一声雷,向天飞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你到底是谁?我在这儿混了这么久,怎么从没见过你这张脸?说!来这儿干什么!” 听到向天飞的质问,林平之身体一僵,慢慢抬起头,刚和向天飞对上眼神,就赶紧把目光移开,嘴里急促地喘着粗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向天飞一向没耐心,哪儿容得下这么可疑的人?他一步一步凑过去,沉声道: “问你话呢!你在这儿干——” 不等对方话音落下,林平之就拔腿就跑。 他哪儿敢回头? 只顾着拼命往前冲,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快跑!. 林平之胸口闷得慌,嗓子眼里已有了股铁锈味儿,向天飞却像个正在逗耗子的猫,慢悠悠地跟着,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笑。 他认出来了,这不就是之前放跑那些小娘皮的林平之吗? 上一回,林平之也是这般落荒而逃。 哼,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了黑夜,耳畔传来了“骨碌碌”的轮子滚动声。 轮椅上坐着一个青衣人,正是尤明姜。 她还是戴着那张傩面具,遮住了整张脸,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紫草香味儿,苦中带甘。 林平之眼睛一亮,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扯着嗓子大喊:“姐姐,救我!” 尤明姜听到喊声,慢慢转动轮椅,目光越过林平之,冷冷地盯住向天飞。 她眼神平静得很,却一下子扎进了向天飞的心窝。 向天飞心里一沉,脚步瞬间停住,脸上的冷笑瞬间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恐,他嘴唇微微颤抖,想说话,却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你……” 尤明姜没理他,只是抬抬手,示意林平之躲到自己身后。 林平之连滚带爬地躲过去,大口喘着粗气,像刚从鬼门关逃回来。 尤明姜冷冷开口:“向天飞,再往前一步,我就让你真的飞向天!”. 就这样轻易地放走林平之么? 向天飞咬咬牙,额头直冒汗,想到这儿,他实在心里窝火。 尤明姜扫了他一眼,没有搭理,就准备回舱内。在她转身之时,向天飞突然暴起发难,鹰爪直取尤明姜的后心! 谁也没看见那根银针是如何飞出的,却见寒芒乍现,他的左眼已绽开血花! “……眼睛!我的眼睛!”向天飞双手捂着左眼,痛得满地打滚。 大股鲜血从他指缝中呲出来,向天飞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谁能料到,平日里在这片海域翻云覆雨的高手向天飞,竟像一只被顽童肆意摆弄的蝼蚁,毫无还手之力,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方才那道残影,快到让人来不及捕捉。 向天飞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刹那间,一只眼睛鲜血迸溅。 还没看清对手究竟是如何出手的,这场对决便已尘埃落定。 巨大的实力差距,让向天飞满心绝望。 他猛地仰头,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你这泼才,有种就杀了我!” 尤明姜皱了皱眉,忽然伸出手,只听“夺”的一声,手指直接插进舱门,就像插进软豆腐里一样。 眨眼间,她把整块坚实的舱门漆面挖了出来,随手一扬,木屑如雪花般飘散开。 这看似坚固的舱门在她手里,却如同腐朽的干酪般脆弱。 飘散的木屑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向天飞头上,模样滑稽极了。 “冷静了么?找死之前,我劝你还是想清楚,死在我手里,你的死相不会比这木头好看多少。”尤明姜慢条斯理掸去了指尖的木屑。 姗姗来迟的丁枫,盯着舱门上碗大的窟窿,喉结上下滚动,那分明是生生用手指剜出来的,终于明白为何黑木崖会派个残废去蝙蝠岛。 这人分明是个头戴傩面具的罗刹。 瞥见丁枫,尤明姜指尖还沾着木屑,漫不经心捻了捻:“到庆元府停船。” 丁枫只有咬着牙答应的份儿。 尤明姜招了招手,将林平之带进了舱室内 浪头裹着白沫,“砰砰”地撞在船舷上。 舱室内。 林平之额头的伤口血肉模糊,碎发被血水黏成一团。尤明姜戴上医用□□手套,用生理盐水给他冲洗伤口。 林平之眉头紧皱,疼得嘴唇哆嗦:“姐姐,我疼……” “忍一忍,马上就好。”尤明姜安慰道,冲洗完伤口后,她把熬好的麻沸散一勺勺喂给林平之。 林平之的眉头舒展开来,表情也放松了许多,尤明姜用碘伏棉球,擦拭伤口边缘消毒。 确认伤口干净后,在线尾打了个结,稳稳地拿着针,这是圣母系统奖励的医用缝合针线,能让林平之少受点罪。 针尖精准地缝合着伤口,尽量让伤口对齐,这张漂亮的脸蛋,可不能留疤呀。 麻沸散已经开始起效,但林平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随着一针又一针的缝合,伤口被细密的缝线拉拢,鲜血也渐渐止住了。 “好了。”尤明姜剪断缝合线,小心地给他覆盖上无菌纱布,“别担心,答应你的事儿,肯定算数。明日,我就送你回家。” 这句“送你回家”,惊得林平之呛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 尤明姜连忙伸手替他顺着后背,“瞧你这高兴劲儿,都乐糊涂了?” 少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唤道:“姐姐……” “怎么了?” “姐姐能不能送我到镖局门口?”他想让爹娘也见见自己的救命恩人。 尤明姜以为他是担心路上再被紫鲸帮的人截住,于是笑道:“行。” 林平之心里敞亮起来,阴霾一扫而空,他扬起一张纯真的笑脸,跟着笑了起来 深夜的海风,从半敞的舷窗钻了进来。 林平之蜷缩在厚实的棉被里,摩挲着指腹,新结的痂被海风轻轻搔弄,痒丝丝的。 少年裹紧了被子,目光却追随着尤明姜开蚌取珠的动作。 海盗们抬来一整筐海蚌,见海盗们当着尤明姜的面,连眼珠子都不敢乱瞟,林平之瞧着那群海盗抖抖索索的模样就好笑。 林平之这个海盗们追杀的人近在咫尺,他们却始终不敢与他对视。这些往日里抡着砍人如切瓜的海盗,在尤明姜的面前,乖顺得跟群软塌塌的海蜇似的。 这念头刚起,少年便屈指轻叩额头。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怎能生出这般促狭心思?可心里那股得意劲儿,却像涨潮的海水般止不住地上涌。 尤明姜脚边码着半人高的海蚌。 海蚌壳里能裹着珍珠的,十成里不见得有一成。海珠是海蚌肉里长出的舍利子,圆滚滚一粒,光也是温温润润的,不亮得扎眼,不像河珠总带着砂砾的粗粝。 要是凑到油灯底下转个半圈儿,就能瞧见珠面上细细的螺纹。 海蚌壳泛着青灰色,尤明姜左手托蚌,右手执刀。 小刀轻巧地撬开个口儿,剖开层层叠叠的珍珠囊。偶有珠光闪现,她指节一顶,浑圆的海珠“叮”地溅起细碎的水花,滚进个陶瓮里。 那只取珠后的海蚌,被她从窗沿推出。 “扑通”一声,重归大海。 林平之看得入神,忍不住伸手想试。 手指刚触及蚌壳锯齿状的边缘,就被尤明姜一把按住,“小心蜇伤口。” 林平之讪讪地缩回手。 少年平日里爱动,爱和镖头们出去打猎,最受不了这般拘着,可尤明姜眼风一扫,他就低下头,笨拙地躲开她的目光,默默坐着,偷眼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脖颈上。陶瓮里的珍珠越来越多,大大小小,足有上百颗。清水漾起细纹,珍珠骨碌碌打着转儿,泛着淡淡的光晕。 她手指在水中轻轻搅动,珍珠彼此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舱外传来浪涛声,混着海盗们的吆喝,倒衬得这方寸之地格外安宁。 林平之静静地看着,静静望着她灵巧的手指撬开蚌壳,指尖轻轻一挑,便取出一颗颗浑圆的珍珠,心头忽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悸动。 尤明姜先拈起颗赤金珠,又挑出十二枚紫珠,将这些稀奇的珍珠装入个檀木盒里。 “姐姐要送礼?”少年凑近问道,眼睛里盛着好奇的光。 “送姊妹们的。”她答得轻描淡写. 原来是送给姊妹们的啊…… 眼眸倏地暗了下去,林平之撇了撇嘴,眼神里盛满了说不出的失望。 他是父母捧在手心的独苗苗,父母给予的宠爱,向来是他独占的珍宝。 锦衣玉食的少镖头,从不觉得缺少什么,直到看见尤明姜挑选珍珠的宠溺模样,那种无需言说的亲密,让他心底竟生出一丝隐秘的羡慕,和一丝从未有过的渴望。 要是他也能有个这般温柔的姐姐,该有多好…… 瞧见少年直勾勾地盯着海珠,眼睛都看直了,尤明姜不禁觉得好笑,随手从舱壁上取下一个褡裢,精挑细选了些颗粒饱满、圆润剔透的上等珍珠。 不一会儿,褡裢就被塞得满满当当,而后递到林平之跟前。 “给你的。”她将沉甸甸的褡裢塞进少年怀中,“当作纪念。”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脸红红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雀跃:“谢谢姐姐……” 福威镖局的少镖头什么珍玩儿没见过? 去年生辰,父亲赠的和田美玉,抵得过一条街的铺面,可再贵重的美玉,终究只是他珍宝匣里的又一件玩物。 而褡裢里这一捧珍珠的温度,好比一簇跳动的火苗。 明明灼得他胸口发烫,他却偏偏舍不得收起来。少年慌乱地按住胸口,恨不得止住自己乱了章法的心跳。可红得滴血的耳垂儿,早已经泄露了他的心事。 “早些歇着罢,明日船一靠岸,咱们就上岸。”尤明姜洗净了手,将舷窗轻轻合上。 灯芯“嗤”地一声熄灭。 舱室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嗯。”林平之应得乖巧,老老实实地躺平了身子。 可眼皮一合上,思绪却像被惊动的海鱼,在黑暗中四处乱窜。 他听着缆绳在风中吱呀作响,连尤明姜均匀的呼吸声,都成了扰人的声响。 少年悄悄翻了个身。 只希望这一夜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翌日。 雨丝织成密帘,绳桥在雨中晃如秋千。 林平之盯着二十丈外的江岸,掌心沁出冷汗。 紫鲸帮的船泊在江心,他本就轻功不济,更何况姐姐还坐着轮椅、行动不便,难道真要他跳下水游过去吗? 船上只有几个擦拭甲板的海盗,他们偷偷在背地里等着看笑话。 丁枫不见了踪影,听说下船去赴宴了,这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尤明姜坐在轮椅上,背着竹编药篓,将胳膊搭在栏杆上,瞧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轻笑道:“区区二十丈,还怕姐姐我没法把你送过去?” “我……”林平之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得厉害。 他的脑海里乱糟糟的,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平日里坐着轮椅的人,究竟要如何施展轻功;更无法勾勒出轮椅在晃晃悠悠的绳桥上怎么前行。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荒诞至极。 好在,尤明姜也没打算让他天马行空地想象。就在一众海盗满是惊异的目光里,她稳稳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林平之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大张,都能塞下一个鸡蛋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冒出一句:“姐姐,你……你竟然能站起来啊?” 尤明姜轻描淡写:“我好像从来也没说过自己站不起来吧。” 林平之听了,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那姐姐怎么天天坐着轮椅呢?” 尤明姜耸了耸肩:“不省点力气,哪能料到有些人这么能折腾,净给我找事儿。” 忽然,一阵嘈杂声打破了这份沉寂。 一层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喊:“海老大先前说要炖鱼醒酒,怎的舱门锁死了?” 紧接着,传来一阵斧头劈砍舱门的闷响。 鱼鳔胶裂开,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此起彼伏的惊叫声轰然炸开。 “海鸥!哪儿来的这么多的海鸥!” “救命啊,好多的海鸥——” “作孽啊……定是海龙王收人了……” 尤明姜低下头,从褡裢里捻出一颗饴糖,轻轻塞进嘴里。 甜味儿在舌尖上慢慢化开,与此同时,海盗们的骚动,从船缝底下隐隐传了上来。这些平日里在刀口上舔血的海盗,眼下却像是被吓破了胆的毛孩子。 廊道里乱成一锅粥,一群海鸥在半空中盘旋,海盗们手忙脚乱地扑打着。 这些海鸥来得蹊跷,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直到盘旋在海阔天舱室里的最后一只海鸥,扑腾着翅膀飞了出去,廊道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海盗们挤在舱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当看清屋内景象的那一刻,众人脸无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海鸥吃人了……”. 海鸥吃人了? 林平之还没反应过来,腰间倏地一紧,尤明姜竟揽着他踏浪而起。 少年慌忙闭眼,只觉咸湿的雨雾裹着紫草香气扑面。 再睁眼,人已稳稳落在二十丈外的岸上。 只留下甲板上的一众海盗面面相觑,嘴巴张得老大. 这雨下得绵密,把巷子浸得湿漉漉的。 伞沿垂下的水珠子,一溜儿排着队往下跳。林平之故意放慢脚步,鞋子踏在积水洼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他装作整理衣袖,眼尾的余光却悄悄追着那抹青色的身影,伞微微倾着,露出半截儿修长的手腕,在雨雾中朦朦胧胧。 一副傩面具遮住了她的脸,在断断续续的雨帘里,变得模糊而温柔。 雨滴顺着伞面滑落,打在地面溅起微小水花,好似他难以平静的心。 林平之只觉她周身萦绕着神秘气息,像酒杯里倒映的月亮,撩拨心弦。 两人并肩走着,偶尔衣角碰到一起,他就心跳陡然加快,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 少年暗自懊恼自己的失态,努力移开目光,可思绪却不受控制,不断猜测面具下到底是怎样一张脸。 每一次念头闪过,他都忍不住又悄悄侧目,竹柄油毡伞撑起了一小片天,雨珠子沿着伞骨滚落成珠帘,和他的心跳声一起,在耳中咚咚作响。 巷子里已经出现了染着“福威”二字的灯笼。尤明姜微微拧紧了眉头,这一路行来,她不止在一处看到了青龙会的记号。 越接近福威镖局,记号就越多。 她心想:青龙会的发祥地在闽南,秘密分舵遍布天下,多达三百六十五处,为啥突然盯上了福威镖局? 难道林平之说的那个辟邪剑谱,当真是什么绝世宝物? 尤明姜心里思忖着把消息递给景阳冈的高寄萍,留意下江湖近来的风吹草动。 就在这时,巷子口拐来个老人,看打扮像个门房。老门房提着写着“福威镖局分号”灯笼,小跑过来,灯笼穗子甩出圈圈光晕。 尤明姜扬了扬下巴,示意林平之抬头看。 只听老门房嚷嚷:“是少镖头到了吗?” 林平之应声道:“是我!” 老门房来不及擦脸上的雨水,急忙说:“少镖头来得正好,百里大侠来了。” 他说的百里大侠,是长青镖局的总镖头百里长青! 长青镖局遍布辽东的大小城镇。 福威镖局打算和“长青镖局”联合,从南到北的镖货,都一块儿护送。这么一来,那些想打劫镖货的匪盗,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老门房的鞋帮子上粘着片蛇鳞,尤明姜眼尖,一眼就瞅见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眼珠一转,却没开口点破他鞋帮子上的那点儿蹊跷。 林平之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顾不上打伞,撒腿就跑。没两步又折返,发梢滴着水:“姐姐,大恩大德,平之铭感五内,也该禀告爹娘才是,请姐姐随我去歇歇脚吧。” 尤明姜拒绝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不必禀告你父母,就此别过。” 林平之心有不甘,继续争取道:“可我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 尤明姜沉默了一会儿,将一个装满了珍珠的褡裢塞给他,再次开口:“就当不认识我,别跟任何人提起我。” 林平之没吭声,眼底隐隐有了泪水。 尤明姜背对着林平之摆了摆手,身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 只有踩在积水上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啪嗒啪嗒”地响,直到再也听不见。 林平之看着她的背影在雨幕里越走越远,一时间心里翻江倒海,酸涩得厉害。 攥着褡裢的手指节发白,他忽然觉得满袋珍珠,硌得肩膀生疼。 硌得心里更疼.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瘆人笑声:“噫嘻嘻。” 林平之猛地一惊,慌忙转过身去看,却见那个提灯笼的老门房,低着头,双肩抖个不停,手中的灯笼也跟着晃来晃去。 昏黄的光在地上投下诡异的影子。 “你……你怎么了?”林平之强装镇定。 老门房缓缓抬起头,咧着血盆大口,冲他嘿嘿直笑,活像个勾魂的吊死鬼。 林平之只觉后背发凉:“你是谁?!” “我乃十二星相,碧蛇神君!” 老门房衣袍底下突然涌出无数花花绿绿的小蛇,蛇头扭动,吐着鲜红的信子。 这些蛇显然都有剧毒,碧蛇神君虽然赤手空拳,身法却像蛇一样灵活柔软。 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林平之心中暗叫不好:“我不认识你!” “认不认识,有什么要紧?小子知道老夫是要你命的,就够了!” 碧蛇神君凶狠的掌风,招招攻向林平之的要害,林平之不敢硬接。 可蛇群来势汹汹,林平之浑身发冷,每避开一条毒蛇,都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实在躲无可躲,只好就地一滚,又成了落汤鸡。 雨水模糊了林平之的双眼,他狼狈地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碧蛇神君一掌落空,又攻了过来,“看你往哪儿躲!” 碧蛇神君掐向了他的咽喉。 眼看着那只枯瘦的手,就要掐碎他的喉咙,突然,数枚明晃晃的银针,窸窸窣窣地飞了过来,把碧鳞蛇扎成了马蜂窝。 尤明姜左手撑伞,凌空蹬步,伞面挡在了林平之身前。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滑落,打湿的发丝贴在脸上,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下意识喃喃道:“姐姐……” 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尤明姜反手把油毡布兜在他头上:“站到一边去。” “……姐姐!”林平之虽然满心恐惧,却强忍着颤抖,“别放过他!” 尤明姜抬起眼,冷冷地盯着碧蛇神君,握着伞柄的手,攥得嘎吱作响。 镖局的门房,通常是有经验或者年轻力壮的趟子手,尤其是福威镖局敢在庆元府开分号,自然是要顾得体面的。 那老人做个扫地杂役,或许使得,要说是镖局的门房,形象还是差点儿火候。 再加上瞥见那枚蛇鳞,她担心这褔威镖局遭了毒手,特意来探了探情况,却发现百里长青已接手了福威镖局的巡防,上上下下如铁桶一块,十分安全。 两厢的镖师们坐在厅里寒暄喝茶,看起来氛围倒是融洽。 她也就放心地折返回小巷。 没想到,一过来就看见碧蛇神君要杀林平之。 在尤明姜眼中,十二星相在江湖里,不过是一群成不了气候的跳梁小丑,他们行事毫无底线,仗着有些微末伎俩,搅得镖行不得安宁。 十二星相里的【白山君】,尚且没什么斤两,更不要说区区使毒的【碧蛇神君】,比七月十五分舵吸纳的鹰爪队还不济。 这些个腌臜货色,当年放在崖州分舵,是给她提鞋也不配的。 她也是真的没想到,林平之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还弱。 她原以为,林平之毕竟是少镖头,身负重伤才这么狼狈,没想到打个碧蛇神君都费劲儿。 “嗖——” 碧蛇神君袍袖一挥,十几条花花绿绿的碧鳞蛇,朝着尤明姜扔了过去。 伞面忽然往下一沉。 竹伞骨咯吱转开,伞骨是攒成的,削得锋利的竹片飞速旋转,毒蛇飞溅的血花,幽幽地绽放在伞面上。 尤明姜眼中寒芒一闪,脚下轻点地面,整个人欺身而上。 眨眼间,伞尖已逼近碧蛇神君。 尤明姜趁机按下机簧,伞尖弹出利刃,砍向碧蛇神君的双臂。 “啊——”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巷口灯笼晃了晃,暗红的光晕染开在积水潭。 尤明姜执伞而立,看着在地上哀嚎打滚的碧蛇神君,脸上毫无表情。 碧蛇神君倒在血泊中,双臂被齐齐斩断,鲜血淋漓。 还没等他爬起来逃走,尤明姜已经慢慢地走了过去。 碧蛇神君见状,吓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勉力支撑起残缺的身体,蹬着腿往后缩,他退一步,尤明姜就进一步。直到他背靠着墙壁,残缺的臂膀溢出大滩鲜血,已经退无可退。 他想活,不想死。 都怪他一时疏忽,在林平之身上浪费了太多口舌,终究是埋下了隐患。 碧蛇神君失血过多,冷得牙齿格格打战。 见尤明姜慢悠悠地停住脚步,高高地扬起了伞剑!他顾不上伤口崩裂的痛楚,强撑起身子,歇斯底里地大喊:“不是我的主意,是青龙会……” 尤明姜动作一顿,猛地看向他。 碧蛇神君大喜,刚想给自己求情,伞剑突然刺进了他的左胸,鲜血狂飙! “你……”碧蛇神君目眦欲裂,嘴里吐出浓稠的黑血。 “活该。”尤明姜冷漠地看着他,伞剑贯穿他的胸膛,她旋转伞柄,绞碎他的脏器,然后猛地拔出伞剑。 “扑通”一声,碧蛇神君的尸身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个堵着红木塞的小瓷瓶,骨碌碌地滚到她脚边。 尤明姜捡起小瓷瓶,黄签用蝇头小楷标注着一行小字:“碧鳞蛇毒”——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碧蛇神君:十二星相里的【蛇】,该犯罪团伙爱抢走镖押护的红货。 [好运莲莲]百里长青:辽东“长青镖局”话事人,青龙会暗杀对象。 [好运莲莲]福威镖局:由林平之祖父林远图所创,总局在福建福州,分设十处,旗下八十四位镖头。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的营养液:[红心]“森森然”灌溉营养液+20[红心] 第37章 废稿 林平之呆立在原地。 他嘴唇微张,咽了口唾沫,还没缓过神来。 雨水打在他身上,可他浑然不觉,脑海回放着碧蛇神君被一剑刺死的画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朝着尤明姜走去。等走到她的近前,他声音带着激动:“姐姐,你好厉害!” 尤明姜把小瓷瓶揣进怀里,在地上蹭了蹭伞尖儿的血迹。 林平之兀自道:“要是我也能有这么厉害的本事,爹娘一定很高兴……” 尤明姜打断他:“这人是十二星相中的碧蛇神君,作恶多端,江湖悬赏很高,官府也想除掉他,等我走远了,你就派人去请官府的人来这儿。” 林平之听她还是要走,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亮晶晶的眼神黯淡下去。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姐姐,我们还会见面么?”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他白玉般的脸颊滑落。他越说越急,声音也渐渐拔高,带着几分哭腔,“我会变得很强的,不会再拖你后腿……” 尤明姜摸了摸他的头:“乖,等你学好了武功,自有相见的那一天。” 林平之听到这话,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光亮,可转瞬又被焦虑取代。他胡乱抹去脸上的雨水,“姐姐,那要等多久?” “你好好练功就是,到时候,我可要考考你的功夫。” 林平之重重地点点头,像是给自己打气,“好,我一定不会让姐姐失望!” 尤明姜转身要走,他急忙又拉住她的衣袖,嗫嚅道:“我不会跟任何人透露这件事,这是我和姐姐的秘密……” 尤明姜心中一暖,却还是轻轻挣脱林平之的手:“保重。” 傩面具渐渐隐没在朦朦胧胧的雨幕里。 林平之伫立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苔藓滑腻腻的,从砖缝里爬了出来。 零落的犬吠回荡在幽静的巷子里。 尤明姜一路暗中护送着林平之。 沿着这条青石板路前行,拐过几条幽深的窄巷,再绕过一座大牌坊,就到了西街。 细细看去,只见一道朱漆大门敞开,高悬着“福威镖局庆元府分号”的烫金牌匾。 门口的长凳上,坐着一位劲装佩剑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眼神中透着习武之人的精悍,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 这人正是长青镖局的总镖头百里长青。 追随他的一众镖师面红耳赤,正围着个福威镖局庆元府分号的趟子手讨说法。 隐隐约约听见说什么:“你们林总镖头好大的威风!我们从辽东千里迢迢赶来,他却把我们晾在这处,说什么联合,原来就是戏耍我们的!” “……天下有这样巧的事儿,都让林家人赶到一起了?你把我们当猴儿耍么!” “走,回辽东去!” 被簇拥在中间的趟子手,脸上满是焦急与无奈,连连擦汗,一副无地自容的窘迫模样。这趟子手在镖局多年,为人忠厚老实,今日面对这等*场面,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少镖头失踪一事作不得假,总镖头已经派人去查探,诸位好汉是江湖豪杰,如果能帮得上忙,不如一同寻找。”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暗自叫苦。 林总镖头这次可真是失了分寸,这可如何是好? 林震南生意手腕儿高明,特意将这次会面安排在了庆元府,庆元府地处三江汇流处,港埠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在这等富庶之地,常押送贵重货物,擢选的都是拳脚工夫了得的镖师,就连趟子手都个个身强力壮,精气神也格外抖擞。林震南向来听说百里长青在辽东威望极高,害怕失了脸面,才着意这样安排。只是不曾想,儿子林平之前些日子失踪,林震南顿时失了分寸,着急忙慌地去找。 想到这里,趟子手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仍说着好话儿. 尤明姜若有所思。 刚开始瞧见了那个老门房,尤明姜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听他们这番对话,林平之应该是家族里极为受宠的独苗苗,既然如此,他爹为什么不让他学什么劳什子的《辟邪剑谱》呢? 却见林平之几步跃上阶梯,把身上遮雨的油毡布甩到一边。他双手抱拳,急忙迎上前:“各位好汉稍安勿躁,有话慢慢说。” 被围着的趟子手,见了这张眼熟的漂亮脸蛋,眼前一亮:“少镖头!” 辽东好汉们先是一怔,见他美则美矣,却像个落汤鸡似的,狼狈不堪,随即道:“你又是谁?别以为随便来个人就能把我们打发了。” 林平之连忙解释:“我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林平之,这次福威镖局确实有不妥之处,让各位大老远赶来,却遭受冷待,只是家父是因为我被紫鲸帮捉走才会延误会面。还请各位大哥海涵,请百里世伯海涵。”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相互对视了几眼,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这些镖师只不过是要个说法,只要处理得当,倒是不难安抚。他已经不是小孩子,自然应该拿出大人的模样。 百里长青仔细打量他,见他相貌绮丽,言语文雅,虽然沾了满脸的泥点子,身上还有伤势,又嘴甜地喊自己为“世伯”,大大方方的,十分敞亮,一时心生好感。 早些年,百里长青在闽南闯荡江湖,混了几年后,辗转于福州、建州,末了还是去了辽东,才算打出些名堂来。 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只有他的好兄弟们知情,邓定侯算一个,王万武也算一个。 至于福威镖局,当年林远图威震东南,谁不敬服?他的儿子林镇南也是个好人,虽武功不如其父,但凭着急公好义、乐善好施的名声,在东南一带也很吃得开。 想当初,青龙会的老巢就在闽南。那会儿青龙会扩张地盘,正赶上百里长青在那边走动,被百里长青屡屡阻挠,两边没少交手。 有一回,百里长青着了道,遭了暗算,差点把命搭上,亏得福威镖局的人路过,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这一次搞联营镖局,将福威镖局纳入版图,百里长青未尝没有知恩图报的意思。 再者,如果没有那趟镖……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 如今见着这俊秀的年轻人,百里长青心里忽地一紧,恍惚又看见了江云馨的身影。 也不知她带着孩子,这些年过得怎样? 一别经年,那孩子也该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了吧? …… 想到这儿,百里长青缓和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来你就是平之贤侄,不要慌张,误会解开了就好。我这些兄弟们也是急性子,你不要往心里去。不过,你这是……” 听到主心骨这样说,林平之松了口气,这福威镖局的风波暂时是过去了。 他苦笑,请众人进去:“这事儿说来话长,各位好汉,咱回厅里继续喝茶。” 待众人都进了府,趟子手悄悄凑到林平之耳边,竖起大拇指,小声说:“还好少镖头来得及时,真是越来越有您祖父的风姿了。” 见事态已经平息,尤明姜默默转身离去。 林平之似有所感,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终是轻轻一叹命人合上了大门. 尤明姜撑着伞,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忽而一道烟花爆响,她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我倒忘了,今天是下元节啊。” 下元节是水官大帝的生日。 道教宫观在举行斋醮法事,道士们诵经礼拜,江边许多人在这里放纸扎灯。 听说今晚还有乡绅筹备了好几树的药发木偶表演。 丁灵琳拖着叶开往前走:“你快点走嘛,我还没见过药发木偶呢!” 叶开无奈道:“丁大小姐,你急什么?药发木偶又跑不了。”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戳了戳丁灵琳的腰,示意她看一眼傅红雪。 傅红雪脸色苍白,裹着黑裘衣,慢吞吞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身影看起来萧索又落寞,那双孤星似的亮眸,也看不出曾经的神采。 丁灵琳于心不忍,戳了戳叶开的腰,极力压低声音:“傅红雪还是老样子,他到底怎么了?” 叶开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傅红雪追着尤明姜出去以后,再回来就发了高烧,病得糊里糊涂了好几天,等醒来时就变成了这般颓废的模样。 他又不能把尤明姜的事告诉丁灵琳,毕竟尤明姜是杀害她三哥的凶手,丁灵琳已经伤心了很久,他不忍心再往她伤口上撒盐。 叶开屈指点了点她的鼻子,“你不要总和我打闹,叫傅红雪静一静吧。” 傅红雪听得到两个人的对话。 他一言不发,默默走向了另外一端。 叶开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开口阻拦. 尤明姜逛到了附近,把伞收进竹编药篓里,顺便摘下脸上的傩面具透透气。 附近有个卖糖炒栗子的,香气袭人,隔着老远就往她的鼻子里钻,她取了串儿铜钱,就跟着人流往前拱。 傅红雪不打算在江边逗留,正要转身离开,一道身影忽从他眼前掠过。他无意中瞥了一眼,却如遭雷殛,当场愣在了原地。 人潮涌动里,他的视野里却只剩了一人。 他怔怔地望着那道眼熟的身影。 她一袭青衣,背着竹编药篓,无论在街市上看到什么,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光是一个侧脸,他却已在心里补全了她的容貌。 傅红雪抖若筛糠,眼泪已抢先落下,他嗓音沙哑,喊得吃力:“……明姜!” 尤明姜下意识地回头:“嗯?” 她转过脸去,只见傅红雪站在灯火阑珊处,死死地盯着她。 他好像瘦得厉害。 黑裘衣在瘦削的身上打逛荡,下巴上还有青青的胡茬,眼窝黑沉沉的,一副憔悴到了极点的样子。 傅红雪强忍着眼泪,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近。 每一步都带着难以置信与小心翼翼,靠近又怕是幻影,不上前又怕错过。 天! 这人居然是傅红雪。 尤明姜脑子“嗡”一声,呆呆地望着他。 心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望着傅红雪,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周围的喧嚣声渐渐远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遭人潮涌动,她却像黑夜里晃眼的灯塔,引导着他的航行。 衣袂被风掀起又落下,她歪头的神情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三丈,两丈,一丈。 心脏突然在胸腔炸开闷痛,膝盖不受控地发软,却还在兀自向前倾身。 隔着一丈远,傅红雪却生了怯,停下了脚步。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而复活的神迹吗? 这些时日在月下跪破的膝盖,当真换来了上苍的垂怜? 还是说,他又魇住了,醒来又是一枕槐安? 他恨不得马上扑过去,可是又怕扑过去,兜住的又是一阵风。 傅红雪咬破了舌尖,铁锈味立刻弥漫在唇齿间。 疼。 原来不是梦。 这具残破的身体总是这样,一旦大喜大悲,就会抽搐着痉挛,他嘴唇泛白,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跟抽搐的山羊似的口吐白沫儿。 但他不在乎了。 如果她肯为自己停下脚步,他宁愿呕出心来。 定定对视了良久,傅红雪双眼通红,陡然拨开乌泱泱的人群,一步一颤,不躲不避,直直地奔她而来。 如此一来,难免与周围人产生些许磕绊。 有人骂骂咧咧地推搡他,有货郎的扁担擦过他的额头,可他浑然不觉、充耳不闻,踉跄着往前挨,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 生怕稍微一错开视线,她又会化作一抔星光消散在眼前。 这般神情让尤明姜想起了扑蝴蝶的孩童,明明是心急火燎的,偏偏还要屏着气儿往前凑,生怕把蝴蝶惊走了,连呼吸重一点儿都成了困扰。 尤明姜于心不忍,抬脚想走向他,可是才挪了半步,他眼底就露出了惊鹿似的水光。那是一种绝望的、心悸的、惶惶然的神色。 她不敢动了,只好站在原地,等着他向自己走过来。 他像个刚刚学步的婴孩,一瘸一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剩下咫尺距离,他忽地张开双臂,一把用力抱住了她。双臂勒得很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却仍止不住地浑身颤栗。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紫草香,是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尤明姜。 他泪流满面道:“找……找到了。” 破碎的哽咽里混杂着点儿血沫子,他佝偻着脊背,将脸埋在她的肩窝。 想来一定是下元节的月光太重,重得压弯了他孤寂了十九年的脊梁。 傅红雪想起自己从前读《长恨歌》,总嫌“上穷碧落下黄泉”来得浮夸和矫情,可在此时此刻,他才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凄凉。 思念是门檐下垂挂的雨,落雨声敲着敲着,就沁进了心底。 人世间的每一次重逢,何尝不是一次次刻意的寻觅。 哪儿还需要踏遍什么碧落黄泉呢? 只是关帝庙神龛前的蒲团,叫他伤心得失魂落魄,叫他无数次流着泪从噩梦里惊醒。 都是他贪心犯下的错。 他愿意退回到兄弟姊妹的位置。 他只要她活着,从此再也不敢贪心了. 尤明姜被这个突然的拥抱吓了一跳。 看见这一幕,路人纷纷投来了惊奇的目光,那药发木偶再怎么精彩,也没有这场面有乐子吧? 她支楞着双手,在周遭儿的哄笑声里,尴尬得不知所措。 尤明姜讷讷道:“傅……红雪?” 她很想掰开他的胳膊,很想提醒他,大庭广众之下不要搂搂抱抱。 可是一滴滚烫的眼泪沾在她的脖颈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尤明姜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他在哭,也在笑,分不清悲喜的眼泪一颗颗落入她的颈窝里头。 傅红雪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没死……只要你还活着,就够了……” 他胸腔里涌起一股温热的震颤。 像只漫漫寒夜里冻僵的雏鸟,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手悬在半空里,蜷着指尖儿,尤明姜迟疑了半晌,才轻轻回抱住他。 人潮拥挤,声浪翻涌,他的话却像是暮鼓晨钟,穿透层层喧嚣,字字分明。 傅红雪这一瞬觉得很幸福。 他人生里那些零零碎碎的美好,一下子升仙成精,化作这个最耀眼的人。 他清清楚楚听到了尤明姜的心跳声,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心跳。 活人才会有心跳声。 尤明姜慌了神,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不要哭。” 听到她的话,傅红雪眼泪却更加汹涌,连忙别过脸,“我……我没哭。” 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双手捂着脸,泪水却从指缝里慢慢渗了出来。 他终于泣不成声。 尤明姜抬起手,想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你是男子汉。” “在你面前,”傅红雪抓住她的手,合掌抵在唇边,声音带着哭腔有些闷闷的,“我好像永远都坚强不起来。” 尤明姜迟疑道:“你不生气吗?” “……生气?”他缓缓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生什么气?” “我没死……那你为我流过的眼泪,岂不是白流了?”尤明姜内心挣扎,“你不要憋在心里,哪怕是扇我几耳光,我也生受着,绝不还手。” 傅红雪心里一阵刺痛,失去她,才是真的痛不欲生。 每一刻,都过得无比煎熬。 如果流干了眼泪,就能换回最重要的人,那人世间不知有几多孟姜女。 眼眶里涌出热泪,心脏传来一阵绞痛,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尤明姜看懂了。 “谢谢。”尤明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不由自主地,她的指尖轻轻搭上了傅红雪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宜人的温热,指腹因为常年采药,有着细微的茧子,能感受到粗糙的触感。而与之相比,傅红雪的手苍白且冰冷,似被霜雪冻伤了,未曾沾染一丝暖意。 傅红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眼睫微微颤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一股淡淡的紫草香气,悠悠地从尤明姜身上传来,萦绕在他的鼻尖,暖烘烘的触感从交叠的手上蔓延开来,直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不远处,卖簪花的娘子正百无聊赖地守着摊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看得津津有味,嘴里还忍不住嘟囔着:“哎哟喂,这可太有意思了,比嗑瓜子儿还让人上头呢!” 尤明姜:“……” 傅红雪:“……” “……是我冒失了。”尤明姜这才回过神,不紧不慢地抽回手。 抽回手后,她自然地垂在身侧,仿佛刚刚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傅红雪微微一怔,像是还没从那短暂的温暖中缓过神。随即,他喉结轻滚,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垂眸,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挽留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就在这时,天空隐隐传来细微响动。 刹那间,烟花轰然炸开,强烈的光芒如潮水般汹涌,刹那间点亮了整个夜空。 尤明姜轻咳一声,目光仍紧盯着天空,介绍道:“药发木偶。” 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与兴奋。 傅红雪低低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沉,却也难掩其中的好奇。 二人一前一后,朝着江边走去。 百姓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涌来,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兴奋的呼喊,脚步匆忙却又带着按捺不住的喜悦。 一截引线燃尽,“轰”的一声巨响,火树银花在夜空中汹涌绽放,亮如白昼。 焰芯的爆裂声连绵不绝,哪吒脚踏风火轮,从竹枝花树间迅猛腾空而起。 烈烈风声中,混天绫肆意翻飞,紧接着,仙娥神将们劈开层层烟霞,熠熠生辉。 真真应了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尤明姜眼里满是惊艳,喃喃道:“这就是药发木偶么?!” 烟火的光芒映照在傅红雪冷峻的脸上,他眼里满是震撼与新奇, 目光扫到尤明姜亮晶晶的眼眸,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傅红雪感到一阵温暖。 就像在凛冽寒冬里,饮下一杯加了姜丝话梅的温热黄酒。 酒液滑过喉咙,浑身暖洋洋的,心里满是被温暖包裹的幸福。 ②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火树银花处. 庆元府的下元节庆典结束了。 寒风卷着淡淡的硝烟味儿拂过脸颊。 药发木偶的最后一簇焰火消散,江畔的灯笼一盏一盏暗了下去,连卖纸扎灯的老汉都已经收完了摊子,满地只留下花花绿绿的爆竹纸屑。 这时候,已经很冷清了。 月光洒在傅红雪满是褶皱的衣襟上。 他静静地伫立在江边,目光追随着江心里顺流而下的石榴灯。 竹篾扎成的石榴灯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灯笼上“五谷丰登”四个漆字,随着水波起伏而忽明忽暗。 渐渐地,江面浮着的几十盏石榴灯,陆陆续续剩下七八盏还亮着的。 黑裘衣在夜风里猎猎作响,他手指下意识地在刀柄上摩挲。 “你看那些灯,”尤明姜伸手指了指江面,几十盏石榴灯晃晃悠悠,“大伙儿都在放灯,你要不要也放灯来耍一耍?” 傅红雪黯然道:“没来得及准备。” 先前沉浸在伤痛里,根本无心过什么下元节,自然没有准备纸扎灯。 就连叶开和丁灵琳也被他拖累,玩也玩不尽兴。 “你瞧这个可使得?”尤明姜想了想,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了只皱皱的孔明灯,“开封迓鼓表演得的,虽不及石榴灯应景……” 话还没说完,江风已经将裱糊的灯纸吹得簌簌响,她捧着这盏孔明灯,转给他看,灯面上用工整小楷写着一行吉祥话:“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转了个面儿,另一行是“②河清海晏,岁和时丰”。 “是个好愿景。”傅红雪接过灯来,轻轻颔首。 火折子“嚓”地一亮,尤明姜点燃孔明灯,灯芯燃起,暖黄的孔明灯缓缓腾空,灯光映着两张脸。两个人仰头望着那团暖光越飘越远,渐渐化作天边一粒小小的星子。 傅红雪轻声道:“谢谢你。” “该往客栈去了吧?”尤明姜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心中暗自思忖,是时候往客栈去了,“我送你回去。” “好。”傅红雪也没客气。 一路上相顾无言,只有傅红雪漆黑的刀柄在月下偶尔反光。 傅红雪望着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交叠着,掠过卖灯人遗落的灯缨,掠过茶摊熄灭的灶火,最后隐入垂柳掩映的巷口。 前方昏暗的客栈门口,掌柜的正守着一盏风灯,在柜台里打瞌睡。 “到了。” "就送到这里吧。” 傅红雪先怔了怔,忽地笑了起来,又重复了一遍:“就送到这里吧。” “好。”尤明姜伸手将他的裘衣领子翻正,看着他憔悴的脸色,他太瘦了,黑裘衣在身上打逛荡。 想起从圣母系统获得了【苯妥英钠针剂】和【左乙拉西坦片】这两种抗癫痫药物,尤明姜忍不住叮嘱:“你要记得吃药。” “嗯。”傅红雪忍着泪意,转身往客栈里走。 “傅红雪!”尤明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欠着你一顿荔枝,下次我请你尝。” 傅红雪扶住掉漆的门框,脚步一顿,忽觉身后的月光格外澄澈。 回眸望去,尤明姜立在老柳树下,竹编药箱在身后轻晃,月光正顺着尤明姜的肩头流淌下来,将青衣浸染上浮光。 方才还朦胧的视线,忽然澄明如镜,连她毛绒绒的头发都纤毫毕现。 那抹青在月色里素淡得近乎寂寥,是大雪压枝不肯弯腰的竹。 但他知道这不过是错觉,就像黎明前的夜色,总会被天光揉碎——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百里长青曾和王万武在闽南闯荡江湖,后又去了辽东。百里长青和江云馨育有私生子丁喜。这是原书设定,不是我瞎编乱造的。 [好运莲莲]“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好运莲莲]“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火树银花处”:改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问号]因为明姜站的这个位置,烟花绚烂,和“灯火阑珊”不搭边。 [好运莲莲]古诗引用:“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出自杜甫《忆昔二首》 [好运莲莲]古诗引用②:“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出自郑锡《日中有王子赋》 [让我康康]感谢以下小天使的营养液和手榴弹: [红心]“月见”灌溉营养液+2;“安静”灌溉营养液+2;“75231239”灌溉营养液+5[红心] [红心]“Gardenia”扔了1个手榴弹[红心] 第38章 废稿 夜深人静。 最后一簇硝烟缓缓消散,下元节喧闹的人群开始三三两两、意犹未尽地离开。 尤明姜双手揣在袖子里,背着竹编药篓,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 正走着,一个穿着玄色大氅的人迎面而来,阴影挡住了洒落下来的月光。 “尤长老。”来人声音沙哑。 尤明姜脚步一顿,袖中暗袋已然滑开半寸。 眼前的人浑身散发着陌生的气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一口叫破她身份的访客,可不多见。 “在下云从龙。”浑身水锈味儿的男人掀开风帽,沙哑的嗓音惊飞了一树寒鸦。 尤明姜挑了挑眉,暗忖:这不是黑木崖一直想要拉拢,却拉拢不到的神龙帮帮主么? “冒昧前来叨扰,实在迫不得已,事关长江水运,望借一步说话。” 听到这话儿,尤明姜的眼色瞬间变了。 长江水运…… 沉默须臾,她应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翌日。 这儿是一座清幽的茶寮小屋。 也是青龙会极为隐秘的一处据点,隐匿于市井之中,不为人轻易察觉。 “天青如水?” “飞龙在天。” 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来人逆着门外的昏光,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 来人一袭黑袍,鲜艳的雉鸡翎在寒风里轻颤,顶着一张红脸关公的脸谱面具。 西门玉捻着青玉烟杆儿的手指,微微一顿,满脸堆笑道:“贵客里面请——” 话音刚落,这人冷不丁一甩袍子,迅速一抹脸,红脸关公一下子就变成了金漆猴王。 这般陡然的变化,竟没能让西门玉的眉头皱上分毫,他依旧笑容满面,眼皮都没颤一下,青玉烟杆儿往帘子里虚虚一引。 这些与青龙会有着密切往来的怪人,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不怕来的人古怪稀奇,就怕来的是个无用之人。有本事的怪人,自然是多多益善. 十几张木椅子错落排开,这满室的牛头马面们,其实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江湖杀手。 这些人脸上戴什么面具的都有。 尤明姜打扮成个川剧变脸艺人,身处其中,丝毫不显突兀。 说起青龙会的任务,大抵可分为两类。 其中一类,是由上峰直接指派,往往油水不多,极有可能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另一类,则是靠本事去抢,被杀手们视为“红货”的私活儿。 所谓“红货”,原义是金银珠宝等贵重财物,但青龙会并非镖局,在其行动术语里,“红货”特指重点暗杀目标。 至于能从这种私活儿里斩获多少油水…… 自然是全凭杀手们一个个儿的各显神通。 在这片江湖丛林里,实力才是杀手们唯一的通行证。 强者尽享荣华富贵,弱者只能血溅当场。 江湖的残酷,在这条潜规则中尽显无遗. 今儿这桩买卖,就是个这样的私活儿。 这趟儿差事的报酬,绝非寻常意义上的丰厚可比,简直足以令各方豪杰眼红到滴血,任谁听了都要倒抽一口凉气。 只因目标在江湖中的地位不容小觑。 为此,青龙会甚至把“阻止百里长青与福威镖局达成合作”这件事,推到了台前当幌子,好暗中推进真正的谋划。 所谓“愿者上钩”。 十二星相里的碧蛇神君,就是青龙会撒下的一枚饵料。 只是这饵料啊,不小心撒错了鱼塘,扔在了鳄鱼的嘴边,钓鱼不成,反被鳄鱼来了个死亡翻滚。 对此,青龙会也不觉得可惜。 十二星相?呸,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只配成为青龙会与各方博弈的牺牲品。 尤明姜用脚趾头都猜得到青龙会的态度。 青龙会这个组织,就是个转世的饕餮。 它已经不是敲骨吸髓的程度了,而是把活人生生熬成透亮的猪油,连炼油剩下的脂渣都得吃干抹净。 在青龙会眼里,所有人都是会走路的薪柴而已,在烧干净最后一丝儿火星之前,连灰儿都要被风吹着再飘三丈远。 可惜尤明姜一身反骨,她不会乖乖就范。 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叛逃。 即便她当时不叛逃,以后也会有忍无可忍,直接火并的那一天。 这一遭儿,她要让青龙会知道知道,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言归正传。 这一次,青龙会处心积虑要对付的,正是凤尾帮的帮主——武、维、扬! 长江,自古以来便是天然的战略要冲。 极目远眺,南方的繁荣催生出源源不断的运输需求,长江与海洋联运,共同构筑起这条黄金水道,成为连接南北、贯通内外的经济命脉。漕运的兴衰,全系于长江这条大水脉之上,它的平稳运行,不仅关乎商贸的繁荣,更是军事补给的关键通道,各方势力无不觊觎,皆欲将其掌控在手中,视为制胜的法宝。 在这波澜壮阔的江天之间,凤尾帮与神龙帮两大势力,已经纵横捭阖长达二十余载。 他们麾下船只密集,遮天蔽日,在长江水域掀起无数风浪,掌控着长江水运的话语权,尽享其中的丰厚利益,这么诱人的财富与权势,又怎能不让江湖中人眼红心动? 自然就成了青龙会的眼中钉、肉中刺。 神龙帮虽也占据一定优势,不过,区区一个云从龙,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对青龙会来说,想抹除这么个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云从龙,远比不上素有“神箭射日”威名的武维扬那般令人忌惮。 于是,武维扬首当其冲. “西门老板,这趟买卖的彩头……”独眼镖师用铁钩叩着茶案,说话有些漏着风。 青龙会七月十五分舵的掌事人西门玉,因常代老板发放酬金,江湖人索性以“西门老板”相称。这人的发迹堪称传奇,按资历本轮不到他执掌分舵,偏生前任核心成员一场血洗,将七月十五分舵杀得只剩几个老成员。 如此,西门玉就靠着这份天赐的运气,从一众残党里脱颖而出,坐稳了分舵主的位子。 谁说运气不是实力的一种呢? 西门玉捧起茶杯,慢悠悠地吹开了茶沫儿:“十万两黄金,钱引也可,真金也可。” 满室抽气声里,那张金漆猴王的脸谱下,传出一道清泠泠的嗓音:“这红货,我要了。” 独眼镖师的铁钩,“嗖”地亮了出来: “哪儿来的小猢狲,乳臭未干,也敢在大爷面前狺狺狂吠……” 寒芒乍起! 独眼镖师的铁钩已被人夹在手指间。 “……狺狺狂吠?”金漆猴王贴近独眼汉子煞白的脸,“吠的是你这个废物。” 说完,反手一划,血线顺着他的脖颈蜿蜒而下,鲜血狂飙。 西门玉摩挲着青玉烟杆儿,眼底精光一闪,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人反杀对方,夺过铁钩以后,下手割的是颈侧动脉! 分毫不差,下手很利索。 众人还没缓过神来,手握双钩的精瘦杀手,怪叫着冲了上来。他的双钩闪烁着寒光,直取尤明姜的咽喉与下腹,企图一招致命。 尤明姜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双钩落地! 紧接着,膝盖猛撞上他的胸口,精瘦杀手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哼,就凭你,也敢来抢任务?”尤明姜瞥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对手,语气轻蔑。 这时,人群中走出个黑袍杀手,他手中提着一把软剑,剑身微微颤动,发出嗡嗡声响。 “小丫头,有点能耐,但这十万两黄金不是你能拿的!” 说完,他软剑一抖,扑向尤明姜。 尤明姜眼眸一眯,瞬间欺身而上,夺来的铁钩自下而上划过,血光飞溅! 腹部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黑袍杀手肠子都流了出来,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缓缓倒下。 其余杀手咬了咬牙,纷纷想要偷偷溜走。 余光瞥见这情景,尤明姜一脚踢起软剑,“嗖”的一声,软剑直插一个杀手的后心。 那个杀手闷哼一声,向前扑倒在地,鲜血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骤然间,寒光闪烁! 杀手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紧接着,惨叫声此起彼伏。 茶寮内桌椅横飞,一片狼藉。 西门玉坐在一旁,神色平静地看着这场厮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直到烛火猛地一晃。 尤明姜擦拭双手的帕子,悠悠飘落,盖住了一个疤脸杀手死不瞑目的双眼。 “好,不愧是青龙会看中的人才!” 西门玉慢慢鼓掌,袖子里滑出两枚铜钱,一枚拋给了年轻俊俏的小子,“这是小武。” 另一枚扔给了道袍青年,“这是高立。” 高立和小武都是青龙会的新锐,再搭配一个心狠手辣的江湖杀手,这次刺杀行动的成功率已有七八成把握。 “你们仨的任务,就是杀死武维扬。如果他不死,就是你们三个死。”西门玉捻着青玉烟杆儿的手很稳,“青龙会说到做到。” “是。”高立和小武齐齐应声。 “……承蒙关照,合作愉快。”尤明姜微微挑眉,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 上钩就好。 鱼上钩,就不怕遛不晕它. 另外一边。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视一眼,一起进了海阔天的舱室。 一种腐鱼的腥臭味儿,直往鼻腔里钻。 楚留香的鼻子一向怪得很,时灵时不灵的,遇上这股臭味儿,竟有了强烈反应。 只见舱门和舷窗紧闭,神案翻倒在地,舱室内一片狼藉。 整个屋内有明显的搏斗痕迹,显然不是单方面的虐杀,而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打斗。奇怪的是,神像和香烛散落一地,烛台和香炉却不知去向。 他皱起眉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轻轻擦拭神案的边缘,又捡起神像碎片擦了擦,白布上很快染上了暗红色的血迹。 神案一角和神像碎片上,都有暗红色的血迹,说明有人很可能在这里滚落过。 楚留香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一滩血泊前。这滩血喷溅范围颇广,呈喷溅状,颜色紫黑,还夹杂着一些小的凝血块。 从地上残留的血迹来看,整体形状颇似漏斗,旁边还有几道模糊的血手印。 显然,海阔天受伤后,曾试图朝舱口方向爬行,但爬到舱门口,似乎就停了下来…… 两种截然不同颜色的血迹,一种是鲜红的,另一种则是中毒后的紫黑色。 中毒? 楚留香直起身,在舱室内来回踱步,脑海中迅速梳理着线索。 凶手心思缜密,作案后,没有留下关键证据,也不贪图财物,得手后立刻离开。不探听自己是否有暴露的风险,说明这个凶手沉得住气,按捺住好奇心,当然,也有一种可能…… 凶手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当务之急是先处理伤口,而且能第一时间躲起来,说明对方还有同伙。 所以,这绝对不是单独作案。 海阔天应是先受了重伤,随后被人补刀。 地上的这条血印,正是从喷溅状的血泊处拖过来的. 胡铁花在舱室内扫视一圈,鼻尖突然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 凶手虽已清理了所有酒坛,但那股呛人的酒味还是隐隐透了出来。 胡铁花发现,门缝和窗缝里都糊满了鱼鳔胶。这种胶在海船上很常见,黏性极强,通常放在底舱,方便船工修补船体或填补缝隙。 海阔天不见踪影,那些记录着重要航线的航海图也不见了。 他一边使劲儿嗅,一边往后倒,险些撞到楚留香身上。 楚留香正站在舷窗旁,盯着血泊里的碎镜片,想起了海盗们说的那句“海鸥吃人了……” “老臭虫,你在琢磨什么呢?”胡铁花问道。 楚留香常年在海上闯荡,对海鸥的习性了如指掌。他轻声说道:“小胡,你还记得海鸥是怎么吃鱼的吗?” 胡铁花思索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海鸥的喙挺尖锐的,一般都是整条鱼吞进肚子里?” “没错,连鱼带骨头一并下肚。”楚留香点了点头。 胡铁花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些海鸥是被鱼腥味吸引来的?可这舱室被鱼鳔胶封得严严实实,它们怎么可能不惊动人就飞进来?” “当然是从舷窗飞进来的。”楚留香扳住木框轻轻一拽,只听“咔嚓”一声,整扇舷窗被他卸了下来。舷窗缝隙里涂了鱼鳔胶,孔洞上却留下了不规则的细小胶痕和白色的新鲜刮痕,“鱼钩挂线,只要把鱼钩线抽走,舷窗就会关上,障眼法而已。” 他望着窗外翻腾的海浪,沉声道:“海阔天恐怕已经遇害,被人抛尸大海了。” 胡铁花皱起眉头:“凶手费这么大劲,伪造个密室干什么?” 楚留香轻叹一声:“这得看站在谁的角度,如果是紫鲸帮的帮众呢?” 紫鲸帮大多出身贫苦渔民,没多少文化,只跟着师傅学了些航海本事,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 在他们眼里,海帮主喝酒的密闭舱室里,突然冒出一群不知从哪儿来的海鸥,海鸥飞走后,地上只剩一滩血泊,连个尸骨都找不着。 楚留香接着说道:“海面上盘旋的海鸥找不到食物,很容易被亮晶晶的镜光和浓烈的鱼腥味吸引,就从打开的舷窗飞了进来。” 这种娴熟的作案手法,与传闻中的开封“蜂杀案”如出一辙。 胡铁花道:“我还以为这鱼腥味,仅仅是用来掩盖血腥味的呢。” 楚留香摇了摇头:“不全是,这仅仅是凶手想要达到的效果之一。” 胡铁花皱眉问道:“什么效果?” 楚留香一字一顿道:“怪、力、乱、神!” 这话刚说完,雷声隆隆,“噼啪”劈下一道闪电,胡铁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没等他反应过来,楚留香已经走出舱室,找到几个仍惊魂未定的海盗,问道:“事发之时,为什么海帮主身边一个亲随都没有?” “海帮主不让我们留在这里,让我们都去收帆。”一个海盗回答。 “收帆?”楚留香追问。 “当时天上已经出现黑色塔云,估计马上要有雷雨,海帮主就让我们赶紧去收帆。”海盗解释道。 “海帮主当时在干什么?”楚留香继续问。 “在喝酒。”海盗回答。 “和谁喝?” “海帮主自己喝的。他当时约了丁枫公子,但丁枫公子没来,只送了几坛美酒过来。”另一个海盗补充道。 “酒坛呢?” “不见了。” “还有别人吗?” 一个海盗战战兢兢地说:“当时风雨太大,我们都忙着收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清楚。” “当时雨太大,我们都没太在意。”另一个海盗为难道。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杀死海阔天,是凶手早有预谋的。”. 胡铁花最受不了这种拐弯抹角的作风,没好气地说:“你在这儿自己瞎猜,猜到猴年马月是个头?直接问不就得了!” “喂,你们海帮主到底跟谁结过仇?” 海盗们愣了一下,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 “咋了?”胡铁花紧追不舍,“最近到底跟谁起过冲突?” 海盗们迟疑着说出一个人:“尤长老。” 楚留香怔了怔,好奇地询问:“尤长老?是你们海鲸帮的长老,还是个旁的什么人?” 海盗们回答道:“她不是紫鲸帮的人,是个箭法很好的外人。”. 海盗们亲眼见过尤明姜的箭法。 她刚上船,就给了海盗们一个下马威。 倚着桅杆,在颠簸的船板上挽开了一把三钧弓,尤明姜抬臂,指向浪花里的一尾鲟鱼。 那鲟鱼约莫四尺八寸,刚好跃出了海面。 她弓开如满月,喝道:“看我一箭射中它的背鳍!” 弦音未绝,鲟鱼的背鳍已钉上了羽箭,在海面上拖出一道血线。 拉开三钧弓不算稀奇,身体强壮的江湖中人大多都能做到;射死低空盘旋、得手机会较大的海鸟,也并非难事。 但要在鲟鱼跃出水面的瞬间,一箭射中其背鳍,还能精准控制力道,仅仅射伤而不将其杀死,难度极大,必定得是技艺精湛且力量强劲的人,才有把握做到。 整条船上没有谁是不忌惮她的. 听到海盗们的描述,楚留香皱了皱眉,继续追问:“那这位尤长老现在何处?” 海盗们说道:“她不在船上,要等动身才能回来。” 胡铁花心直口快道:“那你们怎么还允许她下船?” 海盗们轻叹一声,小声说道:“因为我们不敢拦,她是丁枫公子邀请的贵客啊,向二爷拦住她,连眼睛都给打瞎了一只。” 这话一出口,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愣住了。 他们正是受丁枫的邀请,听说了“海鸥吃人”这件事,才会登船查案的。 既然丁枫和这个尤长老认识,为什么还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呢? 还有海阔天有中毒的迹象,那些个酒坛恰好不见了,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事儿实在是蹊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露出个苦笑,轻声喃喃道:“楚留香啊楚留香,看来这一回,又有一桩麻烦事儿,不得不去管了。”——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小武:《我靠孔雀翎黑化成终极BOSS》男主秋凤梧。 [好运莲莲]高立:《我靠孔雀翎黑化成终极BOSS》倒霉催男配,救命恩人是百里长青。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的营养液: [红心]“卡米拉”灌溉营养液+10,“努力天生一对”灌溉营养液+1;“千斤”灌溉营养液+1[红心] 第39章 废稿 夕阳西下,微红的余晖洒落在街市上,街头巷尾,弥漫着湿冷的气息。 这寒意却未能驱散人间烟火的热闹。 楚留香一袭月白色长袍,外罩玄色貂裘披风,衣角随风轻扬,身姿挺拔如松,漫步在这冬日的大街上。 他头戴一顶精致的毡帽,帽檐下,那双明亮的眼眸打量着周遭。 风也来得正是时候,轻轻拂起了楚留香的发丝。 楚留香深吸了一大口清新的空气。 席间太过沉闷,他不得不出来透透气儿。 向天飞身心受创,却还是在丁枫的劝说下,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在三和楼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说是给楚留香和胡铁花二人压惊。 楚留香心中存疑,对丁枫难免多关注了些,见他年纪轻轻,说话处事滴水不漏,倒也是个不俗的青年,但心里的疑问却更重了。 向天飞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假,但丁枫周旋席间的周全,却像在精心编排一场戏。 究竟是为了安抚丧友之痛,还是要借这热闹的筵席,将某些真相彻底掩埋? 说来也巧,隔壁包间里的客人,就是传闻里不合已久的武维扬和云从龙。 他恰好路过了包间,恰好隐隐听到了一些争吵的动静,好在双方比较克制,没有直接在三和楼内打起来。 否则,他突然在二人的包间里冒出来,恐怕又要被排揎成“爱管闲事的香帅”。 楚留香缓步走过沿路的小摊位,忽而看到了站在招牌旁的高立。 他正在打理一辆马车,一边给马儿梳毛,一边偷眼打量着周围。 两人视线相撞默默地对视了会儿,又一触即分。 高立裹着件晃荡的蓝布道袍,后背绷得笔直,黑瞳里闪过寒芒,转眼又沉入深潭。懂行的老江湖,只消瞥一眼,就知道他每个骨节都紧绷着,蓄势待发。 目光在人群中穿梭,楚留香又瞧见了守着炉子卖糖炒栗子的小贩。 这小贩叫小武。 小武生得一副圆脸,笑起来眼睛弯弯,透着股机灵劲儿,嘴巴更是像抹了蜜,总能哄得顾客眉开眼笑。 此刻,他正手持一把长柄铁铲,在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翻炒着栗子。 铲子与铁锅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那口大锅又深又沉,旁人用起来恐怕要费些力气,可他却单手轻松掌控,翻炒间,栗子在锅里均匀受热,不一会儿,香甜的气息便弥漫开来。 楚留香暗忖道:“这少年倒是臂力惊人。”. 楚留香一边走,一边逛,忽然被一个鲜衣少年撞了一下。对方没看到自己撞到人,只顾着频频扭头。 段玉拍了拍胸口,轻轻咳嗽了声,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嘴角却微微上扬,对着一个摊位扬声说道:“夭寿啦,你就是请我来吃,我也绝不再来!我可不想再惹上你这麻烦!” 作为回应,一个螃蟹壳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段玉的脚边。 段玉夸张地双手抱拳,往后跳开半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得嘞!本公子向来怜香惜玉,您这小辣椒的脾气,我可招架不住!” 说完,他转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眨眼就没入熙攘的人群里. 楚留香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地走了两步,这才看清了小摊位的全貌。 这简陋的席棚里只有一张小竹凳,已经被摊主自己给占用了。 上身是淡青色粗布窄袖短袄,布料粗糙,浆洗得却很干净,下身搭配一条靛蓝粗布褶裙,裙摆缀着几块颜色相近的补丁,层层叠叠的褶子不太规整。 楚留香心想:“这摊主虽然很穷,但搭配得很协调。” 摊主仰面躺在长凳上,看不清容貌,双腿交叠,脚上蹬着旧棉靴。 她嘴里哼着小曲儿;手里抓着一只螃蟹,时不时掰下一条蟹腿,沉浸在当下这口鲜香里。 这个人好像很懒。 她已将全副精神全都放在啃螃蟹上,楚留香来了,她也没有招呼。 别的摊子上虽然生意兴隆,这一家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生意不好的摊位做出来的东西,通常都不会太好吃的。 优点是很干净。 小摊搭了个放柴火鏊子的锅台,鏊子被擦得锃光瓦亮,连木铲都油亮,擦锅台的抹布雪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灶角。 灶台旁边摆着一碟碟的甜面酱、葱、葵菜、黄瓜丝、豆腐皮儿。 楚留香叹了口气。 虽然知道没人光顾的摊位,多半都又贵又难吃,可无奈的是,楚留香更中意干净又卫生的摊子。 亏待了舌头vs吃坏了肚子,孰重孰轻?. 不等他开口询问,已有个捏着把洒金折扇的俊俏公子哥停在了摊位前。 来人明明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却非要打扮成俊俏公子哥的模样。 女扮男装的小姑娘站在摊子前,声音尖嫩道:“喂,你这摊位卖什么吃食的?” 摊主漫不经心道:“你猜。” 朱珠留意到那个鏊子,追问道:“摊煎饼的?烙摊黄儿?烙馍?” 尤明姜嚼着螃蟹腿儿,没作声。 朱珠歪着头,纳闷地眨着大眼睛,“你不说话,别人怎知道这是什么摊子呀?” 尤明姜似是无奈,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就当是摊鸡蛋饼的吧。” “鸡蛋饼?一个多少钱啊?” “每个十五文钱。”说话不冷不热的,远没有其他摊位热情,跟不愁买卖儿似的。 朱珠一听这价儿,好家伙,一个鸡蛋饼就卖十五文,这不是瞎要价嘛! 可心里头又忍不住犯嘀咕,这到底是什么鸡蛋饼啊,敢卖这么贵? “来几个尝尝!” 尤明姜下意识反问:“来几个尝尝?” 心里直犯嘀咕:这人一点儿不觉得贵吗? 朱珠却以为她在问数量,想了想道:“要不,来四五个吧。” 尤明姜怔了怔,赶紧编了个借口,好把人打发走,“嘁,这点儿量,我懒得给你做……” “你,右转去隔壁的馄饨摊子,那儿的馄饨,保准吃到饱,别在我这里瞎捣乱了!” “神经病吧,奸商!”朱珠气呼呼地走了。 尤明姜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情况?她在这儿盯梢呢,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找她买吃食?. 楚留香不声不响地瞧了好一会儿。 他心里就琢磨开了,这摊主可真有点儿特别,打从一开始就耷拉着眼皮,那口气冷得能冻死人,“不耐烦”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这态度可真够瞧的!” 瞧见尤明姜这副做派,楚留香忍不住乐出了声,眼里冒出一股子看热闹的劲儿。 这越反常,他就越觉得有意思,心里那股子好奇就像被点着的炮仗,“噼里啪啦”地往上蹿,兴致一下子就起来了。 他眼睛微微一眯,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也不管尤明姜乐意不乐意,自个儿从隔壁抄了条板凳,大大咧咧地就坐下了。 楚留香伸手一甩,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就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当啷”一声,正落在灶台上。 他虽说一个字都没往外蹦,可就这沉甸甸的一锭银子,已将他的意图诠释得清清楚楚。 尤明姜听到这动静,眼皮子只是稍微抬了抬,又慢悠悠地闭上了。 那模样,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 “我这摊主手艺可不咋地,备的料也不全乎,缺斤短两更是常有的事儿……”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语调拖得老长,透着股子懒洋洋的劲儿,“而且,现在这鏊子‘转行’喽!不摊鸡蛋饼,改煎鱼了!” 楚留香跟没听见似的,自个儿念叨着,“鱼?你这儿有什么鱼?煎一条。” 尤明姜嘴角微微抽了抽,眼皮都懒得抬,没好气地说:“鱼都死透腔啦。” “那螃蟹呢?”他瞅见她正啃着蟹腿呢。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机械地把蟹腿从嘴边拿开,一字一顿地说:“螃蟹也都死光光喽。” “那你这摊子,还做什么旁的吃食么?” “还做蟹黄汤包。” “蟹黄汤包?可这摆着的是摊鸡蛋饼的鏊子啊……” 尤明姜不耐烦道:“你都认出这是鏊子了,还在这儿瞎问什么呢?” 楚留香微笑道:“不追问两句,又怎么能吃得上摊主的手艺呢?” 不远处的高立和小武,脸色齐刷刷变了。 高立手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他紧盯着楚留香,心里想着这人怎么蠢成这样,连这儿是不是摊鸡蛋饼的,竟然都分不清楚! 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就要上手揪着这个人问个明白了。 尤明姜暗中摆了摆手,示意高立不要轻举妄动。她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就这么馋痨,非吃这鸡蛋饼不可?”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悠然道:“非吃不可。” “我看你是……”欠揍! 她刚撑起身子,话还没说完,正对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茶色眼眸。刹那间,到嘴边的话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楚留香也怔住了。 她圆润的脸上涂着斑斓的油彩,衬得那双杏眼,滴溜溜的,更圆更灵动了。 如果他成亲早,自己有个女儿,大抵也是这般狡黠灵动的模样。 “非吃不可?”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 楚留香笑眯眯道:“非吃不可。” “你可别后悔。”她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后悔什么?”楚留香暗暗皱眉。 尤明姜笑而不语,慢悠悠地站起身,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掌。 “没什么。”余光瞥见楚留香疑惑的神色,她笑得愈发灿烂,“就是突然想让你尝尝,什么叫‘终生难忘’的滋味。”. 日影西斜,半死不活的火苗儿,舔舐着鏊子边缘。 尤明姜漫不经心搅着面糊,竹筷在陶碗边沿敲出清脆的响,葱花被刀刃碾碎,迸发出一股甜辣气息,混着猪油在鏊子上炸开的焦香。 她心不在焉地握着酱刷,在面饼上涂抹。 三和楼的飞檐之上,武维扬与云从龙正在低语,云从龙偷偷晃了晃小铜镜,折出来的光斑,精准地落在了楼下的鏊子上。 尤明姜见状,握着铲子的手微微一滞。 楚留香摸着鼻尖,凑近一看:“嘶,这鸡蛋饼怎么没有鸡蛋……鸡蛋是离家出走了?” 尤明姜假笑一下:“哇,好强的眼力见儿。你不说,我都没长眼睛呢。” 说完,她冷着脸,捏着鸡蛋在灶沿儿清脆一磕,蛋壳在她指尖分开,可蛋液不等她摊开,就像逃兵似的淌到了锅沿外面。 “啧!大男人吃什么路边摊!”瞪着那个壮烈牺牲的鸡蛋,尤明姜埋怨楚留香。 楚留香只有苦笑的份儿。 又打了仨鸡蛋,尤明姜终于把金灿灿的蛋黄,精准甩进了面糊里。 “这鸡蛋饼……” 楚留香略一沉吟,手指虚点了下鸡蛋饼的边缘,“唔,这焦黑蜷曲的边儿,挺像朱耷画的荷叶……” 朱耷常画黑色的荷叶。 他在委婉地提醒,她摊的鸡蛋饼糊了。 香气越来越浓了,尤明姜皱着眉,挥舞着锅铲:“退退退!你懂什么鸡蛋饼?” 楚留香好奇道:“该起锅了吧?” 尤明姜不理他。 “继续下去会不会焦?” 楚留香话音未落,尤明姜锅铲一扬,给饼翻了个面,焦黑那面朝上。 她理直气壮道:“不要指导厨子做菜!你就别挑剔了,这是我独家创意的鸡蛋饼,你可是吃到了珍稀品种。” 楚留香嘴角抽搐,又苦笑连连,权当作是品尝了一道特色菜吧。 谁让他不去吃三和楼的“清蒸鲥鱼”,却要来吃小摊呢? 将一言难尽的鸡蛋饼盛到盘子里,尤明姜随手在上面撒了把葱花,把盘子往楚留香面前一推,“呐,尝尝吧,保证你吃过一次就忘不了。” 盘子里瘫着的那坨焦糊物,被撒上了嫩绿的葱花,看起来像是大火烧过的荒地上,还残存着一丛青草,以至于楚留香越看越觉得,很有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错觉。 楚留香:“……” 他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一定就是传说里的形散神不散吧。” “散不了的,焦脆,很结实。” 尤明姜“咔嚓”咬了口蟹腿,对楚留香粲然一笑,满脸的油彩看起来有些喜感。 楚留香犹豫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半信半疑地夹起一块放入口中。 眼前这份食物,卖相着实有些糟糕。 鸡蛋饼的边缘焦糊,颜色暗沉,歪歪扭扭地堆在盘子里,但鸡蛋的焦香,混着面饼的麦香,竟勾得人食指大动。 是错觉吧…… 他刚咬下一口,阁楼上忽掠过一线银芒。 是云从龙袖口里暗藏的小铜镜在折光。 那光斑掠过了尤明姜的眉心。 尤明姜突然抬眼,她指尖还沾着面粉,却已扣住案板下的机栝。 破风声起于瞬息。 旋身时,一支箭已咬在弦上,三钧弓满如圆月。 箭矢擦着楚留香的衣袖疾射而出,带起的劲风,一下子将灶台上的葱花卷飞! 楚留香知道这一箭的凶险,下意识地掠了出去,正想出手拦截,那边高立也开始行动,放出马车来将楚留香隔断。 小武紧跟着他身后,手中剑轻巧而锋利,剑光如雪,长虹般劈下。 楚留香身形被马车阻隔,却丝毫不乱。 他脚尖轻点,借助马车的阻挡,一瞬间侧身,避开小武凌厉的剑招,同时左手化掌,掌心内扣,带着一股暗劲猛地拍向马车。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车厢被这掌力震得横移数尺,车轮在地面擦出刺耳声响,扬起一片尘土。 借着这股尘土的掩护,楚留香瞬间欺近小武身前。 他二指并拢作剑,直刺小武握剑的手腕,逼得小武不得不回剑防守。 小武应变也快,手腕一转,剑身划出一道弧线,挡下楚留香这凌厉一指。 楚留香却不给他喘息机会,顺势欺身,一个旋身踢腿,带着呼呼风声,直逼小武胸口。 小武连忙举剑抵挡,“砰”的一声,剑被踢得弯曲,小武也被震得连连后退。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楚留香已突破小武的阻拦,身形越过他,朝着尤明姜疾奔而去。 尤明姜松开手指,弓弦猛地一放! 箭矢冲向目标! 弦鸣破空之际,楚留香掌风已至。 箭矢没入血肉的闷响,与惨呼同时炸开。 伴随着一声“嘭”的巨响,武维扬像断了线的风筝般,直直地从楼上重重跌落在地。 尖嚎声乱作一团,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个个儿面露惊恐,四散退避。 这时候,第二支箭已搭上弓弦。 一箭得手,尤明姜正待补射第二箭,楚留香反手将暗袖里的香粉,兜头向她撒了过去。 闻得粉雾里带着淡淡的香气,意识到这人要多管闲事了,尤明姜咬了咬牙,不得不撤。 她反手掷出一把竹筷,搅乱视线。 紧接着飞身上马,俯身贴住马颈,还不忘冲着两个同伙儿吆喝:“撤!分头走!”——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段玉/朱珠:《诚实小子携带碧玉刀入世那天》男女主角。[眼镜]七武器篇会重新返场互动。 [好运莲莲]玩梗:网络“便衣摊煎饼”系列热门视频。 第40章 废稿 高立已掠上屋脊。 他对这边的地形非常熟悉,几个飞跃,人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踪影全无。 见尤明姜抢占了一匹好马,小武飞身凌空跃起,稳稳地坐在了尤明姜的身后。 尤明姜心头一惊,出于本能,猛地回身就是一记肘击,可小武反应也不慢,眼疾手快间,手臂一抬,就稳稳将这凌厉一击挡下。 她厉声呵斥:“你想干什么?” 小武哪儿有闲心解释,伸手抢夺缰绳,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叫嚷道:“都这时候了,还能干什么?别问这些废话了!” 尤明姜浑身不自在。 她不喜欢陌生人紧贴在自己身后,毕竟周身几处致命要害,暴露在对方眼皮底下。 尤明姜狠扯了下缰绳,却发现小武的手死死扯着另一端,怎么甩都甩不开。 别无他法,脱身才是头等大事。 只能暂且带上这个不请自来的麻烦。 没时间争吵或质问,尤明姜催马狂奔,马蹄声骤起,一下子消失在街道尽头。 楚留香蹲下来,手指搭上武维扬的脉搏。 断气了。 他面色一沉,转瞬飞身跨上骏马,扬鞭催马,朝着刺客逃窜的方向追去。 一定要追上这些刺客。 特别是那个涂着满脸油彩、一箭射死武维扬的小姑娘 月色朦胧。 小武一向对自身轻功颇为自负。 可碰上那个没眼力见的男人,他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轻功高手。 造诣之高,说是独步武林也不为过. 尤明姜伏在马背上,大口喘着粗气。 这一路拼命撒开蹄子狂奔,□□的马累得口吐白沫,得亏来到一个转弯处,才总算勉强和那个男人拉开了些许距离。 满头细密的汗珠子,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沾在细碎的鬓发上,凉津津的。 脸上的油彩早已花掉,发丝凌乱地散开了,她喃喃道:“可算摆脱了!” 其实,她也曾脑子一热想过,即便停下来,这男人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二人联手对付那个男人,未必不是对手。 但到了最后,二人还是落荒而逃.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悄悄打量着对方,冷不丁对上眼神,又不约而同地挪开视线。 没有人说话。 因为互相看不上眼。 两人都暗自揣度:这般年纪轻轻,却在青龙会里干些丧尽天良的勾当…… 不是家教的缺失,就是生来骨子里就带着恶,是彻头彻尾的混球!. 尤明姜翻身下马,沿着河道踱步前行。 小武望着四周,不知该去往何处。鬼使神差地,他牵着马,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尤明姜放慢脚步,始终小心地不把后背暴露给小武这个陌生人。 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尤明姜终于开口:“你没地方可去吗?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小武斜眼瞟了瞟她,突然冷笑一声:“难道你就有地方可去?” 尤明姜撇了撇嘴,满脸嫌弃:“我懒得跟你这种一掌被人拍飞的废物,多说什么废话。” 小武不服气道:“我本来不会输给那个男人,只是想放武维扬一条生路罢了。你跟武维扬有什么深仇大恨?杀他的时候怎么那么干脆,是为了钱?” 尤明姜有些疑惑,反问:“你不想杀他?” 小武叹了口气:“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武维扬可是长江水运的压舱石,他这一死……” 小武神色黯然,没有继续说下去。 尤明姜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小武。 这厮相貌讨喜,正值青春年华,一身武功着实不赖,说话还透着几分见识与良知。 她心想:多好的苗子,怎么就走上了杀手这条歧途,实在是可惜。 尤明姜觉得自己一直保持着警醒,没彻底丧失人性、走上万劫不复的路。 但青龙会的杀手生涯,那些深入骨髓的习惯,还是时不时冒出来影响她。 小武本质不坏,不是那种死不悔改的人。 念及此,尤明姜决定拉这年轻人一把。 “你这人真是奇怪,青龙会容不得你有半分选择的余地。既然不想杀人,当初为什么要加入呢?” 尤明姜盯着小武,继续说道:“在那种地方待久了,迟早会变得不人不鬼。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些吗?” 当年,方龙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打包票:“青龙会要对付的,尽是些作恶多端、鱼肉百姓的狗官奸臣,绝不牵涉无辜!” 尤明姜信了。 可后来才发现,这全是骗人的鬼话 小武的确有难言之隐。 他可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青龙会杀手,还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秋凤梧。 为什么要加入青龙会呢? 这背后藏着一个绝不能被外人知道的大秘密,也是孔雀山庄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孔雀山庄能在江湖上威风几百年,靠的就是孔雀翎的威慑力。 可谁能想到,真正的孔雀翎早就丢了。 山庄没了这核心依仗,一旦秘密传出去,那就是灭顶之灾。 秋凤梧身为少庄主,虽说他也明白,光靠一件厉害的武器撑门面,早晚会走下坡路…… 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现在他必须拼命磨练自己,不管是武功、谋略,还是人脉、威望,都得做到顶尖,成为孔雀山庄新的“孔雀翎”,才能重振山庄! 再说这青龙会,在江湖里可是个了不得的隐秘大组织,眼线众多,消息灵通得很。 这些年,秋凤梧一心想找回孔雀翎,东打听西打听,隐约听说这宝贝落到了蝙蝠岛。 一*听到这消息,他心里火烧火燎的。 可干着急没办法,他压根儿就没有上蝙蝠岛的请柬。 江湖上有请柬的人,也不会到处嚷嚷自己有这东西。 没办法,他只能老老实实扮成小武,一边借着青龙会的情报网留意消息,一边抓紧时间提升自己,盼着能快点够上蝙蝠岛的门槛。 秋凤梧哪儿知道,眼前这姑娘的手里,就有蝙蝠岛的请柬!要是晓得,他肯定死皮赖脸地求她,带着自己一起上船. 尤明姜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小武心里沉甸甸的,长叹一口气:“那你呢?打算回去找西门玉领赏?” 尤明姜神色淡淡,仿佛谈及的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回什么回,直接提桶跑路呗。” 在青龙会,杀人前会先给一部分酬金,等事成之后才结清尾款。 小武诧异道:“提桶跑路?” 尤明姜轻声道:“你想听我说个秘密么?” 小武道:“听了会死吗?” “没错,听完了,你就得跟我一样做个亡命之徒,被青龙会追杀到天涯海角。” 小武皱着眉头,脱口而出:“你要叛逃?” 尤明姜双手抱胸,轻嗤道:“叛逃?老黄历了!从前七月十五分舵的老大,想当年还不是西门玉……具体叫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反正从那阵儿起,我就不混青龙会了。” 小武恍然大悟,显然是听说过她的故事,“你是崖州分舵的……” 尤明姜皱了皱眉,竖起手指抵在唇边。 小武很识趣,闭上了嘴。 可一想到武维扬的死,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忍不住又问:“既然要走,那你又何必回来?还替青龙会干这杀人的勾当?” “因为那是假的武维扬,是个冒牌货。” “假的武维扬?!”小武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拔高了八度,“你怎么知道的?” 尤明姜舔了舔嘴唇:“也就比你早个两三天,不算什么。”. 这个任务,是她与云从龙达成的协作。 云从龙和武维扬本是至交好友。 察觉挚友被蝙蝠岛的人暗中替换,身边被安插诸多眼线的云从龙,经过反复思量,终于向尤明姜递上投名状。 武维扬的心愿,是守住自己在长江上打下的基业,将“神龙”与“凤尾”合二为一。 云从龙自然要帮好友完成遗愿。 待他腾出手,便会倾尽全力肃清帮派里来自蝙蝠岛的内奸。 在尤明姜看来,但凡能给青龙会添堵的事儿,她都乐意掺和。 以长江水运作饵,正是一出驱虎吞狼的好戏。 要是蝙蝠岛真有能耐,大可以找一找青龙会的麻烦。 狗咬狗,一嘴毛. 不过,这种把戏终究瞒不住青龙会太久。 拿了钱却不办事的尤明姜,还有任务失败的高立和小武,势必要承受青龙会的怒火。 叛逃只是迟早的事. 青龙会对待叛徒,向来绝不姑息。 那些脱离组织后还活得自在的叛徒,在青龙会眼中,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青龙会高层觉得,这种叛徒的存在,就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会给其他人一个传递危险信号:脱离青龙会也能活得有滋有味。 这还得了? 这会严重动摇组织的稳定,让杀手们心生异志,不再老老实实听组织的话. 小武忽然笑出声来,看向尤明姜的目光很复杂,“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 平时的他话可不多,今天也不知怎么了。 或许是因为尤明姜是个姑娘,让他觉得没那么多防备;又或许是自己一个人憋闷太久,实在太需要找个人说说话了。 尤明姜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不是什么杀手,我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说完,小武刻意停顿了一下。 按照常理,他以为尤明姜听到这句话,会嘲笑他做什么春秋大梦。没想到,尤明姜若有所思道:“少庄主的意思是,日后孔雀山庄的一切都归你所有?” 小武微微一讶,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肯定道:“没错,孔雀山庄迟早都是我的。” 尤明姜一听,拍手大笑起来:“太好了!” 小武道:“好什么?” 尤明姜笑道:“既然咱们互通了秘密,以后就是朋友了。” 小武皱皱着眉头:“你该不会是因为我的身份,才决定和我做朋友了吧?” 尤明姜点了点头:“是。只要你不是杀手的身份,我就可以跟你做朋友。” 小武嘴角抽搐了一下:“是因为我不是个杀手,还是因为我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 “那有什么要紧的?我又不会歧视你。”尤明姜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想不想听听?” 小武挑了挑眉,应了一声:“哦?” 尤明姜两眼放光,说道:“改天能不能把孔雀翎借给我用用?我保证,用完一定还你。” 小武先是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 他直笑得弯下了腰,可那笑容里却透着一丝苦涩,像是藏着许多难以言说的苦衷。 尤明姜满心疑惑,追问道:“不可以吗?” 小武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神色有些莫名,淡淡回了一句: “如果你足够幸运的话。” 足够幸运能等到他将孔雀翎找回来. 尤明姜也没多纠结,话题一转:“刚才穷追不舍的那个男人是谁啊?” 小武瞥了她一眼,反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尤明姜摇了摇头,认真回忆道:“我只闻到他身上香喷喷的,看他油头粉面,还拿着盒香粉,猜他可能是个唱戏的。但他武功又很高强,尤其是轻功,厉害得很。” 她要么是真迟钝,要么就是装迟钝。 都描述得这么详细了,怎么会猜不到那人是谁呢? 小武长长地叹息一声,冲她扬了扬手,牵着马转身便走,可刚走了两三步,小武又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说道:“其实我刚才对你撒了个谎。我不是故意输给那个男人的,我是真的打不过。他从未败过,不只是我,整个江湖恐怕都没人能杀得了他……你自求多福。” 追踪他们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楚留香。 尤明姜笑了笑,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她望着小武的背影,扬声道: “你才该自求多福,好自为之。青龙会本就不是个值得长久待下去的地方。要是你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我劝你尽早离开。” 小武问道:“为什么?” 尤明姜淡淡道:“因为我迟早会把它夷为平地。” 他最好是趁早叛逃青龙会。 否则,下次再碰面,恐怕就要站在对立面上了——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恏白”灌溉营养液+1;“彩银”灌溉营养液+6;“月见”灌溉营养液+1;“谜暮”灌溉营养液+4[红心] [三花猫头]开文前,我把路小佳设定为ISTP,后来细读又觉得像是INTP,还稍稍有点儿ESTP……整体人设敲定了少年感+赤子心+智性恋[彩虹屁] 键盘一响,翻车嘞[裂开][裂开]还被朋友说写了综武冻男人[问号],不服气[愤怒],遂打开评论区一看…… [小丑]路小佳,恁哩粉丝到底在哪儿? 40-45 第41章 废稿勿订待精修 江面上黑咕隆咚,一艘沙船破雾而来。 船头挂着的那盏油灯,昏昏暗暗的。 沙船吃水浅,多桅并立,风帆层层叠叠,就算是平日里一沾船就犯怵的人,坐上去,也保准儿不会晕船。 登一次船的船资,约莫是五百两银子。 灰衣青年头戴笠帽,盘膝坐在舱角。 他腰带上插着无鞘剑,薄薄的剑刃,雪亮得刺眼。 路小佳低头剥着花生。 花生壳儿裂开的动静,脆生生的,在空荡荡的船舱里,听得真真儿的。 那双剥花生的手很稳,那张嚼花生的嘴却很滞。 细细咂摸,叫人心里头有种悲凉劲儿。 路小佳自斟自酌,接连灌下几杯酒。 要说这汾酒,喝着绵溜溜的,进嘴儿甜润润的,后劲儿却很大。 可他偏偏怎么都醉不了。 一杯愁酒下了肚,却叫他眼热心酸。 汾酒很轻,轻得滑过喉咙,温吞吞的; 汾酒很重,重得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路小佳盯着杯中晃动的清酒。 丁灵中死了。 他本是自己心里拔不掉的刺儿。 眼下这刺儿,已经被连根拔起,可路小佳的心里却落下个窟窿,小小的,深深的。 好疼。 比上一次缝针,还要疼,疼得他想哭。 如果一个贴着丁灵中标签的赝品死了,那他这个真品该怎么证明自己是谁呢? 他究竟算什么呢? 路小佳很想问她一句:“你究竟是不是为了我而杀了丁灵中?” 可是他又不敢听到答案。 或许有些人,就像是海上的月光,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只能徒留遗憾。 可思念这东西,越是想要抹平,偏生越发清晰起来。 尤明姜的影子总在他的眼前晃。 起初还能强撑着那点儿傲气,可一夜又一夜,思念终究是占了上风。 路小佳几乎要熬不住了 陆小凤掀帘而入,一眼就留意到了这个奇特的灰衣青年。 对方笠帽压得极低,露出截儿尖下巴,嘴唇薄薄的,很伶俐,很傲气。 面前设了张矮桌,上头摆着一碟干炒花生,一碟蓑衣黄瓜,一小碟苔脯,旁边是一壶上好的汾酒。 那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正端了只酒杯,杯子里盛着一泓清冽的酒水。 此情此景,只消在矮桌上,再摆设一件古铜瓶插花,必有点睛之妙。 “有趣。”陆小凤眼睛一亮,他的目光被这青年牢牢吸引,兴致盎然。 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他一眼就看出,这青年绝不该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这时候,艄公小声提醒他:“这人脾气很怪,你不要理他。” 对于艄公的提醒,陆小凤却不以为意。 遥想自己初入江湖,年少轻狂,也周身透着拒人千里的冷傲劲儿。如今见了这个灰衣青年,只觉亲切,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陆小凤走到矮桌前,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这位兄台,酒可不是这么闷着喝的。不如一起?好不好?” 将酒水一饮而尽,轻搁下酒杯,灰衣青年声音冷冽:“不好。” 陆小凤挑了挑眉。 他笑容不改,掸了掸衣摆,自然而然地在灰衣青年对面坐下。 路小佳抬眼。 对面坐着个醒目的年轻男人,最醒目的是那两撇修得跟眉毛一样整齐的小胡子。 这人煞是厚脸皮,手里端起另一只酒杯,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没动,只是冷冷道:“我不认识你。” “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陆小凤。” 陆小凤摸了摸他那两撇标志性的胡子,“现在认识了。” 路小佳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陆小凤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不慌不忙地抿了口,“别板着脸呀,一个人喝闷酒已经够可怜的了。” 帽檐下的阴影里,一道目光冷冷地射了出来。路小佳眼睛一斜,就那么睨着陆小凤,盯得陆小凤的后脊梁,差点儿都开始冒凉气。 显然,这灰衣青年并不领情. 见他不领情,陆小凤讪讪一笑,默默蹭起了那壶汾酒。 路小佳端起酒杯,闷声不吭,一仰脖子就往嘴里灌。兴许是喝得太急,那酒水呛进了气管里,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突然,一只手臂横了过来,硬生生夺走了他的酒杯,正是那个自称陆小凤的怪人。 陆小凤转着他的空杯子,低声道:“小兄弟,你看起来有心事啊。” “不关你的事。”路小佳声音沙哑,伸手夺回了自己的酒杯。 陆小凤这才发现,他的膝上搭着一条褪色的红头繻。那条红头繻皱巴巴的,颜色不太鲜亮,还起了粗糙毛边,似被摩挲过千百遍。 “啪嗒。”一颗泪珠儿,突然落在了那条红头繻上,慢慢洇出了深色的圆斑。 陆小凤愣住了。 这是…… 一个剑客的眼泪? 他不由冒出些感慨,话也就跟着出了口:“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你懂什么?”路小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仰头,又灌下一杯酒,酒液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 “我什么都不懂。”陆小凤耸耸肩,“但我知道一个想醉死自己的人,要么是在逃避什么,要么是在惩罚自己。”他指了指路小佳,“而你,两样儿都占全了。 一语中的,辩无可辩。 路小佳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也许是酒劲儿涌上来了,也许是陆小凤的眼睛太过通透,也许因自己撑得太久…… 他突然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路小佳剥了颗花生,自报家门:“路小佳。” 陆小凤怔了怔,意识到他想跟自己聊一聊,轻笑道:“哪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 “没这福气。”路小佳嚼着花生,自嘲一笑,“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路,是分道扬镳的路……” 陆小凤挑了挑眉,伸手从他小碟里抢过一颗花生,剥壳后,抛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响:“错,是一路顺风、康庄大道的路。” “一路顺风、康庄大道?”路小佳苦笑,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讲自己如何作为一枚弃子长大,如何在仇恨中挣扎,又是如何在遇见尤明姜后,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弃子,我的表兄弟取代了我的位置。” 路小佳盯着空酒杯,“我本该恨他。他鸠占鹊巢,他顶着丁三少的头衔对我作恶……他害了个无辜的人,他该死……可他现在死了,我反而……” 陆小凤适时地给他斟满酒,然后接上他的话,“反而不知道自己该恨谁了,尤其当杀人凶手是你最在意的人。” 路小佳震惊道:“你怎么……” 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怎么一眼就看穿了他最深的秘密? “是这条红头繻的主人吧?”陆小凤指了指那条皱巴巴的红头繻,“能让一个剑客失魂落魄的,多半为了个情字。” 船身轻轻摇晃,附和着陆小凤的话。 路小佳沉默了很久,久到陆小凤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终于开口说道:“是,你猜对了……她的确杀了他。” 陆小凤听完,慢悠悠地剥了颗花生:“有意思。你气她杀了你这个鸠占鹊巢的表兄弟?” 路小佳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全是。” “那你气什么?” “我气她……”路小佳语气艰涩,“气她让我明白,这些年我所谓的隐忍和守护,不过是个笑话……我谁都护不住……” 陆小凤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路小佳又懵又恼,他才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说道:“小路啊小路,你这不是生气,是害怕。” “害怕?”路小佳睁圆了眼睛。 “害怕失去。”陆小凤难得地认真起来,“那个姑娘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现在你怕她又把你推回去,或者……怕她消失。” 路小佳瞳孔骤缩。 陆小凤给自己续了杯酒:“我有个朋友,叫花满楼。他总说,人生最大的坎儿,不是宽恕别人,而是与自己和解,那是一场一个人的厮杀,对手是自己,没有退路,也没有援手。” 说到这儿,他拍了拍路小佳的肩膀,“你要做的是与自己和解。” “你……” “我什么我?”陆小凤挟了筷子苔脯,塞自己嘴里,他给路小佳斟满酒,“这酒怎么样?这一遭儿你细抿。” 路小佳抿了一口,皱眉道:“既不辣也不冲,挺甜的。” “甜就对了。”陆小凤笑道,“人生已经够苦了,硬要给自己找什么刺激,何苦呢?” 路小佳怔了怔。 这一次,他又喝了一杯,没再皱眉. 陆小凤轻叹道:“去找她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路小佳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我有什么资格……她杀丁灵中是为我报仇……我还生她的气……连站在她面前都不配。” 陆小凤放下酒杯,直视他的眼睛。 “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有没有想过,人家杀你的表兄弟,不是为你,而是为她自己?你那表兄弟害人坠崖,你不生气,还不兴别人复仇么?” 路小佳如遭雷击。 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那她……不告而别……” “傻呀!她不跑,等着被围杀么?” 说到这儿,陆小凤顿了顿,“还有,她和你一样,也在害怕。” 路小佳颤声道:“……害怕?!” “对,她在害怕。” 陆小凤一针见血,“你知道的,她在乎你,怕你为了你那点破事儿跟她反目……”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路小佳摇头,他轻轻将红头繻揣进怀里,红头繻贴着心口。红头繻似还带着尤明姜的温度,烫得他的心都在发颤。 陆小凤拍案而起:“那还等什么?去找啊!” 路小佳颓然道:“……我找不到她了。” 陆小凤一把拉起路小佳,目光灼灼,“听着,这江湖拢共就巴掌大的地儿,人生三万天呢,只要你铁了心去找,就没有寻不到的。就算真的没找到,至少你拼过了,总比窝在这儿借酒浇愁强!” 瞧着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路小佳不知怎的,忽觉得沉甸甸的心头,一下子轻了。 “为什么帮我?”路小佳问。 陆小凤眨了眨眼,悠然道:“我这人呐,就见不得美人落泪伤心。管他是男是女,只要是那眉眼含愁的,我这心里啊,就跟被猫抓了似的……” 这说得自然是玩笑话儿。 “……多谢。” 路小佳嘴角动了动,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儿,是这些天来头一回。 他忽然觉得,这五百两的船资花得不算亏。 陆小凤摆了摆手,“谢什么?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废话。” 路小佳整了整衣襟,说道:“我要找到她。” “这才像话,一见面,先抱紧她。”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知道去哪儿找她吗?” 路小佳轻声道:“她是个小太阳,是光芒汇聚的焦点,很耀眼” 陆小凤大笑道:“那还等什么?” “只要追着光走,总能找到你的小太阳。” “陆小凤。”路小佳用剑挑起自己的褡裢,利落往肩膀上一甩,他第一次叫了这个名字,“有机会,请你喝酒。” “等找到你的姑娘,请我喝喜酒。” 陆小凤眨了眨眼,举起酒杯,“祝你好运,江湖再见。” 路小佳轻声道:“江湖再见。” 说完,他飞身轻点江面,几个起落间,已然消失无踪。 陆小凤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摸了摸胡子,感慨道:“年轻真好啊,为情所困的样子都这么有趣。” 他嘴里哼着小曲,给自己斟满了酒,又挟了筷子蓑衣黄瓜。 艄公探进头来:“咱接下来去哪儿?” “庆元府。”陆小凤将酒水一饮而尽 另外一边。 尤明姜独自沿着巷子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篱笆小院。 几枝腊梅伸出了篱笆墙外,花骨朵儿挨挨挤挤,在寒风中傲然挺立。 一缕缕暗香钻入鼻腔,竟将她心里的急躁给冲淡了几分。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正想轻触花枝,却听“吧嗒”一声,篱笆院门竟缓缓晃动了一下,原来并未上锁。 小院深处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暖融融的甜香飘了出来。 肚子饿得咕咕叫,尤明姜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张望。 馋虫在她胃里作怪,脑海里全是甜汤的影子,真想喝上一口解解馋。 推开篱笆院门,她踏着台阶拾级而上,墙根儿处突然蹿出一大丛山茶,花瓣如丝绒般柔软,在这清冷的冬夜里,碗口大的花朵红得泼辣。 不难看出,花主人对花儿呵护得很周到。 她微微倾身,凑近去细细打量,突然,细微的衣袂窸窣声传来,一抹鹅黄衣角扫过门槛。 尤明姜猛地一惊。 她抬眼望去,只见来人是位温润公子。 琼鼻星目,芝兰玉树,腰悬一枚羊脂玉佩。在山茶花怒放的瑰艳里,他淡雅的容光让人移不开眼。 可惜,他的眼珠子灰蒙蒙的。 尤明姜伸出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那公子兀自低头浇花,仿若未觉。 原来他看不见。 他把瓷水壶捧在掌心里。 壶嘴儿旁,那簇嫩蕊被月光一照,通体透亮。看着看着,恍惚间,那花儿竟像是顺着他的指缝,一点点钻出来,生出来的,也不知是花儿长在了手上,还是手长在了花儿里。 晚风惊得花影乱颤,枝头腊梅落下一瓣,恰恰跌在他的鬓边。 尤明姜喃喃低语:“花神。” 听到这话,他脑袋轻轻一歪,说道:“这位姑娘,可是闻着腊梅花的香味儿来的?” 尤明姜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冒失,赶紧转身就往外走,边道歉边说:“对不起,我迷路了,不小心闯进来……我、我马上就走。” 话还没说完,她的肚子先抢了风头。 “咕噜噜”,这一声叫得那叫一个响亮,就跟故意拆台似的。 这一下子,尤明姜的脸颊烧了起来。 那公子眉眼温柔,似没察觉到她的窘迫,轻声说道:“无妨,姑娘循这花香而来,便是与这儿有缘。姑娘想必是腹中饥饿,何不进屋饮一碗甜汤?” 说完,他从袖里摸出个油纸包,还是温热的,打开后露出了雪白的糖糕。 刹那间,糖糕的甜味儿直往人鼻尖钻,瞬间勾起了尤明姜肚子里的馋虫。 那公子温润道:“先垫垫肚子吧。” 尤明姜红着脸,抱拳一揖,接过那温热的糖糕,“那……那就叨扰公子了。” 她轻轻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口感在口中散开。 一种久违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那公子嘴角带着一抹浅笑:“在下花满楼,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尤明姜。” 炭炉上煨着一盅红枣银耳薏仁汤。 颗颗红润的红枣,圆润莹白的薏仁,还有新鲜饱满的银耳,统统被放在砂锅里,倒入清甜的山泉一起熬煮。 琥珀色的汤水在砂锅里翻滚,咕嘟咕嘟冒着绵密的蜜泡,热气裹挟着浓浓的甜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修长的手指搭在青瓷碗沿儿,花满楼盛了碗热腾腾的甜汤,端给她。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眉眼,只余唇角一抹清浅笑意:“喝些甜汤,小心噎着。” 尤明姜吃完一块糖糕,伸手接过青瓷碗,舀起一小勺甜汤,才发现里头还搁了密匝匝的银耳。 她心中一动,这样一朵通体雪白的银耳,就价值二十两白银。 抬眸扫了一圈屋里头的陈设,只见案头摆着一组腊梅插瓶,博古架上错落着书画奇石,珠帘下摆了盆疏影横斜的老梅桩盆景,满室暗香浮动。 尤明姜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自幼富贵之人,连一碗甜汤都如此讲究。 “……明姜姑娘?”一声轻唤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尤明姜回过神,赶忙喝了一小勺甜汤,迟疑了会儿,试探道:“你请我进门,就不怕我是坏人?” 花满楼笑着反问:“那姑娘呢?就这么放心喝我的汤?不怕我是坏人,在汤里下药?” 尤明姜忍不住笑出了声,打趣道:“嘿,那你怎地就笃定我不是坏人呢?” 花满楼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笑意,不紧不慢地开口:“姑娘身上有股郁金香的花香,这花粉是从海外运来的。” 郁金香的花香? 那把兜头撒下的香粉! 尤明姜竟毫无察觉,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暗怪自己大意。 “据我所知,这香粉的主人,绝非坏人。”花满楼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能和楚留香那般人物结伴而行的,想来也不是普通角色。”. 楚留香? 尤明姜睁圆了眼睛。 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江湖中人,谁又能完全避开他的名字呢? 但她没有想到,原来那个爱吃鸡蛋饼的男人,竟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楚留香。 很遗憾,她并非楚留香形影不离、并肩闯荡江湖的挚友。 而是被楚留香以香粉来标记的“凶手”。 想到这儿,尤明姜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万一是我伪装得好呢?” “我的眼睛虽看不见,却能觉出你没有坏心。更遑论,郁金香粉不是一般香料,楚留香做事向来小心,他用的东西,很少会到别人手里。” 花满楼顿了顿,端起青瓷碗,抿了一口甜汤,笑问她:“那你呢?不怕我是坏人?” 尤明姜夸赞道:“我就爱这世上好看的、心善的人。瞧见公子在月光底下浇花,我一下子就看愣了神,心里还直琢磨呢,这人莫不是从画里头走出来的仙人?” “夸一个瞎子长得好看,就好比跟聋子说他琴弹得好。”花满楼话里带着点儿笑意。 “我夸的,可是你莳花弄草的妙手。” 尤明姜边说边晃脑袋,引经据典,“何止是种出了花,分明是让这儿如桃源空谷,处处都有了生机,那公子当然就是自在的白驹。所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嘛。” 说到这儿,她赧颜一笑:“我打心眼儿里敬重公子,也欢喜公子这样的人……我说话唐突了些,公子不要笑话。” 花满楼忍俊不禁:“姑娘,在下眼盲……” “所以呢?难道要像那些话本里写的,说什么‘怎敢误佳人’?谁要是能嫁给你,那可真是修来的福气。” 尤明姜嘴角一弯,轻轻笑了,声音里还带着点儿打趣的味道。 可没一会儿,她就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又长又沉:“唉,可惜喽,往后不管哪家姑娘嫁给你,怕是整天都要念叨个没完咯。” 花满楼笑容一滞,就听尤明姜说得振振有词:“哪家女子要是嫁给你,保准儿整天把‘我家郎君’挂在嘴边,说个没完没了。可不就是念叨个没完嘛。” 话音刚落,屋里炭火“噗噗”地冒了个小火星儿,似是被尤明姜的俏皮话逗乐了。 花满楼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姑娘也太可爱了吧。 她的话很纯净,不含一丝一毫的轻慢与冒犯,纯粹是发乎本心的欣赏。 像春风里的铃铛,清脆又温柔。 花满楼轻轻唤她:“……明姜。” “嗯?”尤明姜托着腮,歪了歪头。 他轻声道:“谢谢你,想法子逗我开心。” 花满楼“看”出来了。 他看不见,心里却长了眼睛。 听到花满楼这句“谢谢”,尤明姜手臂一松,脑袋险些磕在桌沿儿上。 心思被他轻轻点破,尤明姜有点懵,又有点羞愧。她耳垂隐隐发烫,心底轻轻抽了口气:“我不该把他当作易碎品的……” 花满楼得有多敏锐,才能察觉到自己刻意的逗趣儿? 他又得有多大度,才能把自己的怜悯,当成暖心事儿,还温柔地向她道谢? 心里翻涌着懊悔和忐忑,尤明姜低下头,却忍不住偷瞄他的表情。 她小声说:“对不起……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话一说出口,尤明姜就想咬舌头。 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说错了话,错了事,递出个皱巴巴的糖果,眼巴巴等着对方说“没关系”。 花满楼忽然笑了,眼尾漾起细细的笑纹,他伸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茶壶上,稳稳地斟了一杯茶,推到尤明姜面前。 茶杯不偏不倚,连一滴茶水都没溅出来。热热的茶水软化了这根不和谐的刺儿. 尤明姜望着花满楼的眼睛。 这是一双温柔的眼睛。 也是一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 好想好想好想…… 好想让他恢复光明 “……明姜?”花满楼的声音传来。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插瓶里的腊梅花,空茫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温柔的探寻。 尤明姜垂下眼眸,声音低低道:“这腊梅开得真好。” “是啊,腊梅的香气很坚韧。” 花满楼伸出手,抽出一枝腊梅递给她。 尤明姜望着他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接过了那枝腊梅。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不太开心?”花满楼的声音很温和,却透着一丝关切。 尤明姜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轻声开口:“花满楼……” 她声音哽咽,努力在压抑着什么。 “怎么了?”他耐心地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柔的鼓励。 “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尤明姜深吸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我是个铃医,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疑难杂症,说不定……” 她说到这儿,眼中燃起希望的小火苗,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花满楼愣了一下,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 淡淡的光晕映照着他的脸庞。 他的表情微微凝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他淡淡一笑:“好。”. 尤明姜坐在花满楼身旁,轻轻翻开他的眼睑,仔细观察着。 银针刺入晴明穴,花满楼突然偏头避开了。这个细微的抗拒,让尤明姜的心尖微微发颤,她急忙放轻力道,“弄疼你了吗?” “不打紧。”他扯了扯嘴角。 可她却瞧见,他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玉佩,指尖轻颤,极力藏着不安。 尤明姜检查着,心情越发沉重。 她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握着银针的手,只觉着比平常沉了不少,沉甸甸的。 末了,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针包里的银针发起呆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气声虽轻,却把屋里的热气都给叹没了。 针包慢慢卷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提笔,写下一张药方,写出来的字儿看着有些飘。 不成想,花满楼忽然开口:“楮实子、枸杞子、五味子、菟丝子……” 尤明姜下意识地看了眼药方,果然一模一样。她抿了抿唇,将药方缓缓地叠了起来,收进自己怀里。 花满楼察觉到她的沮丧,反倒宽慰她:“无妨,在下已经习惯了。” 光影洒在花满楼的脸上,他一笑,眉眼间就满是温柔。 尤明姜望着他,心里生出敬意。 她忽然觉得,花满楼的世界或许并非一片漆黑,而是另一种更安静的明亮。 失明于他而言,似只是换了一种活法。 这人明明目不能视,举手投足间却比许多明眼人还要从容。 尤明姜已经做错了两回。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腰往下一弯,给他鞠了个躬,既是歉意,又是感激。 感激他对自己胡闹行为的宽容。 尤明姜说道:“我得走了,在这儿叨扰的时间可不短了,有缘再见。” 花满楼轻轻点头:“有缘再见。” 无论见或不见,缘分早已悄然生根. 尤明姜跨出门槛,鞋底匆匆碾过一地花瓣,直到消失不见。 花满楼把耳朵侧着,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远,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模糊。 周围又变回了老样子,安安静静的。 蓦的,他耳朵一动,捕捉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花满楼微笑道:“陆小凤,你来得正好。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陆小凤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一抹促狭的笑,打趣道:“呦,这么开心,莫不是偷吃了蜜蜂屎?” 听到声音,花满楼轻轻摇了摇头。 那温润的脸上,笑意不但没散,却似雪里鹅黄,越开越盛了。 他抬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动作优雅地放在桌上。 陆小凤正渴得嗓子眼儿直冒烟,瞧见递来的杯子,二话不说伸手就接,一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水喝了个干净。 花满楼噙着笑,说道:“我吃没吃蜜蜂屎不好说,你那杯茶里,可是真的有蜜蜂屎。” 陆小凤刚把茶杯搁下,听到这话,脸上先是惊了一下,也就眨眼的工夫,他回过神来,脑袋往后一仰,畅快地大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拿眼睛瞟着花满楼,眼里满是打趣的意思,“要是真有蜜蜂屎,那这杯子可太有‘内涵’了,等会儿我得供起来!” 灿烂的笑容照亮了整个屋子。 花满楼神色淡然,眼中却透着几分温和,轻笑着问道:“说说吧,这次又碰上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陆小凤迫不及待地分享起见闻:“我跟你说,我遇到了个有趣的年轻人……” 月光潺潺,茶香袅袅。 连时间都变得温柔起来 寅时三刻。 双双娘面前是个沉甸甸的竹筐。 筐里满是个头儿圆润的甜柿子。 天冷也要谋生,这就是穷人的难处。 她拢起冻得通红的手指,朝掌心呵了口热气儿,借着温热捂了捂耳朵。 颤声吆喝着:“甜柿子嘞——” 这是摔断腿的孩儿她爹,挨个儿挑拣和擦拭好的,生怕掺进个坏了卖相的。 过路客总要解渴吧,那些富人说不定也要尝鲜呢…… 多少总有人掏出几枚铜板,买几个甜脆的柿子,叫她赚一点微薄的糊口钱。 “娘,我饿……”偎在她腿边的女孩儿,细胳膊细腿儿,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尽管小脑袋围着槐米染的头巾,仍冻红了鼻尖儿,补丁叠补丁的夹袄拖到了膝盖。 双双娘咬了咬牙,低头在竹筐里的柿子挑来拣去,终于拣了个微微磕碰过的小柿子,眼里闪过一丝肉疼,可是看了眼饥饿的半大姑娘,眼里的愧怍满溢而出。她含着热泪,将柿子皮仔细剥开,露出金黄的果肉,小心翼翼地递到女儿双双的嘴边。 看着眼盲的女儿吃得欢实,一颗慈母心比热油煎还痛。 双双咬了一口柿子,甜甜的滋味儿让她笑弯了眼睛,她吸了吸鼻子,乖巧地把柿子递到娘嘴边,“娘也吃柿子……” 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娘不爱吃,乖双双,别噎着……” 双双娘捂着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然后把女儿往怀里搂了搂。那夹袄有些年头了,里头的棉絮都板结了,硬邦邦的,可她还是想用自己破絮的夹袄留存住一丝暖意。 “娘的小宝贝啊,你要是托生到富贵人家该有多好啊……” “大嫂,这柿子怎么卖呀?” 双双娘低头给怀里的女儿掖衣角,忽然听见一道清润的嗓音在问价。 她又惊又喜,心猛地一紧,赶忙抬起头。 那声音的主人俯身挑拣柿子,一身鼠灰色短袄裙,背着竹编药篓。 她一只手轻轻捏住柿蒂,将圆润饱满的柿子托起,仔细打量。 “每个八厘哩,自家树上结的,甜得很哟。”双双娘声音沙哑却温和。 她怀里的女儿轻轻一颤,那双眸子原是灰的,映着竹筐里红得鲜润的柿子,衬得眼神儿越发失了精神。 双双咳嗽了两声,怯怯道:“大姐姐,我家的柿子很甜,很好吃。” 尤明姜弯下腰,那双清亮的眼里,满是温柔。她凑近女孩儿,温热的手掌捂住女孩儿冻红的耳垂。 “真的?”她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儿笑意,生怕大声点儿会吓着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仰着脸,虽目不能视,可睫毛忽闪忽闪的:“我叫双双。” 双双娘慌了神儿。 她生怕这人对女儿有恶意,忙不迭把女儿往那件破夹袄里搂,恨不能把女儿藏起来。 她家双双打小儿就在善意的谎言里长大,整天懵懵懂懂,全靠做爹娘的,处处护着、事事瞒着,压根儿不明白残疾意味着什么。 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有人戳破这个谎言,只盼着双双能长久地沉浸在这份无忧里. 看了眼妇人袖口磨出的毛边,又瞧了瞧小女孩灰暗的眼睛,最后目光落在柿子堆儿里。 尤明姜心酸得不像话,“大嫂,这筐柿子……我全要了,您算算多少钱?” 双双娘瞪大了眼,双手直摆:“姑娘,可使不得……” 尤明姜怔了怔,温声道:“怎么了?” 双双娘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么多柿子,你哪儿吃得下呀。放坏了,怪可惜的。” 瞧她这时候还把自己放在心上,尤明姜心里头软成了一汪水,赶忙说道:“大嫂,那就给我来六个吧,劳您给包一下。” 双双娘松了口气,转身去找装柿子的篮子。小篮子都是双双爹的手艺,他动弹不动,就在家里煮了松针,用松针编了许多小篮子。 刚一转身,就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双双娘脸色“唰”地煞白。 只见对方抢走了装满柿子的竹筐,眨眼间,人已经晃到了巷子口。 双双娘想追来着,却腿软得追不动。 一时间天旋地转,双双娘只觉得天都塌了,险些以头抢地,昏死过去。 这可是全家人赖以生存的糊口钱…… “啪嗒——”双双娘忽然瞧见一个包袱,轻轻落在自己的脚边。 颤着手打开,里头装的是褡裢、两个油纸包、一套散发着特殊花香的厚实袄子。 褡裢里装的是两贯钱,两贯钱已经够买一头小猪了,远远超出那筐柿子的价值。两个油纸包,一个装的是甜滋滋的糖糕,一个装着接骨续筋膏和三七药粉。 另有一张药方叠得方方正正,上面有字,但双双娘认不全,只能看懂个“目”字,寻思着这字儿指的大概是眼睛。 难不成是对双双的眼睛有用? 等回家给双双她爹瞅瞅,她爹识字多!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心里头又惊又喜,“谢谢——”双双娘抹着眼泪,知道自己遇到好心的大夫了 系统提示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庆元府行侠仗义,成功拯救穷途末路的一家三口,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布地奈德鼻喷雾剂32μg*120喷/瓶】 【桉柠蒎肠溶软胶囊0.12g*18粒/盒】 【以上为本次义酬。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②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世间万物,或许都讲究个缘法. 拐过巷子口,前面就是一处河道。 两岸是白墙黑瓦的房子,一条小小的乌篷船划开了碧绿的水波,船家头戴笠帽,帽檐压得很低,手撑着一杆子长长的竹篙,慢悠悠荡了过来。 指尖儿抵着柿子蒂旋了半圈,橙红果实在掌心腾起又落下,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光景,尤明姜先是一懵,随即笑得眉眼弯弯。 她往岸边走了两步,歪着头,笑眯眯地等船儿挨近,作势要跳上船头。 “唰——”竹篙虚虚一横,挡住了她,船家嘴里恶声恶气地说,“不渡你。” 尤明姜眼波流转:“凭什么呀,我又不是不付船钱。” 船家道:“就凭你得罪了我。” 尤明姜道:“我不认识你,怎么会得罪你?” 船家沉下了脸,恨恨道:“难道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么?” 尤明姜几乎要憋不住笑了。 她好不容易才强压下那股快要溢出的笑意,面上佯装不知情,板正着脸:“你到底是谁啊? 船家沉默了许久,忽然猛地一把摘下斗笠,重重地掷在船头 路小佳一抬头,就对上她促狭的目光。 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恼怒:“你真讨厌——” 话一说完,路小佳就已经后悔了。 可说出去的话,就跟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似的,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前一刻还恨得要命,气得要命,这一刻,气焰已经矮了一大截儿。 他这算怎么回事儿? 尤明姜没往心里去,眼睛弯成月牙,大笑道:“就知道是你的贼船。” “哼。”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怦怦”跳得极快,不由觉得她十分可爱,但一想到她的可恶之处,又觉得不能轻易给她台阶下。 想到这儿,路小佳又沉下了脸,冷冷道:“不要嬉皮笑脸的。” 尤明姜脸上漾起了笑意,轻叹道:“怎么办呢?我也没办法……我一见到你,就打心眼儿里高兴,还不许我多笑一笑?” 路小佳强压住上扬的嘴角,撇了撇嘴:“你就会拣些好听的话儿来说。” “喜欢对你说好听的话,也不行吗?”寒风里,尤明姜耳垂冻得红红的 天还没亮透。 路小佳的灰衣早已被薄雾浸透了。 他盼着这风刮得再狠些,最好能刮进骨头缝里,把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都剔除干净。 最好也狠狠刮一刮这个小没良心的。 然而,真瞧见尤明姜冻得一个劲儿哈白气,路小佳那点儿怄气的念头,就像轻薄的蛛丝,早被寒冽的北风一卷而空。 嘴上说着要让她长长记性,结果看到她泛红的耳垂,还不是心尖儿都跟着颤? “怎么,知道是我的贼船,还不麻溜儿上来?” 路小佳微微扬起下巴,手自然地伸过去,等待着尤明姜把手递过来。 尤明姜握住他的手,笑嘻嘻的,跳上了他的“贼船” 舱内很暖和,摆了套擦洗得锃亮的木桌。 桌上摆着一碟盐渍花生米、一碟蘸酱吃的蒸瓠瓜,一碟小个儿的热芋头,还有一道碗肥膘颤悠的梅菜扣肉。 黄酒也温得正好。 尤明姜搓了搓手,笑道:“我就想吃这口呢。” 这顿餐食不讲究花样,偏偏这样粗拉拉的热乎劲儿最对她胃口,在他面前不用装样子,油汤泡饭能吃两大碗。 她不馋那些精细点心,就爱撸起袖子来大块儿吃肉。 肉要带皮肥瘦相间,蒸得油汪汪亮晶晶,配着刚出锅的米饭使劲压实了吃,这才是实实在在的饱足。 花满楼的甜汤熬得润喉,可人家越是客客气气的,她越觉得嗓子眼儿发紧。 谁叫她心里绷着根弦儿,连嚼块儿糖糕都不怎么自在。 尤明姜取出那枝腊梅,轻轻递了过去,嫣然道:“③聊赠一枝春。” 路小佳瞪了她半天,伸手接过腊梅枝来,忽又长长叹了口气,“拿你没办法。” 酒水斟满,酒碗里荡漾着涟漪,路小佳轻轻与她碰了碰酒碗。 这样一碗佐以姜枣来温好的黄酒,滋味儿很美,要是下了肚,浑身都会暖融融的。 足以雪化云舒,冰隙尽消. 黑暗再长,太阳总会出来。 他追着小太阳的脚步, 而他是小太阳的影子。 这一次,他不再活在丁家的阴影里。 路小佳终于学会了为自己而活——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双双:《我靠孔雀翎黑化成终极BOSS》女配,身畸残疾,双目失明,爱人是高立。 [好运莲莲]引用:“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出自《小雅白驹》。 [好运莲莲]引用②:“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出自古训《增广贤文》。 [好运莲莲]引用③:“聊赠一枝春”出自南北朝陆凯的《赠范晔》 [好运莲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出自东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 [绿心]25.4.14修改:根据前期修改,结合小路的身世命运和人设,补充剧情,使cp感情线更流畅[绿心] [摸头]被楚留香撒了花粉的厚实袄子,明姜转送给了双双娘,注意明姜已经换了衣服(鼠灰色袄子);路小佳管杯子里的汾酒叫清酒,不是笔误,是因为汾酒是清香型白酒,清爽的酒,叫汾清[爱心眼] 第42章 废稿 尤明姜没有牛饮急灌。 她一口一口的,慢慢抿着这碗黄酒。 除了不愿辜负这壶手酿的坛陈花雕,还有一丝丝“近乡情怯”的尴尬。 两个人分别的时日,其实并不算太久。 不过是辗转了一个深秋,不知怎地,互相望着彼此,却像是陌生人一般生疏。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偏偏哽在了喉头。 她佯装在品酒,实则偷偷瞄着路小佳。 只见青年盘腿坐在她的对面,将那枝腊梅花斜插在豁口的土陶瓶里。 腊梅的阵阵幽香,混着汾清的酒香,从他身上溢了出来。 他大抵是喝了不少的汾清,浑身被侵染了一股青苹果味,还有独属于他自己的冷香,犹如大雪覆盖的空寂森林。 “你……”尤明姜晃了会儿神,开口又停住。 她极少这样犹豫。 正在踟蹰间,她面前的小碟儿里多了一只蒸得软糯的小艿芋。 “我什么?”路小佳端起那半碗酒,琥珀色的半碗黄酒,轻轻晃荡着。 这个当口儿,原该其乐融融的,她也不想搅了这好光景儿。可她心里揣着事儿,左不过早晚都要说破的。 尤明姜摩挲着碗沿儿,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话儿挑明了:“丁灵中是我杀的。” “我知道。”路小佳抿了口酒,喉结滚动。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他?” “我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尤明姜勉强扯了个笑,笑意未达眼底,“拔剑吧。” “我为什么要拔剑?”路小佳仰头,将碗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他搁下酒碗,碗底儿触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尤明姜抿紧唇,硬生生把喉咙间的酸涩压下去,苦笑道:“明知故问……” 路小佳望着她,轻叹道:“可惜我做不到。” 尤明姜呼吸一滞。 “你做不到,难道你不要兄弟情义了?” “兄弟情义……”路小佳突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而是一种释然的笑。 路小佳对丁灵中的感情很复杂,细究起来,大抵是“恨其作恶,悲其堕落”。 更遗憾的是,叫尤明姜抢了先,最该一剑了结丁灵中的人,是他。 是他和丁家这段纠葛错乱的关系,早就该做个了结了;是他没有权衡好,明知她遭了罪,明知丁灵中作了恶,却瞻前顾后,异想天开,才逼得尤明姜不得已出了手。 所以,尤明姜没有错。 如果真的要怪谁,那就怪路小佳自己。 想到这儿,路小佳摇了摇头:“丁灵中不是你杀的。” 只当他是没有办法接受事实,尤明姜咬牙道:“人是我杀的,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路小佳坚持道:“我说了,人不是你杀的。” “路小佳……你……”尤明姜怔怔地望着他,心跳如擂。 “因为人是我杀的。”手指勾住衣襟,往两边扯开。衣衫顺着肩膀滑落到他的手肘处,袒露着精壮的上身,他锁骨凹陷,肌肉并没有夸张的隆起,薄而韧的胸膛上,遍布着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伤痕。 尤明姜眼角一颤。 她的嘴唇慢慢抿成了一条线,目光缓缓落在了他胸口的那道新疤上。 那道泛着红的新疤,狰狞得跟蜈蚣似的。 路小佳仰头灌了口酒,酒水顺着下巴,淌过那道疤,刺得生疼。 这一剑是丁乘风给的。 早在陆小凤劝说他之前,路小佳已经在丁乘风那儿,揽下了杀死丁灵中的罪名。 从今往后,他与丁家的恩怨已了。 这世间,再也没有“丁灵中”了,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 尤明姜的喉头哽住了。 她颤抖着伸手,指尖儿悬在那道新疤上,她虚抚而过,描边儿似的,终究没敢落下去。 她想过无数种情形,想过无数种可能。 想过他的愤怒、他的质问、他的刀锋相向;想过路小佳会冷笑拔剑,说“恩怨已了,江湖不见”,甚至想过这是他设下的鸿门宴…… 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这样。 “……很痛吧?”尤明姜垂下头,眼泪砸在手背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怎么流泪了?”路小佳拢好了衣襟。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是我欠丁家的,是流在我血脉里的因果,不得不还。” 说完,路小佳身体前倾,伸手擦过她湿漉漉的眼角,尤明姜怔怔地瞧着他,没想到这个他人眼里的冷血杀手,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你现在……”她嗓音微颤,“不欠了?” “我欠的,早就还清了。”路小佳看向她,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倒是你,”他低声道,既像安抚,又像试探,“杀他,是为了我?” 尤明姜睫毛一颤,别过脸去:“……不全是。” 路小佳收回手,低笑一声,也不拆穿。 尤明姜眼眶发热,斟了满满一碗黄酒,双手稳稳地端起来,轻声道:“我自罚三碗。” 路小佳怔了怔。 她猛地抄起酒碗,仰头便灌。 酒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脖颈往下淌,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咳咳咳……”她手上不停,灌得更狠了。 路小佳脸色忽地变了,伸手按住她的腕子,“别喝了。”他声音低低的,却不容抗拒。 尤明姜摇了摇头:“丁灵中该死,我始终不觉得自己理亏;我罚酒,只是我觉得,自己害你伤心了,那便给你个交代。” 路小佳定定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轻轻说道:“既然丁灵中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们要活在仇恨里?你已经给了所有人交代……” “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能不能给我个独属于我的交代?” 尤明姜怔了怔,沉吟了片刻,询问道:“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交代?”. 河水“哗哗”拍打着船舷。 “这酒里,藏着世间最无解的毒药。你刚刚喝下了肚,就再也逃不掉了。” 尤明姜先是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轻声道:“这可真是妙极了!你不也喝了这毒酒?要死,咱们就一块儿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路小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这可是你说的,”他直勾勾地盯着尤明姜,一字一顿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以后,你可别想甩开我。” 尤明姜的脸色僵住了。 敢情在这儿等着她呢,早知道就不这么冒失搭话了…… 尤明姜慌了神儿,急忙别过头,眼睛滴溜乱转,就盼着能寻个由头岔开话题。 她声音忍不住打颤:“你刚才说这毒药世见最无解,好歹得有个名儿吧?” 路小佳悠然道:“相思。” 相思,可不就是一种毒? 这毒压根儿就没解药,就跟长在骨头缝儿里似的,一点一点啃噬着人心. 这俩字儿一钻进耳朵里,她的心坎儿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这下想装糊涂都没门儿了,人家都把话挑得再明白不过了。 “路小佳,你冷静些……”尤明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以后要走的路,很难走,你不该与我这样的人……” “为什么?”路小佳打断她的话,“我不够慷慨?” “不是。”八十万的钱引,不可谓不多。 “我还不够强?” “不是。”他在江湖里,已属一流高手。 “我不够英俊?” “不是。” 路小佳的皮相不俗。 他眉骨生得高,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本该是极英气的长相,偏生了对儿丹凤眼,眼尾上挑,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平添了几分倦怠似的脆弱,冲淡了他冷冽的底色,既艳又煞。 “你对我很重要,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去关……”尤明姜想了想,就要故技重施。 路小佳却已抢在她前头,截住话头: “义结金兰的法子,在我这儿可不管用……难道你对我一点儿喜欢都没有?” 他忽然轻笑一声,“明姜的性子我还不晓得么?若是心里厌着谁,莫说是独处一室,就是多瞧上一眼,都觉得硌得慌。” 尤明姜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路小佳。” “我很喜欢你,特别喜欢你。在景阳冈的雨夜里,在龙虎山的悬崖边,在芦苇荡的月色里,在你死死拉住我的那一瞬间……可你能明白吗?仅凭这些喜欢,还不够……” 路小佳摩挲着碗沿儿的手指,顿了顿。 酒面映出他微微晃动的倒影。 “和对傅红雪的喜欢一样吗?”他俨然没有听进去,关注点跑偏了。 他问得随意,眼神却紧锁着尤明姜。 “不一样。”尤明姜轻叹着摇头,“对他,是怜惜。对你,是看见另一个自己。” 路小佳忽然笑了。 “真好。连我的亲生父母都不喜欢我,你还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 睫毛挂着一滴水光,路小佳轻声道:“小时候,有一回上街,我跟师父碰见了我爹给丁灵中挑了柄金如意……那天晚上的红烧肉,是我吃过最难以下咽的东西……” 尤明姜没说话,抬手接住了他的眼泪。她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擦去他眼角的水光。 路小佳愣了一下。 好温暖。 他这样的人,原本不该有牵挂的。 既然有了,就不会放手. 路小佳嗓音沙哑:“还记得那颗杏仁么?” 就是二人分食的那颗杏儿的种仁。 “记得。” 尤明姜一怔,随即从竹编药篓的空间里,取出那颗用帕子包着的杏仁。帕子掀开,那颗依然完好的杏仁,表皮变得更加干燥,也更加光滑,泛着蜜样的光泽。 “在这里。”尤明姜将那颗杏仁递给他。 路小佳的手掌覆上来,却没有立即取走。 杏仁在俩人交叠的掌心里微微发烫。 “原来你一直……还留着。还记得我说过,只要你愿意给他机会,他可以生长成一棵杏树么?”路小佳低头,缓缓合拢手指,“听说杏仁要埋得深些,等明年开春……” 尤明姜抽了抽手,故意装傻充愣:“你到底想说什么?” 路小佳抬眸,眼神暗了暗,毫无预兆地欺身而上。 尤明姜一怔,下意识以为他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顺从地微微侧耳。 路小佳突然凑近,冷不丁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的一吻。 尤明姜睁圆了眼睛,吻落得很轻,却惊得她往后一缩,后背撞上了船舱。 “你……”她脸颊火辣辣的,呆呆地望着他,俨然还没从震惊里缓过神来。 船篷下浮着一汪水光,轻轻颤着。 她的耳垂红得厉害,像是要滴下血来。 路小佳一吻得逞,终于从她的掌心里,取走了那颗杏仁。 “这就是我要说的。等来年春天,我们可以一起看这颗杏仁,生根发芽。” 尤明姜抚着胸口,好一会儿才冷静。 她别过脸去,脸颊红红的:“我说过了,我很喜欢你,可这种喜欢还远远不够。我并不想做那种被人埋在哪儿就长在哪儿的杏仁,我要随风飘远,落到更肥沃的土壤里。” “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 路小佳又向前一步,见她仍要后退,目光灼灼道:“但你要明白,无论你飘向何方,你都不会失去我。” “你得到的将是一颗与你一同生根发芽的杏仁。” “哪怕你飘过千山万水,我也要落在你身旁的泥土里。” 路小佳这人执拗得很。 如果选择了他,他就再也不会放手。说不定,会连累他。 思来想去,尤明姜深吸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嘴唇轻启。 下一刻,拒绝的话儿就要脱口而出。 路小佳眼疾手快,夹起一筷子梅菜扣肉,不由分说地送到她嘴边。 “烫……”她含住颤巍巍的肉片,尾音被酱汁染得黏稠。 刚咽下去,就瞧见路小佳的筷子蠢蠢欲动,又夹了一筷子肉片,塞到她嘴里。 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一连吃了几块儿,她连忙摆手:“你让我考虑一下,还不成么!” 路小佳一听,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不满意道:“你可别拿这话糊弄我,就凭以往咱俩打交道的经验,你所谓的考虑,实际上就是想找借口逃避。” 他忽然倾身,船舷外浮动的水光落进眼底,“总该轮到我讨个彩头。” 尤明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些:“这次真不一样,我保证。” 路小佳双臂抱胸,一脸正色:“除非你肯好好琢磨琢磨咱俩的事儿。” 尤明姜哭笑不得:“你这不是硬来嘛,非得让牛喝水,牛不愿意还硬按头!合着你这就是逼着我答应呗?” “你可是会错意了。”路小佳轻轻摇头,傲然道:“我不过是要你认认真*真地,将我这颗心瞧个分明。横竖日子长着呢,你只管慢慢儿地考验。” 尤明姜眼珠一转,试探着抛出个难题:“要是我的考验太难,你完成不了呢?” 路小佳伸出手,轻轻扳过她的肩膀:“我知道,我愿意等你,我等得起。真金不怕火炼。这次不行,我就再来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就不信,还过不了你这关!” 没想到,路小佳还挺犟的。 尤明姜叹了口气。 见她还是心存疑虑,路小佳伸手,将尤明姜揽入怀中。他在心里默念,“她的手……既然叫我握住了,就再没有松开的道理。” 她微微挣了挣,路小佳的手臂纹丝不动,反倒收得更紧了些,“别动。” 路小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他声音低哑,吐出的热气拂过她耳畔。 船舱内忽然安静得可怕。这小小的船舱里,竟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尤明姜微微一怔,身子僵了僵,继而便松软下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 那心跳声隔着衣衫传来,咚咚地响,又沉又稳,一声声敲在她耳畔。 “如果……”路小佳突然说,“如果离开了你,我或许不会快乐,或许会。人生三万多天,可能会难熬些,但是总能熬过去的。我现在对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的怜悯。如果你铁了心不要我,我又怎么会勉强你呢?” 尤明姜忽然唤他:“路小佳。” “嗯?” “三万多天太短了。我想活四万天、五万天,越长越好。” 炭盆爆出一串儿火星,照亮他骤然亮起的眼眸,路小佳忽然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就当你答应了!” “嗯。”尤明姜冲他勾了勾手指,“附耳过来,我跟你说说对你的考验。”. 路小佳笑了起来,将耳朵凑近尤明姜。 “你可不许反悔,不管我提什么要求,都得全力以赴。”尤明姜声音轻柔道。 路小佳点了点头道:“绝不反悔。” 尤明姜轻轻抿了抿唇,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缓缓开口:“我要你……” 路小佳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屏气敛息,生怕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字。 说时迟那时快,尤明姜在他的耳垂上狠咬了口,尖利的小虎牙刺破了他的耳垂,激起一串绵密的血珠,顺着颈侧缓缓滑入衣襟。 路小佳浑身战栗,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后背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他眼尾溢出水光,喘着粗气,伸手就要去抓尤明姜的胳膊。 尤明姜早已飞身出舱,借着水面上的竹篙,脚下几连点,轻盈地飞到了岸上。 她哈哈大笑:“你小子想占我的便宜,还嫩着呢!” 路小佳站在船头上,看着她毫无留恋、转身离去的身影,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如果这些还不足以叫她给自己一个机会,那他真的是没有机会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岸边传来了喊声:“喂,你听清楚——” “我的考验就是,在别人找不到我的时候,找到我。” “三次,就算你过关了!” 路小佳惊喜地抬起头,正瞧见她冲着自己嫣然一笑。 他喃喃道:“三次……不管是三十次,三百次,三千次……” 眼神越来越笃定:“我都会找到你。” 翌日,胭脂铺子。 柜台不过三尺来宽,排着一溜儿的胭脂扣,叶开斜倚在榆木圈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目光定定落在丁灵琳身上。 丁灵琳挑起口脂来最是仔细。 她抿着嘴,俯身挑拣口脂,指尖轻蘸了点儿莹润的膏脂,在手背上试色。 掌柜娘子是个舌灿莲花的伶俐人,哄得丁灵琳眉开眼笑,兴致愈发高涨。 “姑娘,您瞧瞧这‘石榴娇’,颜色鲜亮,涂在唇上,就像那熟透的石榴籽,娇艳欲滴;还有这‘嫩吴香’,淡雅清新,最衬您这样的美人儿了……” 突然,门帘子“哗啦”一声响动,裹挟着一阵凛冽冷风灌了进来。 掌柜娘子迅速转身,笑脸相迎:“贵客临门呐,客官看些什么?咱这儿的胭脂啊,是整个庆元府最时兴的。石榴娇、嫩吴香、圣檀心、万金红……” 路小佳怔了怔,掌柜娘子的话在他耳边打着转儿,原以为胭脂便是胭脂,不过是女儿家脸上那点红白事,哪儿晓得还有这许多讲究。掌柜娘子说的什么“石榴娇”,什么“嫩吴香”,他听得云里雾里的。 上下打量他的穿戴,见是个年少多金的小郎君,掌柜娘子暗自想着,八成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 果然。 “要最好的。”路小佳声音清冽,说话简短干脆,“最贵的。” “那就是要甲煎口脂了。”掌柜娘子眼睛一亮,暗喜一笔丰厚的生意即将落定。 “客官是要添妆,还是求聘呀?” 这又是什么讲究? 路小佳心里头倒踌躇起来。 “送给心上人的?”掌柜娘子眨了眨眼睛,眼里透着一丝狡黠。 他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听闻是买给心上人,掌柜娘子笑得愈发殷勤,脸上的褶子都透着股热乎劲儿,她取出几样描金绘彩的胭脂扣。 有的绘着鸳鸯戏水,有的是并蒂莲花,还有的是龙凤呈祥。路小佳目光一一掠过,最后落在一个芍药结香的图案上。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掌柜娘子有意卖弄两句,摇头晃脑,颇为得意,“这芍药结香的图案,代表着情有独钟,最适合送给心上人。” 路小佳犹豫,芍药虽有情有独钟的寓意,但花期短暂,容易枯萎,似乎不太吉利,也少了些长久的意味。 掌柜娘子见状,连忙递上一只红豆桃花,眼神里满是期待:“红豆代表相思,桃花寓意美好,这是最热销的。” 路小佳的眉峰才稍稍舒展,刚有些意动,听到“热销”二字,心底莫名涌起一丝抵触:怎么可以让她用这等烂大街的款式? 他左右环顾一圈,修长的指节轻轻敲了敲台面,问道:“有没有大雁图案的?” 大雁是忠贞之鸟,品性高洁,朋友之间也可互赠,她自然没有借口不收. 叶开和丁灵琳对视一眼,同时转身。 那道逆光立着的熟悉身影…… 不是路小佳是谁?! 这是什么猛虎嗅蔷薇的戏码?! 两人惊得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新买的胭脂扣跌落在地,望着路小佳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丹凤眼,丁灵琳喉咙一紧。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亲三哥。 那个朝夕共处的养哥,待她如珠似宝;这个血脉相连的亲哥,对她小心翼翼。 他们两个都是“丁灵中”。 爹的信里说,眼前这个真正的“丁灵中”,杀死了那个收养的“丁灵中”…… 实在是太残忍了。 可是…… 即便爹在信里说,路小佳亲口承认是他杀了三哥,丁灵琳依旧无法恨他。 那个三哥享受着锦衣玉食的时候,路小佳在哪儿呢?他出生就被调换,成了江湖杀手荆无命的徒弟,或许是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偷窥丁家人的“团圆”和“幸福”吧?赶上逢年过节和他的生辰日,路小佳是不是眼巴巴等着一碗清汤面呢? 路小佳的童年是怎么样的呢? 他从小到大,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这个念头像根细针,冷不防扎进她的心窝里。 一直以来,丁家从来就没端平过这碗水。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请原谅她这份儿小小的自私吧。 丁灵琳心里的天平,情不自禁往血脉相连的亲哥哥这儿偏移了几分。 “路……哥?”丁灵琳轻轻唤了半声,尾音却化作一声哽咽。 路小佳薄唇微抿,轻轻“嗯”了一声。 瞥见他耳垂上那枚殷红的齿印,一旁的叶开隐约猜到了什么,却没有出口点破。观路小佳身姿舒展,双肩自然下垂,并未郁郁寡欢,并未沉溺于怨恨,叶开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叶开听丁灵琳说了来龙去脉。 他很意外,路小佳竟然会替尤大夫顶罪。 虽有仆从亲眼看到了行凶的是一名女子,可奈何路小佳言之凿凿,丁家也别无他法,总不能失去了一个养子,再杀自己的亲儿子吧? 这些年来,丁乘风替丁白云遮掩得够多了,路小佳替丁灵中承受得也够多了。 既然路小佳甘愿担下这罪名,丁家自当缄默如金,可碍于痛到癫狂的丁白云,路小佳以后再也回不去丁家了。 当然,路小佳他看起来也不想回去了。 “丁灵中”的身份,已经彻底死去了。在丁家和尤明姜之间,路小佳选择了后者。 叶开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湖本就是个是非之地,能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一丝温暖,已是不易。 江湖中人各有执念。 强求真相,反倒落了下乘。 有些事儿,本就是雾里看花才最相宜. 唯独有一点,叶开想了很久,怎么都想不通。 傅红雪与尤大夫,不该是一对儿的么? 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路小佳? 路小佳和尤明姜这俩人,平时并无太多交集,怎么反倒走到了一起? 啧,这世事无常,实在让人摸不透. 路小佳将胭脂扣塞进皮褡裢,这才抬头看着两人,淡淡道:“走吧。” 他随手抛起一粒花生,嘴角微微上扬,“今天请你们喝一杯。” 这时候的他,心情格外舒畅。 他也想与血浓于水的亲人,分享这份难得的喜悦. 酒馆里,炉火正旺,火苗在炉膛里欢快地跳跃,暖意融融。 昏黄的酒在杯中轻轻晃荡,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烤肉的香气。 路小佳忽然道:“今天我很高兴。” 叶开点了点头:“我也很高兴。” 丁灵琳打量着路小佳,只觉得他今日有点儿奇怪,深思熟虑了会儿,她才恍然大悟:他没有继续吃花生。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 当你一无所有,当你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时候,你只能紧紧握住手中还能抓住的东西。 比如说,花生。 见他眉眼舒展,丁灵琳忽然觉得心头一轻,她抬手拢了拢鬓发,释然一笑。 看来这个三哥已经放下了执念。 只要他过得好,就够了。 想到这儿,丁灵琳诚挚道:“为你高兴。” 路小佳怔了怔,向来散漫的肩线绷得笔直,深深地看了眼这个亲妹妹。 路小佳举起酒杯,遮住自己发红的眼眶,强忍着哽咽,轻声道:“谢谢。” 他仰头,一饮而尽。 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轻轻砸在他的手背上。 那大抵是一滴酒吧。 一滴滚烫的、隐忍的、真挚的酒吧. 又推杯换盏了一会儿。 路小佳无意中瞥了一眼丁灵琳。 眼尖地发现,丁灵琳即便是大冬天的,手脸依然细嫩,没有一丝皴裂的迹象。 他不由想起了尤明姜。 近来无论做什么,他都会联想到她。 尤明姜的耳垂,冻得红红的,那双结着薄薄茧子的手,素来只用一罐儿自配的紫云膏。紫云膏的原料,净是些最不起眼的药材,工艺最上乘的,也不过是三五十文钱。 想到这儿,他心里泛起一丝丝不落忍。 尤明姜是个矛盾的人,她明明没有太多的欲望,眼神儿偏偏又充满了野心。 她总是对自己将就,还压根儿没觉着这是将就。对她来说,一盒紫云膏三五十文钱,这价儿都能换来半担白生生的大米! 她八成会笑嘻嘻地说:“在这世道,寻常人家不敢想的事儿,怎么不算是顶顶奢侈的享受?”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说话的神态和语气。 路小佳越想,越觉得心里酸酸的. 路小佳喝了杯酒,假装不经意地问丁灵琳:“你平日里都搽些什么?” “杏仁蜜呀!”丁灵琳献宝似的取出个小瓷盒,指尖蘸了蘸雪白的香膏,在手背上轻轻点涂,“不管哪里皴了,杏仁蜜最管用。” 说着,她轻轻捏了捏叶开的鼻子,娇嗔道:“我的杏仁蜜都用完了,这次去扬州一定要买,你可别装忘了!” 叶开苦笑,无奈地摇头道:“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 路小佳耳朵泛起可疑的红,又支支吾吾地问:“除了杏仁蜜,你们女孩子都用些什么?” 说到这儿,丁灵琳就比较警觉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他莫不是中了什么邪? 还是说……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来,她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小路哥有了心上人?! 丁灵琳不动声色,如数家珍地介绍:“还有螺子黛、蔷薇水、桃花玉面霜……” 路小佳静静听完,喝完一杯酒,忽然起身,酒钱叮当落在柜上,转身离开。 叶开揶揄道:“喂,不问问丁大小姐,这玩意儿贵不贵?” 路小佳淡淡一笑,洒脱道:“不必。”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他不在乎这些物件儿贵不贵,只要能让尤明姜笑,花再多银子又何妨? 眼下,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见到她。 路小佳在成衣铺子里定了暖耳,毛绒绒的,看着就暖意十足,不冻耳朵。他想着,她戴上这个暖耳,就不会再被冻红了耳垂. 路小佳仰头看了看阳光。 那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脸上。 冬日的阳光,总像是匆匆过客,还没来得及驱散寒冷,便被云层遮挡。但它洒下的那片刻光亮,却足以让整个世界亮堂起来。 路小佳心头滚烫,一骑快马而去。 马蹄在官道上扬起一溜儿轻尘。 风里飘来炊烟的味道,混着不知谁家院里早开的腊梅香。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或许是一条荆棘塞途,或许是一方世外桃源,路小佳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一定站在那条路的尽头,等着他,共赴的未来。 所谓的未来,从来不是抵达某个地点, 而是终于找到值得全速奔赴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引用:出自唐代诗人王贞白的《芍药》。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安静”灌溉营养液+1,“涵涵涵”灌溉营养液+20,“醉生梦死”灌溉营养液+7,“恏白”灌溉营养液+1[红心] [青心]25.4.23修改:初版明姜没有杀死丁灵中,修改版里明姜杀死了丁灵中,这点儿需要圆上“丁灵中被杀”引发的蝴蝶效应。[捂脸笑哭]路小佳在原作里拥有1/2上帝视角,他唯独不知道的是叶开才是真正的白天羽之子。[无奈]丁家是太阳,路小佳是影子,路小佳对自己的定位是家族守护者,丁家人再怎么不好,路小佳也不会去动手的[捂脸笑哭]而且,他在家族仇恨的理念上和叶开是一致的,和傅红雪是相悖的。剧情努力铺垫了很多内容,包括陆小凤去开导小路,包括小路的行为逻辑要尽量不OOC。除非是反派杀了丁灵中,否则必须要把主角动机写得非常合理,而且过了小路那关,否则CP绝对不可能快捷键通向HE,这是我浅显的个人感悟[青心] [青心]小设定:人物会因为好感度而站队不同。就像胡铁花优先站队楚留香,叶开会优先站队傅红雪。人物会因为好感度的不同而作出不同的选择[青心] 第43章 废稿 寒冬腊月,东南海面。 海风透着一股咸涩的腥味儿。 楚留香坐在甲板上,面前是一张柚木桌,那张柚木桌上,支了个防风炭炉。 马鲛鱼被烤得滋滋作响,楚留香就着烤鱼的香味儿,端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酒。 海鸥在头顶打了个转儿,飞走了。 胡铁花面前堆满了蟹壳儿。 他吮了吮手指头上残留的蟹黄,眯起眼,跟听笑话似的,嘴角轻扬道:“你是说,神箭射日武维扬……叫个无名小辈一箭射死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死的不是真正的武维扬。” 胡铁花皱眉道:“不是真的武维扬?” 楚留香颔首道:“不错,死的是个冒牌货?” 胡铁花悚然一惊:“难不成是有人想借着武维扬之死,挑起凤尾帮和神龙帮斗个你死我活?” 楚留香端起酒杯,却没喝,轻声道:“长江水运。” 长江水运就是一块儿大肥肉,哪方势力不在暗中觊觎呢? 案发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当时,云从龙飞奔下三合楼,当场撕下了那具尸体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脸很陌生,并不是武维扬的脸。 最耐人寻味的是云从龙的表情,不是震惊,而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冷笑,还有解气的表情。紧接着,云从龙就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楚留香。 信上的字迹楚留香认得,确实是武维扬的亲笔。 那封信类似于一份生死盟约,将来无论是武、云二人里的谁遭遇了不测,另一人要统领两派。落款均有二人的签字画押。 原来武、云双方,非但不是流言里不共戴天的关系,竟然还是生死之交。 可真正的武维扬,的确惨死在了阴谋里。 而那个死在箭下的冒牌货,只是某个觊觎水运的野心家的棋子而已。 胡铁花掰开蟹钳,把蟹钳子肉在姜醋里蘸了蘸:“所以现在,那个躲在暗处的人一定很恼火。” 没有达成目标,反而连自身的存在都暴露了,那人恐怕不止是恼火吧? 楚留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的鼻子很灵,总能嗅到别人嗅不到的味道。 比方说,危险的味道。 这个冒牌货并不危险,真正危险的是藏在暗处的人。 只是那支箭来得太快,太准。 也来得太巧。 巧得像是早就知道这个局。 将计就计,引导着局势走到这一步。 而且,云从龙似是知道凶手是谁。 楚留香犹记得,当自己询问起凶手的相关情况时,云从龙说话很慢,咬字很重,语气很狠厉:“不劳香帅费心,我已经找了个最好的人选……我托了她,去给武维扬报仇!” 这很罕见。 江湖上的人遇到麻烦,十个有九个都巴不得来找他楚留香。云从龙宁肯找别人,也不愿意找他,这事儿本来就透着蹊跷。 楚留香当时追问他:“最好的人?什么样的人?” 云从龙突然笑了,笑得很冷。 他意味深长道:“一个很特别的人,一个能让幕后之人知道,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人。” “有趣。” 回想起这件事,楚留香喃喃自语:“那个小姑娘的箭,究竟是运气好,还是……”另有隐情。 胡铁花低头剥着蟹肉。 他的手指很灵活,蟹肉被完整地剥出来,整齐地码在小碟儿里。 “能从你手里逃走的人不多。”他突然说,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看来我们的楚香帅又怜香惜玉了。” 楚留香“啧”了一声,无奈道:“小胡,你又胡沁什么?” 胡铁花把蟹肉在姜醋里轻轻一蘸,送入口中。 他嚼得很慢,眼睛却一直盯着楚留香。 “我说什么了?”胡铁花故作无辜,“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确实很惦记那个射箭的小姑娘。”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那是个要命的女杀手!” 胡铁花抓起螃蟹壳丢过去,冷笑道:“对啊,你色迷心窍,把女杀手放走了。” 他的动作很快,但楚留香的头偏得更快。 “色字头上一把刀。”胡铁花冷笑,“你倒好,连女杀手都舍不得抓。” 楚留香躲过螃蟹壳的攻击,他抄起一根鱼骨反击,没好气地说:“我放走的?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鱼骨和蟹壳在空中飞来飞去,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场闹剧。这俩人抬头望去,原来是丁枫和向天飞。 “香帅与胡大侠的竹马之谊,当真令人神往。”向天飞恢复了些气色,不像前几日那样蔫蔫的了。 丁枫抚掌而笑,俨然是听到了他俩的对话,调侃道:“能从盗帅指缝里溜走的小鱼,怕不是条美人鱼?” 胡铁花瞟了眼楚留香:“嘁,荤素不忌。” “比起某些人,见着女人就跑,连荤素都没机会挑,我倒觉得,不忌总比不敢强。”楚留香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怼胡铁花。 胡铁花涨红了脸,一拍桌子:“放屁!老子那……那是洁身自好……谁像你,见个姑娘就笑得跟偷了腥的猫似的!” 楚留香微微一笑,悠然品酒吃鱼,不搭理气得跳脚的胡铁花. 海风吹得帆布猎猎作响。 小武站在船尾,握住碗口粗的辅帆索,先轻拉,再松开,逐渐加重力道,还刻意让自己的动作笨拙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紫鲸帮的海盗。 楚留香啜了口酒,眼角余光扫了过去。 他见过很多人的伪装,有的精巧,有的拙劣,船尾这个人是后者。 紫鲸帮的海盗们武功不高,在颠簸的海浪里难免晃上两晃。这个人却站得太稳了,虽然佝偻着腰,还穿得不修边幅,却既不塌肩也耸肩,肤色更不像是风吹日晒的水手,从头顶到脚底,跟一杆儿枪似的,下盘很稳……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海盗。 八成是个练家子。 这紫鲸帮的船上还真是卧虎藏龙。 小武压了压笠帽,后脖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在被人审视。 没想到在这儿会遇到那天买鸡蛋饼的男人,或者说,没想到竟会遇到楚留香。 楚留香这人可太聪明了,心眼儿比比干还要多一窍,只要楚留香想,他可以轻松挖出任何人的秘密。 小武不知道楚留香怎么会出现在这艘前往蝙蝠岛的船上。可他必须要登上蝙蝠岛,必须要夺回孔雀翎! 一想到孔雀翎可能落入外人的手里,他的太阳穴就突突狂跳。 小武暗暗抬眼,正撞上楚留香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心头一跳,知道楚留香是看穿了自己的伪装,只是没点破而已。他立刻转身往船舱走去,以防被楚留香当着丁枫的面儿给拆穿。 在抵达蝙蝠岛之前,他不想节外生枝。 “香帅在看什么?”丁枫忽然开口。 楚留香撕下一块儿烤熟的马鲛鱼肉,淡淡道:“没什么。” 丁枫举杯,微笑道:“二位名满天下,今日与香帅和胡大侠共饮,实在是丁某之幸。” 向天飞举杯,恹恹道:“也是向某之幸。” 楚留香和胡铁花举杯,“二位客气了。” 四人遥遥一碰,各自饮尽杯中酒水. 小武脚步匆匆,刚到舱口,迎面撞上一团香风,不小心撞到了对方的肩膀。 “没长眼?”金灵芝柳眉一竖。 “对不住,对不住……”小武点头哈腰,装作唯唯诺诺的样子,低头退到了阴影里。 这女人他认识,万福万寿园金太夫人的小孙女金灵芝,排场极大,他就是混在金灵芝的几大箱子行李里上船的。 说来也巧,金灵芝先前在江湖上重金悬赏极乐宫的玉蟠桃,这段时间却不声张了,恰好传闻蝙蝠岛要拍卖几只玉蟠桃。 这两厢消息一关联,小武敏锐地嗅到了蹊跷的味道,他跟来船上一瞧,果然这船是前往蝙蝠岛的。 小武压低帽檐,迅速钻进了船舱里面。 “走路不看路。”金灵芝皱着眉头,一边掸着自己的袖子,一边走上甲板。 金灵芝乍一出现,整条船的甲板都亮堂了起来。 她打扮得珠光宝气,阳光落在她滚了金线的石榴裙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膝下有三十九个孙儿孙女,金灵芝是金太夫人最小的孙女儿。 作为金太夫人孙辈里最小的那个,金灵芝太需要这份儿出彩的寿礼,在一众兄弟姊妹里冒尖儿了。 楚留香本来不想答应。 极乐宫那对儿神仙眷侣闭关十年,武功怕是已臻化境。难不成要他打着滚进去讨桃子? 奈何胡铁花被金灵芝喂了颗毒药,扬言要么帮她弄来五颗玉蟠桃,要么就给胡铁花收尸。 金灵芝显然考虑得更“周全”。在收到蝙蝠岛的邀请函后,她立即改了主意。 传闻这次压轴的宝物,是西方星宿海极乐宫的玉蟠桃。既然能光明正大竞拍,何必去极乐宫拼命? 当然,为确保万无一失,她还是“邀请”楚胡二人同行。 用她的话说:“要是拍卖顺利,自然用不着他动手,要是拍不到,那就要麻烦香帅施展妙手空空的本事。” “唉。”楚留香幽幽一叹。 他原本可以在自家海船上,尝一尝宋甜儿、李红袖、苏蓉蓉的手艺,等着辞旧迎新。 要怪…… 唉,要怪就怪他楚留香是个贱骨头,非要跟着小胡天南海北地到处闲逛,否则,又怎么会跟着金大小姐来到这紫鲸帮的海船上受气呢?. 胡铁花正啃着螃蟹,啃得满手油汪汪,忽而听到脚步声,抬眼望去,见来人是金灵芝,立刻翘起了二郎腿。 他斜眼乜斜着金灵芝,手里紧攥着那半只肥蟹,磨了磨牙,故意把蟹黄咂得“啧啧”作响。 金灵芝瞧见他这副不讲究的吃相,嫌弃地掏出绢帕,掩住鼻子,生怕闻到什么腌臜臭气。 胡铁花压低嗓子,要笑不笑道:“呦,金大小姐怎地纡尊降贵,跑到这甲板上来了?不怕这群臭男人熏着你?” “本小姐乐意!本小姐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管不着!”金灵芝没好气地伸手,夺过他面前最后一只螃蟹,“你这副邋遢的吃相,跟路边的野狗有什么两样儿?先管管你自己吧!” “还我!”胡铁花拍案而起。 就在这时,海浪把船身一颠,他差点儿扑到金灵芝的身上。 “一身酒臭气,熏死个人。”金灵芝一脸嫌弃地闪避,手上慢悠悠地拆开那只蟹的蟹盖儿,露出里面黄澄澄的蟹膏。见胡铁花瞪圆了眼睛,轻轻晃了晃那只螃蟹,“求我啊?” 胡铁花的脸涨得通红。 他已经被这小妮子强喂了一次毒药,难道吃个螃蟹还要受她拿捏? 胡铁花别过脸,气咻咻地说道:“……鬼才求你。”性格这般刁蛮。 “二位请坐,大家都是一道儿的,何必伤了和气?”向天飞赶忙打圆场,“螃蟹嘛,当然管够。” 说完,他招呼手下去底舱弄些个头大的肥蟹上来,这些螃蟹用海水养着,时不时打开盖儿透透气,所以还活蹦乱跳的。 胡铁花和金灵芝互瞪了一眼,各自落座。 丁枫戳了一口酒,笑而不语。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莫名有种想要跳海逃跑的冲动。 任谁遇到了“没头脑”和“不高兴”这么对儿欢喜冤家,怕是都会产生和他一致的心情. 丁枫双手交握,眼角瞥向了舱口处的黑色身影。 “诸位,”丁枫忽然抬高声音,“向二哥说螃蟹来,倒让我想起了个有趣的朋友。” 他的手往舱口处一引,朗笑道:“勾兄,有幸遇见楚香帅和胡大侠,还不来共饮几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袭黑衣的瘦高个儿,拎着个巨大的箱子走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大箱子上,沉甸甸的,是富贵人家用来装金银珠宝的箱子。 “在下勾子长,见过诸位好汉。”那个叫勾子长的瘦高个儿,笑得很腼腆。入座以后,他就把箱子坐在屁股底下,身子显得更高了。 胡铁花好奇道:“这里面有什么?” 勾子长笑道:“不过是些看了容易让人燥热的玩意儿。”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耐人寻味。 看了容易让人燥热? 所有人都联想到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箱子. 等众人落座之后,胡铁花忽然发现席间尚余一空位。 那个空位前没有椅子。 丁枫的目光扫过空位,眼神瞳孔骤然收缩,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他正欲开口,一阵轱辘声滚了过来。 木轮碾过甲板的声响,分外清晰。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来人戴着傩面具,身穿一袭青衣,那张傩面具的眼洞极深,下缘露出一截清晰的下颌线。 她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腕骨微微隆起,皮肤紧致,跟混着乳脂的椴树蜜似的,沁出莹润的透亮感。 无视众人探究的目光,来人在扶手上轻轻一按,轮椅缓缓滚到了空位上。 向天飞摩挲着自己的眼罩,心底恨得要死,却不敢当场发作,蝙蝠公子的计划为重,且先忍一忍。 傩面微微抬起,尤明姜双手合抱,作揖道:“黑木崖尤明姜,见过诸位。” “这位是……”丁枫强颜欢笑,“黑木崖的执法大长老,尤长老。” 一石激起千层浪。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 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胡铁花结结巴巴道:“……黑木崖执法大长老?这……”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楚留香。 楚留香轻揉*着太阳穴,摸了摸鼻子。 又来一个狠角色。这一趟蝙蝠岛之行,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当众自曝黑木崖执法长老的身份,好比众目睽睽之下,一条毒蛇缓缓游进了柴垛里,但是它盘着身子没动弹。可只要你贸然去惊扰它,它就会露出毒牙来“嘎滋”咬你一口。 这样一来,她反而变得滑不溜丢了。 楚留香挑了挑眉,这想法挺大胆的。 金灵芝退了两步,警惕地打量着尤明姜,她对黑木崖的印象很糟糕,据她所知,日月神教手上沾染的鲜血极多,江西于老拳师一家老小被日月神教尽数屠戮,连幼儿都未曾幸免,恶行累累,罄竹难书。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还是与这种魔教中人保持距离为妙。 尤明姜一一扫视在座之人,猝不及防地,她与楚留香视线相撞。 刹那间,她下意识地绷直了身体。 楚留香见状,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这种近乎本能的戒备姿态,他再熟悉不过。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三合楼的血案,紧接着,女杀手的模样也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再看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似乎很难将她和那个女杀手联系到一起。 然而,楚留香心里却像被猫抓了似的,总觉得这两人之间必定有着某种牵连。 “在下楚留香。”他递出骨节分明的手掌,笑意未达眼底,“尤……长老,年轻有为,这声音倒是有几分耳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面对他的怀疑,尤明姜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久仰大名,不曾见过。” 楚留香并不气馁,向前迈出半步:“姑娘这双眼睛,像极了一位故人……近来当真没有见过么?比如说,三合楼附近的街市?” 尤明姜心中一凛,意识到楚留香又要多管闲事了。寒风吹乱了她的鬓角,她伸手将发丝撩到耳后,傩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久闻盗帅风流,可惜……” 她在轮椅扶手上“嘚嘚”轻敲,“本座只中意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对老男人可没兴趣!” 楚留香:“……” 胡铁花被逗得呛出半口酒,笑得前仰后合:“哈哈,这人真有意思。” 楚留香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在下似乎还不算老……” 尤明姜眼波微转,淡淡道:“既如此,便请噤声,话多讨人嫌。” 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在楚留香面前,最好是不要说话。 这只老狐狸的心眼儿多着呢。 你说一个字儿,他能猜出十个字儿;你眨一下眼,他能看穿你的心。 所以她决定不和他多说一个字儿。 不说话的人,永远不会说错话. 大家都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众人窃笑之时,海面上却有一条小船在波浪中前行,船头站着一个腰佩无鞘剑的年轻人,海浪溅起的泡沫在他麂皮靴下炸开,灰鼠斗篷在海风中猎猎翻卷。 他抬起头,正迎上尤明姜的视线。 尤明姜一下子愣住了。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船头,嘴唇微启,“路……” 舌尖轻轻抵住牙齿,欲言又止。 路小佳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路小佳!”勾子长眼尖,抢先喊道,“他腰上悬的是无鞘剑!” “青龙会悬赏十万两白银的路小佳?!”丁枫喉结滚动,眼底闪过一丝贪婪,目光在路小佳身上扫过,心中暗忖:“蝙蝠岛正缺这样的人物,是时候进些新货了。” 突然,后背一阵发凉,丁枫扭头望去,那位戴着傩面具的尤长老正死死盯着他。 丁枫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她,只觉得黑木崖的人没有一个不阴阳怪气儿的。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心里暗忖:等着吧,等到了蝙蝠岛,再慢慢跟你清算。 “放绳梯!路少侠请——”. 孤舟仍在波浪中起伏不定。 楚留香和胡铁花一直留意着小船的动静,但船上的人毫无动作,似乎在等待什么。 尤明姜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 她沉吟了片刻,轻叩着轮椅扶手,忽然嗤笑一声:“那位佩剑的少侠,莫不是怕了?” 她傩面下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既已看出是条海盗船,还不上来,莫非是怕了?这海盗船上的酒再浊,也比你喝西北风强。” 众人只觉得这话听着像是寻常挑衅。可她这尾音微妙地拖长了,细听是很有些暧昧的。 当然,这话儿里麻酥酥的弦外之音,本就不是旁人能听懂的。 路小佳咀嚼的动作忽然一顿,抬眸,眼里闪过一抹了然。 路小佳的身影已掠空而起。 麂皮靴尖轻轻一点礁石,借着反冲的力道旋身,整个人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 手肘轻轻拐了拐楚留香,胡铁花戏谑道:“什么叫年轻?说小郎君,小郎君来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语气笃定:“我本来就年轻得很。”. 海风猎猎,浪涛拍打着船舷。 路小佳一踏上甲板,目光就穿透了人群,直直地锁定在尤明姜身上。 尤明姜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叫苦:这冤家怎么追到这儿来了?当真是半点都不顾及场合! 丁枫瞧着路小佳,活脱脱像看闯进狼窝的小肥羊,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十万两雪花银,谁能不心动呢? 察觉到丁枫不怀好意的目光,尤明姜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微微泛白。她暗自咬牙切齿:今晚就送你见阎王! 路小佳不理会旁人,目光落在尤明姜的腿上,他盯着瞧了会儿,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深知路小佳的性子,尤明姜生怕他坏了事,轻轻摇了摇手指,示意自己无碍。 看到她的示意,路小佳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丁枫摸了摸鼻子,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路少侠既已登船,何不同往蝙蝠岛一游?”他嘴角微扬,声音忽然压低三分:“那地方……倒是个十足的销金窟,狐狸窝。” 说到“狐狸窝”时,他眼中笑意更浓,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路小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什么狐狸窝?听起来污糟得很,没人想去。” 尤明姜抚平袖口,眼底闪过一丝促狭,不紧不慢道:“这一船人【都】去。” 路小佳闻言,立刻改口道:“不过,既然叫销金窟,想必别有一番趣味。” 察觉到这俩人间的微妙气氛,胡铁花低笑道:“有点儿意思。” 楚留香摩挲着鼻尖,笑而不语。 那张傩面具下,定然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丁枫又笑道:“久仰大名,今日能在船上相见,真是幸会。这满座高朋,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请允许我为阁下引荐。” 路小佳的心思压根儿不在这些人身上,随口敷衍:“不允许。” 众人俱是一愣,气氛变得有些凝固。 丁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他见过很多怪人,但像这样直接说“不允许”的,路小佳还是头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丁枫才慢慢道:“路少侠果然……与众不同。” 傩面具下,尤明姜的唇角微微扬起。 金灵芝脾气火爆,把酒杯重重一搁,杯底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气冲冲道:“我还不稀罕认识你呢!”. 轮椅随着船身的颠簸,缓缓滑出一段距离,见路小佳吃不了亏,尤明姜径自回舱室。 尤明姜一走,路小佳没了打嘴仗的心思。 他将一把花生高高抛向空中,刹那间,剑光乍现。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剑光的轨迹,雪白无损的花生仁已精准地落到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里,不多不少,每人杯里恰好一粒。 花生仁在晃动的酒水里轻轻沉浮。 路小佳收了剑,又吃了一粒花生,面无表情道:“劳驾给我安排个清静的地儿。” 向天飞手里拈着一只酒杯,慢悠悠地站起来,冷冷道:“向某定尽地主之谊,但这酒嘛,阁下总得赏个脸,喝上一杯才是。” 向天飞的独眼乜着路小佳,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路小佳不紧不慢地剥了颗花生,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花生仁准确无误地落入嘴中。 他面无表情地嚼着,冷冷道:“不喝你的酒,就是不赏脸?” 向天飞的独眼儿寒光一闪。 “路少侠说笑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是这江湖上,不赏脸的人……” 酒杯重重顿在案上,震得盘中的鱼虾蟹蹦得老高:“往往活不长久。” 他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路小佳咀嚼的腮帮,脸上挤出个狰狞的笑:“除非……真有让人不得不赏脸的本事。” 路小佳讥诮道:“你猜对了,我不赏。”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向天飞没想到,路小佳会这么恶劣又直白地拒绝,脸上横肉一抽,额角青筋暴起。 丁枫连忙打圆场:“不喝酒的江湖男儿,倒也不少见……以茶代酒,阁下可否赏脸?” 路小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道:“茶也不喝,酒也不喝,我只想要个清静的地方,别再有人来烦我。” 他轻轻摩挲着剑柄,周身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息,令人望而却步。 这番话,无疑是当众给了向天飞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色由青转黑,拳头在袖中攥得咯咯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满腔怒火,冷笑道:“阁下倒是清高得很。不过这船上可没有专为你准备的清静之地!阁下大可下船,另寻去处!” 路小佳微微挑眉:“下船?如果我说不呢?”说着,他握住无鞘剑的剑柄。 向天飞被他这话激得怒火中烧,正要发作,却被丁枫眼疾手快地拦住。 “向二哥,路少侠想必是累了,不如先安排个舱室,让他好好休息。” 不清楚路小佳的底细,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还没痛宰这只小肥羊,向天飞冷哼一声,只得按捺下火气,转身对手下吩咐: “去,给他安排个舱室。” 手下应声而去。 向天飞冷着脸喝酒,不再理会路小佳。 路小佳也不在意,径自转身,朝着尤明姜离去的方向走去. 轮椅碾过船板的骨碌声,戛然而止。 手指扣在扶手上,尤明姜眯起眼睛,打量着前面那道似曾相识的背影。 那人裹了身儿紫鲸帮的油腻衣服,乍一看,倒还真挺像个落魄的海盗。 小武手里提着个墩布,正背对着她、埋头蹭着船板上顽固的污渍。 “藏得不错。”小武在心里给自己喝彩。 谁也不会往这种晦暗的角落里多瞧一眼. “喂。”尤明姜挑了挑眉,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眼底闪过一丝促狭。 突兀的一声,唤得他浑身一僵。 小武整个人后颈的汗毛,齐刷刷立起来。 尤明姜故意拖长了调子,扬声唤道:“说你呢,那个擦地的,转过身来!” 小武原以为自己躲得妙极了。 他把自己择出人堆儿,躲在犄角旮旯里做些杂活儿,就是为了避开楚留香的视线。 可谁知,事与愿违,就这一会儿工夫,竟再一次被人瞧破了行藏。楚留香也就罢了,前脚是金灵芝,后脚又是这么个姑娘…… 这船上,都是些什么人物啊? 这一个个儿的,难不成都是火眼金睛?. 得亏小武反应快。 他憋着口音,摸了摸后脑勺,故意粗声粗气地装憨:“姑娘,恁、恁叫俺干啥?” “叫你干啥?怎么,我说的话,你听不进去?非要我亲自请你转过来不可么?” 尤明姜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扶手,语气里却隐隐透着不容抗拒的味道。 小武的腮帮子动了动,手里的墩布“咯吱”作响,“砰”地被他掼进桶里,“哗啦”溅起一片水花,溅湿了半截儿裤腿儿,这才绷着肩背,一寸寸地慢慢转过身来。 船身轻晃,悬挂的油灯在舱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廊道里忽明忽暗。 油灯昏黄的光线里,小武缓缓转过身子,却仍低着头,刻意让油腻的额发遮着自个儿的眉眼,“姑娘,俺就是个打杂的……” 尤明姜指尖一顿,忽地轻笑出声。 聪明反被聪明误。 船上这些在海上横行无忌的凶徒,都见过她的手段。 是以,紫鲸帮众人在她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有一个算一个,见了她,恨不得把腰弯到地里,都得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 那声“尤长老”叫得战战兢兢,一个比一个恭敬,绝对不会轻飘飘地叫一声“姑娘”。 尤明姜似笑非笑道:“打杂的?我怎么瞧着你面生呢?紫鲸帮什么时候招了你这么个细皮嫩肉的新人?” 小武心里咯噔一声。 糟糕,她分明是要逼他自己现形。 难道自己易容的手艺,就这么差么?还是自己的演技太蹩脚了,不够入木三分? 这出海一趟儿,半道儿遇到的“程咬金”未免也太多了吧? “抬起头来。”尤明姜支着下巴,拖长尾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相貌丑陋,不敢污了姑娘的眼……”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尾音拖得绵长,跟猫耍耗子似的,“难不成……你心虚?” 小武指节发白,掌心满是黏腻的冷汗,脊背绷紧,每一寸肌肉都蓄着力,蓄势待发。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猛然抬头。 知道海盗们常年风吹日晒,肤色是黧黑的,他还刻意用黄蜡涂了脸。 可惜,他的骨相却是藏不住的。 小武眉骨生得高,鼻梁挺直,眼窝深,双眼亮得惊人,透着难以驯服的傲气。再加之,他走路很轻盈,每一步都踏得很稳,脊背不经意之间就会挺得笔直,那身衣服就是再邋遢,也遮掩不住他颀长的身姿。 哪儿像个常年在甲板上讨生活的。 甲板上的喧闹声,此起彼伏。 目光落在尤明姜的脸上,小武瞳孔骤然收缩,他喉结滚动,难以置信地低喃: “……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柚木耐用性强,在日晒雨淋的情况下,也不易翘裂,使用寿命长。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千斤”灌溉营养液+1,“归来”灌溉营养液+20,“提子去皮”灌溉营养液+20,“倚楼聽楓語”灌溉营养液+1,“陶陶陶陶陶陶子”灌溉营养液+10,“青酒魃”灌溉营养液+1,“千虞”灌溉营养液+1[红心] [青心]25.4.27修改记录:浓缩精华+添加互动剧情;删除小孟这个人物;删除林平之戏份,增加小武(秋凤梧)戏份;展示该副本主要人物[青心] 第44章 [慎if线]死遁 if线:假如小尤大夫坠崖重伤后,被迫死遁…… — 尤明姜捂着左腹,艰难地走下牛车,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不断蔓延的绞痛证实了她的猜测:金色称号【枯荷听雨】虽然修复了脊椎等处的致命伤,却留下了脾脏内出血的隐患。 起初,她处于“应激性无痛”状态,脾脏出血量少且缓慢。后来,她左上腹到身体左侧会出现剧痛,一方面是出血量增加,刺激了腹膜和周围组织;另一方面,则是她在雨夜背着高烧的路小佳疾行,加剧了脾脏的破裂程度。 在回程路上,她已经出现了休克的表现,眼下根本没有手术条件,几个时辰之内,她就会死。意识到这一点后,尤明姜才会着急离开,准备立刻解决了那个黑衣人! 她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就是丁家的儿子! 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兄弟,也不能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她一定要杀了那个黑衣人! 尤明姜绝不会向自己的仇人低头,自然也不怕路小佳知道,路小佳要是想来为兄弟报仇,他就尽管来报仇好了!. 丁家大宅。 尤明姜乍一落下身形,就瞧见丁灵中懒洋洋地躺在亭子里,一身酒气冲天。 只见他大手随意一挥,扯着嗓子冲下人喊道:“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我那班清吟小唱叫来,少磨蹭,本大爷等着听曲儿解闷呢!” 丁灵中自幼在家备受宠溺,久而久之,才养出了他的歹毒性子。 他亲手害得路、由二人跌落悬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连得意了好些天。 直到尤明姜跟丁灵中打了个照面。 丁灵中瞪大了双眼,猛地弹跳起身。 没想到自己害得她跌落悬崖,她竟然还没死,甚至还出现在了丁府里。 可见她惨白着一张脸,走路晃晃悠悠,跟个鬼似的,丁灵中还是忍不住失声惊呼:“你……你是人是鬼?” 尤明姜舒展了眉头,一字一顿道:“找到了。” 黑衣人蒙着脸,她本不确定对方是丁二还是丁三,听到这句话,她立刻锁定了目标:就是他,错不了! 丁灵中也是个狠角色,心想:我能害你一次,就能害你第二次! 可惜,尤明姜也是这样想的:我能治得了老畜生,就治得了小畜生!. 丁灵中剑法迅捷,固然是正宗的丁家路数,可任他倾尽全力,也无法杀伤尤明姜。 尤明姜冷笑一声,顿时明白了丁灵中嫉妒路小佳的缘由。此时,丁灵中已被她戏耍得双目充血,愤怒之下,又是一剑刺来。尤明姜轻巧闪开,随即欺身而上,右拳直取对方咽喉。 丁灵中只觉喉咙一紧,脸色瞬间涨得青紫,手中的长剑顷刻间砸落在地。 一击得手,尤明姜没有丝毫停顿。 她顺势一脚踢出,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丁灵中的膝盖骨应声错位。 他惨叫着单膝跪地,尤明姜趁势一把拾起他的剑,反手将剑插入他的眼眶。 丁灵中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双手疯狂地挥舞。 尤明姜死死按住他,直到他没了动静,才将尸体像扔破麻袋似的踢开。 就在这时,那班清吟小唱抵达花园,见此情景,纷纷尖叫。 尤明姜吐出一口鲜血,已是强弩之末。 眼瞅着花园里人越来越多,她不啰嗦,直接飞身离去。 等丁家人赶到,只看到死相凄惨的丁灵中。丁乘风当场痛晕,醒来后下令抓凶,扬言要为儿子报仇. 尤明姜踉跄着闯进屋子。 叶开与翠浓正在下棋,被动静惊动,抬眼便见她浑身浴血,脸色也很难看。 “你受伤了?”翠浓惊疑着伸手扶她。 “这不是我的血,是别人的。”尤明姜神色疲惫,轻轻摆了摆手,“咳咳……我要回家了,特意来跟你们告别的。” 叶开皱了皱眉:“这么突然?要不要等傅红雪回来……” 尤明姜轻叹道:“不等。我杀了丁灵中。” 她不能将死讯宣之于口,唯有用这决绝的方式,封住所有关切的追问。 满屋寂静,叶开的神色最为复杂。 说起来,丁灵中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丁灵琳的三哥。 一念及此,他心中五味杂陈。 但叶开也清楚,尤明姜绝不会滥杀无辜。 丁灵中到底做了什么? 尤明姜没有多作解释。 她将【苯妥英钠针剂】和【左乙拉西坦片】两盒药,递给了叶开:“帮我转交给傅红雪。这盒抗癫痫的针剂,需要肌肉注射,也就是说……”她讲解得很吃力,却极具耐心。 叶开心中隐隐泛起不祥的预感,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忧色,尤明姜却恍若未觉。 一种深沉的成就感在她心中弥漫——所有努力似乎都已得到最好的回报,这无疑是她所期望的、最完美的结局。 然而,在彻底放心离开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必须完成:解决马空群那个老畜生。 翠浓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泪眼朦胧,颤声说道:“我知道他在哪儿。” “我本不想理他,可他毕竟是我父亲,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准备了食盒,想着……好歹让他吃顿热乎饭。” “尤大夫,我带你去找他。”. 夜色深沉,翠浓在前面带路。一路上,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风声。 腹中仿佛有把钝刀在慢慢剐蹭,尤明姜踉跄半步,强忍着腹中翻涌的剧痛。她咬破舌尖咽下腥甜,任由冷汗浸透后颈的碎发。 “你到底怎么了?”叶开瞥见她的,伸手要扶,却被尤明姜侧身避开,“气色很差。” “没事。”尤明姜悄悄咽下一口血。 见她实在反常,叶开招呼了个小乞丐去请傅红雪,自己远远地缀在后面跟着。 剧痛在腹腔内肆虐游走,滚烫且灼痛。 尤明姜紧咬着牙,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打气,就在她几乎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座破庙隐隐出现在眼前。 “爹?”翠浓踏进了破庙,呼唤声在空荡荡的庙内悠悠回荡,激起一圈圈微弱的回声。 良久,佛像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翠浓,你来了。” 翠浓赶忙走到斑驳的佛像前,轻声细语地说道:“爹,我带了你爱吃的……” 话音未落,马空群从残破的佛像后缓缓转出。他身形消瘦如柴,面容憔悴不堪,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满是疲惫与警惕。 那只被削秃的手,裹着脏兮兮的破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扎眼。 马空群眼珠浑浊,一看见尤明姜和叶开,脸色就变得惨白。意识到难逃一死,他扭过脸怒瞪着翠浓:“贱人,你竟敢背叛我!” 话音未落,马空群如点燃的火药桶般暴起,持刀直扑翠浓. “这刀上淬了剧毒!”一声低喝,叶开的飞刀与马空群的短刀,同时撕破了沉闷的空气。 然而,马空群的濒死一搏,快得超乎想象。翠浓瞪大双眼,眼眸倒映着寒光。泪水夺眶而出,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肆意流淌。 尤明姜瞳孔猛地一缩。 “嗤——”短刀穿透皮肉的声响,在空寂的破庙里格外清晰。温热的血沫飞溅而出,溅落在翠浓那满是惊骇的脸上。 这致命一击,狠辣、精准、沉稳,直直地刺透了心脏主动脉。 与此同时,叶开的飞刀已到。 寒光一闪,马空群应声倒地,尘土漫卷。 “不!!!”翠浓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翠浓双膝一软,颤抖着接住尤明姜瘫软的身躯,掌心一触到对方后背,滚烫的鲜血便漫过掌心,染红了衣袖。 那血竟这么多,顺着她的指缝儿成串滴落,在地上绽开一朵又一朵刺目的红梅。 叶开猛地扑到竹编药篓前,疯狂翻捡,可那些曾救过无数人的灵丹妙药,这会儿静静躺在认主的系统空间里,对他这个外人吝啬着最后一丝生机。 他徒劳地抓起一把艾叶,潸然泪下. 马空群瘫在地上,气息奄奄,如风中残烛。尤明姜呛出一口鲜血,目光却仍死死钉在他脸上,断断续续道: “这一刀……咳咳……真是半点不留情……你亏欠她那样多……怎么还忍心……再伤她……” 马空群喉咙里滚着痰音,嘴角扯了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是我养大的,自然该派用场。” 他望着庙堂顶漏下的灰光,声音渐渐低下去:“临了……拖个垫背的……不亏。” 他像在说一桩极寻常的买卖。 只是眼底的浊光,到底一点点散了。 一股邪火直冲翠浓天灵盖,烧得她双眼血红。她抽出尤明姜送的乌木短刀,整个人扑到马空群跟前,照着他心窝狠狠攮了下去。 尤明姜曾说要自己斩断幸运的枷锁,她最该斩断的,就是这如噩梦般的血缘! 只听“噗”的一声,乌木短刀直直捅入马空群胸口。马空群身子猛地一僵,鲜血瞬间涌出,溅在翠浓脸上,与她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泪。 翠浓像是发了狂,不管不顾地捅着马空群,一下又一下,每刺一下,都伴着一声痛苦又愤怒的嘶吼: “这是你欠我的!这也是你欠尤大夫的!” “你既不要我这个女儿,我也不需要你这种父亲!” 直到马空群彻底没了动静,身体变得冰冷僵硬,翠浓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当啷—— 她松开手,乌木短刀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瘫坐在地上,眼神呆滞地望着眼前早已没了气息的马空群。 “翠浓……” 尤明姜喉中涌出的鲜血淹没了话语。 “我在……我在!”翠浓这才回过神来,她连滚带爬地凑到尤明姜身边,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留住,“我在啊,尤大夫……” “万马堂……马师们的毒,只有这瓶药能解。他们不敢不听你的……”尤明姜将小瓷瓶塞进翠浓颤抖的掌心,她呛出一口血,“马空群死了,万马堂……是你的了……” 翠浓疯狂摇头,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下,砸在尤明姜逐渐失温的脸颊上:“我不要万马堂,我只要你啊!” 她疯狂擦拭着尤明姜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可那血却怎么也擦不完。 “说什么傻话……拿着……”尤明姜反握住她的手,将小瓷瓶塞进她被泪水浸湿的掌心,她的手无力地垂落,“答应我……否则我……我再也不见你了……咳咳!” “我都答应你……都答应……” 翠浓抱着她,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尤大夫,你答应过要看着我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食言……” 尤明姜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却又带着一丝温柔,她更加用力地握住翠浓的手。 她想告诉翠浓,自己能复活、不会死,可眼前的人影渐渐重影,意识也慢慢飘远:“别怕,我不会死的……我会……咳咳……” 喉头猛地涌上腥热,尤明姜本能地仰头想咽,却听见胸腔里炸开一串破碎的水泡声。更多的血沫涌了上来,堵死了所有话语。 她视线渐渐涣散,侧过脸望向叶开,嘴唇轻轻颤动,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万马堂本为神刀堂,作为花白凤与白天羽之子,叶开的身份至关紧要。 这一切的安排,终究需他首肯。 “替我……帮……”未尽的话语化作血沫,她的瞳孔开始涣散。 叶开读懂了她的意思,用力点了点头,握紧尤明姜的手:“你放心,我一定会帮翠浓。” 心事已了,尤明姜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她眼睑缓缓垂落,似是为这人间轻轻掩上一扇窗。那窗里曾盛过的灼灼神采,一寸一寸地,熄在了渐深的暗影里。 “尤大夫,你醒醒,你醒醒啊……” 翠浓潸然泪下,徒劳地按住她心口,却发现掌下的温度正在消散。 叶开把了把她的脉搏,默默地站起身,声音低沉而悲痛:“没用了。” “尤大夫——”破庙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悲呼。 傅红雪的跛脚,重重磕在门槛上。 他扶着门框急促喘息,朽烂的木刺扎进掌心皮肉,点点血珠慢慢渗出。 他拼尽全力赶来,终究没见到最后一面。 月光漏下来,照在尤明姜垂落的手腕上。 她的身躯从指尖开始,渐渐化作了一片细碎的星光飘散。 傅红雪踉跄着扑跪在地,扯下外袍想裹住她消散的身躯,兜住的却是一阵风。 “不要……” 翠浓抓向空中,最亮的一簇星光在她挂泪的睫毛上停了停,忽炸开成细雪般的玉屑。 这是尤明姜留给她最后的温柔。 星光消散的地上,落了一张纸条,似乎是一张借据: “□□二年□月□□日,本人尤明姜向傅红雪借款银锭五十两,限至貳年还本钱使了。如违限不偿钱,月别拾钱后生利钱壹文入左。” 傅红雪突然剧烈地咳嗽,喉间涌上的鲜血溅在“限至貳年还本钱使”的字样上。 把那个未兑现的日期染得猩红 【NPC尤明姜已死亡。】 【16时复活倒计时启动……】 时光飞逝。 庆元府,农历十月十五,下元节。 下元节是水官大帝的生日。 道教宫观里正举行斋醮法事,道士们诵经礼拜。江边有许多百姓在放纸扎灯。听说今晚还有乡绅筹备了好几树的药发木偶表演。 天边突然炸开一朵烟花,尤明姜这才醒过神来,轻声道:“原是下元节了。” 闻到糖炒栗子的香气,她便取了铜钱,顺着人流踱步过去。 傅红雪脸色苍白,裹着黑裘衣,慢吞吞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背影萧索,瞧着比往常更孤单。 不知不觉逛到卖糖炒栗子的摊子附近,闻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傅红雪却依然兴致索然,正待离去,一道身影倏然掠过眼前。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却如遭雷殛,当场愣在了原地。 人潮*涌动里,他的视野里却只剩了一人。 他怔怔地望着那道眼熟的身影。 她一袭青衣,背着竹编药篓,无论在街市上看到什么,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光是一个侧脸,他却已在心里补全了她的容貌。 傅红雪抖若筛糠,眼泪已抢先落下,他嗓音沙哑,喊得吃力:“……明姜!” 尤明姜下意识地回头:“嗯?” 她转过脸去,只见傅红雪站在灯火阑珊处,死死地盯着她。 他好像瘦得厉害。 黑裘衣在瘦削的身上打逛荡,下巴上还有青青的胡茬,眼窝黑沉沉的,一副憔悴到了极点的样子。 傅红雪强忍着眼泪,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近。 每一步都带着难以置信与小心翼翼,靠近又怕是幻影,不上前又怕错过。 天! 这人居然是傅红雪。 尤明姜脑子“嗡”一声,呆呆地望着他。 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望着傅红雪,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周围的喧嚣声渐渐远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遭人潮涌动,她却像黑夜里晃眼的灯塔,引导着他的航行。 衣袂被风掀起又落下,她歪头的神情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三丈,两丈,一丈。 心脏突然在胸腔炸开闷痛,膝盖不受控地发软,却还在兀自向前倾身。 隔着一丈远,傅红雪却生了怯,停下了脚步。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而复活的神迹吗? 这些时日在月下跪破的膝盖,当真换来了上苍的垂怜?还是说,他又魇住了,醒来又是一枕槐安?他恨不得马上扑过去,可是又怕扑过去,兜住的又是一阵风。 傅红雪咬破了舌尖,铁锈味立刻弥漫在唇齿间。 疼。 原来不是梦。 这具残破的身体总是这样,一旦大喜大悲,就会抽搐着痉挛,他嘴唇泛白,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跟抽搐的山羊似的口吐白沫。 但他不在乎了。 如果她肯为自己停下脚步,他宁愿呕出心来。 定定对视了良久,傅红雪双眼通红,陡然拨开乌泱泱的人群,一步一颤,不躲不避,直直地奔她而来。 如此一来,难免与周围人产生些许磕绊。 有人骂骂咧咧地推搡他,有货郎的扁担擦过他的额头,可他浑然不觉、充耳不闻,踉跄着往前挨,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 生怕稍微一错开视线,她又会化作一抔星光消散在眼前。 这般神情让尤明姜想起了扑蝴蝶的孩童,明明是心急火燎的,却要屏气往前凑,生怕把蝴蝶惊走了,连呼吸重一点儿都成了困扰。 尤明姜于心不忍,抬脚想走向他,可是才挪了半步,他眼底就露出了惊鹿似的水光。 那是一种绝望而惶然的神色。 她不敢动了,只好站在原地,等着他向自己走过来。 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像个学步的孩子,一瘸一拐,晃晃悠悠地走来。 剩下咫尺距离,他忽地张开双臂,一把用力抱住了她。双臂勒得很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却仍止不住地浑身颤栗。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紫草香,是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尤明姜。 傅红雪泪流满面道:“找……找到了。” 破碎的哽咽里混杂着点儿血沫子,他佝偻着脊背,将脸埋在她的肩窝。 想来一定是下元节的月光太重,重得压弯了他孤寂了十九年的脊梁。 傅红雪想起自己从前读《长恨歌》,总嫌“上穷碧落下黄泉”来得浮夸和矫情,可在此时此刻,他才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凄凉。 思念是门檐下垂挂的雨,落雨声敲着敲着,就沁进了心底。 人世间的每一次重逢,何尝不是一次次刻意的寻觅。 哪儿还需要踏遍什么碧落黄泉呢? 只是关帝庙神龛前的蒲团,叫他伤心得失魂落魄,叫他无数次流着泪从噩梦里惊醒。 他只要她活着,从此再也不敢贪心了. 尤明姜被这个突然的拥抱吓了一跳。 看见这一幕,路人纷纷投来了惊奇的目光,那药发木偶再怎么精彩,也没有这场面有乐子吧? 她支楞着双手,在周遭儿的哄笑声里,尴尬得不知所措。 尤明姜讷讷道:“傅……红雪?” 她很想掰开他的胳膊,很想提醒他,大庭广众之下不要搂搂抱抱。 可是一滴滚烫的眼泪沾在她的脖颈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尤明姜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他在哭,也在笑,分不清悲喜的眼泪一颗颗落入她的颈窝里头。 傅红雪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没死……只要你还活着,就够了……” 他胸腔里涌起一股温热的震颤。 像只漫漫寒夜里冻僵的雏鸟,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手悬在半空里,蜷着指尖儿,尤明姜迟疑了半晌,才轻轻回抱住他。 人潮拥挤,声浪翻涌,他的话却像是暮鼓晨钟,穿透层层喧嚣,字字分明。 傅红雪这一瞬觉得很幸福。 他人生里那些零零碎碎的美好,一下子升仙成精,化作这个最耀眼的人。 他清清楚楚听到了尤明姜的心跳声,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心跳。 活人才会有心跳声。 尤明姜慌了神,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不要哭。” 听到她的话,傅红雪眼泪却更加汹涌,连忙别过脸,“我……我没哭。” 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双手捂着脸,泪水却从指缝里慢慢渗了出来。 他终于泣不成声。 尤明姜抬起手,想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你是男子汉。” “在你面前,”傅红雪抓住她的手,合掌抵在唇边,声音带着哭腔有些闷闷的,“我好像永远都坚强不起来。” 尤明姜迟疑道:“你不生气吗?” “……生气?”他缓缓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生什么气?” “我没死……那你为我流过的眼泪,岂不是白流了?”尤明姜内心挣扎,“你不要憋在心里,哪怕是扇我几耳光,我也生受着,绝不还手。” 傅红雪心里一阵刺痛,失去她,才是真的痛不欲生。 每一刻,都过得无比煎熬。 如果流干了眼泪,就能换回最重要的人,那人世间不知有几多孟姜女。 眼眶里涌出热泪,心脏传来一阵绞痛,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尤明姜看懂了。 “谢谢。”尤明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不由自主地,她的指尖轻轻搭上了傅红雪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宜人的温热,指腹因为常年采药,有着细微的茧子,能感受到粗糙的触感。而与之相比,傅红雪的手苍白且冰冷,似被霜雪冻伤了,未曾沾染一丝暖意。 傅红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眼睫微微颤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一股淡淡的紫草香气,悠悠地从尤明姜身上传来,萦绕在他的鼻尖,暖烘烘的触感从交叠的手上蔓延开来,直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不远处,卖簪花的娘子正百无聊赖地守着摊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看得津津有味,嘴里还忍不住嘟囔着:“哎哟喂,这可太有意思了,比嗑瓜子儿还让人上头呢!” 尤明姜:“……” 傅红雪:“……” “……是我冒失了。”尤明姜这才回过神,不紧不慢地抽回手。 抽回手后,她自然地垂在身侧,仿佛刚刚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傅红雪微微一怔,像是还没从那短暂的温暖中缓过神。随即,他喉结轻滚,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垂眸,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挽留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二人各怀心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寻不着一句妥当的开场。 一个假意观天,一个低头看地。 就在这时,天空隐隐传来细微响动。 刹那间,烟花轰然炸开,强烈的光芒如潮水般汹涌,刹那间点亮了整个夜空。 尤明姜轻咳一声,目光仍痴痴地投向夜空,轻声道:“这便是药发木偶了。” 声音里带着几分她未觉察的欢喜。 傅红雪低低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沉,却也难掩其中的好奇。 这会儿借着天上这热闹,总算不必再相对无言。二人一前一后,朝着江边走去。 百姓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涌来,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兴奋的呼喊,脚步匆忙却又带着按捺不住的喜悦。 一截引线燃尽,“轰”的一声巨响,火树银花在夜空中汹涌绽放,亮如白昼。 焰芯的爆裂声连绵不绝,哪吒脚踏风火轮,从竹枝花树间迅猛腾空而起。 烈烈风声中,混天绫肆意翻飞,紧接着,仙娥神将们劈开层层烟霞,熠熠生辉。 真真应了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尤明姜眼里满是惊艳,喃喃道:“这就是药发木偶么?!” 烟火的光芒映照在傅红雪冷峻的脸上,他眼里满是震撼与新奇, 目光扫到尤明姜亮晶晶的眼眸,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傅红雪感到一阵温暖。 就像在凛冽寒冬里,饮下一杯加了姜丝话梅的温热黄酒。 酒液滑过喉咙,浑身暖洋洋的,心里满是被温暖包裹的幸福。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火树银花处. 远处的江面上,一艘沙船破雾而来。 船舱里,路小佳自斟自酌,接连灌下几杯酒。要说汾酒很轻,轻得滑过喉咙,温吞吞的;汾酒很重,重得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一杯杯愁酒下了肚,却叫他眼热心酸,偏偏怎么都醉不了。 丁灵中死了。 他本是自己心里拔不掉的刺儿。 眼下这刺儿,已经被连根拔起,可路小佳的心里却落下个窟窿,小小的,深深的。 好疼。 比上一次缝针还要疼,疼得他想哭。 如果一个贴着丁灵中标签的赝品死了,那他这个真品该怎么证明自己是谁呢? 他究竟算什么呢? 路小佳很想问她一句:“你究竟是不是为了我而杀了丁灵中?” 可是他又不敢听到答案。 有的人,或许就像海上的月光,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 可思念这东西,越是想要抹平,偏生越发清晰起来。尤明姜的影子总在他的眼前晃。起初还能强撑着那点儿傲气,可一夜又一夜,思念终究是占了上风。路小佳几乎要熬不住了. 陆小凤掀帘进了船舱,目光立时被那灰衣青年牵住。对方笠帽压得极低,只露出尖削的下巴与薄唇,模样伶俐又孤傲。 他独坐一隅,手里捏着只酒杯,杯中清酒微漾,面前设了张矮桌,上头摆着一碟干炒花生,一碟蓑衣黄瓜,一小碟苔脯,旁边是一壶上好的汾酒。 在江湖混迹多年的陆小凤,一眼就看出这青年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这时候,艄公小声提醒他:“这人脾气很怪,你不要理他。” 对于艄公的提醒,陆小凤却不以为意。 遥想自己初入江湖,年少轻狂,也周身透着拒人千里的冷傲劲儿。如今见了这个灰衣青年,只觉亲切,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陆小凤走到矮桌前,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这位兄台,酒可不是这么闷着喝的。不如一起?好不好?” 将酒水一饮而尽,轻搁下酒杯,灰衣青年声音冷冽:“不好。” 陆小凤挑了挑眉。 他笑容不改,掸了掸衣摆,自然而然地在灰衣青年对面坐下。 路小佳抬眼。 对面坐着个醒目的年轻男人,最醒目的是那两撇修得跟眉毛一样整齐的小胡子。 这人煞是厚脸皮,手里端起另一只酒杯,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没动,只是冷冷道:“我不认识你。” “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陆小凤。” 陆小凤摸了摸他那两撇标志性的胡子,“现在认识了。” 路小佳没说话,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就往嘴里灌。兴许是喝得太急,那酒水呛进了气管里,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突然,一只手臂横了过来,硬生生夺走了他的酒杯,正是那个自称陆小凤的怪人。 陆小凤转着他的空杯子,低声道:“小兄弟,你看起来有心事啊。” “不关你的事。”路小佳声音沙哑,伸手夺回了自己的酒杯。 陆小凤这才发现,他的膝上搭着一条褪色的红头繻。那条红头繻皱巴巴的,颜色不太鲜亮,还起了粗糙毛边,似被摩挲过千百遍。 “啪嗒。”一颗泪珠儿,突然落在了那条红头繻上,慢慢洇出了深色的圆斑。 陆小凤愣住了。 这是…… 一个剑客的眼泪? 路小佳仰头,又灌下一杯酒,酒液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 陆小凤说道:“一个想醉死自己的人,要么是在逃避什么,要么是在惩罚自己。” 一语中的,辩无可辩。 路小佳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也许是酒劲儿涌上来了,也许是陆小凤的眼睛太过通透,也许因自己撑得太久……他突然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剥了颗花生,自报家门:“路小佳。” 陆小凤怔了怔,意识到他想跟自己聊一聊,轻笑道:“哪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 路小佳自嘲一笑:“错,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路,是分道扬镳的路……” 陆小凤挑了挑眉,伸手从他小碟里抢过一颗花生,剥壳后,抛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响:“原来是一路顺风、康庄大道的路。” “一路顺风、康庄大道?”路小佳苦笑,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讲自己如何作为一枚弃子长大,如何在仇恨中挣扎,又是如何在遇见尤明姜后,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弃子,我的表兄弟取代了我的位置。” 路小佳盯着空酒杯,“我本该恨他。他鸠占鹊巢,他顶着丁三少的头衔对我作恶……他害了个无辜的人,他该死……可他现在死了,我反而……” 陆小凤适时地给他斟满酒,然后接上他的话,“反而不知道自己该恨谁了,尤其当杀人凶手是你最在意的人。” 路小佳震惊道:“你怎么……” 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怎么一眼就看穿了他最深的秘密? “是这条红头繻的主人吧?”陆小凤指了指那条皱巴巴的红头繻,“能让一个剑客失魂落魄的,多半为了个情字。” 船身轻轻摇晃,附和着陆小凤的话。 路小佳沉默了很久,久到陆小凤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终于开口说道:“是,你猜对了……她的确杀了他。” 陆小凤听完,慢悠悠地剥了颗花生:“有意思。你气她杀了你这个鸠占鹊巢的表兄弟?” 路小佳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全是。” “那你气什么?” “我气她……”路小佳语气艰涩,“气她让我明白,这些年我所谓的隐忍和守护,不过是个笑话……我谁都护不住……” 陆小凤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路小佳又懵又恼,他才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说道:“小路啊小路,你这不是生气,是害怕。” “害怕?”路小佳睁圆了眼睛。 “害怕失去。”陆小凤难得地认真起来,“那个姑娘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现在你怕她又把你推回去,或者……怕她消失。” 路小佳瞳孔骤缩。 陆小凤给自己续了杯酒:“我有个朋友,叫花满楼。他总说,人生最大的坎儿,不是宽恕别人,而是与自己和解,那是一场一个人的厮杀,对手是自己,没有退路,也没有援手。” 说到这儿,他拍了拍路小佳的肩膀,“你要做的是与自己和解。” “你……” “我什么我?”陆小凤挟了筷子苔脯,塞自己嘴里,他给路小佳斟满酒,“这酒怎么样?” 路小佳抿了一口,皱眉道:“既不辣也不冲,挺甜的。” “甜就对了。”陆小凤笑道,“人生已经够苦了,硬要给自己找什么刺激,何苦呢?” 路小佳怔了怔。 这一次,他又喝了一杯,没再皱眉. 陆小凤轻叹道:“去找她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路小佳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我有什么资格……她杀丁灵中是为我报仇……我还生她的气……连站在她面前都不配。” 陆小凤放下酒杯,直视他的眼睛。 “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有没有想过,人家杀你的表兄弟,不是为你,而是为她自己?你那表兄弟害人坠崖,你不生气,还不兴别人复仇么?” 路小佳如遭雷击。 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那她……不告而别……” “傻呀!她不跑,等着被围杀么?” 说到这儿,陆小凤顿了顿,“还有,她和你一样,也在害怕。” 路小佳颤声道:“……害怕?!” “对,她在害怕。” 陆小凤一针见血,“你知道的,她在乎你,怕你跟她反目……”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路小佳摇头,他轻轻将红头繻揣进怀里,红头繻贴着心口。红头繻似还带着尤明姜的温度,烫得他的心都在发颤。 陆小凤拍案而起:“那还等什么?去找啊!” 路小佳颓然道:“……我找不到她了。” 陆小凤一把拉起路小佳,目光灼灼,“听着,这江湖拢共就巴掌大的地儿,人生三万天呢,只要你铁了心去找,就没有寻不到的!” 瞧着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路小佳不知怎的,忽觉得沉甸甸的心头,一下子轻了。 “为什么帮我?”路小佳问。 陆小凤眨了眨眼,悠然道:“我这人,天生见不得美人含愁,不论男女,只要眉眼一黯,便忍不住要管上一管。非管不可。” 这说得自然是玩笑话儿。 “……多谢。” 路小佳嘴角动了动,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儿,是这些天来头一回。 陆小凤摆了摆手,“谢什么?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废话。” “陆小凤。”路小佳整了整衣襟,用剑挑起自己的褡裢,利落往肩膀上一甩,他第一次叫了这个名字,“有机会,请你喝酒。” “这还像句话。等你找到了心爱的姑娘,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陆小凤眨了眨眼,举杯相敬,“祝你马到功成,江湖再见。” 路小佳颔首一笑,轻声道:“江湖再见。” 话音未落,他已纵身掠出船舷,脚尖在粼粼江面上轻轻几点,宛若惊鸿踏浪。不过两三个起落,身影已融入夜色,再寻不见。 陆小凤望着那远去的身影,轻抚着胡子,嘴角漾开一丝温和的笑意。 “年轻真好啊,”他喃喃道,“连为情所困的样子,都这般有趣。” 陆小凤收回目光,哼起不成调的曲儿,慢悠悠地挟起一筷子蓑衣黄瓜。 正凝神间,船身轻轻一荡,窗外便漫进来艄公那带着水汽的、拉长了调子的吆喝: “庆——元——府——到——喽——” 庆元府的下元节庆典结束了。 寒风卷着淡淡的硝烟味儿拂过脸颊。 药发木偶的最后一簇焰火消散,江畔的灯笼一盏一盏暗了下去,连卖纸扎灯的老汉都已经收完了摊子,满地只留下花花绿绿的爆竹纸屑。 这时候,已经很冷清了。 月光洒在傅红雪满是褶皱的衣襟上。 他静静地伫立在江边,目光追随着江心里顺流而下的石榴灯。 竹篾扎成的石榴灯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灯笼上“五谷丰登”四个漆字,随着水波起伏而忽明忽暗。 渐渐地,江面浮着的几十盏石榴灯,陆陆续续剩下七八盏还亮着的。 黑裘衣在夜风里猎猎作响,他手指下意识地在刀柄上摩挲。 “你看那些灯,”尤明姜伸手指了指江面,几十盏石榴灯晃晃悠悠,“大伙儿都在放灯,你要不要也放灯来耍一耍?” 傅红雪黯然道:“没来得及准备。” 先前沉浸在伤痛里,根本无心过什么下元节,自然没有准备纸扎灯。 “你瞧这个可使得?”尤明姜想了想,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了只皱皱的孔明灯,“开封迓鼓表演得的,虽不及石榴灯应景……” 话还没说完,江风已把裱糊的灯纸吹得簌簌响。她捧着这盏孔明灯转给他看,灯面上用工整小楷:“河清海晏,岁和时丰”。 “是个好愿景。” 傅红雪接过灯来,轻轻颔首。 火折一亮,尤明姜就点燃了灯芯。孔明灯缓缓腾空,暖黄的光晕映亮了彼此相视的脸。 他们一同仰头,望着那团光悠悠升空,越飘越远,最终化作天边一粒小小的星子。 孔明灯彻底融进夜色后,尤明姜才转头看向他,语气平和:“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吧?” 傅红雪没多言,只凝着她片刻,轻声道:“谢谢你。” “夜深风大,是时候往客栈去了,”尤明姜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送你回去。” “好。”傅红雪也没客气。 一路上相顾无言,只有傅红雪漆黑的刀柄在月下偶尔反光。 傅红雪望着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交叠着,掠过卖灯人遗落的灯缨,掠过茶摊熄灭的灶火,最后隐入垂柳掩映的巷口。 前方昏暗的客栈门口,掌柜的正守着一盏风灯,在柜台里打瞌睡。 “到了。” 尤明姜微笑道:“就送到这里吧。” 傅红雪先怔了怔,忽地笑了起来,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就送到这里吧。” 尤明姜替他翻正裘衣领子,看他憔悴消瘦,黑袍显得空荡荡的。想起先前托叶开给他的药,轻声嘱咐了一句:“记得用药。” 傅红雪别过脸,应了一声“嗯”,便向客栈里走。 “傅红雪。”尤明姜在身后唤他。 傅红雪扶住客栈的门框,蓦然回望。 尤明姜站在老柳树下,月光从她肩头流泻,遍披清辉,青衣笼着一层浮光,素淡寂寥,犹如大雪压枝却不肯折腰的竹。 “保重。”她轻轻说道。 傅红雪别过脸,狠下心点了点头,终究什么也没再说,他不再犹豫,转身一步踏出,径直进了客栈门内. 尤明姜离开客栈,信步而行。 转过巷口,一条河道横在眼前。两岸白墙黑瓦,碧水中,一艘乌篷船正悠然荡来。船家戴着低压的笠帽,手持长篙,不紧不慢。 瞥见这一幕光景,尤明姜先是一懵,随即笑得眉眼弯弯。她往岸边走了两步,歪着头,笑眯眯地等船儿挨近,作势要跳上船头。 “唰——”竹篙虚虚一横,挡住了她,船家嘴里恶声恶气地说,“不渡你。” 尤明姜眼波流转:“凭什么呀,我又不是不付船钱。” 船家道:“就凭你得罪了我。” 尤明姜道:“我不认识你,怎么会得罪你?” 船家沉下了脸,恨恨道:“难道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么?” 尤明姜几乎要憋不住笑了。 她好不容易才强压下那股快要溢出的笑意,面上佯装不知情,板正着脸:“你到底是谁啊? 路小佳沉默半晌,忽地将斗笠一摘,重重掷在船头。 路小佳抬头,正撞上她含笑的眼。 尤明姜眉眼弯弯:“果然是你的贼船。” “既然知道是我的贼船,还不赶紧上来?”路小佳下巴微扬,手已伸了过去。 尤明姜握住那只手,笑吟吟跃上船板。 水波轻轻一晃,载着二人悠悠荡向河心. 舱内很暖和,摆了套擦洗得锃亮的木桌。 桌上摆着一碟盐渍花生米、一碟蘸酱吃的蒸瓠瓜,一碟小个儿的热芋头,还有一道碗肥膘颤悠的梅菜扣肉。 黄酒也温得正好。酒水斟满,酒碗里荡漾着涟漪,路小佳轻轻与她碰了碰酒碗。 这样一碗佐以姜枣来温好的黄酒,滋味儿很美,要是下了肚,浑身都会暖融融的。 足以雪化云舒,冰隙尽消。 尤明姜没有牛饮急灌。 她一口一口的,慢慢抿着这碗黄酒。 除了不愿辜负这壶手酿的坛陈花雕,还有一丝丝“近乡情怯”的尴尬。 两个人分别的时日,其实并不算太久。 不过是辗转了一个深秋,不知怎地,互相望着彼此,却像是陌生人一般生疏。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偏偏哽在了喉头。 她佯装在品酒,实则偷偷瞄着路小佳。 他大抵是喝了不少的汾清,浑身被侵染了一股青苹果味,还有独属于他自己的冷香,犹如大雪覆盖的空寂森林。 尤明姜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少有这般迟疑。 正怔忡间,一只蒸得糯糯的小艿芋轻轻落在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我什么?”路小佳端起那半碗酒,琥珀色的半碗黄酒,轻轻晃荡着。 尤明姜摩挲着碗沿儿,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话儿挑明了:“丁灵中是我杀的。” “我知道。”路小佳抿了口酒,喉结滚动。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他?” “我知道。” 尤明姜勉强扯出一个苦笑,笑意未达眼底,“既然都知道……拔剑吧。” 路小佳放下酒碗,碗底碰着桌面发出清脆声响:“我为什么要拔剑?” 尤明姜抿紧唇,硬生生忍着眼眶的酸涩:“你这是在明知故问” 她杀的,毕竟是路小佳的表兄弟。 路小佳凝视着她,声音很轻:“你没有错。” 如果真要追究,该怪的是他自己。 是他与丁家这段纠葛错乱的关系早该了断;是他思虑不周,明知她受了委屈遭了罪,明知丁灵中作恶多端,却还瞻前顾后,心存侥幸,这才逼得尤明姜不得已动了手。 路小佳解开衣襟,露出精壮上身。 锁骨凹陷,肌肉线条分明,薄而韧的胸膛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 尤明姜的目光,不由落在他胸前那道蜈蚣似的狰狞新疤上,眼睫轻轻颤动。 这一剑,来自丁乘风。 早在陆小凤劝说之前,路小佳就已在丁乘风面前,担下了杀死丁灵中的罪名。 从今往后,他与丁家的恩怨两清。 这世上,再没有“丁灵中”这个人了,无论真假。 尤明姜低下头,泪珠落在手背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怎么哭了?”路小佳系好衣襟,伸手轻触她的脸颊,“你该为我高兴才是,丁家的骨血恩情,我半分都不欠了。” 尤明姜眼眶发热,斟了满满一碗黄酒,双手捧起一饮而尽,却被呛得连声咳嗽。 路小佳突然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却坚定:“别喝了。” “可我终究是让你无家可归了” 路小佳怔了怔,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那你愿意不愿意,还我一个家?” “路小佳,你冷静些……”尤明姜声音几不可闻,“我准备加入日月神教,往后要走的路太难。你已经得罪了青龙会,不该再蹚这趟浑水,一错再错。” “给我一个理由。”路小佳打断她,“是觉得我不够慷慨和豁达?” “不是。”八十万的钱引,不可谓不多。 “我还不够强?” “不是。”他在江湖里,已属一流高手。 “我不够英俊?” “不是。” 路小佳的皮相不俗。 他眉骨生得高,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本该是极英气的长相,偏生了对儿丹凤眼,眼尾上挑,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平添了几分倦怠似的脆弱,冲淡了他冷冽的底色,既艳又煞。 尤明姜低声道:“你对我很重要。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去关帝庙……”话说到一半,她眼神微闪,似要故技重施。 路小佳却轻轻截住她的话头:“义结金兰这一招,在我这儿可行不通。”他声音柔和了几分,“难道你对我,就真的没有半分喜欢?” 他忽然低笑,目光温软:“你的性子我最是清楚。若是心里讨厌谁,莫说同处一室,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硌得慌。” 尤明姜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路小佳。” 路小佳静静地望着她,眼波里含着温柔和了然,只轻轻一声:“嗯?” 这声“嗯”拖得有些长,像江南梅雨时节缠缠绵绵的雨丝,既是在等她开口,又像是早已猜透了她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我很喜欢你,特别喜欢你。在景阳冈的雨夜里,在龙虎山的悬崖边,在芦苇荡的月色里,在你死死拉住我的那一瞬间……可你能明白吗?仅凭这些喜欢,还不够……” 路小佳摩挲着碗沿儿的手指,顿了顿。 酒面映出他微微晃动的倒影。 “和对傅红雪的喜欢一样吗?”他俨然没有听进去,关注点跑偏了。 他问得随意,眼神却紧锁着尤明姜。 “不一样。”尤明姜轻叹着摇头,“对他,是怜惜。对你,是看见另一个自己。” 路小佳忽然笑了。 “真好。连我的亲生父母都不喜欢我,你还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 睫毛挂着一滴水光,路小佳*轻声道:“小时候,有一回上街,我跟师父碰见了我爹给丁灵中挑了柄金如意……那天晚上的红烧肉,是我吃过最难以下咽的东西……” 尤明姜没说话,抬手接住了他的眼泪。她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擦去他眼角的水光。 路小佳愣了一下。 好温暖。 他这样的人,原本不该有牵挂的。 既然有了,就不会放手. 路小佳嗓音沙哑:“还记得那颗杏仁么?” 就是二人分食的那颗杏儿的种仁。 “记得。” 尤明姜一怔,随即从竹编药篓的空间里,取出那颗用帕子包着的杏仁。帕子掀开,那颗依然完好的杏仁,表皮变得更加干燥,也更加光滑,泛着蜜样的光泽。 “在这里。”尤明姜将那颗杏仁递给他。 路小佳的手掌覆上来,却没有立即取走。 杏仁在俩人交叠的掌心里微微发烫。 “原来你一直……还留着。还记得我说过,只要你愿意给他机会,他可以生长成一棵杏树么?”路小佳低头,缓缓合拢手指,“听说杏仁要埋得深些,等明年开春……” 说着,他毫无预兆地欺身而上。 尤明姜一怔,下意识以为他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顺从地微微侧耳。路小佳突然凑近,冷不丁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的一吻。 尤明姜睁圆了眼睛,吻落得很轻,却惊得她往后一缩,后背撞上了船舱。 “你……”她脸颊火辣辣的,呆呆地望着他,俨然还没从震惊里缓过神来。 船篷下浮着一汪水光,轻轻颤着。 她的耳垂红得厉害,像是要滴下血来。 路小佳一吻得逞,终于从她的掌心里,取走了那颗杏仁。 “这就是我要说的。等来年春天,我们可以一起看这颗杏仁,生根发芽。” 尤明姜抚着胸口,好一会儿才冷静。 她别过脸去,脸颊红红的:“我说过了,我很喜欢你,可这种喜欢还远远不够。我并不想做那种被人埋在哪儿就长在哪儿的杏仁,我要随风飘远,落到更肥沃的土壤里。” “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 路小佳又向前一步,见她仍要后退,目光灼灼道:“但你要明白,无论你飘向何方,你都不会失去我。” “你得到的将是一颗与你一同生根发芽的杏仁。” “哪怕你飘过千山万水,我也要落在你身旁的泥土里。” 路小佳这人执拗得很。 如果选择了他,他就再也不会放手。说不定,会连累他。 思来想去,尤明姜深吸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嘴唇轻启。 下一刻,拒绝的话儿就要脱口而出。 路小佳眼疾手快,夹起一筷子梅菜扣肉,不由分说地送到她嘴边。 “烫……”她含住颤巍巍的肉片,尾音被酱汁染得黏稠。 刚咽下去,就瞧见路小佳的筷子蠢蠢欲动,又夹了一筷子肉片,塞到她嘴里。 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一连吃了几块儿,她连忙摆手:“你让我考虑一下,还不成么!” 路小佳一听,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不满意道:“你可别拿这话糊弄我,就凭以往咱俩打交道的经验,你所谓的考虑,实际上就是想找借口逃避。” 他忽然倾身,船舷外浮动的水光落进眼底,“总该轮到我讨个彩头。” 尤明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些:“这次真不一样,我保证。” 路小佳双臂抱胸,一脸正色:“除非你肯好好琢磨琢磨咱俩的事儿。” 尤明姜哭笑不得:“你这不是硬来嘛,非得让牛喝水,牛不愿意还硬按头!合着你这就是逼着我答应呗?” “你可是会错意了。”路小佳轻轻摇头,傲然道:“我不过是要你认认真真地,将我这颗心瞧个分明。横竖日子长着呢,你只管慢慢儿地考验。” 尤明姜眼珠一转,试探着抛出个难题:“要是我的考验太难,你完成不了呢?” 路小佳伸出手,轻轻扳过她的肩膀:“我知道,我愿意等你,我等得起。真金不怕火炼。这次不行,我就再来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就不信,还过不了你这关!” 没想到,路小佳还挺犟的。 尤明姜叹了口气。 见她还是心存疑虑,路小佳伸手,将尤明姜揽入怀中。他在心里默念,“她的手……既然叫我握住了,就再没有松开的道理。” 她微微挣了挣,路小佳的手臂纹丝不动,反倒收得更紧了些,“别动。” 路小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他声音低哑,吐出的热气拂过她耳畔。 船舱内忽然安静得可怕。这小小的船舱里,竟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尤明姜微微一怔,身子僵了僵,继而便松软下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 那心跳声隔着衣衫传来,咚咚地响,又沉又稳,一声声敲在她耳畔。 “如果……”路小佳突然说,“如果离开了你,我或许不会快乐,或许会。人生三万多天,可能会难熬些,但是总能熬过去的。我现在对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的怜悯。如果你铁了心不要我,我又怎么会勉强你呢?” 尤明姜忽然唤他:“路小佳。” “嗯?” “三万多天太短了。我想活四万天、五万天,越长越好。” 炭盆爆出一串儿火星,照亮他骤然亮起的眼眸,路小佳忽然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就当你答应了!” “嗯。”尤明姜冲他勾了勾手指,“附耳过来,我跟你说说对你的考验。”. 路小佳笑了起来,将耳朵凑近尤明姜。 “你可不许反悔,不管我提什么要求,都得全力以赴。”尤明姜声音轻柔道。 路小佳点了点头道:“绝不反悔。” 尤明姜轻轻抿了抿唇,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缓缓开口:“我要你……” 路小佳屏住呼吸,耳垂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他睁大眼睛,才发现尤明姜不知何时已凑得这样近。 她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咬,才缓缓松开。 路小佳浑身一颤,背脊不由自主地绷紧,待他回过神想拦,却抓了个空。 尤明姜早已灵巧地退到船边,身影如燕子般掠过水面,稳稳落在岸上。 她回眸一笑,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想占我便宜?再练几年吧!” 乌篷船在河心轻轻晃荡,路小佳立在船头,满心空落落,望着那一抹身影渐行渐远。 忽听一声清亮的呼唤:“喂——听好了!” 路小佳惊喜地抬头望去。 尤明姜双手拢在唇边,喊出声来: “我的考验是,在所有人都找不到我的时候,找到我。” 她顿了顿,伸出三根手指补充道:“三次,就算你过关。” 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让路小佳眼前一亮。 望着对岸那个笑盈盈的姑娘,笑意渐渐漫进眼底,化作坚定的光芒。 路小佳低声呢喃:“别说三次,就是三十次、三百次……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第45章 废稿勿订 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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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的营养液: [红心]“六六”灌溉营养液+15;“标点符号”灌溉营养液+2;“嘉木”灌溉营养液+5[红心] 45-50 第46章 少年 东南海上,铅灰色的浓云低垂。 一群银色的海鸥,翅膀尖儿掠过海面,沾了些雪白的泡沫,翱翔在海面上。 紫鲸帮的大船破开海浪,向前驶去,船头激起层层水花。 海阔天岔开两条腿,坐在虎皮椅子上,手里捏着一杆儿旱烟;对面穿着青衫的丁枫,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烟锅一明一暗,红光里映着海阔天阴沉的脸:“照丁公子这么说,倒是我海某人看走了眼?” 丁枫神色平静,伸手慢慢转着酒杯:“早年福威镖局的林远图,威震东南七省,那可不是吹出来的。” 海阔天冷冷一笑,“啪”的一声,把烟杆儿往桌上一磕。 “只那小子嘴实在太硬。既然问不出,总不能便宜别家!不如……”他伸出大拇指,朝脖子上一划。 丁枫微微一扬,晃了晃杯里的酒:“死人开不得口,这法子稳当。” 海阔天眯眼琢磨了一会,突然朝外吼了一声:“王得志!李得标!再去审!非得叫那小崽子吐出剑谱的下落!” “再问不出来——”他声音一沉,“就直接砍了,扔海里喂鱼!”. 底舱。 王得志一边嚼槟榔,一边催李得标:“掀开舱盖,快些!” 李得标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抡起铁棍,用力一撬。舱盖开了,一股腥气直冲出来。 昏昏暗暗的舱底,堆着好些竹篓,里头是鱼虾螃蟹,偶尔还有窸窣的响动。顶板漏下一片微光,正照在刑架上的那个人影上。 是个少年人,头垂得低低的,头发又乱又湿,发梢不停滴着血。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王得志走上前,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脸。少年耷拉着脑袋,一动也不动。 李得标冷哼一声,转身抄起一桶冰水,哗啦一下,全泼了上去。 少年的背猛地一颤,水从他瘦削的肩胛骨上滚落,顺着脊梁,流过遍布伤痕的身体,与血混在了一起。 “咳……咳咳!”林平之猛地醒了过来,嘴里全是血味儿。 他费力地抬起肿着的眼皮,眼前晃动的,还是那两个连日来拷问他、毒打他的海盗。 一个咧着嘴笑,露出被槟榔染红的牙;另一个提着水桶,不紧不慢地搁回原处。 李得标放下水桶,转过头来,见他醒了,轻蔑地嗤笑一声:“命还挺硬。”. 王得志捏住少年的下巴,嘿嘿一笑:“命再硬,也硬不过阎王爷。痛快说了剑谱在哪儿,爷给你个爽快!” 林平之抬眼,望了望头顶的那点微光,心里冷笑,果然,还是为了那本辟邪剑谱。 “问你话呢!”王得志眯起眼睛,“别不识抬举!” 林平之扭过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王得志额头青筋暴起,抬手就是一巴掌。林平之头一歪,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慢慢转过脸,又朝对方啐了一口。 王得志彻底恼了,左右开弓,巴掌像雨点似的落下来,啪啪作响。 “嗬……”耳朵里嗡嗡乱响,鼻子一热,血就顺着鼻腔淌下来,林平之晕了过去。 “小兔崽子又装死!”王得志抡起一桶冰水,再一次兜头浇下。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呛醒了,林平之被冰水激得颤栗个不停,鲜血滴落在了衣襟上。 这小子放走了紫鲸帮的摇钱树。 关在塘下渡口的那群小娘们,原本是卖到海上销金窟,赚一大笔钱的。谁成想,却被这半道冒出来的小子坏了事儿。 要不是这小子亮明了自己福威镖局少镖主的身份,他这条小命儿,可就悬了。 海帮主听蝙蝠公子提过《辟邪剑谱》,这才留了他一条命。本以为能从他口中审问出剑谱的下落,没想到这小子嘴硬极了。 李得标斜睨了一眼,嘴角扯出个笑:“呵,还是个硬骨头。老王,你歇会儿,我来。” 他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少年红肿的脸,忽然俯身凑近。 一口黄牙几乎蹭到林平之的耳垂,压着嗓子道:“再问你最后一遍——” “辟邪剑谱,究竟藏哪儿了?!” 唔,自己这模样儿,肋骨怕是断了两根,每喘一口气都扯着疼得厉害…… 这两个畜牲,真是得意。不行,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林平之虚弱地抬眼,瞥了那个海盗一眼,突然朝他咳嗽起来,嘴里的血沫儿溅得对方一身。 果然,李得标立刻后退了两步,嫌恶地拍打着自己身上。 就这一晃神的工夫,他悄悄从刑架上掰下了半截儿生锈的铁钉,攥进手心。 钉子尖扎进肉里,刺骨的疼让他清醒了几分。“别打了……我招……”林平之声音微弱,眼皮颤了颤,“……我全招。” 王得志眼睛一亮,急忙凑近:“快说!” “在……在……”林平之佝偻着身子,肩膀剧烈地起伏,话断在咳嗽里。 两个海盗赶紧追问:“到底在哪儿?!” 倏地,林平之仰头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笑什么?!”两人顿时恼了。 林平之笑够了,歪着头斜睨他们,哑声骂道:“……辟邪剑谱?侬讲汝这夯货,猪哥囝都比汝灵光!想从我嘴头掏话?汝厝风水怕不是都着倒转咯!” “你找死!”王得志一拳捣在他的腹部。 林平之呕出一口血,疼得浑身打颤,却始终没低下头。他咧着嘴,嘲笑着紫鲸帮的无能,这模样气得王得志还要挥拳再打. 突然,王得志举起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油灯摇曳,在舱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昏暗光线下,那少年衣襟散乱,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呦,倒挺像个水灵的新娘子!”王得志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只觉得入手光润,竟比上好的瓷器还要细腻。 林平之虽容貌清秀,性子却极刚烈。平日若有人敢出言轻薄,少不了挨他耳光,更别提这般动手动脚。 这光景下,他听得这句,猛地挣扎起来,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咗嘢诺粑粑样,颠趴啊!”扭头避开王得志的脏手,少年憎恶地啐口血沫,“再动林北下,爬洗女机椰昂养!” “好凶啊~早听说闽都多尤物……”王得志脸上露出淫.笑,伸手去扯少年的裤子,“这般好皮相,喂鱼倒是可惜……” 李得标在一旁搓着手,嘿嘿笑道:“帮主说了,问不出就剁了喂鱼……既然横竖是个死,不如先让咱兄弟俩……痛快痛快?” 林平之脸色骤变,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脑海——不,他不要! “来,陪大爷好好玩玩!”两人狞笑着解开刑架上的铁链。 林平之大惊,双腿猛地踢向扑来的李得标。李得标吃痛,虎口狠狠卡住他的下颌:“小兔崽子还敢动手!” 虽是福威镖局的少镖主,可他自幼富养,身娇肉贵,一身三脚猫功夫,居于下风。 三人扭作一团撞向舱壁,那些盛满了鱼虾蟹的竹篓,一下子翻倒在地。 后脑撞上刑架,嘴里都是鲜血的铁锈味儿,林平之发了狠,忽然爆出嘶吼,一个膝撞顶向俩人的□□:“厝里祖公牌都要倒转来!” 被撞了个正着,俩海盗疼得在地上打滚。 林平之一鼓作气,藏在他手里的铁钉,狠狠捅进李得标的颈动脉,铁钉拔出来,鲜血四溅,又反手一抹,割断了王得志的脖颈! 那一瞬间,他感到心头一阵快意,那积压已久的恨意,终于得到了宣泄。他发狠般连捅数下,直到虎口震麻,才颓然跪倒。 杀人了,他杀人了……踉跄着扶住刑架起身,喉头滚着酸涩的咸,他弯下腰,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林平之一边吐,一边流泪,可胃里早已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忽然悲从中来,他身子一软,慢慢地滑坐在地。 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他反复告诫自己:“不!我、我没错……这些畜生……死有余辜……该下十八层炼狱的。” 林平之咬着后槽牙,硬生生把眼泪倒逼了回去,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仰头望着顶上那一点儿微光。 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逃离这个鬼地方。 就算是用爬的,他也一定要从这地狱里爬出去。 林平之粗喘连连,拖着身子往前挪。汗水和血水从鬓角滚落,每挪一步,都牵扯着浑身伤口,疼得他喘不过气。 最后几步,他几乎是用膝盖生生蹭上去的。 终于够到舱口边缘时,他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用尽最后一丝丝力气向外挣*扎,直到整个人重重摔在甲板上。 终于逃出来了! 他勉强撑起身子,却见转角处突然走出三个赤膊汉子,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那领头的汉子眯起眼睛,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嗐呦,有老鼠崽子钻出来了。” 旁边两人跟着哄笑:“还真是。” “抓住他,交给帮主领赏去!” 三人声音高低交错,在昏暗的走廊里回荡,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哒哒哒——”林平之不假思索,转身就跑。他跃上绳梯,双手拼命向上攀爬,使劲儿地踩过一道道横桄。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才十四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成了支撑他的唯一力量. “抓住他!”追上来的海盗指着他大喊,脚步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呼喝,“抓住那小崽子!” 嘶吼声越来越近,林平之几乎要没力气了,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扇半掩的门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门上挂着一个小编篮,篮子里装着一束风干的紫草,显得格外醒目。 他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砰”地一声将门甩上,手忙脚乱地插上了门栓。 少年用整个身子死死抵住门板,心跳如擂鼓。奇怪的是,门外虽然围满了海盗,却迟迟没有人上前来撞门。 只传来了一阵压着嗓子、透着惶恐的斥骂:“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人跑到这儿来!” “快请帮主来,千万不要惊扰了里头!” “……”林平之喘着粗气,缓缓滑坐在地。 原来他慌不择路,竟闯入了连海盗都不敢放肆的禁地。如果落在他们手里,受尽凌辱,倒不如跳海喂鱼来得痛快。林平之咬着牙,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至少他救下了那些姑娘。哪怕到了这种境地,他还是不后悔放走那些可怜的姑娘。要是她们落入紫鲸帮的手里,下场只会更惨。 好歹,他没让恶人得逞不是…… 想到这儿,他把脸埋在双臂里,身子蜷缩了起来,胸腔剧烈起伏着,喉咙溢出一声似泣似笑的颤音。 可接下来呢?这扇门又能挡多久?到时候,他又该逃到哪儿去呢? “我该怎么办……” 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可怖的噩梦。 可现实的残酷,却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他无路可逃,只能绝望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冷不丁地,一道清越的声音传了过来。 “……该怎么办?什么该怎么办?” 林平之猛地一惊,慌忙抬头:“谁?!” 舱室靠窗的位置,不知何时竟坐着个青衣女子,她脸上扣了张傩面具,獠牙森然。 粼粼波光映着她窈窕的身形,给那身青衣勾了淡金的光影儿,随着海浪轻轻晃着。 教人分不清是光随人动,还是人逐光行。 她静静坐在那儿,也不知看了他多久。 这女子是几时坐在那里的? 怎么半点声响也无?是友是敌,实在难说。 林平之下意识后退半步,背脊紧贴门板,浑身绷紧,他掌心握紧了铁钉,目光警惕地将对方打量了一番。 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语气温润:“慌什么?我又不是母夜叉,还能吃了你不成?” 眼下退无可退,倒不如赌上一把,林平之定下心神,朝前略一拱手,嗓音沙哑道: “小子误闯此地,惊扰姐姐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女子蜷起手指叩着面具,不答反问:“嘶,你伤得不轻,都怎么弄的呀?” 林平之把心一横,索性全盘托出:“不瞒姐姐,前些时日,我撞见这帮海盗强掳民女,实在看不过眼,就设计将人放了。为了拖住他们,我自己却陷在此处。”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他们日日来拷问我。一来是泄愤,二来想逼问我家传之物的下落,我不肯说,就遭了这般毒打。” “原来是这样。真是个侠肝义胆的好孩子,”女子很是疼惜,“叫什么名字?” “林平之。”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少镖头。” “福威镖局?我听说过这个名儿。” 见她语出真诚,他心头一热,索性坦言:“小子已是山穷水尽,姐姐要是肯指点生路,福威镖局上下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林平之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没个准儿。 见她不说话,那份慌劲儿又冒了头,生怕她不肯应下这事儿。 可没等他多琢磨,忽听“吱呀”一声轻响。是轮椅挪动的动静,他心里一紧,又一松,多了几分盼头。 这时候,尤明姜已然转到他跟前,声音温温柔柔的:“你年纪不大,竟肯舍命救人,这份儿心呐,实属难得。我既撞见了,就没有撒手不管的理儿。” 她说话的语气平平稳稳,可每一个字都透着准谱儿:“安心在这儿歇着吧。有我在,甭管是谁来,都得掂量掂量。” 林平之忙不迭地作揖道谢:“多谢姐姐!”说完,眼神儿粘在了人家的轮椅上。 瞧见这位姐姐竟是行动不便的,方才他脸上那点欢喜劲儿,“唰”地就凝住了,跟着笼上一层迟疑,眉毛也轻轻皱了起来。 这儿可是紫鲸帮,她一个要靠轮椅挪动的女子,真能护得住自己么? 要是真能……那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要知道,寻常人家的姑娘,可没有这份胆子,敢在虎狼窝里插一杠子的。 【叮!尊敬的少侠,检测到您对林平之的关怀行为,现已触发隐藏任务。】 【任务名称:扭转林平之的命运轨迹】 【任务描述:林平之命途多舛,福威镖局尚未遭受灭顶之灾,可江湖的阴谋已悄然笼罩。少侠需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发现潜藏在暗处的危机,建议您联合江湖上的正义之士共同介入,巧妙周旋,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避免林家灭门惨案的发生。江湖血雨腥风,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务必小心谨慎行事。】 【任务奖励:解锁特殊技能“辟邪剑意(弱化版)”】 尤明姜心中微微一动。 辟邪剑意? 光听着名字,就觉得是个了不得的机缘! 正待细问林平之家中状况,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却敲得让人心烦意乱。 林平之心里门儿清,准是紫鲸帮的帮主寻过来了! 心“咯噔”一下就沉了底。 他眼睛睁得溜圆,就这么直勾勾地瞅着尤明姜,那眼底里的惊惶,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藏都藏不住。 尤明姜伸手,按住他不住颤抖的肩膀,声音轻轻的:“别怕,我既然答应了救你,就不会让你出事儿。” 得了这句保证,林平之悬在半空的心跳,稍微落回了实处。 安抚好林平之的情绪,尤明姜轮椅一转,就到了门口。她袍袖带起劲风,舱门轰然洞开。 见到她,门口站着的海盗们噤若寒蝉,不敢妄动。 “我应当说过,休要扰我清静,你们特意要来这儿吵闹,是想试我的记性,还是试我的耐性?”尤明姜目光扫过众人,竖起三根手指,冷声说道:“数完三声,要是还有人留在这儿,休怪我手下无情。” “一——” 手指屈下一根,海盗们脸色惨白,你看我、我看你,彼此面面相觑。 “二——” 第二根手指落下,已有海盗蠢蠢欲动,踉跄着后退。 没等她数出“三”来,一阵大笑声猛地传来: “尤长老,瞧您这气色,多精神!最近都不见你出个门,可想死我了!” 海盗们齐齐松了口气,自觉让到了两边。 海阔天笑着走来,身后跟着“海上孤鹰”向天飞。 睁着眼睛在说瞎话。 她戴着傩面具,哪里看得出气色好不好? 尤明姜淡淡道:“恐怕不是想死我,而是想我死吧?” 海阔天满脸堆笑:“尤长老真爱说笑!常言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这交情可不比寻常。您抬抬手,容我把那小子带走,权当给兄弟行个方便。您这儿没了麻烦,往后也落得个耳根清净不是?” “海帮主的面子,镶了金还是镀了银啊?”尤明姜嗤笑,“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海阔天笑容一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怎么也没想到尤明姜竟这么不留情面。 怔愣了会儿,见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赶忙干搓着两只大手,解释道:“尤长老,您瞧这事儿闹的!那小子可是把蝙蝠公子的‘货’给弄没了!您要是让我空着手去了蝙蝠岛,恐怕……届时就没法儿交代了!” 冷不丁地,傩面具突然逼近,惊得海阔天的后背撞上舱壁。尤明姜眯起眼睛,冷喝道:“你在威胁我?!” “不敢不敢,我哪儿敢啊!”海阔天连忙赔笑,躬着背凑上前,“尤长老您瞧上的人,自然得先由您好好赏玩。想留几日便留几日,等您哪天玩腻了,再把那小子交给我……”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海阔天还没反应过来,半截儿血淋淋的尾指,连着上头的戒指,一齐落在了船板上,滴溜溜打着转儿。 海盗们瞪大了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海阔天踉跄着连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舱壁上,惨白的脸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向天飞涨红了脸,脖颈青筋暴起:“反了天了!”他猛地向前冲去,却被两旁的海盗死死架住,只得梗着脖子怒目而视。 “尤长老,你……”海阔天靠在舱壁上,疼得直抽凉气。 “好叫海帮主知道,紫鲸帮不过是蝙蝠公子的狗,而我却是蝙蝠公子的贵客。眼下还轮不到狗来教客人做事。” “再这么没大没小的……”尤明姜慢悠悠补了句,“留下的可就不只是一截小指了。” 说完,她轻轻笑了一声,袍袖扬起,舱门“砰”地重重摔上,震得船板跟着颤动。 海阔天被羞辱得浑身颤抖,几乎没法捂住飙血的断指。 鲜血从指缝里不停地往下滴。向天飞赶忙上前,架住他歪斜的胳膊,不甘心道:“大哥,你何必……” “住口,”海阔天盯着那截儿断指,磨了磨牙,才俯身用帕子裹起,咬牙道:“都听好了,往后……谁也不许靠近这儿!” 众海盗应和一声,余光瞟了一眼那扇挂着紫草篮子的舱门,连滚带爬地散了开去。 “去找丁枫!”海阔天脚步虚浮,半倚在向天飞的肩头,被二弟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 舱室内。 打发走了紫鲸帮的海盗,尤明姜洗净了双手,戴上一双医用丁.腈手套,伸手示意要查看林平之的伤口。 林平之没多犹豫,顺从地解开衣襟,露出满是淤青、没有一块儿好肉的身体,他安静地坐着,由着她查看伤势。 尤明姜伸手,刚一碰到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林平之就瑟缩了一下,她手指抵住他的腹部,在脾脏和肋骨的位置轻轻摁压。 她问道:“这儿疼吗?跟我说实话。” “不疼。”少年肩胛骨猛地一缩,被火星子烫到了似的,头垂得更低了,眼睑紧紧垂下,根本不敢与尤明姜的视线交汇。 她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别硬撑,我可是个庸医。隐瞒病情,遭罪的可是你。” “不碍事。不过是些小伤……” “还小伤呢……” 她左手抵住少年后背,右手突然发力一推,他错位的断骨发出“咔嗒”一声闷响。 林平之疼得弓成虾米,他咬住牙,闷哼声在喉咙里打转,没放出来。 这利落的复位手法,与不容反抗的推骨力道,无一不在提醒他,眼前之人绝不是普通的铃医,既能瞬间救他于伤痛,那也能让他陷入更难熬的境地…… 忍着些,千万不要惹她烦。 尤明姜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了一罐天香断续胶,以及急救箱里的三角绷带和纱布绷带。 天香断续胶这药膏,据说是恒山派的疗伤圣药,也是黑木崖抢来的战利品,后来被东方柏赠给了她,作为她这一趟出海的答谢礼。 啧,给少年的肋骨上抹匀了药膏,尤明姜轻轻按了按,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固定。 林平之呼吸一滞,额头青筋跳了跳。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他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后背沁出了冷汗。 尤明姜抖开三角绷带,叠成宽条以后,从后背绕到胸前交叉,再绕过他的肩头打个结儿;接着取出纱布绷带,从他腋下开始,在胸廓一圈圈斜向缠绕,裹缠个严实。 “断骨刚复位,你凡事儿都悠着些,可别想着逞强。否则,下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 她瞥了眼林平之,又用急救箱里的纱布、碘伏、双氧水等,对他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进行消毒、止血和包扎。 接着,她倒出1粒布洛芬缓释胶囊,和1粒阿莫西林胶囊,递到林平之嘴边,“吃药。” 接过花花绿绿的胶囊,林平之若有所思,他心想:这位姐姐的药品和药具,好像有些与众不同…… 尤明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道:“愣着干什么?” 林平之吓了一跳,赶忙将胶囊囫囵塞进嘴里,喉结剧烈滚动两下,干涩的药壳卡在喉头,噎得他皱眉。 慌忙之中,他捧起水碗,仰头猛灌。水猝不及防撞着气管,剧烈的咳嗽骤然炸开,他弓着腰捶打胸口,眼泪都呛出来了,只好用脏兮兮的袖口,胡乱蹭去嘴角的水渍。 就在这时,眼前落下一块儿散发着紫草香气的手帕:“擦擦嘴,慢慢喝,小心呛着。” 林平之僵在原地,半举着袖口的手停在半空,连咳嗽声都生生憋了回去。 他抬起头,眼底流露出几分错愕与惶惑。 见他僵住了,尤明姜干脆直接将帕子按在他嘴角,顺手擦了两下,林平之“腾”地烧红了脸,瑟缩着往后仰,脑袋重重磕了下。 “怎么恍恍惚惚,冒冒失失的?”尤明姜皱了皱眉,“可是扯到伤口了?快让我瞧瞧。” 林平之慌忙摆手:“我、我没事……”话没说完,腹中突然传来一阵闷雷般的鸣响。 他猛地捂住肚子,脸颊霎时涨得通红。这些时日虽屡遭拷打,但海盗们为逼问辟邪剑谱的下落,倒不曾下死手。 最磨人的是连日断食,这会儿腹中如火烧般绞痛,饿得他眼前发昏。 尤明姜见他饿得嘴唇发白,却仍强撑,初时不解,稍加思忖,就明白过来:这少年是怕开口求食,显得自己软弱可欺。 她略一沉吟,轻声道:“灶上煨着些粥,我用了两口便腻了。倒掉可惜,你要是不嫌弃……可否帮个忙?” 林平之眼眶发热,慌忙别过脸去。他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哽咽,哑声道:“好。” “咕噜咕噜——” 桌上有个红泥小火炉,上头用砂锅熬着米粥,米香混着一团白雾弥漫开来,粥面鼓起绵密的泡儿,溅出星星点点的米胶。 尤明姜手腕转着圈儿,撇去雪白的浮沫,把米粥盛在了粗陶碗里。 她捧着粗陶碗转身,刚好看见少年慌忙别过脸去。 方才他就眼巴巴望着砂锅里的米粥,喉结不住地滚动,却又强自克制着不愿失态。 她伸手将温热的粥碗递过去:“喝了这碗粥,填饱了肚子,身上能暖和些。” 盯着碗沿蒸腾的白雾,他舔了舔嘴唇,捧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小口啜饮着。 米粒饱满,火候恰到好处。 只是温热的粥滑入胃中,突然间,一阵凄凉涌上心头,林平之忍不住想起了娘亲给他煮的米粥。每一次他贪嘴吃坏了肚子,娘总会给他熬米粥,再絮絮叨叨地数落他,说他性子这般淘气,定是随了他爹爹。 想到这儿,他喉头一哽,泪珠子扑簌簌往碗里砸。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样了,估计满世界找他,找他找疯了吧…… 又是一颗水珠坠入粥面,在米粥里晕开一圈圈的涟漪。 “……你想家了?”尤明姜轻轻抽走了粗陶碗,袖口带过一阵紫草的香气。 她吹凉了一勺米粥,将勺子喂到他的嘴边,少年乖乖吞咽着。 林平之借着烛光,打量着眼前人。 这个戴着傩面具的青衣女子,竟能让紫鲸帮的海盗们对她畏如蛇蝎。 她的身份定然不得了,准是个大人物…… 俗话说得好,福祸相依。 要不是这一次,他意外被紫鲸帮抓上船,他怎么会知道原来外面的天地这么广阔。 原来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厉害的高手。 从前在镖局里坐井观天,总以为江湖好手最多和爹爹不相上下。 念头忽转:这位姐姐宅心仁厚,既肯这般照料,想必不是歹人。 如果她真的愿意相助…… “这位佬……姐姐,”望着她的面具,林平之鼓足了勇气,“那些恶人怎怕你怕得要死?” 听了这话,尤明姜好奇地转头:“你从哪儿看出来,他们都怕我的?” 低头紧盯着自己的手,林平之声音低缓:“那些人瞅见你,就跟见了老猫的灰耗子。腿肚子直打颤,恨不能磕头求饶。” 尤明姜听明白了。他在委婉地打听自己的来历,担心她会不会是个更坏的大魔头。 她直言不讳:“我是黑木崖的执法长老。” 听到这石破天惊的几个字儿,林平之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惶:“黑木崖……” 江湖中谁人不知黑木崖的威名,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可他的脑海,又不断回想着她照顾自己的细节。黑木崖的执法长老,真的会如此悉心照料一个陌生人吗?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又低声添了句:“姐姐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希望,林平之不想轻易放弃。她是黑木崖的核心人物,只要她愿意帮忙,自己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林平之鼓起勇气,谨慎地望向了尤明姜,“姐姐,你……当真愿意放我回家吗?” 问出这句话后,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尤明姜轻笑一声,又喂了他一勺米粥,见他咽了下去,才慢悠悠道: “不然呢?我非得干些采阴补阳的勾当,非得见着美色就挪不动腿,把你这样的嫩瓜秧子给采补了,才符合黑木崖长老的身份么?” “我对半大孩子可没兴趣。” 林平之听得一愣,差点把米粥呛进气管。 他红透了耳垂,低头掩饰着自己的羞窘,低声嘟囔:“是小子说错话了……姐姐别见怪。” 眼神却不由往那面具底下溜,这位黑木崖的姐姐,怎么和外面传的不一样呢? 尤明姜见他乖乖咽下最后一口粥,这才收回勺子,轻轻搁回碗里,补充道: “我救你,只为顺从本心。你只管安心养伤,等到了庆元府,我会亲自送你上岸。”——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什么都看只会让我营养均衡”灌溉营养液+5,“abu”灌溉营养液+24,“陈公子bronze”灌溉营养液+5,“欢都白鹿”灌溉营养液+10,“阿桀”灌溉营养液+5,“青竹红芍”灌溉营养液+5[红心] [三花猫头]二月二,龙抬头,精神抖擞鸿运当头,[粉心]祝学业事业都有好彩头[紫心] 第47章 废稿【不要买】 【废稿不要买,废稿不要买,以下是废稿部分,一定不要买,不要买,等重修填充新章,字数只多不少,不要买。】【以下是废稿部分,全部作废】【以下是废稿部分,全部作废】【已经打乱顺序,弄成无意义章节了,请读者宝宝不要买不要看】【废稿不要买,废稿不要买,以下是废稿部分,一定不要买,不要买,等重修填充新章,新章更新后的字数只多不少,现在的不要买】【蝙蝠篇正在重修中】 ———————————————————— 林平之跌跌撞撞地走在昏暗的廊道里。 每走一步,全身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得钻心,简直和受刑时一样。他脸上的蜡妆还没擦干净,混着血水,一滴一滴地掉到衣襟上。 堂堂七尺男儿,怎会可以低头认输?所以他豁出去了,才硬着头皮上了紫鲸帮的船。 “唔……” 林平之牙齿直打战,跟只被盐水泡过的蜗牛似的,艰难地扶着舱壁向前挪动。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这条廊道的尽头,就是姐姐的舱室,舱门上还挂着个紫草篮子…… 这时候的林平之,就像在茫茫大海里漂着的一块小木板,又小又孤单。 除了姐姐,这世上再也没人能给他一个安身的地方,也没人能帮他找到一条活路。 他突然想到了楚留香。 可要是楚香帅知道自己杀了海阔天…… 林平之越想越心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件事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向天飞四下扫视,缓步在廊道里徘徊,仔细寻找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角落。 他戴了一只黑眼罩,这是尤明姜留给他的“纪念”,他虽敬畏尤明姜的武功,又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向天飞心里清楚,明晃晃的陷阱,只怕瞒不过她的眼睛。 要想报仇,绝不能露出半点马脚。否则,不仅报不了仇,只怕还会再吃更大的亏。 他正犹豫不决,突然看到一道人影。 来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却又勉强撑着往前走。 向天飞一下子警惕起来! 只见这人是个生面孔的小海盗,额头满是血污,身上也渗着斑斑血渍。 “站住!” 平地一声雷,向天飞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小海盗身体一僵,慢慢抬起头,刚和向天飞对上眼神,就赶紧把目光移开。 林平之嘴巴微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急促地喘着粗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向天飞一向没耐心,哪儿容得下这么可疑的人?他一步一步凑过去,沉声道:“问你话呢!你在这儿干——” 他还没说完,林平之就拔腿就跑,脚步乱得不行,跟后面有鬼在追他似的。 林平之跑得飞快,风在他身后呼呼作响。 他哪敢回头,只顾着拼命往前冲,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快跑! 林平之胸口闷得慌,嗓子眼里已有了股铁锈味,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姐姐……” 向天飞就像在逗耗子的猫,慢悠悠地跟着,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笑。 他认出来了,这不就是之前放跑那些小娘皮的林平之吗? 上一回,林平之也是这般落荒而逃。 哼,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了黑夜。 耳畔传来了“骨碌碌”的轮子滚动声。 轮椅上坐着一个青衣人,正是尤明姜。 她还是戴着那张傩面具,遮住了整张脸,露出一双眼睛。几缕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紫草香味。 林平之眼睛一亮,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扯着嗓子大喊:“姐姐,救我!” 尤明姜听到喊声,慢慢转动轮椅,目光越过林平之,冷冷地盯住向天飞。她眼神平静得很,却一下子扎进了向天飞的心窝。 向天飞心里一沉,脚步瞬间停住,脸上的冷笑瞬间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恐。 他嘴唇微微颤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干涩的嘶哑声,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你……” 尤明姜没理他,只是抬抬手,示意林平之躲到自己身后。 林平之连滚带爬地躲过去,大口喘着粗气,像刚从鬼门关逃回来。 “尤长老,我这一回可没擅闯……你别多管闲事儿!”向天飞硬着头皮喊,声音颤抖得厉害。 尤明姜冷冷开口:“向天飞,再往前一步,我就让你真的飞向天。” 向天飞心里清楚,尤明姜可不是在吓唬他。他额头直冒汗,咬咬牙,不甘心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放走林平之实在让他窝火。 尤明姜转动轮椅,缓缓向他靠近。 轮椅的“骨碌碌”声,一下下砸在心上。 “你……你别过来!”向天飞一边喊一边慌乱地往后退,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慌乱。 不理会向天飞的惊恐喊叫,尤明姜稳稳地转动轮椅,不紧不慢地朝他逼近。 傩面具下的冰冷视线,定定地看着向天飞。 向天飞的腿开始发抖,后背也湿透了。他之前那股嚣张劲儿早就没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立刻远离尤明姜。 终于,向天飞受不了这恐惧,转身一路狂奔。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廊道尽头,只留下一串狼狈的脚步声. 尤明姜转身,看向狼狈不堪的林平之。 林平之瘫坐在船板上,双腿发软,已经被惊魂一刻榨干了力气,思绪还停留在被向天飞追杀的绝望瞬间。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呼吸,但剧烈的心跳似在嘲笑他的无力。 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微微弯下腰,准备推着轮椅离开。 然而,就在她刚要起身的瞬间,一阵带着哭腔的呼唤声在她身后响起:“姐姐……” 林平之瘫坐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船板上。 他的肩膀一耸一耸,抬起头,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伸出手,试图抓住尤明姜的衣角,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在空中无助地挥动。 “姐姐,我腿软了,呜呜呜……”他带着哭腔,声音格外凄楚,像受伤的小兽寻找庇护。 尤明姜轻叹道:“现在知道害怕了?” 林平之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睫毛轻轻颤动,泪水瞬间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死死咬着下唇,肩膀剧烈颤抖,直到嘴唇泛白,拼命仰起头,想把泪水憋回去。 尤明姜叹了口气,看着哭得像泪人的林平之:“平之,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林平之眼圈通红,喉咙又干又涩,呜呜咽咽地哭道:“我是不是给姐姐添乱了?呜呜呜,姐姐嫌弃我了?” 尤明姜微微一愣,眼神里闪过一丝迟疑,像是被突然抛出的问题噎住了。 片刻后,她轻柔地笑了笑,眼神里透出一丝宠溺,轻声说道:“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傻孩子,别瞎想了。” “真的?”林平之抽抽搭搭的。 “当然了。”尤明姜神色温和。 尤明姜伸出手,想把他拉起来,林平之却身子一缩,哭得更凶了:“要是以后我再碰上危险,姐姐还会来救我吗?” 声音里满是惊疑,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害怕失去最后的依靠。 尤明姜听了,眉头微微一皱。 “姐姐会来吗?”林平之又追问了一句。 看着林平之可怜巴巴的,像被霜打过的嫩苗,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她轻叹道:“嗯。” “真的?”林平之似乎仍不敢相信,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期待。 “嗯。”尤明姜耐心地回答。 “太好了!”林平之破涕为笑,费力地抬起手,刚要碰到尤明姜的手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伸过来,稳稳地握住了他。 尤明姜抬头一看,路小佳那张熟悉又冷峻的脸映入眼帘。 他似笑非笑道:“还是我来扶他吧。”. 福威镖局三代经营,积累了万贯家财。 林平之在这样的家境中长大,从未经历过世间的艰难困苦,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单纯。 蜡脸被泪水冲刷干净,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他笑起来,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甜甜的,眉眼间透着几分清秀,竟有几分像漂亮姑娘,显得富贵又文雅。 路小佳心中猛地一震,立刻拉响了警铃。 他发现,尤明姜对林平之的接近一点儿都不排斥,甚至在他掉眼泪的时候,心软了。 林平之硬生生被路小佳拖起来。 狼狈归狼狈,他泪眼含笑道:“……我会乖乖的,不给姐姐添麻烦,只给姐姐帮忙。” 路小佳斜着眼睛,冷冷地乜斜一眼。 “姐姐?” 他重复了一遍,立刻浑身起鸡皮疙瘩。 尤明姜喜欢这种软绵绵的腔调? 跟讨食的流浪狗似的,围着主人摇尾乞怜。 到底谁帮谁,还说不定呢。 路小佳咬字很重:“放心,小弟弟,有我在,谁也别想靠近你姐姐~” “太好了。”林平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想去推轮椅。 “我来。”路小佳握住另一边。 两人互不相让,僵持在那里,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尤明姜左右看看,干脆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对林平之说:“你先去我的舱室,我帮你处理伤口,有话跟你说。” 林平之乖乖走进了舱室。 尤明姜刚转过身,路小佳就站在了她面前,像一道阴影笼罩过来。 他学着林平之的腔调,面无表情道:“姐姐~姐姐~姐姐会来救我么?” “这个小白脸,管你叫姐姐,怎么?他是你亲弟弟啊?”路小佳语气酸溜溜的。 尤明姜面露尴尬,说道:“你生气了?” 路小佳双手抱胸,目光幽幽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我哪敢生姐姐的气?你有的是好弟弟。” 他说话有点儿阴阳怪气的。 尤明姜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最后无奈地说:“要不,我让你捶两下,消消气?” 路小佳挑眉道:“能捶脑袋吗?” 尤明姜笑了笑:“不行,会捶傻的。” 她嘴唇红润,透着自然的光泽,嘴角微微上扬,一眼望去,心里软成了一汪春水. 路小佳看着她的笑容,心里不禁涌起一丝甜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里的胭脂扣。 这枚胭脂扣是他的小心思,他一直在心里盘算着,何时才能把它送到尤明姜手中。 大抵是太过期待,他总忍不住去袖袋里摸一摸,次数多了,连袖袋都磨出了个小破洞。 沉默了一会儿,尤明姜觉得这微妙的气氛实在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找了个话题。 “你家里人都还好吗?” 路小佳动作一顿,直勾勾地看着她,狡黠一笑:“挺好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愿意当我的家里人。” 尤明姜微怔,脸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绯红,她干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窘迫。 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过于露骨,路小佳脸一热,赶忙清了清嗓子:“对了,看你对楚留香的态度好像不太好,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尤明姜眼神清澈,微微歪了歪头。 她说道:“没有啊,他是个稳重成熟的男人,也是个悲天悯人的善人,我很崇拜他。不过……我眼下身份特殊,做事不能太惹眼。” 路小佳愣住了,笑容渐渐褪去,随后眉头紧紧皱起,像是被什么奇异的事物惊到了。 他疑惑地反问了一遍,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你崇拜他?” “……对啊。”尤明姜眨了眨眼。 她眼眸中带着一丝困惑,显然没明白他为何如此惊讶,只以为路小佳对楚留香心存偏见,忍不住为他辩护起来。 “……你不会也要说些‘盗就是盗’之类的荒唐话吧?那些达官权贵、豪强恶霸才是真正的祸根,他们搜刮民脂民膏,窃国殃民在先,楚留香劫富济贫在后,他劫的不是无辜之财,而是那些为富不仁者的不义之财……多一个楚留香这样的人,就少一个易子而食的流民。” 想当年,她在崖州被称为“尤神医”。 经她手救活的人,多得都数不过来。 要说她的医术,不见得就比别的大夫高多少。但碰上那些饿得快没气的人,她总会端来一盅白花花的热豆腐汤,喂给那些可怜人喝。 一碗豆腐汤下肚,人不至于饿死,也有了精气神,自然就缓过来了。 想到这儿,尤明姜眼神一黯,默默闭上了嘴,不再提起那些陈年往事。 路小佳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听进去。 他还没从方才的冲击中回过神来,那枚精心挑选的胭脂扣,悄然从磨破的袖袋里滑落,轻轻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他却毫无察觉。 只是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尤明姜,情敌除了个小弟,居然还多了个大叔? 路小佳彻底傻眼了. 听到甲板上的哀嚎声,众人脸色剧变。 楚留香果断将人分成两队,一队是尤明姜、金灵芝、胡铁花,去查看甲板上的情形,一队是楚留香、路小佳和昏迷的小孟,去挨个舱室搜寻丁枫和勾子长。 这样子分配,武力均衡,彼此相互牵制,相互警惕,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众人没有异议,尤明姜带着胡铁花、金灵芝走到了甲板上。 雨后,甲板还很湿滑,海风裹挟着咸腥味,重重地拍在船舷上。 甲板上操帆掌舵的六个水手,统统嘴唇青紫,七窍流血,直挺挺地倒在甲板上,手指抓挠出几道殷红的血渍,脸因痛苦而极度扭曲。 金灵芝下意识捂住嘴巴,被吓了一跳。 尤明姜蹲下身,裹着袖子逐一探他们的鼻息,沉声道:“见血封喉的毒药。” 胡铁花一拳捶在舱壁上,低声咒骂:“混蛋!” 环顾周围,甲尾板上的淡水舱是打开的,一口气毒死六个水手,很有可能是被投毒在水源里。尤明姜循着这个思路,快步往底舱走去。一般来说,通常淡水舱还会被放置在船舶底部,既作为淡水来源,又起到一个压舱的作用。既然尾甲板上的淡水水源被投毒了,那么底舱的那个淡水舱也不会幸免。 她脚步急匆匆的,胡铁花和金灵芝对视一眼,也赶紧跟着她一起下到底舱. 底舱是个非常臭的的地方,比海阔天舱室里投放的腐烂泥猛鱼还要臭。 这本就是紫鲸帮帮众们歇脚的地儿,香不到哪儿去。 旁边的舱室就是厨房,泥猛鱼就是从这个地方提溜出去的。 而这处廊道内,也歪七扭八地倒着几个七窍流血的海盗。 见状,她猛地刹住脚步,后面儿跟上来的胡铁花和金灵芝险些撞到她背上。 没有进紫鲸帮海盗们的舱室里看一眼,尤明姜转身就往楼上冲。 胡铁花喊住她:“不进去看看有没有活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喝了水,总有没喝水的人幸存。” 尤明姜一边往上冲,一边说道:“因为凶手是会补刀的,他投毒是为了省事儿,不是因为怜悯,如果有一只两只的漏网之鱼,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补刀。” 金灵芝看她转眼就没了踪影,有些不服气,胡铁花和她想到一起去了,嘀咕着“万一呢”,两个人结伴上前,一推开舱门,险些吐了出来。 尤明姜说得非常准。 满室血腥气,隔着被子都透出来了。 胡铁花干呕了两声,没有勇气掀开红得发乌的血被子看底下人的情况。 但是他用脚趾头也知道,脑袋跟书页似的,扁扁的,显然不是人类正常的身体状态。 金灵芝脸色苍白,扶着门干呕,但是一碰到黏糊糊的门,她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艘船上,为数不多几个没有中毒的水手,也已经死得透腔了。 想来,丁枫和勾子长也是藏拙了。 丁枫并不是个蠢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想要弃车保帅,想要除掉他。 所以,他和勾子长也不配合演戏了。 尤明姜已经冲回了自己的舱室,舱室里有个落单的林平之。 她潜意识里感觉,丁枫和勾子长不在别处,就在她的舱室内。 扫了眼舱门,舱门没有什么暴力变形的痕迹。 但是舱门上的紫草篮子,却微微发生了些变化。 篮子里头的紫草,特意按照粗细长短,调整成了向四周发散的式样。但尤明姜插花时,会考虑当日从舱口透进来的光影,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确认这一点以后,尤明姜在指缝里夹了个刀片,伸手推动舱门。 “吱嘎——” 舱室昏暗,门被推开了一道细缝儿。 勾子长紧贴着舱壁,身体微微下蹲,手紧握着匕首。 匕首闪烁着微弱的寒光,他眼睛紧盯着舱门,随着舱门被推开,那道高挑的身影缓缓现身。 就在这时,勾子长猛地扬起匕首,刺向尤明姜的脖颈。 寒芒乍现! 尤明姜眼皮一跳,整个人拧身错步闪躲。 勾子长这全力一击扑了个空,衣袂交错的瞬间,尤明姜顺势将右手抬起,中指与食指之间紧紧夹着的刀片滑出,刀片划过空气,发出细微的呼啸声。 速度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喀!”颈动脉爆裂的闷响传来。 猩红的血雾飞溅,勾子长保持着突刺的姿势,直挺挺地僵在原地。 他的颈侧正缓缓绽开一道血线。 “呃!”勾子长眼球暴凸,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却只能吐出几口血沫,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尤明姜慢条斯理地擦手,将沾血的刀片丢在地上。 “啪啪——”孤零零的鼓掌声传来。 紧接着,一直昏暗的舱室内,骤然亮起了烛光。 受到了刺激的眼睛,瞬间传来了刺痛感,尤明姜强忍着闭眼的冲动,感觉眼前短暂模糊了起来,依稀朦朦胧胧看到了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儿。 她淡淡道:“阁下果然能屈能伸,自己人死了,还能高兴地拍巴掌。” “蝙蝠岛本就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本事不济,上岛也是沦为鱼肉。”丁枫踢了踢脚边的箱子,这只箱子是属于勾子长的,勾子长从来寸步不离身,现在主人死了,这只看起来沉沉的大箱子还在。 每踢一脚,箱子里就发出了“咣当咣当”的水袋声音。 这只大箱子里装的只是水袋吗? 尤明姜的眼前还蒙着点点跳动的光斑,她继续说道:“阁下是我的接引人,素来爱说我是蝙蝠岛的贵宾,为此,还忍气吞声,挨过我的巴掌……怎地,现在却翻脸不认人了,那这巴掌岂不是白挨了?” 丁枫轻嗤一声:“你自揭老底儿,不就是翻脸倒褂么?你本就不是为了玉蟠桃而来,我收到飞鸽传书,蝙蝠岛派去假冒武维扬的探子,被人一箭射死,射死他的那天,楚香帅也在场。可你方才摘下面具,楚留香就变了脸色……你这样撬人墙角,也能叫蝙蝠岛的贵宾吗?” 说话间,尤明姜的视野已然恢复了清晰。 她这才看清楚,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正是丁枫,还有被堵住嘴捆得严严实实的林平之。 林平之脑袋也左右晃动,后脖颈被擒在丁枫手里,嘴里只能发出“呜呜”声。 与她对上视线,林平之挣扎得更厉害,却始终无法摆脱丁枫的魔爪。 丁枫微笑道:“瞧,新客人已经找到了,在下要请这位小兄弟去蝙蝠岛。” “带上他,阁下恐怕更难脱身了。”尤明姜眼神冷了下来。 丁枫始终将林平之挡在自己身前,确保自身不在攻击范畴之内。 他凝望着尤明姜的眼睛,微笑道:“蝙蝠岛最喜欢名家剑谱,正好也缺了份儿林家《辟邪剑谱》,他虽不肯说,但我想岛上的客人有的是法子让他开口。卖不得剑谱,卖知道剑谱的人,也是一样的。” 尤明姜歪头看着丁枫:“既然如此,刚才怎么不走,非要在这里等我回来?” 丁枫笑道:“三个人挤,不如两个人挤,换作来的是任何人,都不会像你杀勾子长杀得这样痛快,而阁下既然能偷偷将林平之藏匿起来,自然是会折返回来的。” 尤明姜沉声道:“偷偷藏起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来也巧,那日我与二位可是一起动的手。”丁枫轻拍林平之的脸颊,语气颇为嘲讽,“如果没有我送去的毒酒,就凭小兄弟这花拳绣腿,海阔天就是喝得再烂醉如泥,恐怕也杀不了他。” 林平之睁大眼睛,脑海里瞬间闪过海阔天七窍流血的那一幕。 原来如此…… 这一瞬间,他也突然明白,为什么丁枫要杀海阔天了。 丁枫从始至终要的就是《辟邪剑谱》,既然得到了林平之,那么海阔天这个知情人就该闭上嘴。眼下还不是泄密的时候,万一海阔天乱说话,招致来了不必要的祸端…… 就像是丁枫自己说的,“死人的喉舌最为稳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海阔天活下去 第48章 废稿 一把竹柄油毡伞,撑起了一角天光。两人并肩走着,轻轻踩过青石板上的积水。 林平之装作不经意,偷瞥了一眼尤明姜。 那张傩面具扣在她脸上,遮得严实,好比雾里看花,却更难平伏人的好奇心。 他心思飘飘悠悠的,忍不住去想面具底下,究竟藏着一张怎样的脸。 每想一次,眼神就不自觉地溜过去。 尤明姜皱了皱眉。 巷子里挂了好些个灯笼,写了“福威”俩字儿,一瞧就知道是到了福威镖局的地界儿。 她皱眉头,也不为别的。 这一路走来,青龙会的记号,东一个西一个的,越往福威镖局的方向走,记号就越多。 难不成,青龙会也盯上了林家的传家宝? 尤明姜心底一声冷笑。 嗐,管它青龙会有什么算计,只要是青龙会想插手的事,她就要搅上一搅. 正想着,巷口转出了个门房打扮的老人。 老人手提灯笼,上头写着“福威镖局分号”,小步跑来,穗子晃出一圈圈光晕。 远远望见那人,林平之就高兴地挥了挥手。 尤明姜心生疑惑:“你认得这人?” 林平之摇头,说得干脆:“不认得。可看这打扮,像是我家镖局分号的老门房。” 老门房眼睛一亮,提高嗓子喊:“是少镖头不是?” 林平之连忙答应:“是我!” 老门房脸上还挂着雨水,也顾不上去擦,慌忙对林平之说: “您来得正好,百里大侠都等急了!”. 镖局里的门房,向来不是轻省活儿。 庆元府分号的规模不小,福威镖局再不济,总得请个撑得起门面的吧? 可眼前这老人蔫头耷脑,没半点儿精气神,说话还不利索…… 说他是个打杂的,还差不离儿。 没想到福威镖局的想法,还挺别致…… 尤明姜没忍住,又多瞧了老门房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本没什么事儿,偏偏瞥见老门房的鞋面上,好死不死沾了片蛇鳞。 她眼神一绷,目光定住不动了。 蛇鳞?. 林平之一听老门房的话,就慌神了。 辽东一带,谁不知百里长青的名号?人都称他“辽东大侠”。他执掌的长青镖局,分局遍布辽东大小城镇,但见镖旗飘处,自有照应。中原四大镖局,也敬他本事、重他名声,特地邀他共商联合走镖的大事。 这回福威若能跟他们联手,南北呼应,往后走镖,看哪个贼人还敢轻易下手。 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伞也顾不得打,拔腿就要往镖局跑。 才跑出两步,却又折返,头发湿漉漉滴着水:“姐姐大恩,平之没齿难忘,还请随我见过爹娘,稍作休息。” 尤明姜疑心老门房不对劲,但看他畏首畏尾,就知道这贼人藏头露尾的,打扮成门房来引诱林平之,目标是冲着林平之去的。自己要是不离开,老门房不会暴露真实身份,倒不如先隐匿起来,等他一暴露就立刻铲除,她没有这个时间玩躲猫猫游戏。 却摇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更不必惊动令尊令堂。就此别过。” 林平之仍不死心:“可我还没问姐姐姓名……” 尤明姜沉默片刻,低声道:“就当从未见过我,也别向任何人提起。” 林平之说不出话,眼里隐隐有泪光浮动。 尤明姜不再多言,背身摆手,径直走入雨幕之中。 她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踩过积水,由近及远,终至再不可闻。 林平之望着那逐渐模糊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揪着,又酸又涩。他攥紧手中褡裢,指节发白,忽然觉得那一袋珍珠前所未有地沉重,硌得肩头生疼。 更硌得心里发疼.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瘆人笑声:“噫嘻嘻。” 林平之猛地一惊,慌忙转过身去看,却见那个提灯笼的老门房,低着头,双肩抖个不停,手中的灯笼也跟着晃来晃去。 昏黄的光在地上投下诡异的影子。 “你……你怎么了?”林平之强装镇定。 老门房缓缓抬起头,咧着血盆大口,冲他嘿嘿直笑,活像个勾魂的吊死鬼。 林平之只觉后背发凉:“你是谁?!” “我乃十二星相,碧蛇神君!” 老门房衣袍底下突然涌出无数花花绿绿的小蛇,蛇头扭动,吐着鲜红的信子。 这些蛇显然都有剧毒,碧蛇神君虽然赤手空拳,身法却像蛇一样灵活柔软。 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林平之心中暗叫不好:“我不认识你!” “认不认识,有什么要紧?小子知道老夫是要你命的,就够了!” 碧蛇神君凶狠的掌风,招招攻向林平之的要害,林平之不敢硬接。 可蛇群来势汹汹,林平之浑身发冷,每避开一条毒蛇,都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实在躲无可躲,只好就地一滚,又成了落汤鸡。雨水模糊了林平之的双眼,他狼狈地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碧蛇神君一掌落空,又攻了过来。 “看你往哪儿躲!”碧蛇神君掐向他的咽喉。 眼看着那只枯瘦的手,就要掐碎他的喉咙,突然,数枚明晃晃的银针,窸窸窣窣地飞了过来,把碧鳞蛇扎成了马蜂窝。 尤明姜左手撑伞,凌空蹬步,伞面挡在了林平之身前。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滑落,打湿的发丝贴在脸上,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下意识喃喃道:“姐姐……”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尤明姜反手把油毡布兜在他头上:“站到一边去。” “……姐姐!”林平之虽然满心恐惧,却强忍着颤抖,“别放过他!” 尤明姜抬起眼,冷冷地盯着碧蛇神君,握着伞柄的手,攥得嘎吱作响。 两厢的镖师们坐在厅里寒暄喝茶,看起来氛围倒是融洽。 她也就放心地折返回小巷。 没想到,一过来就看见碧蛇神君要杀林平之。 在尤明姜眼中,十二星相在江湖里,不过是一群成不了气候的跳梁小丑,他们行事毫无底线,仗着有些微末伎俩,搅得镖行不得安宁。 十二星相里的【白山君】,尚且没什么斤两,更不要说区区使毒的【碧蛇神君】,比七月十五分舵吸纳的鹰爪队还不济。 这些个腌臜货色,当年放在崖州分舵,是给她提鞋也不配的。 她也是真的没想到,林平之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还弱。 她原以为,林平之毕竟是少镖头,身负重伤才这么狼狈,没想到打个碧蛇神君都费劲儿。 “嗖——” 碧蛇神君袍袖一挥,十几条花花绿绿的碧鳞蛇,朝着尤明姜扔了过去。 伞面忽然往下一沉。 竹伞骨咯吱转开,伞骨是攒成的,削得锋利的竹片飞速旋转,毒蛇飞溅的血花,幽幽地绽放在伞面上。 尤明姜眼中寒芒一闪,脚下轻点地面,整个人欺身而上。 眨眼间,伞尖已逼近碧蛇神君,尤明姜趁机按下机簧,伞尖弹出利刃,砍向碧蛇神君的双臂。 “啊——”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巷口灯笼晃了晃,暗红的光晕染开在积水潭。 尤明姜执伞而立,看着在地上哀嚎打滚的碧蛇神君,脸上毫无表情。 碧蛇神君倒在血泊中,双臂被齐齐斩断,鲜血淋漓。 还没等他爬起来逃走,尤明姜已经慢慢地走了过去。 碧蛇神君见状,吓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勉力支撑起残缺的身体,蹬着腿往后缩, 他退一步,尤明姜就进一步。 直到他背靠着墙壁,残缺的臂膀溢出大滩鲜血,已经退无可退。 他想活,不想死。 都怪他一时疏忽,在林平之身上浪费了太多口舌,终究是埋下了隐患。 碧蛇神君失血过多,冷得牙齿格格打战。 见尤明姜慢悠悠地停住脚步,高高地扬起了伞剑!他顾不上伤口崩裂的痛楚,强撑起身子,歇斯底里地大喊:“不是我的主意,是青龙会……” 尤明姜动作一顿,猛地看向他。 碧蛇神君大喜,刚想给自己求情,伞剑突然刺进了他的左胸,鲜血狂飙! “你……”碧蛇神君目眦欲裂,嘴里吐出浓稠的黑血。 “活该。”尤明姜冷漠地看着他,伞剑贯穿他的胸膛,她旋转伞柄,绞碎他的脏器,然后猛地拔出伞剑。 “扑通”一声,碧蛇神君的尸身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个堵着红木塞的小瓷瓶,骨碌碌地滚到她脚边。 尤明姜捡起小瓷瓶,黄签用蝇头小楷标注着一行小字:“碧鳞蛇毒” 林平之呆立在原地。 他嘴唇微张,咽了口唾沫,还没缓过神来。 雨水打在他身上,可他浑然不觉,脑海回放着碧蛇神君被一剑刺死的画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朝着尤明姜走去。等走到她的近前,他声音带着激动:“姐姐,你好厉害!” 尤明姜把小瓷瓶揣进怀里,在地上蹭了蹭伞尖儿的血迹。 林平之兀自道:“要是我也能有这么厉害的本事,爹娘一定很高兴……” 尤明姜打断他:“这人是十二星相中的碧蛇神君,作恶多端,江湖悬赏很高,官府也想除掉他,等我走远了,你就派人去请官府的人来这儿。” 林平之听她还是要走,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亮晶晶的眼神黯淡下去。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姐姐,我们还会见面么?”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他白玉般的脸颊滑落。他越说越急,声音也渐渐拔高,带着几分哭腔,“我会变得很强的,不会再拖你后腿……” 尤明姜摸了摸他的头:“乖,等你学好了武功,自有相见的那一天。” 林平之听到这话,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光亮,可转瞬又被焦虑取代。他胡乱抹去脸上的雨水,“姐姐,那要等多久?” “你好好练功就是,到时候,我可要考考你的功夫。” 林平之重重地点点头,像是给自己打气,“好,我一定不会让姐姐失望!” 尤明姜转身要走,他急忙又拉住她的衣袖,嗫嚅道:“我不会跟任何人透露这件事,这是我和姐姐的秘密……” 尤明姜心中一暖,却还是轻轻挣脱林平之的手:“保重。” 傩面具渐渐隐没在朦朦胧胧的雨幕里。 林平之伫立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苔藓滑腻腻的,从砖缝里爬了出来。 零落的犬吠回荡在幽静的巷子里。 尤明姜一路暗中护送着林平之。她担心对方假扮成了老门房,这褔威镖局该不会遭了毒手吧? 沿着这条青石板路前行,拐过几条幽深的窄巷,再绕过一座大牌坊,就到了西街。 细细看去,只见一道朱漆大门敞开,高悬着“福威镖局庆元府分号”的烫金牌匾。 门口的长凳上,坐着一位劲装佩剑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眼神中透着习武之人的精悍,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 这人正是长青镖局的总镖头百里长青。 追随他的一众镖师面红耳赤,正围着个福威镖局庆元府分号的趟子手讨说法。 隐隐约约听见说什么:“你们林总镖头好大的威风!我们从辽东千里迢迢赶来,他却把我们晾在这处,说什么联合,原来就是戏耍我们的!” “……天下有这样巧的事儿,都让林家人赶到一起了?你把我们当猴儿耍么!” “走,回辽东去!” 被簇拥在中间的趟子手,脸上满是焦急与无奈,连连擦汗,一副无地自容的窘迫模样。这趟子手在镖局多年,为人忠厚老实,今日面对这等场面,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少镖头失踪一事作不得假,总镖头已经派人去查探,诸位好汉是江湖豪杰,如果能帮得上忙,不如一同寻找。”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暗自叫苦。 林总镖头这次可真是失了分寸,这可如何是好? 林震南生意手腕儿高明,特意将这次会面安排在了庆元府,庆元府地处三江汇流处,港埠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在这等富庶之地,常押送贵重货物,擢选的都是拳脚工夫了得的镖师,就连趟子手都个个身强力壮,精气神也格外抖擞。林震南向来听说百里长青在辽东威望极高,害怕失了脸面,才着意这样安排。只是不曾想,儿子林平之前些日子失踪,林震南顿时失了分寸,着急忙慌地去找。 想到这里,趟子手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仍说着好话儿. 尤明姜若有所思。 刚开始瞧见了那个老门房,尤明姜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听他们这番对话,林平之应该是家族里极为受宠的独苗苗,既然如此,他爹为什么不让他学什么劳什子的《辟邪剑谱》呢? 却见林平之几步跃上阶梯,把身上遮雨的油毡布甩到一边。他双手抱拳,急忙迎上前:“各位好汉稍安勿躁,有话慢慢说。” 被围着的趟子手,见了这张眼熟的漂亮脸蛋,眼前一亮:“少镖头!” 辽东好汉们先是一怔,见他美则美矣,却像个落汤鸡似的,狼狈不堪,随即道:“你又是谁?别以为随便来个人就能把我们打发了。” 林平之连忙解释:“我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林平之,这次福威镖局确实有不妥之处,让各位大老远赶来,却遭受冷待,只是家父是因为我被紫鲸帮捉走才会延误会面。还请各位大哥海涵,请百里世伯海涵。”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相互对视了几眼,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这些镖师只不过是要个说法,只要处理得当,倒是不难安抚。他已经不是小孩子,自然应该拿出大人的模样。 百里长青仔细打量他,见他相貌绮丽,言语文雅,虽然沾了满脸的泥点子,身上还有伤势,又嘴甜地喊自己为“世伯”,大大方方的,十分敞亮,一时心生好感。 早些年,百里长青在闽南闯荡江湖,混了几年后,辗转于福州、建州,末了还是去了辽东,才算打出些名堂来。 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只有他的好兄弟们知情,邓定侯算一个,王万武也算一个。 至于福威镖局,当年林远图威震东南,谁不敬服?他的儿子林镇南也是个好人,虽武功不如其父,但凭着急公好义、乐善好施的名声,在东南一带也很吃得开。 想当初,青龙会的老巢就在闽南。那会儿青龙会扩张地盘,正赶上百里长青在那边走动,被百里长青屡屡阻挠,两边没少交手。 有一回,百里长青着了道,遭了暗算,差点把命搭上,亏得福威镖局的人路过,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这一次搞联营镖局,将福威镖局纳入版图,百里长青未尝没有知恩图报的意思。 再者,如果没有那趟镖……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 如今见着这俊秀的年轻人,百里长青心里忽地一紧,恍惚又看见了江云馨的身影。 也不知她带着孩子,这些年过得怎样? 一别经年,那孩子也该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了吧? …… 想到这儿,百里长青缓和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来你就是平之贤侄,不要慌张,误会解开了就好。我这些兄弟们也是急性子,你不要往心里去。不过,你这是……” 听到主心骨这样说,林平之松了口气,这福威镖局的风波暂时是过去了。 他苦笑,请众人进去:“这事儿说来话长,各位好汉,咱回厅里继续喝茶。” 待众人都进了府,趟子手悄悄凑到林平之耳边,竖起大拇指,小声说:“还好少镖头来得及时,真是越来越有您祖父的风姿了。” 见事态已经平息,尤明姜默默转身离去。 林平之似有所感,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终是轻轻一叹命人合上了大门. 尤明姜撑着伞,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忽而一道烟花爆响,她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我倒忘了,今天是下元节啊。” 下元节是水官大帝的生日。 道教宫观在举行斋醮法事,道士们诵经礼拜,江边许多人在这里放纸扎灯。 听说今晚还有乡绅筹备了好几树的药发木偶表演。 丁灵琳拖着叶开往前走:“你快点走嘛,我还没见过药发木偶呢!” 叶开无奈道:“丁大小姐,你急什么?药发木偶又跑不了。”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戳了戳丁灵琳的腰,示意她看一眼傅红雪。 傅红雪脸色苍白,裹着黑裘衣,慢吞吞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身影看起来萧索又落寞,那双孤星似的亮眸,也看不出曾经的神采。 丁灵琳于心不忍,戳了戳叶开的腰,极力压低声音:“傅红雪还是老样子,他到底怎么了?” 叶开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傅红雪追着尤明姜出去以后,再回来就发了高烧,病得糊里糊涂了好几天,等醒来时就变成了这般颓废的模样。 他又不能把尤明姜的事告诉丁灵琳,毕竟尤明姜是杀害她三哥的凶手,丁灵琳已经伤心了很久,他不忍心再往她伤口上撒盐。 叶开屈指点了点她的鼻子,“你不要总和我打闹,叫傅红雪静一静吧。” 傅红雪听得到两个人的对话。 他一言不发,默默走向了另外一端。 叶开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开口阻拦. 尤明姜逛到了附近,把伞收进竹编药篓里,顺便摘下脸上的傩面具透透气。 附近有个卖糖炒栗子的,香气袭人,隔着老远就往她的鼻子里钻,她取了串儿铜钱,就跟着人流往前拱。 傅红雪不打算在江边逗留,正要转身离开,一道身影忽从他眼前掠过。他无意中瞥了一眼,却如遭雷殛,当场愣在了原地。 人潮涌动里,他的视野里却只剩了一人。 他怔怔地望着那道眼熟的身影*。 她一袭青衣,背着竹编药篓,无论在街市上看到什么,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光是一个侧脸,他却已在心里补全了她的容貌。 傅红雪抖若筛糠,眼泪已抢先落下,他嗓音沙哑,喊得吃力:“……明姜!” 尤明姜下意识地回头:“嗯?” 她转过脸去,只见傅红雪站在灯火阑珊处,死死地盯着她。 他好像瘦得厉害。 黑裘衣在瘦削的身上打逛荡,下巴上还有青青的胡茬,眼窝黑沉沉的,一副憔悴到了极点的样子。 傅红雪强忍着眼泪,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近。 每一步都带着难以置信与小心翼翼,靠近又怕是幻影,不上前又怕错过。 天! 这人居然是傅红雪。 尤明姜脑子“嗡”一声,呆呆地望着他。 心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望着傅红雪,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周围的喧嚣声渐渐远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遭人潮涌动,她却像黑夜里晃眼的灯塔,引导着他的航行。 衣袂被风掀起又落下,她歪头的神情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三丈,两丈,一丈。 心脏突然在胸腔炸开闷痛,膝盖不受控地发软,却还在兀自向前倾身。 隔着一丈远,傅红雪却生了怯,停下了脚步。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而复活的神迹吗? 这些时日在月下跪破的膝盖,当真换来了上苍的垂怜? 还是说,他又魇住了,醒来又是一枕槐安? 他恨不得马上扑过去,可是又怕扑过去,兜住的又是一阵风。 傅红雪咬破了舌尖,铁锈味立刻弥漫在唇齿间。 疼。 原来不是梦。 这具残破的身体总是这样,一旦大喜大悲,就会抽搐着痉挛,他嘴唇泛白,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跟抽搐的山羊似的口吐白沫儿。 但他不在乎了。 如果她肯为自己停下脚步,他宁愿呕出心来。 定定对视了良久,傅红雪双眼通红,陡然拨开乌泱泱的人群,一步一颤,不躲不避,直直地奔她而来。 如此一来,难免与周围人产生些许磕绊。 有人骂骂咧咧地推搡他,有货郎的扁担擦过他的额头,可他浑然不觉、充耳不闻,踉跄着往前挨,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 生怕稍微一错开视线,她又会化作一抔星光消散在眼前。 这般神情让尤明姜想起了扑蝴蝶的孩童,明明是心急火燎的,偏偏还要屏着气儿往前凑,生怕把蝴蝶惊走了,连呼吸重一点儿都成了困扰。 尤明姜于心不忍,抬脚想走向他,可是才挪了半步,他眼底就露出了惊鹿似的水光。那是一种绝望的、心悸的、惶惶然的神色。 她不敢动了,只好站在原地,等着他向自己走过来。 他像个刚刚学步的婴孩,一瘸一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剩下咫尺距离,他忽地张开双臂,一把用力抱住了她。双臂勒得很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却仍止不住地浑身颤栗。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紫草香,是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尤明姜。 他泪流满面道:“找……找到了。” 破碎的哽咽里混杂着点儿血沫子,他佝偻着脊背,将脸埋在她的肩窝。 想来一定是下元节的月光太重,重得压弯了他孤寂了十九年的脊梁。 傅红雪想起自己从前读《长恨歌》,总嫌“上穷碧落下黄泉”来得浮夸和矫情,可在此时此刻,他才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凄凉。 思念是门檐下垂挂的雨,落雨声敲着敲着,就沁进了心底。 人世间的每一次重逢,何尝不是一次次刻意的寻觅。 哪儿还需要踏遍什么碧落黄泉呢? 只是关帝庙神龛前的蒲团,叫他伤心得失魂落魄,叫他无数次流着泪从噩梦里惊醒。 都是他贪心犯下的错。 他愿意退回到兄弟姊妹的位置。 他只要她活着,从此再也不敢贪心了. 尤明姜被这个突然的拥抱吓了一跳。 看见这一幕,路人纷纷投来了惊奇的目光,那药发木偶再怎么精彩,也没有这场面有乐子吧? 她支楞着双手,在周遭儿的哄笑声里,尴尬得不知所措。 尤明姜讷讷道:“傅……红雪?” 她很想掰开他的胳膊,很想提醒他,大庭广众之下不要搂搂抱抱。 可是一滴滚烫的眼泪沾在她的脖颈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尤明姜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他在哭,也在笑,分不清悲喜的眼泪一颗颗落入她的颈窝里头。 傅红雪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没死……只要你还活着,就够了……” 他胸腔里涌起一股温热的震颤。 像只漫漫寒夜里冻僵的雏鸟,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手悬在半空里,蜷着指尖儿,尤明姜迟疑了半晌,才轻轻回抱住他。 人潮拥挤,声浪翻涌,他的话却像是暮鼓晨钟,穿透层层喧嚣,字字分明。 傅红雪这一瞬觉得很幸福。 他人生里那些零零碎碎的美好,一下子升仙成精,化作这个最耀眼的人。 他清清楚楚听到了尤明姜的心跳声,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心跳。 活人才会有心跳声。 尤明姜慌了神,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不要哭。” 听到她的话,傅红雪眼泪却更加汹涌,连忙别过脸,“我……我没哭。” 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双手捂着脸,泪水却从指缝里慢慢渗了出来。 他终于泣不成声。 尤明姜抬起手,想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你是男子汉。” “在你面前,”傅红雪抓住她的手,合掌抵在唇边,声音带着哭腔有些闷闷的,“我好像永远都坚强不起来。” 尤明姜迟疑道:“你不生气吗?” “……生气?”他缓缓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生什么气?” “我没死……那你为我流过的眼泪,岂不是白流了?”尤明姜内心挣扎,“你不要憋在心里,哪怕是扇我几耳光,我也生受着,绝不还手。” 傅红雪心里一阵刺痛,失去她,才是真的痛不欲生。 每一刻,都过得无比煎熬。 如果流干了眼泪,就能换回最重要的人,那人世间不知有几多孟姜女。 眼眶里涌出热泪,心脏传来一阵绞痛,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尤明姜看懂了。 “谢谢。”尤明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不由自主地,她的指尖轻轻搭上了傅红雪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宜人的温热,指腹因为常年采药,有着细微的茧子,能感受到粗糙的触感。而与之相比,傅红雪的手苍白且冰冷,似被霜雪冻伤了,未曾沾染一丝暖意。 傅红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眼睫微微颤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一股淡淡的紫草香气,悠悠地从尤明姜身上传来,萦绕在他的鼻尖,暖烘烘的触感从交叠的手上蔓延开来,直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不远处,卖簪花的娘子正百无聊赖地守着摊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看得津津有味,嘴里还忍不住嘟囔着:“哎哟喂,这可太有意思了,比嗑瓜子儿还让人上头呢!” 尤明姜:“……” 傅红雪:“……” “……是我冒失了。”尤明姜这才回过神,不紧不慢地抽回手。 抽回手后,她自然地垂在身侧,仿佛刚刚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傅红雪微微一怔,像是还没从那短暂的温暖中缓过神。随即,他喉结轻滚,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垂眸,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挽留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就在这时,天空隐隐传来细微响动。 刹那间,烟花轰然炸开,强烈的光芒如潮水般汹涌,刹那间点亮了整个夜空。 尤明姜轻咳一声,目光仍紧盯着天空,介绍道:“药发木偶。” 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与兴奋。 傅红雪低低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沉,却也难掩其中的好奇。 二人一前一后,朝着江边走去。 百姓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涌来,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兴奋的呼喊,脚步匆忙却又带着按捺不住的喜悦。 一截引线燃尽,“轰”的一声巨响,火树银花在夜空中汹涌绽放,亮如白昼。 焰芯的爆裂声连绵不绝,哪吒脚踏风火轮,从竹枝花树间迅猛腾空而起。 烈烈风声中,混天绫肆意翻飞,紧接着,仙娥神将们劈开层层烟霞,熠熠生辉。 真真应了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尤明姜眼里满是惊艳,喃喃道:“这就是药发木偶么?!” 烟火的光芒映照在傅红雪冷峻的脸上,他眼里满是震撼与新奇, 目光扫到尤明姜亮晶晶的眼眸,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傅红雪感到一阵温暖。 就像在凛冽寒冬里,饮下一杯加了姜丝话梅的温热黄酒。 酒液滑过喉咙,浑身暖洋洋的,心里满是被温暖包裹的幸福。 ②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火树银花处——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好运莲莲]古诗引用:“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出自杜甫《忆昔二首》 [好运莲莲]古诗引用②:“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出自郑锡《日中有王子赋》 [让我康康]感谢以下小天使的营养液和手榴弹: [红心]“月见”灌溉营养液+2;“安静”灌溉营养液+2;“75231239”灌溉营养液+5[红心] [红心]“Gardenia”扔了1个手榴弹[红心][红心]“Jessica”灌溉营养液+7,“秋酿”灌溉营养液+1[红心] 第49章 驱虎吞狼 夕阳西下,微红的余晖洒落在街市上,街头巷尾,弥漫着湿冷的气息。 这寒意却未能驱散人间烟火的热闹。 楚留香一袭月白色长袍,外罩玄色貂裘披风,衣角随风轻扬,身姿挺拔如松,漫步在这冬日的大街上。 他头戴一顶精致的毡帽,帽檐下,那双明亮的眼眸打量着周遭。 风也来得正是时候,轻轻拂起了楚留香的发丝。 楚留香深吸了一大口清新的空气。 席间太过沉闷,他不得不出来透透气儿。 向天飞身心受创,却还是在丁枫的劝说下,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在三和楼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说是给楚留香和胡铁花二人压惊。 楚留香心中存疑,对丁枫难免多关注了些,见他年纪轻轻,说话处事滴水不漏,倒也是个不俗的青年,但心里的疑问却更重了。 向天飞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假,但丁枫周旋席间的周全,却像在精心编排一场戏。 究竟是为了安抚丧友之痛,还是要借这热闹的筵席,将某些真相彻底掩埋? 说来也巧,隔壁包间里的客人,就是传闻里不合已久的武维扬和云从龙。 他恰好路过了包间,恰好隐隐听到了一些争吵的动静,好在双方比较克制,没有直接在三和楼内打起来。 否则,他突然在二人的包间里冒出来,恐怕又要被排揎成“爱管闲事的香帅”。 楚留香缓步走过沿路的小摊位,忽而看到了站在招牌旁的高立。 他正在打理一辆马车,一边给马儿梳毛,一边偷眼打量着周围。 两人视线相撞默默地对视了会儿,又一触即分。 高立裹着件晃荡的蓝布道袍,后背绷得笔直,黑瞳里闪过寒芒,转眼又沉入深潭。懂行的老江湖,只消瞥一眼,就知道他每个骨节都紧绷着,蓄势待发。 目光在人群中穿梭,楚留香又瞧见了守着炉子卖糖炒栗子的小贩。 这小贩叫小武。 小武生得一副圆脸,笑起来眼睛弯弯,透着股机灵劲儿,嘴巴更是像抹了蜜,总能哄得顾客眉开眼笑。 此刻,他正手持一把长柄铁铲,在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翻炒着栗子。 铲子与铁锅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那口大锅又深又沉,旁人用起来恐怕要费些力气,可他却单手轻松掌控,翻炒间,栗子在锅里均匀受热,不一会儿,香甜的气息便弥漫开来。 楚留香暗忖道:“这少年倒是臂力惊人。”. 楚留香一边走,一边逛,忽然被一个鲜衣少年撞了一下。对方没看到自己撞到人,只顾着频频扭头。 段玉拍了拍胸口,轻轻咳嗽了声,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嘴角却微微上扬,对着一个摊位扬声说道:“夭寿啦,你就是请我来吃,我也绝不再来!我可不想再惹上你这麻烦!” 作为回应,一个螃蟹壳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段玉的脚边。 段玉夸张地双手抱拳,往后跳开半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得嘞!本公子向来怜香惜玉,您这小辣椒的脾气,我可招架不住!” 说完,他转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眨眼就没入熙攘的人群里. 楚留香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地走了两步,这才看清了小摊位的全貌。 这简陋的席棚里只有一张小竹凳,已经被摊主自己给占用了。 上身是淡青色粗布窄袖短袄,布料粗糙,浆洗得却很干净,下身搭配一条靛蓝粗布褶裙,裙摆缀着几块颜色相近的补丁,层层叠叠的褶子不太规整。 楚留香心想:“这摊主虽然很穷,但搭配得很协调。” 摊主仰面躺在长凳上,看不清容貌,双腿交叠,脚上蹬着旧棉靴。 她嘴里哼着小曲儿;手里抓着一只螃蟹,时不时掰下一条蟹腿,沉浸在当下这口鲜香里。 这个人好像很懒。 她已将全副精神全都放在啃螃蟹上,楚留香来了,她也没有招呼。 别的摊子上虽然生意兴隆,这一家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生意不好的摊位做出来的东西,通常都不会太好吃的。 优点是很干净。 小摊搭了个放柴火鏊子的锅台,鏊子被擦得锃光瓦亮,连木铲都油亮,擦锅台的抹布雪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灶角。 灶台旁边摆着一碟碟的甜面酱、葱、葵菜、黄瓜丝、豆腐皮儿。 楚留香叹了口气。 虽然知道没人光顾的摊位,多半都又贵又难吃,可无奈的是,楚留香更中意干净又卫生的摊子。 亏待了舌头vs吃坏了肚子,孰重孰轻?. 不等他开口询问,已有个捏着把洒金折扇的俊俏公子哥停在了摊位前。 来人明明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却非要打扮成俊俏公子哥的模样。 女扮男装的小姑娘站在摊子前,声音尖嫩道:“喂,你这摊位卖什么吃食的?” 摊主漫不经心道:“你猜。” 朱珠留意到那个鏊子,追问道:“摊煎饼的?烙摊黄儿?烙馍?” 尤明姜嚼着螃蟹腿儿,没作声。 朱珠歪着头,纳闷地眨着大眼睛,“你不说话,别人怎知道这是什么摊子呀?” 尤明姜似是无奈,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就当是摊鸡蛋饼的吧。” “鸡蛋饼?一个多少钱啊?” “每个十五文钱。”说话不冷不热的,远没有其他摊位热情,跟不愁买卖儿似的。 朱珠一听这价儿,好家伙,一个鸡蛋饼就卖十五文,这不是瞎要价嘛! 可心里头又忍不住犯嘀咕,这到底是什么鸡蛋饼啊,敢卖这么贵? “来几个尝尝!” 尤明姜下意识反问:“来几个尝尝?” 心里直犯嘀咕:这人一点儿不觉得贵吗? 朱珠却以为她在问数量,想了想道:“要不,来四五个吧。” 尤明姜怔了怔,赶紧编了个借口,好把人打发走,“嘁,这点儿量,我懒得给你做……” “你,右转去隔壁的馄饨摊子,那儿的馄饨,保准吃到饱,别在我这里瞎捣乱了!” “神经病吧,奸商!”朱珠气呼呼地走了。 尤明姜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情况?她在这儿盯梢呢,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找她买吃食?. 楚留香不声不响地瞧了好一会儿。 他心里就琢磨开了,这摊主可真有点儿特别,打从一开始就耷拉着眼皮,那口气冷得能冻死人,“不耐烦”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这态度可真够瞧的!” 瞧见尤明姜这副做派,楚留香忍不住乐出了声,眼里冒出一股子看热闹的劲儿。 这越反常,他就越觉得有意思,心里那股子好奇就像被点着的炮仗,“噼里啪啦”地往上蹿,兴致一下子就起来了。 他眼睛微微一眯,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也不管尤明姜乐意不乐意,自个儿从隔壁抄了条板凳,大大咧咧地就坐下了。 楚留香伸手一甩,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就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当啷”一声,正落在灶台上。 他虽说一个字都没往外蹦,可就这沉甸甸的一锭银子,已将他的意图诠释得清清楚楚。 尤明姜听到这动静,眼皮子只是稍微抬了抬,又慢悠悠地闭上了。 那模样,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 “我这摊主手艺可不咋地,备的料也不全乎,缺斤短两更是常有的事儿……”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语调拖得老长,透着股子懒洋洋的劲儿,“而且,现在这鏊子‘转行’喽!不摊鸡蛋饼,改煎鱼了!” 楚留香跟没听见似的,自个儿念叨着,“鱼?你这儿有什么鱼?煎一条。” 尤明姜嘴角微微抽了抽,眼皮都懒得抬,没好气地说:“鱼都死透腔啦。” “那螃蟹呢?”他瞅见她正啃着蟹腿呢。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机械地把蟹腿从嘴边拿开,一字一顿地说:“螃蟹也都死光光喽。” “那你这摊子,还做什么旁的吃食么?” “还做蟹黄汤包。” “蟹黄汤包?可这摆着的是摊鸡蛋饼的鏊子啊……” 尤明姜不耐烦道:“你都认出这是鏊子了,还在这儿瞎问什么呢?” 楚留香微笑道:“不追问两句,又怎么能吃得上摊主的手艺呢?” 不远处的高立和小武,脸色齐刷刷变了。 高立手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他紧盯着楚留香,心里想着这人怎么蠢成这样,连这儿是不是摊鸡蛋饼的,竟然都分不清楚! 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就要上手揪着这个人问个明白了。 尤明姜暗中摆了摆手,示意高立不要轻举妄动。她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就这么馋痨,非吃这鸡蛋饼不可?”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悠然道:“非吃不可。” “我看你是……”欠揍! 她刚撑起身子,话还没说完,正对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茶色眼眸。刹那间,到嘴边的话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楚留香也怔住了。 她圆润的脸上涂着斑斓的油彩,衬得那双杏眼,滴溜溜的,更圆更灵动了。 如果他成亲早,自己有个女儿,大抵也是这般狡黠灵动的模样。 “非吃不可?”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 楚留香笑眯眯道:“非吃不可。” “你可别后悔。”她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后悔什么?”楚留香暗暗皱眉。 尤明姜笑而不语,慢悠悠地站起身,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掌。 “没什么。”余光瞥见楚留香疑惑的神色,她笑得愈发灿烂,“就是突然想让你尝尝,什么叫‘终生难忘’的滋味。”. 日影西斜,半死不活的火苗儿,舔舐着鏊子边缘。 尤明姜漫不经心搅着面糊,竹筷在陶碗边沿敲出清脆的响,葱花被刀刃碾碎,迸发出一股甜辣气息,混着猪油在鏊子上炸开的焦香。 她心不在焉地握着酱刷,在面饼上涂抹。 三和楼的飞檐之上,武维扬与云从龙正在低语,云从龙偷偷晃了晃小铜镜,折出来的光斑,精准地落在了楼下的鏊子上。 尤明姜见状,握着铲子的手微微一滞。 楚留香摸着鼻尖,凑近一看:“嘶,这鸡蛋饼怎么没有鸡蛋……鸡蛋是离家出走了?” 尤明姜假笑一下:“哇,好强的眼力见儿。你不说,我都没长眼睛呢。” 说完,她冷着脸,捏着鸡蛋在灶沿儿清脆一磕,蛋壳在她指尖分开,可蛋液不等她摊开,就像逃兵似的淌到了锅沿外面。 “啧!大男人吃什么路边摊!”瞪着那个壮烈牺牲的鸡蛋,尤明姜埋怨楚留香。 楚留香只有苦笑的份儿。 又打了仨鸡蛋,尤明姜终于把金灿灿的蛋黄,精准甩进了面糊里。 “这鸡蛋饼……” 楚留香略一沉吟,手指虚点了下鸡蛋饼的边缘,“唔,这焦黑蜷曲的边儿,挺像朱耷画的荷叶……” 朱耷常画黑色的荷叶。 他在委婉地提醒,她摊的鸡蛋饼糊了。 香气越来越浓了,尤明姜皱着眉,挥舞着锅铲:“退退退!你懂什么鸡蛋饼?” 楚留香好奇道:“该起锅了吧?” 尤明姜不理他。 “继续下去会不会焦?” 楚留香话音未落,尤明姜锅铲一扬,给饼翻了个面,焦黑那面朝上。 她理直气壮道:“不要指导厨子做菜!你就别挑剔了,这是我独家创意的鸡蛋饼,你可是吃到了珍稀品种。” 楚留香嘴角抽搐,又苦笑连连,权当作是品尝了一道特色菜吧。 谁让他不去吃三和楼的“清蒸鲥鱼”,却要来吃小摊呢? 将一言难尽的鸡蛋饼盛到盘子里,尤明姜随手在上面撒了把葱花,把盘子往楚留香面前一推,“呐,尝尝吧,保证你吃过一次就忘不了。” 盘子里瘫着的那坨焦糊物,被撒上了嫩绿的葱花,看起来像是大火烧过的荒地上,还残存着一丛青草,以至于楚留香越看越觉得,很有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错觉。 楚留香:“……” 他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一定就是传说里的形散神不散吧。” “散不了的,焦脆,很结实。” 尤明姜“咔嚓”咬了口蟹腿,对楚留香粲然一笑,满脸的油彩看起来有些喜感。 楚留香犹豫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半信半疑地夹起一块放入口中。 眼前这份食物,卖相着实有些糟糕。 鸡蛋饼的边缘焦糊,颜色暗沉,歪歪扭扭地堆在盘子里,但鸡蛋的焦香,混着面饼的麦香,竟勾得人食指大动。 是错觉吧…… 他刚咬下一口,阁楼上忽掠过一线银芒。 是云从龙袖口里暗藏的小铜镜在折光。 那光斑掠过了尤明姜的眉心。 尤明姜突然抬眼,她指尖还沾着面粉,却已扣住案板下的机栝。 破风声起于瞬息。 旋身时,一支箭已咬在弦上,三钧弓满如圆月。 箭矢擦着楚留香的衣袖疾射而出,带起的劲风,一下子将灶台上的葱花卷飞! 楚留香知道这一箭的凶险,下意识地掠了出去,正想出手拦截,那边高立也开始行动,放出马车来将楚留香隔断。 小武紧跟着他身后,手中剑轻巧而锋利,剑光如雪,长虹般劈下。 楚留香身形被马车阻隔,却丝毫不乱。 他脚尖轻点,借助马车的阻挡,一瞬间侧身,避开小武凌厉的剑招,同时左手化掌,掌心内扣,带着一股暗劲猛地拍向马车。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车厢被这掌力震得横移数尺,车轮在地面擦出刺耳声响,扬起一片尘土。 借着这股尘土的掩护,楚留香瞬间欺近小武身前。 他二指并拢作剑,直刺小武握剑的手腕,逼得小武不得不回剑防守。 小武应变也快,手腕一转,剑身划出一道弧线,挡下楚留香这凌厉一指。 楚留香却不给他喘息机会,顺势欺身,一个旋身踢腿,带着呼呼风声,直逼小武胸口。 小武连忙举剑抵挡,“砰”的一声,剑被踢得弯曲,小武也被震得连连后退。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楚留香已突破小武的阻拦,身形越过他,朝着尤明姜疾奔而去。 尤明姜松开手指,弓弦猛地一放! 箭矢冲向目标! 弦鸣破空之际,楚留香掌风已至。 箭矢没入血肉的闷响,与惨呼同时炸开。 伴随着一声“嘭”的巨响,武维扬像断了线的风筝般,直直地从楼上重重跌落在地。 尖嚎声乱作一团,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个个儿面露惊恐,四散退避。 这时候,第二支箭已搭上弓弦。 一箭得手,尤明姜正待补射第二箭,楚留香反手将暗袖里的香粉,兜头向她撒了过去。 闻得粉雾里带着淡淡的香气,意识到这人要多管闲事了,尤明姜咬了咬牙,不得不撤。 她反手掷出一把竹筷,搅乱视线。 紧接着飞身上马,俯身贴住马颈,还不忘冲着两个同伙儿吆喝:“撤!分头走!”. 高立已掠上屋脊。 他对这边的地形非常熟悉,几个飞跃,人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踪影全无。 见尤明姜抢占了一匹好马,小武飞身凌空跃起,稳稳地坐在了尤明姜的身后。 尤明姜心头一惊,出于本能,猛地回身就是一记肘击,可对方反应也不慢,眼疾手快间,手臂一抬,就稳稳将这凌厉一击挡下。 她厉声呵斥:“你想干什么?” 小武哪儿有闲心解释,伸手抢夺缰绳,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叫嚷道:“都这时候了,还能干什么?别问这些废话了!” 尤明姜浑身不自在。 她不喜欢陌生人紧贴在自己身后,毕竟周身几处致命要害,暴露在对方眼皮底下。 尤明姜狠扯了下缰绳,却发现小武的手死死扯着另一端,怎么甩都甩不开。 别无他法,脱身才是头等大事。 只能暂且带上这个不请自来的麻烦。 没时间争吵或质问,尤明姜催马狂奔,马蹄声骤起,一下子消失在街道尽头。 楚留香蹲下来,手指搭上武维扬的脉搏。 断气了。 他面色一沉,转瞬飞身跨上骏马,扬鞭催马,朝着刺客逃窜的方向追去。 一定要追上这些刺客。 特别是那个涂着满脸油彩、一箭射死武维扬的小姑娘 月色朦胧。 小武一向对自身轻功颇为自负。 可碰上那个没眼力见的男人,他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轻功高手。 造诣之高,说是独步武林也不为过. 尤明姜伏在马背上,大口喘着粗气。 这一路拼命撒开蹄子狂奔,□□的马累得口吐白沫,得亏来到一个转弯处,才总算勉强和那个男人拉开了些许距离。 满头细密的汗珠子,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沾在细碎的鬓发上,凉津津的。 脸上的油彩早已花掉,发丝凌乱地散开了,她喃喃道:“可算摆脱了!” 其实,她也曾脑子一热想过,即便停下来,这男人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二人联手对付那个男人,未必不是对手。 但到了最后,二人还是落荒而逃.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悄悄打量着对方,冷不丁对上眼神,又不约而同地挪开视线。 没有人说话。 因为互相看不上眼。 两人都暗自揣度:这般年纪轻轻,却在青龙会里干些丧尽天良的勾当…… 不是家教的缺失,就是生来骨子里就带着恶,是彻头彻尾的混球!. 尤明姜翻身下马,沿着河道踱步前行。 小武望着四周,不知该去往何处。鬼使神差地,他牵着马,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尤明姜放慢脚步,始终小心地不把后背暴露给小武这个陌生人。 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尤明姜终于开口:“你没地方可去吗?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小武斜眼瞟了瞟她,突然冷笑一声:“难道你就有地方可去?” 尤明姜撇了撇嘴,满脸嫌弃:“我懒得跟你这种一掌被人拍飞的废物,多说什么废话。” 小武不服气道:“我本来不会输给那个男人,只是想放武维扬一条生路罢了。你跟武维扬有什么深仇大恨?杀他的时候怎么那么干脆,是为了钱?” 尤明姜有些疑惑,反问:“你不想杀他?” 小武叹了口气:“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武维扬可是长江水运的压舱石,他这一死……” 小武神色黯然,没有继续说下去。 尤明姜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小武。 这厮相貌讨喜,正值青春年华,一身武功着实不赖,说话还透着几分见识与良知。 她心想:多好的苗子,怎么就走上了杀手这条歧途,实在是可惜。 尤明姜觉得自己一直保持着警醒,没彻底丧失人性、走上万劫不复的路。 但青龙会的杀手生涯,那些深入骨髓的习惯,还是时不时冒出来影响她。 小武本质不坏,不是那种死不悔改的人。 念及此,尤明姜决定拉这年轻人一把。 “你这人真是奇怪,青龙会容不得你有半分选择的余地。既*然不想杀人,当初为什么要加入呢?” 尤明姜盯着小武,继续说道:“在那种地方待久了,迟早会变得不人不鬼。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些吗?” 当年,方龙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打包票:“青龙会要对付的,尽是些作恶多端、鱼肉百姓的狗官奸臣,绝不牵涉无辜!” 尤明姜信了。 可后来才发现,这全是骗人的鬼话 小武的确有难言之隐。 他可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青龙会杀手,还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秋凤梧。 为什么要加入青龙会呢? 这背后藏着一个绝不能被外人知道的大秘密,也是孔雀山庄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孔雀山庄能在江湖上威风几百年,靠的就是孔雀翎的威慑力。 可谁能想到,真正的孔雀翎早就丢了。 山庄没了这核心依仗,一旦秘密传出去,那就是灭顶之灾。 秋凤梧身为少庄主,虽说他也明白,光靠一件厉害的武器撑门面,早晚会走下坡路…… 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现在他必须拼命磨练自己,不管是武功、谋略,还是人脉、威望,都得做到顶尖,成为孔雀山庄新的“孔雀翎”,才能重振山庄! 再说这青龙会,在江湖里可是个了不得的隐秘大组织,眼线众多,消息灵通得很。 这些年,秋凤梧一心想找回孔雀翎,东打听西打听,隐约听说这宝贝落到了蝙蝠岛。 一听到这消息,他心里火烧火燎的。 可干着急没办法,他压根儿就没有上蝙蝠岛的请柬。 江湖上有请柬的人,也不会到处嚷嚷自己有这东西。 没办法,他只能老老实实扮成小武,一边借着青龙会的情报网留意消息,一边抓紧时间提升自己,盼着能快点够上蝙蝠岛的门槛。 秋凤梧哪儿知道,眼前这姑娘的手里,就有蝙蝠岛的请柬!要是晓得,他肯定死皮赖脸地求她,带着自己一起上船. 尤明姜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小武心里沉甸甸的,长叹一口气:“那你呢?打算回去找西门玉领赏?” 尤明姜神色淡淡,仿佛谈及的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回什么回,直接提桶跑路呗。” 在青龙会,杀人前会先给一部分酬金,等事成之后才结清尾款。 小武诧异道:“提桶跑路?” 尤明姜轻声道:“你想听我说个秘密么?” 小武道:“听了会死吗?” “没错,听完了,你就得跟我一样做个亡命之徒,被青龙会追杀到天涯海角。” 小武皱着眉头,脱口而出:“你要叛逃?” 尤明姜双手抱胸,轻嗤道:“叛逃?老黄历了!从前七月十五分舵的老大,不是西门玉……叫什么来着,我记不太清了。” 小武恍然大悟:“你就是崖州分舵的……” 尤明姜皱了皱眉,竖起手指抵在唇边。 小武很识趣,闭上了嘴。 可一想到武维扬的死,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忍不住又问:“既然要走,那你又何必回来?还替青龙会干这杀人的勾当?” “因为那是假的武维扬,是个冒牌货。” “假的武维扬?!”小武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拔高了八度,“你怎么知道的?” 尤明姜舔了舔嘴唇:“也就比你早个两三天,不算什么。”. 这个任务,是她与云从龙达成的协作。 云从龙和武维扬本是至交好友。 察觉挚友被蝙蝠岛的人暗中替换,身边被安插诸多眼线的云从龙,经过反复思量,终于向尤明姜递上投名状。 武维扬的心愿,是守住武维扬在长江流域打下的基业,将“神龙”与“凤尾”合二为一。 云从龙自然要帮好友完成遗愿。 待他腾出手,便会倾尽全力肃清帮派里来自蝙蝠岛的内奸。 在尤明姜看来,但凡能给青龙会添堵的事儿,她都乐意掺和。 以长江水运作饵,正是一出驱虎吞狼的好戏。 要是蝙蝠岛真有能耐,大可以找一找青龙会的麻烦。 狗咬狗,一嘴毛。 不过,这种把戏终究瞒不住青龙会太久。 所以,拿了钱却不办事的尤明姜,还有任务失败的高立和小武,叛逃只是迟早的事。 青龙会对待叛徒,向来绝不姑息。 那些脱离组织后还活得自在的叛徒,在青龙会眼中,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青龙会高层觉得,这种叛徒的存在,就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会给其他人一个传递危险信号:脱离青龙会也能活得有滋有味。 这还得了? 这会严重动摇组织的稳定,让杀手们心生异志,不再老老实实听组织的话. 小武忽然笑出声来,看向尤明姜的目光很复杂,“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 平时的他话可不多,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因为尤明姜是个姑娘,让他觉得没那么多防备;又或许是自己一个人憋闷太久,实在太需要找个人说说话了。 尤明姜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不是什么杀手,我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说完,小武刻意停顿了一下。 按照常理,他以为尤明姜听到这句话,会嘲笑他做什么春秋大梦。没想到,尤明姜若有所思道:“少庄主的意思是,日后孔雀山庄的一切都归你所有?” 小武微微一讶,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肯定道:“没错,孔雀山庄迟早都是我的。” 尤明姜一听,拍手大笑起来:“太好了!” 小武道:“好什么?” 尤明姜笑道:“既然咱们互通了秘密,以后就是朋友了。” 小武皱皱着眉头:“你该不会是因为我的身份,才决定和我做朋友了吧?” 尤明姜点了点头:“是,你不是个杀手,我就可以跟你做朋友。” 小武嘴角抽搐了一下:“不是因为我孔雀山庄少庄主的身份?” “那有什么要紧的?我又不会歧视你。”尤明姜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想不想听听?” 小武挑了挑眉,应了一声:“哦?” 尤明姜两眼放光,说道:“改天能不能把孔雀翎借给我用用?我保证,用完一定还你。” 小武先是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直笑得弯下了腰,可那笑容里却透着一丝苦涩,像是藏着许多难以言说的苦衷。 尤明姜满心疑惑,追问道:“不可以吗?” 小武好不容易止住笑,神色莫名地回了一句:“如果你足够幸运的话。” 足够幸运能等到他将孔雀翎找回来. 尤明姜也没多纠结,话题一转:“刚才穷追不舍的那个男人是谁啊?” 小武瞥了她一眼,反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尤明姜摇了摇头,认真回忆道:“我只闻到他身上香喷喷的,看他油头粉面,还拿着盒香粉,猜他可能是个唱戏的。但他武功又很高强,尤其是轻功,厉害得很。” 她要么是真迟钝,要么就是装迟钝。 都描述得这么详细了,怎么会猜不到那人是谁呢? 小武长长地叹息一声,冲她扬了扬手,转身便走,留下一句:“自求多福。” 可刚走了两三步,小武突然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其实我刚才对你撒了个谎。我不是故意输给那个男人的,我是真的打不过他。他从未败过,不只是我,整个江湖恐怕都没人能杀得了他。” 显然,小武已经猜到,追踪他们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楚留香。 尤明姜笑了笑,神色变得认真起来,看向小武说道:“你才该好自为之,青龙会本就不是个值得长久待下去的地方。要是你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我劝你尽早离开。” 小武问道:“为什么?” 尤明姜淡淡道:“因为我迟早会把它夷为平地。” 他最好是趁早叛逃青龙会。 否则,下次再碰面,恐怕就要站在对立面上了. 第50章 废稿 【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订废稿勿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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早在小胡提起一一对质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般局面。 即便他早已知晓凶手的作案手法,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振振有词,言之凿凿,每个人也似乎都有嫌疑。 即便去搜查屋子,凶手也早就将“物证”销毁得干干净净。 说不定可以搜到“帮凶”,要怎样证明对方是帮凶,又是一番周折。 人长了嘴,可是会撒谎的. 当然,嫌疑最大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无论多聪明的凶手,总是避免不了犯一个最短浅的错误。 那就是:画、蛇、添、足。 无论何时何地,像楚留香这样的人总是会保持头脑清醒。 他原本并没有下定决心去锁定哪一位,可那混杂着紫草香气的茫茫白雾,遮掩了他的视线,蒙蔽了他的嗅觉,却不足以将他的脑袋变成一滩浆糊。 楚留香瞥了尤明姜一眼,恰好与对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就在这一瞬间的对视中,尤明姜蓦地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什么。 心念急转间,她立刻调整了接下来的计划. 此时此刻,气氛正陷入焦灼之中。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言辞交锋的三个人身上。 勾子长神色有些古怪,突然开口:“原来尤长老和路公子是认识的。” 抬眼把勾子从头到脚细细地扫了一遍,路小佳的丹凤眼尖内阔外,眼尾微微上挑,直直地指向太阳穴,透着一股子冷淡而凌厉的侵略感,一眼扫过去,让人肝胆发颤。加之他年纪不大,眉眼还带着张扬不羁,他嘴角轻撇,微微上扬的弧度透着满满的挑衅,无疑呈现了一种极为藐视的态度。 勾子长本来是想激怒路小佳动手的,但是被他扫了一眼,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他拳头攥得咯吱响,险些将那只看起来沉沉的、一直拎在手里的箱子,抡起来扣到路小佳的脑袋上。 当然,勾子长并没有这个本事,眼下他也只能忍。 路小佳轻嗤一声,歪靠在舱壁上,双腿交叠,懒懒地垂下眼睑。 他知道,维护自己的人要说话了。 “正如阁下和丁枫相识,我和小路纵使认识,又有什么不对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尤明姜皱皱眉,拢了拢身上的披袄,缓缓从轮椅里站了起来,除了丁枫、楚留香、路小佳三个知情人,剩下的人都是一脸惊愕。 路小佳站在人群里,握住剑柄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改为双手抱胸斜腿站,看似神色如常,但微微颤动的双肩还是暴露了他的好心情。 “你、你能站起来?”胡铁花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尤明姜伸手,漫不经心地摘下自己脸上的傩面具,露出一张引人注目的脸,也是楚留香极为眼熟的脸,她果然就是射杀假武维扬的女杀手! 还没等楚留香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只见尤明姜双手合抱,作揖道:“黑木崖执法大长老,问候诸位朋友。”. 一石激起千层浪。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你是黑木崖执法大长老?这……”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楚留香,楚留香似乎也显得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抬手去摸鼻子,手指却在半途停住,僵硬地悬在半空。 眼前这个女孩子,正处于一种“目标锁定但是无法选中”的状态。 她的确刺杀了武维扬,但她刺杀的是觊觎长江水运的假武维扬; 她的确有杀害海阔天的重大嫌疑,但先不提没有确凿的实证,正如小孟所说,海阔天是个沾满血腥的强盗头子,即便坐实,似乎也拿她没有办法…… 她也的确是黑木崖执法大长老,但就好比屋檐下的柴草垛里,悄然钻进一只黄鼬,看似毫无恶意,可要是贸然招惹,必定倒大霉。 抢先意识到这一点,尤明姜索性不作伪装,大喇喇地在楚留香面前摊牌了。 在未脱离青龙*会之前,她一直对楚留香的事迹有所耳闻,还自诩与楚留香是同一类人。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做不到像楚留香这般“疑罪从无”,双手从不沾血腥。 眼下,她赌的正是楚留香的人品。 楚留香已经许久没有面临过如此棘手的窘境了,他轻揉着太阳穴,苦笑着望向胡铁花,轻轻摇了摇头。 将一切尽收眼底,尤明姜乜斜了一眼丁枫,又斜眼看向勾子长。 她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其他人的反应也很有趣。 丁枫就像是被人兜头抽了一鞭子,整个人吓得一激灵。 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针对了路小佳几句,尤明姜跟丧失理智似的,突然不管不顾,疯了似的自揭老底儿。 尤明姜当然不是疯了。 她只是和丁枫想到一块儿了:出头的椽子,还是烂在水里比较好. 金灵芝退了两步,警惕地打量着尤明姜,她对黑木崖的印象很糟糕。 据她所知,日月神教手上沾染的鲜血极多,江西于老拳师一家老小被日月神教尽数屠戮,连幼儿都未曾幸免,恶行累累,罄竹难书。 比起路小佳这个杀手,黑木崖执法大长老这个名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如此一来,这两个人的相识,愈发像是臭味相投。 审视路小佳的目光,刹那间,被分摊到了尤明姜的身上。 尤明姜挺起胸膛,倨傲地扬起下巴,胸腔里激荡起一股豪气和快意。 “不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黑木崖的执法大长老,尤明姜。” 路小佳眸光骤缩,笑意僵在嘴角,但不过刹那,他的惊愕就转化为担忧。 身体比意识更快,他已经反手出剑,为她截下一道剑光!. “叮!”剑与剑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日月神教在江湖里固然声名不济,可在场众人里,反应最激烈的,竟然是自称小孟的伟岸青年。 “逆贼!”小孟双目赤红,拼命向下压剑,试图在角力里胜过路小佳。 他出身军伍,剑技比不得路小佳,但是臂力惊人,不可小觑。 众人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地避到一旁。 “姐夫……”金灵芝喃喃自语,紧紧握着拳头,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当事人却并没有这种紧张的心态。 不知道是她没心没肺,还是对路小佳的剑技充满信任。尤明姜歪了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默默从路小佳身边经过,顺手从他的褡裢里取了把花生,站在一旁剥花生。 站在她身边的胡铁花,一脸懵然道:“你还吃得下去?” 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他急于杀我,又不是我急于杀他,我有什么吃不下去的?”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抬头对上瞪着眼睛的胡铁花,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很像黄牛的眼睛。 羊的眼睛呆滞而木讷,鱼的眼睛充满死气,都容易让人感到恐怖。 黄牛的眼睛不一样。 睫毛长长的,眼睛黑黑的,湿润润的,憨憨的,很善良,很单纯。 胡铁花的眼睛,生得就很像黄牛的眼睛,很容易勾起人的天然好感。 她摊开手,五六颗花生簇拥着在掌心滚动。 尤明姜笑眯眯的,温声询问他:“要吃炒花生吗?我可以分给你三颗。” 胡铁花眼睛瞪得更大了,这般就更像黄牛了。 他甚至求助似地看了眼楚留香,楚留香只是耸了耸肩,爱莫能助。 想了想,尤明姜补充道:“我这个人一向自视甚高,眼光很挑剔,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入得了眼的,我觉得胡大侠倒是蛮有趣的,倒是配得上做我的朋友。” “怪不好意思的。”胡铁花有些受宠若惊,终于接过她的花生。 他这个人有个坏毛病,耳根子很软,很喜欢听人家的奉承。 楚留香微笑道:“傻子当然有趣。” 胡铁花瞪圆了眼睛,“你才是傻子,你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楚留香道:“狗吃花生很容易过敏的。” 胡铁花回怼道:“你才是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尤明姜剥了一粒花生,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胡大侠,你要在醋坛子发现之前,赶紧把这些花生吃到肚子里。” 胡铁花道:“为什么?” “不然,这花生就变成了老醋花生,可是要酸倒牙的。老醋花生会在你肚子里打滚,高喊着吐我出来,我这个花生宁可毁了,也不留给别人,更不会留给那些借花献佛的人。” 胡铁花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手里的花生难以下咽。 楚留香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小胡啊小胡,我早就提醒过你了,狗吃花生容易过敏。”. 分神听完了这段对话,路小佳险些笑出声,一个不小心差点卸了劲儿,好不容易才憋住笑。 小孟愤怒道:“你是在嘲笑我吗?” 路小佳道:“是。我嘲笑你,因为你对黑木崖抱有成见,所以就将这份成见迁移到她的身上,我嘲笑你什么都不清楚,就痛下毒手。” 小孟冷笑道:“你才是什么都不清楚!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路小佳不为所动,冷声道:“阁下再多使一寸劲儿,我只好断了你的胳膊!” 小孟瞪着尤明姜,厉声道:“你这个逆贼,忘了崖州……” 听到“崖州”二字,尤明姜神色一凛,抬手一扬,一颗花生不偏不倚地打在小孟的哑穴和睡穴上。 小孟的身体瞬间僵住,手中还维持着拔剑的姿势,却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他的双眼瞪大,满是惊惶与愤怒,眼球拼命转动,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像是在咒骂。 紧接着,双腿一软,直直地朝着地面栽去,溅起一片尘土。他双眼紧闭,四肢大张,吓得金灵芝扑过去,轻拍着他的脸颊,急声喊道:“姐夫!”. 路小佳冷眼瞧着,指腹摩挲着剑柄,蠢蠢欲动。 尤明姜眼尖得很,一把按住他的胳膊,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路小佳瞪着她,她却双手合十,俏皮地晃了晃,眼底分明藏着一丝悲伤,脸上却挂着明媚的笑容。 路小佳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她眸底闪过的一丝晶莹,是未落的泪光。 在太阳的缝隙里,也会有无处遁形的雨丝吗? 他默默收起无鞘剑,悄悄把“崖州”二字记在心底. 楚留香蹲下检查了一番,安慰道:“别担心,他只是昏过去了。” 金灵芝松了口气,听到楚留香的话,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线灵光。 她喃喃重复道:“别担心,别担心……” 胡铁花皱皱眉,快人快语道:“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么?” 好半晌,金灵芝霍然抬头,神情严肃道:“只有一个问题。” 楚留香道:“什么问题?” 金灵芝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奇怪?我听说,海阔天和向天飞是拜把子的结义兄弟,感情甚笃。既然如此,海阔天死了,向天飞为什么迟迟都没有出现呢?难道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吗?”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心头一沉,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再细细一琢磨,顿时心里暗叫不妙。 这艘船上能指挥航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海阔天,一个是向天飞。 如果两个人双双出事,紫鲸帮群龙无首,接下来的航线…… 尤明姜却有一件更担心的事。 她环顾左右,冷声道:“丁枫和勾子长呢?” 这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在众多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了!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甲板上传来一声声痛苦的哀嚎!—— 作者有话说: 50-55 第51章 废稿 听到甲板上的哀嚎声,众人脸色剧变。 楚留香果断将人分成两队,一队是尤明姜、金灵芝、胡铁花,去查看甲板上的情形,一队是楚留香、路小佳和昏迷的小孟,去挨个舱室搜寻丁枫和勾子长。 这样子分配,武力均衡,彼此相互牵制,相互警惕,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众人没有异议,尤明姜带着胡铁花、金灵芝走到了甲板上。 雨后,甲板还很湿滑,海风裹挟着咸腥味,重重地拍在船舷上。 甲板上操帆掌舵的六个水手,统统嘴唇青紫,七窍流血,直挺挺地倒在甲板上,手指抓挠出几道殷红的血渍,脸因痛苦而极度扭曲。 金灵芝下意识捂住嘴巴,被吓了一跳。 尤明姜蹲下身,裹着袖子逐一探他们的鼻息,沉声道:“见血封喉的毒药。” 胡铁花一拳捶在舱壁上,低声咒骂:“混蛋!” 环顾周围,甲尾板上的淡水舱是打开的,一口气毒死六个水手,很有可能是被投毒在水源里。尤明姜循着这个思路,快步往底舱走去。一般来说,通常淡水舱还会被放置在船舶底部,既作为淡水来源,又起到一个压舱的作用。既然尾甲板上的淡水水源被投毒了,那么底舱的那个淡水舱也不会幸免。 她脚步急匆匆的,胡铁花和金灵芝对视一眼,也赶紧跟着她一起下到底舱. 底舱是个非常臭的的地方,比海阔天舱室里投放的腐烂泥猛鱼还要臭。 这本就是紫鲸帮帮众们歇脚的地儿,香不到哪儿去。 旁边的舱室就是厨房,泥猛鱼就是从这个地方提溜出去的。 而这处廊道内,也歪七扭八地倒着几个七窍流血的海盗。 见状,她猛地刹住脚步,后面儿跟上来的胡铁花和金灵芝险些撞到她背上。 没有进紫鲸帮海盗们的舱室里看一眼,尤明姜转身就往楼上冲。 胡铁花喊住她:“不进去看看有没有活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喝了水,总有没喝水的人幸存。” 尤明姜一边往上冲,一边说道:“因为凶手是会补刀的,他投毒是为了省事儿,不是因为怜悯,如果有一只两只的漏网之鱼,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补刀。” 金灵芝看她转眼就没了踪影,有些不服气,胡铁花和她想到一起去了,嘀咕着“万一呢”,两个人结伴上前,一推开舱门,险些吐了出来。 尤明姜说得非常准。 满室血腥气,隔着被子都透出来了。 胡铁花干呕了两声,没有勇气掀开红得发乌的血被子看底下人的情况。 但是他用脚趾头也知道,脑袋跟书页似的,扁扁的,显然不是人类正常的身体状态。 金灵芝脸色苍白,扶着门干呕,但是一碰到黏糊糊的门,她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艘船上,为数不多几个没有中毒的水手,也已经死得透腔了。 想来,丁枫和勾子长也是藏拙了。 丁枫并不是个蠢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想要弃车保帅,想要除掉他。 所以,他和勾子长也不配合演戏了。 尤明姜已经冲回了自己的舱室,舱室里有个落单的林平之。 她潜意识里感觉,丁枫和勾子长不在别处,就在她的舱室内。 扫了眼舱门,舱门没有什么暴力变形的痕迹。 但是舱门上的紫草篮子,却微微发生了些变化。 篮子里头的紫草,特意按照粗细长短,调整成了向四周发散的式样。但尤明姜插花时,会考虑当日从舱口透进来的光影,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确认这一点以后,尤明姜在指缝里夹了个刀片,伸手推动舱门。 “吱嘎——” 舱室昏暗,门被推开了一道细缝儿。 勾子长紧贴着舱壁,身体微微下蹲,手紧握着匕首。 匕首闪烁着微弱的寒光,他眼睛紧盯着舱门,随着舱门被推开,那道高挑的身影缓缓现身。 就在这时,勾子长猛地扬起匕首,刺向尤明姜的脖颈。 寒芒乍现! 尤明姜眼皮一跳,整个人拧身错步闪躲。 勾子长这全力一击扑了个空,衣袂交错的瞬间,尤明姜顺势将右手抬起,中指与食指之间紧紧夹着的刀片滑出,刀片划过空气,发出细微的呼啸声。 速度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喀!”颈动脉爆裂的闷响传来。 猩红的血雾飞溅,勾子长保持着突刺的姿势,直挺挺地僵在原地。 他的颈侧正缓缓绽开一道血线。 “呃!”勾子长眼球暴凸,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却只能吐出几口血沫,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尤明姜慢条斯理地擦手,将沾血的刀片丢在地上。 “啪啪——”孤零零的鼓掌声传来。 紧接着,一直昏暗的舱室内,骤然亮起了烛光。 受到了刺激的眼睛,瞬间传来了刺痛感,尤明姜强忍着闭眼的冲动,感觉眼前短暂模糊了起来,依稀朦朦胧胧看到了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儿。 她淡淡道:“阁下果然能屈能伸,自己人死了,还能高兴地拍巴掌。” “蝙蝠岛本就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本事不济,上岛也是沦为鱼肉。”丁枫踢了踢脚边的箱子,这只箱子是属于勾子长的,勾子长从来寸步不离身,现在主人死了,这只看起来沉沉的大箱子还在。 每踢一脚,箱子里就发出了“咣当咣当”的水袋声音。 这只大箱子里装的只是水袋吗? 尤明姜的眼前还蒙着点点跳动的光斑,她继续说道:“阁下是我的接引人,素来爱说我是蝙蝠岛的贵宾,为此,还忍气吞声,挨过我的巴掌……怎地,现在却翻脸不认人了,那这巴掌岂不是白挨了?” 丁枫轻嗤一声:“你自揭老底儿,不就是翻脸倒褂么?你本就不是为了玉蟠桃而来,我收到飞鸽传书,蝙蝠岛派去假冒武维扬的探子,被人一箭射死,射死他的那天,楚香帅也在场。可你方才摘下面具,楚留香就变了脸色……你这样撬人墙角,也能叫蝙蝠岛的贵宾吗?” 说话间,尤明姜的视野已然恢复了清晰。 她这才看清楚,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正是丁枫,还有被堵住嘴捆得严严实实的林平之。 林平之脑袋也左右晃动,后脖颈被擒在丁枫手里,嘴里只能发出“呜呜”声。 与她对上视线,林平之挣扎得更厉害,却始终无法摆脱丁枫的魔爪。 丁枫微笑道:“瞧,新客人已经找到了,在下要请这位小兄弟去蝙蝠岛。” “带上他,阁下恐怕更难脱身了。”尤明姜眼神冷了下来。 丁枫始终将林平之挡在自己身前,确保自身不在攻击范畴之内。 他凝望着尤明姜的眼睛,微笑道:“蝙蝠岛最喜欢名家剑谱,正好也缺了份儿林家《辟邪剑谱》,他虽不肯说,但我想岛上的客人有的是法子让他开口。卖不得剑谱,卖知道剑谱的人,也是一样的。” 尤明姜歪头看着丁枫:“既然如此,刚才怎么不走,非要在这里等我回来?” 丁枫笑道:“三个人挤,不如两个人挤,换作来的是任何人,都不会像你杀勾子长杀得这样痛快,而阁下既然能偷偷将林平之藏匿起来,自然是会折返回来的。” 尤明姜沉声道:“偷偷藏起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来也巧,那日我与二位可是一起动的手。”丁枫轻拍林平之的脸颊,语气颇为嘲讽,“如果没有我送去的毒酒,就凭小兄弟这花拳绣腿,海阔天就是喝得再烂醉如泥,恐怕也杀不了他。” 林平之睁大眼睛,脑海里瞬间闪过海阔天七窍流血的那一幕。 原来如此…… 这一瞬间,他也突然明白,为什么丁枫要杀海阔天了。 丁枫从始至终要的就是《辟邪剑谱》,既然得到了林平之,那么海阔天这个知情人就该闭上嘴。眼下还不是泄密的时候,万一海阔天乱说话,招致来了不必要的祸端…… 就像是丁枫自己说的,“死人的喉舌最为稳妥。”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海阔天活下去。 丁枫的城府的确很深。 可要是让丁枫自己来说,他只会谦虚地说道,哪里哪里,他哪里比得上蝙蝠公子万分其一. 尤明姜想拖延时间,丁枫却不愿多说了,“抱歉,恕不奉陪,我得走了。” 他微笑,取出一枚杀伤力极强的霹雳弹,抬手朝她掷了过去! 这可是霹雳堂的独门暗器,原理与天女散花一般,大弹丸里套着无数的小弹丸,威力比寻常更猛,他花重金得来的,葬送一个劲敌倒也不可惜。 丁枫笑了起来,淡淡道:“永别了,和这船一起毁灭吧!” 尤明姜瞳孔一缩,下意识地疾步滑退,脑子有一瞬间是空白的。 然而,那霹雳弹似乎是个“哑炮”,骨碌碌地顺着廊道滚了下去,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丁枫皱了皱眉,虽不明白情况,却还是抓住这一瞬的空隙,成功钻出了舱门!尤明姜怎么可能放过丁枫,她紧随其后,一路狂追到甲板上! 丁枫轻功竟然也很高,纵然是提着一个分量不轻的半大少年,脚程竟然不慢。 他逃走的时候,并没有把勾子长那只大箱子带走,反而径自丢在了船舱里。 潜意识里,尤明姜觉得这只箱子很危险,只是没有办法腾出手来查看,只能暂时将大箱子,转移到自己的竹编药篓里。 追到甲板上,只见丁枫裹挟着林平之,跳到唯一一艘小艇上。 丁枫将林平之扔在一旁,自己飞快地划桨,很快就拉开了与海船的距离。 “嗖——”一道箭矢破空声传来,箭尾堪堪擦过丁枫的左耳。 丁枫颤着手,抹过火辣辣的耳垂,蜿蜒血线竟染红了整片掌心。 疼痛激得他喉头发紧,抬眼望去,借着微弱的火光,丁枫看见尤明姜站在栏杆处,身体前倾,正手持三钧弓,试图瞄准他。 不过,可惜了。 丁枫很清楚,方才那一箭,恐怕已经是三钧弓的极限了。 两支小队在底舱碰了头,把情况互相说明,又检查了水源和食物的投毒情况,发现不容乐观,又无计可施,这才姗姗来迟。 虽然不知道小艇上的美少年是谁,但看着眼前的场面,他们显然也意识到,一旦让丁枫走脱,这美少年被抓到蝙蝠岛上之后,究竟会是什么命运,就很难说了。 胡铁花立刻扯来两三床被褥,准备用船上的麻绳和鱼鳔胶一起捆扎成小艇,追上去拦截丁枫。虽然他知道,这样做的效果微乎其微,但是总好过把所有的压力都放在尤明姜身上。雷雨夜本就视线受阻,东西看不清晰,极难射中小艇上晃动的人影,即便是白天,那些很有经验的弓箭手,想瞄准小艇上的人影,也只能凭感觉去射杀。 众目睽睽之下,尤明姜的心理压力一定空前巨大。 金灵芝也蹲下身来,快速帮胡铁花捆扎着被褥。楚留香背着昏睡的小孟,估量着轻功极限能够到达的位置,以及成功拦截丁枫的代价,但他全程保持安静,没有说一句话去增加尤明姜的心理压力。 路小佳抿了抿唇,目光直直地落在尤明姜身上。 海风呛入肺腑,指尖微微痉挛,她垂眸,双手用力攥紧又松开。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漆黑的海面,紧咬下唇,牙齿几乎要嵌入皮肉,殷红的血丝渗了出来。 可恶! 她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丁枫那张可恶的脸,以及林平之绝望的眼神, 再次睁开眼,尤明姜咬牙,倏然收拢五指,开弓,连射两箭。 “嗖——嗖——” 小艇上突然爆开一蓬血雾。 丁枫被一箭贯穿眼窝,另一支箭射偏,擦着他的鬓角过去。 “噗通”一声,丁枫的尸体仰面坠入茫茫大海。 只剩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林平之,侧倒在小艇上。 他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激动,眼泪顺着眼尾淌了下来. 不等众人松口气,突然,船腹深处传来了一道尖锐爆鸣声! “轰隆!”刺目的火光从船身内部迸发,瞬间照亮了漆黑的海面,炽热的气浪向四面八方飞溅,激起巨大的水花。 尤明姜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丁枫的那枚“哑炮”霹雳弹的威力! 幸亏没有把那只勾子长的黑油箱子放在外面! 船身倾斜的那一瞬间,众人慌乱地抓住身边的栏杆,路小佳下意识扑向了她。 又是“嘭”的一声,三桅巨舰瞬间被掀翻在火海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废稿【不要买】 各位宝宝,非常抱歉,影响了大家的体验感,但是蝙蝠篇将暂停在这一章。 因为蝙蝠篇故事节奏太慢了,光是在船上的情节,就足足写了18章,写到这种程度,居然还没有上岛。如果按照大纲里的节奏,那至少还要再写15章,几乎就成了水文水字数了。 还有,人物非常混乱,大伙一起嗡嗡嗡的说话,视角也没有跟随在明姜身上。剧情碎片化,经常跳跃,回忆插叙的内容太多了,很多前期铺垫的内容都草草插叙,好像在打补丁似的。显然破坏了全文的清爽利落,“高开低走”。 所以,决定在这里暂停,后期重新进行施工(第33-52章),仿照着前两卷的快节奏,只用15~20章讲完蝙蝠篇,其余碎片化的剧情,重新梳理整合以后发出来。 我设置了2个卷标,这部分修改完毕后,就会统一替换章节内容+删除卷标,VIP章节价格是按照作者第一次发出的字数定的,请宝宝们放心,重写的剧情正文字数只会多不会少,包括这一章,这章后期会填充肥肥的正文章节,保护正版读者的利益,不会占便宜哒。 由于我的剧情设计不足,这篇文数据不理想,可是明姜是我非常用心塑造的人设,很想尽可能把这个故事讲得完满,尤其是要对得起一路追文追到这里的宝宝。 我从来没有觉得圣母不好,也讨厌【末世先杀圣母】这一类言论。如果末世里有个人愿意救我,我不会觉得她是圣母,我只会认她为义母,只有她不嫌弃我的窝囊废,愿意伸出援手,我爱她都来不及呢!同样的,我也不喜欢与这套言论伴生的、丑化底层劳苦大众形象的剧情。 不离题太远了,说下剩余的剧情简纲:明姜和香帅促膝长谈,达成合作协议,后来上岛,进入蝙蝠洞。明姜在黑暗的蝙蝠洞里,遇到了个早熟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实际上是极乐宫的孙不老,孙不老有个秘密,她每隔十三年都要吃五颗玉蟠桃来固龄。由于蝙蝠公子偷走了四五颗玉蟠桃,孙不老没有足够的桃子固龄而返老还童,变成了小女孩,她趁机潜伏进了蝙蝠岛,假装不敌被蝙蝠们抓去,和各地拐骗来的女孩子们关在一起。然后趁着蝙蝠们离开,孙不老溜出来遇到了明姜。明姜知情后,将这些女孩子救出来以后,设计揭穿蝙蝠公子,众人联手打BOSS,杀死蝙蝠公子后,占领蝙蝠岛,一把烧毁了罪恶,将蝙蝠岛开发出来晒盐。 修改内容: 1.第33章 龙虎寨⑤重写:删除伏笔,直接给丁灵中、马空群发盒饭。 2.蝙蝠篇压缩林平之的剧情,删除孟怒安的人设和故事线,强化主线。 3.保留刺杀+鸥杀案+直接岛上见。 4.已经发过的感情戏份会提炼融合,由糖浆变成一颗糖,甜但不占地方。 也就是说,蝙蝠篇修改完以后,就是个主线清晰完整又快节奏的故事,可以当成爽文看。 明天开始更新新一卷《神捕四娃儿之碧眼狼孩儿斗将军》 大概是隔日更,一日修旧章,一日更新文,旧章会尽量去整个修完,理想状态是整体替换,如果精力充足,当然最好是日更,爆更。 再次向各位宝宝道歉,个人文笔和笔力问题给大家带来困扰(鞠躬) 原先版本的林平之已经删除,可能挪到后期的黑木崖副本里,用秋凤梧来替换掉,争取不把秋凤梧写得特别娇气。  ———————————————————————————————————— 柜台不过三尺宽,一溜儿胭脂扣摆在台面上,叶开坐在木椅子里,目光却定定落在丁灵琳身上。 丁灵琳挑起口脂来最是仔细,她抿着嘴,俯身挑拣口脂,指尖轻蘸了点儿莹润的膏脂,在手背上试色。 掌柜娘子是个舌灿莲花的伶俐人,哄得丁灵琳眉开眼笑,兴致愈发高涨。 “姑娘,您瞧瞧这‘石榴娇’,颜色鲜亮,涂在唇上,就像那熟透的石榴籽,娇艳欲滴;还有这‘嫩吴香’,淡雅清新,最衬您这样的美人儿了……” 突然,门帘子“哗啦”一声响动,裹挟着一阵凛冽冷风灌了进来。 掌柜娘子迅速转身,笑脸相迎:“贵客临门呐,客官看些什么?” 说话间,已利落地将十几枚胭脂扣重新铺开,“石榴娇、嫩吴香、圣檀心、万金红……”上下打量他的穿戴,见是个年少多金的小郎君,掌柜娘子暗自想着,这又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 “要最好的。”路小佳迈进门内,他声音清冽,说话简短干脆,“最贵的。” “那就是甲煎口脂了。”掌柜娘子眼睛一亮,暗喜一笔丰厚的生意即将落定。 “客官是要添妆,还是求聘呀?” 路小佳微微一怔,心底暗自思忖,这其中竟还有这般讲究? “头一遭送人?”掌柜娘子眨了眨眼睛,眼里透着一丝狡黠。 他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听闻是给心上人买头一遭礼,掌柜娘子笑得愈发殷勤,脸上的褶子都透着股热乎劲儿,忽悠道:“要是纳征,当取并蒂莲开;添妆就该用龙凤呈祥……” 说着,她取出几样描金绘彩的胭脂扣,有的绘着鸳鸯戏水,有的是并蒂莲花,还有的是龙凤呈祥。路小佳目光一一掠过,最后落在一个芍药结香的图案上。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掌柜娘子有意卖弄两句,摇头晃脑,颇为得意,“这芍药结香的图案,代表着情有独钟,最适合送给心上人。” 路小佳犹豫,芍药虽有情有独钟的寓意,但花期短暂,容易枯萎,似乎不太吉利,也少了些长久的意味。掌柜娘子见状,连忙递上一只红豆桃花,眼神里满是期待:“红豆代表相思,桃花寓意美好,这是最热销的。” 路小佳的眉峰才稍稍舒展,刚有些意动,听到“热销”二字,心底莫名涌起一丝抵触:尤明姜怎么可以用这等烂大街的物件儿? 他左右环顾一圈,修长的指节轻轻敲了敲台面,问道:“有没有大雁图案的?” 大雁是忠贞之鸟,品性高洁,朋友之间也可互赠,她自然没有借口不收. 这声音越听熟悉,叶开和丁灵琳对视一眼,待看清来人模样,眼睛瞪得溜圆。 路小佳? 杀手和胭脂铺…… 这反差实在太大,叫人一时间竟缓不过劲儿来。指尖猛地一颤,新买的胭脂扣“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哥……”想起信里提到的“丁灵中右臂齐根而断”,又想起路小佳扬言要杀叶开,丁灵琳下意识往前迈出半步,横身挡在叶开面前。 她声音微微发颤,紧张地叫道:“路……哥?” 日光透过窗格,落在路小佳的耳垂上,那里还凝着一枚带牙印儿的血痂。 他薄唇微抿,轻轻“嗯”了一声,似是只看得见承载着自个儿心意的胭脂扣。 丁灵琳看着路小佳,心里乱成了一团。 她既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可怕。想起爹爹说的,路小佳砍了三哥的胳膊,她知道丁灵中活该,可心里还是发毛。 她最怕的是路小佳一剑杀了叶开。 虽然叶开武功不弱,可谁也不知道最后谁会赢。在她心里,哥哥和心上人都是最重要的,她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受伤。 她又贪心又无奈,只盼着老天爷能开眼,对他们都温柔些. 捕捉到路小佳眉眼舒展,周身洋溢着难以言喻的愉悦,没了往日肃杀之气,叶开眼底笑意渐浓。基于此,他有了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尤大夫还活着。” 但他没有说出口。 既然翠浓、傅红雪、路小佳都选择了沉默,那他也该守口如瓶。 每个人都有秘密,刨根问底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这江湖之中,有些秘密或许永远都不揭开才是最好的。 看着路小佳眉眼间淡淡的喜悦,叶开真心为他高兴。 江湖本就是个是非之地,能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一丝温暖,已是不易。 但叶开又想起了傅红雪,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惆怅。 傅红雪与尤大夫,本该是一对的,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路小佳? 他们平时并无太多交*集,如今却似走到了一起。 这世事无常,实在让人摸不透。 叶开心里有些替傅红雪不值,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丁灵琳也觉得路小佳看起来有点奇怪。 深思熟虑了会儿,她才恍然大悟:他没有继续吃花生。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其实很简单,当你一无所有,当你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时候,你只能紧紧握住手中还能抓住的东西。 比如说,花生。 路小佳将胭脂扣塞进皮褡裢,这才抬头看着两人,淡淡道:“走吧。” 他随手抛起一粒花生,嘴角微微上扬,“今天请你们喝一杯。” 这时候的他,心情格外舒畅,也想与血浓于水的亲人分享这份难得的喜悦. 酒馆里,炉火正旺,火苗在炉膛里欢快地跳跃,暖意融融。 昏黄的酒在杯中轻轻晃荡,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烤肉的香气。 路小佳忽然道:“今天我很高兴。” 声音里透着藏不住的喜悦,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 叶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我也很高兴。”他已然能够确认,尤大夫还活着。 丁灵琳道:“路哥,那你不会杀叶开了吧?”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什么禁忌。 路小佳笑了笑:“嗯。” 像一颗定心丸似的,丁灵琳笑了起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路小佳瞥了丁灵琳一眼,发现她手脸的肌肤很细嫩,没有一丝红肿、皴裂的迹象。 想起尤明姜冻得红红的耳垂,想起她那双惯用紫云膏、结着薄薄茧子的手,他的心里泛起丝丝柔情。喜欢一个人,就是无论做什么,都会忍不住联想到她。 路小佳喝了杯酒,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平日里都搽些什么?” “杏仁蜜呀!”丁灵琳献宝似的取出个小瓷盒,指尖蘸了蘸雪白的香膏,在手背上轻轻点涂,“不管哪里皴了,杏仁蜜最管用。” 说着,她轻轻捏了捏叶开的鼻子,娇嗔道:“我的杏仁蜜都用完了,这次去扬州一定要买,你可别装忘了!” 叶开苦笑,无奈地摇头道:“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 路小佳又问:“除了杏仁蜜,还有些什么?” 这时候,丁灵琳就比较警觉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丁灵琳盯着路小佳留着牙印儿的耳垂,舌尖那句“尤大夫……”在齿间滚了滚,终究没有递出去。 她很想问问路小佳,那位尤大夫是不是还活着。因为路小佳曾经说过,尤大夫若死了,他便自刎相陪。可他如今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说明尤大夫应该还活着。但当着叶开的面,她又把这份好奇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叶开是否察觉到了什么,但丁灵琳觉得自家哥哥已经够可怜、够孤独了,相比多个妯娌,她更想要多个嫂嫂。 尤大夫要是能成为她的嫂嫂,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原谅她这份小小的自私吧。 丁灵琳心里的天平,情不自禁往自家哥哥这儿偏移了几分。 丁灵琳不动声色,如数家珍地介绍:“还有螺子黛、蔷薇水、桃花玉面霜……” 路小佳静静听完,喝完一杯酒,忽然起身,酒钱叮当落在柜上,转身离开。 叶开揶揄道:“不问问丁大小姐,这玩意儿贵不贵?” 路小佳淡淡一笑,洒脱道:“不必。”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他不在乎这些物件儿贵不贵,只要能让尤明姜笑,花再多银子又何妨?. 其实,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见到她。 路小佳在成衣铺子里定了暖耳,毛绒绒的,看着就暖意十足,不冻耳朵。 他想着,她戴上这个暖耳,就不会再被冻红了耳垂。 仰头看了看阳光,那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脸上。 冬日的阳光,总像是匆匆过客,还没来得及驱散寒冷,便被云层遮挡。但它洒下的那片刻光亮,却足以让整个世界亮堂起来。 路小佳一骑快马而去,身姿矫健,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在他的前方,是他的幸福,是他的未来 雨仍在下。 远在千里之外的太平王府,在雷雨里忽明忽暗。 倏地,一道惊雷炸响。 年轻的太平王世子,猛地从软榻上弹坐而起。他垂着脑袋,死死地揪着被子,嘴里喘着粗气,雪白的中衣被冷汗打湿,贴着脊背,凉凉地裹着身子。 左胸传来一阵闷闷的、钝钝的痛。 每一个雷雨夜,他都承受着同样的疼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赤足下榻,伸手推开窗户,斜飞的风雨从窗外灌了进来,烛火随之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他倚在窗边,伸出手,接住冰凉的雨水。 好冷。 “尤明姜……”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被湮没在雨声里,左胸口立刻传来了一阵阵抽搐似的痛楚,他捻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穿自己的胳膊,细细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感受着皮肉被挑开的刺痛,他转动着针尖,来缓解心底更深处的疼。 又是一道闪电! 雨势渐急,大雨滂沱。 与他记忆里的那个雨夜渐渐重叠……. 初遇尤明姜的那夜,也下着滂沱大雨。 他在崖州的榆林港,抗击沿海登岸的番寇,身中数箭,最终被那人派来保护他的几个暗卫,强行抬去附近的医馆里救治。 好几个大夫都说他活不成了。 他伤口溃痛,反复高烧,浑浑噩噩,偶有意识清明的时刻,只觉得不活也罢。 恰好尤明姜路过了这儿。 听说他的事迹,不眠不休地抢救他,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一边给他喂药,一边笑眯眯地说:“小英雄的命,可没那么容易丢!你可要好好惜命。等你好了,我脸上也增光嘛。” 尤明姜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铃医。 她长得像个猫。 脸盘子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可只要一笑起来,眼睛就会弯成月牙。 满头梳着辫发,耳垂挂着婴儿拳头大的银环,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上衣是斜襟短衫,下裙是靛蓝黎锦及膝筒裙,脚上穿的是草鞋。 她的脚步也轻得像猫。 不是那种娇憨的幼猫,也不是温顺的家猫,而是专擅蛰伏在灌丛里的猎手豹猫。 她总是背着只黑皴皴的竹编药篓。 药篓里总有喝不完的一罐豆腐汤。 总是救着一个又一个的路倒儿。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有薄茧,既炮制得了药材,也舞得动长枪。 他仰着脸,呆呆地望着她。 她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在闪闪发光。 那一年,在崖州岸边的岩石上,他眼神笃定,对她说:“我发誓,有生之年必要尽除贪蠹贼寇,澄清寰宇,还人间一个朗朗清平。明姜,我们一起改变这个世道,好不好?” 尤明姜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伸出手,小指微微勾起: “……好!这条路很难走,可你不是踽踽独行,更不是孤身涉险!我发誓,我愿意和你共感痛苦,绝不让你独自背负所有。” 他勾住她的手指:“谁违背誓言,必受万针攒心之苦!”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个年轻人俯瞰着澎湃的大海,满腔的热血同样澎湃. 可惜好景不长。 次年夏天,为阻断番寇登岸补给,他不顾百姓哀求,下令将往来船只一律击沉,连带着强迫渔民内迁,不从者斩;又将沿海三十里所有渔村码头,尽数泼洒桐油,火攻之下,海岸化作焦土废墟,黑烟蔽日持续半月。 那一夜,帐外暴雨如注。 帐帘被猛地掀开,尤明姜浑身滴着水,硬生生地闯了进来。 “你答应过不伤百姓——” “……码头、渔船、民居被烧毁,那些世世代代靠海为生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的妻儿老小被迫离乡,甚至有人因不愿舍弃家园而丧命,这就是你所谓的【改变这个世道】?!”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焦土之策虽狠,却立竿见影。番寇半月内再未露面,沿岸州县已得安宁。待到事态平息,再给些钱粮安抚流民,不过是小事!这些年沿海百姓与海盗暗中勾结、私贩禁物之事还少吗?我这般整治,正是要肃清内患!” “仅凭臆测就定罪?”尤明姜冷笑道,“渔民生于斯长于斯,比任何人都痛恨番寇和海盗!你把沿岸变成了焦土,番寇或许暂时退去,可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届时起了饥荒,饿殍遍地,瘟疫横行,你就能保证番寇不会卷土重来?” 他厉声打断她:“你根本不懂!我这么做是为了大局!牺牲区区百余人,却能保一州平安……” 尤明姜忽然笑了。 “医者眼里,人命不分贵贱。可你呢?” 她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又伸手指向他的,“你这里装的,到底是天下苍生,还是你自己的野心?” 寒光倏然闪过。 冰冷的剑锋,抵在了她的咽喉上。 他持剑的手轻颤,眼底翻涌着暴怒与痛色:“尤明姜,你当真觉得,我不舍得杀你?” 尤明姜没有动。 她望着他,眼底的火光渐渐熄了。 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没有咬牙切齿的恨意,甚至连最后一丝悲凉都消散了。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似的,连愤怒都成了奢侈。 “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轻轻摇头,“……结束了。” 誓言、共感、合作,统统都结束了。 二人之间的共感,毫无预兆地中断了。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手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原本该有的悸动消失了。 这是第一次,他尝到了真正的恐惧。 帐外暴雨如注,尤明姜却转身便走,背影决绝。 他踉跄去追,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明姜——” 这一声喊得歇斯底里,几乎扯出血来。 连雷声都为之一滞。 可她的脚步未停,转眼已隐入苍茫雨雾。 他最终跪倒在泥水里。 冰凉的雨水,浇不灭的,是满腔的痛悔. 后来每个雷雨夜,他都会大汗淋漓地惊醒,心底越发相信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 “明姜……”他仍望着窗外,轻声呢喃。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雨打朱窗,映得他侧脸阴晴不定。 “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强行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从虚沉的情绪中硬生生扯回。 “说!”他表情扭曲了一瞬。 门外的侍从朗声道: “世子万安!大王遣小人传命,有要事亟待面议,烦请即刻移步书房。” “知道了。”他收起银针,整理衣冠,又成了那个年轻显赫的太平王世子。 抬脚迈出房门的一刹那,恍惚之间,他又听到了当初的誓言: “明姜,我们一起改变这个世道……要是谁违背了誓言,必受万针攒心之苦!” 他脚步一滞,突然笑了。 这笑比哭还难看,似在嘲笑当年的天真。 有些路,踏出第一步就再难回头。 而有些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 便已是,生死陌路,江湖两忘。 深吸一口气,他挺起胸膛,继续往前走 第53章 废稿 仲春。 ②轻雷隐隐初惊蛰,绿杨风急。 尤明姜一人一骑,只身离开平定州。 她一路上快马加鞭,沿着官道前往正定府的码头。 听闻现任开封府尹包拯两袖清风,断案如神,与那些昏庸草包大不相同,身边还有南侠展昭这样的高手。她暂时无意去挑衅对方,因此,特意在路线上绕过开封府,转而沿滹沱河东下,经子牙河、卫河,最终从大运河南下抵达扬州。 行不多久,她便来到了正定府郊外毗邻太平庄村的一处码头。 此处平坦开阔,目之所及,河岸边的柳枝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芽。码头边,几根粗壮的木桩深深扎进土里,上面系着一条空闲的渡船。 船头坐着位皮肤黝黑的高大艄公,渡船随着水流轻轻摇晃,发出嘎吱的声响. 尤明姜这次是带着任务的。 在端午节之前,她需要在危城建立一处分舵,作为加入日月神教的投名状。 其实从蝙蝠岛之后,她本可以顺利加入神教,可黑木崖的长老们似乎听说了她曾在青龙会的旧事,执意要求她走这一遭,以示诚意。 正值插秧季,她本就想瞧瞧那嫩绿的青秧,又听闻扬州诞生了一门水转大纺车的技术,就欣然应下,没有推脱。 尤明姜翻身下马,朝着渡口走去。 她神色恬淡,仿佛察觉不到,这个本应热热闹闹的码头,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小娘们看起来精明能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眼瞧着尤明姜走近,伪装成艄公的黑熊,眼神里透出一丝贪婪。 哼,越是这样的人,越能榨出点“好处”来。黑熊舔了舔嘴唇,心里暗想:这女人的肉看起来很紧实,还很滑腻,吃起来应该又嫩又有嚼劲。 尤明姜一眼就看出这个艄公是个练家子。只见他身材魁梧,练的显然是以力破巧的刚猛外功。但她并没有点破,只是悠然地坐到了船上。 皮肤黝黑的黑熊看着她,她也看着黑熊。 她睫毛上挂着水汽,凉薄的眼睛却穿透雨雾,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那眼神就像盯上猎物的饿狼,让黑熊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漠北双熊嗜吃人肉,可在她的眼神下,黑熊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个猎物。 好在尤明姜最后只是轻轻一笑,客气地说道:“开船吧。” 黑熊这才松了口气,鼓足了劲儿,挥动竹篙,快速将渡船撑到河心. 看着尤明姜一脸天真的表情,毫无警惕地踏上贼船,黑熊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也不过如此。 他心想:那些传闻多半是夸大其词,这小娘子再厉害,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黑熊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如何将她拿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见她仿佛毫无察觉,且船已到河心,俨然是无处可逃。黑熊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压低声音,阴恻恻地说道:“小娘子,你可曾听说过渡船上的‘美食’?通常说,有两种:一种叫板刀面,一种叫包馄饨……” 这是水匪的黑话。 板刀面是指把客人乱刀砍死,再抛尸入河;包馄饨是说捆住客人的手脚,丢到河里活活淹死。 尤明姜眨了眨眼睛,慢悠悠道:“那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还是包馄饨?” 黑熊的嘴越咧越大,脸上的狞笑愈发浓烈,露出一口森然的黄牙:“那是一般的肉票,像小娘子这样的花票,大爷我通常喜欢搬浆子,吃人肉包子——” 话音未落,黑熊猛地朝尤明姜扑了过去。 “包抄!”与此同时,白熊猛地在船底凿了个洞。 漠北双熊在大漠中练就了拳掌功夫,彼此配合默契,尤其擅长夹击强攻。一旦出手,两人前后夹击,令人防不胜防。 尤明姜不用回头就知道,白熊站在她的后侧,两面夹击,他们要取她的性命。 她身子一偏,黑熊的拳掌擦过脸颊,她扣住黑熊的脉门,反手将黑熊的身躯推向前方,正好挡住了白熊的攻击。 白熊来不及收手,刚猛的拳头穿过黑熊的肚脐,瞬间将其打得肠穿肚烂。 尤明姜心善,不忍心让白熊目睹黑熊的惨状,趁机扼住白熊的脖子,轻轻一扭,把白熊的脑袋“嘎嘣”拧到后头。 这样,白熊就再也看不到黑熊的惨状了. 江水渐渐漫灌而入,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 她瞥见竹篙横在江面上,脚尖轻点,身形一跃,稳稳落在竹篙上。 试想,能在楚留香面前射杀一人,还能全身而退,即便轻功称不上独步武林,自保之力也是绰绰有余了。 渡船在滂沱雨幕里,倾斜着下沉,没入河心。 霎时间,二十余道黑影从两岸暴起,他们手中紧握着弓箭,箭头裹着浸了黑油的火绒而点燃。燃烧的利箭竟丝毫未被浇灭,齐刷刷对准了尤明姜。 足尖轻点竹篙,竹篙稳稳地横漂在河心。尤明姜抬头望向两岸,心中瞬间明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又是来杀她的? 真是没完没了。 不管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记不清是第几回了. 对于黑木崖上的某些人而言,尤明姜是个好苗子,武功底子也不错。 在去蝙蝠岛之前,她最多只能拉开三钧的弓。但从蝙蝠岛回来后,据探子回报,她举石锁、练空弦、射靶子,日日勤加苦练,从未懈怠。 如今,她已经能拉开一石的强弓。这样的臂力在女子中极为罕见,实在堪称出众。假以时日,她或许真能在黑木崖崭露头角,成为一员猛将。 只可惜,她脑子里的幻想太多,不切实际。 大抵是想把自己和圣人相提并论,放着好好的富贵闲人不当,偏要上蹿下跳,自讨没趣。听说她为了博取贤名,明明连区区二十万贯钱引都拿不出来,却还硬要学人家施粥,简直是让人笑掉大牙。 即便她这样做了,那些百姓就能对她感恩戴德吗? 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铃医,举着“扶危济难”的幌子,摇着破虎撑,就真把自己当成药王孙思邈再世了?还是说,她把自己当成东汉末年的张角了? 她或许能救得了一人,但天下苍生何其多,又岂是她一人之力所能拯救? 又有谁会真正在乎呢? 然而,东方柏对尤明姜的器重,早已在黑木崖广为流传,尽人皆知。 尤明姜占据蝙蝠岛之后,这一事实更是昭然若揭,即便有人欲作视而不见之态,也难以自圆其说。 只是碍于她尚未在黑木崖正式露面,众人便也默契地保持着缄默,心照不宣。 起初,东方柏给她安排了“执法大长老”的职位,大家只当是个虚衔,觉得她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既没有人脉,又经营不了自己的势力,在黑木崖举步维艰。 除了听起来,挺像被一个黄毛丫头压了一头,实际上并无太大影响,自然没必要放在眼里。 可当时是当时,眼下是眼下。 眼下看来,事情的严重性已非同小可。 先是万马堂,再是长江水运,还有蝙蝠岛,甚至极乐宫也向她示好。 她还结交了一些颇有名望的江湖侠士,单单一个楚留香就很有分量。要知道,叶开、傅红雪、路小佳这类人物,也不是黄伯流、祖千秋之流所能比拟的。 无论她能否成气候,都必须将威胁给扼杀于萌芽之中. “尤长老——别急着走啊,咱们还没好好聊聊呢。” 计无施高声说道,似在邀请故友叙旧,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今日既然是不期而遇,不如就多留一会儿,陪我们好好‘玩玩’。” 尤明姜双眸半阖,站在竹篙上,淡淡道:“明姜不比诸位仁兄,整日清闲得很。如今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改日,端午大宴上见。” 说完,她顿了顿,又轻描淡写道:“哦,我忘了,诸位还不够格进成德殿呢。” 话音刚落,两岸的火箭攒射向竹篙上的人影。 只见竹篙轻轻一翻,水花四溅,河面被激起一片晶莹的水雾。 火箭砸在水面上,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一串急促的气泡。 箭矢扎入水中,转眼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没了,定睛看去,河里已经没了人影. 这一路追杀,不仅没能伤她分毫,反而折损了不少人手。 一时间,众人愣愣地盯着那根沉没的竹篙,雷雨声声,似在嘲笑着他们的无能。没人敢再跳下水去继续追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甘与恐惧交织的沉默。 “叫她跑了!”黄伯流沉声说道,“咱们回去吧。” 计无施却笑呵呵地插话:“遇事就退缩,这就是天河帮帮主的风范?” 黄伯流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怒气冲冲地反驳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要我们把命都搭在这儿?” 他这一声暴吼,震得众人耳膜生疼,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红衣僧人西宝和尚,看得无声冷笑。 他太清楚黄伯流的为人:表面上装得一副慷慨赴义的模样,可骨子里却精明得很,怎么甘心舍了天河帮的家底呢? “这尤明姜确实有点儿能耐,可惜她去的是危城。”桐柏双奇连连摇头,叹道,“想在危城立足,除非杀了惊怖大将军。可这世界上,谁又能杀得了惊怖大将军呢?” “谁都杀不了惊怖大将军?” 一众江湖豪杰对这绝对的说法将信将疑。 这世上哪有杀不死的人?再厉害的对手,终归也有被杀的那一天。 桐柏双奇行事狠辣,但一提到惊怖大将军,声音便压得很低,仿佛生怕惊怖大将军在千里之外能听到他们的议论,伸出巨掌将二人拍成肉泥。 危城,是个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 无论是西方魔教、日月神教还是青龙会,都未能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去。 那里如同一块铜墙铁壁,是惊怖大将军的固若金汤的据点,被他牢牢掌控。 当年日月神教曾花重金疏通关系,好不容易把几个能干的分舵主安排进城。可没过多久,这些人就被惊怖大将军抓起来,按成盗匪,成了他“杀良冒功”的牺牲品。 尤明姜这次难逃一栽了。 “可,可是……”有人迟疑着,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擅自撤退该怎么交代呢? 游迅素来精明滑头,凡事都把利益放在首位。他笑得一脸轻松,说道:“回去复命吧。死了这么多兄弟,咱们也算是尽力了。危城那地方,九死一生,就等着听她的死讯吧。” 众人沉默片刻,随后纷纷点头,转身离去。 让黑木崖的人自己狗咬狗去吧. 滹沱河畔。 烟雨如梭,一条小小的乌篷船飘荡在河面上。 单手轻握着鱼竿,少年往河里抛下钓钩,鱼线掠过半弧垂入河水中。 河面泛起一圈圈的细微涟漪。 岸边的老渔翁轻轻叹息,此人注定空船而返。 夜深雨打,鱼儿早就和星月一起沉眠,哪儿能钓上鱼来呢? 少年毫不在意。他自幼在荒野间成长,早已习惯了在静谧中与自己对话。 对他而言,垂钓不仅是一种消遣,更是一种修行。它能填补他性格中的孤寂,唤醒沉睡的灵感,将纷乱的思绪一一理顺。 这个少年正是冷血。 他披着蓑笠,任凭细雨打在帽檐,眼睛盯着浮膘,脑海里却闪过缉捕任务。 诸葛世叔曾长叹一声,道出此行的艰难险阻,称这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考验。 只因那个惊怖大将军,乃是天下第一大恶人。 哪怕以诸葛世叔的威望,也不免投鼠忌器,世叔甚至将先帝御赐的平乱珏,郑重交予自己。 冷血虽然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与那大恶人一决高下,但诸葛世叔的叮嘱,却如黄钟大吕,回响在耳畔:“切勿鲁莽,须先明察暗访,摸清虚实。” 他深知,这绝非一场简单的较量,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他只有先学会静心,学会隐忍。 待一切了然于胸,待时机成熟,方能一击必胜,为天下除害. 冷血单手撑腮,纹丝不动,一双剑眉蹙起,深沉地望着雨雾朦胧的河面。 船身在风雨中微微晃动,忽然,水面“咕嘟”一声,冒出一串气泡。 冷血握着鱼竿的手微微发紧,只见浮膘缓缓下沉,鱼线绷得笔直,不由心想:“今晚的鱼汤有着落了!” 紧接着,他手腕一抖,只听一阵水花炸响! “哗啦——” 谁料,本该出水的大鱼,却变成了一个湿漉漉的年轻姑娘。 雨滴落在她身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周身弥漫起一层水纱似的薄雾。 姑娘抬起头,手腕上缠着一圈圈的鱼线,怀里还紧紧抱着一条扑腾的活鱼。 两个人,四目相对。 这姑娘身着一袭窄袖衫襦,眼尾微微上扬,鼻梁高挺,她的肌肤不是脂粉堆出来的苍白,而是如凝脂般细腻,透着椴树蜜般的温润光泽。 但最惹眼的,还是她线条流畅的肩背,以及扒着船舷的精瘦小臂。 整个人明晃晃的,清亮亮的,生得极美,却不是那种娇弱的美. 冷血屏住呼吸,怔怔地问道:“你是谁?” “先别管我是谁,”尤明姜撇了撇嘴,举起缠着鱼线的手腕,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这是往哪儿甩钩呢?是钓鱼,还是钓人呐?” 他的脸微微一红,眼神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心里想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横波夺鱼还碰瓷,有没有天理”之类的调侃。然而,这样的话到了嘴边,却像是被无形的枷锁给锁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冷血抿了抿嘴,下颌微微绷紧,将那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向来不擅长这种轻佻的俏皮,面对某些人时,更是连开口都显得笨拙。 尤明姜皱了皱眉,尝试着去解开那一圈圈纠缠不清的鱼线。 可鱼线仿佛有了生命,每一寸都愈发紧绷,愈发难以挣脱,扑腾得水花飞溅。 冷血下意识抬竿去挡,就在这时,尤明姜幽幽叹了一声:“唉,罢了罢了。” 说完,尤明姜攀着鱼线凌空翻身,身形轻盈地一跃,稳稳落在乌篷船里。 她顺手将大鱼扔进鱼篓,这才拍了拍手,转而打量着他。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他腰畔的剑上,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微微睁大了眼睛。 “欸,你用的也是无鞘剑?”——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摘自《碧眼狼崽儿斗将军》:变态BOSS凌落石被刺杀多次,但是每次都毫发无损以后,吩咐众人外传,“谁都杀不了惊怖大将军,他有老婆、子女、家业、势力,还有菩萨保佑。” [好运莲莲]古诗引用②:“惊雷隐隐出惊蛰,绿杨风急”摘自范成大《秦楼月》 [好运莲莲]冷血性格很有趣,天性敬畏好人,喜欢恶斗恶,虽然不轻易杀人,但也不会掣肘自己,他的(不)经典台词:“我借肩膀给你垫高,不碍事;但谁站上去还当头踩我一脚,我就摔死他!” [吃瓜]冷血的剑没有剑鞘,小路的剑没有剑鞘,二人都属于实用派。 [青心]论变态谁是变态[青心] 朋友:[捂脸偷看]宫九和凌落石,这俩人谁更变态呀? 我:[化了]凌落石虐杀善人以后,还把对方的骨头抽出来做武器,人肉伪装猪肉卖给百姓,头扔进茅坑里让蛆虫钻的史诗级大变态[化了]即便把整个恶人谷+宫九融合在一起,估计也没他变态。 第54章 废稿 田埂边,一块大石头横卧在那儿。 冷血径直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抬起胳膊,用皱巴巴的袖子使劲儿擦去脸上的汗。 湿透的衣裳紧紧贴在背上,风一吹,透着股凉意,可他心里却舒坦了许多。 冷血的脸上挂着几分郁闷。 他剑眉紧蹙,似被烦心事轻轻压住了。 这一路走来,只要有人知道他是官差,立刻鸟兽般四散而逃。 那些敢直视他的人,目光里满是嫌弃,仿佛他是一堆狗屎,让人避之不及。 甚至有人在他背后偷偷吐着唾沫。 就像垂钓那一天遇到的鱼姑娘,一听说他是捕快,当即变了脸色,也不管什么无鞘剑的事了,猛地一用力挣开鱼线,“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血连她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只给冷血留下了一团乱糟糟的鱼线,还有满心乱糟糟的疑惑. 自打这件事以后,冷血就像触动了某个要命的开关。这一路上,越是靠近危城,百姓们对他的敌意就越浓。 他处处感受得到被仇恨的滋味儿。 当然,冷血并不是想把这种怪异的气氛,都怪到那位鱼姑娘身上。 因为鱼姑娘的态度,似乎与这些人讨厌官差的理由并不太一样。 冷血总觉得鱼姑娘更像是嫌麻烦,而非单纯的反感。至少“嫌麻烦”还算个理由,总比这种莫名其妙的仇视要好得多。 危城附近的百姓态度,实在是透着古怪。 他那股倔劲儿一下子上来了,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可偏偏毫无头绪,抓不到关键,只能闷着头生闷气,满心的憋屈无处发泄。 想到这儿,冷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坐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田间地头上的忙碌身影. 仲春三月,南方稻区已经陆续开始插秧,但危城一带却有所不同。 这里河网密布,水田连绵,气温回升得慢些,农家担心低温烂秧,插秧总比别处晚些。 这几天,人人忙着翻耕灌水沤田。 农妇们挽起裤脚儿,踏入水田。 她们先拿起锄头,一下一下地翻耕土地,*接着引水入田。水流顺着沟渠缓缓流淌,和新翻的泥土混成泥浆,来日好插秧。 望着农妇们忙碌的身影,冷血心里涌起一股敬意。他深吸一口气,那新鲜的泥水气息直往肺里钻,也把心里的烦躁赶走了一点。 就在这时,晃晃悠悠走来个美丽的农女。 冷不丁,她摸出一把刀,狠狠在左腕上划了一道,鲜血“噗”地冒出来,顺着胳膊直淌。 那农女拖着淌血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朝泥塘冲去。几个农妇扔下锄头,撒腿就追,嘴里不忘大喊:“快拦住她!” 冷血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发了会儿呆,竟出了这种事,他几乎是本能地去救,脚下猛地发力,身形一闪便朝泥塘冲去,鞭长莫及。 眼看着农女即将跳入泥塘,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哗楞楞”的铃声! 风声激荡! 只见一个虎撑不知从何处飞出,急速旋转,旋转着擦过众人头顶。 “嘭!”虎撑精准地击中了农女的小腿。 农女跌在泥塘边的泥地上,这力道恰到好处,既将她击倒在地,又未伤及筋骨。 紧接着,虎撑打着旋儿,弹到农女身后的大槐树上。 槐树枝干微微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惊了一下,随即又将虎撑弹回。它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最终稳稳落入一只修长的手中。 这虎撑使得跟回旋镖似的,出手利落,动作一气呵成,实在稀奇. 顺着虎撑回旋的轨迹望去,只见田埂上站着一个年轻的铃医。 她挎着竹编药篓,手里握着那柄虎撑。 阳光下,她的身影透着一股沉稳的气度。 她头戴笠帽,帽檐微微遮住眉眼。 紫缬襦,绯碧裙,乌发用木簪挽起,脚上趿着一双麻编软鞋,鞋面轻透,透出新麻的浅黄,鞋边沾着几点新泥。 正是那晚在滹沱河里钓上来的鱼姑娘. 但冷血已经顾不上稀奇和叙旧了。 他望着眼前的惨状,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蹿了上来,瞬间浸透全身。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日头惨白地挂在天边,周遭死寂得可怕。 农女眼神空洞,双手紧紧捂住腹部,身子蜷缩成一团。她的裤腿被鲜血蜿蜒浸湿,身下的土地也渐渐染红。 她的手腕还在冒血,浓稠的鲜血顺着指缝流淌,滴落在泥地上,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阿玉——” 一声凄厉的呼喊,直直钻进在场每个人的心底,震得人胸腔发闷。 年轻汉子脚下一软,重重跪在农女身旁,溅起一片浑浊的尘土。他死死抱住自己的妹子,泪水成串地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滚落。 众人蜂拥而上,将年轻汉子和昏迷的阿玉围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作孽哟……那千刀万剐的,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就该遭报应!” “阿玉年纪轻轻,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咋就摊上了这档子祸事。” “可、可那是……咱又能有啥办法?” 这话一出口,现场瞬间安静下来。原本嘈杂的喧闹声戛然而止,连空气都凝固了。 听到这话,那年轻汉子哭声陡高,他将阿玉紧紧抱在怀里. 冷血忍不住开口,向农妇们打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压根儿没人理会他。 农妇们看着他生疏的脸,眼神里满是疑虑和嫌恶,一个个低着头。 冷血急得一脑门子汗。 不管他问谁,都是碰一鼻子灰,人人都像守着什么秘密似的,对他不理不睬。 就在这时,尤明姜终于拨开了层层围堵的人群,挤到了阿玉身旁,“让开,我是大夫!” 见那年轻汉子紧紧抱住阿玉,死也不肯松手,尤明姜忍不住一把揪住那汉子的领子,她手臂一发力,将他推到一旁,低喝道:“少在这儿哭丧!把门板卸了,拖过来!” 阿平如梦初醒,立刻转身,朝着最近的屋子冲去。他知道眼前这人能救自己的妹子,赶紧抹了把眼泪,连滚带爬地去照做。 他一边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在心里向上苍祈求,保佑自己的妹妹能挺过去. “都走开!不要围着看!” 一边吆喝着让众人散开,一边迅速为阿玉加压包扎止血,尤明姜把阿玉轻轻放平,确认伤口没有割破动脉后,迅速用生理盐水冲洗阿玉手腕上凝固的血污,再用碘伏一圈圈消毒。 见众人神色担忧,仍不肯散去,冷血赶忙上前帮忙清场,大声说道:“我是捕快,这儿有我守着,别围在这儿,耽误大夫救人!” “狗腿子。”人群里传来几声低低的骂声。 冷血强忍着怒气,“我不是狗腿子!” 然而,没人理会他,人群依旧嘈杂,那些怨怼的目光,跟针似的扎在他身上。 说实话,冷血早就习惯了。 自从踏入危城的地界,只要一亮出官差的身份,人们就像见了蛇蝎一样避着他。 冷血心里清楚,百姓们对官差的敌意背后,是被惊怖大将军百般压迫的苦楚。 可这种滋味儿并不好受。 冷血无从下手,心头跟压着石头似的. 尤明姜眼尖,找到了出血的血管,取出支【盐酸利多卡因注射液】,轻轻摇匀,将针头对准创口附近,立刻进行局部麻醉。 农妇们围在周围,紧张得喘不过气。她们握住彼此的手,嘴里默念着为阿玉祈祷。 尤明姜没有停顿,开始处理断裂的肌腱,每一针都缝得细密。 不止是周遭的农妇,冷血也倒抽一口凉气,心中满是震撼。 缝合完毕,尤明姜轻轻剪断缝合线,取出无菌纱布覆盖在伤口上,轻轻按压,用绷带进行包扎固定。 包扎完成后,尤明姜给阿玉做了破伤风皮试,确认无过敏反应后,才取出【破伤风人免疫球蛋白】,给阿玉进行注射。 阿玉微微张合着嘴,无声地嚅动着。 “活了!阿玉活了!” “这位铃医的本事真是厉害,谁能想到她竟有这手绝活儿!”. 突然,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传来,阿平扛着门板一路小跑过来,溅起大片尘土。 尤明姜立刻招呼道:“来个人架事!头低脚高,小心点。” “我来!”冷血急忙主动请缨。 他和年轻汉子一起将阿玉轻轻放在门板上,慌手慌脚地抬了起来。 众村民赶紧让开一条道,好让尤明姜继续施救。阿平擦了把眼泪,和冷血一起抬着门板,尽可能平稳地将阿玉抬回了家. 阿玉家是几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 墙是土坯砌的,坑坑洼洼的,缝隙里塞了些茅草,屋里摆了张破旧的木板床,床腿下垫着些破烂木板,床头铺着补丁摞补丁的薄被。 窗户糊着泛黄的油纸,多处破损,风一吹,就跟着风一起响。 繁重的徭役压得人直不起腰,赋税又层层盘剥,日子过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将人轻轻搬到床上,冷血就退出了门外。 阿玉躺在那张破旧的褥子上,身子微微蜷缩,裙子上的鲜血触目惊心。 尤明姜蹲在她身旁,轻轻握住阿玉的手腕把脉,又小心翼翼地掀开阿玉的裙摆。 情况不容乐观。 尤明姜给阿玉掖了掖被子,生怕惊扰了她。随后,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阿平,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跟她一起到屋外说话。 阿平颤声道:“大夫,阿玉她还好么?” 尤明姜沉吟片刻,轻叹道:“胎死不下。” “阿玉她……这可咋办才好啊……”阿平泣不成声,“扑通”一声跪在尤明姜面前。 冷血的心跟着一颤。 “大夫……”阿平仰起头,满脸泪痕,眼神里是近乎绝望的哀求,“我妹子还小啊,真的一点儿法子都没了吗?不管多难找的药,我就是拼了这条命,去偷去抢,也一定弄来!” 双手死死抓住尤明姜的衣角,他额头不断磕在地上:“求您救救阿玉……求求您……” 尤明姜急忙伸出双手,托住阿平的双臂,用力将他往上搀扶,急切道:“快起来,快起来,先别这样,听我把话说完。” “求求您,大夫,求求您……” 阿平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不肯起身,脑袋如捣蒜一般不停地磕着,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突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骤然传来! 三人悚然一惊,下意识地闻声望去. 指尖颤抖着抠紧门框,阿玉勉强稳住身形,她脸色惨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哆嗦: “哥,别为难大夫。这苦日子太难熬了,不如我和腹中烂肉……一起早登极乐……” “咱……咱不治了……” 阿玉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割在阿平心上。阿平瞬间崩溃,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人瘫倒,像失去所有力气的烂泥。 双手却仍死死抱住尤明姜的腿,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仿佛只要一松手,阿玉的生命就会从指间溜走:“大夫,求求您呐,阿玉还这么年轻,她往后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她还有希望的呀……救救我妹子,求您了……” 阿玉别过头去,泪如雨下。 她从未被贞洁观念束缚,只觉得像是被一条臭烘烘的老秃狗咬了一口! 于是,随意抓了副草药,熬了喝下去,谁知道,换来的却是不停地流血。 阿玉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病若治下去,会掏空整个家的积蓄。她不愿拖累哥哥,总得给哥哥留些活命的钱。想起这些,她才在万念俱灰之下,选择了自杀。在她看来,或许这样能一了百了,还能落个痛快。 听了这些话,不单是阿平这个哥哥痛不欲生,冷血也紧攥起拳头,热血直冲脑门! 他一定要为阿玉讨回公道!. 尤明姜用力将阿平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放心,我会尽力的。” 阿平满心感激,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阿玉,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屋子。 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 刚往旁边走了两步,冷不丁猛地转头,质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冷血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她走一步,他就亦步亦趋地跟一步。 “我……”冷血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的,总不能直接说怕她跑掉吧? 就说刚才在田埂边救人的事儿吧,她医术了得,阿玉有她在,康复的希望肯定大增。 尤明姜挑起眉梢,朝他逼近一步,冷血涨红了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这才注意到,他生了双漂亮的绿眼睛。 尤明姜步步紧逼,一直把冷血逼退到篱笆墙外,淡淡道:“挺胸、抬头、收腹!” 冷血硬着头皮,乖乖照做。 回想起那天听他说自己是捕快,她就觉得麻烦,懒得和官差打交道,索性直接跳河离开了。尤明姜冲他一笑,笑得甜甜的,趁他一愣神的工夫,她沉下脸,作势要关上篱笆门。 “等等!”冷血眼疾手快,一把扒住篱笆门,硬是挤了进来,生怕这个老熟人把自己赶走,他磕磕绊绊道:“我不是跟着你,我只是想帮忙……我力气大,还可以跑腿儿!” 听到冷血这么说,尤明姜想了想,点了点头道:“行啊,你还挺会来事儿的。” 随后她吩咐道:“去,舂点儿米,薅一把红苋菜,熬粥。” 听到她给自己安排活儿,冷血心里反倒满是欢喜,乖乖听令照办了。 他喜欢这种有事可做、能够参与其中、不被人排挤的感觉。 对他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善意. 直到他打开了阿平家那口旧米缸。 只见缸底只有十几粒没舂好的糙米,还有几捧长了芽的蚕豆…… 冷血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琢磨片刻,决定先烧水,可抬头一看墙角,才发现连柴火也没有了! 为了凑齐赋税,家里那点儿积蓄被搜刮得一干二净。想去集市上买柴薪,也有心无力。 更不是阿平懒惰,实在是繁重的徭役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每天天还没亮,他就被差役催促着出门,去危城开挖护城河道,直到深夜,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回到家。他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更别提上山砍柴了。 一来,家里又没有骡马可以驮运柴薪。而来,周边山林早已被当地的大户人家圈占,要是擅自闯进去,少不了一顿毒打。 阿玉有时候趁人不注意,会在山林边缘捡些枯枝回来,聊胜于无。谁能想到,那天阿玉上山,竟撞见了惊怖大将军…… 唉,麻绳专挑细处断. 有钱就能解决这些问题,可关键是自己没钱。这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生怕惹恼了尤明姜,被撵出阿玉家,错失了解民情的机会。 冷血急得在原地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尤明姜走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上下打量着他。 “小捕快,你在这儿转圈拉磨呢?粥呢?” 冷血有点儿怕她。 他总觉得,她像个严厉的私塾先生,一旦发现他撒谎,戒尺就会“啪”一声敲在手板上。 “我……”被她这么盯着,冷血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全盘托出。 尤明姜奇怪地问道:“粥煮好了?” “没有……”冷血小声嘟囔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生火了没?” “也没有……”他越说越小声,头也渐渐低了下去。 冷血心里满是懊恼,恨不得自己有个百宝袋,一伸手就能把米缸填满,把柴堆变高,这样就不用面对她审视的目光了。 尤明姜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从竹编药篓里翻出一块豆腐,递到冷血面前。 “豆腐汤会煮吧?”她轻声问。 冷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会!”——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阿玉:背景板里的悲惨路人,遭凌落石侵犯而有孕的农女,逼到绝境而抱有死志,割腕+自溺于泥塘里,冷血亲睹其死而无法救下,打捞上来已经面目全非。 [好运莲莲]“这条小鱼在乎”引用课文《浅水洼里的小鱼》 [好运莲莲]紫缬襦+绯碧裙:出土于甘肃花海毕家滩墓。 [裂开]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变态得让我恶心,真想用汉阳造崩了这个畜牲。 第55章 废稿 冷血接过豆腐,手指微微收紧。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按捺不住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阿玉已命悬一线。 冷血不愿阿玉丢了性命,只巴望着能给阿玉搏出一线生机。 可这个初出茅庐的狼孩,对人情世故不甚了了,压根儿没在心里头掂量掂量,这话从自己嘴里冒出来,让人听着舒不舒坦。 要是追命在这儿,绝不会像冷血这般毛毛躁躁,追命向来都是把话儿说得很漂亮。 老话说得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从嘴里一冒出来,就不再由自己做主了。 有些事,说一遍是提醒;说两遍、三遍,被提醒的人就会觉得不被信任,甚至会觉得自己的能力也遭到无端质疑. 尤明姜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冷血。 她脸上没有不悦,反而带着一丝错愕。 冷血有些发懵,歪了歪头,碧绿的眼睛回望着尤明姜,局促地挠了挠后脑勺。 在尤明姜看来,官差大多是仗势欺人的主儿,而眼前这个小捕快,说话虽然莽直了些,面对被欺负的弱者,却能爆发出一股子侠义劲儿,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 好比一颗藏在粗粝贝壳里的珍珠。 挺难得的。 看来这是个实诚孩子,没什么弯弯绕。 尤明姜没有苛责他,笑了笑,温柔地宽慰道:“你说得对,救人一命,比什么都重要。” 冷血微微一怔,随后嘴角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 得到认可的他,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干劲十足地去熬豆腐汤了. 尤明姜这才收回视线,掀帘进了屋里头。 余光瞥见了她的身影,阿平心头一颤,慌忙站起身来,险些带翻了凳子。 他面容憔悴,嘴唇微微颤动,忍痛想问个好儿,尤明姜却摆了摆手,径直走向了床边。 阿玉双眼紧闭,静静地仰面躺在床上,脸颊毫无血色。 尤明姜轻轻坐在床边,抬手为阿玉掖好被角,随后,她取出一瓶500ml的林格氏液,为阿玉熟练挂好,调整好流速。透明的液体顺着输液管缓缓流入阿玉体内,为她扩充血容量。 眼下棘手的是止血。 凝血酶冻干粉,也只能用于局部止血,绝不能进入血管。 要是能输血就好了。 尤明姜稍作思忖,果断取出银针,指尖捻动,稳稳刺向阿玉的气海、关元、神阙、血海等穴位,借针灸之力辅助止血。 阿玉的呼吸逐渐平稳,胸膛的起伏不再那么微弱,看起来好像有了些生机。 这是个好兆头。 瞧着阿玉的手腕儿,尤明姜轻叹一声,将一盒【重组人表皮生长因子凝胶】,轻轻放在阿玉的床头。 尤明姜直起腰身,侧过脸,见阿平的眉头紧紧拧着,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安心。 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阿平回以一个感激又苦涩的笑容。 眼泪悄悄浸湿了阿玉的枕巾,她悄然睁开双眼,偏过头,那盒能促进割伤愈合的凝胶,正静静地躺在枕头边上. 就在这时,冷血已经把豆腐汤煮好了。 奶白色的豆腐汤,升腾着袅袅热气,冷血端起盛着豆腐汤的碗,双手递给阿平。 阿平接过汤,小心翼翼地走到阿玉床边,一勺勺喂给她。 待阿玉喝完汤,尤明姜又取出阿莫西林胶囊,轻轻掰开阿玉的嘴,喂她服下。 尤明姜并没有刻意躲着谁。 她心里清楚,这些药物根本藏不住。 阿平满心满眼都是妹妹阿玉的安危,为了让她痊愈,哪怕是要他的血肉做药引,估计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只要能救活阿玉,尤大夫就算是个精怪,在他心里与神仙罗汉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冷血则盯着尤明姜手中的药物。 这药与平日里常见的药物不一样,绝不是凡品。 他张了张嘴,最终默默站在一旁,把到了嘴边的问题咽了回去。 管他三七二十一,能救人的就是好药. 喂完了药,尤明姜转身迈向院子。 她脚步不紧不慢,径直走到一棵大榆树旁边,歪头上下打量着,这棵榆树的树枝被砍去了多半,留下许多个突兀的断枝茬口。 光秃秃的。 八成是被冷血砍去生火了。 正想着,冷血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 他跃跃欲试道:“鱼姑娘,还有什么我能帮上的?” 尤明姜怔了怔,轻皱眉头道:“鱼姑娘?” 冷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知姑娘芳名,暂且如此称呼。” 尤明姜沉默了半晌,“那你叫什么名字?” 冷血立马答道:“冷血。” “冷血”这名字,听着倒像个艺名,瞧他这副劲头,叫“犟筋”倒更合适。 尤明姜没把这想法说出来,略作思考后,开口道:“你叫我小明吧,光明的明。” 冷血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说:“小明……那你叫我小冷吧。” 这样的称呼,没了那些繁文缛节,就能以更真实的姿态相对,听了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尤明姜想了想,又问道:“小冷,你识字么?” 官差还有不识字的? 冷血暗自奇怪,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尤明姜又追问:“记忆力怎么样?” 冷血犹豫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尚可?”. 听到这话儿,尤明姜伸出手,“咔嚓”一声,折断一根榆树枝。 她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地上书写起来:川穹、归尾、山甲、皂角刺、蛇蜕、芒硝…… 写完后,尤明姜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轻轻点了点头,“就这些,记下来吧。” 冷血双手抱胸,弯下腰,垂眼黏在地上。 他皱着眉,努力记住这些个药名儿,嘴里还默默念叨着,生怕有所疏漏。见冷血兀自低着头,尤明姜也不催,只耐心等他记住。 “记住了?”她抬起头,掸了掸手上的灰。 冷血抿了抿唇,迟疑道:“……嗯。” 他刚一说完,尤明姜的鞋底儿已经在地上碾了好几下,逐一抹去那些刚写下的药名儿,不放过一丝残留的痕迹。 她一边抹消,一边叮嘱:“这副药是透脓散。要是坐诊大夫刨根问底,你就说,家里的叔叔得了肛痈,脓出不畅,旁的一概不提。” 肛痈…… 听到这俩字儿,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冷血咳嗽了几声,涨红了脸。 待缓过劲来,他便琢磨起这其中的门道。 琢磨了会儿,冷血恍然大悟。 要是说头脸有异样,大家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很难瞒得住。但要是说屁股上的肛痈,谁又会真的去扒了裤子查看呢? 想到这儿,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这是个聪明法子。 这副药,颇具攻伐之力。 气血两虚的人是断断不适合服用的。 尤明姜心里早有盘算。 她真正想用的药物,不过是芒硝、归尾、蛇蜕、川穹这几味罢了,而竹编药篓里有枳壳和益母草,只要把这些个药材凑起来,恰好是一剂治【胎死不下】的药汤。 她握着榆树枝,又在地上补了一行药名:熟地、白芍、阿胶、黄芪、炙甘草。 这一副是补血药。 冷血默诵着这些药名儿,努力将它们记住。 确认冷血记住后,尤明姜抬起脚,用力地在地上踢动着,尘土飞扬起来,地上的字很快就被踢散、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将那两行药名又复忆一遍,冷血望向她,等着听她接下来的指示。 尤明姜道:“一副用于补气血、治虚损,另一副专门解热毒、疗痈疽……一副去城西抓,一副去城东抓,可别闹出什么动静来。” 冷血眨了眨眼睛,“放心吧,我晓得轻重,绝不会说漏嘴的。” 尤明姜道:“你要是说漏了嘴,你自己担待着就是了,可别把我供出来。” 说完,她去舀了碗豆腐汤,走到门槛边坐下,轻啜着豆腐汤,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冷血却犯了难。 小明已经做了那么多,也该轮到他出力了。但他近日奔波于几起棘手案件,垫付了不少费用,不免…… 不免有些囊中羞涩。 这些药材都不便宜,阿胶更是颇为昂贵…… 冷血抿着唇,有些局促地摩挲着剑柄。 尤明姜挑了挑眉,调侃道:“怎么还不去抓药?” 冷血脸颊滚烫,“药钱……不够。” 话还没说完,钱袋就砸进了他的手心,里头装着几角碎银子和两三贯铜钱,沉甸甸的。 尤明姜调侃道:“难怪你叫冷血,囊中羞涩,还怎么热血得起来?” 冷血脸色涨得通红。 他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声咕哝道:“别乱取笑人……” 诸葛师叔总夸他聪颖,他也觉得自己脑子蛮灵光的,可她一句话就能让他乱了阵脚。 冷血声音发闷:“那……我去抓药了。” “嗯。” 尤明姜舀起一勺豆腐汤,遮住了嘴角的笑意,她心想:这人,真是个榆木脑袋. 傍晚时分,冷血提着两副药回来了。 树枝“噼里啪啦”作响,药罐里的汤药“咕嘟”翻滚着。尤明姜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给药罐扇着火,一边问道:“你来危城是办案的?” 冷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眉头轻皱,眼中满是疑惑,“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尤明姜嘴角微扬:“跟踪你来的。” “跟踪我?”冷血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 尤明姜再也憋不住笑,随手抄起一旁的蒲扇,往冷血怀里一塞,半真半假道:“说什么你都信!那我说自个儿是黑木崖执法大长老,特意来这儿建分舵的……你要不要信?” 她眉眼弯弯,神情活像一只狡黠的狐狸,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戳戳她的脸。 冷血一听这话,脊背猛地绷紧,但抬眼看到尤明姜一脸的促狭,他又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握住大蒲扇,轻轻地摇啊摇,只当她又在没正形地戏弄自己。 这一低头,却恰好错过了尤明姜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要知道,日月神教在江湖上恶名昭彰,平日里行事诡秘,教众行事更是肆无忌惮。 当着官差的面儿,日月神教的成员扬言要建立据点,换作其他捕快,早就拔刀相向,免不了一场鸡飞狗跳的追捕。 这个小捕快倒是很特别。 瞧着小心翼翼煎药的冷血,不禁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一丝饶有趣味的笑意。 瞒? 能瞒得过谁啊? 这个小冷捕快,一听到“惊怖大将军”几个字儿,整个人就激动得不行。 只要是个人,稍稍用脚趾头想一想,都能猜到他的任务吧? 真是个实心眼儿 转眼又过了两日。 在豆腐汤和补血药的滋养下,阿玉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 尤明姜遵循“急则治其标”的医理,把治疗的事儿提上了日程。 她对阿玉兄妹俩如实相告:“这副药原本药性平和,但剂量加倍,药力猛烈。我必须跟你们说实话,用药之后,我没法保证毫无风险,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将用药风险如实相告,对阿玉兄妹而言,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作为医者,秉持着仁心与良知,她绝不能有丝毫隐瞒。哪怕这真相会带来一时的痛苦,也远比未知的隐患要好受得多。 阿玉静静听完,脸上既不见恐惧,也瞧不出悲伤,生死一线间,什么都不值得在意了。 阿平默默垂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玉释然一笑,接过那碗黑漆漆的药汤,一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汤药见底,阿玉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痛楚,未及细辨,一股暗潮已经从剧痛的腹腔冲了下来。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渗出,她双眼圆睁,盯着那泛黄的破窗纸,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压抑的低吟。 门帘外,隐隐传来阿平压抑的啜泣声。 尤明姜俯下身,附在阿玉耳边,急切道:“撑住了,不能泻了这口气!你还没有大仇得报,还没有还自己一个公道!” “你不可以丧气,不可以放弃自己……你还要亲眼看着,元凶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呢……” 听到这话,阿玉涣散的眼神又渐渐聚焦了,她死死地握住尤明姜的手,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抠得鲜血淋漓! 那是对复仇的渴望。 终于,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过后,隐忍的痛苦与屈辱,统统都尘埃落定。 屋外。 冷血松了一口气。 阿平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悲喜交加. 料理完一切,屋里头留下阿平照顾阿玉。 眼睛碧绿的小捕快,正仰头望着老榆树发呆。 尤明姜掀帘,款款走了过去。 忽听一声低呼,只见冷血神情雀跃,伸手指着一截儿光秃秃的榆树枝子,“小明你看!” 抬头才看清了冷血的欢喜从何而来。 那光秃秃的枝条上,顽强地钻出几粒儿新芽,或鹅黄,或嫩绿,正迎着微风舒展。 尤明姜也看呆了。 她喃喃道:“枯木逢春犹再发……” 春来,万物复苏。 枯死的树仍旧可以焕发生机;而人呢,虽无两度少年,却也不乏绝境逢生的希望。 你瞧,春天可真好呀. 与此同时,系统播报声在尤明姜的耳边适时响起: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老渠镇上行侠仗义,成功拯救一名遭受性暴力的弱质女流,义酬已发放到您的竹编药篓。】 义酬如下: 【血红蛋白氧载体(HBOC)500ml*10袋】 【米非司酮片10mg/片*2片/盒】 特殊义酬: 【多糖铁复合物胶囊0.15g*30粒/盒】 【特发此礼,以资鼓励,望少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药方:蛇蜕法出自《续名医类案》陈斗岩治妇案;透脓散出自《外科正宗》卷一。 [好运莲莲]古诗引用:“枯木逢春犹再发”出自《增广贤文》,下句是“人无两度再少年”,可是[让我康康]春光烂漫,“别辜负眼前季节”。听《咏春》这首歌,真的会让人觉得心里很幸福[摸头] [托腮]明姜兜圈子买药,是因为凌落石的监听无孔不入,危城百姓噤若寒蝉[化了]还记得殷动儿和萧剑僧坐在水池边聊天,偶遇凌落石,然后特写了水池里的“吐泡声”……吐泡声[问号]怀疑水下有人监听。 [蓝心]叮!您有新的救了么订单,请及时处理! [蓝心]尤明姜(扒拉订单):[彩虹屁]蓉嫂、殷动儿、萧剑僧、小秀、猫猫姑娘、老渠百姓、赴京上书的*太学生……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那年的路人”灌溉营养液+5,“白桃乌龙”灌溉营养液+1,“醉生梦死”灌溉营养液+5,“鹤九清要上岸”灌溉营养液+8[红心] 55-60 第56章 废稿 血红蛋白类氧载体溶液,堪称“人造血”,它的一大亮点在于没有血型限制,也不会引起严重的免疫反应。 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尤明姜立刻用【药葫芦】进行复制,保险起见,她把药葫芦放进了竹编药篓的空间里。 冷血只感觉自己眼前一花,好像有个黑黢黢的葫芦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 他揉了揉眼睛,心想:方才那是什么?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小明……”冷血张了张嘴,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方才是不是……” 尤明姜懒得解释,轻飘飘地回道:“不是,你眼花了。” 冷血皱了皱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尤明姜,像是要从她身上挖出点什么来:“当真?可我怎么感觉……算了,是我眼花吧。” 他抿了抿唇,见她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也就没再追问下去。但心里却暗暗留了个心眼,她身上好像藏着不少秘密。 见他还在那儿琢磨,尤明姜干脆直接支开他,开口说道:“我说你呀,要是闲得发慌,不如去打点儿柴。柴禾不够烧的。对了,别总盯着一棵榆树砍,那树没招你也没惹你。” “好,我这就去。”冷血虽然心中疑惑未消,但还是乖乖点头应下。 瞥了眼渐渐西沉的太阳,冷血刚想要走,忽地想起什么,他又回过头来,抿了抿唇道:“那……我该砍些什么树?” “嗯?”尤明姜微微一愣。 冷血又重复一遍:“你说不要砍榆树,那我砍些别的树?” 尤明姜轻声嘟囔:“……真是榆木脑袋。” 冷血抿紧了嘴唇,垂下眼眸,眼睫轻轻颤动:“我只是想问清楚,免得一个疏忽,又让你不高兴。” “我哪儿不高兴啦?说得我脾气很坏似的。”尤明姜反驳道。 “……是我没说清楚,”冷血沉默了一瞬,声音低低的,“那你说该砍什么树吧。” 尤明姜挑了挑眉,眼神里透着几分促狭:“……我说砍什么,你就砍什么?哎呀呀,小冷捕快,这么听我的话呀?” “你吩咐的事,只要……是合理的,我自当尽力去办,不然……”他瞥了尤明姜一眼,眼神飘忽不定,“又要被你戏耍了。” 尤明姜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哑然失笑:“行了,砍些顺手的,你觉得合适就行。” 听她这么说,冷血松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跑出去打柴。不多时,他打了一大捆粗细适中的柴禾,脚步匆匆地背了回来. 尤明姜正给阿玉挂了一袋“人造血”,又喂了多糖铁复合体胶囊。 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冷血把柴码放整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到井边,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 清凉的井水“哗啦”一声扑在脸上,冷血浑身一激灵,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一下子便捕捉到了尤明姜的身影。 尤明姜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不错。” 冷血轻咳一声,别过脸去,假装不在意地摆摆手:“咳……这有什么,顺手的事儿。” 踌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道:“晚饭……需不需要……帮忙的?” 尤明姜先是一怔,那神情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新奇事儿,紧接着,她眉眼弯弯道:“呦,你是田螺小伙儿转世啊? 冷血一脸茫然,完全不晓得“田螺小伙子”说得是什么意思,但见她笑靥如花,冷血一下子便看呆了,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这明媚的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缓缓垂下头,讷讷道:“小明……是不是觉得我多管闲事……” 听到动静,阿平赶忙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心里明镜似的,哪能让冷血去操持晚饭。冷血虽年龄不大,头上没戴交翅幞头,却一身官差气息十足的打扮:灰蓝圆领窄袖的缺胯衫,腰束捍腰革带,脚蹬皂靴,腰间斜佩一柄无鞘薄剑,双臂扎着黑褐色的襻膊。 阿平又不傻,哪儿能看不出来?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慌不迭地挤到前面,神色满是焦急,连声道:“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要不是神医,我这可怜的妹子恐怕早就……唉!” 说到这儿,阿平重重地叹了口气,紧接着,他又赶忙说道:“无论如何,还请神医……哦,还有这位……这位小爷,务必赏个脸,让我招待二位吃顿饭,聊表谢意。” 碍着尤明姜的情面,阿平心里再怎么抵触官差,也只能硬生生把那股情绪压下去,极不自然地把冷血也一同邀请了。 听到阿平对自己的称呼,冷血显得有些不自在,他偷偷瞥了尤明姜一眼,“叫我冷血就好,或者冷捕快也行。” 阿平没理会他,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尤明姜,双手局促地搓来搓去,带着几分恳切,再次开口道:“神医啊,我就想实实在在尽份心意。家里头确实没什么好吃的,可我就盼着您能给个机会,让我稍微表示表示。” 尤明姜轻声应下:“好,那就叨扰了。不过……” 阿平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不过?” 尤明姜微微一笑,转身取出一石弓,目光捕捉到一只飞过的野鸭,搭箭、拉弦一气呵成,她稳稳地抬起手臂,将箭头锁定那一只野鸭,嘴角微微上扬,“正好添个菜。” 话音刚落,利箭“嗖”地疾射而出,直奔野鸭而去。只听“噗”的一声,野鸭应声落地,在草丛中扑腾几下,不再动弹。 阿平惊呼一声,他脚下生风,几步跨到野鸭落地之处,迅速俯身将野鸭提了起来。这野鸭体型小巧,飞行速度极快,身姿灵活,想要用弓箭射中,难度极高。 也难怪阿平会如此惊叹。 冷血眼中陡然一亮,忍不住脱口而出:“小明,这准头绝了!” 尤明姜眉梢轻扬,神色间透着几分自信,笑着说道:“我这儿添了道飞禽,接下来可就看你的咯。” 冷血抬手挠了挠头,目光先是落在阿平手中那只肥美的野鸭上,随后又转向尤明姜,眼中满是询问之意:“要不,我去抓两条鱼来?” 阿平一听,连连摆手道:“说好是我请二位,这怎么……” 冷血偏过头来,询问似的望着尤明姜,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冲她挑了挑眉。 尤明姜抬眼望向天际,神色平静,淡淡开口:“嗯,太阳就要落山了。” “好,我尽量快些。”听到她的话,冷血重重地点了下头,几个箭步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阿平拎着那只滴血的野鸭,目光追随着冷血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将视线收回来。 他看向尤明姜,犹豫再三,他还是开了口:“神医,我瞧着那位官差很听你的话,你们是不是认识许久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尤明姜的神色,生怕自己唐突了。 尤明姜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有多言半句。 很听她的话? 但愿小冷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不会后悔现在听自己的话。 阿平偷偷瞄了尤明姜一眼,那股压抑的沉默,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犹豫再三,他还是鼓起勇气道:“神医,这天色渐晚,他……能及时回来吧?” 尤明姜抬眸,目光在天边那一抹余晖上稍作停留:“他既应下了,就做得到。” 话虽这么说,但阿平心里就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抓鱼哪有那么容易? 真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来吗? 要是来不及,去乡亲邻里处赊借些食材,说不定还能凑一凑。 可再耽搁下去,恐怕没地儿去赊欠了。 阿平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不停地搓着手,每隔一会儿就伸长脖子,望向冷血离去的方向,满心盼着他能快点儿出现。 最好下一秒,冷血就带着鱼出现在眼前,好让自己这颗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被夕阳染成了橙红色。 就在阿平几乎要坐不住的时候,冷血的身影终于匆匆出现。 他双手各抓着一条鱼,鱼儿还在奋力扑腾着尾巴,水珠随着它们的扭动飞溅开来。冷血挽着袖子和裤腿,几缕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冷血几步跨到尤明姜面前,微微喘着气,晃了晃手里的鱼。平日里冷峻的脸上,竟浮现出几分孩子气,他邀功似的说:“小明,你看这两条鱼够吗?” “我让你去抓鱼,你就去……”尤明姜微微啧舌,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饶有兴致地凑近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你这么听我的话?” 见她突然靠近,冷血像触了电一般,耳根瞬间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只是做我能做的。” 他顿了顿,似是在平复内心的慌乱,低头看着手中活蹦乱跳的鱼,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是听你的,我是听对的。” 阿平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见冷血回来,明显松了口气,抓紧时间去生火。 冷血拎着鱼走到水池边,蹲下身子,开始认真洗鱼。 尤明姜慢悠悠地跟了过去,往嘴里塞了块饴糖,嘴角噙着一抹笑,打趣道:“呦,像模像样的嘛。” 他正专注地处理着鱼,丝毫没注意到她的靠近,冷不丁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都跟着一抖。他稳了稳心神,故作镇定地说:“这……这有什么难的?” 他斜眼瞥了她一眼,又继续清洗鱼,低声说道:“我自小在山林长大,这些事做起来倒也顺手。” 尤明姜挑了挑眉,追问道:“自小在山林里长大?” “嗯。”冷血薄唇轻抿,声音低沉,“我是个弃儿,是狼群将我养大……”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继续说道,“以前在山林里,与狼群为伍……为了果腹,什么都做过。” 尤明姜声音压得极低:“你……从来都没想过找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冷血手头的动作一顿,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水盆里扑腾的鱼身上,那些鱼儿在水中翻腾跳跃,似乎在嘲笑他的疲惫,“我从小在山林里长大,习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现在有师父和师兄陪着我,我觉得挺好……” 少年捕快没有告诉她的是,他虽然知道自己身负血海深仇,但仇人究竟是谁,却无从探寻。 冷血眼眶一热,忙不迭地低下头,把脸藏起来,装作一心一意洗鱼的样子。 不想让旁人瞧见自己的情绪. 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冷血的肩膀,“以你的本事,将来定能成为名震江湖的神捕,到那时,身世之谜就会水落石出。” “小明……”冷血心里猛地一震,仿佛被什么轻轻击中。 他抬眼看向尤明姜,嘴唇下意识地张了张,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默默地合上,原本因身世而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被填得满满当当。 尤明姜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鼻子被揉得发红,一抬眼,就看见冷血还愣在原地,眼神里透着一股懵懂劲儿。她嘴角一勾,笑着打趣道:“好家伙,我就说怎么突然打喷嚏,原来是你在心里偷偷编排我呢?” 冷血眼神慌张,动作僵硬地摆了摆手:“没有。你对我很好,我不会这么做。” 尤明姜脑袋一歪,满脸写着不解,上上下下打量冷血一番:“……好?我可没少差遣你,一会儿让你炖豆腐汤,一会儿又让你去砍柴、抓鱼,还说你是榆木脑袋,你就一点儿不恼火?” 冷血眼睑轻垂,细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嘴角微微一动,转瞬即逝的笑意被完美隐藏,语气平静:“不会,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为接下来的话积蓄勇气,随后抬眼看向尤明姜,目光坦荡,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声音不自觉压低:“能帮到你,我……乐意的。” 尤明姜不禁重复道:“你乐意?” 冷血的耳根儿悄然泛红,别过头,声音低沉沙哑:“嗯……能帮上你的忙,我……挺乐意。” 他抿了抿唇,眉头轻皱,似是对自己直白的表达感到懊恼,又硬着头皮补充,“小明很特别,和我之前遇到的人都不一样。”说完,才惊觉用词不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磕磕绊绊道:“我是说,你的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我……佩服。” 尤明姜瞧着他那手足无措的窘态,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开了花。 冷血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转瞬即逝。 他轻咳一声,试图掩饰自己被感染的情绪,嘴角微微勾起,虽幅度极小,却也泄露了他内心的愉悦。 瞧他还在那装模作样地洗鱼,尤明姜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边抹眼角边打趣:“再这么洗下去,鱼都得被你搓成鱼泥咯!” “啊。”冷血动作一滞,手上的水顺势滑落。 他轻咳一声来掩饰尴尬,转瞬又抬眸看向尤明姜,“这鱼……你想怎么做?” 尤明姜好奇地问:“你还会做鱼?” 冷血微微垂眸,“略知一二,可烤着吃,亦可煮成鱼汤。你想吃哪种?” 想起开封时兴的金齑玉脍,尤明姜嘴角一弯,笑着说:“生鱼脍怎么样?” 冷血面露难色,轻轻摇了摇头,“生鱼脍……我没有什么经验,怕是难以做好。” 说着,他将鱼重新放回盆中,目光略带歉意地看向尤明姜,眼神中闪过一丝局促:“换个做法吧,其他的我尚可一试。” 尤明姜冲着他勾了勾手指,轻声唤道:“过来。” 冷血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 还未等他开口询问,脑袋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暴栗,他轻皱了下眉,却没出声。 尤明姜双手抱胸,下巴微微扬起,眼神带着几分嗔怪:“小冷,这鱼还是让阿平来做吧。你想想,这顿饭是阿平特意用来答谢恩情的。像他们这样朴实的人家,最看重的就是把人情还上。今天咱们已经自备食材了,要是连饭菜都自己动手做,阿平心里肯定过意不去,会觉得欠咱们更多了。” 冷血微微一怔,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神色有些犹豫。 尤明姜轻轻拍了下冷血的胳膊,温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坏心思,就是单纯想帮把手。要是你把活儿都抢了,他心里肯定空落落的,一番热忱都落了空。毕竟这是他张罗的饭局,他肯定想亲力亲为来表达谢意。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安心把这份人情还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冷血眼中闪过一丝恍然,没再多说什么,将洗得干干净净的鱼递给了阿平,而后走到她旁边,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水渍. 尤明姜伸手探入褡裢,摸索一阵后,掏出一块饴糖。 冷血不经意地转头,目光被那饴糖吸引,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尤明姜眉眼带笑,眼底藏着几分促狭,轻笑着说道:“喏,孺子可教。” 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往冷血嘴里塞了块饴糖。 面对她这毫无征兆的“突袭”,冷血彻底乱了阵脚,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饴糖的甜便在舌尖晕染开来。他的眼睛睁得微微有些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大脑像是突然死机,全然忘了嘴里还含着那块糖,机械地开合着嘴,却没了咀嚼的动作。 一股热流毫无预警地涌上心头,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悄然扎根。 冷血的心脏怦怦狂跳,耳根也渐渐地泛起了红晕。 尤明姜还在兴致勃勃地说:“说起来,你这身世离奇得很,听着就跟那柳毅传的传奇故事似的……将来必能在江湖上闯出偌大的名头!” 等他从那股莫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正在吃糖的动作微微一顿,冷血垂下眼睫,“我不过是运气好,命硬些罢了。我志不在名震江湖,只想当好一个捕快,将坏人都绳之以法。” 尤明姜微笑道:“江湖这么广阔,你只管踏实做好捕快的本分,说不定哪天呐,名声就自然而然传遍江湖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今日这番话。” 心底暗自补充道:最好不是因为抓我这个日月神教的女魔头. 冷血抬起头,目光却不敢直视尤明姜,只是游移着,嘴唇微微颤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又过了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薄唇微张,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小明你……一直都是一个人?”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迅速别过头。 尤明姜歪头一笑,调侃道:“怎么突然问这个?难不成你想收留我?” 说完,还伸手戳了戳冷血紧绷的肩膀,眼里满是戏谑。 冷血被戳得肩膀一缩,闷声道:“别乱说。” 话虽这么说,可微微发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 尤明姜微微一笑,眼里带着一丝怅惘:“我倒也不算孤身一人,只是在等人。” 想起了路小佳,她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冷血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等谁?” 话一出口,冷血就后悔不迭,暗自腹诽自己实在多事。 心底却按捺不住的好奇,他抿紧嘴唇,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尤明姜脸上。 既盼着她回应,又害怕听到不想面对的答案。 尤明姜轻轻摆了摆手说:“不提了。” 见她明显不想再提,再追问下去不妥,脑袋跟着耷拉下来,“是我多嘴了。” 瞧他这副模样,尤明姜抬手又往他嘴里塞了块饴糖,笑着打趣:“好啦,别耷拉着脸,再这样,都能挂油瓶啦!” 嘴里原本未化完的饴糖,又添了新的一块,两种甜味在舌尖交融,一路蔓延,直抵心底,刚刚那丝丝缕缕的失落,也被这甜蜜驱散了大半。 冷血含着糖,怔怔地冒出一句:“这糖很甜。”. 目光落在冷血腰间那柄无鞘剑上,她喃喃低语:“他用的也是无鞘剑。” 听到这话,冷血下意识地摸了摸剑柄,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江湖中使剑之人众多,但用无鞘剑的却寥寥无几。 无鞘剑锋芒毕露,毫无遮掩,稍有不慎,便会伤到自己,甚至反噬其主。 正因如此,它被江湖人视为凶险之物,鲜有人敢于驾驭。 对冷血而言,这柄无鞘剑就像是他的人生,直面锋芒,毫无退路,一往无前。 冷血语气干巴巴地问:“他是谁?” 他的口吻似是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问的琐事。 尤明姜手托着腮,双肘轻支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脚,轻轻叹了口气说:“一个爱吃花生的笨蛋,有一点点可爱。” 听到这话,冷血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连指节都泛白了,他微微皱眉,脸上闪过一抹嫌弃,闷声嘟囔:“爱吃花生的笨蛋……还可爱?”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于是又假装漫不经心地追加一句:“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说不太清楚。”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 “说不太清楚?”冷血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眉头皱得更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你们相识已久,怎会不知彼此的关系?” 他微微前倾,眼睛紧紧盯着尤明姜,像是要把她看穿,心跳也莫名加快。 尤明姜不答反问:“小冷,你多大了?” 这问题来得突然,冷血微微一愣,目光中闪过一丝茫然,下意识地答道:“十六七岁。” “难怪你不懂。”尤明姜笑着摇了摇头。 “不懂什么?”冷血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却结结实实又挨了个暴栗。 尤明姜像是被戳中了笑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见此情景,冷血哪儿还不明白自己被故意逗弄了。 他叹了口气,胸膛微微起伏,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直到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他才板起脸,带着一丝佯装的嗔怒,像是在提醒她,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小明,你就不怕我真恼了?” “恼吧。”尤明姜眨眨眼。 她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嘴角依旧高高上扬,笑意盈盈地看着冷血,那模样仿佛在说,她就等着看他怎么恼。 冷血脸红了一瞬,轻声嘀咕:“……拿你没辙。”——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血红蛋白类氧载体溶液:暂时还未广泛应用于临床治疗。 第57章 废稿 阿平手脚麻利,整饬了几道菜。 一碗清汤寡水的豆腐汤,几碟腌雪里蕻、酱萝卜和霉豆豉;每人一碗荠菜粥,是用米缸里仅剩的糙米,掺杂着荠菜,煮成了粥。 半只野鸭,一条鱼,则为席面上添了一些荤腥。 这日子过得拮据,邻里关系却还算不错,好歹借来一些荤油和盐巴。 但阿平看着这简陋的几道菜,还是觉得实在不成样子。于是,他又去水田里捞了些螺蛳,做了道炒螺蛳。这道菜,是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最能拿得出手的食物了。 因屋里比较简陋,阿玉又需要静养,阿平便把菜一一端到了院儿里的大磨盘上。 尤明姜知道他没什么银钱,家里也没粮没布帛,并没有挑挑拣拣。虽然说是还人情,但总不能让人家掏空家底儿,她执意让他留下一半鸭肉和一条鱼,以备不时之需。 阿平心里很是感激,一咬牙,索性搬出了一瓮青梅酒。 危城的百姓一向有在春末酿制青梅酒的传统。 阿平家里是没有冰糖的,但他家有一瓮自酿的糙米浊酒。 这酒是用糙米和酒曲发酵而成的,带着一股浓郁的米香。阿平把青梅放入酒坛里,经过一段时间的陈酿,糙米浊酒便吸收了青梅的酸甜,变成了一瓮可以入口的青梅酒。 “这酒是自家酿的。” 阿平从陶瓮里舀出浊酒,倒入两个粗瓷碗中,酒水还掺杂着些许沉底的米渣和青梅肉。 倒完酒,阿平便转身去了厨房,招呼二人先动筷子,他说要把剩下的那条鱼和半只野鸭用盐巴腌上,毕竟这天气渐渐暖和,东西很容易招小虫,说不定还会有偷嘴的耗子 尤明姜端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酒。 酒液在唇齿之间徘徊,她眯着眼睛,细细咂摸着青梅酒的清甜。 片刻后,她才慢慢咽下,轻轻晃了晃脑袋,回味着青梅酒的滋味。 冷血的目光落在尤明姜手中的酒碗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小明……”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还是少喝些酒吧。” 尤明姜露出一抹笑意,反而冲他面前的酒碗轻轻努了努嘴。 冷血不好再拒绝,端起酒碗抿了一小口。 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他眉头紧皱:“好辣。”说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原来你不会喝酒啊。” 尤明姜抬手,轻轻顺着他的后背。 冷血心中一暖,竟有些舍不得这片刻的接触,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直冲喉咙,辣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冷血咳嗽了几声,却硬生生憋回了眼泪,语气倔强道:“不过,这酒……也还能接受。” 尤明姜轻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不能喝,干嘛还要喝完?” 冷血被辣得直伸舌头,含糊不清道:“小明都能喝,我……也要喝完。” 尤明姜微微一愣,随即轻笑出声:“……真是个榆木脑袋。” 听到她这么称呼,冷血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抹红晕从脖颈迅速窜上耳朵。 “我……我才不是榆木脑袋。”他有些慌乱地辩解,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羞涩 说完,他学着尤明姜的样子,端起酒碗,先含了一小口酒,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不能喝还硬灌……你晕不晕?”尤明姜斜睨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冷血放下酒碗,故作镇定地摇了摇头:“不,这酒……也没什么厉害的。” 头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但冷血不想在她面前丢脸,嘴比鸭子的还要硬三分。 尤明姜笑了起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见她如此豪迈,冷血不禁有些佩服。 但酒劲儿上涌,他的脑袋开始发晕,眼神变得迷离起来,看着她的脸也有些重影。 “唔……小明真是好酒量……”冷血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迷糊,声音也软了许多。 “喂。”尤明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冷血努力睁开双眼,想看清尤明姜的脸,声音带着些许醉意:“嗯?小明……什么事?” 尤明姜笑眯眯的,伸手轻轻拉过他的手来,冷血醉眼朦胧,只觉她的手很暖。 他心中不禁一荡,下意识地握紧了尤明姜的手,声音低哑道:“小明……” 正准备说些什么,尤明姜笑得眉眼弯弯,突然狠狠在他的虎口合谷穴掐了一把! “嘶!”冷血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迅速抽回手,酒意褪去大半,“小明,你做什么?” 尤明姜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清醒了?” 冷血长叹一口气,抬起头,眼神里弥漫着化不开的幽怨:“嗯,这下可算清醒了。这法子……还真是立竿见影,够厉害的。” 尤明姜轻笑道:“不许叹气,笑一个。” 冷血脸上闪过一丝为难。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牵动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 “这样……可以吗?”冷血紧张道。 他不是不会笑,只是笑得少。 平常也没有什么值得他开怀大笑的事。 可在尤明姜面前,他总是容易害臊。 越是想笑,就越笑不好,显得越滑稽. “不可以。”尤明姜冲他促狭一笑。 冷血抬起头,正好撞进她的笑容里,他微微失神了一瞬,随即眼睑微垂,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那小明觉得,怎样才算合适?” 尤明姜眼珠一转,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二话不说,抬手就朝着冷血的嘴角伸去。 嘴角被她扯起,形成一个有些滑稽的弧度,冷血却没有半分恼怒。 他一双碧绿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困惑:“这样……算笑吗?” 见他一脸认真,尤明姜忍不住想逗逗他,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给你讲个笑话。”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地问,“小蚯蚓问蚯蚓妈妈,爸爸去哪儿了?” 刚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就忍不住想笑。 冷血眉头微皱,不知道这笑话的笑点在哪里。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却还是耐心地听着,静静地等待着下文:“然后呢?” 尤明姜乐不可支,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说道:“蚯蚓妈妈说,你爸爸陪人钓鱼去了。” 冷血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上扬,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这……挺有趣的。” “说得好像你听懂了似的。”尤明姜调侃道。 “听懂了呀,不就是有去无回吗?”冷血认真地回答。 尤明姜有些诧异:“敢情你能听得进去……唔,我再给你讲个吧。” “好。”冷血双手抱臂,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尤明姜想了想,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知道什么动物只有母的吗?” 冷血眉头微皱,陷入沉思,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各种动物,却始终无法确定答案。 “这……”他抬眸看向尤明姜,眼中带着疑惑,“是什么动物?” 尤明姜憋着笑,故作严肃地说:“蜈蚣。” 冷血略一思索,浓眉微蹙,眸中带着疑惑:“为什么是蜈蚣?” 尤明姜忍不住轻笑出声:“无公。” 冷血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嘴角也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好像有一种传染快乐的魔力。 他没有用错字眼儿,不是传递,而是传染。要比传递的速度更迅猛,更不可抵挡,更容易让人不知不觉就陷入其中。 就好像闻到了油菜花香气的蜜蜂,脑袋昏昏的,醉醺醺的. * 如果尤明姜知道他的想法,她一定会说:“你这榆木脑袋,你这是喝醉了。” 越是自家酿的酒,越是有后劲儿。 瞧瞧他这副面色酡红的模样,待会儿只消一吹风,保准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可眼下,即便不喝酒,也足以令人沉醉. 相较之下,尤明姜的状态要好上些许。 她喝酒就跟喝水似的,眼睛亮亮的,两颊晕开了淡淡的红霞,轻敷了一层明艳的胭脂。 冷血微微晃了晃头,努力定了定神,试图将小鹿乱撞般的异样情绪压下去。 就在这时,阿平终于结束了手头的忙碌,从厨房走了出来。 见状,冷血只好闭嘴,不再多言. 阿平倒了一大碗酒,谢过尤明姜的救命之恩,陪坐寒暄了片刻,便要起身去照顾阿玉。 冷血正准备开口询问阿平,阿玉究竟是不是遭那惊怖大将军毒手才落得如此境地。 话到嘴边,突然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原来是尤明姜不着痕迹地踢了他一脚。 冷血身子一缩,目光从阿平身上移开,投向尤明姜,一双碧绿的眼眸写满了不明所以。 尤明姜正慢悠悠地挑着鱼刺。 冷血抓的这种白条鱼,扁扁的,很细长,肉质细嫩鲜美,但刺儿多。 尤明姜看着阿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屋内,这才缓缓放下筷子。 “你仔细想想,你打算问出口的那些话,对他们兄妹而言,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凶手或许忌惮你,不敢轻易对你下手,但阿平和阿玉呢?阿玉重伤在身,阿平心力交瘁,日子本就艰难。在凶手眼中,他们不过是蝼蚁,一旦被推到风口浪尖,还能有安宁日子吗?到那时,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 冷血皱眉道:“我不太明白。”. 尤明姜道:“危城是惊怖大将军的老巢,他在此地权势滔天,一手遮天。百姓们对他畏惧至极,平日里连名字都不敢轻易提及,谈之色变。你初来乍到,口音就暴露了你外地人的身份。而且,你对危城的一切,尤其是大将军治下的种种,都透着一股陌生与好奇。” “就说那天在水田边,你急切的样子太扎眼了。逮着个路过的百姓,就开始刨根问底。话题全围着地方吏治和民生疾苦打转,这些可都是极为敏感的话题。你自称是捕快,可行动上却不像。一般捕快办案,要么成群结队,要么大张旗鼓,可你却单枪匹马,行事低调。很明显,你是想趁着对方来不及反应,来个突然袭击,让他没时间粉饰太平。” “可奇怪的是,你似乎又不担心走漏风声。正常的捕快,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目的和行踪,生怕打草惊蛇。但你却没有,这说明你要么有十足的把握,要么就是有所依仗。” “所以,我猜你绝不止是个普通捕快,你背后或许有着钦差之类的身份,有着强硬的后台做支撑。我说得对吗?” 尤明姜伸出筷子,夹起一筷子鸭肉,却没有送进嘴里,而是举在半空中。 她盯着筷子上的鸭肉,淡淡说道:“你听过李寄斩蛇的故事吗?” 冷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目光紧紧盯着尤明姜。 尤明姜幽幽开口:“先用蜜糖糍饭为饵,引诱巨蛇出洞。待巨蛇现身,又驱使勇猛的猎犬,死死咬住巨蛇的脑袋。趁巨蛇受制,李寄瞅准时机,挥剑砍下蛇头,为民除了大害。” 冷血总觉得她话中有深意,心中反复琢磨,不自觉喃喃重复:“蜜糖糍饭、引蛇出洞、狗……”. “不着急,你慢慢琢磨。②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惊怖那厮,迟早会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说完,尤明姜拿起一截儿鸭翅,缓缓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杀气,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冷血无端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自幼在山林里摸爬滚打长大,长期与野兽为伍,对危险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野兽警觉。 不知为何,她口中的那句“报应”,听起来莫名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意,和那些苦命人平日里念叨的完全不同,让他心里无端有些发怵. 见他还在发愣,尤明姜给他夹了一筷子野鸭肉,语气轻快地说:“吃肉吧,小狼崽子。” 冷血有些受宠若惊,但脑子里还在回想她刚才的话。他看着碗里的鸭肉,食不知味地嚼着,脑海里乱糟糟的,总觉得尤明姜提到的“狗”字似乎另有深意。 尤明姜又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在他碗里,调侃道:“又走神了,小狼崽子。” 冷血微微一愣,焦虑的心情缓和了不少,连她给起的外号都没在意:“谢谢小明。” 尤明姜道:“我叫你小狼崽,你不生气?” 冷血抬起头,眼中带着笑意:“不生气。小明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尤明姜挑眉,尾音微微上扬:“呦。” 冷血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夹起一块鸭肉,缓缓放入口中。 他微微垂眸,轻声说道:“你高兴就好。反正……我也不介意。” 尤明姜低下头,嘴角悄然浮起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短暂的沉默后,她忽然抬起头,温柔地注视着冷血,轻声问道:“……你是觉得,我方才对你说的,句句在理,对吗?” 冷血只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仿佛有只小鹿在心底横冲直撞。 他微微张了张嘴,却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才憋出一个字:“……是。” “那你是不是该敬我一碗酒?谢谢我对你的谆谆善诱?”尤明姜眼波流转,瞟了一眼他的酒碗. 冷血的脸红透了。 她的话就像羽毛,一下又一下,轻轻挠着他的心尖。 在他的认知里,尤明姜就是只成了精的狐狸,心眼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保不准什么时候,她就会把蚯蚓说成是面条,忽悠他吃下去。 偏偏,她又是一只很好看的狐狸。 冷血的手都在颤抖,但还是给彼此倒满了酒碗:“好,我敬小明。” 他抬手端起酒碗,轻抿一口,趁着放下酒碗的间隙,朝尤明姜的方向偷瞥过去。 尤明姜正巧也端着酒碗,见他这般浅尝辄止,立刻皱了皱鼻子。她笑意盈盈道:“就喝这么点儿,可没什么诚意!” 冷血只觉一股热血猛地直冲脑门,脑袋一热,二话不说,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地仰头痛饮,眨眼间就喝了个底朝天,一滴不剩。 尤明姜笑眯眯道:“三杯下肚,如有神助,破案如探囊取物。方才你敬了我,我自然得回敬。这碗酒,你要不要喝?” 冷血心里暗自叫苦,却又无可奈何,硬着头皮,端起酒碗,又接连饮下两碗。 他满心认定尤明姜这又是在故意作弄自己,放下酒碗时,抬眼看向她,目光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幽怨,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狗 尤明姜这才停下劝酒的举动。 她手腕轻抬,筷子夹起一块鸭肉,轻轻搁到他的碗里,轻声说道:“多吃些。” 那点儿幽怨顷刻消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欢喜。 他指尖轻颤,夹起一片鸭胗,递到她碗里,神色不太自然道:“小明,你也多吃些。” 尤明姜眼疾手快,迅速伸出筷子轻轻一挡,眉头微蹙道:“别乱夹啦。” 冷血浑身一颤,胳膊僵在半空,筷子还夹着那片鸭胗,片刻后,他不自然地抽回手,将鸭胗放进自己碗里,他脑袋一低,默默扒拉着那块儿鸭胗,心里懊恼得不行。 “对不住,是我冒失了,我不过是想……” 尤明姜轻抿了口酒,不紧不慢,语调拖得悠悠然:“我不爱吃鸭胗,那鸭胸肉软嫩入味,正对我的胃口。” 闻言,冷血眼睛陡然一亮,献宝似的,赶忙把鸭胸肉夹到她的碗里,“给。” 尤明姜似笑非笑道:“干嘛讨好我?” 被说中了心事,冷血猛地一僵,一抹绯红瞬间从脖颈蹿上耳尖。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看你喜欢,就想给你。” 他向来不擅与女孩子打交道,一碰上就紧张得不行。可尤明姜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轻而易举,就让他彻底乱了阵脚。 他想藏起那些莫名的心思,可越想藏,就越藏不住。 那些心底极力想隐瞒的话,全从他躲闪又炽热的眼神里,毫无保留地袒露了出来. “好啦,绿眼睛的小狗。”尤明姜轻抿一口酒,开口打断了还在慌乱解释的冷血。 “……小狗?”冷血微怔。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脑海里还在回荡着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语,等他意识到她是在打趣,心底竟莫名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又拿我打趣。”他故作严肃,努力板起脸,想要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可通红的耳朵却不争气地出卖了他,“我可不是什么小狗。” 尤明姜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边笑边说,眼睛弯成月牙,语气满是戏谑:“好好好,你不是小狗,你是小狼。” “怎么又是狼……”冷血低头嘟囔,抬眼看到她的笑容,他又愣住了,心跳猛地加快,“不过,当狼也挺好的。” 尤明姜拉长尾音,眼神里带着几分挑衅:“……当狼很好?那可未必。” “嗯?”他迷茫地望着尤明姜。 “我可是很会打猎的。”尤明姜眨眨眼,半真半假地吹牛,“我以前在景阳冈,赤手空拳猎过狼。” 冷血的筷子悬在半空。 他抬头看向尤明姜,碧绿的眼眸里像是有火焰在跳动,酒意渐渐上涌,他的胆子也大了几分,鬼使神差地轻声问道:“那……小明能猎到我这头狼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有些震惊,但覆水难收,只能忐忑地望着尤明姜 尤明姜低头搁下酒碗,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筷子,突然毫无预兆地出手。 双龙抢珠,直逼冷血的面门。 冷血眼神一凛,手中筷子迅速向上一格,稳稳挡住她的攻击,没想到她出手如此迅猛,他神情认真起来,“我可不是好猎的。” 他虽留了几分力道,动作却极为迅速,随即手腕翻转,反朝尤明姜攻去:“得罪了!” 尤明姜轻松化解他的进攻。 她用自己的筷子轻巧地拨开他的筷子。 冷血突然变招,筷子如灵蛇般疾冲向她的手腕。尤明姜反应极快,手腕一翻,竹筷“啪”地敲在他的手背上。 趁他握筷子的手不稳,暴露出破绽,筷子尖儿直接抵在他掌心的劳宫穴上,只要顺势一滑,紧接着便能攻向少商穴。 冷血暗自惊叹于尤明姜的腕力,却没有继续还击,缓缓放下了筷子。 倘若是用剑,他一贯是拼命的打法,所以无论对手多么强悍,最终都会被他击败。 但这只是一场用筷子进行的较量。 冷血刻意忽略了刚才自己是用剑法来比试的这件事,他坦诚说道,“我认输了。” 尤明姜凑近冷血,故意拖长语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当年打死那头老狼,却没吃上一口狼肉,这遗憾在我心里憋了好久。现在嘛……小狼崽子,我可得好好弥补弥补。” ……弥补弥补? 冷血有些摸不着头脑。 却见尤明姜突然捉住他的胳膊,低头“嘎吱”咬了一口,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唔!” “小明,”冷血试图将胳膊抽出来,奈何尤明姜咬得死死的,“快松口!” “狼肉!”尤明姜口齿不清地说。 冷血疼得倒吸凉气,可看到尤明姜那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心里又气又觉得好笑。 他胳膊上的肌肉紧绷,本能地想挣脱,却又怕弄疼了她,只能强忍着疼,放软了语调劝道:“小明,别再闹啦,真疼啊!” 尤明姜像是玩够了,慢悠悠地松开了口。 她紧接着抛出一句:“小狼崽子,学两声狼叫听听。” 冷血一边揉着胳膊上的牙印儿,一边暗自腹诽:再怎么说,自己也不是真的狼啊…… 可犹豫再三,他还是轻轻“嗷呜”了一声,声音小得就像怕被旁人听见。 “这样总行了吧?” 他一说完,耳根瞬间红透,连头都不自觉地低了几分,不敢去看尤明姜的表情。 哪成想,尤明姜毫不留情,立刻皱着鼻子指责道:“没点儿骨气的小狼崽。” 冷血好不容易才消退下去的红晕,又烧了起来,这一次,从脸颊一路蔓延到脖颈,连带着耳朵都滚烫无比。 他有些恼羞成怒,嘴硬地反驳:“小明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我不过就是应你的要求学声狼叫而已。”. “好了好了,那就饶了你吧。” 尤明姜垂下眼眸,随口敷衍了一句,心里却暗自琢磨:一个剑法如此拼命的人,性格却这般温和?怕不是在自己面前故意伪装的吧? 冷血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紧绷的肩膀微微下沉,顺手端起酒碗仰头喝了一口。 酒水滑过喉咙,辛辣的滋味瞬间在口腔散开,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喝的是酒,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冷血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小明,你……你平常都这样吗?” 尤明姜轻咳一声,眼神下意识地移开,望向别处,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应:“你这问的什么话,我又不是得了狂犬病。” “我是说,你对其他人,也会像对我这样……”冷血搜肠刮肚,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能含糊说道,“特别吗?” 尤明姜狡猾道:“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冷血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涌起一阵失落,但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被敷衍过去,追问道:“那……我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尤明姜轻轻点了点头。 冷血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坐直了些,却听尤明姜戏谑道:“你是只小狼崽子,会嗷呜嗷呜学狼叫。” 这话一出口,冷血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失落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冷血心里满是失落,但还是强打起精神,鬼使神差道:“那……小明喜欢狼吗?” 尤明姜故意反着来,掰着手指数落:“不喜欢。不过,狼肉多鲜美,狼皮能做衣裳,狼毫可制笔,狼骨还能泡成酒……” 冷血不禁怔怔地说道:“小明,你这是要把狼赶尽杀绝啊,就不怕狼族找你寻仇?” 尤明姜微微一笑。 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捏住他的后脖颈,手指还轻轻摩挲着,得意道:“小狼崽子都在我手里了,我自然是稳操胜券,到时候挟狼崽以令群狼,它们能把我怎样?” 冷血身躯猛地一僵,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轻轻挣开了她的手。 “小明,你别再这么捉弄我了。”他慌乱地拿起碗筷,头低得都快埋进碗里,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我……我怕我会忍不住……” 尤明姜愣了一下:“忍不住?” 冷血的头埋得更低了,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忍不住把小明当成真的猎人……” 说完,他像是生怕尤明姜继续追问,赶忙夹起一片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转移话题:“……这鸭肉,味道还真不错。”——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冷笑话:来自网络@压箱底的冷笑话。 [好运莲莲]引用故事《李寄斩蛇》:东晋干宝所著《搜神记》 [好运莲莲]引用诗句: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张廷秀逃生救父》中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狗头]明姜对冷血的官差身份有些恶意,双方在危城有潜在的利益冲突,她骨子里并不信任冷血,奈何冷血确实听话又好用,于是一遍一遍地试探冷血的底线,故意灌酒套话儿,检验冷血是否比较“安全”,现在差不多摸了个底儿掉。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的营养液:[红心]“安静”灌溉营养液+1[红心] 第58章 废稿 斜睨着面前喝得脸红的小捕快,尤明姜眼眸半垂,面庞多了几分醉意,神智却很清醒。 她已经很久没碰上过什么难啃的骨头了。 日月神教在平定州那可是横着走,当地衙门连教众夜奔都不敢阻拦。 尤明姜要做的,从来不是日月神教的劳什子执法长老,否则,当初又何必离开青龙会呢? 她要的是培植自己的势力,树立绝对权威,这权威容不得半点挑衅。 这一次,她铁了心要把危城,变成自己治下的第二个平定州。 至于别的嘛…… 目光重新落在冷血身上,尤明姜眼睛半眯,手指轻轻敲击着磨盘。 小冷空有一腔热血,江湖经验少得可怜。 尤明姜望着他,就像透过一面镜子,瞧见了曾经的自己,满身热血,纯粹得有些天真,这种人最容易创造奇迹,但在那之前,注定要吃更多苦头。 想必冷血的师父,也是把这场磨难,当作对他极为关键的一次考验吧。 可惜,无论是谁,都别想抢走危城这一块儿大肥肉。 曾经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她绝不容许自己再重蹈覆辙 尤明姜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直起身子。 “小明……”冷血看起来很迷糊,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了。 他脑袋昏昏沉沉,双手下意识地抓着磨盘边缘,挣扎着要起身。 谁料,整个人软趴趴的,顺着磨盘直直滑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眼神中透着平日里少见的茫然。良久,才像是终于弄清楚状况,薄唇微微上扬,随后脑袋一歪,沉沉睡了过去。 俗话说,别被这农家自酿酒朴实无华的外表骗了。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后劲十足,一旦上头,就是迎风一碗倒。 可惜冷血压根儿就没听过这句俗话,毕竟这世间万千俗语,哪能全知晓? 更何况这句俗话,还是她瞎编出来的呢。 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身旁,尤明姜微微俯.下身,用脚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冷血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又不动弹了。 尤明姜眉梢轻挑,双手环在胸前,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的冷血,慢悠悠道:“对不住,小冷。你瞧瞧这危城,可不就是老天爷特意为我留的风水宝地。我第一眼瞧见就爱到骨子里了,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对么?” 冷血毫无反应,依旧醉醺醺地躺在地上。 她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喝酒误事啊。”. 尤明姜正准备转身离去,突然一声细微的“吧嗒”传入耳中。 她眸光微凝,轻盈地回过身。 只见冷血衣襟松垮,一面形似古印的玉玦,从他敞开的怀里缓缓滑落。那面玉玦,约莫巴掌大小,质地温润细腻,“骨碌碌”滚到了尤明姜的脚边。 尤明姜眯起双眼,手指稳稳地捏住那面玉玦,缓缓站起身来。 她举着玉玦,凑到月光下,上面的纹路被映照得清晰,细细端详,才发现玉玦上并无字迹,纹路却像是古书里记载的涡纹玺。 实际上,这面“平乱玦”是先帝御赐的信物,与“尚方宝剑”同权,持玦者可先斩后奏。临行前,诸葛先生将这面平乱玦交给冷血,还曾叮嘱他好生保管,没想到…… 纵然不曾见过平乱玦,但摩挲着玉料,尤明姜不禁想起了在太平王府的所见。 这种顶级玉料,向来是皇室专属,寻常人根本难以触及。 尤明姜皱了皱眉,低头陷入沉思: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门道…… 难道这面玉玦是什么先斩后奏的信物?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地“啧”了一声。 瞪了眼熟睡的冷血,她心里一半是气,一半是觉得好笑。 危城可是惊怖大将军的老巢,他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 冷血跑到凌落石的地盘上,和凌落石对着干,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毫无退路的较量!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这么个重要的玉玦,关乎着他的身家性命,他倒好,随随便便就往衣襟里一塞,跟揣着个普通物件似的。 尤明姜暗自腹诽,他到底有没有脑子啊? 随便来个狡猾点儿的,趁他不注意,一伸手,这玉珏不就没了? 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她正暗自思忖,冷不丁,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钻进了耳朵里:“神医?” 尤明姜下意识地一个侧身,把玉珏放进了竹编药篓的空间里,然后她才直起腰,淡淡地看着阿平,“什么事?” “这……”阿平犹豫的目光,落在了倒地酣睡的冷血身上。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尤明姜惜字如金:“他喝醉了。” 阿平后知后觉似的,一拍脑门道:“方才忘记说了,自家酿的酒后劲儿大!要是没喝过酒的人,喝一碗就容易醉倒,可得悠着点儿。” 尤明姜挑眉道:“忘记说了?” 她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阿平缩了缩脖子,没吭声。 尤明姜伸手探进竹编药篓,取出一顶精巧的“择胜亭”,三两下,就支了起来。 只见那水红色的油布,稳稳遮住了冷血的头顶,四周垂落着青纱帐,既能遮风挡雨,又能将恼人的蚊虫隔绝在外。 忙完这一切,尤明姜一抬眼,就捕捉到了阿平的异样神色。尤明姜毫不避讳地开口询问:“你在屋里,都听见我和小冷说的那些话了吧?” 阿平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强压着情绪,声音低沉地应了句:“嗯。” 多年来遭受的不公与欺压,桩桩件件,都促成了他心底的怨恨,即便他竭尽全力去压制,满腔怒火还是一个劲儿往上蹿。 方才在院子里,他望着摆在磨盘上的饭菜,脑海不断浮现出官差们耀武扬威的嘴脸,恨不得一股脑全掀到地上。 阿平努力深呼吸,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深怕自己会因这恨意而迁怒于冷血,无奈之下,他只得草草端起酒碗,仰起头一饮而尽,甚至没再多看一眼饭菜,就起身匆匆走进屋内。 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深有所感道:“是啊,这些官差平日在乡里作威作福,走路都鼻孔朝天。肚子里那点儿墨水,还不够写自己的名字。碰上事儿,既不调查也不讲道理,胡乱定罪,把老百姓的命当儿戏。” “这世道,黑白颠倒,公理难寻,真让人失望透顶。”她的每一句话,都直直刺进阿平的心里。 阿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心中的怨气似要把他的身体撑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那它们肯定就藏在每一个含冤受辱的百姓心里。被这些“妖魔鬼怪”一点点啃噬,活生生掏空了灵魂,仇恨的种子才会生根发芽。 惊怖大将军高高在上,站在云端草菅人命,动辄扣下一顶愚民暴乱的帽子。 可这个杀千刀的凌落石,什么时候给过老百姓反抗的机会呢? 又何止是自家妹子想死?阿平的心,早在苦难里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从被抓去服劳役、食不果腹挨鞭子,到妹妹受辱…… 阿平恨不得把凌落石及其爪牙,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那股仇恨的烈焰,在他胸腔中日夜燃烧,几乎要将他吞噬。 这些杀千刀的权贵! 这些杀千刀的权贵爪牙! 他们统统都该死!. 尤明姜眼皮轻轻一抬,一下洞穿了阿平内心深处的想法。她手腕一翻,一把雪亮的短刀就躺在了手心里。 刀刃闪烁着森冷的光。 她神色平静得可怕,看向阿平,冷冷说道:“拿去,杀了冷捕快。” 阿平浑身猛地一震。 他瞳孔剧烈收缩,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目光从尤明姜手中的短刀上,颤巍巍地挪到她脸上,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确认她这话并非出自真心。 尤明姜一脸冷淡。先前与她把酒言欢的,像是另有其人;亲昵叫着“小冷”的,也仿佛不是她。她就像一个冷酷的行刑官,无情地鼓励阿平动手刺死冷血。 浑身的热血“轰”地一下涌上头顶,脑袋像是要炸开一般。阿平眼眶泛红,颤抖着双手,本能地想要去握住那把短刀,可就在指尖触碰到刀柄的瞬间,他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阿平求救似的看向尤明姜,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说道: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啊!还帮我一起将阿玉抬了回来,他甚至都不是危城本地人,根本没有参与惊怖大将军的任何恶事……” 尤明姜却对阿平的话无动于衷。 她的手保持着摊开的姿势,催促着阿平做出决定。 “不必担心,我会帮你处理尸体的,没有人会知道是你杀的。” 这句话,却成了压垮阿平的最后一根稻草。阿平的内心防线瞬间崩塌,所有的痛苦、无奈与自责,顷刻淹没了他。 双手猛地捂住脸,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脊梁骨,缓缓蹲下,失声痛哭起来。 他也渴望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样,为妹妹报仇雪恨,将那些恶人统统杀了。 可他不敢直面恶霸,只能将仇恨深埋心底,连愤怒都只能小心翼翼地隐藏。 只敢把这份无处发泄的恨意,错误地迁怒到像冷血这样的好官差身上。 阿平心里更恨的,其实是自己。 恨自己为何如此怯懦,如此昏庸,如此没有血性。连肚子都填不饱,他早已变得麻木,根本没有力气去思考,到底该怎么办。 唯有一点。 阿平深知,绝对不可以杀害冷血. 阿平躲在门帘后,将尤明姜和冷血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他这才知道,冷捕快是京师派来调查惊怖大将军罪行的钦差,背后有大靠山。 生活早已让他满心绝望,可听到这个消息,那熄灭已久的希望,竟又在心底悄悄燃起了一丝火苗。 长久以来,危城百姓深陷水深火热,善良之人被欺压得不敢吭声,整日活在恐惧之中,每天都战战兢兢,就怕灾祸降临到自己头上。 如今,冷血的出现,或许就是他们挣脱苦难、重见天日的一线生机。 他真的受够了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 阿平还记得,那是四年前的某一天。 他辛苦攒下些钱,满心欢喜地到铺子去买肉,打算给家里改善一下伙食。 可到了肉铺,他一看,眼睛都瞪大了。 摊位上摆着的,分明是一副人的脏器和皮肉! 那场景太过惊悚,阿平只觉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当场吐了出来。 肉铺的屠户脸色煞白,可是在场的人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吭声。 只因大将军派了麾下的蔷薇将军来这儿监视。 那蔷薇将军总是笑眯眯的,可手段却狠辣无比,比起大将军来毫不逊色。 大家恐惧之下,只能强忍着恶心,把那些肉买回家中,偷偷地处理、掩埋。 后来才知道,那些肉竟是从兵马总监孟怒安的尸骸上割下来的. 至今回想起来,阿平仍觉脊梁骨一阵发寒。他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再怀着从前那般盲目的仇视。 阿平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他深吸一口气,生怕被旁人听见,压低声音对尤明姜说道:“神医,我不能害他性命,还得想法子替他遮掩……只是,只是他这个人啊……”说到这儿,阿平眼里满是纠结,忍不住有些想打退堂鼓。 冷血初出茅庐,终究少了些官差的威严,容易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叫阿平有些缺乏安全感。 “你也瞧见了,冷血还太年轻,哪儿能一下子摸清危城的局势呢?” 尤明姜还是一贯的和声细语。 “要是任由他跟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探查,稍有不慎,惊动了惊怖大将军……那可真的是大祸临头,连性命都得丢。” “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危城的百姓可就真的没指望了,这日子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你肯定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对吧?”. 阿平听着尤明姜的话,越琢磨越觉得后怕,忙不迭地点头:“您说得太对了!” 见状,尤明姜微微一笑,将短刀轻巧地放回竹编药篓里。 然后,她翻找出一把朴刀,递给阿平:“接着。”这把朴刀,曾在景阳冈的山神庙里,陪伴一众老小熬过了黄河水患。 阿平吓得一哆嗦,双手连连摆动,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真不想害冷捕快了,绝对没这心思了!” 尤明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里满是温和:“你呀,想到哪儿去了。这是给你防身用的,这世道不太平,手里有家伙,总归能安心些,总比赤手空拳任人欺负强。” 阿平这才长舒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朴刀,缓缓握紧。 那张年轻而蜡黄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坚毅的神色,仿佛握住这把刀,便握住了对抗不公的勇气。 尤明姜神色一正,认真嘱咐道:“记住,明天你可得把危城的事儿,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讲给冷捕快听,这对他查案、对咱们危城的百姓都至*关重要。” 阿平重重点头,眼神坚定:“您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尤明姜抬眼,目光落在帐篷里熟睡的冷血身上。 她暗忖道:“小冷啊小冷,虽说我让阿平绊住了你脚步,可也帮你提前铺好了路,省了不少事儿。这么一来,咱俩也算两清了。” 正想着,尤明姜灵机一动,目光转向阿平,心中有了主意:“对了,你熟悉这附近,知不知道哪儿有荒废的庙观、寨楼之类的地方?” 阿平微微皱眉,陷入思索。 片刻后,他眼睛突然一亮,兴奋道:“过了那片竹林,好像有个荒废许久的老庙,看着破破烂烂的,没什么人去。” 深夜。 尤明姜依着阿平的指引,穿过竹林,终于寻到了那座老庙。 庙前的石阶布满了青苔,断成几截的牌匾随意地躺在地上。庙宇大半塌陷,神像更是不翼而飞,处处透着一股凄凉与衰败。 尤明姜手提灯笼,绕过坍塌的照壁砖石,开始仔细查看每一处屋舍。 不知过了多久,竟在老庙的偏殿里,找到了一扇隐蔽的暗门。 她伸出手,轻轻推动,伴随着一阵“嘎吱”的声响,暗门缓缓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幽深的通道。 尤明姜深吸一口气,沿着台阶缓缓向下走去。昏黄的灯光随着她的脚步,慢慢照亮了这条被遗忘的通道。 通道两侧的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划痕,奇怪的是,地面却十分干净,不像是久无人至的样子,反倒像是经常有人打扫。尤明姜心中疑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灯笼,警惕地继续前行。 终于,她走到了通道的尽头,一处空旷的石洞跃然于眼底。周遭的石壁上面绘了一幅人间炼狱的战乱景象,石洞里还残留着一些锅碗瓢盆的生活用品。 这里极有可能是一处躲避战火侵袭的避难所。尤明姜来回踱步,目光反复扫过每一处角落,不放过任何细节。 她的脑海里思路愈发清晰,改造老庙的想法也愈发强烈。 在这形势复杂的危城,必须得有个可靠的据点。她想起了龙虎寨,那寨楼设计巧妙,布局合理,兼具防御与居住功能。 如果将龙虎寨的寨楼模式运用到老庙的翻修上,一定是个绝佳方案。 等翻修完成,这座老庙就能焕然一新,成为她收集情报、联络各方的分舵. 破晓时分,天色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蓝,薄雾还未散尽。 尤明姜沉浸在脑海中老庙改造的蓝图里,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而下。 微风拂过,送来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面香。她抬眼望去,不远处,几缕炊烟正悠悠地从一座简陋的茶棚中袅袅升起。 走进茶棚,只见棚内摆着几张质朴的桌椅,四周挂着些许晾晒的干菜。 蓉嫂正在棚中忙碌,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老粗布短打,前襟上满是油渍,肩头随意搭着一条半旧的抹布,一抬头,就瞧见了背着竹编药篓的尤明姜。 她温柔地招呼道:“姑娘,小店虽说简陋,可汤面齐全,您想吃点什么?”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条擦得锃亮的长板凳。 空荡荡的茶棚里只有她一位客人,尤明姜轻轻拎起茶壶,将茶杯斟满,微笑道:“大嫂,麻烦来一碗油泼面。” “好嘞,您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蓉嫂利落地挽起袖子,绕过那层隔开内外的布帘,走进后厨开始煮面。不一会儿,她将煮好的面条,捞进了粗陶大碗里。 正准备往锅里倒油烧热,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吆喝声骤然传来。 尤明姜皱了皱眉,循声望去,只见一伙衙差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茶棚. 衙差们人手一根杀威棍,面目狰狞,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为首的一男一女,男的是乡里的地保,名唤“符老近”;女的是当地的淫媒婆,专给惊怖大将军搜罗女人,人称“霍闪婆”。 蓉嫂是个新寡的弱女子,模样生得俊俏,自然就被霍闪婆盯上了。奈何蓉嫂坚决不肯,可把霍闪婆惹恼了,转头编造了个罪名,上门来找茬。 这两人一进茶棚,二话不说,带头抡起桌椅就要打砸,嘴里还骂骂咧咧。 “你们在干什么!”蓉嫂听到动静,惊恐地从后厨冲了出来。 嘴里蹦出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符老近抡起拳头,朝着蓉嫂的脸狠狠砸去! 这么狠辣的一拳,保不准会将蓉嫂的脸砸个稀巴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手骤然探出,稳稳地截住了他的拳头。 拳头动弹不得分毫,符老近又惊又怒,扯着嗓子叫嚷道:“大胆刁民,你敢动我?还不快点放开!你知道我是谁吗?” 尤明姜欺身上前,扣住他的手腕,发力一拧,再猛地一脚踹在他的腿弯处。 他重心不稳,“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尤明姜趁势将他的胳膊狠狠往后掰去,骨头关节被拉扯得“嘎吱”作响。 “谁准你们在这儿撒野的?当这是你们家后院,可以肆意妄为么?!” 他身后的七八个衙差见状,纷纷举起杀威棍:“官差捉人,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尤明姜眼底闪过一抹凶光,“谁给你们的权力欺压百姓?” 胳膊疼得钻心,符老近憋足了劲儿想要挣脱,手却跟焊在了尤明姜手里似的。 他眼珠滴溜一转,偷偷瞄了眼尤明姜,这娘们又冷又凶,可不像是个能任人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可自己背后有惊怖大将军撑腰,量她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这么一想,他顿时挺直了腰杆,扯着嗓子咋呼起来:“这可是惊怖大将军的命令,谁敢违抗?你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身边围着一群手持杀威棍的衙差,霍闪婆觉得底气十足,也跟着跳出来叫嚷。 “就是!不服你去找大将军说理去!”她一边喊,一边还得意地甩了甩手帕,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 尤明姜静静地站在那儿,冷眼看着这一切。待二人叫嚷完,钳制着符老近的手骤然一松,就像甩开一块恶臭的烂肉。 符老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惊又怒,却不敢再吭声。 尤明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别急着走,来都来了,请你们吃油泼面。” 见她转身进了后厨,这群狗腿子以为尤明姜怕了,不敢再插手这事儿,一个个的脸上露出了嚣张的笑,互相使着眼色,还低声窃笑。他们迅速围拢起来,像一群饿狼围住猎物一般,将蓉嫂的退路堵得水泄不通。 蓉嫂吓得面如白纸,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瑟瑟发抖地退到了墙角。 符老近冲着霍闪婆挤了挤眼睛,眼里的阴狠不言而喻。 霍闪婆心领神会,脸上立刻露出狰狞的笑容。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尖锐的钗子,在手中晃了晃,一步一步朝着蓉嫂逼近。 “哟呵,你个小浪蹄子,还敢跟老娘嘴硬?看我今天不把你这张嘴撕烂!”霍闪婆一边逼近,一边恶狠狠地说道,满脸净是即将“大仇得报”的兴奋. 后厨。 火苗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油“滋滋”作响,很快烧得滚烫,升腾起阵阵热气。 蓉嫂的那碗面只差浇沸油了,尤明姜浇上一勺滚烫的沸油,左手端着面,右手又舀了一勺沸油,稳稳地朝着门帘外走去。 “哼!别在这儿假惺惺地扮什么贞洁烈女,保不准私下里那些腌臜事儿干得可不少呢!你瞅瞅,在这荒郊野岭孤零零地开个茶棚,谁知道是不是打着营生的幌子,专门等着勾搭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呢!” 正对着蓉嫂大放厥词,霍闪婆突然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叫骂:“喂,那马脸拉得比大拉皮还长,跟被门板夹过似的,成天就知道到处作妖,下三滥玩意儿的老虔婆!” 无名火“腾”地一下从心底蹿起,烧得她脑门子发涨,霍闪婆怒目圆睁,恶狠狠地转过头,正欲破口大骂,电光火石之间,一勺滚烫的沸油向她的面皮扑了过来。 “哧——” 霍闪婆的面皮一下子被沸油吞噬。 眨眼间,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紧接着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长空! 霍闪婆在地上拼命翻滚,双手在脸上乱抓,想将沸油和剧痛一并甩开。 可这一抓,却扯下大片已经熟烂的皮肉,指甲缝里满是血肉模糊的碎块. 除了霍闪婆的哀嚎声,茶棚里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尤明姜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轻叹,冷不丁地钻进狗腿子们的骨头缝里。 她歪着头,目光一一扫过狗腿子们,幽幽道:“油泼面的滋味儿不错吧,要不要,给你们也来上几勺?”——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蓉嫂:因不肯嫁给凌落石为37房妾侍,而被淫媒霍闪婆和地保符老近,联手构陷为通奸的小寡妇。她被霍闪婆挠花了脸,沸汤灌入下身,摧残得不成人形,一路裸裎受枷押到危城判罪。 [好运莲莲]择胜亭:一种帐篷。 [绿心]油泼面:[吃瓜]管它是哪儿的面,就说这油是不是火力全开了吧? [让我康康]冷血可是说过“皇帝这么昏懦,何不杀之”的猛男啊,[墨镜]人送外号“江湖平头哥”,以他的犟直热血,送他一副“修罗铠甲”也未尝不可。 下章的冷血:[愤怒]尤明姜我要diss你! 第59章 废稿 尤明姜伸手探入筷笼。 她随手抽出一双筷子,旁若无人地挑起碗里的油泼面。 霍闪婆凄厉的惨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仿佛这渗人的声音,是绝佳的佐餐调料。 蓉嫂蜷缩在墙角,往日只守着平淡日子,哪见过这般阵仗? 她脑袋一片空白,眼神涣散,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只剩下颤抖的份儿。 不一会儿,霍闪婆直挺挺地躺着,没了动静,不知是昏死过去,还是已经断了气。 皮肉焦烂的油腥味,在茶棚里弥漫开来. 符老近双腿不听使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又猛地回过神来,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他心里门儿清: 惊怖大将军,可是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主儿。这次的乱子要是摆不平,自己多年以来的苦心经营,可就全得打水漂了。 一股子狠劲儿上头。 符老近咬了咬牙,腮帮子鼓起,大吼道:“还愣着干什么,一起上!”. 衙差们彼此对视,目光在尤明姜身上扫过,见她手中油勺也已空空如也。 当下心中便想: 不过是个赤手空拳的女人,一个人敌不过她,难不成一群人还收拾不了? 这样想着,密密匝匝的杀威棍呼啸着,兜头朝着尤明姜砸下!. 尤明姜却依旧不紧不慢,挑起一筷子油泼面,送入口中。 她轻轻地抬手,随意一拨筷笼。 下一刻,筷子如疾矢般飞射而出,直扑衙差。那劲猛力道,竟透体而过。 眨眼间,衙差们惨呼着倒地,尸横一片。 与此同时,茶棚里的血腥气,混着油焦臭味弥散开来。 尤明姜皱了皱眉,顿时食欲全无,只觉碗中那油泼面没了半分香气。 她手一松,筷子轻轻地落在桌面上,缓缓抬起头,直直望向了那个“罪魁祸首”符老近. 方才瞧出势头不对,符老近便猫着腰,鬼鬼祟祟地往茶棚外头溜去。 尤明姜冷冷地笑了。 她足尖轻轻一点,疾追而上:“慌什么,我怎会把你这号儿人物忘了。” 符老近只顾着夺路狂奔,哪有功夫回头。 尤明姜挑了挑眉,手腕猛地翻转,那空油勺脱手飞射而出。 不歪不斜,正正砸在符老近的太阳穴上。 “砰”地一声闷响传来,鲜血混着脑浆顺着他的鬓角蜿蜒而下。 他双眼圆睁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茶棚里一片狼藉。 狗腿子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地上的鲜血亮晃晃的。 尤明姜甩了甩手腕,冷嗤道:“不禁打。” 说完,抬脚跨过一具具尸体,正想往外走,又突然想起缩在角落的蓉嫂. 蓉嫂从没近距离见过这么惨烈的场景。 本来平日里就累得不行,这下被吓得不轻,脑袋一昏,眼睛一闭,直接就晕过去了。 顷刻间,整个人眼看着就要躺在地上了。 尤明姜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长臂一伸,稳稳将蓉嫂捞进怀里。 反手将竹编药篓斜挎在肩头,尤明姜半蹲下身,腰背一挺,稳稳地背起了昏迷的蓉嫂。 她顺手将茶棚里的那些个桌凳,一股脑儿全收进了空间里。 这些事儿一做完,她又迅速从空间中取出一桶黑油,挨个走到狗腿子们的尸体旁,将黑油毫不留情地泼洒上去。 黑油浸透了每一具尸体 尤明姜站在茶棚外,低头看向手里的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 “噗”的一声,小小的火苗儿猛地蹿起。 她嘴角一勾,笑意未达眼底,手腕轻扬,火折子直直落进浸满黑油的尸体堆里。 “轰”的一声,炽热的火焰冲天而起,茶棚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热浪滚滚袭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另外一边。 冷血从宿醉中醒来,视线逐渐清晰。 他睁开眼,看见了头顶的水红色油布。 脑袋昏沉沉的,像被人用麻袋套头暴打了一顿似的,冷血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挣扎着坐起身子。 看着天光大亮的院子,他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榆树还是昨日的榆树,院子还是昨日的院子,可他胸口却像是少了什么,空落落的…… 胸口空落落的? 冷血浑身一震,瞬间从宿醉中惊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将手探入敞开的衣襟中摸索。 那面他向来贴身带着、片刻不离身的“平乱玦”,竟没了踪影,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 “怎么会不见了!” 他冷汗涔涔,急切地翻找着平乱玦,不放过一寸地方,“到底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啊!” 冷血拧紧眉头,竭力在混沌的记忆里搜寻。当时他意识已模糊不清,只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人影,蹲在了自己身侧。 那个人…… 身形轮廓有些熟悉,好像是小明! 这个念头乍现,一直提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 紧绷的身体也松懈下来,双手撑着地面,冷血喃喃低语:“还好……是她。”. 冷血霍然起身,在整个院子里来回搜寻。 可一圈下来,仍不见尤明姜的踪影。 他脸色煞白,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呼吸也急促起来。豆大的汗珠滚落,他嘴唇轻颤,嗫嚅着:“难道……这不可能!” 正巧与阿平撞了个正着,冷血心急如焚,还未等阿平出声,便一个箭步上前,猛地一把揪住了正提着桶从打水处匆匆返回的阿平。 “小明呢?”冷血急切地问道。 阿平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去老庙了。” “老庙在哪里?”冷血急切地追问。 “过了竹林就是老庙……” 阿平刚说完,冷血已经一把放开他,急匆匆往他说的方向跑去. 茶棚冒出了滚滚黑烟。 远远望见了火势,冷血心中一紧,顾不上宿醉后的头痛,朝着茶棚狂奔而去。 等他到了茶棚,浓烈的焦腥味扑面而来,熊熊大火吞噬了整个茶棚。 他的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无鞘剑. 突然,冷血瞧见了不远处的尤明姜。 她静静地伫立在那儿,盯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冷血呼吸一滞。 望着她那突兀的笑脸,不由得脊背发凉。 原本找她索要“平乱玦”的念头,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尤明姜正背着一位年轻妇人。 妇人的侧脸柔美,却面色苍白,胳膊耷拉在尤明姜的双肩上,一看便知是陷入了昏睡。 踟躇了片刻,冷血大步跨到尤明姜面前。 视线在她和昏迷的蓉嫂之间来回游移,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冷血道:“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背上的是苦主。”尤明姜坦然无忌,“死的是惊怖大将军的狗腿子衙差,我杀的。 说着,她斜眼瞟了一眼冷血。 她本可以多说一句“那些人作恶多端,鱼肉百姓,我不过是为民除害”,可她偏偏不说,挑衅似地等着冷血的说法。 冷血长吸了一口气,略一沉吟道:“我信你定有缘由,只是惊怖大将军那边棘手……” 果然。 尤明姜撇撇嘴,不等他把话说完,背着蓉嫂与他擦肩而过。 冷血道:“你去哪里?” 尤明姜不应。 冷血握紧了拳头,转身跟上她,“你要去老庙?” 尤明姜不理会他。 冷血抿了抿唇,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再次追问道:“你要去老庙?” 尤明姜笑了起来,笑容却未达眼底,语气满是疏远:“我和你很熟吗?” 言外之意是关你屁事. 十六七岁的少年,还是春日里新发的嫩柳,青涩又蓬勃。冷血心底的情愫就像种子,遇点雨露,就疯长起来。 可她这一句话,却好似一把寒彻骨髓的冰刀,直直刺进他心窝。 冷血只觉一颗心坠入了冰窖,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不熟吗?难道,竟算不得朋友吗?” 尤明姜反问道:“老鼠和猫会是朋友吗?”说完,她绕过呆若木鸡的冷血,稳稳地背着蓉嫂,径直朝着前方走去。 徒留冷血僵立在原地。 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个官差吗? 他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冷血追了上去,双臂展开,拦住了尤明姜。“那么,”他凝视着尤明姜的眼睛,“你是觉得全天下的官差都是坏人了?” 孰料,尤明姜却否认道:“并没有。” 她神色平静,将蓉嫂往背上又托高了些,“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 身为黑木崖执法大长老,尤明姜领命在危城建立一个分舵。 在她眼中,冷血就是个愣头青。 跟个没被世道磋磨过的孩子似的。 瞧他那副热血上头的样子,多半也是个被规矩捆住了手脚的普通官差罢了。 一山不容二虎。 单是一个不安分的平定州,官府已然焦头烂额,哪儿能容忍日月神教在这危城开疆拓土,壮大分舵。 要是扳倒了惊怖大将军,又来个声名狼藉的魔教,那惊怖大将军岂不是白倒了? 况且,她哪儿有耐心,听冷血说教? 真要听到“即便如何如何,你也不能草菅人命,要按照法度来做事”这番话,她只会觉得冷血碍眼,挡了自己的路。 可她不想伤害他。 真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时候,她宁愿自己受些委屈 尤明姜也不是突然就心软了。 初见那一晚,她从船上跳走,也是不想添这种麻烦。 她有时候也在想,要是冷血也是个天生反骨的脾性,那该多好。 就可以联手对付惊怖大将军这种盖世魔王,到时候里应外合,最大程度减少伤亡。 可惜,终究没有“如果”二字。 她曾对冷血讲过李寄斩蛇的故事,已经暗示了她对付惊怖大将军的方法: 除了诱人的糍粑,还需咬人的狗、杀人的剑。 她本想利用冷血,将他当成咬人的狗、杀人的剑,把这个送上门来的官差利用到极致。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变着花样支使他,还故意灌酒套他的话…… 可他从头到尾,一句怨言都没有。 这世上能做到冷血这种地步的官差,实在是寥寥无几。 越是和他相处,就越像是在照镜子,照出来的是曾经的自己。 他纯粹又热血,是打心底里的善良。 尤明姜与他相处的时日里,点点滴滴都能感受到他的好。 这份好,让她无法忽视,也不忍辜负。 尤明姜不忍心再利用他了。 她不算个没有道德污点的圣人,但为人处事,一直有个底线:不伤害好人。 不喜欢他? 心底的不甘远远大于难过,冷血深吸一口气,“因为你那个爱吃花生的朋友?” “错了。我的意思是……” 尤明姜语气冰冷,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如遭五雷轰顶,“对你非但没有喜欢,还觉得你连做朋友都很不适合。” 冷血浑身一震,脸上血色褪去,死死地盯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尤明姜皱了皱眉:“字面意思。” 他身体微微颤抖着,既像是愤怒,又像是不敢置信。 “何必这么大反应。我虽不喜欢你,但自问也没亏待过你。”尤明姜轻笑道。 “你把我耍得团团转!”冷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当你是真心相待的朋友,可你呢?”. 尤明姜歪了歪头,上下打量着冷血,语调满是嘲谑:“呵,说说看,我究竟耍你什么了?是骗着你去砍柴受累,还是哄着你下河捉鱼,又或者是诱着你一同喝酒作乐了?” “哪一样不是你心甘情愿做的?” “得了吧,不过是些小手段,也就骗骗你那自以为是的感情。跟惊怖大将军比起来,我可差远了。他要是出手,你骨头都不剩。你也该醒醒了,别哪天卖了自己还帮人数钱,底线都没了还蒙在鼓里……” 漫不经心地扫了冷血一眼,这话听起来很是嘲讽,实则暗含点拨和关心。 尤明姜说的这些话,正是针对冷血的弱点。冷血见了女孩子,跟大象见了老鼠似的。 殊不知,这一举动完全是多虑了。 冷血虽是官差,行事却与官府大相径庭。 一旦与恶人斗将起来,他骨子里的狠劲儿就会被点燃,他是天生的冷血,冷静的冷,热血的血,对好人善,对恶人恶。 冷血喉咙干涩,心里反驳的话语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被他身上残留的酒气熏到,尤明姜微微皱眉,下意识地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语气中带着几分嫌弃。 “就你这样,三两句软和话儿,就被哄成了个酒蒙子……还当什么捕快?” “不如趁早滚回你的深山老林,做你的野狼崽子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见状,冷血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艰涩道:“明明……是你故意……” 明明是她故意劝酒,劝了一遍又一遍。 对于捕快来说,喝酒会让人反应变慢,而在生死关头,这或许就是致命的。 尤明姜冷笑道:“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还大言不惭地奢谈正义?要是惊怖大将军拿名利、权势诱惑你,怕不是连骨头都得软了!”. 冷血的脸涨得通红,红得近乎发紫。 愤怒、羞耻、不甘…… 他从未感受过这般强烈的屈辱感。 他情愿冲入敌阵,与一个个穷凶极恶的奸臣狗官拼个你死我活,哪怕杀得血流成河,也不愿再听尤明姜这些杀人诛心的话语。 诸葛世叔曾说,这次的危城之行,将会是他到目前为止最难过的一关。 只因他身上仍有许多未被驯化的野性,直白的情感常常凌驾于条条框框之上,以至于比起捕快,他更像是个杀手。 世叔担心他性情好杀,冷血却不以为意。 他向来不愿受束缚,如果遇到险诈之徒,凭法条抓不住的话,他就会直接除暴,就地格杀对方,在这种不清明的世道里,没不必要讲什么条条框框的。 不要说区区一个惊怖大将军,就是皇帝老儿误国误民,冷血也该弃则弃。 可面对尤明姜的这一番羞辱,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憋屈。 这难关,果然难过。 尤明姜见他许久不说话,以为这场争吵就此结束,转身准备离开。 冷血突然抬起头,自嘲地笑了起来。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这番说辞竟无半分破绽。今日我认栽,输你这一遭儿!不过,既已败北,好歹也得让我知晓赢家究竟是何方神圣。小明,你也该亮一亮真名实姓了吧?” 她似笑非笑道:“尤明姜。” “好,尤明姜!”冷血深吸一口气,双眼死死地盯着她,“谢谢你,今日之事我记住了!” “随便你,我无所谓。”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故意用肩膀将冷血撞到一边,尤明姜绕过气得发抖的冷血,大步流星地朝老庙的方向走去. 尤明姜相信冷血的品格。 他绝不会被她刺激到失去理智,更不会在她背后下毒手。 她也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要是冷血真的从背后偷袭,那她也只能怪自己有眼无珠,怨不得别人。 冷血就那样呆呆地杵在原地,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紧盯着尤明姜离去的背影,随着那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冷血内心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 他猛地转身,右拳高高举起,带着满腔的愤懑,狠狠地砸向身后的大石头。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石屑飞溅。 待尘埃落定,定睛一看,石头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尤明姜!”他碧绿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又恶狠狠地伸手抹去。 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可恶至极! 换做旁人,他绝不会咽下这口气! 向来秉持“恶人自有恶人磨”的他,定会以牙还牙,谁若对他露出恶意,他便会将这恶意放大十倍、百倍奉还。 可面对尤明姜,他却怎么也硬不起心肠。 他心有不甘,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与尤明姜相处的过往,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他始终觉得,她定是有苦衷的,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让她说出那些伤人心的话。 须知,善良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来的。 他至今都清晰记得,当初尤明姜是如何拼尽全力救下阿玉的。 可她实在是叫人生气! 直气得他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恨不能立时上前堵住她的嘴,叫她那如簧巧舌、伶俐口齿,再无半分施展的余地。 拳头一次次握紧,又一次次松开。 回想起她说的“滚回深山老林,做你的野狼崽子”这段话,冷血的犟劲儿又上来了。 他才不要滚回深山老林当野狼崽子! 冷血握紧了拳头。 他,冷血,不仅要解决了惊怖大将军这个盖世魔王,还要做得漂亮、无可挑剔! 非得叫那尤明姜,惊得瞠目结舌,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从此对他另眼相看不可! 这危城的安危,舍他其谁? 至于平乱玦…… 冷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当然想要回来了。 只可惜尤明姜走得忒急,怎么都铁了心,不肯听他一言半语呢。 既然她不肯还,他就只好改日方便的时候,去找她讨要喽。 他偏不让她如愿,她越是不让自己在她眼前晃,他越是要使劲儿晃个够!. 尤明姜将蓉嫂背到了老庙,环顾四周,从暗门进入了底下空旷的石洞。 按道理,尤明姜不该初次见面,就把这么隐秘的地方暴露给蓉嫂。 可转念一想,蓉嫂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早被惊怖大将军当成了砧板上的肉。 要是自己再袖手旁观,说不定用不了几天,蓉嫂就会惨遭毒手。 念及此,尤明姜善心大起,顾不得旁的,先救了人再说。 从竹编药篓里取出毯子,又展开苇席铺好,她才将昏睡的蓉嫂轻轻放在上面。 “抱歉,毁了你的茶棚,但我向你保证,天亮之后,我会还你一个更好的茶棚,再也不会有豺狼虎豹觊觎你的血肉。” 说完,尤明姜抬眼望向石洞,心中暗忖: 这地方极为合适改造成一座“养病坊”,用来收容贫病的苦命人。 说干就干。 她先清扫地面碎石,再摆放艾草、洒草木灰,接着划分成三个区域: 第一个区域,铺干草、被褥和苇席,做成二十多张简易“病床”。 第二个区域,拼接杂木桌,填充鱼鳔胶,铺旧床单,制成简易“手术台”,再用竹子和老粗布搭建支架遮挡,形成手术间。 第三个区域,整理消毒刀具、镊子、医用针线、竹筒、药材等,用干净布包裹后放在简易架子上,布置成“熬药区”,又用石板和青砖砌炉灶,留出灶口,安放炉箅子和石板,搭建好炉灶。 目前只缺水、木炭、柴禾和粮食。 只不过在收拾的过程中,尤明姜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太对劲儿,好像这个地方是什么人的落脚点。 但她也没多作纠结,毕竟她现在住在这里,这个地方就是她的了。 目前,危城已然被惊怖大将军把控得密不透风,每一处城门、每一条要道,都布满了他的眼线。 哪怕怀揣着空白路引,面对那一轮又一轮细致严苛的盘查,稍有差池,就会破绽百出。 到时候,灾祸必定接踵而至。 好虎架不住群狼。 更不要说,一头老虎领着一群羊,与一群狼打架…… 她没有办法保证每个人的安危。 一旦局面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要先把那些豁出命来追随自己的拥趸们,转移*到这个秘密基地中藏起来. 仔细想来,之所以竹编药篓里没个稀罕物,是前几次没能捞到好处。 当初在景阳冈,正赶上天灾人祸,她一门心思忙着救人,根本无暇顾及搜寻什么天材地宝,白白轻饶了青龙会的杀手们。 抵达边城之后,她又忙着完成傅红雪的隐藏任务,还没来得及动手,马空群直接一把火,将万马堂烧了个一干二净。 只留下一块不知用途的祖母绿,意外落在了她的手里,始终没弄清楚那块祖母绿,到底该镶嵌在什么物件上。 后来到了蝙蝠岛,情况比较复杂,当着楚留香的面,她不能做的太出格儿。 再者,为了安置像东三娘这样遭受伤害的姑娘们,她把蝙蝠公子搜刮来的财富全部分给了受害者,这么一番花费下来,她手里也就没剩下多少银钱了。 这一次,她要先下手为强,提前去惊怖大将军那里“零元购”。 这样想着的,尤明姜往竹编药篓外掏东西,掏得越发积极。 三个择胜亭?掏! 十六张旧毯子?掏! 五十个大小不一的陶土罐?继续掏! 尤明姜咬咬牙,将空间里珍藏的十几块兽皮也取了出来。 怕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惊怖大将军那儿有的是好东西,从他那儿拿点补偿自己,正好能给她补上. 不知过了多久。 蓉嫂悠悠转醒,第一眼看到的是石壁上燃烧的明亮火把。 这是哪里? 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尤明姜端着一碗酸枣仁汤,快步走了过来,轻声安抚:“蓉嫂,你可算没事了,先别乱动。” 蓉嫂认出了眼前的姑娘,急切地抓住尤明姜的手:“姑娘,那些坏人呢?我这是在哪儿?” 尤明姜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都解决了,你现在安全了。” 听到这话,蓉嫂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可很快,忧虑又爬上了她的面庞。 她眼眶泛红,语无伦次地哭诉了起来。 “姑娘,这次多亏你救我,可……往后我该怎么办?老天爷对我也太狠了!” “这日子刚安稳些,现在又全乱了……还有惊怖大将军,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寡妇,就靠那点儿小本买卖过日子,呜呜呜,现在茶棚也没了,我以后该躲到哪儿,怎么活下去呢?” “这坏事啊,它到了头那就只剩好事了。虽然茶棚没了,可人还在,只要人在,以后肯定能重新把生意做起来。” 尤明姜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给蓉嫂喂着酸枣仁汤,让她缓缓神,“我保证,那些恶人再也没法来找你麻烦。我在这江湖上还有些人脉,也存了些盘缠。以后找个新地方,重新搭个茶棚,肯定比以前还热闹。” 蓉嫂咽下一勺酸枣仁汤,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哽咽道:“那些人……真的不会再……” 尤明姜轻声道:“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安心住在这儿,一切有我。”. 但凡有那不开眼的,敢对她的“养病坊”生出一丝觊觎、半分妄念…… 任他是何方神圣、何等权贵,她定叫这人有来无回!—— 作者有话说:[青心]25.3.22修改:删除“养病坊”的冗长描写;交代清楚尤明姜态度转变的前因后果;高手杀反派小喽啰不需要费力,改为秒杀;调整了冷血视角的心理活动,减少人设OOC;融合和过渡温古江湖观。 [粉心]诸葛对冷血的考验要求:“对惊怖大将军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观察民情,明查暗访,加以求证之后,才能动手……一个良善的人,本领再高,而不知道策略的运用,技巧的方法,手腕的灵活,进退的智慧,那是决不能胜任的。” [让我康康]明姜的亲信阵营: [橙心]高寄萍小分队—景阳冈—情报站 [橙心]翠浓—边城万马堂—联络站 [橙心]林平之—福州福威镖局—百里长青—关东长青镖局 [橙心]孙不老—极乐宫—职业经理人(托管蝙蝠岛) [让我康康]明姜的外援阵营: [橙心]武力阵营:路小佳、叶开、傅红雪 [橙心]威望阵营:楚留香、东方柏 [橙心]民心阵营:景阳冈灾民、蝙蝠岛受拐妇女 圣母系统:[鼓掌]请少侠拓宽社交圈,及时上新。 尤明姜(暴打危城副本):完美通关冲鸭[愤怒] 第60章 废稿 蓉嫂喝完了一碗酸枣仁汤,温热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心情平复了些许。 可是一想到惊怖大将军的恐怖,她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寻常的恶人根本不够资格和他相比,他简直就是恶人的极致。 当初她不敢一味拒绝霍闪婆,也是因为惧怕惊怖大将军。 兵马总监孟怒安的惨案,在危城,不过只是沧海一粟。 无数个小村落都曾发生过杀良冒功的事情。 早阳村、博落镇、东零村、乌金壁…… 这些地方就是明证:得罪了惊怖大将军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蓉嫂泪水涟涟,即便逃出了虎口,也始终提心吊胆。 尤明姜反复安抚她的情绪,可蓉嫂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仿佛是个脆弱的瓷器,稍微一碰就会碎掉。 听着蓉嫂喃喃念着“神灵保佑”,尤明姜突然灵光一现,似乎有了主意。 她煞有介事地拉过蓉嫂的手,学着那些能掐会算的瞎子做派,捋着蓉嫂的掌纹,肃然道:“实不相瞒,我很会看手相。你命里呢,的确有一劫。不过,你很幸运,我已经将你的灾厄化解了,你根本就不需要再害怕了。” 蓉嫂半信半疑:“姑娘,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尤明姜双手一摊,笑嘻嘻地说:“我姓尤,你可以叫我尤大夫,不过,除了大夫,我还有另外一层身份。” 蓉嫂疑惑地望着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我除了是个大夫,我还是个神使。”尤明姜故意压低声音,“我是十方救苦天尊派下来的神使,命我寻声赴感,渡摄苦难……” 这番说辞越说越顺溜。刚开始时,尤明姜还有些底气不足,声音微微发颤。 但很快,她想起自己一路走来,所做的一切确实对得起“救苦救难”四个字。 于是,她索性挺直了腰板,把这顶“神使”的名头稳稳地认了下来。 “你所在的石洞上方,就是十方救苦天尊将来的庙宇,它将由我这个神使,率领民众,一砖一瓦地搭建起来。”尤明姜微微一笑,“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蓉嫂喃喃道:“可我这心里头,还是慌得很。” 见蓉嫂仍是半信半疑,尤明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清了清嗓子道:“神使当然拥有神力,比如说隔空取物。”. 尤明姜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蓉嫂眼睁睁地看着,尤明姜的手里多了一块豆腐,又“嗖”地一下不见了。 她倒抽一口凉气,惊得目瞪口呆。 尤明姜玩上了瘾,把蓉嫂盖的那条毯子扔进了竹编药篓里,毯子竟然不见了。 蓉嫂凑过去,拿起竹编药篓晃了晃。 这个黑黢黢的竹编药篓并不大,毯子怎么就不见了呢? 简直跟变戏法似的。 她又把竹编药篓倒过来,对着底部拍了两下,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 尤明姜忍俊不禁,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就说我是神使嘛,我说你慈眉善目,逢凶化吉,就一定不会假的。” 蓉嫂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尤明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笑容渐渐僵硬起来,祈祷她别再怀疑下去了。 蓉嫂的眼底渐渐蓄满了泪花,她缓缓将脸埋在双手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是双肩在不停地颤抖。 她的眼泪从指缝里渗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膝盖上。 尤明姜心里有点难受,轻轻拍了拍蓉嫂的肩膀,但蓉嫂却久久不能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尤明姜才听到蓉嫂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却满是委屈:“呜呜呜,你怎么才来啊……好多人没坚持到你来,呜呜呜……”. 蓉嫂的声音很小,但在这个空旷的石洞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这一瞬间,尤明姜心里像是被沸油煎过一般,疼得厉害。 那种密匝匝的疼痛里,还夹杂着说不清的酸涩,个中滋味儿难以言表。 “抱歉,我来晚了。”她一边给蓉嫂擦去眼泪,一边柔声说道,“这次我来了,就一定救大伙儿脱离苦海。” 过了一会儿,蓉嫂眼眶红红的,抬起了头。 她望着尤明姜,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 尤明姜见状,轻声询问道:“怎么了?” 蓉嫂迟疑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问道:“这里……我可以待多久?” 潜台词:她可以跟着尤明姜多久? 尤明姜听明白了,也明白蓉嫂在担心什么。 “只要你想待,待多久都可以。这里很清静,暂时是安全的。” 想了想,尤明姜又叮嘱道:“我明早会去一趟危城,我会给你留好干粮和水。切记不要到处乱跑,以免被凌落石的狗腿子们给盯上。” 尤明姜准备明天去一趟危城,探一探虚实。 据东方柏所说,但凡是派去危城的精英骨干,就像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一点儿有用的情报都没能拿回来。 她想:不论死活,至少也该有个音信儿. 翌日。 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路人举手遮住头顶,匆匆地踩过水洼,纷纷躲到屋檐下避雨。 这里是危城,一个人口不少、地盘不小的乡镇,勉强称得上富裕。 尤明姜昨日刚杀了一群官差,今日就明目张胆地进了危城. 之前她在开封府常住,是乡亲们眼中的老好人,杀人自然是要收尾的。 否则,衙差不都找到她头上了? 至于现在嘛,她可是黑木崖的执法大长老。 当大长老之前,畏首畏尾,当了大长老之后,还畏首畏尾。 那这大长老岂不是白当了? 她这魔教岂不是也白混了? 如今到处流窜作案,又不是从来没被人发现过。 比如说,楚留香就发现了鸥杀案的真相。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楚留香都奈何不了她,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今天仍飘着细雨,泥点在湿滑的路面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连那些软糯的米糕都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尤明姜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吃完最后一口米糕。 茶楼大堂里人声鼎沸,这里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 说书人手边搁着醒木,捧起茶咕嘟漱口,他清了清嗓子,预备着开场。 空座无多。 拍打掉手上沾上的碎屑,正要起身走人,忽听耳边有几人在悄悄地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有个茶棚子里死了好多官差?” 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关于自己的事迹。 捕捉到关键词,尤明姜不动声色地又坐回原位。 她拿起桌上的那一盏清茶,掩饰性地抿了一口,背地里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另一个百姓叹了口气,说道:“唉,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杀官府的人?” “咔嚓。”她从碟子里捞了一把瓜子,一颗颗丢进嘴里,嗑得津津有味。 “听说现在都抓不到凶手呢,那些尸体被一种黑油烧得焦黑,连派出去的狗都搜不到任何线索。” “感觉不是一般人干的。” “听将军府的人说,好像是什么暴民在作祟,现在正满城捉拿嫌疑人呢。” 一人轻嗤一声:“我看又是……”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整,但眼神里已经透露出一个信息:杀良冒功。 说到这里,他们突然噤声,匆匆起身离开了茶楼。 因为他们发现,邻座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个生面孔。 在惊怖大将军的威压之下,危城百姓都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们对生面孔的警惕,犹如洪水猛兽. 说起杀良冒功,这不是大将军第一次这么做,也不是他的麾下第一次这么做。 一旦捉不住这些匪徒,他就会就近找个村子下手。 就像东零村那些地方,都是被大将军这样剿灭的。 他麾下的爱将,诸如蔷薇将军之流,也纷纷效仿。 惊怖大将军对下属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却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将下属们“杀良冒功”的恶行,当作一个个把柄,紧紧攥在手中。 一旦下属稍有异动,或是对他的权威产生哪怕一丝威胁,他就会将这些隐藏的罪行公之于众,以“杀良冒功”的罪名,将异己铲除。 然而,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去细查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枉死的冤魂。 为了揭发这些事情,不知道死了多少批上访的太学生,这是另话儿. 尤明姜又嗑了一会儿瓜子。 她东蹭一耳朵,西蹭一耳朵,听到的尽是一些朦朦胧胧却又意有所指的话。 桩桩件件,都令人毛骨悚然。 依她之见,整个恶人谷加起来,都没有惊怖大将军这一个禽兽令人发指。 连她最痛恨的青龙会,与凌落石比较起来,甚至都显得有人情味儿了。 尤明姜慢慢地走出茶楼,撑开伞,走在湿漉漉的官道上。 结合刚才这些人的话,她已经知道黑木崖派来危城的精英骨干,大抵都是什么样的下场了。 说不定身死之后,连乱葬岗的一小片荒地都得不到。 惊怖大将军这个人,就是那种让人求生无路、求死不能的天生恶种。 顺从他,也活不成;反抗他,更活不成。 他就是要你活不了,死不成,只能行尸走肉般地在这个人世间游荡. 难道就没有人为正义发声? 有的。 听说曾有一位捕快调查惊怖大将军,没过多久,就摔死在了九丈岩之下。 想到这儿,尤明姜下意识地想到了冷血,又想到了竹编药篓里保管的平乱玦。 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冷血这种性子,如果落在凌落石的手里,凌落石会玩死他。 她想把玉玦还给冷血,好叫他有个倚仗,又怕他太莽撞,遗失了这份儿倚仗。 这种矛盾的心态,导致她有些心不在焉。 再者,她心里还想着一件事:即便有这块玉玦,冷血又能怎么样呢? 假如说,这块玉玦真的能先斩后奏,难不成冷血能一上来杀了凌落石吗? 答案是:他不会。 这就是尤明姜最担心的地方. 换位思考。 如果她是惊怖大将军,见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捕快,竟然妄想用这么一块死物来掌控自己,第一反应难道不是直接杀了冷血,毁尸灭迹,再进行栽赃嫁祸吗?然后坚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冷血,也从来没有见过那块劳什子玉玦,更不知道有调查这回事,一问三不知。 直接来一个“死无对证”。 谁让冷血自己一个人来了危城,当了匹孤狼呢? 尤明姜实在想不通。 冷血的师父,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他是生怕冷血死得不够快吗?. 遇到惊怖大将军这种人,如果只趁他出巡再去行刺他,到底是太过被动了。 换作尤明姜,谁把她逼到绝路上,她也不会让对方活下去。 朝廷将百姓视作草芥,毫无怜悯之心。要反抗,就要打到皇帝老儿的痛点。 一口咬定凌落石通敌叛国,谋逆作乱,私调兵马……在这些罪名中,哪一个不应当处以极刑呢?至于证据嘛,按图索骥难道还是什么难事吗?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再不济,就干脆干一场大的,揭竿而起,逼得那□□宦主动把凌落石祭天以平息民愤。 这类法子虽然有些阴毒,但对付惊怖大将军这种人,就不能太讲君子之道了。 温和些的法子也是有的。 需要注意的是,要避免牵连过多,免得权奸担心自己被牵扯出来,从而去保凌落石的命,因此,把惊怖大将军及其麾下的爪牙,作为重点“清理”对象就可以了。 尤明姜暗忖:自己能想到的,冷血的师父应该也能想得到吧? 难道真的是为了磨砺冷血,才搞得一波三折? 如此一来,不论尤明姜有没有和他分道扬镳,冷血都会妨碍她。 不行,她下次见到冷血,一定要把这件事和他说清楚,必须快刀斩乱麻! 绝不能给惊怖大将军分辩的机会! 真想治凌落石这个畜牲,罪名是死前审出来的,还是死后安上的,重要吗? 只要能打击罪恶,一切手段都是可以的。 真要是想分辩,那就让凌落石到地府找阎王分辩去吧! 尤明姜咬了咬牙,如果冷血不肯配合,就别怪她不知道什么叫法条了! 真到了那种地步,她就与路小佳联手,一个刺杀,一个栽赃,打得凌落石翻不了身. 尤明姜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杀死凌落石的手段。 突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突兀地传入她的耳朵里。 本来不想搭理的,一句隐隐带着哭腔的娇喝,却清晰地飞出人群。 “惊怖大将军的手下就是这样的吗?!”. 危城人人噤若寒蝉,谈惊怖大将军而色变。 这个姑娘倒是勇气可嘉. 尤明姜拨开人群挤了过去,只见人群中间是个明媚的少女,她正抱着一只小猫,她红着眼眶,正在和大将军府的人争吵。 这个女孩子,就是萧剑僧的爱人殷动儿。 她说话是京师口音,怕是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惊怖大将军的恶名。 殷动儿不懂里面的弯弯绕,只知她的情郎萧剑僧是惊怖大将军的爱将。 所以,看这些人横冲直撞的跋扈姿态,忍不住吵了起来. 尤明姜听清楚了来龙去脉。 这只小猫,是少女的情郎送给她的礼物。 然而,这群人驾着一辆豪华马车,在官道上横冲直撞。 她的猫窝在一处,又没有挡道碍事儿,却被车夫莫名其妙给了一鞭子。 要不是她眼疾手快,把小猫抱了回来,小猫估计就被这辆马车活活碾死了。 殷动儿实在气不过,于是拦住了那辆豪华马车。 只见偌大的马车上走下来几个人:正是雷大弓、兔大师、狗道人、唐小鸟,还有她的情郎萧剑僧。 一时激愤,又见爱人在侧,她便吵吵嚷嚷起来。 “鸟、弓、兔、狗”是四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要不是萧剑僧在场,事情早就不是简单的口角了。 殷动儿长着一张过于漂亮的脸蛋,哭得梨花带雨,模样越发水灵和娇美。 这四人心思一动,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想到了讨好惊怖大将军的主意。 狗道人对萧剑僧说:“你家小姑娘太当回事了,要不去大将军面前评评理?” 萧剑僧冷着脸说:“没这个必要!” 他哪儿敢让殷动儿出现在惊怖大将军的面前,赶紧把话往下压. 萧剑僧给殷动儿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赶紧离开。 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好人,小白兔也敢跟灰狼讲理,当心被灰狼盯上了。 谁知雷大弓、兔大师、狗道人、唐小鸟,却没那么轻易让她走。 萧剑僧眼神一凛,今日谁要是敢伤害动儿,他定要对方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殷动儿怀抱着小猫,努力想要从四人中挤出去,却被兔大师巧妙地绊了一下,顿时踉跄了几步。 幸亏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腰,稳稳地将她扶住。殷动儿转过脸,看到了一位眉眼温柔的姐姐,对方轻声对她说:“小心些。” 她点了点头,低头看到小猫的伤势,又气愤地瞪着围住自己的四人。 萧剑僧沉下脸来,正准备上前,却见“鸟、弓、兔、狗”四人猛地被震退了. 一把伞稳稳地遮在了殷动儿的头上,遮得严严实实。 雷大弓暴喝道:“什么人?!” 一声轻嗤,伞面缓缓抬起,露出了两个女孩子的面容。 不同于殷动儿的精致雪白,执伞的女孩子健康而结实。 她侧身而站,身位略略靠前,将殷动儿和小猫遮在自己高挑的身形之后。 一手轻轻揽着殷动儿的肩,一手握着伞柄,尤明姜冷冷道:“挡道了。” 四人终于看清了她手中的伞。 准确来说,那是一把伸缩自如的伞剑。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浑身就散发着一股高手的威压,无人敢轻举妄动。 萧剑僧暗自松了一口气,瞪了一眼那四人,低喝道:“闪开!” 如果殷动儿被擒住,那他也只能束手就擒了。眼下却有人护住了殷动儿,萧剑僧心里悬着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忍不住感激地看向那个执伞女子。 只见对方神色匆匆,快速向他挤了三下眼睛,又指了指伞柄。 萧剑僧瞬间愣住,满脸疑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尤明姜揽着殷动儿,稳步朝外走去。 小姑娘抱着小猫,抽抽噎噎地跟她哭诉:“小猫的腿是不是瘸掉了?呜呜呜,他们还没向我的小猫道歉……” 唐小鸟笑得嚣张又恶劣,故意扬声给殷动儿听:“不就是一只土猫么,不通人性的小畜生罢了!萧剑僧,你说,值得她这般哭天抹泪么?” 萧剑僧咬牙道:“你……” “是呀,不通人性的畜牲罢了,畜牲通人性,就不叫畜牲了。”尤明姜淡淡道。 她的笑意愈发浓烈,语气却带着一种极端的阴冷,微笑着看着对方。 “畜牲就是畜牲。”她一字一顿说道,“该死的畜牲!” 唐小鸟被她笑得心里发毛,竟有些瑟缩。 一直沉默的兔大师皱了皱眉,不想节外生枝,“走,任务要紧!” 一行人上了马车。 上车前,萧剑僧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殷动儿,无奈地跟着走了。 殷动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眼婆娑. 尤明姜拎起袖子,轻轻给她擦干了眼泪。 淡淡的紫草香味儿,传到了殷动儿的鼻子里,让她的情绪缓和了些。 尤明姜温柔地俯下身,将伞递给她,轻柔地抱过小猫:“我看看小猫的伤势。” 她仔细检查了鞭伤,又给瘸腿的小猫包扎正骨。 说来也神奇,尤明姜给小猫正骨以后,又喂了一点水,小猫竟有了些精神。 殷动儿搂着小猫,又哭又笑。 毕竟她年龄不大,正是一个少女开始绽放美丽的年纪,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尤明姜好奇道:“听口音,你是京城人士?” 殷动儿想起方才的萧剑僧,心里又是一阵难过,闷闷地点了点头。 因为尤明姜帮她解围,还救治小猫的事,她对眼前这个温柔的姐姐心生好感,自我介绍道:“我叫殷动儿,殷红的殷,动人的动。” “动儿?”尤明姜淡淡笑道,“人如其名,确实动人。我姓尤,你可以叫我尤大夫。” “尤大夫。”殷动儿乖乖叫了一声,然后一脸担忧地说:“你不要做傻事。” 尤明姜挑眉道:“哦?我听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殷动儿很聪明,她咬了咬嘴唇,“那句‘该死的畜牲’,你是说给他们听的。” 尤明姜没想到她这么敏锐,微笑道:“是啊。” 殷动儿着急道:“你不要做傻事!” 尤明姜垂下眼睑,轻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危险?” 殷动儿一愣:“危险?” 尤明姜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情郎一直在和稀泥吗?因为以你的美貌,很容易遭遇不测。刚才那几个人都不是好东西,有人已经对你起了歪心思。” 殷动儿大惊失色。 尤明姜轻按着她的肩膀,淡淡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的。” 她在“后顾之忧”四个字上咬得很重。 殷动儿懵懵地点了点头,尤明姜扶着她的胳膊,和她挤在伞下。 “走吧。倒是有个适合你的去处。” 殷动儿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尤明姜将殷动儿带到了老庙的废墟里,告诉她:“今晚就委屈你,暂时住在这废墟里。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请保密,不要说出去。” 殷动儿愣住了,因为她看到了一道暗门。 暗门打开后,是一个通向地下的石洞。 殷动儿跟着尤明姜一路出了城,尤明姜将她带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她们是初次见面,甚至不了解彼此的身份,但彼此之间却有一种默契的信任。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了石洞。 石洞里居然还有一个美丽的年轻妇人,见到殷动儿也很意外。 尤明姜指了指蓉嫂,为两个人介绍:“这是蓉嫂,这是动儿。” 蓉嫂和殷动儿互相点了点头,就算是认识了。 殷动儿终于忍不住询问:“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危城对你来说并不安全,住在这里,没有人会打你的主意,更没办法利用你来威胁他了。只有你全身而退,他才能全身而退。”尤明姜解释道。 殷动儿听得脸红,像晕染了霞光,她的确是萧剑僧最疼爱的人。 但她有些困惑:“我们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为什么你这样帮我?” 尤明姜歪着头微笑,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给出了一个朴素无华的回答。 “说起来,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真的没想过答案,也不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我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我不在乎你是谁,你也不需要考虑怎么报答我。” “……因为,做这一切,我很开心。”——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古文引用:“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出自《宋史范仲淹传》 [裂开]我不明白。萧剑僧到底为什么要把殷动儿带来危城?[问号]这个人头必须要硬送吗? 60-65 第61章 废稿 老庙慢慢有了人气,喧嚣声渐起。 日头晃晃悠悠,间或有面黄肌瘦的憔悴乡民,走到老庙的废墟前,逗留一会儿,又感恩戴德地转身离去。 这样的景象,前前后后,已经持续了好多天了。 爬满青苔的老庙台阶前,搁着一张杂木长方桌。桌上依次摆放着脉枕、压舌板、装着银针的小包,还有圣母系统奖励的急救箱。 蓉嫂和殷动儿二人,都身着短褐直裰,面上蒙着布巾,扮作医女的模样。殷动儿识文断字,便承担起记录的工作;而蓉嫂手脚伶俐敏捷,专门负责包扎药材。 尤明姜头戴傩面具,稳稳坐在桌案正中。 桌旁立着两面幌子招牌,一面写着“悬壶济世”,另一面写着“救苦救难”,左右对称,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为患小儿疳积的孩童诊治完毕,尤明姜往后一仰,舒展着身躯。 抬手褪去医用□□手套,她站起身来,活动着久坐后有些发僵的筋骨。 唉,连续好几晚,她都在半夜三更跑到竹林候着,本以为能等来殷动儿的情郎,可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也不知道是那家伙脑子太迟钝,没领会意思,还是出了什么意外状况,横竖就是没来赴约。 本想着策反凌落石的爱将,没成想计划彻底黄了。 再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不能白白浪费时间了。 尤明姜当机立断,决定即刻动工重修老庙。 她打算将此处改建成“救苦殿”,并参照龙虎寨的防御模式进行一番改造. 当然,这浩大的工程,单凭她一己之力根本难以完成。 况且周边村落众多,想要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根本是天方夜谭。 俗话说得好:“孤掌难鸣,独木难支。不会带团队,只能干到死。” 于是,尤明姜手持虎撑,头戴傩面具,开始在老庙周边的几个村落间游走。 每走一步,虎撑便发出清脆声响。 在村民们既警惕又好奇的注视下,她扯着嗓子吆喝,说自己是十方救苦天尊派来的神使,明日会在老庙开展义诊活动,旨在救苦救难,且不收取任何费用。 起初,压根儿没人相信她这番说辞。 直到与阿玉同村的农妇们,从她手里的虎撑和那身紫缬襦绯碧裙,认出了她。 当日她救治阿玉的场景,至今让这些人记忆犹新。 人群里,一个农妇猛地一拍大腿,扯着嗓子喊道:“欸,我认识她!她不就是那个……那*个从阎王手里抢人的神医嘛!” 另一个农妇连忙点头,激动地补充:“对对对!就是给人缝手腕的那个!” 旁边有人满脸疑惑,皱着眉头追问:“这到底咋回事啊?你们快讲讲。” “就是我们村里有个姑娘,前些日子不小心被刀割断了手腕,那血喷得跟小喷泉似的,可吓人了!就在大家都慌神的时候,这个大夫出现了。你们是没瞧见,她那双手稳得不像话,不光把血止住了,连断了的血管都给一针一线地缝上了!当时我们都看呆了。” 农妇说得唾沫横飞,下意识地夸大了尤明姜的医术,对阿玉相关的事儿含糊其辞,只是一个劲儿地强调这个神医有多厉害。 听到这话,乡民们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交头接耳起来。 一个老大爷摸了摸胡须,半信半疑地说:“真有这么神?说得跟神话似的。不过,去试试倒也没啥坏处,反正不花钱。” 在这些偏远的小村落里,平日里能碰上一个会做膏药、治风寒的大夫,或者会给妇孺叫魂的神婆子,就已经算是稀罕了,哪儿还敢奢望有名医上门? 众人一听大爷这话,不少人都心动了,就算治不好病,去看看热闹也好。 更有一些妇女,想到自己平日里在男医面前难以启齿的病症,眼神里闪烁着犹豫与期待,暗自下了决心,打算悄悄去找尤明姜瞧个病. 蓉嫂和殷动儿跟着尤明姜一道儿歇下。 起初,蓉嫂告诉殷动儿,尤明姜是神使,殷动儿只当是玩笑话,不以为意。 可接下来的日子,着实让殷动儿大开眼界。 每天,尤明姜都能凭空取出豆腐和各类药材。那豆腐白白嫩嫩,还带着新鲜的水汽;药材根根饱满、片片完整,散发着特有的药香。 殷动儿眼睛瞪得滚圆,原本心底那一丝怀疑,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起初,她对尤明姜是神使的说法,只是半信半疑,可当看到尤明姜每日从虚空中轻松取出豆腐和药材时,已然信了七八分。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她彻底折服。 那天,名唤小秀的十二岁小姑娘,被家人搀扶着前来求诊,她背上不知怎么的,竟长了个严重的疮,腐肉外翻,散发着阵阵恶臭,旁人见了都忍不住皱眉掩鼻。 尤明姜快刀在疮口游走,精准地割除烂肉,又仔细地为小秀敷药包扎。 才过去没几天,小秀前来复诊。 她背上原本溃烂得不成样子的疮口,竟然已经开始慢慢愈合了。 殷动儿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得合不拢嘴。 从那以后,她对尤明姜是神使的说法,信了个十足十。 痨病、痹症、水肿……就没有尤大夫解决不了的,真可谓医术通神! 而后,尤明姜得知,小秀家人打算把这孩子送进大将军府当小丫鬟,赶忙劝阻。 她严厉告诫小秀家人,一旦进了将军府,血光之灾恐怕难以避免。 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小秀安心调养身体,好好静养个一两年才行。 一番劝说之下,终于是打消了小秀家人的念头. 殷动儿望向尤明姜,眼神里不自觉添了几分敬畏,像在打量一个神祇。 这些日子,她总会悄悄跟在尤明姜身后,趁人不注意,便双掌合十,对着尤明姜的背影拜上几拜。 她嘴唇轻启,一遍又一遍,无比虔诚地许愿: “十方救苦天尊在上,神使在侧,恳请您大发慈悲,保佑萧剑僧能脱离惊怖大将军,莫要再为那恶人做事了。让他能寻得良善之路,平安顺遂……” 听着殷动儿的祈愿,尤明姜心里一动,决定再给萧剑僧一次弃暗投明的机会 尤明姜妙手回春,声名不胫而走。 只要是来过老庙的乡民,无一不对她赞不绝口,张口闭口都称她为“神使”。 在大家眼中,尤明姜不仅可以治病,还拥有一大堆闻所未闻的“神器”。 花花绿绿的胶囊药效惊人,透明罐子、管子也让人啧啧称奇。 尤明姜义诊不收费,还免费匀一些膏药给乡民。 虽说有少部分人爱占小便宜,但大多数人都心存感激,想着帮她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 尤明姜笑意盈盈,诚恳地说道:“我打算建救苦殿,还得仰仗大伙搭把手。” 乡民们一听,忙不迭点头答应,谁不想跟神使交好结缘呢? 尤明姜接着又说:“等农忙过了,大伙儿再来。要是家里妻儿有空,也都一起来帮忙。我管饭,就是顿顿吃豆腐,你们可别嫌弃。” 她那竹编药篓,别的不敢说,豆腐可多得很。 乡民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个个摩拳擦掌,就盼着尤大夫招呼开工。 心里想着,到时候把全家老小都带来,洗涮这些杂活也能分担分担。 消息悄然传开。 连那个犟牛脾气的人也晓得了 这一天,尤明姜又像往常一样,在老庙前开始了义诊。 她的面前早早排起了长队。 尤明姜正将一张张义诊记录小心黏贴好,记录上清晰写着方剂用药,她心里想着抽空得复盘总结。 这时,身前忽地投下一片阴影,她头也没抬,顺口问道:“是哪儿不舒服呀?” “……” “坐吧。”见对方半天没吱声,尤明姜以为又是哪个来看难言之症的妇人,下意识放柔了声音。她连头都没抬,轻轻敲了敲脉枕,接着说道:“把手伸过来。” “……” “怎么,走神啦?我在跟你说话呢。” 尤明姜见对方半天都没回应,心里有些疑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 这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冷血抱着个小陶罐,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面前。 “呦。”她轻轻挑眉,随手将手中那沓纸在桌上墩了墩,理得整整齐齐后放到一旁。 尤明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冷血。 她戏谑道:“这不是大名捕嘛,怎么有空跑到我这儿,是来打击不法之徒的?”. 冷血从阿平那儿听闻了惊怖大将军犯下的累累罪行,心中义愤填膺。 只可惜,目前掌握的证据还远远不够,难以将其绳之以法。 他也终于明白了危城百姓为什么恨透了官差。 利索地脱下那身带着官吏味儿的衣服,冷血改换上了一套粗布麻衣的农家少年装扮,可即便衣着改变,他腰间那把无鞘剑却依旧牢牢插着。 剑柄磨得发亮,剑身隐隐泛着冷冽的光。 冷血摩挲着剑柄提醒自己,一定要除掉惊怖大将军!. 再说阿平和冷血的那一番对话。 二人闲聊间,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尤明姜身上。 只见阿平满脸愧疚之色,缓缓说道:“冷捕快,如今才晓得你是这么好的人,先前是我不对,不该对你抱有敌意。唉,要不是尤大夫当时拦住我,还细细地劝我,我怕是早就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了!” 随后,阿平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毫无保留、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冷血。 冷血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心思也愈发活络起来。 是夜。 他在择胜亭辗转难眠,最终跑去田埂里抓了一罐子土鳖虫。 来这儿之前,他心里做了无数种打算: 要是尤明姜对他横眉冷对,开口想将他撵走,他就把这罐土鳖虫放在桌上当着乡民们的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钦佩她医者仁心,特来为她分忧,不是空手来的。 要是尤明姜不依不饶,非得赶他走,冷血就打算抬出平乱玦的事儿。尤明姜忙着给病人诊治,哪有空闲理会他?冷血铁了心要留下,尤明姜根本赶不走,最终也只能无奈默许他待在这儿。 要是尤明姜贴身戴着那块玉玦,冷血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到时候,他便要开口质问:“好端端的,你为何把我的玉玦贴身戴着?今天你必须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仓促之间,她根本无法把事情说清楚,如此一来,只能让他先等着她忙完。 要是尤明姜坚称没见过玉玦,冷血也准备了一套说辞。他会直接发难:“当时院子里只有你和阿平,难不成玉玦还能自己长翅膀飞了?你们俩都脱不了干系。”这般理由一抛出,他就有十足的底气赖在老庙,看尤明姜能拿他怎么办. 诸葛小花常说,冷血表面冷峻,实则热血满腔。 冷血的教练曾评价他坚韧不拔,天生反骨,还十分慕强,无论是武功还是智谋,唯有强过自己的人,才有资格做他的师父。 抓捕犯人的时候,冷血总是深藏不露,透着一股狼性。 谁能想到这头小狼崽子,不仅慕强还慕艾,不仅有狼的狠绝,还有狼的狡黠. 冷血暗自琢磨,要是尤明姜对他和和气气的,自己自然也会通情达理。 为了这次见面,他在脑海中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预演了一遍,提前一晚打好腹稿。 他自己也清楚,每次见到尤明姜,心里总会莫名紧张。 只能做好充足准备,才不至于手足无措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今早冷血像往常一样,拿起刷牙子蘸上白芷粉清洁牙齿。 突然,口腔内传来一阵钻心剧痛,疼得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下意识用舌头一探,发现嘴里长了一处黄豆粒大小的溃疡。 别看这溃疡面不大,威力却不容小觑,连正常说话都成了奢望,只要稍一牵动嘴角,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可这点小状况根本难不倒冷血,稍作忍耐后,他还是按时赶到了老庙。 漫长等待后,终于轮到了他。 冷不丁看到一张青面獠牙的傩面具,他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 走神之际,牙齿竟不小心咬到溃疡处。 剧痛袭来,疼得他嘴巴都难以张开。 没办法,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安静等着尤明姜为他诊治 冷血真的很想表现得潇洒一些,哪晓得一开场就状况百出。 事情发展和他预先设想的完全是两码事。 尤其是听到尤明姜那带着调侃的嬉笑话语,他只觉脑袋“嗡”的一声,瞬间大了两圈,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万幸她医者仁心还在,没把自己往外赶。 尤明姜忍笑道:“到底是哪儿不舒服?”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疼痛,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嘶……”. 冷血向来不习惯喊痛,在他的认知里,喊痛是件极为羞耻的事。 对他而言,疼痛并非软弱的信号,而是让他醒悟的警钟。 每一丝痛意都能让他的意识更加敏锐,让他在困境中愈发清醒. 尤明姜微微挑眉,戴上医用□□手套,手指轻柔地托住冷血的下巴:“张嘴。” 一想到溃疡在自己嘴里,冷血心里莫名涌起一阵羞涩,竟有些不太好意思张开嘴让她查看。 “张嘴,啊——” 尤明姜轻轻拨开冷血的舌头,拿着压舌板小心翼翼地探入他口中。 她的眼神仔细巡视着他的口腔。 即便隔着一张青面獠牙的傩面具,冷血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专注的目光。 一瞬间,他的耳根悄悄地泛起了红晕。 冷血提着一口气,大气都不敢喘,心里暗自担心自己的鼻息会不会太重? 口气会不会不够清新? 牙齿会不会不够洁白? 会不会惹得她心生厌烦?.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他想起今早使用的白芷粉香气宜人,里面还添加了细辛、薄荷和青盐,那可是他特意从京师带来的宝贝。 他一向对自己的牙齿呵护有加,牙齿应该洁白健康才是。 正想得入神,突然,溃疡面传来一阵涩涩的疼痛,将他拉回了现实。 尤明姜缓缓取出压舌板,看向冷血,开口说道:“体温倒是正常,只是你这口腔破溃……有些麻烦,唔,都发展到这种程度了,恐怕……” 恐怕得用上那成分是蟑螂,味道奇难闻的康复新液了。 冷血一听,原本还带着几分紧张和羞涩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他直直地望着她,声音艰涩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得了绝症?”——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小秀:侬指乙对话里提到的“邻村小秀才十二岁,才去当大将军府小丫环,没两天,给抬出来,□□就流血不止而死”。[绿心]25.3.25修改:救治人物修改为小秀,节奏更紧凑。 [好运莲莲]含漱康复新液,对口腔黏膜破溃有奇效。康复新液在拯救翠浓的奖励里出现过[吃瓜] [吃瓜]萧剑僧没来,私设是被蔷薇将军于春童盯住了。于春童这种人渣不会被洗白,念他老爹曾谁雄枉死,姑且给他个报仇的机会。“鸟弓狗兔”四人组也会惨烈下线,人渣们都会被“孽力回馈”。比如:霍闪婆沸汤泼蓉嫂,这里被沸油泼面,符老近踩爆鸡叔,这里被打爆脑浆子。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营养液:[红心]“安静”灌溉营养液+4[红心] 第62章 废稿勿订待精修 尤明姜怔了怔,慢慢睁圆了眼睛,忍俊不禁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握拳抵唇,轻轻笑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口腔溃疡这病,没办法根治……硬要说它是绝症嘛,倒也算是吧。” 冷血耳垂红得发烫,跟猪耳糕似的。 他好生难为情,心底有些后悔自己毛毛躁躁的,估摸自己方才那副傻样儿,又成了她背地里取笑的事儿了。 她可真讨厌啊。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女孩子? 嘴巴这么坏,还喜欢取笑别人。 他怎么就想不出俏皮话儿来取笑她呢? 像她这么坏的女孩子,每每想起这回事儿,是不是就要取笑自己一次? 想到这儿,他心底深处却不怎么恼恨,反倒又滋生出了一股隐秘的欢喜。 她愿意露个笑脸儿,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不闹脾气,愿意和好了呢?. 尤明姜也没太过分,憋着笑,从竹编药篓里取了瓶康复新液,递给他,嘱咐道: “这药是含漱的,在嘴里兜着一口,别咽下去。等溃疡那儿没那么疼了,再吐掉就行。快去吧。” 冷血极不情愿地慢慢站起身,准备离开,就听见尤明姜出声:“对了……” 他立马一屁股坐回到原位,眼巴巴地等着她往下说。 尤明姜抬眼,扫了扫后面排着的长队,脑海中浮现出杀死惊怖大将军的事儿,心想着,这事儿确实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 她摆了摆手,“算了,你先到旁边等会儿,等人都走光了,我再私下跟你说。” 他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这话的意思,是不打算赶他走了? 冷血听到这话,眼尾弯成了月牙,可又赶忙故作镇定,挑眉把笑意压平。 他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正想着把在心里打好的腹稿说出来,后面排队瞧病的乡民们,就已经不耐烦地催促道:“去去去,赶紧挪地方!” 无奈之下,他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挪到檐下,在正扑蝶的小猫旁蹲下。 冷血拧开康复新液的瓶盖,看着棕褐色的液体,微微皱眉,依照医嘱含了一口,腮帮子鼓着,一副不太适应的模样。 ……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被染成橙红色,这场义诊直到傍晚时分才落下帷幕。 最后一位乡民满怀感激地离开了老庙。 尤明姜收拾完了桌上的物品,摘掉医用□□手套,仰起身子,畅快地伸了个懒腰,一边活动着酸麻的胳膊腿儿,一边舒展筋骨。 就在尤明姜活动完,准备歇口气的时候,圣母系统的播报声冷不丁地在耳畔响起,惊得她身子微微一颤。 【叮!尊敬的少侠,您在危城老庙里行侠仗义,已成功治愈病患逾百人,救苦救难,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救膏肓!】 【您打败了全服99.9%的试炼者,现将一份珍贵的奖励奉上。】 【现特发放[空间升级卡]*1张,还望少侠查收,望再接再厉,续写辉煌!】 “嘭嘭嘭!”一连串如烟花升腾的音效在她耳边猝然炸响。 等烟花渐渐消散,一张金灿灿的卡片呈现在尤明姜的面前。 卡片背面赫然写着“空间升级卡”。 尤明姜又惊又喜,心跳不禁加快了几分,立马点开了卡片,查看属性。 【物品名称:空间升级卡】 【品质:史诗级】 【类型:一次性限定消耗品】 【描述:此卡一旦使用,原本毫无隐蔽功能的有限容量空间,在使用后,转换为无限容量空间,并可以自由切换为隐身空间,躲避他人探查。】. 尤明姜眼睛一亮,爱不释手地翻弄着卡片,“口渴碰到清泉水,来的挺是时候嘛。” 往后行事,可就方便安全多了! 尤明姜对这个奖励十分满意,立刻将【空间升级卡】用在竹编药篓上。 只见一阵柔和的光芒闪过,竹编药篓微微颤动,光芒敛去,外观却没有什么变化。 尤明姜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赶忙查看起这药篓升级后的属性: 【物品名称:竹编药篓(隐身空间)】 【描述:相传曾是药王孙思邈的旧物,其空间容量无限,此药篓重量恒定为两斤,篓内物品能自动分类存放,且永不腐坏。当药篓处于隐身状态时,其外在形态会幻化为手腕上的精美刺青,使用者仅需凭借意念,便可随心取物,便捷无比。】 【注1:该篓不可放置活物,不可放置人类的尸体。】 【注2:已绑定用户,不可解绑,不可交易,遗失后自动刷新。】 就在尤明姜看完属性介绍的瞬间,竹编药篓“嗖”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乎同一时刻,她的手腕上忽地多了一枚刺青,大小恰似榆钱。 这刺青造型正是那药篓的模样,不偏不倚地落在腕骨下方,纹路天然. 冷血“呸”地一声,吐掉了口中奇腥的药液,抬眼的一刹那,目光一下子定住。 他眼睛瞪得老大,整个人呆呆地望着尤明姜的手腕。 听那些乡民们一口一个“神使”地喊着尤明姜,他只当是大家对她医术的一种夸赞,眼下,冷血却不禁有些傻眼。 没想到她不光医术厉害,耍起这神奇的手段来,还真是有两下子! 这哪儿是个大夫,倒更像个身怀绝技的奇人了. 你瞧,费尽心思地想要遮掩,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结果谁也没瞒住。 大大方方摆在他眼前,他却只当是变戏法罢了,反倒不深究了. 冷血骨子里不信鬼神那一套。 他最听不得“听天由命”这类话,只知道自己的命运应由自己主宰。 所以,他压根儿不愿往那些玄乎的方面去想。 在冷血看来,倘若这世上真的存在鬼神,那些掌管着善恶评判的神灵,早就该行使他们的权力,将恶贯满盈的惊怖大将军拖入地狱,让他承受应有的惩罚。 可事实却是,惊怖大将军依旧逍遥世间,继续为非作歹。 这让冷血更加坚定了自己不信鬼神的想法,只相信靠自己的力量才能铲奸除恶,还世间一个太平. 尤明姜转过身, 冷血坐在台阶上,腮帮子鼓鼓的,殷动儿的小猫乖巧窝在他怀里,正被他的手指梳着毛。 小猫惬意地眯着眼,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冷血偏过头,微眯着眼望向天边,夕阳的余晖洒在一人一猫身上。 尤明姜轻手轻脚走到冷血身后,尾指勾起平乱玦的红绳,将它缓缓伸到冷血眼前晃了晃。 这一举动,惹得冷血怀里的小猫,好奇地伸出毛茸茸的肉垫,轻轻扑打着那晃动的红绳。 尤明姜轻笑道:“给,以后可千万别再弄丢了。” 冷血仰起脸,窥了眼她的脸色,见她眉眼带笑,这才迟疑着伸出手,从她指尖接过玉玦。 尤明姜挨着冷血缓缓坐下。 她偏过头,目光落在冷血手中的玉玦上:“这不是普通的玉玦吧?” 冷血含漱了康复新液,溃疡处的疼痛被迅速麻痹。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玦,抬眼望向远方,“这是御赐的平乱玦,持此玉玦,便能先斩后奏。” 他的这番解释,与自己先前的猜测倒也相差无几。 从这御赐的平乱玦,足见皇帝对持有之人的看重。 视线顺着自己的思绪,落到冷血手中那枚平乱玦上。 她不禁几分质疑,几分调侃,轻笑道:“你就打算靠平乱玦,去抓住凌落石?”. 冷血摇了摇头。 惊怖大将军凌落石,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乖乖坐以待毙、束手就擒的人呢? 他花了数十年的功夫,杀遍了自己的亲朋好友,做尽了丧尽天良的事儿,满手血腥,终于走到了现在的这个位子。 他还筹谋着要把自己的位子留给儿女,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呢? 更何况,他的势力盘根错节,仅凭一块先斩后奏的平乱玦,就想扳倒他? 还不如洗洗睡吧。 冷血沉声道:“这平乱玦,为数不多能派上的用场,便是亮明我的身份。让那惊怖大将军知晓我是个钦差,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对我下黑手。”. “那你打算怎么做?”尤明姜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下意识搓了搓手,“愿闻其详。” 冷血抿了抿嘴,口腔溃疡的疼痛让他不禁抽了下嘴角。 “要是抓不住他,就只有杀了他。哪怕从此不当这个捕快,我也要除暴安良。” “有些人犯下滔天罪行,就像那满是狐骚味儿的狐狸,明明吃人无数,却狡猾得把罪证掩盖得干干净净,让人抓不到把柄。这种时候,就别等什么虚无的天道制裁,直接劈下天雷才是正理。天雷落下,妖孽自然现形。” 话音刚落,尤明姜眼睛陡然一亮,试探着问:“也就是说,要是以捕快身份抓不到他,你就会用杀手的手段,是这样吗?” 冷血轻轻把怀里的小猫放到地上,小猫腿还有些瘸,但已经迫不及待,一蹦一跳轻快地扑向殷动儿。 他痛快应道:“没错。我想,当我选择走杀手这条路时,肯定是已经别无他法。他既然把我逼上绝路,那我也绝不退缩,大不了玉石俱焚,定要为危城百姓除去这一大害!” 他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满是必杀的决心!. 尤明姜怔怔地盯着冷血。 没想到他竟对局势看得如此透彻! 她原以为,冷血只不过是个空有一腔热血,却志大才疏、迂腐古板的道德小标兵。 但听完这小子说的话,她才发觉原来他竟还有点儿不俗的魄力嘛。 没有天真地以为,凭这么块儿玉玦,就能随便拿捏一个手握军权的大将军。 看来这冷血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能有这样清醒的认知,事情或许会比自己想象中进展得顺利些。 冷血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脸红了起来。 他跟做了亏心事似的,忙把带着紫草残香的玉玦塞回衣襟里。 尤明姜抬手,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她笑道:“好小子,你既然有这想法,怎么不早说呢?” “要是早知道,咱们早就里应外合,把惊怖大将军的府衙搅个天翻地覆了!” 冷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哪儿肯吃亏? 当即握拳,轻轻捶了下她的肩膀,嘟囔着:“不懂你在那儿叽里咕噜说些啥。” 这一来一回,你一拳我一捶,没一会儿就红了眼。 一番激烈“搏斗”后,以冷血的脸被按在竹子摩擦,宣告结束. 尤明姜反手拉过他的胳膊,将他狠狠压向竹子,膝盖抵住他的后腰。 “服不服?嗯?”她俯身,热气喷薄在他耳畔,嗓音都不自觉染上几分笑意。 冷血满心不服,本想喊出一段誓死不从的豪言壮语,可嘴里的口腔溃疡却在这时候捣乱,疼得他抽了抽嘴角,只能不情不愿地挤出两个字:“服了。” “既然服了,以后就得处处听我的指挥,懂不懂?”尤明姜发出一连串闷笑,胸腔都跟着震动起来。 “懂……”话刚出口,紫草的香气猛地袭来,冷血只觉一股热流冲上耳根,耳垂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胸腔里的心跳也乱了节奏,如小鹿乱撞。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刚想转过头看看她,又被她用力按在了竹子上,脸贴着粗糙的竹面,疼得他直皱眉。 “要你搬砖呢?”尤明姜得寸进尺,继续发号施令。 冷血苦笑着,无奈回应:“搬。” “要你抓鱼呢?” “抓。” 尤明姜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一撒手,放开了被她擒拿住的胳膊。 冷血揉着酸痛的肩膀,小声嘀咕:“野蛮,我可是病患,你下手也没个轻重……”一边说着,一边取出棕瓶的康复新液,按照她之前的叮嘱,又含漱了一口。 尤明姜之前怕被冷血看出药的端倪,所以没给外面的纸盒包装。 眼下,她倚在竹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看着他强忍着难闻的味道,含了一口康复新液,憋笑憋得双肩抖个不停。 冷血狐疑道:“这药怎么了?” “天地良心,你手里这瓶药呀,内用外敷均有奇效~” 尤明姜冲他手里的康复新液努了努嘴,一本正经地说,“这玩意儿修复黏膜效果一流,不只是对你的口腔黏膜有用。你们捕快常年风餐露宿,肠胃溃疡也是常有的事儿,不信你就喝一大口试试。” 冷血半信半疑,抬眼看着她,问道:“真的?” 尤明姜板起脸,一脸严肃:“我会耍你吗?喝错药可是会出人命的。” 犹豫了片刻,冷血一咬牙,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又喝了一大口。 可刚咽下,就皱着鼻子抱怨:“虽说不信你的脾性,但我信你的医德。” 尤明姜眨了眨眼睛,坏笑着说:“自然是好药,不过加了点儿……” 她突然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 “蟑螂汁……”. 话音未落,被一阵剧烈的呛咳声打断了。 “你好缺德啊小明,故意让我喝蟑螂汁!” 冷血弓着腰,咳得满脸通红,他扬起胳膊,佯作要把小棕瓶扔出去。 尤明姜捏住了他气鼓鼓的脸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有这么珍贵的神药,我舍得给你用,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可是我的心意,你扔一个试试?” 听到“心意”二字,冷血动作猛地一滞,别过脸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用手背抵着鼻尖,指尖却无意识地握紧了那个棕瓶。 冷血垂着眼睑,心想:“把这瓶蟑螂汁,也带给诸葛世叔和师兄们尝尝。” 第63章 废稿 在老庙的废墟之上,救苦殿开始了重建。 乡民们二话不说,袖子一挽,裤腿一捋,麻溜儿地就奔这儿来了,都想着能帮上一把。 大家伙儿到了地儿,也不闲着,有的挥着锄头除草,有的弯着腰清垄,嘴里还唠着家常,将这片废墟拾掇得有模有样了。 来搭把手的乡亲里头,有好些手艺呱呱叫的瓦工师傅。 阿平干了好些年的泥瓦活儿,满肚子藏着经验,年轻力壮,手里的瓦刀使得那叫一个溜,在这行里也是小有名气。 阿平跟他们一合计,袖子挽得高高的,麻溜地就带着大伙忙活开了。 他们这边量着石灰、河砂,那边倒着糯米汁、黄土,嘴里还念叨着“多一分太黏,少一分不牢”,比例拿捏得那叫一个精准,搅和出来的三和土,看着就瓷实。 一铲又一铲的三和土,就这么在大伙手里变成了又高又结实的围墙。 尤明姜参考着龙虎寨的布局,在这儿加个瞭望口,又在那儿设个暗哨位…… 虽说比不上真正的龙虎寨那么讲究,却给这救苦殿添了不少安全感. 但最让尤明姜感到意外的,是阿玉。 阿玉之前遭了大罪,身子骨被折腾得够呛。这阵子虽说勉强能下地走动,可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大多时候只能窝在床上养着。 这天,她听说恩人尤明姜要重建救苦殿。 原本还有些恹恹的眼神“唰”地就亮了起来,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似的。 阿玉这人,看着柔柔弱弱,骨子里可有着一股谁也拗不过的倔强劲儿。 她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也不管自己还虚不虚,就开始翻箱倒柜找干活的家伙什儿。 阿平劝她:“你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别瞎折腾。” 阿玉脖子一梗:“我自己心里有数……我要是不搭把手,往后都睡不踏实!” 亲哥都拦不住她,谁还能拦? 冷血这个小狼崽子也不拦。 只能由着她去. 阿玉打小儿就喜欢做木雕。 一提她的木雕手艺,没人不竖大拇指。 阿玉留意到给十方救苦天尊塑像的活儿。 她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想起那些不太光彩的遭遇,她低下头,悄悄捂住了手腕上的伤疤。 虽然涂了药膏,但疤痕还是没完全消退。 尤明姜没寻到一整棵小叶紫檀,听说阿玉擅长木雕,她*捧着阿玉的手,喜出望外地说:“小妹,这回可全指望你这双巧手啦!你好好雕,把天尊的精气神都给雕出来!” 阿玉心里一暖,鼻子一酸,眼眶也红了。 她赶忙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眼泪。 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全身心地塑造神像. 救苦殿的墙面洁白如雪,绘有十方救苦天尊和十方净土的画像壁画。 两边廊柱之上,悬挂着一幅楹联:“寻声赴感,度摄苦难。” 壁画和楹联都是殷动儿的手笔,她在京师就是颇有才情的女子,无疑是锦上添花. 汉子们逐一排查房屋的漏雨隐患。 这一查才发现,整个房顶由于常年的风吹雨打,已经严重溃烂,破败不堪。 他们干脆揭开了陈旧的瓦片,一鼓作气,更换了腐朽的檩条,刷上木蜡油,将椽皮全部换成更宽的,再铺换上老火瓦。 等房顶被修补好,救苦殿已经有了雏形. 妇孺们也不甘示弱。 她们起灶生火,煮了一锅又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腐汤。有时候,冷血外出捕获了鲜鱼,妇孺们就将鱼与豆腐一同炖煮。 锅里的汤翻滚着,浓郁的香气四溢飘散,引得众人垂涎欲滴。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得热火朝天. 救苦殿里。 每一处砖石缝隙,都渗进了欢声笑语。 让人猜不透。 下一刻,又会有怎样的故事.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 冷血端起一碗酸梅汤,一饮而尽。 一碗接着一碗,喝得那叫一个畅快。 他本来对吃喝没什么兴趣,可想起之前尤明姜非要他喝“蟑螂汁”,突然就觉得这酸梅汤简直就是琼浆玉液。 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每次回想起来,头皮就一阵阵地发麻。 那味儿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他口腔溃疡好得差不多了,不影响吃饭,说什么也不肯再含漱那康复新液了。 任谁劝都不好使。 哪怕尤明姜拧掉他的耳朵…… 他冷凌弃,即便是搬砖,抓鱼,挖深坑! 也不会再喝一口蟑螂汁:). 这酸梅汤的供应,是尤明姜担心乡民中暑,特意嘱托蓉嫂熬制的。 乌梅、山楂干、桑葚、甘草、陈皮…… 蓉嫂每天都会熬一大锅酸梅汤。 在市井之中,乌梅、山楂、陈皮、桑葚这些寻常药材随处可见,价格也十分亲民。 唯有甘草,价格昂贵得令人咋舌,打前朝起,就有个“价贵于金”的说法。 乡民们偶然得知,每天的酸梅汤里竟被尤明姜加了甘草,又想起“神使”平日里的诸多关照,心底愈发动容。 嘴上喊她“神使”的,心里头可不一定真把她当神使,随口那么一叫,应付应付事儿。 不过打从这天起,再瞧他们看她的眼神,实实在在多了几分爱敬。 不再是以前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儿. 尤明姜自己不当回事儿。 她那只【药葫芦】可以复制药材,整点儿甘草来熬个酸梅汤而已,没必要挂在嘴边。 更何况,尤明姜自己都没把“神使”这个身份当回事儿,又何必逼着别人去信服呢? 却不知,她无意间又赢得了一波人心. 这天午后,在歇息的空档。 突然,一阵孩童的惨叫声传来。 大伙儿来不及多想,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原来是几个小娃娃,他们原本在薅狗尾巴草,想让尤明姜给他们编几个小松鼠,没想到却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堆零零散散的碎骨头。 老庙附近有一大片荒地,平日里少有人来,放眼望去,杂草丛生,显得格外荒芜。 尤明姜拨开茂密的草丛,仔细查看,果然看到了孩子们所说的那堆骨头。 只看了一眼,尤明姜就认出这是人类的骨骼,而且死状相当凄惨。 但她心里清楚,如果贸然说出真相,肯定会引起众人的恐慌。 她稍加思索,伸手轻轻搂住几个孩子,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轻声说道: “这是被狼吃掉的山羊留下的,以后可别再跑到荒地里玩啦,小心被狼叼走了。” 这绝不是狼啃咬的痕迹。 冷血蹲下身子,仔细勘查这些碎骨头。 骨头上清晰地留着被打烂的印记,还有被野狗啃咬过的痕迹,这堆骨头只有躯干部分,而且双手和脊柱却不见了。 一个可怕的答案,已然在他心里呼之欲出:“孟怒安——”. 将乡民们打发走之后,冷血默默在附近挖了一个深坑。 尤明姜戴上医用丁.腈手套,将这些骨头一一收集起来,又裹上一层纱布和苇席,小心翼翼地放入坑里掩埋。 冷血挑了一棵合适的木头,将其砍成合适的形状,立起了一座简易的义冢碑。 双手结出救苦印,尤明姜闭上眼睛,低声诵念:“尔时救苦天尊,遍布十方界……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冷血默默站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儿。 随后,他也学着尤明姜的样子,双手结出救苦印,轻声念道:“得离于迷途,终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在这一刻,俩人不约而同地蹦出个想法: 救苦救难救苍生,灭灾灭恶灭惊怖。 杀了凌落石! 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这五人号称老庙五人帮。 平日里在这一带也算小有名气。 他们一直住在老庙,暗门下的石洞也是他们率先占据的。 前段日子,他们前往老渠打探情报,等他们风尘仆仆地返回老庙,却被惊得目瞪口呆。 老庙不见了! 那道熟悉的暗门也不见一丝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冰冷的墙壁。 这一切,都是尤明姜单独交给冷血去完成的,入口已被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 在老庙原来的位置上,一座崭新的救苦殿拔地而起,香烟袅袅,显然是有信徒的。 与曾经老庙里那尊被打砸毁坏、无人问津的龙神像相比,如今的救苦殿有了信徒的供奉,不知好了多少倍。 但巴旺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稀奇稀奇真稀奇,不过一夜之间,这儿竟然冒出个救苦殿。” 二转子撇了撇嘴,纠正道:“这可不是一夜之间的事儿,咱们走了整整八天,应该是八天八夜才建成了这座殿。” 侬指乙满脸愁容,焦急地问道:“那咱们以后去哪儿呢?这可是咱们的地盘啊。” 阿里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大声吼道:“凭什么咱们走?咱们先来的,哪有这样抢地盘的道理?不行,咱们得找他们讨个说法!” 耶律银冲皱了皱眉头,冷静地说道:“先别冲动,看看是谁干的好事再说。” 说完,五人帮怒气冲冲地走向救苦殿。 青石地砖被擦得锃亮,供案上摆着带露水的还亮草,红红的蛇莓在陶盘里垒成小山尖,全然不见从前鼠蚁横行的破败光景。 尤明姜正盘膝坐在蒲团上,感悟弱化版的辟邪剑意。 只不过,冷血坐在另一个蒲团上,津津有味地啃着刚出炉的暄软白馍馍。 他啃馍馍的动静,不断地干扰着尤明姜。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可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冷血手里的大白馍馍吸引。 就这样,她打坐了半个时辰,却毫无感悟,心中不禁有些懊恼。 正当她打算睁开眼睛,命令冷血分一半馍馍给自己,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声。 “什么救苦殿呐?救哪门子苦哟!真要有那救苦的能耐,咱这危城还能有这么多被惊怖大将军欺负、遭了难的苦哈哈吗?!” 不一会儿,五人帮走进殿内,先被救苦殿的整洁惊了一下。 冷不丁看到蒲团上坐着一男一女,阿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就骂:“狗男女!奸夫……” 听到这话,冷血眼神一凛,只见寒光一闪,手中的剑锋已稳稳地抵在阿里的咽喉处。 冷血面无表情,冷冷地说道:“闭嘴。” 另外四人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他们心里清楚,冷血出剑太快,若是贸然行动,谁都没把握从他剑下救回阿里的性命。 尤明姜立刻从蒲团上跳起来,决定和冷血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她几步上前,按住冷血的手臂,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劝说道: “敢于当众痛批惊怖大将军的,必然是心怀正义的好汉,跟咱们一样,都想给这危城除暴安良……别冲动,有事儿慢慢说!” 这一番话说完,双方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剑从阿里的咽喉前挪开,冷血却并未收剑,只是将剑横在胸前。 耶律银冲连忙把阿里拉到身后,惊讶地问道:“你是说,你们要除掉惊怖大将军?” “没错。”尤明姜重重点了点头。 耶律银冲下意识地转向身后四人,五个人面面相觑,却少了最初的那股子戾气。 阿里喉咙滚动了一下,刚想开口,却被耶律银冲抬手制止。 耶律银冲道:“你说的可是真话?你们当真要对抗惊怖大将军?他势力庞大,爪牙众多,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剑已然悄然垂下,冷血沉声道:“当真!这些日子,我们亲眼目睹了太多危城百姓的苦难,要是再不出手,天理难容!” 沉默了好一会儿。 突然,但巴旺挠了挠头,憨笑着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哎呀,俺就说嘛,能在这儿建救苦殿的,肯定不是坏人。既然都是为了咱危城百姓,那咱就一起干!”.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但巴旺,接着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尤明姜索性趁热打铁。 她让冷血去打了一条肥美的鳙鱼,邀请五人帮喝了一大锅鱼头豆腐汤。 人最容易被两样东西打动:一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二是被他人尊重和重视。请人吃一顿饭,既能给对方面子,又能让对方填饱肚子。 果然,五人帮被尤明姜的真诚所打动。 他们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告御状的张书生,被冠以造反的莫须有罪名抓了起来,被拷打得奄奄一息。 惊怖大将军决定,明日派【孟怒安】和砍头将军莫富大,将张书生押送到菜市口行刑,企图震慑那些敢于反抗的“暴民” 惨白的阳光。 洒在通往危城菜市口的道路上。 一辆囚车颠簸着缓缓前行。 车上,那个即将被押去问斩的人,正是含冤莫白的张书生。 街道两旁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敢驻足观看。 大家都心怀不忍,不愿看到这种冤杀好人的悲惨场面。 所有人都知道张书生是无辜的。 所有人也都清楚这个孟怒安是冒名顶替的,真正的孟怒安早已死去。 但谁也无可奈何。 在这冷清的街道上,站着冷静的冷血。 他屏气凝神,一只手摩挲着剑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块黑布。 这是别无他法的办法。 张书生这个人证绝对不能出事。 囚车里,倒着一个戴着沉重木枷、脚镣和手铐的血衣书生。 他身形瘦弱,手无缚鸡之力。 谁能想到,他本是进京告状的太学生首领,一心想要为百姓伸张正义,揭露惊怖大将军的罪行,却被安上了最恶毒的罪名,今日就要被送上断头台。 他的脸上满是伤痕,血迹斑斑,眼神中透着绝望与不甘。 负责押送的【孟怒安】脸色惨白,他从一大早起来就一直感觉不太舒服,右眼不停地跳动,俗话说“右眼跳灾”,他的心里慌慌的,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可他深知,既然顶替了真正孟怒安的身份,就不得不来押送。 一旦押送任务出了差错,想想那些违抗惊怖大将军命令的人的悲惨下场,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尤明姜身着一袭黑衣,纵身跃上屋脊。 她用黑巾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身后背着一石弓,箭篓别在腰间,她跟着张书生的囚车,暂时不打算惊动押送的队伍。 “砍头将军”莫富大骑在高头大马上,手里的长鞭在空中“啪啪”挥舞了两下。 他驱马上前,来到囚车旁,对着囚车里的张书生抽了两鞭,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什么太学生的骨气,待会儿脑袋落地,但愿你可别吓得满脸大鼻涕,哈哈哈!” 说完,刺耳的笑声在街道上回荡。 张书生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什么都听不见,也喊不出,更无法站起来。 惊怖大将军用尽各种手段,就是要让他百口莫辩、卑躬屈膝。 唯独没有毁掉他的眼睛。 惊怖大将军就是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冠以造反的恶名,沦为刀俎下的鱼肉。 张书生仰头望着天空,目光穿过层层云层,心中充满了绝望与疑惑。 云层之上真的有漫天神佛吗? 为什么好人遭受如此苦难,神佛却听不到、看不到、也帮不了呢? 他的心里一片凄凉,如坠冰窟。 慢慢地,他闭上眼睛,缓缓咬住舌头,准备在上断头台之前自尽。 既然无法逃脱被冤杀的命运,那就让凌落石砍自己的尸体吧,他不愿再遭受这份屈辱。 突然,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传来。 “咻——” 一支箭划破长空! 不偏不倚,正中“孟怒安”的太阳穴! 强大的力道贯穿了头盔,直接将“孟怒安”震落马下。 受惊的马匹又在他身上踩了几下,等莫富大想起来去救他,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一时间,押送队伍大乱,士兵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莫富大见状,顿时暴跳如雷,大声怒吼: “不好,有刺客!” “给我把人犯盯紧了,出了差错,你们都得掉脑袋!”——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引用: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对三合土有记载。书中提到“灰一分入河砂,黄土二分,用糯米、阳桃藤汁和匀,经筑坚固,永不隳坏,名曰三合土”。 [鸽子]路小佳即将上线。 第64章 废稿 能破盔甲的箭术,难道还不足以令人震惊吗?莫富大挥舞长刀,寒光一闪,几个慌乱奔逃的士兵应声倒地,鲜血四溅。 鲜血喷到了他的脸上,他抬手,一把将血迹狠狠抹去,整张脸狰狞到了极点。 莫富大扯着嗓子怒吼:“后退者,杀!” 押送队伍里,连一个弓箭手都没有。 尤明姜捕捉到了这个破绽,才选择将箭头对准了带头的“孟怒安”,一箭直击要害。 每射出一箭,她就闪到另一个隐匿之处. 士兵们炸开了锅。 他们本就只是厢军,而非精锐的禁军。 平日里,莫富大这厮就是个黑心蠹虫,又喝兵血又吃空饷的,手底下的士兵着甲率本就不高,此刻见刺客还未现身,身披甲胄的兵马总监却已一命呜呼,当场一片哗然。 要不是莫富大跟个瘟神似的守着,这些士兵早跟见了鬼一样溜走了,保准儿比高粱河车神溜得还快。 眼下被迫顶在前面,须得时刻提防着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士兵们不免憋着一股怨气,只希望下一箭能射死莫富大这个混球!. 张书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一点点爬到囚车的栏杆边。沾满了鲜血的双手,颤抖着扶住粗糙的栏杆,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绝处逢生的喜悦,填满了他的胸膛。 看着救星从天而降,张书生呼吸紊乱,眼眶泛红,可一想到来人面对重重包围,又忍不住一颗心七上八下,揪成了一团. 一丝疑虑爬上了冷血的心头。 来人该不会是尤明姜吧? 场面陷入了一片混乱。 冷血扯起黑布,将大半张脸遮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四周杀声震天,士兵们层层围拢,冷血目光一凛,“噌”的一声拔剑! 好快的剑! 寒光四溢,激起阵阵血雾! 士兵们一拥而上,却被逼得节节败退。 冷血没有什么杀意,夺下刀剑后,他就已不再进攻,绝不取其性命. 前脚刚打发自己的亲信傅从,让他快马加鞭去向同僚金甲、雷暴和蔷薇将军报信。 后脚“嗖”地又是一箭射来,箭矢精准地射中傅从,傅从连人带马重重栽倒在地。 紧接着,冷血也向着囚车疾冲而来. “砍头将军”莫富大,肺都快气炸了。 莫富大咆哮一声,他高高举起那把厚重的砍刀,恶狠狠地朝着冷血扑去。 这一刻,满心的怒火都倾注在了这一击之中,他势要将眼前的冷血碎尸万段。 莫富大可不是普通的士兵,他招招都奔着要冷血的命去的。 冷血起初还稍有顾忌,每次点到为止,不曾进一步下杀手。 奈何莫富大不领情,明明处于下风,却仍咬牙强撑,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死手。 终于激起了冷血的火气。对方明显也不打算留他一条命,下手已是招招致命。 那他也不必再跟这人客气了!. 尤明姜黑巾掩面,疾掠到囚车上。 她夺过一把长刀,先斩断囚车的锁链,刀锋一转,又砍向张书生的木枷、脚镣与手铐。 眨眼间,束缚尽除。 有士兵心怀侥幸地冲了上来,妄图立功。 尤明姜眼眸一凛,毫不犹豫,反手就是一刀,那士兵来不及反应,惨叫着倒地不起。 她心里清楚,有些士兵是被强征入伍,身不由己,上阵也只是虚晃几招,做做样子,对这些人,她向来无意为难。 可若是碰上那些满肚子坏水、还不知死活往上凑的,就休怪她手段狠辣,绝不姑息! 想取她的性命? 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要是真有这胆量,那就提着自己的人头来当祭品,向老天爷求个庇佑,看能不能躲过她的反击!. 周遭的士兵被她的狠辣震慑住。 一时无人敢贸然上前。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尤明姜取出一条床单,小心翼翼地将浑身是血的张书生裹了起来。 随后,她把张书生稳稳兜在自己背后,再用床单紧紧系在身上,确保他不会滑落。 张书生的脸无力地贴在她的肩膀上。 尤明姜微微歪头,凑近他的耳畔,轻声说道:“别怕,我带你杀出去!” 张书生意识已然模糊,根本听不清尤明姜在说些什么,只是在朦胧中,看到她那明亮的眼眸,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 下意识地,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眼前一黑,彻底昏迷了过去 剑光一闪,莫富大被冷血一剑废了手脚,瘫倒在地,失去了抵抗之力。 冷血顾不上停歇,脚下生风,迅速逼近囚车,抬眸正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里。 尽管她换了一身夜行衣,可他对她的眼睛再熟悉不过,心底涌起一种被呼应的畅快感。 不出所料,他俩果然心有灵犀! 尤明姜眼神一凛,微微偏头,递了个眼神给冷血,示意他退出包围圈去接应。 冷血呼吸急促起来。 可敌人那么多,既要保护张书生,又得防止敌人追上来,照这样一来,她断后的压力必定不小,能否顺利脱身尚未可知! 说不定要把性命搭进去! 尤明姜瞪了他一眼。 冷血浑身一颤,一咬牙,朝着包围圈外冲去。 刀光上下翻飞,尤明姜将追上来的敌人死死阻拦,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就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 趁着这间隙,冷血稳稳地翻上了屋脊。 几个敏捷的纵跃,他身形一晃,迅速消失在一重重屋脊后,成功脱身. 冷血双手空空折返,人证也不在他身上,无需承受额外的负重,因而他速度极快。 那些士兵们使出浑身解数,却依旧望尘莫及。 再瞧冷血,身形矫健,体格精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气势,众人心中发怵,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招惹。 相比之下,对那个带着拖油瓶的刺客,采用人海战术、车轮战就会稳妥得多。 士兵们将注意力大多集中在了尤明姜身上,虚张声势地将她团团围住。 只见尤明姜背着昏迷的张书生,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她每前进一步,那包围圈竟也下意识地往后退去,没有一人胆敢率先冲上前去,只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眼神中满是忌惮. 就在这时,附近驻防的金甲将军石岗迅速率领麾下一众兵马,将这里团团包抄。 一时间,喊杀声震耳欲聋,响彻四周。 尤明姜背着昏迷不醒的张书生,几乎只是转瞬之间,迅速攀上了屋顶。 几个纵身飞跃,就脱离了众人的视野。 只留下空荡荡的屋顶,以及地面上那些惊愕不已的士兵们。 深巷中,冷血早已套好了马车。 他静静地坐在马车上,微微压低帽檐,帽檐的阴影恰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生平头一回做出“大逆不道”之举,他脸蛋儿热烘烘的,心里头却一点儿波澜都没有。 他本就是个天生反骨的小狼崽子. 听见响动,冷血赶忙抬眼一瞧。 果然,尤明姜已经背着张书生匆匆跑来。 她脚下生风,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也没给冷血开口的时机,麻溜地就把背上的张书生解了下来。 尤明姜迅速给张书生喂了止痛消炎片,又挂上一袋“人造血”。 而后,她猛地扬起手,用力朝马屁股抽了一记鞭子,马吃痛地朝着城门外狂奔而去。 在“嘚嘚”的马蹄声中,冷血忍不住使劲儿回头张望,可映入眼帘的,只有尤明姜那越来越小的身影。 他心里头一阵酸涩,直埋怨自己没抢先跳下车,让她先脱身。 但这时候,张书生还在车棚里躺着呢! 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个至关重要的人证,平安送回老庙! 不然,小明可就白白丢了性命! 那牺牲可就太不值当了! 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冷血胸腔中憋着一股劲儿,猛地扬起马鞭,重重抽在马屁股上。 马吃痛地嘶鸣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原本排队出城的队伍,被吓得四散躲避;负责盘查的士兵也惊得目瞪口呆,僵在原地。 瞧着这发了狂似的马儿,谁也没胆量上前阻拦。 冷血就借着这股势头,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 等到传令官快马赶来,急切叫嚷“关城门”的时候,那辆马车早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路飞扬的尘土. 另一边。 尤明姜蹲下.身,扫视一遍地面,确认没有留下丝毫血渍。 她意念一动,从空间里取出一个尚未安装支撑竹竿的稻草人。 她用先前包裹张书生的床单,将稻草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而后稳稳地背在身上,转身沿着来路快步返回 “哼,你们这群窝囊废!还不赶紧给我挨家挨户搜个底儿掉!但凡瞅着有那么点嫌疑的,一个都别放过,全给我捆回来!” “金甲将军”石岗,眼睁睁瞧着刺客就这么轻轻松松溜走了,顿时暴跳如雷。 他大手一挥,将原本整齐的队伍化整为零,三五一队,挨家挨户仔细搜。 说完,石岗蹲到了莫富大身旁。 他眉头拧成个疙瘩,瞧着对方的手脚鲜血直往外冒,很明显是手筋脚筋被挑断了。 心说这人恐怕是彻底废了,惊怖大将军怕是也不会再留他性命。 石岗正犹豫着救他还有没有必要,冷不丁察觉脑后生起一阵风。 他反应极快,下意识就矮下了身子。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头擦着他鲜红的盔缨飞了过去,直直插进了墙壁里,箭羽还在那儿晃个不停。 “大胆逆贼!”石岗暴跳如雷,扯着嗓子怒喝一声,震得周遭空气都跟着一颤。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夺过身旁小兵手中的盾牌,“唰”地一下格挡在身前。 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的黑衣人,静静伫立在屋顶上,她稳稳端着一石弓,正漫不经心地、挑衅似地轻抚着弓弦,全然没把石岗和一众士兵放在眼里。 原本正按照石岗的命令,准备挨家挨户展开搜寻的士兵们,听到动静后立刻折返。 这一批士兵,虽并非个个身着铠甲、威风凛凛,但队伍里却不乏箭术精湛的弓箭手。 他们迅速张弓搭箭,严阵以待,紧紧锁定着那个手持一石弓的黑衣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 石岗这人脸色蜡黄,再配上一身武装到牙齿的甲胄才有了“金甲”这么个名号。 可就在刚才,他竟然被尤明姜一箭射中了盔缨,就好比被人当众狠狠扇了好几个耳光,他这面子可算是丢尽了。 石岗仰着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偷偷给身旁的弓箭手们使着眼色。 他冲着躲在屋脊后的尤明姜,扯着嗓子大声咆哮:“你难道不知道,劫法场这种事儿,可是要灭九族的大罪?” “识相点,赶紧弃暗投明,乖乖投降!只要你听话,我保证在大将军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保你一条小命!” “否则,就算你能侥幸逃脱,你背后那个张书生,能躲得过我们的乱箭齐发吗?”. 瞧着弓箭手们一个接一个,手叠着手跃上了房檐,石岗不禁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他暗自窃喜,只道自己的计谋已然得逞,尤明姜这次插翅难逃。 他搓了搓手,正准备大手一挥,下令将她乱箭穿心之时,变故陡生。 冷不丁地,从旁边另一个屋头上“嗖、嗖、嗖”地飞射来几支利箭。 还没等房檐上的弓箭手们反应过来,便被射了个正着,惨叫着纷纷滚落在地。 尤明姜隐匿在一道屋脊之后,手摩挲了会儿弓弦,迅速搭箭拉弦,“嗖”的一声脆响,利箭脱弦而出,向着目标疾驰而去。 这一回,目标直指金甲将军石岗! 见那箭来势汹汹,石岗暴喝一声,猛地抽出腰间长刀,狠狠朝着飞来的箭斩去。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那支箭被他斩落在地,箭头与刀身碰撞出几点火星。 石岗脸上青筋暴起。 为了报复尤明姜的挑衅,他恶狠狠地一挥手,声嘶力竭地吼道:“给我射!往死里射!” 说完,密匝匝的箭雨射向她的藏身之处!. 可惜,尤明姜早已掠到另一重屋脊上。 谁也没料到,尤明姜躲过箭雨后,竟朝着躺在地上、早已残废的莫富大再次射出一箭。 快得叫人根本来不及防备。 冷血或许会念及种种,饶莫富大一命,可尤明姜却绝不会心慈手软。 她昔日在青龙会,本就是专司刺杀那些奸臣狗官的狠角色。 这一箭势大力沉,射爆了莫富大的脑袋! 刹那间,鲜血与脑浆四溅开来! 场面触目惊心。 说来也可笑,莫富大一生被人称作砍头将军,杀人无数,威风凛凛,可到了生命的尽头,却落得个被别人爆了头的凄惨下场。 石岗脸上别说恼怒了,反倒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头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在他看来,莫富大这条命丢得恰到好处。 这人活着,他还得绞尽脑汁向惊怖大将军汇报莫富大任务失败的前因后果,说不定还得担上识人不明、办事不力的罪责。 现在好了,莫富大一死,一了百了,那些麻烦事儿瞬间烟消云散,他也不用再为此事费神,只觉得浑身轻松. 可这刺客狡猾得很。 眼瞅着弓箭手们抬手搭弓,动作还没做完呢,她撒腿就跑,脚底抹油似的。 她那轻功,更是让人不得不服! 在屋檐上脚尖轻轻一点,几个起落间,就快没了踪影,只留下一群弓箭手在原地干瞪眼,箭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射。 “嗖——” 箭矢飞射而来,又落了个空。 她故意隐匿在屋脊之后,静静蛰伏。 待弓箭手们逐渐靠近,她锁定其中一名,拉弓、放箭一气呵成! 只听“嗖”的一声,正中那弓箭手的肩膀。 他惨叫一声,手中的弓“啪嗒”落地,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直接从房檐上栽下去。 弓箭手们一下子乱了阵脚,警惕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尤明姜的踪迹。 石岗暴跳如雷,他扯着嗓子怒吼: “都慌什么!给我把这一片屋顶翻个底朝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尤明姜可没打算坐以待毙,趁着敌人慌乱之际,她猫着腰,沿着屋脊迅速移动。 突然,她发现了一处屋顶的拐角,那里堆满了杂物,可以很好地隐蔽身形。 尤明姜迅速躲了进去,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准备给敌人来个出其不意。 “嗖、嗖、嗖——” 尤明姜手中长弓不停开合。 只听几声短促的惨叫,又有几个士兵捂着伤口,直挺挺地倒下. 石岗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的脸涨得紫红,嘴里不停地咒骂,那些污言秽语像是决堤的洪水,止都止不住。 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这刺客不愿牵连一众百姓,才会一直像逗弄傻子似的,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在屋顶上来回穿梭,将他们当大马猴儿溜来溜去。 他们拼了老命地追赶,却连人家的衣角都碰不着。 石岗带着一众兵马,像没头苍蝇般在后面紧追不舍。 他心里清楚,这是在危城大本营,自己还有几分底气。 要是到了城外,他绝不敢这么莽撞。 荒郊野外到处都是未知,万一跌进陷阱、中了埋伏,回去怎么向惊怖大将军交代? 一想到惊怖大将军发怒的模样,石岗就脊背发凉,那后果,他真的想都不敢想。 想到这儿,石岗又忍不住在心里把莫富大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个蠢货,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要是当时直接一箭射死张书生,哪儿有现在这么多破事? 可他偏偏留了活口! 还给了人家逃跑的机会! 现在倒好,张书生被人背走了,局面彻底失控。 骂完莫富大,石岗又把矛头指向蔷薇将军。 既然要审,就该做得彻底。 直接把张书生的双手砍了,舌头拔掉,看他还怎么折腾? 非要留下这么个祸根,现在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石岗在心里暗自腹诽,装什么假慈悲? 出了事还不是得他来收拾烂摊子?. 正想着,石岗眼尖地瞧见尤明姜冒头了。 “弓箭手准备,放箭!” 随他一声令下,弓箭手们齐刷刷张弓搭箭,弓弦被拉得紧绷,又朝着尤明姜所在的方向,正面射出了一轮强劲的箭雨. 尤明姜手持一石弓,翻越一重重屋脊。 每拉一次弓,必有追兵会血溅三尺。 她不是什么鲁莽冲动,也不是什么艺高人胆大,而是一心引开敌人,生怕他们在慌乱中伤及无辜百姓。 她太清楚这些恶人的行径,他们想要害人时,总能找出无数冠冕堂皇的借口。 尤明姜实在无法接受,因自己的缘故让平民百姓无端陷入险境。 喊杀声震耳欲聋,尤明姜在混乱中瞅准时机回射几箭,她的箭羽数量远不及他们,却每发必中,箭箭致命。 “嗖——” 一名攀上屋顶的弓箭手,应声倒地。 针对这种情况,尤明姜见一个杀一个。 渐渐地,弓箭手们意识到只要不上屋顶,就不会成为她的目标。 危城,是惊怖大将军苦心经营的老巢。 自然不会放任手下把这里搅得鸡飞狗跳。 要是像对待那些偏远村落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他的根基也就毁于一旦了。 所以,敌人诸多掣肘,投鼠忌器,没办法毫无顾忌地全力围杀。 如此一来,反倒给了单枪匹马的尤明姜极大的周旋空间,她就像一条滑溜的鱼儿,在这片复杂的水域里游刃有余,越发自在. 尤明姜不会在同一个屋顶逗留太久。 敌人可能会放火烧房,伤及屋内百姓。 在密匝匝的箭雨下,尤明姜一鼓作气,纵身往城墙那处奔去。 有时候,敌人的箭会射中她身上绑着的稻草人,次数多了,底下的人终于反应过来,这稻草人根本不是张书生。 石岗气得暴跳如雷,“你这鼠辈,有本事别躲在上面,下来与我堂堂正正决斗!” 尤明姜对他的叫骂置若罔闻,趁其不备,从屋脊上飞速滑下,瞬间解决一队士兵,随后飞身上了城墙。 她一边奔跑,一边暗自啐道: “呸,你这些惊怖大将军的爪牙,平日里行事就不堂堂正正,还妄想堂堂正正决斗?这词儿被你一说,都变得不堂堂正正了!”. 尤明姜单手撑地,一个侧滑便铲倒迎面而来的校尉。 她轻功极快,敌箭纷纷射空。 尤明姜猜想,张书生已成功转移,于是毫不客气地将身上插满箭矢的稻草人,朝着追来的金甲将军石岗扔去,正中他的脑袋。 石岗气得几近发疯。 他身着厚重盔甲,行动远不如尤明姜灵活,即便骑着马也被远远甩在后面。 他心中发狠,发誓定要将这个刺客碎尸万段,让她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城墙上的士兵虽不是摆设,但面对尤明姜的勇猛攻势,却如同乌合之众。 这些士兵多是厢军,本就战斗力不强。 尤明姜轻松躲过长刀劈砍,反手出击,砍胳膊砍腿,将敌人砍倒在地后迅速逃离,终究还是留了这些人一条性命。 她的攻击凌厉凶狠,身形虽不算壮硕,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眼神中透着凶光,活脱脱像个女魔头,吓得士兵们丢盔弃甲。 有的聚在远处,手里挥舞着刀剑,却不敢靠近半步。 就在石岗无计可施之时,他训练有素的生力军终于赶到。 同时,传令官带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惊怖大将军表示,即便在城内抓不住刺客也无妨,他已派萧剑僧和蔷薇将军在城外守候,一旦发现刺客便就地格杀。 坏消息是,要是让刺客成功出城,石岗的脑袋也别想要了,他要么死在冲锋的路上,要么死在惊怖大将军手中。 石岗被逼入绝境,心态愈发癫狂,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要与尤明姜近战搏杀。 尤明姜且战且走,耳后突然风声呼啸,她下意识地反手挥刀阻挡! 只听“铛”的一声,刀剑激烈相撞。 双方陷入角力,周遭的精锐士兵见状,蠢蠢欲动,想要一拥而上。 尤明姜听到振甲的动静,心中一横,决定先解决掉石岗这个大麻烦。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轻微的簌簌声,一把花生裹挟着凌厉的劲道,从后方疾射而来! 这些花生带着破风之势,越过尤明姜,直冲着周遭那些虎视眈眈的精锐士兵而去。 眨眼间,花生精准无误地命中士兵们的眼睛,“噗噗”几声闷响,直击要害! 被花生击中的士兵,双手死死捂住眼睛,重重栽倒在地,开始痛苦地打起滚来,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里渗了出来。 原本整齐的阵仗瞬间散了架,士兵们乱作一团,相互碰撞、推搡。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石岗双目圆睁,心里又惊惶又恼恨。 他扯着嗓子吼道:“谁?” 话音刚落,一柄长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石岗瞪大了眼睛,口中涌出大口鲜血。 见状,尤明姜立刻挥刀砍下! “骨碌碌——”石岗死不瞑目的脑袋,血淋淋地滚落在地。 尤明姜仰头望去,只见头戴笠帽的路小佳,正优哉游哉地盘腿坐在城墙上。 路小佳挑眉看向她,脸上半是戏谑半是无奈,抬手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慢慢地嚼动,调侃道:“长本事了啊,都敢劫法场了。” 尤明姜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路小佳见状,嘴角微微上扬,又捏开一粒花生,吃掉雪白的花生仁后,指尖一弹,花生壳轻飘飘地弹在了尤明姜脑门上,嘴上还恶声恶气道:“你再敢玩这种命试试?” 周遭一众士兵仍不死心,相互对视几眼后,手中长刀紧握,试探着慢慢靠近。 路小佳眼神一凛,一道剑光闪过。 倏地,暗红色的血线在士兵们脖子上绽开,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直挺挺地纷纷倒地,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 其他士兵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忙不迭地往后退,再也不敢轻易上前一步。 路小佳将剑收回腰畔,抬手压了压笠帽,阴影遮住了半边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随后,他稳步走向尤明姜。 尤明姜有些尴尬地讪笑着,悄悄把虎口震裂的手背到身后,“不是你想的那样……” 话还没说完,路小佳突然伸手,一把揪住她的衣襟,猛地将她拽了过去。 两人的脸几乎贴到了一起,鼻尖相触,路小佳额头轻抵着尤明姜的额头: “再敢玩命,我就把你栓裤腰带上!” 尤明姜望着他,见他佯装凶狠却藏不住担忧的神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脑门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暴栗。 “笑什么?走。” 路小佳二话不说,蹲下身子,将她稳稳地背了起来,双手托住她的腿弯儿。 他脚下发力,从城墙上纵身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莫富大、石岗:惊怖大将军麾下“九将军”其二,攻打难度主要来自于破甲。 [菜狗]下章解决蔷薇,下下章解决雷暴和影子。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读者“宇智波奶昔”灌溉营养液+30;读者“安静”灌溉营养液+1[红心] 第65章 废稿 黄昏,天又下起了小雨。 原本就坑坑洼洼的小路,如今变得更加泥泞了。 尤明姜伏在路小佳的背上,头上戴着路小佳的笠帽。垂在下巴的系绳轻轻蹭着他的颈窝,让他心里泛起一丝酥麻。 小雨滴落在他的脸上,正巧儿滋润了他的笑眼和心窝。 无论是何时何地,只要眼睛里一落进尤明姜,他这心里就止不住地畅快,那股子高兴劲儿,怎么压都压不住. 一场细雨,两种心情。 望着灰蒙蒙的雨幕,尤明姜脑子里乱糟糟的,忍不住开始走神。 不知道冷血驾车抵达了老庙没有? 下雨天,地面又湿又滑。马车经过会留下车辙,人走过会留下脚印,追踪的人顺着这些痕迹肯定能找到老庙。 真希望冷血在下雨前就能赶到,别出什么意外。 过了会儿,她又担心起来。 这路泥泞不堪,车子肯定颠簸得厉害,张书生伤势本就严重,这样一折腾,还不知道会恶化成什么样。 还有那袋“人造血”,她没来得及教冷血怎么拔针…… 不过,给小秀割背疮的那天,殷动儿和蓉嫂都在场,亲眼见过她怎么挂血袋和拔针的……她们应该能帮张书生拔针吧?.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路小佳背着她,身形如燕,掠过一棵棵树顶。 她轻轻合上眼睑,故作镇定,声音带着些闷闷的味道:“想你呗。” 脚尖在树枝上轻轻一点,路小佳轻声笑了,“嗯,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尤明姜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知道什么?” 忽然,潺潺的水流声传入耳中,路小佳纵身一跃,稳稳地轻轻落在岸边。 他哧哧地笑着,故意拖长了音调:“知道我是来找你讨债的。” 尤明姜愣了一下,呆呆道:“讨债?” 察觉到他似有聊天谈心的兴致,尤明姜迟疑着从他背上跳下来。 这才发现,他的头发丝、眉毛、睫毛上都挂着细密的雨雾,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迅速解开那顶之前被自己一把抢来、还歪歪斜斜扣在头上的笠帽。 她双手捧着笠帽,一心只想快些将这帽子给他戴上,好为他挡挡这恼人的雨。 即将触碰到路小佳头顶,手腕却猛地一紧,被路小佳有力的大手牢牢按住。 “我要讨的债,全看你愿不愿还。”路小佳突然欺身向前,两人的距离顿时被拉近,热气喷吐在她的耳垂上。 尤明姜怔了怔,不自然地别过头,垂下了眼睛。 他凝注着尤明姜,轻轻扯下她的蒙脸布,声音很轻:“明姜,看着我的眼睛。”. 尤明姜不敢看路小佳的眼睛。 以往行走江湖,她也碰见过不少臭名昭著的恶人。 那些人或是狡黠,或是张狂,多少还带着一丁点儿别样的“魅力”。 可凌落石完全不同。 他就像一滩毫无生气的死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凌落石哪像个人啊,行事全凭一己私欲,哪管什么是非黑白,分明是纯粹的、无法理喻的恶的化身,没有一丝让人琢磨的余地。 他存在的意义,好像仅仅是为了源源不断地制造恶事,就跟狮驼岭的妖怪似的,吃人肉、喝人血,睡人皮。 凌落石的存在,打破了她对世间恶人的所有认知。 凌落石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他报复的手段只会比想象中更加狠辣。 她害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周遭无辜的百姓被牵连,成为凌落石泄愤的牺牲品,遭受无妄之灾。 她害怕事情一旦失控,局面就会彻底崩坏,到时候,她用什么去偿还那些无辜百姓的血债? 她有一丝丝投鼠忌器的胆怯…… 她害怕被路小佳发现这一点. “看着我。”路小佳又重复了一遍。 “你……”尤明姜抬起头,刚吐出一个字,笠帽下,一道温热的呼吸骤然压来。 是路小佳偏头吻了下来。 他一只手轻柔地托住她的后颈,稳稳地垫在她脑后,另一只手的虎口轻轻卡在她的下颌,指尖沿着唇角细细描摹,力道放得极轻。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被他顺势咬住下唇,辗转厮磨。 “唔”尤明姜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微微颤动的睫毛。 突然,他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闭眼。” 她的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嘴唇便再一次覆了上来。 这一次,他生涩却又急切地撬开她的嘴唇,他的嘴唇带着雨水的凉意,可嘴巴里还残留着花生的香气,两厢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心跳更加急促了。 这个吻带着一种莫名的颤栗,让她本能地攥紧他的衣襟,笠帽不知何时滚落在地,凌乱的湿发扫过她的眼睑,引得她睫毛不住轻颤。 在这绵长的一吻里,她只能听见彼此急促的换气声,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路小佳终于退开了些许,耳垂通红,脸颊也泛起淡淡的红晕。 尤明姜乌溜溜的瞳仁儿里,满是懵懂与不知所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路小佳低笑一声,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皮:“怕什么?生生死死,我都陪着你。” 无论是雷霆之怒,还是风雨如晦。 皆并肩共担,一同承受. “啧,真是好浪漫啊。” 不等尤明姜回过神来,一道“啪嗒”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 路小佳的眉头皱起,手扣住了剑柄,全身的肌肉紧绷,进入了戒备状态。 “找到了。”一道男子幽幽的叹息声传来,那声音比这场冷雨更添几分凉意。 这声音好耳熟,尤明姜心里猛地一颤,好像是……殷动儿的情郎? 她和路小佳对视一眼,倏地循声望去,一把油纸伞率先映入眼帘。 雨滴到伞面,溅落小小的水花。 伞下伫立之人,一袭劲装疾服,腰佩生锈的无鞘刀,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萧剑僧生得俊美无俦,为震慑敌人,出战时,常常效仿兰陵王遮掩真容。 路小佳慢悠悠地嚼着一粒花生。 他偏过头,对尤明姜说道:“你知道,这世上最煞风景的事儿是什么吗?” 尤明姜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又要开启毒舌模式了。 她配合地挑了挑眉,接话道:“是什么呀?说来听听。” 路小佳眼皮都没抬,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是人家正腻腻歪歪的时候,冷不丁发现旁边凑过来一条吃屎的狗。” 这话里的指向性,再明显不过,显然说的就是不远处的萧剑僧。 萧剑僧听到这话,只是朝着声源处轻瞟一眼。 他眼神冰冷,压根儿没打算搭理路小佳的挑衅,不屑与他口舌之争。 萧剑僧目不斜视,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地说道:“束手就擒,乖乖随我回去复命,兴许还能留你个全尸,也免得祸及家人。” 尤明姜回怼道:“好大的威风!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已经稳操胜券了呢!” 萧剑僧冷笑道:“嘴还挺厉害。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要不要束手就擒?” 她不动如山,轻哂道:“如果我说不呢?” “那我就将你的人头砍下,装在匣子里奉给惊怖大将军。”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完全不似恫吓. 持伞而立的青年,手背瘦削,紧紧握着手中的无鞘刀。 眼神看似冷峻地盯着前方,实则暗地里悄悄冲尤明姜挤了挤眼睛。 尤明姜了然。 她冲路小佳使了个眼色,故意撒娇道: “路哥,你瞅瞅他,明摆着是在学你呢。你使得无鞘剑,他就弄把无鞘刀,这讨厌的学人精,真真是让人着恼!” 对这句脆生生的“路哥”,路小佳受用得很,顺着她的话就往下演,笑眯眯道:“姜姐,你且说说,想让哥哥如何整治这小子?” 险些被这股腻歪劲儿逗乐了,尤明姜强忍着笑意,伸出手,指尖儿直指萧剑僧: “给姐姐往死里削他,千万别手软!”. “啪啪啪。”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突兀响起,“好精彩的相声啊。” 萧剑僧闻声定睛一看,心里暗叫不妙,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怎么来了?! “你来做什么?”萧剑僧皱着眉,语气里满是警惕。 他原想和尤明姜二人假意打斗一番,骗过危城附近的眼线,好跟着他们前往老庙。先去确认殷动儿是否安然无恙,之后再一起商量如何扳倒凌落石。 可万万没想到,凌落石对他根本信不过,居然还派了蔷薇将军于春童前来。 这下,他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萧剑僧心里不禁暗暗叫苦. “萧兄做事竟如此拖泥带水,实在不像你的作风,小弟斗胆现身相助,萧兄可莫要怪罪。” 来人笑意盈盈,不慌不忙地从芦苇丛里走了出来。只见那鼓掌之人,走起路来十分轻灵,一看便知轻功属于上乘。他生得唇红齿白,锦衣华服,手中提着一柄精钢大扫刀。 “蔷薇将军,于春童。”于春童双手作揖行礼,嘴角勾起标准的笑意。 眼睛却像粘在尤明姜身上一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那目光让人浑身不自在。 远远瞧她那架势,还以为蒙脸巾之下,会是张多么狞恶的脸。 没想到竟是这般明艳。 她正处在鲜花绽放的最好年纪,眼神鲜活灵动的,全然没有被教条束缚的死气沉沉。 她是美的,却不需要任何人的夸赞,她只需要你仰望她的耀眼。 她可以是酷烈的,也可以是温煦的,她不是依附他人的菟丝草,也不是攀援而上的凌霄花,她是太阳,叛逆的、响当当的太阳。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搅乱了危城的风云。 可这样的女人,也会陷入爱欲吗? 蔷薇将军躲在芦苇丛中,目睹了她与情郎那羞涩、懵懂又热烈的亲吻。 他忍不住暗自思忖:嘿嘿,这对金童玉女,莫不是已经尝过禁果了? 呸,什么金童玉女,不过是满肚子男盗女娼。 蔷薇将军忽然一下子浑身燥热起来。 花儿本就该受阳光普照。 他又何尝不是? 他就是蔷薇,他就是花儿。 他需要雨露,需要光照,更需要这个女人来晒干他内心的阴暗和潮湿。 想到这儿,蔷薇将军于春童望向尤明姜的眼神愈发炽热。 就在这时,路小佳冷不丁开口道:“我刚才有句话说错了。” 声音不大,却成功打破了这微妙的平静。 于春童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语调微微上扬,应了声:“哦?”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这世界上,要是有比遇见一条吃屎的狗更煞风景的事儿,那肯定是遇到了两条吃屎的狗。” 说完,他轻蔑地扫了一眼于春童,淡淡补充道:“舐痈吮痔的贱狗。” 这一下,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萧剑僧暗自叫苦,不着痕迹地与尤明姜对视一眼。 尤明姜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眼下被于春童紧紧盯着,萧剑僧实在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心里清楚,这场架得打得逼真,才能瞒过这难缠的眼线。 他咬咬牙,拔刀相向,一刀带着呼呼风声,直斫向路小佳的头颅。 那出手的狠辣劲儿,不知情的还真以为他与路小佳有深仇大恨。 这一刀惊鬼泣神,恍若星流霆击! 路小佳佯装避无可避,神色一凛,当机立断以攻代守。 迎着那风卷残云般的刀光,他疾如流星赶月,挺剑而出。 刹那间,油纸伞旋转着被抛飞,又直直地跌落在地。 一时间,剑若狂矢,刀如惊鸿,刀光剑影闪烁交错,两人的招式难分高下。 萧剑僧的招数虽不华丽,可刀法快准狠。 “锵!”路小佳硬格一刀,震得手臂发麻,佯装吃力地凌空翻身. 萧剑僧暗中留意着于春童的反应。 其实,他们这边三个人,完全能一鼓作气地将于春童解决在这儿。 但无奈惊怖大将军对他信任有加,要是于春童死了,他可就没法继续在那边儿当卧底了。这地方看起来平平无奇,可说不定边边角角都藏着惊怖大将军的眼线。 凌落石老奸巨猾,这么做就是为了防止手底下的心腹叛逃。 一举一动,都可能被那些眼线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惊怖大将军,不得不防。 兔起鹘落间,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闪烁,谁也不肯示弱。 路小佳挥剑横削,看似击溃了萧剑僧的一轮进攻,实则手下留情。 他余光瞥见于春童双手环胸,不怀好意地睃着自己,心里暗自警惕。 果然,于春童狡黠一笑,冲着萧剑僧努努嘴,扬声道:“萧兄,我看他尚且游刃有余,莫非是你手下留情了?” 这阴阳怪气的话,就像一把火,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啰嗦!”萧剑僧面不改色,心里却咒骂着于春童的多事。 他骈指抹过刀锋,挽了一道寒光湛湛的刀花,那削峰平山的凌厉刀势,朝着路小佳迎面劈落,比之前更加凶狠。 “哔咔——呲啦。” 刀剑再次相撞,火星四溅。 二人形成掎角之势,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又“砰”地退开。 萧剑僧和路小佳越打越投入,一招一式都带着风声,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打得兴起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追着离开了,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里。 只留下于春童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糟糕,这可是萧兄的绝技,一旦被他击中,伤口很难愈合的。” 于春童叹了口气,却难掩眼底的兴奋,信步朝着尤明姜走去。 倏地,他身形一僵,垂眸望去,一缕乌黑的发丝悠悠飘落在地。 雪亮的刀身簌簌滚落雨珠,映出尤明姜那双冰冷而坚定的眼睛。 尤明姜单手持一把朴刀,刀锋直指于春童咽喉:“动手。” 她从五人帮那儿,听说了“蔷薇不下马,惊怖不归天”的说法。 这于春童绝非善类,阴狠狡诈如狐。 从他投来第一缕目光开始,那眼底藏着的腌臜心思,就被她一眼看穿。 于春童微微一怔,旋即脸上浮起一抹轻薄又放肆的笑。 瞧着尤明姜这般强硬,心中那股子征服欲反倒一下子被点燃。 他微微歪着头,扯了扯嘴角,“就凭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是么?”尤明姜冷哂,直接撂下狠话,“不妨一试。” “少安毋躁,姑娘家家的火气别这么旺盛。”于春童勾唇轻笑,背着手来回踱步,眼睛却始终没从尤明姜身上移开,“你就不想知道他们二人的生死胜负?” 尤明姜轻嗤一声:“你不是他的对手,轮不到你猩猩狂吠。” 被她的态度撩拨得心痒难耐,于春童不自觉地以指腹抹过刀锋。 冰冷而细微的痛楚,就像在他心里燃起了一把火,让他更加兴奋。 “好吧!”吮净指腹渗出的血珠,于春童以最甜蜜的口吻,释放着最浓烈的恶意:“即便我要挑对手,也断断不会选他,而是选——” “你!”他右手一掣,抡起寒光凛凛的大扫刀,势如风樯阵马,遽然斫向她!. “失空劈”是蔷薇将军的独门刀法。 尤明姜早料到他会突然出手! 她翻身掠起,袍袖一展,回敬他十几根寒光熠熠的银针。 于春童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整个人兴奋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他血液里的好战因子疯狂涌动; 而对面的尤明姜,在生死较量中的冷漠,更让他感到一种别样的致命诱惑,心底的欲望愈发浓烈,烧得他理智几近全无。 他迅捷地反手回刀自护,刀影密不透风,但听“叮啷”作响,银针被悉数弹飞。 尤明姜舞动着朴刀,刀势剖开他的刀气,转手横削他胸膛。 孰知,于春童胸前的衣帛毫无征兆地迸裂,缕缕腥臭的毒烟直扑她的面门. 这毒烟来得太过突然,尤明姜被击得凌空跌翻! 她狼狈地以刀拄地,踉跄着滑退丈余。 岭南温家的毒,一旦沾到人的肌肤,跟嗜血的水蛭似的,钻进人的四肢百骸。 尤明姜掩唇低咳:“咳咳。” 她暗自运转内息,佯装气血逆流,鲜血从指缝间恰到好处地渗出。 “怪你太天真。”于春童一步一步朝着尤明姜逼近,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你明知我是敌人,为何不多加防范呢?” 说完,他遽然弃刀,瞬息掠至尤明姜眼前,一掌印向她的胸口! 尤明姜心中一凛,却依旧强装慌乱,像是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顾不得压制“猖獗的毒素”,硬生生地与他对了一掌。 “嘭!”尤明姜仰面跌飞出去,落地翻滚了几圈,一动不动。 在毒物“作用”下,她好像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实际上,她正暗自凝聚力量,只等绝佳时机给予于春童致命一击 于春童单手持刀,一步步逼近动弹不得的尤明姜。 他轻抬刀尖,挑起她的下颔,细细端详、品鉴。 只见尤明姜中了毒,脸色苍白,病态的红晕却从额头一路烧到了眼尾。 一缕鲜血从她嘴角溢出,又被她漫不经心地拭去,指尖儿晕开一抹惊心动魄的艳色。明明是强弩之末的姿态,却透着一种脆弱的锋利,犹如被积雪压弯的青竹。 看得于春童心痒难耐。 他俯身,手指忍不住撩起一绺她的青丝,顺手点了她周身几处死穴,心想着这美人儿既然已是瓮中之鳖,真就这么杀了实在可惜。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又轻又软,几乎是贴着她的耳畔低语:“你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为什么不灵活一些呢?现在这儿只有你和我,只要我松松口,保住你的性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我们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你也该奖励奖励我,对吗?” 没想到尤明姜却笑得一脸鄙夷,啐道:“奖励你个狗头嘴脸,滚!” 这泼辣的回应,非但没让于春童生气,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他舔了舔嘴唇,勾起她的下巴,不紧不慢地诱哄:“不然呢?你现在这般情况,还能与你的情郎卿卿我我,还能在危城里搅风搅雨么?你要是和我好上一回,你就会觉得我不比你的情郎差。这样你成全了我,我也可以成全你,给你解毒,你觉得怎么样?” “我真想撬开你的脑壳,看看你脑子是不是生锈了。”尤明姜反唇相讥。 于春童平日里最是自负美貌,红颜知己都赞他担得起“蔷薇将军”的雅号,眼下被这般顶撞,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起来。 他猛地将大扫刀抵在她的锁骨处,留下一道渗血的红痕,冷笑道:“你可以继续嘴硬。忘记告诉你,你中的毒,最忌讳的就是身上有伤。” 可尤明姜只是冷笑一声,还斜睨着他,用眼神嘲讽他的愚蠢。 于春童刺不下去了,挫败与亢奋,这两种情绪在心底激烈碰撞。 他眸中掠过一丝猩红,俯身蘸了些鲜血,在她的嘴唇上点涂了几下。 看着那如点绛唇般的效果,满意道:“这样就更漂亮了。” “漂亮吗?”尤明姜淡淡一笑,“比你这个兔儿爷还漂亮吗?” 这一句“兔儿爷”,直直戳中于春童灵魂深处的痛点。 他粗暴地揪着她的衣襟,怒声道:“你敢说我不是男人?” 于春童生得俊美,招来不少风言风语,同袍们也常暗地里编排他。 这一直是他心底的忌讳。 “难道不像吗?”尤明姜微笑着反问。 于春童脸色变得阴森可怖,直勾勾地盯着她,活像一只磨牙吮血的妖鬼。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等着。” 难捺心中的欲念与愤恨,麻利地扒掉外袍,袒露出精悍的上身,作势要解带脱裤,他要让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知道,得罪他的下场究竟是什么. 就是现在! 尤明姜一记鲤鱼打挺,倏地弹坐而起。 她五指成爪,疾如旋踵,逐风追电,狠狠地抓向他的腰腹。 她已被点住死穴,如何还能绝地反击? 于春童悚然疾撤,反手握住长刀,一记横扫千军,刀锋搠向她的心窝。她身轻如燕,凌空飞旋,轻巧地避开刀锋。 “算了吧,我认输。”于春童看似意兴阑珊地说道,“不打了,好不好?”嘴上这样说着,他威风凛凛的大扫刀,却*旋踵而至。 尤明姜蹑空而起,脚尖轻点刀身,借力扶摇直上! 她指尖寒光凛凛,猛地按向他的颅顶。 于春童咬牙,贯气于刀身,硬生生去架住她的利爪。 “哐!”他单膝跪地,额头冷汗涔涔,勉强以肩扛住刀背,刀锋绞住她利刃般的指甲。他艰难道:“你不是被点了死穴了?” “你的点穴技术不到家,没戳中死穴呗。” 尤明姜颇不耐烦,翻腕攻袭,指甲锋利如刀,变招奇快。 仓促之中,于春童慌乱地抄刀劈砍,但他心慌意乱,难免有所疏失。 瞅准于春童的破绽,尤明姜猛地出手,狠狠插进他的皮肉里。 剧痛从伤口处炸开,于春童凄厉地惨叫起来,他下意识想要往后躲,可尤明姜抓得太紧,他这一躲,反倒扯出一道又长又深、血肉外翻的大口子。 于春童疼得发狂,哪儿还顾得上别的,朝她猛扑了过去,一心要杀了她。 “就凭你也想杀我?太自不量力了。” 尤明姜冷笑一声,闪身点中了于春童身上好几处要命的穴位。 不过她没封他的感官,还特意警告说:“别乱动,我这是用的特殊点穴手法,要是你强行冲开穴位,又不懂怎么逆转经脉,到时候有你好受的,后果你自己担着。” “颠倒穴道法!”于春童怛然失色,“你是崆峒派的弟子?”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懒得和他废话,袍袖一挥,就将人打飞几丈. 于春童重重摔落在地。 他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哇”地吐出大口鲜血,止都止不住。 尤明姜迈着轻盈的步子,款步走近。 她居高临下地垂眸,欣赏着于春童眼下这副狼狈的惨样儿。 “你敢这样对我,你知道我是谁的侄子吗?” 于春童啐出一口血沫,用尽全力怒目而视,试图用身份来震慑尤明姜。 尤明姜不紧不慢,慵懒地瞄着自己的指甲:“哦?说来听听。” 于春童心里七上八下,表面却强装镇定,硬着头皮说道:“于一鞭。” 真是终日打鹰,今日却被鹰啄了眼。 他满心恐惧,不想就这么死掉。 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叔父的名号上,期望能唬住尤明姜。 说出这个名字后,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着对方或许会忌惮叔父的威名. “于一鞭……很有名么?”尤明姜笑道。 作为凌落石最得力的亲信,也是他仅存的故交,于一鞭在扬州一带那是声名远扬,威名赫赫,跺一跺脚,这儿都得颤三颤。 但尤明姜初来乍到,对扬州一带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和威名响亮的人物并不熟悉,于一鞭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 于春童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跟寒冬腊月被兜头泼了一桶井水似的,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尤明姜嫣然一笑,一脚重重踩在于春童的腰腹上,脚尖还狠狠地碾动着伤口,“不好意思,听都没听过。” “疼!”于春童疼得浑身抽搐,神情凄楚地迭声求饶,“我错了……” “疼吗?”尤明姜脚下暗暗发力,脸上却挂着假笑,“你都不哭,怎么能证明疼呢?” 于春童眼眶泛红,腰腹处的鲜血早已洇染开来,怵目惊心。在剧痛之下,他终于忍不住呜咽着流下滚滚热泪。 尤明姜眼神转冷,嗔怪道:“你可是蔷薇将军耶,将军怎么能哭?” 说完,她眯起眼睛,膝盖重重抵在于春童的伤口上,双手猛地揪起他的衣襟! 于春童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喉头一阵泛甜,侧过头又吐了一口鲜血。 “既然你已知错,那不妨告诉我,你错在哪儿了?”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带来的不是温柔,而是让人脊背发凉的恐惧。 于春童嗫嚅着嘴唇,完全摸不清她的意图,心里怕得要命,不敢轻易搭话。 可他也明白,以尤明姜的手段,自己说与不说,结果恐怕都没什么两样。 “不说?”她笑得眉眼弯弯,笑容里透着森然的凉意。 “砰!”她一拳捣在于春童的面门上,打得他鲜血飞溅,红的紫的泼剌剌地淌了满襟。于春童来不及发出惨叫,尤明姜又挥出一拳,冲他的下巴旋了上去,“嘎嘣”一声脆响,将于春童打得满嘴是血,吐出几颗牙齿。 最后一拳,她原本照准于春童的心窝,怕一下子把人打死,又改为往胃上狠狠捣了一拳,于春童闷哼一声,被打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呛得黄胆汁都呕了出来。 他后悔了! 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就去对付路小佳,而不是错把豺狼当成了绵羊。 尤明姜犹嫌不解气。 声音拖得长长的,皮笑肉不笑道:“你说说你,惨白着一张脸,哪里像娇艳的蔷薇?还是让我帮帮你吧,好不好呐,蔷薇将军?” 冷不丁,她“嚯”地左右开弓,狠扇他十余记耳光,下手极重,将他扇成个通红的猪头. 于春童紧咬牙关,强忍着钻心疼痛,嘴里充斥着铁锈的腥甜味儿。 他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在心底暗自叫苦,趁着没人注意,暗地里狠狠瞪了尤明姜一眼,恨不得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你竟然敢瞪我?”尤明姜曲起两根手指,轻轻抵在于春童的眼珠子上,“不过,不得不说,你的眼睛真美,像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抠出来,弹琉璃儿好了。” 一边说,一边摩挲着他标致的眼角。 于春童吓了一跳,下意识想闭上眼睛,却被尤明姜用手指强行撑开眼皮,他颤巍巍地求饶道:“不要……”声音里满是恐惧。 可尤明姜却像没听见似的,毫不在意。 她皱着眉头,比划着,似是琢磨怎样才能囫囵个儿地剜出他的眼珠儿。 于春童喉头一热,内力暴乱逆流,“哇”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 “瞧你这点出息,吓成这副德行。”尤明姜笑眯眯道,“我这么讨厌你,怎么会稀罕你这双眼睛?你这人,和阴沟里的老鼠差不离儿。除非……把你彻彻底底洗干净,不然我连碰都不想碰你。” 说完,尤明姜俯下身,一把扯住于春童的脚踝,将他往河边拖去。 于春童双脚乱蹬,在泥地上划出两道长长的痕迹,却又挣脱不得,只觉自己跟待宰的羔羊似的,正被押往屠宰场。 他满心绝望,气若游丝道:“你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杀人是犯法的,你想死就自己咬舌自尽。”尤明姜冷冷地回应。 于春童怨毒地瞪着她,恨不得把她的模样死死烙印在脑海里,盼着回魂夜能找她索命报复。他一咬牙,狠狠朝着舌根咬去,剧痛席卷大脑,他浑身一震,本能地松开了嘴。 于春童难堪得满脸涨红。 他想咬舌自尽,一死了之,却根本没有那超人的意志。 见他这副窝囊样,尤明姜被逗笑了。 她嫣然一笑道:“蔷薇本是瑶池仙缬,可你现在满脸血污,红润有余,清新不足,不如……我帮帮你!” 说完,她揪住于春童的头发,跟涮洗脏抹布似的,强硬地把他摁进了河水里。 “咕嘟咕嘟……” 河水迅速没过了于春童的头顶。 他精致的冠发瞬间被打散,像杂乱沉浮的海藻。压根儿连眼睛都睁不开,浑浊的河水一股脑灌进他的口鼻,胸腔憋闷得几欲爆炸。 他虚弱地挣扎着,可摁在他脑后的手劲儿太大,镇压着他的反抗。于春童嘴里吐出一串细微的气泡,终于陷入了昏迷。 “哗啦!”尤明姜捏住于春童的后脖颈,跟捏着个狗崽子似的,把他从水里猛地提了出来,然后一脚踹到一旁。 垂眼望着昏迷不醒的于春童,她脸上挂着菩萨般慈善的笑容,可那笑意根本没到眼底。 这个畜生道里逃出来的孽障,自然是要好好被调教、超度的。 先得让他明白…… 花儿到底凭什么这样红!——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蔷薇将军于春童:于一鞭的侄子,曾谁雄的儿子。惊怖麾下的一员猛将,惊怖是他的杀父仇人。 [好运莲莲]萧剑僧的无鞘刀法和冷血的无鞘剑法,属于同一路数,剑都是废铁做的,主打一个“破伤风”。 [化了]蔷薇将军于春童,我不带一个字儿冤枉他的。于春童真的就是这副德行[捂脸笑哭]跟冷血一边说软话求饶,一边偷偷下毒手,一边暴打猥亵小刀[愤怒],一边说“我好喜欢小刀”[无奈]这本书里好些个坏得脚底流脓、没有行事逻辑、毫无魅力的low反派[无奈] [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的营养液: [红心]“鹤九清要上岸”灌溉营养液+10[红心] 65-70 第66章 废稿 路小佳一回来,就瞧见尤明姜跟个山大王似的,翘着二郎腿儿,坐在个男人的背上。 那男人满脸是血,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似的,早就晕过去了。 她把那男人当成村口的石墩子,稳稳当当地坐着,舒坦得很。 路小佳皱了皱眉,再定睛一看,这不是盯着萧剑僧的蔷薇将军么? 听到脚步声,尤明姜抬起眼,打量着路小佳,“辛苦了。没有挂彩吧?” 久闻这个萧剑僧有两下子,一旦被他的刀划伤,伤口就无法愈合。 尤明姜起初也不信。 直到看到了萧剑僧那把生锈的破刀。 这不是一刀一个破伤风吗? 都破伤风了,伤口当然没法愈合。 路小佳轻嗤道:“就凭他?” 尤明姜笑了笑。 她当然对路小佳的剑有信心。 路小佳蹲在她的面前,大拇指碰了碰她的嘴角,“比起我,你倒像是挂彩了。” “障眼法而已。”抬手擦掉嘴角的血,尤明姜追问道,“他呢?人在哪儿?” 她问的是萧剑僧的死活。 方才没跟路小佳细说这里面的故事,但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打算深究。 似乎只要尤明姜安排了,他就会照做。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愿意,成为她将后背安心交付的坚实依靠. 路小佳慢悠悠地剥花生,淡淡道:“他那边儿赶来四个人,叫什么鸟弓兔狗,萧剑僧已经把人引开了。” 尤明姜扯了扯嘴角。 这个萧剑僧啊,真不知道是笨呢,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帮手来了,理应一起围攻路小佳才是啊! 萧剑僧却擅自引开了帮手,这局面一看就是有猫腻的,不露出破绽才怪. 换作是她,她只会把水搅得更浑。 趁着假戏真做的混乱场面,暗地使点儿绊子,顺手弄死鸟弓兔狗里的某几个,最后能留下个活口,给自己在凌落石面前作证就好…… 啧,说到这儿,萧剑僧怕是还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凌落石怀疑了吧? 凌落石必然是勒令过心腹们,必须将家眷接来危城,正如曹操迁汉帝及群臣家属于许都,安禄山要求将领家眷迁至范阳……否则,萧剑僧不会蠢到把殷动儿接来这种虎狼窝。 凌落石想把人质牢牢攥在手心里。 为了取信于凌落石,萧剑僧十一岁就跟着凌落石打拼,精神高度紧张的他,显然没有圆谎儿的把握,稍有破绽,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萧剑僧没敢在家眷这事儿上动手脚。 从这一举动,足以看出凌落石的掌控欲极强。这样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最难以忍受的事情是什么? 是背叛。 隐瞒,恰恰也是背叛的一种。 凌落石必然是认为萧剑僧向他隐瞒了重要讯息,这才动了疑心,奈何一时半会儿,又苦于无人可用,只得捏着鼻子强忍着不满,派于春童前来盯梢。 尤明姜想了想,凌落石会忌惮什么呢? 无疑就是权力、武功、财富、声望,任何一样对方能威胁到他的东西。 萧剑僧现在所获得的权力、财富、声望、地位,统统都是仰赖于凌落石。 唯一能让凌落石感受到威胁的,只剩下了萧剑僧的武功。 萧剑僧十一岁就跟着他了,生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到底有几分能耐,怕是瞒不住他。 能瞒的,只剩下萧剑僧的武功来历了。 这样一个不知道武功来历的刀术高手,总是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却从来没有向自己托底儿的想法,凌落石怎么可能不怀疑? 唉。 萧剑僧不太适合当卧底,他比较适合当个纯粹的江湖游侠。 待此间事了,他还是和殷动儿远走高飞,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做一对儿神仙眷侣去吧。 终身不要再沾染权斗。 他沾染不明白. 尤明姜坐在蒙蒙细雨里,清凉的雨水落在她仰起的脸上。 好半晌,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怪刻薄的。 萧剑僧也不容易。 与凌落石相处一天,就足以构成一种精神污染,更何况萧剑僧相处了那么多年。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不是萧剑僧不够出色,他能被挑选来执行卧底任务,必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也是幕后操盘手慎之又慎的选择。 奈何江湖滔滔,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仅仅做到这种程度,想要对付一个实权将军是远远不够的。 可为了一个恶臭的蛆虫,搭上这么多鲜活宝贵的人才,甚至是天才,值得吗? 或许为了正义,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既然她尤明姜已经赶来了危城,既然她已经知晓这苍生的疾苦,她就要尽可能地让这些人活下去,不要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人们面临的恐惧,常常是未知的恐惧,但既然是未知的,那就不需要一遍遍地自我恫吓,省得磋磨了自身的锐气。 凌落石往外传“谁都杀不死惊怖大将军”的风声,不正是因为他心底充满了被刺杀的恐惧么? 他本身是个满手鲜血的残暴刽子手,压根儿不具备楚留香那般的传奇色彩,于是他就将自己神话了起来,包装成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又在危城实行高压统治,从心理上打垮所有想要反抗的人。 她在这地儿待得太久,一遍一遍听说他残暴的事迹,还没见着人呢,就已经开始畏怯,潜移默化地,将这小小的蛆虫当成什么蛟龙,可笑! 想到这儿,尤明姜的心境豁然开朗. 路小佳怔了怔。 她萎靡的状态好像一扫而空了。 虽不明所以,却感受得到她周身的气场,正肉眼可见地发生了改变,那种彷徨的、怯懦的颓丧气,正在被一种蓬勃的朝气所取代。 路小佳不由自主地凝注着她。 想清楚了以后,尤明姜“嚯”地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似是想从芦苇丛里找些趁手的材料,忽又拍了拍脑袋,直接从竹编药篓里找了个结实的麻袋。 她转过身来,眼睛瞥见了路小佳,又一个健步上前,扳过他的下巴,在他的脸颊上“啵啵”亲了两口,轻笑道:“你说得对,怕什么呢?我本就是江湖游侠,管那皇帝老儿做什么!那皇帝老儿什么管过百姓!狗屁的投鼠忌器,那些瓶瓶罐罐打碎就打碎了!” “哈哈哈——” 尤明姜仰天大笑,轻轻推开他,在细密密的雨丝里快活地旋转起来,只觉得混沌的头脑空前清明。 她要以“神使”的威名,彻底打溃凌落石自说自话的虚妄神话,就像是照妖镜射出的光芒,射穿笼罩在危城百姓心上的阴霾。 寻声赴感,救苦救难,涤荡一切污秽! 彼可取而代之!. 路小佳捂着被亲过的脸颊,耳尖泛着可疑的红,呆呆地看着纵情淋雨的尤明姜,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又变回了太阳。 那是高悬在天上,引人瞩目和仰望的太阳。只要仰望着她,就会觉得很安心,很有力量。 尤明姜心情舒畅,哼着小曲儿,匆匆把于春童往麻袋里塞。 见她三两下就把蔷薇将军罩在了麻袋里,路小佳无奈地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找了块大石头,搬到了尤明姜的面前。 刚把麻袋口给系上,就看见身旁有块儿一看就沉甸甸的大石头,“……欸?”尤明姜奇怪地看了眼路小佳,“这石头干嘛的?” 路小佳瞥了眼麻袋,不是要沉到河底么? “沉尸?”尤明姜替他补完,竟然笑了,“先不杀,给他留口气儿。” 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了,路小佳清了清嗓子,“这人……你打算怎么办?” “弄回去。”尤明姜活动了下手腕,“废物利用。” 于春童袍子里喷出来的毒烟,据他自己所说,那是一种能麻痹神经、引发幻觉的红鳞素。要不是有楚留香教给她的皮肤呼吸法,她可能真的要中招了。 尤明姜当然要报复回去。 刚才那只是小菜一碟儿。 谁说的,报复只可以报复一次的?. 路小佳沉吟道:“萧剑僧怎么办?” 尤明姜淡淡道:“他自己看着办吧,咱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失误,怠误了所有人的活路。相较于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起码武功不俗,想来暴露了身份,拼死搏杀,终究还是有一条活路的。他要是嗅到不对劲儿,还要硬待在惊怖身边求死,我也没有办法。” 说完这番话,尤明姜又有些于心不忍。 罢了。 姑且就看在他为正义事业奋斗的份儿上,勉为其难地帮他收尾吧。 等今晚抽出空来,先潜入危城,帮他伪造个蔷薇将军叛逃的假象. 老庙,暗门下的石洞里。 张书生的状态很不好。 他伤势很重,鲜血染红了身下洁净的苇席,尽管吃了药挂了血袋,却还是浑身滚烫,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听不见任何人说话,也说不出任何话。 他闭着眼睛,只是嘴唇轻轻颤动着,看口型像是“神使”两个字儿。 饶是冷血一贯冷静,查看完张书生的伤情,不禁热泪纵横。 他最佩服的就是这样铁骨铮铮的读书人。 冷血小时候跟着“白首书生”韦空帷读了四年的书,韦空帷自然很有学问,但为人更接近于一个读死书的迂腐书呆子。 韦夫子总是摇头晃脑的,将知乎者也的挂在嘴边,要求冷血读尽天下的圣贤之书,再把看过的典籍,死记硬背的记在脑子里。 可冷血并不想当个腐儒。 他想做的是一个为民请命的侠义之辈。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眼前的张书生耳膜被捅穿,嗓子被炭烫伤,膝盖骨头被打碎,双手大拇指被压碎,浑身上下更是遍布着刑具加身留下的伤势,衣服和血肉模糊的伤口黏在一起,撕也撕不开。 这个文弱的书生,完全是靠着不屈的意志才挺到了这一步. 冷血的满腔热血都在沸腾。 他恨不得再杀回法场。 让那些做恶事的人都给绳之以法。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 因为这一切都是尤明姜冒死断后,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才换来的局面。 他要竭尽全力保住这个张书生的命。 冷血轻轻托住张书生的后颈,一手抬起他的下颌,用绳子拴吊起张书生的舌根,让他保持头部后仰的姿势,以免被烫伤的咽喉肿胀起来,堵塞气道。 蓉嫂强忍着恐惧,小心翼翼地纱布蘸着温水,一点点软化,再用剪刀把张书生的衣服剪成一条条的,先给他处理着身上的皮外伤,不一会儿,碘伏棉球和染血的纱布就在她的身边堆得高高的。 殷动儿也轻轻啜泣着,她边流眼泪,边翻找了些芳香开窍的草药,尽管还很慌张,但是殷动儿知道现在这种场景,自己必须要坚强。 萧剑僧最疼爱的人,萧剑僧的软肋…… 这些都是她,却又不是她。 眼下,她要拯救的是一个很重要的证人。 既然她能够顺利的拔针,就一定能像尤明姜一遍又一遍示范过的,帮张书生处理伤口。 殷动儿一边这样想,一边用薄荷藿香煮成热水,等蒸汽一出来,就把纱布盖在张书生的口鼻上,在冷血的配合下,将蒸汽缓缓吹拂进去,让他的气道通畅。 三个人都不允许自己分神去想尤明姜。 纵然知道自己现在非常需要尤明姜,也绝对不能抱有“要是尤大夫在就好了”的想法。 每个人都在逼着自己去独自面对。 一旦泄了这口气,就再也支楞不起来了. “咯吱——”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伴随着“噗通,噗通”的拖拽声。 这动静不紧不慢,却每一步都踏得极沉,貌似有人拖着个沉甸甸的麻袋下来了。 冷血浑身一凛,手扣在剑柄上,警惕着看向了石洞入口。 “谁?”他低喝一声,在空旷的石洞里回荡。 虽说是更换了暗门的出口,可防人之心不可无,警惕些总是好的。 率先进来的果然是个丹凤眼的冷峻青年,他抛了粒花生,又仰头接住,慢慢地咀嚼着。 一只手拖着那只麻袋,另一只手懒洋洋地剥着花生,他身材高挺,宽肩窄腰,腰配无鞘剑,剑却不是冷血腰佩的那种废铁剑。 薄薄的剑刃,雪亮雪亮的,一剑封喉,只会留下一道血线。 冷血的眼睛也雪亮雪亮的。 他学的是越路剑法,准确来说是从越路剑法中领悟到的无名剑法。 无名剑法,要求剑主对剑的掌控极强,能灵活的运用。 太死板、太纸上论剑的人,说穿了是使不好这般的无名剑法,也用不好无鞘剑的。 可从这个陌生青年的身上,冷血感受到了一丝丝同类的气息。 一种快准狠的自由与泼悍. 路小佳眼眸微抬,扫了眼石洞里面露惊慌的妇人和病患,心里不禁感慨这一幕是怎生的眼熟。就连那个按剑警惕地瞪着自己的少年,都如景阳冈那夜的情景一模一样。 尤明姜啊尤明姜,你还真是…… 一如既往的爱管闲事, 一如既往的不改其节,不毁其志。 随手将那个麻袋踹到角落里,路小佳举起手来,懒洋洋道:“别误会,我是受人之托。各位尽管忙自己的。” 蓉嫂和殷动儿面面相觑。 却见冷血挺直了腰板,冷冷道:“我在。”. 口气倒是不小。 路小佳倚在洞口,手里抛着粒花生,上下打量着冷血,视线扫过冷血颇具异域感的碧眼,又看了眼少年腰间废铁似的无鞘剑,不由挑了挑眉。 这是个很狂妄的少年嘛。 不想喧宾夺主,又自信人剑合一,所以选了这柄废铁似的无鞘剑。 小小少年,志气不俗。 他捻起一颗花生,两指一捏,花生壳应声而裂,花生壳里躺着几粒饱满的花生仁。 路小佳满意一笑,他抛起一粒饱满的花生仁,丢进嘴里嚼了起来,神色淡漠又闲适。 花生? 冷血眼睛一亮,又黯淡了下去。 因为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个青年是谁。 爱吃花生、使无鞘剑,这两样加在一起,已经足以确定眼前人的身份了。 他就是小明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冷血努力劝自己高兴起来。 既然他找到了这处石洞,说明小明已经顺利脱身了. “怎么了?” 尤明姜匆匆从石阶上下来。 她刚刚在通风道附近,洒了雄黄粉和石灰,省得下雨天,那些个蛇虫鼠蚁钻进石洞里,又掘了几条排水沟,最大程度地确保这个秘密基地的安全,这才急匆匆地下来。 她一直惦记着张书生的伤情。 虽然她提前已经喂过消炎镇痛的胶囊了,还挂过血袋,张书生的喉咙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耳朵无疑是会影响听力,但是诊治过后,不至于一点都听不到。 被压碎的大拇指,即便是治愈以后,也无法再像正常人一样握笔,更不要提科考。 最棘手的是他的膝盖,作为人体最复杂的关节,膝盖被打碎之后,没有影像学和手术固定复位技术的加持,恐怕会导致膝关节畸形,以后的活动会受限,甚至站不起来。 见她来了,蓉嫂和殷动儿都松了一口气,赶紧将张书生抬到手术台上,再给她腾出位置来。 尤明姜一边戴口罩和医用丁.腈手套,一边往石洞里走,路小佳和冷血跟在她身后。 她询问冷血:“张书生还好吗?” “不太好。”冷血直言不讳。 “药不管用?” “嗯,好像快要死了。” “……说吉利话。” “哦。”冷血想了想,“有气,还没死。” “……行了,你别说话了。” 尤明姜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还没介绍自己人,掌心向上手一伸,指向了路小佳。 “这位快剑路小佳。” 又指了指冷血,“这是小冷捕快。” 同样简短地介绍了蓉嫂和殷动儿,她就拉上了手术台的帘子。 手术开始前,不忘打发二人离得远远的. 冷血摩挲着剑柄,路小佳默默剥花生。 令人难耐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沉默终于被打破。 “快剑?” 冷血突然抬起头来,眼睛像燃烧着两团小火球,“你的剑有多快?” “我的剑,今天不想见血。”路小佳扔起一粒花生,不知是玩味还是挑衅,不偏不倚地打向冷血的眉心。 冷血手腕微翻,剑光一闪。 花生已碎成了几瓣,轻轻落在地上。 “不够快。”冷血说道。 路小佳眯了眯眼,笑意不达眼底:“不够快,还是不够狠?” 冷血眼神冷冽,淡淡道:“快剑不需要狠,只需要准。你的剑是用来杀的,我的剑是用来活的。” 路小佳笑容微僵,冷着脸,将一粒花生扔进嘴里,“有点儿意思。如果我出手,你以为,你的剑还来得及么?” 冷血沉默一瞬,缓缓道:“你可以试试……嗷!” 话没说完,就被人拧住了耳垂。 冷血抬眼一看,原来是给张书生处理好伤势的尤明姜。 他本来可以挣脱,此时也不敢挣脱了。 她身后还站着偷笑的蓉嫂和殷动儿。看她们这副模样,张书生的命必然是保住了。 冷血捂着耳朵,小声抽气道:“轻点揪耳朵啊,小明!我这是耳朵,不是猪耳糕!” “闭嘴!”尤明姜抬手给了冷血一个爆栗。 路小佳干巴巴道:“先挑衅的不是我……” 尤明姜露出个假笑,旋即脸一耷拉,冲他招了招手,一副不容辩解的模样儿。 路小佳叹了口气,无奈地凑了过去,缴耳朵投降。 两手各捏着一个人的耳朵,尤明姜把两个不安分的年轻人,提溜到石阶上,往他俩怀里各塞了一把扫帚。 她没好气道:“不是要试试吗?” “就在这儿试试。” “快点!动作麻利点!”——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出自文天祥的《正气歌》。“张睢阳”指张巡,“颜常山”指颜杲卿。安史之乱时,一个守睢阳,一个守常山,皆是殊死抵抗。城破被俘后,一个大骂叛军不屈而死,一个骂贼被割舌肢解。 [彩虹屁]努力在圆了,努力往高大上的方向圆,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虾圆八元了[彩虹屁]我给萧剑僧圆上了。 PS:冷血的无鞘剑,有名字,叫无名剑[彩虹屁] [彩虹屁]路小佳的剑没有名字,是无鞘剑,意思是没有剑鞘的剑[彩虹屁] [紫心]路小佳的快,是那种带着玩味的挑衅,带着戏谑和撩拨的杀机。冷血的快是那种精准直接又点到为止的快,同时和敌人拼起来又不要自己命的快。 第67章 废稿 丑时一刻。 于春童是被痛醒的,也是被渴醒饿醒的。 眼睛已经被打得青肿,他费了老大劲儿,才勉强睁开一条缝儿。 光线很幽暗,隐隐有水滴落下的回响。 他粗喘了口气,等适应了周围的光线,这才偏头看了看周遭儿。 果然是个石洞。 于春童倒在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身下垫了张破苇席。席子底下还厚厚的草木灰、硫磺粉什么的,活脱脱把他当成什么脏东西来对付;脖子上还拴着条手腕粗的铁链子,稍微挣了挣,就发出丁零当啷的铁链碰撞的烂动静,跟栓狗似的。 面前扔着个豁口儿的粗陶碗,碗里盛了俩指头肚儿深的豆腐汤,只有薄薄的汤水,连一块儿囫囵个儿豆腐都没有。 “该死……”真把他蔷薇将军当狗了不成? 于春童在心里把那女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奈何形势比人强。 伤势沉重,手脚筋被人挑断,趁手的大扫刀也不见了踪影,周身重穴还给封住了,脖子上拴着狗链子…… 就算是想要逃跑,或者反击,也动弹不了一点儿啊。 哪怕心底满是滔天的恨意,也只得忍一时屈辱,乖乖收敛了眼神里的戾气,保命要紧。 于春童换上一副楚楚可怜、与人无尤的姿态,扯着干裂的嘴唇,虚弱地讨要吃喝,“有人吗?好渴……” 话音刚落,面前的粗陶碗就被人踢了一脚,本来就是个浅底儿的豆腐汤,立刻泼洒了出来不少。 于春童瞳孔骤缩,眼底凶光毕露,淬毒的眼神恶狠狠地瞪向了来人。 跟个吐着信子的毒蛇差不离儿。 那是个杏眼桃腮的水灵姑娘,双手小心地端着一碗汤药,*居高临下地瞪着于春童。 殷动儿柳眉倒竖,怒喝道:“碗里这不是有水么?叫什么叫!没你叫的份儿!” 原见他生得美艳,年龄也不大,又被尤明姜打得瘫软在地,伤痕累累,浑身浴血,她们并不想在饮食上克扣这个俘虏。 可尤大夫说了,这人就是刑讯张书生,盯梢萧剑僧,擅长使毒,逼着众人去买死人肉的蔷薇将军。 这下子,蓉嫂、冷血、殷动儿都不敢掉以轻心了,只给他草草包扎了伤口,连金疮药都没敷。 何况,尤大夫三令五申,只要留他一口气就行了,不需要格外优容。 “咳咳咳!”见于春童和殷动儿搭话,蓉嫂怕他耍什么鬼心眼儿,赶忙撩开手术台的帘子。 蓉嫂露出半边脸,却不叫殷动儿的全名,只是冲小姑娘招招手,“快些,药汤要凉了。” “好。”殷动儿冲于春童做了个鬼脸,端着药汤走了进去。 药汤里头放了桔梗、甘草、牛蒡子、金银花和薄荷,煮成水喝了能叫张书生好受些。 拉上帘子,确保不会被于春童听见,蓉嫂这才压低声音,对殷动儿说道:“虽说尤大夫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又有铁链子拴着他,可万一他还留有后手……” 她没有说下去,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昏迷的张书生,和端着汤药的殷动儿,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这个石洞里只有三个“弱者”,虽然小冷捕快就在上方的救苦殿里,和五人帮商量事儿,可蔷薇将军这厮一向是心狠手辣,万一受了刺激,不管不顾地暴起伤人…… 小冷捕快武功再高,也鞭长莫及。 殷动儿倒吸一口凉气,隐隐有些后怕,赶忙点了点头,上前帮蓉嫂打下手,决心不再掀帘子出去。 瞧着蓉嫂给张书生喂药,她忍不住走神,心想:也不知道尤大夫这趟儿顺不顺利? 真的能解决萧剑僧面临的危机吗? 于春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饶是他装得可怜兮兮的,石洞里这俩小娘皮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动一动恻隐之心。 贱人!统统都是贱人! 碗里的豆腐汤已经凉透了,汤面凝着暗沉的薄薄油皮,因着方才溅出去一些,只剩下一点浅浅的底儿了。 他别无他法,只好像条蛆似的,浴血的身体蹭着地面,一拱一拱的,挪到了豁口儿的粗陶碗前面。 低下头,用舌头去舔碗里头的豆腐汤。 凉透变浑浊的豆腐汤,软塌塌的豆腐渣,软烂暗沉的葱花,每一样儿看起来都很让人倒胃口。 强行按捺下心底的抵触情绪,于春童忍着恶心,喝了一口,胃里翻江倒海,又吐在了旁边的草木灰上。 想他蔷薇将军一向是风头最盛,论聪慧和心机,绝不亚于萧剑僧和唐仇。 他把凌落石这个老夯货都骗得团团转,如今却被个贱人打得遍体鳞伤,沦落到被人当成一条狗,拴在这儿吃残羹冷炙的地步。 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里,于春童默默饮泣,心里的恨意达到了巅峰,被打花的俊脸越来越扭曲。 要是时光能倒流,他一定不会和尤明姜多说废话! 他会直接上来一刀戳翻她,砍断她的四肢,把她做成人彘,在她的七窍里都插上蔷薇花,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呜呜呜……”想到这儿,于春童哭得失魂落魄,真是悔不当初,一步错,步步错。 他的确是后悔了。 只是这个悔,却不是忏悔的悔。 于春童的眼里,丝毫没有半点儿悔意。 他后悔自己做出了错误的抉择,导致自己踢到了铁板,而并不后悔自己错把铁板当棉花而踢出去的那一脚. 这世间从来不缺少像于春童这样的人。 将来或许有朝一日,他们反用一种春秋笔法,以一种暧昧的叙事,将自己也塑造成了受害者。 要是于春童侥幸死里逃生,反倒还要用一种英雄的口吻,对自己的亲友说起自己的不容易,讲敌人是如何凶恶,讲他只不过是奉命行…… 口口声声说自己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从而粉饰掉自己对他人的迫害。 幸好,尤明姜不打算放他一条活路。 他想博个“英雄”的美名,是吧? 尤明姜成全他. 另外一边。 这儿是一座上下两层的高档花艇。 尤明姜坐在横梁上,翘着二郎腿儿,听着底下几个人的对话。 “萧剑僧,你自去大将军面前请罪,这本就是大将军交予你和于春童的任务,我等只是支援,即便失败了,也与我等没有关系,你不要空口白牙,一心想着将我等拉下水去!” 横梁底下的人,正是萧剑僧和鸟弓兔狗四人。惊怖大将军没有召见他们,他们也不敢惊扰大将军,只好乖乖等着。 等待,总是叫人如坐针毡。 一行人只好先在花艇上消磨下时间。 萧剑僧冷冷道:“我与那贼人胜负已定,不出五十回合,定能将其拿下!” “要不是几位擅自下场,拖累了战局,那贼人怎么可能溜走?于春童又怎么会被那贼人捉去?” “究竟谁是谁非,谁忠谁奸,只待你等与我去大将军面前评评理就是了!” 他可没忘记,那日在街上相遇,这几个人是怎么用殷动儿拿捏他的。 既然他们不想当个人,那萧剑僧只管当他们是一群待宰的畜牲了。 眼下这些人已经无法拿捏他的软肋,萧剑僧没有了顾虑,想怎么怼就怎么怼。 一个字:爽! 唐小鸟一脸阴鸷道:“萧剑僧,你当咱们不知道吗?你擅自将家眷转移出危城,忤逆大将军的命令,你以为大将军还会宽恕你吗?” 这话他本不该说的。 萧剑僧的境地虽然如履薄冰,但武功和地位都高于他们,收拾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想到惊怖大将军的雷霆之怒,这话就变得不得不说了。 兔和尚幽幽补充道:“蔷薇将军是被贼人捉走,还是死在你的手里,萧兄弟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虽同为凌落石集团的下属,但是凌落石不喜一枝独秀,下属之间都是相互制衡。 不可控的人,一旦越界就要被铲除。 他们“鸟弓兔狗”四人只是最底层的江湖打手,随时可被牺牲来平息风波,远不如“四大凶徒”在凌落石集团中的地位。 所以,才会想着另辟蹊径。 听闻大将军身边原有两个亲信,分别是地保符老近和淫媒霍闪婆,一个负责给大将军搜罗财宝,一个专门给大将军物色美人。 前些日子,那俩人得罪了江湖草莽,被烧死在了茶棚里。 大将军亲信的位子,就空缺出来两个。 上次瞧见了殷动儿,鸟弓兔狗四人就专程探听过这小妮子的行踪,想要效仿霍闪婆那个淫媒的做法,谁知道,却扑了个空。 想也知道,一定是上次那个手持伞剑的凶婆娘,将那小妮子转移走了。 萧剑僧暗中为那个凶婆娘做了遮掩。 这才没传到大将军的耳朵里。 可谁不知道,大将军最讨厌的就是越界之举。手下心腹一旦越界,就会被他清除. 萧剑僧本想冷笑以对,却突然怔了怔。 似是被唐小鸟的话给震慑住了。 狗道人趁机说道:“咱们也不想做得太绝,只不过萧兄弟得体谅下咱们兄弟。咱们不比萧兄弟自幼追随大将军,劳苦功高,是大将军最宠信的人,即便是犯了错,大将军也不会苛责你,为难你,更不舍得处死你。” 屁话。 昔日歃血为盟、共沐二十年风雨的那些兄弟,凌落石都忍心将他们炸成一坨坨的肉酱,区区一个萧剑僧又算什么? 可萧剑僧还是眼光发直。 因为他看见了横梁上的尤明姜。 她正放下了一条鱼线,钩住了唐小鸟别在腰后的那匣子暴雨梨花针,缓缓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往上收线,跟钓鱼似的。 与目瞪口呆的萧剑僧对上视线,尤明姜还冲他挤了挤眼睛,示意他不要盯着自己看。 萧剑僧的心都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扶着剑柄,僵硬地转过脸来,僵硬地将视线锁在狗道人的脸上,眼神直勾勾的。 唐小鸟、兔和尚、雷大弓也跟着萧剑僧转头,不明所以地望着狗道人。 萧剑僧紧紧盯着狗道人,像是要在狗道人的脸上盯出朵儿花来,他甚至有点儿想笑,要竭尽全力才能抑制自己不要大笑出声。 见到萧剑僧勾起嘴角,眼神发直,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无端让他们寒毛直竖. 唐小鸟皱了皱眉。 萧剑僧方才瞥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里还带着一丝丝玩味的冷笑。 也是。 萧剑僧是凌落石的左膀右臂和“接班人”,自然不懂得像他们这种作为最底层的鬣狗,只能分吃残羹冷炙的苦楚。 即便在四大凶徒和九将军面前,萧剑僧照旧可以心高气傲,照旧可以做他的小寒神。 虽然知道这是权术制衡的一部分,以大将军的行事作风,这个“接班人”只是一枚棋子,等榨干了所有价值,就会成为弃子;但上次如果不是用萧剑僧的软肋来拿捏,也轮不到他们几只鬣狗在萧剑僧面前狂吠。 可笑的是,即便看穿了这一层,他们也不敢生出什么异心。 谁也不想落在“四大凶徒”的手里。 他们能期待的,就是不再当最底层的“清道夫”,不再只能吃一点点骨头和腐肉. 萧剑僧之所以笑,是看见尤明姜得手了。 尤明姜坐在横梁上,手里正把玩着暴雨梨花针,见萧剑僧看了过来,她笑了笑,左手掐成个兰花手势,轻轻晃了晃。 然后,她悄无声息地从横梁上消失了。 萧剑僧笑了起来。 再看“鸟弓兔狗”四人,萧剑僧眼神漠然。 这群鬣狗吠得再凶,也变不成狮子。 实在是太脏了。 他连拔刀都不屑. 雷大弓轻叹道:“萧、萧兄弟,我们也是逼不得已……” 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萧剑僧讥讽道:“你们也配喊我兄弟?一群杂碎。”说完,懒得再理会他们,转身就走。 “你!” 被他气势所慑,“鸟弓兔狗”一时竟不敢拦,只能悻悻地对着他的背影骂骂咧咧几句 见尤明姜只身从花艇上下来,路小佳询问道:“他呢?” “问题不大,他能处理。” 尤明姜的高兴劲儿藏都藏不住。 她活脱脱跟个手持玉笏的乡绅似的,明明很想炫耀,偏偏又要装作漫不经心。 手里摆弄着那匣子暴雨梨花针,生怕他注意不到,她眼里满是期待,就等着路小佳询问,好分享暴雨梨花针的来历。 路小佳双手抱臂,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愣着干嘛,你快问我啊!” “问什么?” “问我拿的是什么啊!” “暴雨梨花针。”路小佳淡淡说道。 蜀中唐门的暗器,即便是不会武功的人也可以用,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可以给予敌人致命一击。但并不是无解的存在,倘若身穿重甲,可抵挡穿刺,或者武功高强,剑足够快,便可以快制快。 “这样啊。”尤明姜失落地低垂着脑袋,脚尖踢着河边的小石头,整个人蔫蔫的,“既然你用不上,那我送给小冷了。” 准备掏花生的手,突然僵住了,路小佳笑容一滞,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敢情这是拿来送给自己的? 他眼睛眨动了两下,迅速揉了揉眼睛,找了个借口:“这花生迷眼睛……” 说到这儿,他突然指了指尤明姜身后:“欸,萧剑僧?” 尤明姜一惊,下意识地转过头。 趁着她转头的瞬间,路小佳一把夺过那匣子暴雨梨花针,塞进自己褡裢里。 有没有用,他自己说了算。 就算没有用,他也不便宜别人—— 作者有话说:[绿心]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绿心]清明出门要添衣,愿祭扫之余,不负春光。一路顺遂,平安度假。 第68章 废稿勿订待精修 花艇上。 萧剑僧离开以后。 “鸟弓兔狗”四人勉强一起喝起了酒。 这一方面自然是借酒消愁,破罐子破摔。 这次大将军损兵又折将,傀儡、砍头、金甲、雷暴、蔷薇五将全折在贼人手里,连人证也被劫走了…… 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顿酒了。 他们不是惊怖大将军麾下的核心成员。 平日里从不多话,大将军一挥手一抬眼,他们都要小心忖度着意思。 在大将军眼里,他们也是不配有感情的工具。 什么? 工具不好用? 当然是换把新的,旧的说丢就丢呗。 另外一方面,这么大的篓子,总要有人背锅的。 四人总要统一口径,把证词对得天衣无缝。 萧剑僧是最佳人选。 拖他下水的代价不小,只可影射他有几分过失,免得他逮着四人反咬一波; 主要是甩锅给砍头将军莫大富。 要不是他抵抗不住,哪儿来的后续波折? 既是万恶之源,自然应当承担责任。 最妙的是,死人不会说话. 凌落石正在闭关,四人一直以来战战兢兢的,难得能松懈,不免想要小小放纵一回。 说是这样说,唐小鸟还是少灌了几杯。 如果大将军传来急令,须得有人提醒他们用内力逼酒,立即赶去复命。 好一番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几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下了花艇。 作为凌落石的杀手,他们四人从来不醉宿花艇。 花艇这地儿鱼龙混杂,往往是杀手和探子的聚集地,最容易被偷袭。 醉宿在这种地方,要是撞上了金风细雨楼的人,岂不是要被来个瓮中捉鳖? 人人都以为他们会沉湎酒色,可他们偏不中计! 嘿嘿,他们“鸟弓兔狗”聪明着呢. 深夜。 四人步子虚浮,彼此勾肩搭背,两两搀扶,横走在巷子中间。 月光将四人的身影拉得歪歪斜斜。 远处,传来了更夫打梆子的声音:“雨后湿滑,小心慢行,粮满仓廪,防火防盗——” 唐小鸟打了个酒嗝儿。 明明他是喝得最少的那个人。 可酒后的惆怅却感受得最深。 望着天边那轮高高的月亮,他心里不由生出一些愁绪。 危城啊危城,这个湿润的泽国,明明有春油滋润出来的沃土,为什么却不诞生出光明的救世主,反而要诞生了一个吃人的妖魔? 一想起凌落石把好兄弟切丝,煮成人肉汤的画面,唐小鸟就忍不住捂着嘴,奔到墙根儿底下大吐特吐了起来。 其他三个醉醺醺的酒鬼,看着唐小鸟这副德行,摇摇晃晃地笑了起来。 “就这点酒就扛不住了?嗝~喝得最少,吐得最早,我看你是一杯倒!” “猫儿的酒量——” “这点酒量,怎么跟我们在江湖上混?再练练!” 唐小鸟用袖口擦了擦嘴,没好气地骂道:“龟儿子些!别老拿我酒量开玩笑。” “你们就知道可劲儿喝酒,真到了关键时候,怕是你们醉得迷迷糊糊,啥都搞不清楚,还得靠我来撑着!” 这时候,巷子口走出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高挑“男人”。 来人一身蔷薇色袍子,肩披黑色斗篷,头戴鲜艳的雉鸡翎头盔,顶着一张碎花脸的脸谱面具,右手轻轻提着一把大扫刀。 这一身稀奇古怪的打扮,越看越像个川剧变脸艺人。 是蔷薇将军于春童么?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用面具遮着脸呢? “蔷薇将军……”唐小鸟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越走越近的“于春童”,心里越发不安。 他们就像大将军豢养的一群鬣狗,对着弱者疯狂撕咬,对着强者摇尾乞怜。 作为一条鬣狗,岂会感知不到花豹带来的死亡预感? 这种出自于生存本能的威胁,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别着的那匣子暴雨梨花针。 摸了个空。 唐小鸟的冷汗淌下来了,酒一下子醒了过来。 来不及提醒另外三个不知死到临头的同僚,唐小鸟立刻纵身跃上屋檐,撒腿狂奔. 来人将大扫刀一横,硬生生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小于……小于将军吗?这打扮有够滑稽的。”兔大师脸色阴沉,饶是喝醉了酒,还是带着浓浓的酒气。 酒壮怂人胆。 他扯着嗓子骂道:“于春童,大晚上的,少在这儿装神弄鬼,吓唬谁呢?赶紧滚!” “骂得好!”狗道人笑得前仰后合,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身体一个不稳,差点儿摔倒。 那打扮古怪的人一声不吭。 见对方纹丝不动,平日里脾气最暴躁的雷大弓,摇摇晃晃地走上前。 他握拳捅咕了几下对方的肩膀,恶声恶气道:“听着没?挡了大爷的道儿,信不信大爷一刀把你这兔儿爷的脸谱面具给劈烂了!” 月光洒在了那戴脸谱面具的人身上。 那人静静地伫立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雷大弓,眼睛里是似笑非笑的情绪。 看起来怪瘆人的。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于春童……” 雷大弓被盯得头皮发麻,伸手搓了搓鸡皮疙瘩暴起的胳膊,咬了咬牙,抬手正想去揭这人戴着的脸谱面具。 那人却冷不丁歪了歪头,左手将斗篷一撩一甩,碎花脸“嗖”地变成了黄脸典韦。 雷大弓骇了一跳,下意识想动手,那人咧嘴一笑,嘴里猛地冲他喷出一团火焰。 他急忙闪身躲避,就在这个空档,那人已经将一只甚为眼熟的匣子给打开了。 匣子一打开,内里细如牛毛的银针怒射而出,化作一片耀眼的银光。 “不——”雷大弓惊慌失措,酒早已经吓醒了,却无法躲开这铺天盖地的攻势。 他离得太近,直接被疾风骤雨般的暴雨梨花针,活生生地钉成了马蜂窝,他只觉得浑身一僵,那寒彻骨髓的疼痛已蔓延到了全身! 雷大弓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抓住的只有虚无,双手徒劳地垂落在身畔,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酥麻,疯狂地扩散到了每一寸肌肤。 这滋味儿,既像是被烈火灼烧,又像是被蚂蚁啃噬。他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像沙漏中的细沙般迅速流逝。 意识开始混沌不清,雷大弓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他怎么会比落到“四大凶徒’的手里,被当成叛徒对待还惨呢? 暴雨梨花针…… 不是唐小鸟的秘密杀器么? 为什么会出现在“于春童”的手里? 难道唐小鸟投奔了于春童? …… 太多太多的疑问,困扰着雷大弓。 他死死地瞪着暴雨梨花针射来的方向。 那具被扎成马蜂窝的身体,不断淌出鲜血,在他的脚下汇聚成了一滩血泊。 雷大弓直挺挺地站着,死不瞑目。 临死之前,他脑海里浮过一句话:于春童,我日你先人板板!. 兔大师和狗道人,则幸运得多。 因为针匣里的大部分银针,没入了雷大弓的体内,而他们离得比较远,只有少许的银针刺入了他们的身体;加上银针远远飞射而来,速度和力量已经有所减弱。 因此,伤口不多也不深。 可惜,兔大师被暴雨梨花针所伤,怒火中烧,想也不想地,蛮牛似地冲了上去。 但他忘记了。 酒确实会掏空人的身体。 他还没用内力逼酒,怎堪敌手? 对方只用了一刀,寒光一闪,兔大师只觉得自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待他高高飞到了半空中,俯瞰地面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还杵在原地。那脖子上空荡荡的,跟喷泉似的,呼呼冒血。 脑袋呢? 哦,飞起来了。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狗道人脸色煞白,哪儿还敢回头看一眼。 他双腿发软,一心只想着逃离这可怕的巷口。 可是他越跑,对方的攻击就来得越快。 他一直疑心,那个戴脸谱面具、穿蔷薇袍子的人,并不是真正的蔷薇将军于春童。 直到对方使出了于春童的绝招——“失空劈”。 于春童这人外表美艳,内心阴毒。 就连绝招“失空劈”,也跟他这个人似的。 看似落空,实则必中。 声东击西,虚招惑敌。 他这一招来得相当狠辣,远比以往的“失空劈”,要来得更加决绝和凶暴。 轨迹也来得更加的虚实难辨。 狗道人也想出招迎敌,可那把大扫刀已经刀头劈下! 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茧。 茧子里孕育着一只将要振翅的蝴蝶。 蝴蝶破茧而出,他也从中间向两边裂成了两半。 血雾猛地喷了出来! 那只浴血的蝴蝶,就从他的两片身躯里振翅而出。 “于春童”已掠到了几丈之外。 血雾一点儿都没喷在他的身上。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狗道人听到了一道淡淡地轻笑:“该死的小畜生。” “噗嗤。” 那柄大扫刀插在了狗道人的尸体旁边。 那戴脸谱面具的人抬手,一把扯下脸上的伪装,甩了甩头发,头微微扬起,露出一张出人意料的脸。 “你又何必费这番周折?刚才在花艇上杀了他们不就得了?”路小佳静静地坐在墙头上,手指捻起一粒花生,却没有剥。 尤明姜耸了耸肩,说道:“那岂不是会连累那些陪酒的姑娘?就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击必杀,赖不着旁人身上,铁板钉钉,坐实了蔷薇将军叛变了。” 路小佳沉吟道:“只怕凌落石不会相信。” 尤明姜轻笑道:“又不要他相信,只要众口铄金,人人都以为他蔷薇将军叛变了就成。” 说完,她在大扫刀的刀柄上,系上一条白布,再用树枝蘸着血,上书一行血字: “蔷薇已自落,惊怖待刃杀。” 这句话摆明了是在讽刺“蔷薇不下马,惊怖不归天”. 路小佳淡淡道:“唐小鸟我已经解决了,一剑封喉……这样萧剑僧也就放心了。” 尤明姜笑道:“我并不为着救他,我只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路小佳认真道:“你当然是救他。你何止救了他,你是救了他俩,挽救了一对儿有情人,挽救了一段比翼双飞的佳话。” “真的?”尤明姜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你不觉得我多管闲事?” “可你管的,都是该管之事,被你管的,也成了人间乐事、美事。”路小佳探下身子,淡淡一笑,将自己的手递到她的面前,“那些不想被你管的,才是没有福气的。” 尤明姜笑了起来。 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紧紧握住他的手,借力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墙头上。 她将空针匣递给路小佳,轻笑道:“我就说,这暴雨梨花针对你很有用吧。” 路小佳失笑道:“它明明是对你有用。” 尤明姜理直气壮道:“要是对我没用,你怎么有机会,把它借给我用呢?” 路小佳怔了怔,薄唇轻勾,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疏离的眉眼绽放了笑意。 像极了春日里盛开的白玉兰。 见他被逗笑了,尤明姜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反手将他从墙头上拉了起来,“走吧,天快亮了,给你个机会好了。” “什么机会?”路小佳挑眉询问。 “给你个机会,请我吃三丁包子翡翠烧麦千层油糕文思豆腐清炖蟹粉狮子头松鼠鳜鱼盐水鸭……”尤明姜摇头晃脑地报菜名。 路小佳无奈道:“你干脆吃穷我算了。” “我这不是帮你减负吗?你褡裢里那三瓜俩枣,坠得怪沉的。” “唉,识人不明啊,识人不明。”路小佳嘴角含笑,足尖轻点借力,“追得上,再跟我要吃的!” “你耍诈!怎么可以抢跑!” 尤明姜脚尖轻点,飞身去追他,“现在怕吃穷,喊肉疼啦?晚啦!” …… 第69章 废稿 这顿饭终究是没吃成。 前脚尤明姜杀了“鸟弓兔狗”四个人,后脚凌落石就进行了全城封锁。 尤明姜索性不在危城里多作逗留,伙同路小佳从护城河趟了出去。 一回生二回熟,多走多刷新地图. 城门口的岗哨增设了几班,只进不出,挨家挨户进行了搜捕、盘查。 街巷里巡逻的士兵是凌落石的亲卫军,为首的是影子将军沙岗。 沙岗穿着札甲,脚上蹬着特制的乌皮六缝靴,鞋底厚实,多层牛皮搭配铁掌和鞋钉,一记窝心脚就能踹死个人。 手里还牵着一条异常亢奋的猛犬。 它龇牙咧嘴,涎水从獠牙上滴落,喉咙里发出了狂躁的低吼,前爪不消停地刨着被血染红的泥土,冲着巷子里的三具尸体跃跃欲试,要不是影子将军沙岗牵紧了狗绳,只怕要立刻扑过去大快朵颐。 一看就是吃过人肉了。 始终无法摆脱狗链的桎梏,这条猛犬掉头就扑向影子将军沙岗。 沙岗见状,那只穿着乌皮六缝靴的大脚,狠狠地蹬在了猛犬的肚子上。 那条猛犬被踹得狂吠,见沙岗又往前逼近一步,它惊恐地呜咽着,可沙岗还是照着那条猛犬狠踹了好几脚。 那条猛犬呜咽着,夹着尾巴,狗嘴边挂着血丝,紧紧地贴到墙根儿底下。 沙岗啐了口唾沫,狠狠拽了下狗链子,骂骂咧咧道: “呸,吃孟怒安的肉吃出甜头了?还敢冲老子龇牙!再有下次,老子把你片成肉丝,去喂你那窝狗崽子!” 他骂得正起劲儿,忽然听到一声冷喝:“沙岗。” 影子将军沙岗转过身,却见是萧剑僧着甲骑在马上,皱着眉头望着他。 “呦,这不是大将军身边的红人萧兄弟么?” 见沙岗阴阳怪气的,萧剑僧轻嗤一声:“东施效颦。” “你——”简短的四个字,却让沙岗顿时变了脸色,恨得咬牙切齿. 这句话戳中了影子将军沙岗的肺管子。 谁不知道沙岗最羡妒的人就是于春童。 他和于春童同龄,同年效命于惊怖大将军。可无论是容貌言行,还是智谋心机,沙岗都远不如于春童。 就连在大将军跟前,于春童也比自己更懂得拿捏分寸,更受宠信。 就这样,擅长阴谋诡计的蔷薇将军,倒比自己这个隐秘行事的影子将军,还要像一道暗处的影子。 一听说于春童被卷进了这件案子,颇有些个叛逃的嫌疑,沙岗立刻率一队人马,赶来案发现场。 无非是抱着落井下石的念头,想坐实于春童的罪名,好教人彻底翻不了身。 按理,被于春童盯梢的萧剑僧应该比沙岗还要落井下石才对,而不该去嘲讽与自己“同仇敌忾”的沙岗。只因在惊怖大将军麾下,众副将、谋士之间互相牵制、彼此掣肘,整日里内斗不休,一个靶子倒下了,立马掉头对准另一个。 因此,见萧剑僧在这种时候来嘲讽自己,沙岗也不觉得奇怪。 敌人的敌人也未必是自己的朋友。 沙岗只当是惊怖大将军身边的这位新贵,终于落下凡泥,不愿再做高高在上的云间月了,也用起了他小寒神往日里最不屑的手段。 没想到啊没想到,萧剑僧竟然把自己作为了假想敌。 沙岗烦躁的同时,又不由暗自得意。 萧剑僧冷眼望着他,将他的丑态一览无余,心里对凌落石的最后一丝情分也彻底湮灭。蛊虫固然恶心,养蛊的人也肮脏至极。 他冷冷道:“大将军有令!” “……是。”沙岗立刻抱拳行礼。 “命影子将军沙岗,即刻协同萧剑僧,前往老渠镇征收今春赋税。”萧剑僧似笑非笑道,“至于蔷薇将军叛逃……大将军亲口说,此案已经移交给了府尹厉选胜和都监张判来处理,不必影子将军费心了……请吧!” 沙岗按捺着满腔怒火,使劲儿磨了磨牙,死死瞪着萧剑僧,一字一顿道: “沙岗领命。” 老渠镇。 “老丈是说,危城一带开春也要交田赋?可是,这地头还没开始插秧呢,怎么就收田赋了呀?即便要收,不该是夏秋再收么?” 尤明姜坐在桌边,捧着一碗热茶,一边轻吹着抿了两口,一边询问老丈。 “嗐,除了这两成的农田正赋,还有什么支移、折变钱,还有几百文的身丁税,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税……” 老丈话锋一转,询问俩人:“听口音,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尤明姜点了点头:“我们从北方来的。” 老丈说道:“唉,普通农田都要交一斗的赋税,像危城这地儿富庶,所谓的农田肥沃,说是什么上等好田的,赋税就更重了。” “赋税这样重,百姓岂不是要卖儿鬻女,倾家荡产?”尤明姜沉声道。 说到卖儿鬻女,倾家荡产,老丈自个儿有女儿,可能是联想到了猫猫,不由红了眼眶。 “可不是么!有些庄户人家还要交年*岁租课。”老丈撇了撇嘴,用手指头掐了个数字,晃了晃道,“大将军,哼,年岁租课收了十万多石!” 这老丈是老渠镇镇长,名唤老瘦。 他性子爽朗,不是那种拘谨胆小的性子,又急公好义,最喜欢结交好功夫、好模样、好心眼的人才。 见两人高鼻靓相的,说话还相当甜乎儿,一口一个“老丈”地叫着,想起家中年岁相仿的小女儿猫猫,忙不迭地请两位到家中做客。 路小佳给了老瘦一锭银子,老瘦不肯收,给俩人各取了身干净衣裳换上,又烧一壶热茶来招待二人。 尤明姜本不想多作叨扰,奈何趟完了护城河,浑身湿漉漉的,不太像样儿;老丈这一番盛情难却,就一边喝茶,一边唠嗑。 “十万石?”尤明姜睁圆了眼睛,想象不出这得是坐拥多少农田。 “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听闻凌落石坐拥田庄十所,良田三十万亩。”路小佳换上了农家短打,将无鞘剑别在自己的腰间,走过来淡淡补充,“那些被屠了的村落,农田尽数沦为了他的囊中之物,成了他的私田。” 尤明姜怒而拍桌道:“真是欺人太甚!” 老瘦偏过头,吐了一口浊气,视线触及路小佳的无鞘剑,忍不住打趣道:“呦,这位少侠,你这剑怎地没有剑鞘,不怕没划着敌人,反倒划伤自己啊?” 尤明姜笑道:“这位路少侠,可是江湖第一快剑,剑鞘只会影响他出剑的速度。” 闻言,老瘦眼睛一亮,看路小佳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狂热。 路小佳皱了皱眉,定定地望了过去。 老瘦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喝了口碗里的酽茶,“咕嘟咕嘟”灌了自己两口茶,似是在给自己壮胆。 他咬了咬牙,终于扬声道:“猫猫——” 这一声呼唤来得突兀,引得尤明姜和路小佳陡生惊疑,暗自握住武器。 “猫猫,你这坏丫头,怎地又偷偷躲起来了?指望我老头子这张口齿不清的老嘴去说俏皮话吗?还不出来与二位外面来的哥哥姐姐,谈天说地,涨涨见识?” 尤明姜怔了怔,只当是叨扰太久,老人家有些乏了,正打算起身告辞,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杏眼桃腮的漂亮小姑娘。 猫猫姑娘不止名字是猫,长得也像猫。 灵动的猫眼,小巧的鼻梁,微翘的肉嘴唇像个“ω”形,讨喜的小圆脸,娇憨的神态……这就是老瘦的掌上明珠,老渠镇人见人爱的猫猫姑娘。 猫猫姑娘歪了歪头,眨着那双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看得尤明姜心里头软软的,酥酥的,手也痒痒的,很想捏捏她的腮帮子。 “哥哥姐姐好。” 猫猫姑娘这道娇憨的嗓音,甜甜糯糯的,也像猫。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像猫的女孩子? 猫猫这名字取得名副其实。 尤明姜不禁会心一笑。 不等她招呼小姑娘过来坐下,老瘦已经虎着脸,训斥道:“避避舍舍的,哪有点儿大姑娘的样子?回房间绣花去!” 猫猫姑娘也不恼,冲自家老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儿回了自己的房间。 尤明姜有些纳闷儿。 不是要猫猫姑娘过来,和他俩聊一聊年轻人的话题么? 怎么才亮了个相,老瘦又把人撵回屋子里了? 路小佳皱了皱眉。 他有些坐立难安,索性低下头,一手托起茶碗,吹了吹本就凉透了的茶水。 眼不见,心为静。 老瘦见他冷淡淡的,情急之下,直言询问道:“敢问这位少侠说亲了不曾?” 路小佳“豁”地抬起头来,皱眉望着老瘦,没有言语。 老瘦打了个寒颤,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不知、不知……少侠觉得我家猫猫如何?老汉儿我只这一个女儿,以后如果猫猫出嫁了,必定是以全部家产为她陪嫁的。”. 尤明姜一愣,没想到老瘦会看中路小佳。 她疑惑地看了眼老瘦,却见老瘦神色煞是焦灼,眼眶有些发红。 他脸上的焦灼里,还隐隐透着无奈、恼火、焦虑、决绝…… 不像是愁嫁女儿,更像是急于抛出一块烫手山芋。 烫手山芋? 可是方才闲聊天时,老瘦提到猫猫姑娘,语气里的疼爱不像作假啊。 嫁女儿的念头,老瘦不是突然才冒出来,更不是贸贸然就挑了个人去说的。 他一副“豁出这张老脸”的窘迫样儿,看来对路小佳张嘴,是他临时起意的。 为什么呢? 眼睛迅速扫了遍路小佳的全身,最后落在他腰间的无鞘剑上。 尤明姜眼睛一亮。 没错,就是因为它,老瘦就是看到它以后,才突然对路小佳示好的。 那她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老瘦需要一个武力强大的男人娶猫猫姑娘为妻…… 她迅速梳理出几条猜测: 一,有人看中了猫猫姑娘,但是老瘦却不想将猫猫嫁给他。 二,对方应该很难惹,说不定在危城跺一跺脚,整个危城都要抖一抖。因此,老瘦需要一个不畏惧对方权势、不怕对方发难的江湖高手,迎娶自己的女儿。 三,老瘦选中路小佳,除了他的剑,还因为他的口音。路小佳不是本地人,可以带着猫猫姑娘远走高飞。 选择嫁女儿,是想用婚姻来拴住这个江湖高手;为防他抛弃猫猫,老瘦甚至许以全部的家产。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四,老瘦眼神里的决绝,怕是早已经做好了豁出命去的打算. 然而,路小佳无动于衷。 他不假思索,拒绝道:“我已有心上人,这辈子非她不娶。我的心上人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如果以金银来衡量,就是轻贱了她去。” 要不是尤明姜走神了,没听见路小佳这番话,否则,她定要嚷嚷歪理,好拿走他褡裢里的仨瓜俩枣,比如说:“我爱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金银的事,就是读书人的事;读书人的事,能算轻贱吗?!” 老瘦涨红了脸,脸色紫了青,青了红,像打翻了颜料盘,难堪得无以复加。 他张了张嘴,想说却说不出来,心里把路小佳骂了个底儿掉。 他家猫猫千好万好,顶顶好! 这小子连猫猫的脚底板都配不上! 换做以往,老瘦恨不得留猫猫一辈子嫁人,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老瘦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 这青年不是本地人,谈吐见识不俗,又是江湖高手,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只要能带着猫猫远走高飞,搭上他这条老命也不足惜。 尤明姜神色凝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路小佳见状,正想揽住她的肩膀,对着老瘦再阐明一番心意。 可他没来得及伸手,尤明姜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了老瘦,说道: “老丈,可是有人要强娶猫猫姑娘?” 老瘦一听,脸上血色尽失,“咔嚓”一声,手里的茶碗滑落在了地上,跌了个粉碎。 他的嘴唇哆嗦着,颤声道: “你、你……你是怎么知晓的?”——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猫猫姑娘:老渠镇长老瘦的女儿,天真烂漫的美人。金甲蔷薇影子等人想屠镇时,符老近和霍闪婆曾引兵去她家里抢人。凌小骨暗恋她,却在惊怖走漏了风声,导致猫猫等人被杀,死后还被玷污。 [好运莲莲]农田数据参考了朱勔,凌落石的部分原型来自朱勔。 第70章 废稿 “这个嘛……” 尤明姜笑而不语,只把手腕一翻,掌心倏地凭空多出了一把弓。 老瘦的眼睛骤然睁大了,赶忙伸手揉了揉眼睛。 却见她淡淡一笑,弓正握,拇指抵弓一旋,弓身便在掌心里转了个圈后,又放回了空间里。 弓竟然凭空消失了! 路小佳对她的隔空取物已经见怪不怪了。 老瘦的反应却很激烈。 活到这把年纪,原以为这世上再神神叨叨的手段也惊不着他了,可没想到眼前的景象,却实打实地叫老瘦骇了一跳,连魂儿都震得出了窍。 “这……这是什么障眼法?” 老瘦猛地站起身来,脚底打滑一个趔趄,险些被板凳给绊倒。 尤明姜歪着头,想了想,再次凭空取出了那张弓。 老瘦倒抽一口凉气。 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弓又消失了, 他壮着胆子,绕着尤明姜团团转,想看穿这个障眼法的破绽。 “藏到哪儿去了?” 转了几圈后,老瘦哆嗦着嘴唇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尤明姜再度取出弓来,手指拨了拨弓弦,笑眯眯道:“救苦殿神使。”. “救苦殿神使?!”老瘦瞪大眼睛,激动得站了起来,“你就是那个、那个在老庙义诊的……” 尤明姜点头道:“如假包换。” 老瘦听说过这件事,却只当是惊怖又想出了害人的新花样,压根儿没敢去。 这样的恶毒营生,他凌落石也不是第一回做了。 早些年,这老庙原是龙王庙,香火很旺。 惊怖大将军也率部下去进过香,谁知,却遇上了刺客。 刺客当时就躲在龙王神像后面。 为了杀死刺客,凌落石连龙王神像也一起毁了。 所以,老庙也就渐渐荒废了,成了一片无人问津的废墟. 见尤明姜坦陈身份,老瘦“嗷”一嗓子,恸哭出声。 危城百姓求了一辈子的神佛,可是神佛从没有显灵过。 有没有神佛,难道大伙儿心里没有数么?眼前这姑娘,却说自己是个劳什子神使。 神佛都没有人拜了,说什么神使,那手段再怎么玄乎,也不好使。 这道理,老瘦晓得,老百姓们都晓得。 谁让百姓们活下去,吃得饱穿得暖,谁就是真正的神。 可如果这个神使,真的悬壶济世、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了呢? 本就是急病乱投医的老瘦,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说什么都要给她跪下。 “求您救救我家猫猫……” 这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尤明姜手里握着弓,赶忙用弓抵住他的膝盖,不教他下跪,“老丈,折煞我了!还是跟我说说猫猫姑娘的事儿吧。” 经过了蓉嫂的事件,她心里已然有个猜疑的人选,可还要听听老瘦的证词。 “作孽啊!”老瘦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还不是霍闪婆那个杀千刀的淫媒……那老虔婆上回撞见了猫猫,一心想着把猫猫说给大将军做第三十八房小妾,见我不点头,霍闪婆当场就变了脸色,将猫猫的画像献了出去……” 当夜,霍闪婆就带着惊怖大将军府的聘礼,踹开了老瘦家的门。 老瘦老泪纵横道:“大将军说……半个月后,派花轿来迎亲。扬言要是见不着喜,就要见血。我估摸着,只怕是他要故技重施,说老渠镇上有乱民暴动,派兵马前来镇压……” 果然。 尤明姜的眼里都是厌恶。 就知道冤不了他! 凌落石一大把岁数,半截身子都埋进黄土里,还妄想老牛吃嫩草! 真是个恬不知羞的败类。 老瘦拎起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泪:“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怎就摊上这等灾祸……” 管他凌落石是土皇帝,还是泥皇帝,他生得又老又难看,还是个秃子。 怎么配得上花骨朵似的猫猫?. 尤明姜皱着眉头,屈指轻叩着桌子。 蓦的,她眼前一亮,忍不住笑出了声,打断了老瘦的抽噎声。 “好笑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这【神使】倒还笑得出来。”老瘦耷拉着眼皮,嘴角绷得直直的,被她笑得不悦。 尤明姜绕着自己的头发,轻笑道:“老丈,正是您积德行善一辈子,才会有福报,教您遇着我这个【神使】,为您解危度灾。” “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您指点迷津。”琢磨透了她的话,老瘦大喜过望,赶紧给她的碗里续上热茶。 尤明姜眉梢一挑,端起茶碗来,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只听她说道:“找个人替嫁就是了。” “替嫁?”老瘦大失所望,腰杆儿又塌了下去,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 先不说凌落石臭名远扬,谁家好人愿意和凌落石沾边儿啊? 再说了,别人的闺女就不是闺女么? 难道为了救自己的闺女,就要把人家的心头肉往火坑里推么?. “您不必烦恼,只管答应大将军府,到时候啊……自有替猫猫上花轿的人选,而且,我保证,这个人选是最合适的,既不伤天和,也不伤人和。” 一想到那个人选,尤明姜就忍不住直想乐。她一个劲儿憋笑,憋得肩膀打颤,茶碗都端不稳了。 缄默已久的路小佳,却突然抬头,手悄悄按在剑柄上,不冷不热道:“又说疯话,你从哪儿弄人替嫁?” 她说的这个“替嫁”,指的最好不是她自己。否则,她要敢上惊怖大将军的花轿,他就一剑……哼! 尤明姜抿了口茶水,淡淡道:“最合适的替嫁人选,还是你亲手带回救苦殿的呢。” “我什么时候……”路小佳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困惑。 他几时往救苦殿带过什么女人? 又在胡说八道了。 除了帮她拖那个装在麻袋里的蔷薇将军,他什么时候…… 嗯?! 路小佳神色一凛。 她说的最佳人选,该不会是…… 尤明姜挑了挑眉,冲他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没错,就是蔷薇将军于春童。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好一出狗咬狗的大戏。” 既然是一出狗咬狗的戏码,怎么能缺了疯狗呢? 前有狸猫换太子,今有疯狗换猫猫。 倒要看看一大一小两条疯狗咬在一起,是怎么个血肉横飞的场面. 不知道两个人在打什么机锋,老瘦半信半疑地望着她,“这、这法子当真能成吗?” “能成,老丈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尤明姜笃定地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镇子上的房屋都似在晃动。 老瘦脸色剧变:“是官差!” “不对,好像不是差役!” 侧耳听了一会儿,路小佳神色一凛,“来的是一支二三十人的甲士小队。” 马蹄声厚乱,来自多个方向,还伴有振甲之声,这般明晃晃的阵仗,才不是差役。 准确来说是官军! 难不成是凌落石察觉了二人的踪迹,派手下一路追凶,追到了这偏远的老渠镇了? 尤明姜与路小佳对视,眼神无声交流。 “倘若这些人闯进来,见到这副场面,怕不是要连累老瘦。” “待会儿,我挟持老瘦断后,你先走。” “不妥,还是我断后,你先走!” “你先!” ……. “哒哒哒——” 老瘦家那条护院的大黄狗,本在转着圈咬尾巴,听到动静儿,也猛地蹿回了窝里。 这时候,两骑已率先到了院子门口。 端坐马上的二人,正是萧剑僧和影子将军沙岗。 沙岗不耐烦道:“喂,老头儿,粮食呢!” 征收田赋之事,多是由地保符老近来操心,他平日里最爱讨好大将军。 哪家哪户是哪样的情况,符老近添油加醋地记下来,帮着大将军搜刮民脂民膏,对大将军的孝敬程度,远胜自己的老爹。 好在老天爷开眼,叫这个狐假虎威的爪牙,被路过的好汉烧死在了茶棚里。 唯独有一点儿不美,符老近一死,老瘦身为镇长,只得被迫顶上了缺儿。 只是这些时日,为着猫猫这一桩闹心的婚事,老瘦便不曾挨家挨户地催缴。 老瘦一直弄不明白,缘何大将军要春季征收田赋。 开春都扛着锄头在农忙,不说那些还没开种的,就是那些种了的,粮食也还没长成熟呢! 上一季又无多少余粮,怎么能缴得上赋税呢?要不是缴纳不了田赋,就得把农田抵出去,这样岂不是成了流民? 这不是逼着百姓去变卖农田,把百姓往绝路上逼吗?还管不管百姓的死活了!. 尤明姜从空间里取出一石弓和箭囊。 她冲路小佳递了个眼神,瞥了眼房梁,又指了指自己,示意他,由自己来占据高位。 路小佳不置可否,只是摩挲着剑柄,试图抢占先机,执行断后的计划。 他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总不能将她放在最危险的境地。 这把剑,如果连自己喜欢的人也保不住的话,就不必再说什么“快剑”了. 见俩人杀气重重,老瘦赶忙伸手拦住俩人:“不能动手,这俩杀千刀的豺狼是来征收田赋的,他们穿了甲,你们不是对手!” “教我先去会会他们。”——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安静”灌溉营养液+5,“sf”灌溉营养液+2,“簇蕊寒香”灌溉营养液+10,“鹤九清要上岸”灌溉营养液+10,“青竹红芍”灌溉营养液+5[红心] 生死时速,火急火燎更新了[无奈]小红花没有亮[爆哭]这卷差不多还剩几章就完结了,完结危城篇,立刻掉头改蝙蝠篇,重新填充新剧情。 为了避免写个刻板印象的冷血,我制造了更大的刻板印象(。 [无奈]其实是想写个“江湖平头哥”的拽拽冷血,不服就干,“在座的各位都是腊鸡”什么的,小小的身份,大大的勇气,小小的少年冷血,大大的正义捕快。[摊手]顺便不要和嫌疑人家属谈恋爱,尤其是凌落石这个人无比恶心,我当时看的是一堆惨案里混杂着冷血的情窦初开,我的感觉是恶寒[爆哭]对不起。 [捂脸笑哭]比较擅长写古大江湖,这种“朝堂就是江湖”的模式不太擅长,没法像金古反派那样一下子弄死,还要被迫展露不太聪明的权谋斗争,然后尝试着找逻辑,让明姜往阴谋诡计多端的方向去了,展露野心和狠辣一面。写得也惴惴不安,怕圆不上[小丑] 我自己很害怕凌落石,他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他是像坨史莱姆,像个克苏鲁,所以明姜一直在避着他走,给自己的想法设置障碍。直到写到了路小佳出场,带来了古大风味的熟悉感,才给了我自己干掉凌落石的勇气。 [问号]萧剑僧这个人物,我琢磨了一下,我感觉好像理解错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不合格的卧底”,但是扒拉了下,我琢磨着他应该是个“被放弃的接班人”,有点儿合伙人的情分,但被放弃了什么的。 唉,后期完结以后,用读者视角再修吧[害羞]也想听听大家的想法和建议。[摊手] 70-80 第71章 废稿勿订待精修 萧剑僧和沙岗没有下马。 一队甲士,将老瘦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稳下尤明姜二人,老瘦小心翼翼地掩上门,从屋里走了出去。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盯着老瘦。 见为首二人皆穿札甲,果然是官军的打扮,老瘦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拱了拱手,赔笑道:“二位将军,进屋歇歇脚,喝口茶吧。” 鞭子在缠绕了几圈,沙岗手一扬,鞭梢指向老瘦,眯眼怒喝道:“少废话!你这老泼皮磨磨蹭蹭半天才出来,难不成屋里藏着什么暴民、通缉犯?!” 这一嗓门气沉丹田,震得老瘦耳朵嗡嗡响。 屋里头的二人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脸色骤变。 左手按在门框上,右手拇指抵在剑柄处,路小佳持剑的手,蓄势待发。 蓦的,尤明姜按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 她指了指猫猫的屋子,眼神示意他不能冲动。 老瘦之所以冲出去,还不是怕牵累到猫猫。 路小佳浑身一僵,与她对视片刻,抿了抿唇,将无鞘剑拨到一旁。 老瘦搓了搓手,闲话家常似的,恭敬却不卑不亢:“这屋里头的是我家猫猫的玩伴,这不是三日后,大将军府就要来迎亲,还有些女儿家的绣活儿没做完……可要给二位将军开门瞧一瞧?” 萧剑僧勒住马缰,冷淡道:“不必。我等奉惊怖大将军之命,前来征收今春的田赋和身丁税。” “老东西,少在这里啰哩巴嗦的,”影子将军沙岗听得不耐烦,鞭子一甩,在半空炸响,“我问你,镇民缴来的田赋在哪儿?!” 沙岗嗤之以鼻。 他言语间并没有丝毫忌讳。 大将军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先不说后院里看中了就抢回来的美妾,那些霸占了又抛在脑后的女人,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这老泼皮,真把自己当惊怖大将军的老泰山了? 沙岗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老瘦,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惊怖大将军的春季田赋征收令,已经下发半月有余,为何老渠镇至今没个动静?”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老瘦面带难色,深深做了个揖:“这……去年秋收欠佳,加之冬日严寒,许多人家连过冬的粮食都不够。今年又赶上春寒料峭,插秧也晚了些日子,老渠实在是穷苦,镇民们也实在困难,还望将军为民请命,减免……” “放肆!”沙岗猛地一甩马鞭,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爆响,打断了老瘦的请求,“大将军下的令,轮得到你老泼皮在这儿说免就免?” 他沙岗可不是孟怒安那个沽名钓誉的蠢货,一心想要拉拢民心搏个清名,处处与大将军作梗,把大将军得罪得死死的。凌落石连名头上僭越了自己“大将军”的“盖世王”都容不下,又怎么能容下这种触碰自己逆鳞的下属? 冷冷瞥了眼萧剑僧,沙岗暗自冷笑: 这愣头青也差不远了!. 老瘦深吸一口气:“连年的田赋重担,已经逼得民怨沸腾,要是再这样下去,恐怕……” 这世道啊,庄稼是喝着百姓的血长起来的,可百姓的肚子却是填不饱的。 跟那旱地里的蚂蚱似的,甭管怎么蹦跶,逃不出惊怖大将军的手掌心。 可老渠镇镇民已经不想蹦跶了,他们只想活得像个人而已。 “恐怕什么?”沙岗眯起眼睛,作势要抽他鞭子,“恐怕你们老渠镇的这帮子刁民要造反不成?!” “草民不敢!”见求沙岗无用,老瘦佝偻着腰杆,转头哀求萧剑僧,“这位小将军,镇民实在艰难,恳请将军体恤民情,宽限些时日……” 不理会老瘦的苦苦哀求,沙岗抬手一挥,对身后甲士下令道:“去,挨家挨户给我搜!有粮食的收粮食,没粮食的收银子,再不够的就拿人抵赋!敢抗赋不缴的,杀!” 甲士们齐声应诺,正要行动,突然听到有人出声阻拦:“且慢!” 萧剑僧知道,镇长老瘦说得不是假话。 ①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 凌落石这般贪得无厌,逼得百姓倾家荡产,不得不成为堕民、流民,接下来为了温饱,就会成为所谓的暴民、乱民。 以往惊怖大将军也派兵马筹饷剿匪,可那些强盗又是怎么来的呢? 要不是地主豪强逼得人没有活路,这些人又怎么会走上了绝路呢? 所谓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后羿射日的故事,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老百姓就是地里的庄稼,酷日当头,庄稼就会死掉的。 意识到自己活不下去,庄稼就不会希望太阳高悬在天空之上。况且这个世道,像惊怖大将军这样的太阳实在是太多了。 迟早会出现一个后羿,将这些酷毒的太阳全部射下。 老百姓不需要这样的太阳。 萧剑僧也实在是于心不忍,不忍看到庄稼都死掉. 沙岗挑眉道:“怎么,萧兄弟要帮着刁民造反不成?” “看来影子将军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成天惦记着造反,才会信口拈来了。”萧剑僧冷冷道。 “你!少在这里信口雌黄!”沙岗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好!好得很,萧剑僧,你倒是个为民请命的。今日要是空手而归,如何向惊怖大将军交代?” 沙岗只觉得萧剑僧愚不可及。 他们是惊怖大将军的下属,自然是替惊怖大将军分忧的,可不是替这群蚁民当“父母官”的。更何况,既然是“父母官”,收些子民的“孝顺”,当然是天经地义的! 萧剑僧皱眉道:“总要给镇民筹措粮食的时间。” 沙岗冷笑一声,翻身下马。 靴子重重地踏在泥地上。 他缓步走到老瘦面前,几乎是贴着脸,低声说道:“老不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仗着大将军要纳你女儿为妾,在这里给脸不要脸,处处拿乔……什么东西啊你,大将军认你这泰山吗?玩物而已,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这一番话把老瘦说得脸色苍白。 “将军……”老瘦还想说什么,却被沙岗粗暴地打断。 沙岗挑衅地看向萧剑僧。 “既然我只是协助萧兄弟收赋,那自然是萧兄弟这位主官说了算,要是出了问题,还请萧兄弟一力承担,与我无关。”. 萧剑僧不理会他,径自望向了老瘦,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老瘦的心沉到了谷底。 上一回收田赋,这些豺狼已经搜刮走了老渠镇民们的最后一点家底儿:留着播种的稻种,唯一的老黄牛,三亩薄田…… 这次的田赋是无论如何都收不上来的。 苗儿都没有,哪来的粮食交田赋啊? 谁家的米缸里也没有一粒多余的米啊! 老瘦的额头上冷汗涔涔,在沙岗的虎视眈眈之下,膝盖已经有些发软。 忽听屋门“吱嘎”打开,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宽限三日即可。届时要是交不上田赋,只管让这院子里人头滚滚就是了。” “三日?”老瘦骇了一跳,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他惊恐地转过身,不敢置信地望着打包票的尤明姜。 “不错。”尤明姜神色笃定,“三日!” 这就是大罗真仙来了,也没法子交赋。 三日…… 还杀得人头滚滚…… 老瘦听得眼前发黑,差点儿没昏过去. 要是知道老瘦的想法,尤明姜一定会笑。 她是说了杀得人头滚滚,却没说绝了。 她从来没说过,到底是要把谁杀得人头滚滚啊? 再者,要达到人头滚滚的场面,当然是哪一方的人数多,人头才能杀的多啊. 萧剑僧看到了熟悉的这张脸,心里先是一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沙岗。 尤明姜目不斜视,手指却掐成了兰花状,拂过自己的右上腹。 萧剑僧了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沙岗打量着这个村姑打扮的女人,见她皮相出挑,还以为她就是猫猫姑娘,语气有些轻佻,说道:“好,那就看在姨娘的份上,宽限三日。老渠镇民一户三斗,三日筹齐!三日之后,这老渠镇的田赋要是少一粒……哼!”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尤明姜,翻身上马。 尤明姜被“姨娘”这个称呼恶心到了。 她决定要一定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可她还是笑得云淡风轻。 这时候,天边隐隐有惊雷滚动。 看起来是要变天了。 萧剑僧假模假样道:“三日后,我等还会来,到时候正能赶上喝一杯喜酒,希望是双喜临门。我叫你们高兴了,你们也别让我落空,没法跟大将军交代。” 闻言,旁边的沙岗冷笑一声,率领乌泱泱的一队甲士扬长而去。 萧剑僧只得跟着走。 被围的水泄不通的院子,重新恢复了难言的寂静,只留下一脸绝望和恍惚的老瘦,瘫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无声地流泪。 这时候,猫猫才怯怯地从自己的屋里走了出来,小声说道:“爹……” 老瘦望着女儿猫猫,心如刀绞,突然间,老泪纵横,说道:“活不下去了,你收拾行囊,能走就走吧……” 路小佳从屋里走了出来,正好听到这话。 他冷声道:“哭什么?!老丈这作派,当真是短了自家志气。” 老瘦想起尤明姜打的包票,一腔热血险些喷出来,他绝望道:“我又何尝想要这样?不要说是三日,就是三十日,三百日,我也是交不出来这些粮食了!难道神使你能凭空变出这些粮食吗?!” “老天爷呀,这还让人怎么活?!” 尤明姜听到这话,笑了起来。 “原来老丈也知道这个理儿,即便是倾家荡产也交不上这份田赋。既然如此,还不赶紧去召集镇子上的铁匠,让每个人多打几把朴刀?” 老瘦如遭雷击:“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尤明姜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老瘦倒吸一口冷气:“你……你这是要造反?” “再这样下去,不是饿死就是被逼死。你不杀他们,自己就得死。”尤明姜淡淡说道,“横竖都是死,不如豁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引*用①:出自《汉书食货志》 [捂脸笑哭]调整了一下时间线,半个月后迎亲改成了三日后迎亲。 第72章 废稿 老瘦喉咙发紧,护着猫猫的手抖个不停:“这、这……” “这什么这?”尤明姜从空间里取出一把朴刀,递给老瘦,“接住!面朝黄土背朝天,弯了一辈子脊梁骨,却也被当成蚁民踩在泥里一辈子,到头来,非但保不住自家女儿,眼见连镇民的性命都无法保全,难道你这个镇长还要继续龟缩下去?” 这把朴刀啊,跟他平日里割麦子使的镰刀,砍柴用的柴刀,瞧着简直一个样。他这一辈子老实巴交,只知道闷头在地里干活儿,从来没想过把这些个农具变成伤人的家伙,往谁的头上招呼。 老瘦望着眼前的朴刀,心乱如麻,又低头望了望自己满是老茧的粗糙手掌。 四十年来,这双手握过锄头、拂过犁耙,连杀鸡都要请邻居帮忙,可现在……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见他迟迟未接,双手环胸的路小佳,冷笑一声:“难不成老丈真的幻想着当惊怖大将军的老泰山” 听到这儿,老瘦打了个激灵,脸色骤然变了。 他又想起了影子将军沙岗的那一句:“不过是个玩物。” 这种脊背发凉的滋味儿,让老瘦彻底狠下心来。 但是比老瘦更快的,是猫猫的手。 猫猫将朴刀接了过来,在老瘦惊愕的眼神当中,那双稚气未脱的、圆溜溜的猫眼睛,眼神坚毅地望着他,哽咽道:“爹,这片土地是老渠镇民世世代代扎根的土地,这片土地的根儿,也是世世代代为它耕耘的老渠镇民。即便要走,该走的也不是我们,而是他惊怖大将军!这些豺狼虎豹及其爪牙们,端的是谁的饭碗?他和他的老婆孩子吃饱了,一抹嘴,就要把我们这些给他提供口粮的人活活饿死,难道就他自己有老婆孩子吗?难道旁人就没有肚子,家里就没有老婆孩子吗?” 老瘦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总是怯生生的女儿猫猫,不敢相信这样一番豪言壮语,竟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他怔怔地站了起身,迟滞的目光从猫猫脸上,慢慢转移到了路小佳的脸上,最后又落到了尤明姜脸上。 每个人眼里,都幽幽跳动着一团火光。 这是一团团燎原的星火。 可是这点星火还是不够的,还要烧得更旺! 老瘦握紧了拳头,手里全是汗水,过了好一会儿,又缓缓松开。 望着乌云里隐隐的银龙,望着水墨似的山峦,望着可爱的女儿,又想起气焰嚣张的沙岗,想起饿得面黄肌瘦的镇民,想起死无全尸的兵马总监孟怒安…… 老瘦终于握住了朴刀,他声音喑哑:“我去动员,每户人家和这些吃人的豺狼都有血仇……即便不成事,也不会走漏风声。” 多少人家交不上赋税,而被抓去修护城河堤,没日没夜,活活累死在那儿……更不要提那些被夺了田地、被霸占妻女、被饿死的可怜人…… 老瘦拍了拍身上的土,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往外走去。 顺从是死缓,是做任人宰割的活叫驴,在哀嚎声里,剜尽最后一丝血肉; 反抗可能会死,死在冲锋的道路上,当然,也可能会涅槃重生。 这两条路,到底该怎么选择? 老渠镇未来的道路,不在他老瘦的手里,而在老渠镇镇民的手里 当夜。 萧剑僧按照约定,三更半夜,来到了镇长老瘦的家里。 尤明姜早已恭候多时了。 白日里,她的兰花指是翘起三根手指,掐起来的手指尖儿,则是冲着老瘦;右下腹是肝脏,肝脏在半夜三更是要休息的,可以理解为半夜三更在老瘦家会面。 路小佳在她的授意下,凭借着自己鲨鱼般的嗅觉,占据了隐蔽的高处,暗中解决周遭的眼线,以保这次聚会万无一失。 萧剑僧一进屋,就瞧见满屋聚集了二十多个青壮年,镇子上的铁匠正在分发朴刀。老瘦心跳如鼓,他摩挲着朴刀,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过了今晚,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铁匠一边分发朴刀,一边喘着粗气说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话还没说完,尤明姜突然跳上了桌子,她拍了拍巴掌,压下铁匠的声音,说道:“各位乡亲,惊怖大将军横征暴敛,苛捐杂税,杀良冒功……暴行累累,民不聊生,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今日之举,不为造反,实为求生,声撼京师,替皇帝老……圣上分忧!” 她这话说得狡猾,三言两语就从“官逼民反”变成了“替天行道”,这就是师出有名。 “上天有好生之德,仁君有爱民之心,必然会理解老渠镇的镇民是被逼上这条绝路的!要是有太平日子可过,谁不想安生过日子!咱们是为了清君侧,只要惊怖大将军一倒台,用不着朝廷派人诏安,咱们自然会回到自己的地头上,做回老实巴交的农民!大伙儿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每个人的眼里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凌落石的压迫有多重,反抗的怒火就有多旺。 似是才瞧见萧剑僧,尤明姜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缓步走向的萧剑僧,向众人介绍道:“他就是咱们的助力,三日后,他会配合我们的行动。” 见状,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交头接耳。 话里话外,无非是担心这人不可信,质疑他会走漏风声。 虽然白天这群人到镇上征赋的时候,大伙儿多数都在地头上忙活,但是这一队甲士路过田垄的时候,大伙都瞧见了为首二人的长相。眼下这一队甲士,就住在附近的大客栈里,白吃白喝,白拿白住。 萧剑僧忍不住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要揭竿起义?” 尤明姜在萧剑僧面前自然不会承认“起义造反”,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道理她还是懂得。同样的,她也懂得怎么样安抚大伙的不安,知道她应该谁更亲近,尤其是当大多数人不太信任萧剑僧的时候。 她必须琢磨个信得住的理由,能够让镇民们心悦诚服。 “我约你到这见面,不是让你来泼冷水的。”尤明姜双手环胸,冷眼望着他,“你的家眷殷动儿在我的手上,这些时日,我把她照顾得很好。现在该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听到这里,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 原来是有人质在手。 萧剑僧沉吟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尤明姜说道:“自然是在我面前展现你的诚意。三日后,我要你亲手解决那队甲士。” 萧剑僧倒抽一口凉气。 这些甲士与那些厢兵不同。厢兵大多是从危城一带的百姓里抓来的壮丁,而这些甲士是凌落石的亲卫军。厢兵还顾及着老乡的情分,不忍心助纣为虐,会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些甲士则不同,他们就像冒顿单于训练出来的士兵,鸣镝所射之处,士兵必须跟着射箭,绝对地服从于惊怖大将军。 而萧剑僧和凌落石的关系里,他显得有些被动,似乎是凌落石不对他下手,他就不准备做得太绝。 尤明姜不喜欢这种黏黏糊糊的态度,更不喜欢他身上散发着这种软柿子的味道。 她肃然道:“如果你胆敢有一丝忤逆,我敢保证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殷动儿!” 萧剑僧轻轻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 尤明姜满意一笑:“大伙儿都凑过来,我来安排一下三日后的事情。” …… 三日后。 大将军府迎亲的这天,是个黄道吉日,难得的艳阳高照。 镇长老瘦笑呵呵的,换了身簇新的衣裳,头发也梳得油光水滑。 他在院子门口设了流水席,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粮食,全都拿出来做了席面。 大将军府的聘礼,他尽数拿去换成了酒肉,每桌必有一只糟鹅、一条鱼。 甚至每桌席面上,还有自家酿的青梅酒。 每人一碗,足以壮胆。 虽是纳妾,大将军不会亲自上门迎接,却派了喜婆和仆从们跟随喜轿前来。 老瘦家并没有遵当地传统婚俗,除了一干敲锣打鼓的喜乐班子,还请来了舞狮队,场面整得煞是隆重,仿佛今儿不是纳妾,而是明媒正娶似的。 随轿来迎亲的喜婆,也是跟霍闪婆差不离儿的性子。 要不是霍闪婆点儿背,叫人弄死在茶棚子里,这场面还轮不到她呢。 喜婆很满意老瘦的态度,唯独有两点,让她耿耿于怀: 第一点,老瘦家来往的宾客呀,大多是些土里刨食儿的泥腿子,手里还拿着锄头、镰刀、铁锹,刚下完地就急火火地入席,农具就甩在了自己的脚边儿,一个个地往嘴里狂塞酒肉,跟那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第二点,喜婆就是专门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的,这老瘦家的闺女却妖性的很,愣是要让个所谓的神使来给自己上妆,一点儿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喜婆甩了甩帕子,阴阳怪气道:“这可有些不太规矩哩。” 老瘦皮笑肉不笑道:“这些人可都是咱老渠本镇的镇民,从小看着猫猫长大,猫猫就跟他们的亲闺女似的,又是要嫁给人人敬爱的大将军,怎么能不来捧场呢?” “至于那神使,这不是新娘子不便走动,这才派人三请四请来的嘛。就是为了来个好兆头,要不前几日阴雨连绵,偏偏今天就晴空万里了呢?” 话说到这份上,喜婆没法儿反驳了,只好甩了甩帕子,转而夸起了凌落石的英伟,“哎呀,虽说大将军岁数稍大了些,可是年纪大了会疼人啊。最重要的是呀,大将军家底丰厚,权势滔天,跺一跺脚,整个危城都要抖三抖,倒也不算委屈了你家猫猫。谁要是嫁给惊怖大将军,可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呢。” 老瘦听了哈哈大笑,冲着猫猫那屋里头扬声喊道:“听着了没?嫁给大将军,可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院子里人声熙攘,屋里面却很安静。 身穿凤冠霞帔的嫁衣美人,浑身虚软,被强按在铜镜前梳妆打扮。 “真真是个漂亮的新娘子。” 胭脂扣里盛着肉桂色的嫩吴香,指尖剔了一丁点儿莹艳的膏脂,尤明姜笑眯眯地伸手,勾起“新娘子”的下巴,细细点涂了起来。 老瘦的吆喝声,悉数传进了“新娘子”的耳朵里。 “新娘子”恨得眼珠子滴血,偏偏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尤明姜摆弄。 这人正是落在尤明姜手里的于春童。 按照原计划,她用蔷薇将军将猫猫姑娘替了出来,而猫猫姑娘和镇子上的老弱妇孺,则被分批转移到了救苦殿暗门底下的石洞里。 镜子里的脸,被粉英涂得雪白,不知道打了多少层厚厚的粉,用来掩盖满脸的淤青。 尤明姜给他涂好了口脂,附在他耳边说道:“瞧你,喜婆都说了,嫁给惊怖大将军,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呢,笑一笑,别耷拉着脸。” 她音色纯净,恍若玉石相碰的声音,偏偏这话儿掺杂着恶意,于春童像被毒蛇爬过脊梁,整个人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从猫猫的妆奁里取出副素银耳环,尤明姜漫不经心似的,捻着于春童的耳垂,在他的颤栗里,将耳环狠狠穿透了过去。 他被尤明姜挑断了手脚筋,又封了周身重穴,这两天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口热乎乎的饭菜都没吃过,还要被那个姓冷的小捕快反复审问,整个人憔悴得不像样儿。 血珠从耳洞里渗出来,于春童落下泪来,那张缺牙漏风的嘴里挤出一句话,虚弱得几乎要听不见:“求你……杀了我吧……” “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死死活活的话?新娘子可不能哭,哭花了,我又要给你重新补粉上妆。”尤明姜慢条斯理地给他盘发,拔高声音说给外面看,“新娘子一看就是好福气,早日为大将军开枝散叶,三年抱俩,多子多福。” “呜呜呜……”于春童哭得涕泗横流,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杀了我吧”。 候在门外的喜婆只当是小女儿家上花轿前的“哭嫁”,眼珠子转了转,并没有往心里去。 尤明姜往于春童的脸上又叠了些粉,将他的长发绾到头顶,编成了朝天髻后,正打算给他妆点头面,却见大将军府里送来的聘礼里,包含了十分金的金帘梳、桥梁钗、簪钗等,索性收进自己的空间里。 意识到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已无转圜的余地,于春童的哭声渐歇,属于蔷薇将军的狠辣劲儿,再次浮现出来。 他粗喘着气,吃力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死定了,可是我不能白白为你死……” 尤明姜在他发髻上簪花,隔着镜子与他相望,一字一顿道:“你没得选。” “不!不——”于春童激动起来,拼命摇了摇头,“即便要死,我也只为自己而死!” 尤明姜听得稀奇,丢开手里的花,询问道:“哦?为自己而死?” “……我姓曾,大连盟的副盟主曾谁雄,是我的父亲……他死在了……凌落石的手里……”于春童语气阴鸷,眼眶里却缓缓淌下两行热泪。 “然后呢?”尤明姜了然,选了朵杜鹃给他簪在鬓边。 娇艳饱满的杜鹃,簪在他鸦羽色的发髻上,为他雪白的脸孔染上了艳色。 于春童一字一顿道:“给、我、毒、药。” 如果他一定会死,那么在死之前,他必须要拉凌落石给自己垫背。 没有比这更好的刺杀机会了。 纳妾这种事,凌落石总不会假手于人的。 尤明姜不置可否,俯身,对上镜子里那双恨意满满的眼睛,她笑容更深,微曲紧扣的左手,在他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眼见镜子里那张雪白的脸瞬间扭曲,她直起身来,将红色的盖头给他盖上,然后低下头,将浑身虚软的于春童给架出了门。 他变得很沉静,死死地握着藏在袖子里的小瓶子。 喜婆从尤明姜手里搀过新娘子,险些没扶稳,跌了个踉跄。 她心里不由犯嘀咕:“老瘦家这猫猫,真是一点不轻乎,瞧着没多胖的一个人,怎么死沉死沉的?啧,沉成这样儿,还能讨大将军的喜欢么?没两天就失宠了。” 可好歹,还是在镇民们一迭声的吉利话儿里,将人搀上了花轿。 起轿声中,于春童从袖子里翻出那个小小的瓷瓶,翻过面来,上头写着四个字儿—— “碧鳞蛇毒” 第73章 废稿 喜轿才刚从老瘦家里被抬走,院外便骤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沙岗一骑当先,萧剑僧落在其次,身后跟着一队膘肥体壮的甲士。 乍一看,还以为征赋的主官是沙岗,而非萧剑僧。 院子内外的宾客还没散去,脚边还撂着沾满了泥巴的农具。 镇子上的青壮年正就着糟鹅喝酒,大快朵颐。每个人都吃得很凶,很急,巴不得将饿得瘦出肋骨的肚皮给撑圆起来;同时又吃得很珍惜,连指头肚沾上的油星子和掉在碗沿儿的饭粒,也舔得干干净净。 包括老瘦自个儿。 他捧着一碗粮食蹲在门槛边,大口大口往嘴里拨饭。 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顿饭了,要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 “呦,糟鹅、青梅酒,还有这一桌子粮食……今儿这伙食还挺错的嘛,”沙岗勒住马,皮笑肉不笑地扫过老瘦家的席面,“说好的三日,田赋都准备好了吗?” 老瘦似是听不懂沙岗的讽刺,赶忙一抹嘴,起身笑着迎上前去:“将军,这老渠镇的田赋已经都缴齐了,每户何止交了三斗,富余人家交了两石呢!” “诳我呢!”见老瘦红光满面,沙岗心里不大痛快,他抬手就是一鞭子,狠抽在老瘦背上,将人抽倒在地上,“前几天还吆喝着没有粮食,这几天又说缴齐了?”他一个行伍出身的青壮,本身又有些功夫底子,这一鞭子抽下来,当场抽裂了老瘦,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身上簇新的衣衫。 这一鞭子抽下去,正在吃席的青壮年险些按捺不住火气,抄家伙拼命。 幸好老瘦反应得快,忍着痛爬起身来,赔笑道:“将军息怒,这要是没有,咱怎么大操大办,设下这个流水宴席?” 沙岗细细一琢磨,觉得也的确有点儿道理。可他心里估摸着这田赋不是缴齐的,而是老瘦拿大将军送来的聘礼给垫上的。纳妾的聘礼里头多少有些金银,将这些金银拿去换来的粮食。 想到这儿,沙岗不由心底冷笑,暗自嘲讽老瘦年纪一大把,官瘾倒是还不小,胆子也怂,一听要被杀得人头滚滚,为了保全自己的小命,又不失去镇民的拥护,连自己卖女儿的钱都舍得出去。 “将军,老朽说的话绝无半句虚言,的确已将今春的田赋,尽数缴齐。只是前些时日是雷雨天气,唯恐稻谷生了霉虫,便将原本的仓房整饬出来堆粮。粮食只多不少,绝不敢欺瞒将军,请将军随我去瞧瞧。” 老瘦姿态放得很卑微,沙岗得意洋洋地扫视了一眼众人,虽然眼尖地瞧见了众人脚边的农具,可是长期以来将庄稼人视作蚁民的心态,让他并没有联想到揭竿而起这种可能性。 沙岗得意地望向萧剑僧:“萧兄弟,可要随我一起进去瞧瞧?” 萧剑僧看了眼老瘦,老瘦冲他打了个手势, 他冷声说道:“不必。” 萧剑僧今日始终安静得出奇,似是心事重重的。 沙岗巴不得他不要吭声,萧剑僧要是话太多,反倒显不出自己的才能。 以前常听惊怖大将军感慨,他麾下已经许久没有又不居功自傲,又忠诚有才干的属下了。沙岗想借这个机会,在大将军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沙岗慢悠悠地下马,背着手,跟着老瘦进了院里,“叫我瞧瞧——”.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寒光一闪。 沙岗只觉得脖子一凉,喉间一紧,锋利的剧痛传遍全身,鲜血喷溅而出。 “呃!”双手捂着自己的脖颈,沙岗颤着手,指着眼前的路小佳。 剑刃上滚下一滴鲜红的血,雪亮亮的,路小佳抖了抖无鞘剑,反手插回了自己的腰带上,随后脚尖一点,飞身落在屋檐上,转眼没了踪影。 他还有一件非常急迫的事情要去做。 那就是带走于春童的妹妹——于爱喜. 温热的血流过锁骨,淌过胸口,沙岗不甘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死的是他……这群卑微的蚁民,怎么敢的? 看着这个往日里作威作福的影子将军,感受着身上被鞭子抽过的疼痛,老瘦就近抄起一把朴刀,狠狠地砍掉了他的脑袋! “噗嗤——” 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老渠镇的土地上,像是一场祭祀后迟来的甘霖。沙岗的脑袋骨碌碌滚到了狗窝前,那条护院的大黄狗猛地蹿了出来,叼着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嗖”地蹿出了家门,往后山飞奔了出去。 没了脑袋,脖颈上空荡荡的尸体,“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老瘦喘着粗气,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具无头尸体,突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笑着笑着,喉咙就涌上了一股腥甜。 原来杀一个人这么容易,比割稻谷还简单。 原来什么狗屁将军死了,也和他们这些泥里刨食儿的人没什么两样. 甲士们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队率十将猛地拔刀,怒喝道:“大胆刁民,你这是要造反——” “噗嗤!”这次是更加利落的出手! 一柄生锈的无鞘刀,硬生生砍掉了队率十将的脑袋。 这次动手的人是萧剑僧。 队率十将实际上完全没有想到萧剑僧会对自己动手。 他根本就没有做防备,落下来的脑袋还维持着狰狞的神情。 “反了,反了!”镇民们抄起脚边伪装成农具的朴刀,高高举起,呐喊声响彻云霄。这一刻他们已经忘却了尤明姜的叮嘱,这场沉默了太久后的爆发,叫他们把心底的满腔怒火都释放了出来。 皇帝老儿和他们这些庄稼人又有什么两样? 他拉屎也得蹲坑,中箭也得流血。 皇帝老儿的祖宗十八代,难道就不是和他们一样光屁股种地的? 他吃的金齑玉鲙,都是从这些庄稼人粮袋里强征的! 这些个蛀虫也是皇帝老儿纵容出来,养在庄稼人粮袋里的! 反了就是反了! 这样的皇帝老儿有什么不能反的?! 见状,甲士们大惊失色,正准备来一波冲杀,院子内外吃席的镇民,却猛地掀翻了巨大的圆桌,锅碗瓢盆落了一地,到处都是翻倒的桌子,马匹受了惊吓而乱撞,又被翻倒的桌腿儿和板凳给绊倒在地,马上的甲士一旦滚落在地,六七个镇民立刻一拥而上,用伪装成农具的朴刀,将他乱刀砍死。 而萧剑僧则堵住了甲士溃逃的路线,他并不准备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这是尤明姜下的铁令。 待宰羊羔的惊恐和哀求,破天荒地出现了这群豺狼的脸上,萧剑僧神色冷峻,向惊慌失措的残余甲士举起了刀。 “抱歉,我不能放你们走。安心下地狱吧,忏悔你们的罪恶——” 此时此刻,尤明姜并不在老渠镇。 她将老渠战役的指挥权,全权交给了萧剑僧和老瘦,自己则易容成个丫鬟,藏在喜轿迎亲的队伍里,跟着混进了凌落石的大将军府里。 她当然不是来吃喜糖的,而是来保证最终胜利的。 押宝在别人身上,不是她尤明姜的风格。 即便拥有了能提供药物的圣母系统,她也始终没有放弃钻研和精进医术。 在除掉惊怖大将军这件事情上,尤明姜也是持同样的态度。 亲眼看见“新娘子”被送入洞房,尤明姜走到花园里,在花园里找到一处枯井。见左右无人,将自己准备好的东西扔了进去。 倒不是什么霹雳子之类的炸药。 效果嘛,却比炸药的威力更加恐怖。 当今皇帝穿的是赭黄色龙袍,但是十二章如意纹衮服,还需要孔雀绒毛和捻金线等珍贵材料,一寸缂丝一寸金,一整件缂丝实在是太奢侈了,足足要缝制十三年。 尤明姜才没哪个兴致去做呢。 她只做了一个乌纱翼善冠。 蓉嫂做了个竹胎幞头,尤明姜将两个帽翅往折起来,折得小而尖,又弄了块赭黄色的布料,托阿玉在上面绣了四足五爪的龙,这才将两厢一块儿丢进了火里,烧成了边缘焦糊,又不影响查勘的程度,看起来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这才有了眼下这幕场景。 凌落石不是喜欢污蔑百姓造反,杀良冒功吗? 那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给他定个私藏龙袍,僭越皇帝,企图谋反的罪名吧。届时,倘若于春童下毒成功,趁凌落石虚弱之际,让冷血亮明身份,持平乱玦前来大将军府里搜查一番,不信找不到这些伪造的证据,治不了凌落石的罪名。 倘若于春童没有成功也不碍事,她会以神使的身份,再次接近凌落石下毒! 这些年来,凌落石的麾下一直对他是畏惧大于忠诚。 倒是有几个适合揭发他的人选。 当然,这些证据是伪造的事儿,她是不会告诉冷血的。 她已经摸透了冷血的脾气。 即便要刺杀凌落石,他也更偏向于决斗,而不是暗杀。 眼下的局势已经来不及和冷血说得清清楚楚,也来不及等他开悟了,她也不想勉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不想强求冷血遂自己的心意。 无论怎样努力,官差和魔教长老的裂痕注定是无法弥合的。 即便掩耳盗铃,假装成这些裂痕都不存在,可是等尘埃落定,终究还是要正视这个问题的。谁都不愿意将危城的地盘拱手相让,谁遂谁的想法都不会高兴的,不如就这样互相留着最后一层窗户纸吧。 最后再为枯井做了一番遮掩,尤明姜匆匆离开了惊怖大将军府。 她并不害怕枯井里的伪证消失。 除了这个罪名,她还帮惊怖大将军炮制了通敌叛国的书信罪证。 正由五人帮来琢磨着编造信件内容,他们几个人出身于边境,与外族打交道,文字语言都比较通,文书上的细节则由殷动儿这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来敲定。 当然,这事儿也是瞒着冷血的。 尤明姜跑得这么快,倒不是怕冷血会撞破了这件事, 而是因为她与萧剑僧有一个约定。 想必萧剑僧已经遵守诺言,完成了对她的承诺,那她自然也不能食言而肥 救苦殿,暗门底下的石洞里。 殷动儿忙得焦头烂额,竭力试图安抚这群哭泣的小孩子们。 老渠镇的妇孺都被送到了救苦殿,大人们留在上方,孩子们则被安排到了石洞里,原本空旷的场地,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一会儿要爹要娘,一会儿要吃要喝,一会儿打喷嚏发热,稍微看不住点儿,这个把那个的脸挠了,那个把这个的脚轧了…… 此起彼伏的哭闹声,吵得殷动儿脑仁疼,简直要把她折磨死了。 以至于给伤口狰狞的张书生换药,都成了一桩美差。 可惜,张书生清醒过来,恢复了些许力气,就只许蓉嫂靠近了。虽然张书生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但是发炎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蓉嫂也腾不出手来,她正在为张书生熬一锅补气血的药. “别哭了,小祖宗们,马上就有吃的了!”殷动儿累得满头大汗,凌乱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把汗,往熬豆腐汤的大锅里,又加了一勺小米一勺水。 “……动儿。”一道耳熟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殷动儿觉得自己八成是忙得幻听了,竟然听到了萧剑僧的声音。 可是这次的声音却更加清晰了,还夹杂着丝丝哽咽:“动儿。” 殷动儿怔了怔,她转过身来,就瞧见尤明姜和萧剑僧站在石洞入口处。 她下意识地略去了笑眯眯的尤明姜,眼里只有萧剑僧的身影。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英武,只是整个人清减了不少,身上的甲胄也沾上了血。 “萧剑僧……”殷动儿也渐渐红了眼圈,她恍惚地搁下勺子,往前走了步,“我是在做梦吗?” 萧剑僧站在原地,眼里有泪,哽咽难言。 尤明姜见状,暗暗推了萧剑僧一把,打趣道:“我这可是完璧归赵了,你俩可不要站在原地当木头疙瘩……啧,傻愣着干嘛?过去啊!” 比萧剑僧反应更快的,却是殷动儿。 她像是一只欢喜的小鸟飞扑过去,扑向了萧剑僧张开的双臂。萧剑僧稳稳地接住了她,将她抱了个满怀! “哇——” 小孩子们瞪大了眼睛,连哭都顾不上哭了,傻乎乎地拍着小手。 蓉嫂不知何时走到了尤明姜的身边,轻声感慨:“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故事不管看多少次,都让人觉得很幸福。” 尤明姜双手用力地鼓掌,由衷地说道: “真好,在这个幸福的故事里,我们也是其中的一页。”——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架空背景,文里的宋明设定比较多。其实队率是队率,十将是十将,把两个捏在一起,可以理解为“甲士小队长”[捂脸笑哭] 第74章 废稿 明明是暮春,风里却透着一股残秋的凉,那几只猩红的灯笼,悬在风里一颤一颤的。 这纳妾之喜,凌落石醉得厉害,他的下属们醉得更厉害,与有荣焉似的,互相灌得酩酊大醉。 尤其是崔田立。 这厮谄媚至极,喝得丑态毕露,恨不得把酒葫芦吞下去。 对比,凌落石得意洋洋。 尽管一连损失了好几个阴险狡诈的得力干将,可老天爷眷顾他。 他身边,从不缺愿意为他卖命的人才. 当然了,洞房这种事,只能他惊怖大将军亲力亲为,可不能与有荣焉。 大将军摩挲着自个儿的光头,将这笑话一说,他的下属们立刻笑得前仰后合。 有几个新来的,险些被他“平易近人”的笑话,逗得笑厥了过去。 凌落石脚步虚浮,摇晃着往新房里走去,却不要任何人去搀扶着他。 只有老人才需要被人搀扶着走路。 他从不承认自己老。 谁敢当着凌落石的面说一个“老”字? 他肯定会让这人明白,什么叫“只有死人才会永远年轻”。 甚至*于今时今日,他连一句“老当益壮”的这种奉承话儿,都不乐意听。 因为“惊怖大将军”这个名头,不能跟“老弱病残”沾上钩! 他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必须永远让仇人闻风丧胆,让底下的人闻风丧胆! 所以,他不承认自己老. 这二十余年里,凌落石将心头刺儿逐一铲除,早已大权独揽,富贵泼天。 可大权独揽,遮不住他身上的老人味儿;富贵泼天,却唯独买不到他的青春。 他不认老,老却认得他。 为此,他索性把自己个儿黑白参差的头发给剃了个精光。 即便如此,还是骗不了人的。 凌落石眼白里的浊黄,已掩盖不了疲态。 他纳的妾也一年比一年鲜嫩。 她们个个儿水灵灵的。 从她们娇嫩的肌肤里汲取到的生机,也在滋润他,好比喝了一大碗参汤。 只是,他纳的妾室也会年华老去。 凌落石只好源源不断地纳妾。 这已是他纳的第三十八房妾室。 听说老渠镇的猫猫姑娘,与他的儿女年龄相仿,是个花骨朵似的姑娘。 他迫不及待,想看自己这头“豺狼”出现后,她小鹿般眼眸里的惊惶. 新房内,红烛烧得极旺。 “新娘子”稳稳地坐在床沿边,不像以往那些个爱哭哭啼啼的小玩意儿。 凌落石踉跄着上前,伸手,猛地掀开了“新娘子”的盖头。 盖头底下是一片厚厚的雪白,抹平了一切瑕疵的雪白。 “大……将……军……”于春童挤出个僵硬的笑,脸颊上的厚粉就簌簌落下,眼睛和嘴唇旁边裂出了几道细纹。 明明灭灭的烛火下,那细柳似的眉眼儿,那鲜红的嘴唇儿,那白生生的脸盘子…… 跟画上敷色浓艳的仙女儿似的。 “美!” 凌落石丢开了盖头,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儿,“美得很!” 说着,那张丑陋的脸凑到了“新娘子”的面前,嘴巴里那股死老鼠般的气味儿,扑在于春童的眼皮上。 凌落石身上总是有股臭味儿。 不单是老人味儿,也不是血腥味儿。 而是一种很污浊的恶气。 跟生蛆的腐烂臭肉是一个味儿。 总之,不是活人的气味儿,他走到哪儿,哪儿的野狗和乌鸦就会躁动不安. 于春童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那双藏在嫁衣里的手,已经攥得指节泛白。 他在指甲上涂了碧鳞蛇毒。 碧蛇神君研制的这种毒药很奇特,粉末状无害,一旦化水喝下肚,就会让中毒之人肠穿肚烂而死。 作为曾谁雄的儿子,多年以来,于春童潜伏在凌落石身边,就是为了替父报仇的。 苦于凌落石本身是个极度多疑的人,始终对他保持着警惕,眼下仇人近在咫尺,自己虽是濒死之相,却终于可以完成复仇大业! 可笑凌落石一生多疑,却从来不晓得死敌的儿子就藏在身边。 竟然还醉醺醺地丑态毕露…… 这让于春童的心底,涌起一种隐秘的胜利感,战胜了他肉身濒死的痛苦. “大将军,请饮这杯酒。” 于春童夹着嗓子,捧起一杯合卺酒,假笑道:“敬大将军虎威,愿您夜夜龙精虎猛……” 说着,他羞涩似的,抬袖遮住脸。借着袖口的遮掩,淬毒的指甲在酒杯里浸了浸。 合卺酒里已下了碧鳞蛇毒。 被腐蚀的痛楚从指尖儿传来,于春童勉力维持着笑容。 “哦?”凌落石眯起眼,酒意瞬间醒了大半,“那正好,你先干为敬吧。” 说完,他将那杯合卺酒推向了于春童. 新房里一片死寂。 在凌落石的虎视眈眈里,于春童盯着那杯酒,忽然笑了:“好啊。” 他低眉顺眼接过酒杯,作势要一饮而尽。 见状,凌落石稍显松懈了些。 却不妨,“新娘子”猛地将毒酒泼了过来! “睁大狗眼,看清我是谁!”于春童暴喝。 凌落石悚然一惊,他一拂袖,一阵罡风将毒酒挡了回去,直扑于春童的面门。 “嗤——” 要是以前,于春童或许还能闪躲得开,眼下却被废了手脚,已不能施展武功,那毒酒不偏不倚,落在他敷了厚粉的面皮上。 “啊啊啊啊——” 于春童凄厉地惨叫了起来。 活像被泼了一瓢热油,皮肉立刻翻卷起来,冒出带着腥味的白烟;一流进眼睛,眼球“啪”地爆开,溅出一股血水。 不知过了多久,于春童终于挣扎不动了 “好你个于春童!” 凌落石怒极反笑,靴子在他的胸口狠跺了两脚,“原来你真的背叛了我!鸟弓兔狗真的是你杀的!” 于春童没有辩驳这一点。 他嘴唇动了动,血从嘴角涌出来。 凌落石听不清楚,凑近了仔细听,于春童却一口血喷在他的脸上,竟然笑了起来: “我本来就……不是……你的狗,我是曾谁……雄……的儿子……”. 这一声恍若晴天霹雳! 昔日的副总盟主曾谁雄的儿子? 可他却于春童和于爱喜收为了义子义女! 被戏耍的愤怒冲昏了凌落石的头脑。 他伸手,薅着于春童的头发往花园里拖. 蔷薇。 带刺的蔷薇。 每一朵都像在冷笑。 凌落石最爱在这花丛前驻足。 他说蔷薇要开得艳,就得用最好的花肥。 带刺的枝条贯穿了于春童的尸体。 此时此刻,蔷薇花艳得令人想吐 藏在暗处的于爱喜,死死咬住嘴唇。 她努力捂住嘴,才没恸哭出声。 原本是夜里睡不着,想来花园里攀折一些蔷薇,插在房间里观赏来静心。 只因前段时间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可她始终不愿意相信,哥哥会背叛大将军,没想到却看见了哥哥被…… 呜呜呜。 原来,人可以被折磨得这样惨。 哥哥的血一路蜿蜒到了她的脚边…… 好恨啊! 她双眼赤红,恨不得抄刀冲上去杀了他! 为什么凌落石要这样对待哥哥!? 哥哥对他凌落石,一直忠心耿耿啊! 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就在这时,凌落石突然转头,眼睛直直盯向她的藏身之处。 “出来吧,爱喜。” 于爱喜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冻结。 一股臭味儿逼近,凌落石已经站在她的面前,“爱喜啊爱喜,”凌落石幽幽叹息,“本将军待你们兄妹俩不薄啊。” 于爱喜没说话,指甲抠进了掌心里,渗出来一颗一颗的血珠。 好疼。 可是有哥哥万分之一那么疼吗? 凌落石狞笑道:“本将军这就送你去见……” 眼看着凌落石挥掌要劈下来,于爱喜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黄泉路上,哥哥会不会等一等她? “嗖!”话一道银光破空而来! 凌落石暴退了几步,原先站立的地面上“嗖嗖嗖”落了一地银针。 于爱喜瘫软在地上,已然昏了过去。 “暴雨梨花针……”凌落石眼神一凛,暴怒转身,“谁?!” “惊怖大将军。”来人声音懒洋洋的,轻笑,“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衣袂翻飞声里,于爱喜被扛着腾空而起。 凌落石目眦欲裂,正要阻拦,忽觉心口一窒,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于爱喜被救走。 他踉跄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手掌,骇然发现自己已中了“黑血”和“红鳞素”。 “毒……什么时候?!”. 碧鳞蛇毒只是障眼法。 于春童是下定了决心,要拉凌落石垫背。 于是,他自己服用了“黑血”和“红鳞素”。 于春童的血,就染了“黑血”和“红鳞素”。 谁碰了他的血,谁就会中了这双重之毒. 凌落石想要运功逼毒,内力却像是泥牛入海,半分也使不出来! 谁能想到呢? 凌落石竟会栽在这一场荒唐的纳妾里! 他肢体僵硬,“红鳞毒素”正侵蚀着他的神经,“黑血”则让他内力尽失,几乎沦为废人。 “大将……将军?”唐大宗和李阁下战战兢兢地赶来,“您……您还好吗?” 凌落石挣扎着想抬手,可胳膊刚抬到一半,就“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二人见状,冷汗直流,连忙道:“大将军勿忧!属下这就去查!” 说完,一溜烟跑了,生怕被迁怒 救苦殿。 于爱喜蜷缩在苇席上,哭得撕心裂肺。 哥哥被凌落石虐杀的画面历历在目。 长久以来,于春童在爱喜面前,展现的都是完美哥哥的一面。 对她来说,于春童是个完美被害者。 尤明姜将温热的手帕递给她,幽幽叹了口气:“你哥哥并不是无故被杀的……” 于爱喜猛地抬头,双眼红红的,“你知道什么内情?” 尤明姜将一封火漆密信,递到她的面前,“因为这个。你哥哥生前截获了西夏信使的密信……” 于爱喜饿狼扑食似的,抢过信来。她抠掉火漆,密信里是凌落石与西夏将领的往来字句。 于爱喜读着读着,她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颤着手,几乎捧不住这张薄薄的纸张。 她突然笑起来:“于一鞭叔叔……最恨通敌叛国之人。” “你要交给他么?” “是!” “想报仇?” “是!” 路小佳走了过来,冷冷道:“马备好了。” “我这就去!” 于爱喜字字淬毒:“我、要、他、死。” 她要凌落石以命抵命,死无葬身之地! 救苦殿内,尤明姜正在蒲团上打坐。 “神使!” 但巴旺突然单膝跪地,在尤明姜上前搀扶的动作里,膝行了两步,他虔诚地捂着胸口,说道:“……神使,凌落石那狗贼的账,老子早想清了!我曾发誓,谁要是能弄死凌落石,我就愿追随于他,为奴为仆!天地为证,请神使收下我吧,我愿为您赴汤蹈火!” 说完,他重重地磕个头。 其他四人互相看了看,“噗通”跟着跪下。 “我阿里这颗心早就是神使的了!但凭差遣,绝无二言。” “耶律银冲对天起誓,从此以后追随神使,愿为神使马首是瞻。” “我侬指乙,愿意跟着神使干票大的,神使是什么教,我等就入什么教!” “俺也一样!”二转子抱拳说道。 尤明姜怔了怔,旋即笑了起来。 这几个人都是有些本事的人,不比“漠北双熊”之流逊色多少,且心眼儿正,是她中意的脾性。 想到这儿,尤明姜上前,将五人逐一搀扶起来,温声说道:“承蒙不弃,从今往后,诸位,便是我日月神教危城分舵的精英骨干。” “是!请神使尽管差遣咱们!” 五人帮脸上难掩激动,跃跃欲试。 尤明姜捋了捋头发,笑眯眯道:“那就却之不恭了。眼下确有一事,请求诸位相助。” …… 老渠镇的起义刚兴,各地纷纷揭竿响应。 不知不觉传唱起了一首童谣: “惊怖死,日月明,跟着神使享太平……” 起初只是几个粗嗓门,后来这声音便滚起来了,几十个、几百个,从城外滚到城里,从大街滚到小巷…… 最后轰隆隆地漫过了整座城 翌日。 追命终于从宿醉里醒了过来。 阳光正好,窗外鸟语花香。 他伸了个懒腰,顺手摸向了酒葫芦。 追命仰头灌了一口,咂咂嘴: “啧,昨夜的酒,劲儿还挺大……” 然后,他听见外面杀声震天。 等等,杀声震天?! 追命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推开窗户一看,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只见将军府一片大乱,府兵四散奔逃。 冷血正拎着剑,一脚踹开大门,身后还跟着一群举着锄头、菜刀的百姓。 追命:“……?” 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 这时候,冷血已经杀了过来。 他一眼瞧见窗边的追命,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三师兄,睡醒了?” 追命干笑两声,从窗户翻出去。 “小师弟,这是……什么情况?” 冷血言简意赅:“凌落石被人下毒了。” 追命:“……哈?” “危城百姓起义了。” 追命:“……啊?” “老渠镇的义军也杀过来了。” 追命:“……哦。” 冷血瞥了他一眼:“另外,于一鞭截获了他通敌叛国的密信。” 追命:“……???” 他还没开始发力啊! 怎么一觉睡醒,盖世大魔头就自己倒下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 “……所以,我这是……躺赢了?” 冷血点头:“嗯。” 追命挠了挠头。 准备了一肚子计策,结果还没用上…… 凌落石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这时,起义的百姓们已经冲了进来。 有人高喊:“凌落石这畜牲完了——” 看着欢呼的人群,追命终于笑出了声。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摇头叹道: “早知道凌落石这么菜,我还演什么卧底?直接睡大觉等赢不就完了!” 冷血:“……” 论躺赢,还得是追命 那凌落石这个大恶人呢? 这位不可一世的惊怖大将军,正瘫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基业,土崩瓦解。 审判他的人,是他的宿敌于一鞭。 于一鞭大步上前,厉声道: “凌落石!你勾结外敌,残害忠良,更曾为夺权,毒杀自己的结义兄弟!凌落石恶贯满盈,今日落得如此下场,实乃天理昭昭!” 于爱喜恨恨道:“我哥哥蔷薇将军发现了你通敌叛国的书信往来,你就将他害死!你简直是该不得好死!” 他的夫人面容悲戚,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宋红男冷冷看着他,生怕晚了一步,就撇不清关系。 她决绝道:“我指证,这一切都是真的!多年以来,夫妻之间早已没有情分,我不得已屈从于他!那些被霸占的姬妾,我也统统放走了!我愿意将功折罪,为儿女求一条活路!” 凌落石怒目圆睁:“嗬嗬……” 追命站在一旁,抱着酒葫芦,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摇头感叹:“啧啧啧,这世道啊……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啊!” 冷血瞥了他一眼:“三师兄,你看起来很高兴?” 追命咧嘴一笑:“那当然!省得我动手了,多好!” 张书生在蓉嫂的搀扶下,将状纸递给了冷血;于一鞭率队搜查府邸,从花园枯井里搜出来了一些“大不敬”的僭越之物;追命盘点册子,却发现了仓库的金银珠宝和粮食甲胄,有好些不翼而飞,这又是个中饱私囊的罪名。 冷血直接掏出“平乱玦”,下令将凌落石即刻问斩,但不祸及妻儿,家产充公! 这份儿先斩后奏的特权,眼下不用,更待何时? 午时三刻,菜市口。 观刑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前排的伸着脖子,后排的踮着脚。 刀光雪亮雪亮的。 “咔嚓”一声,血箭飙起,人头落地。 危城的百姓轰然叫好,人人又哭又笑。 路小佳忽然说:“这样的死法,也太便宜他了。” 尤明姜笑了起来:“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凌落石必须死,而且要死透。 否则,只要一丝喘息的余力,他就会卷土重来。 只有死人才是最老实的. 凌落石的脑袋,被挂在了危城的城门上。 尸体被丢到了乱葬岗。 被野狗撕咬,被秃鹫啄食,连墓碑都没有一块。 冷血仰头,看着挂在城门上的那颗脑袋。 很丑陋,比活着的时候更加丑陋。 他本该觉得痛快,这个害死无数忠良的惊怖大将军,终于伏诛。 可他心里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杀人者,人恒杀之。 这本就是江湖的铁则. 冷血深知,这只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 回到救苦殿,尤明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冷。”她轻声道,“结束了。” 冷血握紧了剑。 是的,共同敌人死了。 他们的“同盟”,到此为止了。 黑木崖执法长老和六扇门捕快,从来泾渭分明。 “收手吧。”他哑着嗓子说,“危城百姓刚脱离虎口,经不起……” 尤明姜轻嗤道:“经不起什么?经不起我施粥赠药?还是经不起皇帝老儿连年加赋?” 远处传来了欢呼声。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五人帮披着红绸带,正扭腰摆臀,在路中央大笑大跳,领着危城的百姓们庆贺新生。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人人嘴里高喊着:“惊怖死,日月明,跟着神使享太平……” 至于大笑姑婆、杨奸、追命等官差和卧底,却傻傻地杵在路边,神色颇为尴尬. 尤明姜是假扮的神使,却打垮了真正的妖魔。在千万双望向黎明的眼睛里,她就是唯一的曙光。 大将军的屠刀可以杀人,却杀不死人心。 百姓们当然知道神鬼虚妄。 可在这苦哈哈的世道里,总得信些什么,才能活下去。 可以是泥塑的神像,可以是纸糊的牌位, 也可以是个明知是假却甘之如饴的谎言 尤明姜歪头轻笑,“是民心选了我。” 冷血沉声道:“你会输的。” “那就来抢啊。” 尤明姜盈盈一笑,转身跃上屋檐。 “不过,你还是操心下张书生的状纸吧,状纸上的冤家错案,还有凌落石的麾下余孽,桩桩件件,都还等着你这个神捕去查呢。” “后会无期!” 说完,她几个纵身飞跃,消失无踪。 “……后会无期?” 冷血握紧了剑柄,喃喃道:“尤明姜!” “嫑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否则什么呢? 他呆呆的,忍不住抹了把脸,水淋淋的 垂柳招摇,路小佳负手站在岸边。 “②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这勾人遐想的词儿,软绵绵地钻进他的耳朵里,路小佳心头一颤,旋即忍不住轻笑。 除了那个小坏蛋,还有谁能这样调戏他? 他转过身来,望向她:“和那个愣头青说清楚了?” “嗯。”尤明姜走到他的身边,给他拂去肩头的柳絮。 “辨出个是非高低了?”他挑了挑眉。 尤明姜悠悠一叹:“小冷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唉,庙堂得失和民生疾苦……这是两本不同的账册,道不同,不相为谋。” 路小佳难得不剥花生了。 他斜乜着她,故意拖长音:“小——冷?” “呃,我是说小冷捕快!他姓冷,年龄又小嘛……”尤明姜直冒汗,赶紧岔开话题。 “对了,凌落石已经伏诛,我想去扬州看看水转大纺车……”她顿了顿,笑得比春花明媚,“路小佳,春光正好,你……随我一起去么?” 路小佳笑了笑:“我给你当车夫。” “除了车夫,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尤明姜眨了眨眼,“因为我实在是,很想很想……” “很想很想什么?” “吃三丁包子翡翠烧麦千层油糕文思豆腐清炖蟹粉狮子头松鼠鳜鱼盐水鸭……” “小肥猪。”路小佳做了个鬼脸就跑。 “你说我是猪!”尤明姜气鼓鼓的,追在他的身后,“好好好,那今儿就改吃鹿肉——” 前方是一条通往城外的小路。 尤明姜停下脚步,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危城小小的,又大大的。 “走吧。”路小佳折回来,握住了她的手 ①春风,春暖,春日,春长。 春山苍苍,春水漾漾。 不辞春山,相随与共 【第四卷:危城篇完结】——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诗词引用①:出自清代郑板桥的《春词》。 [好运莲莲]诗词引用:②这是南北朝时期的乐府民歌《莫愁乐》,大意是女子希望情郎不要走。 [橙心]追命:来来来,作者你过来。[捂脸笑哭]照你的意思是……我刚准备放个大招,反派BOSS已经左脚踩右脚绊倒了自己,后脑勺磕在石头上摔死了?[捂脸笑哭]那我这个卧底算什么? [橙心]大笑姑婆:[捂脸笑哭]+1 [橙心]杨奸:[捂脸笑哭]+2 [橙心]萧剑僧:[捂脸笑哭]+3 第75章 废稿 【废稿勿订,霸王枪篇整体往前移动了,从第16章 免费章节开始重修了内容,解决评论区反馈的大部分问题,后续章节顺序会整体往后调整,但大家放心,绝对不会弃坑,之后还会把副本写得更精彩,所有已购买的付费章节内容也都在, 说话的正是青龙堂长老贾布。 他脸色蜡黄,龙眉倒三角眼,擅使一对儿判官笔,人称“黄面尊者”。 “我说老东西,轮得到你来教训我!青龙堂位列白虎堂之前,你不照样没当上执法长老?” 上官云阴沉着脸,一把挥开贾布拍打他的手,“一天天的没憋好屁,你都不嫌丢人,我有什么人好丢!” 一个抢了他的执法长老之位,一个抢了他的青龙堂长老之位,这俩人半斤对八两,谁也不比谁厚道。 他对尤明姜不对付,和贾布的积怨更深。 任大教主在位时,各堂长老之位待定,风雷堂和朱雀堂是板上钉钉的人选,只有青龙堂值得一争。 青龙堂是诸堂之首,而上官云和贾布不相上下,彼此视作劲敌。 上官云认为,自己比贾布资历更深,贾布只是赢在了心机深沉。 要不是这厮嘴上说顺其自然,不要伤了和气,暗中却不知是如何讨好了任教主和圣姑! 他害得自己无法施展! 否则,青龙堂长老之位早就是自己的了。 青龙堂之争中,任教主属意于贾布,后来东方教主夺位,仍旧属意于贾布。 他心中不忿,即便和贾布一起做事,也没少有意无意地找茬。 贾布知道他的犟驴脾气又犯了,暗骂一声“蠢货”。他扯了扯嘴角,勉强挤了个笑脸。 尤明姜对贾布的观感不错。 比起莽直的上官云,贾布就左右逢源得多。在她建立危城分舵以后,他还专程托人送过贺礼,是《千金方》的古籍善本。 这种滴水不漏的老好人风格,除了他,还有那一位擅乐律的曲洋长老。曲洋送的是宜兴紫砂壶,和上好的君山银针。 她知道,这些人的善意不纯粹,但做得到不凌弱,就难能可贵。 古人云:“去时留人情,转来好相见。” 尤明姜轻笑道:“贾长老,您的情我记下了。只是吧……” 话儿冒了个头,又戛然而止,后半截儿话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贾布叹了口气,心里明了。 人家连危城的困局都能解决,凭什么要在区区一个白虎堂长老的面前,忍气吞声?. 尤明姜没那么多弯弯绕。 她也想了解一下黑木崖高手的战力,看一看自己如今的武力值,能在黑木崖上处于个什么水准。 尤明姜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上官云的起手式上,只不过…… 看他这架势,是想一个顶心肘强杀她啊! 那她也不必客气了! 箭在弦上之际,殿周武士和紫衫侍者忽然躬身,齐声唱喏:“恭迎教主驾临!” 谁敢去惊扰教主的圣驾? 一口恶气哽在了喉头,上官云磨了磨后槽牙,恶狠狠地瞪向了尤明姜。 却见尤明姜跟个没事人似的,他只得先隐忍不发,随众人一齐躬身作揖. 须臾间,满殿祝颂之声。 “日月神教,千秋万载,东方教主,一统江湖!” 尤明姜一边唱喏,一边偷眼打量他。 身穿大红织金圆领袍,腰系单挞尾革带,脚踩黑靴子,统御整个日月神教、震慑五岳剑派的东方柏,给人的压迫感极强。 殿内光线还是稍显昏暗。 他袍袖一挥,殿周“噌”地蹿起了一道道明亮的火光,大殿中灯火通明。 东方柏踱到了象牙凉席前,施施然地坐了下来:“坐吧。” “谢教主。”众长老遵命入座。 环顾一圈,眼尖地瞧见了尤明姜,“明姜,”东方柏冲她勾了勾手,“过来。” 教主宝座前的石阶像天梯似的,她拾级而上,众长老隐隐都在看她,或妒羡,或轻蔑,犹如芒刺在背。 尤明姜才不管他们的想法,施施然地走到教主面前,拱手作揖:“拜见东方教主。” 东方柏搀她一把,语气煞是关心:“这一路奔波劳碌,辛苦你了。” “先前忙于危城分舵的事儿,没赶上东方教主的继位大典,这次端午大宴总是要来的。劳东方教主还惦记着。”尤明姜笑起来甜甜的,任谁看了都觉得欢喜。 视线在她脸颊上的擦伤处,微微地停滞了一瞬,想起紫衫侍者的禀报,东方柏沉下脸来,冷冰冰地乜了眼上官云。 不知道自己何时触怒了教主,上官云脸色惨白了一瞬,自我忖度一番,决定接下来无论如何,绝对不要再乱出风头。 尤明姜偷笑一声,立刻收到一记眼刀。 东方柏伸手,食指没好气地戳她的脑袋,把她的脑袋戳得一点一点的。 “你更不是省油的灯!他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性子,你就没有煽风点火么?” “明姜知道错了。”她恭敬地低头,“只怪我是个野路子,不比诸位长老资历深,还见过任大教主的风姿。” 话音落下,满殿静得鸦雀无声。 众长老冷汗涔涔,恨不得撕烂她的嘴。 “哦?资历深……”东方柏皮笑肉不笑,高高地扬起眉毛,“未必就比你忠心。” 这是他一力提携的心腹,凭什么要低人一等? 当着满殿长老的面,东方柏说道: “……没有你,就没有黑木崖的安稳。本座送你个礼物,权当是给你的谢礼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教主赐,不敢辞。”. 当着她的面儿,东方柏摊开了右手,直接从食指上薅了个鲜艳的红宝石戒指。 东方柏捉过她的手,将红宝石戒指戴在了她的右手食指上,称赞:“真好看。” “这是……” 尤明姜翻转着手腕,仔细端详着戒指,哪怕不懂宝石的人,都能看得出这只红宝石戒指的贵重:“教主,这个真的给我么?” 这可是历代教主的信物! 反复确认了无数遍,众长老面面相觑,搞不懂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手指修长,戴个红宝石正相宜。” 东方柏笑眯眯地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给你,还能给谁?” 尤明姜:“……” 这说法太过火了! 东方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的直觉很敏锐。 东方柏确实另有图谋。 他昨晚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提拔尤明姜来做光明左使! 任盈盈既做了圣姑,尤明姜就做光明左使,如此一来,他遏制任我行,尤明姜遏制任我行的女儿,岂不有趣? 想起这儿,东方教主轻拍了两下手。 “啪啪——” 众长老抬头看向他,静待教主示下。 “本座召集诸位,正是有一件要事亟待宣布,”东方柏顿了顿,看了一眼低头端详戒指的尤明姜,“即日起,光明左使一职,交由尤明姜来担任,位同副教主。” 脑袋空白了一瞬。 尤明姜抬起头,错愕地望着东方柏。 光明左使之于东方柏,就像殿前都点检之于赵匡胤…… 未来的教储之位,就这么轻易地给她了? 不止是她,整个成德殿的长老们都面露惊骇之色。 “教主三思!”风雷堂长老童百熊跳出来劝阻,“尤明姜这厮来历不明,又无资历傍身,怎么能服众啊!” 众长老纷纷劝说:“教主三思!” 东方柏只管盯着尤明姜:“你怎么说?” “明姜愿为教主分忧。” 尤明姜后知后觉,这可是光明左使之位,便宜谁都不如便宜她,先抢过来再说! 众长老俱是听出了蹊跷,教主对尤明姜说话的语气,倒像是长辈对家中小辈的宠溺。 教主的态度就是黑木崖的风向标。 童百熊眼皮一跳,悻悻地收敛了脾气,躬身退到一边。 “教主容禀,尤明姜是诸位长老之中阅历最浅的,还曾是青龙会的叛徒!叛逃这事儿,有一就有二!光明左使不可轻允,更不能叫她位同副教主,如果她生了异心,岂非有篡逆之危?” “我日月神教危在旦夕啊教主!” 只见一位长髯白袍的精厉老人越众而出,他额头上缠着一块幧布,双眼透露出疲倦之色,勉强打起精神来议事。 光明右使向问天。 这位可不是等闲之辈,他在江湖上威名不逊于任我行,号称“天王老子”,足以窥得此人的脾性和能耐。 向右使武功卓绝,但一直为偏头痛所困扰,每次发作起来就要人命,即便是平一指也无法为他根治,只能靠针灸来舒缓疼痛,每次顽疾发作后,额头上就会缠着一块幧布,他便借故推辞不参与教务。 尤明姜手指轻捻,修剪齐整的指甲透着粉白,她掀起眼帘,瞧了眼向问天,淡淡道: “向右使这话不公道,我是小孩子心性,难道任大小姐就不是小孩子心性?”. 听了这话儿,向问天浑身一震。 “她蜗居于洛阳,足不出户,难道比我一个铃医的江湖阅历还深?这恐怕有违常理吧?向右使口口声声说,左使不能允于我*,那可以允于谁呢?这倒是新鲜了,难不成允于任大小姐,她就必定没有异心了吗?” 向问天立刻就想反驳。 可惜,尤明姜不愿意将这个机会拱手让给他。 吵架的时候,谁会你一句我一句的辩论? 当然是谁的气势压倒了对方,谁就是最后的胜者! 她侧过身子,冲东方柏拱了拱手:“任教主在位之时,对五岳剑派屡屡进攻,打算将它们悉数灭掉,任盈盈跟随任教主,日月神教可曾危在旦夕?” “东方教主袭位以后,整个日月神教极少与五岳剑派摩擦,得以养精蓄锐,我尤明姜追随东方教主,与任盈盈并无不同,怎么到了您的嘴里,日月神教就成了危在旦夕?” 向问天怒目圆睁:“你无中生有!” “向右使别急呐,无中生有的事情,你急什么?”尤明姜促狭一笑,微微地抬高了下巴,斜着眼睛看他。 字字诛心! 每一句都拉扯着任盈盈,故意在东方教主的雷池边缘上蹦跶。 无论谁来辩驳,都难逃东方教主的猜忌。 童百熊庆幸地拍了拍胸口,还好他没有和尤明姜起过正面冲突,他怜悯地瞟了一眼上官云,上官云果然惨白着脸. 众长老彼此看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整个日月神教之中,对东方柏威胁最大的人,就是任大教主的女儿任盈盈。 如果不是东方柏篡位,任盈盈问鼎教主之位,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因此,东方柏做了教主之后,虽封了任盈盈做圣姑,但任盈盈为了避嫌,一直隐居在洛阳,鲜少涉足黑木崖。 随着幼虎一天天的长大,虎王的压力也逐渐增大,尤其是杨莲亭察觉到了任盈盈与向问天的往来,看似风平浪静的黑木崖早已成了风暴眼。 东方柏打了个“教主对教主,教储对教储”的阴损主意,想拿尤明姜当挡箭牌。 尤明姜不介意。 跌倒了两次,已经不再迷信别人的力量。 她勾起嘴角,笑眯眯地欣赏着向问天脸上的惊怒。但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蹦跶得高的。 视线在噤声的众长老身上逡巡,东方柏嗤笑,随手指了个人:“贾布,说你的想法。” 贾布拱手道:“论资排辈是对擢选人才的一种侮辱,忠不忠心与资历无关,如果说她的资历浅薄,这不是还有向右使么,堂堂教中元老,总不至于是个干瞪眼的摆设吧。” 向问天瞪了贾布一眼,这人素来磨盘两圆,今日竟也不当老好人了? “公然献媚一个小辈,还真是不知廉耻,还嫌黑木崖的蠹虫不够多么”向问天不留情面地驳斥。 贾布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回怼:“何为蠹虫?以一己之偏见,毁了黑木崖前途的才是蠹虫。” 你一句我一句,两个人话赶话,当众激烈地争执起来: “教主慧眼识珠”“教主受奸人蒙蔽” “你倚老卖老”“你贪功起衅” “轮不到外人指点”“沦为江湖笑柄” “金口玉言呐教主”“为时晚矣啊教主” …… 二人吵得面红耳赤,场面一时乱糟糟的。 真热闹,尤明姜偷偷在心里鼓掌。 “退下!”东方柏冷着脸,叱退了对峙的二人。 他曲起食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三下,声音虽小,震慑的效果极好,视线逐一掠过每一张脸,语气中不无失望,“在场的皆是我黑木崖的精英,难道就没有一人能替本座分忧?” 一直存在感不高的秦伟邦,忽然挺身而出:“教主容禀,江湖传闻中,绿玉魔杖乃西方魔教教主的信物。持绿玉魔杖者,可以号令西方魔教。要是能取来此物,一统关外,也未尝不可。既然教中犹对长老的能力存疑,不妨以半年为期,她若能找到,就是光明左使的最佳人选,如果不能,老老实实地当她的执法长老便是了。” 玩味地盯着秦伟邦,东方柏挑了挑眉:“好,就依你所言!” 不容旁人争辩,他朝尤明姜掷出一道黑木令,“拿得到绿玉魔杖,你就是光明左使!” “属下谨奉令旨。”抬手接住黑木令,尤明姜躬身行礼,“教主英明。” “……教主英明!”向问天梗着脖子,挺直了腰板,冷冷地看了眼尤明姜。 一朝天子一朝臣,此时的黑木崖已非任教主治下的黑木崖,东方教主不信他,他眼下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光杆右使,连这么个谄媚的小人都敢对他不恭不顺。 好得很,但愿她能活得到当上光明左使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红心]“安静”灌溉营养液+4,“鹤九清要上岸”灌溉营养液+5,“簇蕊寒香”灌溉营养液+22,“流云已谢”灌溉营养液+31,“醉把拿头当球踢:p”灌溉营养液+10[红心] 第76章 废稿 黑木崖相关剧情移到第二部了,霸王枪相关内容从第16章 节开始,第一部就讲好已经成型的几个副本剧情,全文正在重写中。黑木崖相关剧情移到第二部了,霸王枪相关内容从第16章节开始,第一部就讲好已经成型的几个副本剧情,全文正在重写中。黑木崖相关剧情移到第二部了,霸王枪相关内容从第16章节开始,第一部就讲好已经成型的几个副本剧情,全文正在重写中。黑木崖相关剧情移到第二部了,霸王枪相关内容从第16章节开始,第一部就讲好已经成型的几个副本剧情,全文正在重写中。黑木崖相关剧情移到第二部了,霸王枪相关内容从第16章节开始,第一部就讲好已经成型的几个副本剧情,全文正在重写中。黑木崖相关剧情移到第二部了,霸王枪相关内容从第16章节开始,第一部就讲好已经成型的几个副本剧情,全文正在重写中。黑木崖相关剧情移到第二部了,霸王枪相关内容从第16章节开始,第一部就讲好已经成型的几个副本剧情,全文正在重写中。黑木崖相关剧情移到第二部了,霸王枪相关内容从第16章节开始,第一部就讲好已经成型的几个副本剧情,全文正在重写中。黑木崖相关剧情移到第二部了,霸王枪相关内容从第16章节开始,第一部就讲好已经成型的几个副本剧情,全文正在重写中。黑木崖相关剧情移到第二部了, 第77章 废稿 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 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等待重新覆盖。从第16章开始,跟着更新往下看,当是全新的故事去看就好。已经根据读者区的反馈,把文章里的问题从头开始修改了。圆月弯刀篇挪到第二部了,所以这些章节作废,后续会重新填写新的内容,丁鹏相关内容放在第二部了。然后这部分会被顺序往下延的章节覆盖,这部分是废稿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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废稿 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 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这里会被新章覆盖。从第16章开始就是霸王枪部分相关内容了。新月篇的内容会迁移到第二部里,会把新月姑娘进行着重刻画,第一部只展现已经有的几个副本,等前文慢慢随着更新往下挪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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废稿 霸王枪篇将会往前调整,从第16章 开始重写,进行一个小的过渡剧情,因为没记错的话,原著劫走邓定侯红货事件的发生地点好像是在保定府周遭,而且俩人步行去的饿虎岗,说明应该是在河北境内,而不是在扬州,目前章节写得有点牵强,所以把他进行调整,迁移到了尤明姜驴车北上的过程中。霸王枪篇将会往前调整,从第16章开始重写,进行一个小的过渡剧情,因为没记错的话,原著劫走邓定侯红货事件的发生地点好像是在保定府周遭,而且俩人步行去的饿虎岗,说明应该是在河北境内,而不是在扬州,霸王枪篇将会往前调整,从第16章开始重写,进行一个小的过渡剧情,因为没记错的话,原著劫走邓定侯红货事件的发生地点好像是在保定府周遭,而且俩人步行去的饿虎岗,说明应该是在河北境内,而不是在扬州,目前章节写得有点牵强,所以把他进行调整, 第80章 废稿 霸王枪的剧情线提前了,从免费章节第16章 开始阅读,会发现故事衔接原有框架,风格还是“苦大仇深”的江湖味儿~可以当全新小说,后续的精彩情节会覆盖到这一章,目前第一部就是把已有的几个副本写得完整流畅,解决读者区反馈的几个比较多的问题。霸王枪的剧情线提前了,从免费章节第16章开始阅读,会发现故事衔接原有框架,风格还是“苦大仇深”的江湖味儿~可以当全新小说,后续的精彩情节会覆盖到这一章,目前第一部就是把已有的几个副本写得完整流畅,解决读者区反馈的几个比较多的问题。霸王枪的剧情线提前了,从免费章节第16章开始阅读,会发现故事衔接原有框架,风格还是“苦大仇深”的江湖味儿~可以当全新小说,后续的精彩情节会覆盖到这一章,目前第一部就是把已有的几个副本写得完整流畅,解决读者区反馈的几个比较多的问题。霸王枪的剧情线提前了,从免费章节第16章开始阅读,会发现故事衔接原有框架,风格还是“苦大仇深”的江湖味儿~可以当全新小说,后续的精彩情节会覆盖到这一章,目前第一部就是把已有的几个副本写得完整流畅,解决读者区反馈的几个比较多的问题。霸王枪的剧情线提前了,从免费章节第16章开始阅读,会发现故事衔接原有框架,风格还是“苦大仇深”的江湖味儿~可以当全新小说,—— 作者有话说:[猫头]给原著里这对可怜的小情侣,安排了个美满的大婚,惊怖大将军的阴霾已彻底消散,此后他们岁岁相依、百年好合、喜乐绵长[烟花][撒花][烟花]【`xs.c`o`m 网】 80-84 第81章 猎杀 芒种。 尤明姜一人一骑,只身离开平定州。 她一路上快马加鞭,沿着官道前往正定府的码头。听闻现任开封府尹包拯两袖清风,断案如神,与那些昏庸草包大不相同,身边还有南侠展昭这样的高手。 她暂时无意去挑衅对方,因此,特意在路线上绕过开封府,转而打算沿滹沱河、子牙河、卫河入大运河,再转淮河、颍河抵赣州。 行不多久,她便来到了正定府郊外毗邻太平庄村的一处码头。 尤明姜翻身下马,朝着渡口走去。 她神色恬淡,仿佛察觉不到,这个本应热热闹闹的码头,安静得有些诡异。 河风掠过柳梢,带来潮湿的水汽,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脚步未停,目光却已扫过岸边几处不自然的压痕。 此处平坦开阔,目之所及,河岸边的柳枝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芽。 码头边,几根粗壮的木桩深深扎进土里,上面系着一条空闲的渡船。 船头坐着位皮肤黝黑的高大艄公,渡船随着水流轻轻摇晃,发出嘎吱的声响。 这小娘们看起来精明能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眼瞧着尤明姜走近,伪装成艄公的黑熊,眼神里透出一丝贪婪。 哼,越是这样的人,越能榨出不少的“好处”来。黑熊舔了舔嘴唇,这女人的肉看起来很紧实,还很滑腻,吃着应该又嫩又有嚼劲。 尤明姜一眼看出这个艄公是个练家子。 只见他身材魁梧,练的显然是以力破巧的刚猛外功。 但她并没有点破,而是悠然坐到了船上。 皮肤黝黑的黑熊看着她,她也看着黑熊。 她睫毛上挂着水汽,凉薄的眼睛却穿透雨雾,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那眼神就像盯上猎物的饿狼,让黑熊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漠北双熊嗜吃人肉,可在她的眼神下,黑熊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个猎物。 好在尤明姜*最后只是轻轻一笑,客气地说道:“开船吧。” 黑熊这才松了口气,鼓足了劲儿,挥动竹篙,快速将渡船撑到河心. 见尤明姜一脸天真,毫无警惕地踏上贼船,黑熊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也不过如此。 他心想:那些传闻多半是夸大其词,这小娘子再厉害,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黑熊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如何将她拿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他仿佛已经听到她凄厉的惨叫,闻到血肉在火上炙烤发出的焦香。 见她仿佛毫无察觉,且船已到河心,俨然是无处可逃。黑熊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压低声音,阴恻恻地说道:“小娘子,你可曾听说过渡船上的‘美食’?通常说,有两种:一种叫板刀面,一种叫包馄饨……” 这是水匪的黑话。 板刀面是指把客人乱刀砍死,再抛尸入河;包馄饨是说捆住客人的手脚,丢到河里活活淹死。 尤明姜眨了眨眼睛,慢悠悠道:“那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还是包馄饨?” 黑熊的嘴越咧越大,脸上的狞笑愈发浓烈,露出一口森然的黄牙:“那是一般的肉票,像小娘子这样的花票,大爷我通常喜欢搬浆子,吃人肉包子——” 话音未落,黑熊猛地朝尤明姜扑了过去。 “包抄!”与此同时,白熊猛地在船底凿了个洞。 漠北双熊在大漠中练就了拳掌功夫,彼此配合默契,尤其擅长夹击强攻。一旦出手,两人前后夹击,令人防不胜防。 黑熊这一扑,势大力沉,双掌直取尤明姜双肩,意图锁死她的退路。他算准了在摇晃的船身之上,她绝无可能完全避开。而船底破漏,河水涌入,更是逼她必须速战,仓促间必露破绽。 尤明姜不用回头就知道,白熊站在她的后侧,两面夹击,他们要取她的性命。 她身子一偏,动作幅度极小,却妙到毫巅地让黑熊志在必得的一抓落空,黑熊的拳掌擦过脸颊,她扣住黑熊的脉门,内力一吐,黑熊顿觉半身酸麻,力道尽泄,反手将黑熊的身躯推向前方,正好挡住了白熊的攻击。 白熊来不及收手,刚猛的拳头穿过黑熊的肚脐,瞬间将其打得肠穿肚烂。 尤明姜心善,不忍心让白熊目睹黑熊的惨状,趁机扼住白熊的脖子,轻轻一扭,把白熊的脑袋“嘎嘣”拧到后头。 这样,白熊就再也看不到黑熊的惨状了. 江水渐渐漫灌而入,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她瞥见竹篙横在江面上,脚尖轻点,身形一跃,稳稳落在竹篙上。 竹篙细圆,浮于湍流,她却如履平地,连衣袂都未曾过多飘动。 试想,既能在楚留香面前射杀一人,还能全身而退,她的轻功即便称不上独步武林,自保之力也是绰绰有余了。 渡船在滂沱雨幕里,倾斜着下沉。 渐渐地沉入深深的河底。 霎时间,二十余道黑影从两岸暴起,他们手中紧握着弓箭,箭头裹着浸了黑油的火绒而点燃。燃烧的利箭竟丝毫未被浇灭,齐刷刷对准了尤明姜。 这些箭手显然训练有素,并非普通水匪,站位错落,封死了她所有可能借力腾挪的方位。火箭带来的不仅是火焰,更是光线与烟气的干扰,意在扰乱她的感知。 足尖轻点竹篙,竹篙稳稳地横漂在河心。尤明姜抬头望向两岸,心中瞬间明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又是来杀她的? 真是没完没了。 不管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记不清是第几回了. 对于黑木崖上的某些人而言,尤明姜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起眼的新人。 当年她初入江湖时,连三钧的弓都拉得勉强。但从蝙蝠岛归来后,她像是换了个人,每日破晓即起,举百斤石锁练臂力,空弦一拉就是三个时辰,箭靶从十步渐至百步。短短半年,她已能轻松拉开一石的强弓。 这样的进步速度,让许多在黑木崖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都感到心惊。 更让人不安的是她的野心。她不要当富贵闲人,不要做笼中雀。 她要在黑木崖站稳脚跟,要手握实权,甚至隐隐有与圣人比肩的架势。 最近竟学人在山下施粥义诊,收揽民心,这已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在下一盘大棋。 “一个铃医,摇着破虎撑就想当药王再世?”有人嗤笑,“救得了一人,救得了天下人么?” 但笑声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因为东方柏对她的器重,早已不是秘密。 她结交的,也不是籍籍无名的江湖中人,而是楚留香、叶开、傅红雪这等人物。 每一个都是旁人难以企及的际遇。 如今更是不得了,教主信物给了她,光明左使的位子也虚席以待。 黑木崖上,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必须在她羽翼未丰之前,彻底扼杀。”. “尤长老——别急着走啊,咱们还没好好聊聊呢。” 计无施高声说道,似在邀请故友叙旧,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今日既然是不期而遇,不如就多留一会儿,陪我们好好玩玩。” 尤明姜双眸半阖,站在竹篙上,淡淡道:“明姜不比诸位仁兄,整日清闲得很。如今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改日,端午大宴上见。” 说完,她顿了顿,又轻描淡写道:“哦,我忘了,诸位还不够格进成德殿呢。” 此言一出,两岸埋伏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成德殿是黑木崖议事重地,能入殿者方是核心。 她这话,无异于当众打脸。 话音刚落,两岸的火箭攒射向竹篙上的人影。 只见竹篙轻轻一翻,水花四溅,河面被激起一片晶莹的水雾。 她的身影在水雾中变得模糊,仿佛化作了一道青烟,火箭砸在水面上,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一串急促的气泡。 箭矢扎入水中,转眼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没了,定睛看去,河里已经没了人影。 就在众人寻找她踪迹时,下游十余丈外的水面,她悄无声息地冒出头,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如游鱼般迅捷无声地顺流而下,竟是早已算好了退路. 这一路追杀,不仅没能伤她分毫,反而折损了不少人手。 漠北双熊横尸河底,二十余名箭手劳而无功,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消息若传回黑木崖,策划此次伏击之人的脸面,只怕要丢尽了。 一时间,众人愣愣地盯着那根沉没的竹篙,雷雨声声,似在嘲笑着他们的无能。没人敢再跳下水去继续追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甘与恐惧交织的沉默。 雨水冲刷着他们脸上的惊疑,有些人开始下意识地打起了退堂鼓。 “叫她跑了!”黄伯流沉声说道,“咱们回去吧。” 计无施却笑呵呵地插话:“遇事就退缩,这就是天河帮帮主的风范?” 黄伯流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怒气冲冲地反驳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要我们把命都搭在这儿?” 他这一声暴吼,震得众人耳膜生疼,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红衣僧人西宝和尚,看得无声冷笑。 他太清楚黄伯流的为人:表面上装得一副慷慨赴义的模样,可骨子里却精明得很,怎么甘心舍了天河帮的家底呢? “这尤明姜确实有点儿能耐,可惜,只要谢晓峰不死,谁都动不了神剑山庄。”计无施慢悠悠说道。 周孤桐接口道,声音干涩:“我夫妇二人当年远远见过谢晓峰出一剑,只一剑……便觉得半生武功都练到了狗身上。那不是人能企及的境界。”他的妻子吴柏英亦是默然点头,眼中残留着昔日的惊悸。 一众江湖豪杰默然。 神剑山庄的灵魂,自然是谢晓峰这位当世无双的剑客。再厉害的剑客,终归也有败亡的那一天,可谢晓峰,似乎已超越了这一天。 想当年,燕十三的夺命十五剑本可胜他,他却能死中求活,让那一剑成为绝响。 从此,剑就是人,人就是剑。 到这等境界,天地万物皆可为剑,又怎会被打败? 桐柏双奇行事狠辣,但一提到谢晓峰,声音便压得很低,仿佛生怕神剑山庄那位在千里之外能听到他们的议论,随手一剑便能取他们性命。 翠云峰下,绿水湖畔,神剑山庄。 那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 无论是西方魔教、日月神教还是青龙会,都不敢轻易踏足那片地界。 那里就像是一处圣地,是谢晓峰以手中长剑划下的禁地,无人敢越雷池半步。 当年魔教曾派出几位长老前去挑战,想要在江湖上立威。 可不过三日,这些人就败在谢晓峰剑下,成了他“剑神”之名的又一批见证者。 尤明姜这次难逃一栽了。 众人心中几乎同时升起这个念头。纵使她再惊才绝艳,对上那位近乎神话的剑神,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可,可是……”有人迟疑着,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擅自撤退该怎么交代呢? 游迅素来精明滑头,凡事都把利益放在首位。他笑得一脸轻松,说道:“回去复命吧。死了这么多兄弟,咱们也算是尽力了。 “况且,”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将她逼入神剑山庄,借谢晓峰之手除去,驱虎吞狼,此乃更高明的计策。” 有人附和:“是啊,神剑山庄那地方,十死无生,就等着听她的死讯吧。” 众人沉默片刻,随后纷纷点头,转身离去。 让黑木崖的人自己狗咬狗去吧 第82章 初遇 夜幕降临,新月挂在天边。 湖面飘着薄薄的水雾,滩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榕树。 碧幽幽的萤火虫在树冠间游逛。 粗糙的竹竿架子上搭了件浣洗过的麻衣,劲瘦的青年光着脊梁,曲起一条腿,静静地坐在火堆前。 他生得明眸皓齿,剑眉斜飞入鬓,高马尾,额前垂落两绺碎发,秾丽又不失英悍。 谁见了都会过目不忘. 丁鹏时不时地拨弄一下火堆,以免跳动的火苗舔舐到垂落的衣角。 这衣裳,是他那体弱多病的娘亲,凑着透过窗棱的微弱月光,漏夜密密缝就的心血。 娘亲语重心长的叮咛,仍在他的耳畔回荡:“外面的世道太乱,咳咳,为娘……咳咳,给鹏儿做一身体面衣裳,免得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看人下菜碟……” 定定望着“哔剥”燃烧的火焰,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他精致的容颜,熏红了他酸涩的眼眶。 丁家的声名和荣光全系于他一人,他只有名满江湖,才对得起爹娘. “泼剌——” 大鱼跃出水面的声音。 随意地朝湖面瞧了一眼,丁鹏蓦地脸色一滞,直愣愣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湖水没过她的腰,女子背对着丁鹏,散开了瀑发,湿漉漉地黏在脖颈上。 那片裸露的蜜色脊背,肌肤紧实,线条流畅,宛如猎豹舒展时的背脊,水珠沿着清晰的脊柱沟蜿蜒而下,没入水下朦胧的曲线里。 她的颈窝处,不偏不倚地赘生着一颗精巧的朱砂痣,在蜜色肌肤上格外醒目。 双手掬起一捧湖水,轻轻地浇落在颈窝处,水珠飞溅,有的吻上那颗朱砂,有的沿着她光滑的肩头跳落。 察觉到身后的注视,她撩水的动作微微一顿。似是被这一幕灼伤了,丁鹏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颗心嘭嘭狂跳。 他“噌”地背过身,他抬手按上胸脯,喘了口气,猛然惊觉自己还光着脊梁,拎起潮湿的外衫,跌跌冲冲地往一棵老榕树上爬。 待攀上了老榕树的树杈,他心绪不宁地晃荡着腿,密蓬蓬的气根和郁郁葱葱的枝叶遮掩了他的身形。 为了练这一招“天外流星”,他连女孩子的小手都没有拉过。 更不要说是看人家女孩子洗澡。 丁鹏臊得慌,耳朵尖红艳艳的,窸窸窣窣地穿上了湿哒哒的外衫,双手拢了拢领口,被迫听着一阵阵“哗啦”的撩水声。 单是瞟了眼人家的背影,已然心旌摇动,要是哪一日遇到美人计,难不成要割了头颅供人家取笑么? 隐忍地闭上眼睛,暗暗唾弃自己定力不足,稍顷,丁鹏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决定: 明日,他一定要到瀑布底下加倍练剑,练到平日的十倍量.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倏的,一首如泣如诉的曲子,幽幽地穿透了野外的荒芜和寂静。 那乐声似远似近,难以捉摸。 似是盛开到极致的曼陀罗花,糜丽中裹挟着浓稠的黑暗,引诱着生魂迈入黄泉。 听着这首曲子,丁鹏不禁想起了说书先生口中的志怪异闻。 他脑海中立马涌现了一幅画面: 妖狐幻化的绝色美人,魅惑着误入荒郊野岭的书生,一夜缠绵悱恻;待黎明破晓,妖狐满足地飘然离去,书生却早已化作一堆白惨惨的骸骨…… 夜风灌进他滴水的外衫,寒意从他的尾椎蹿到脊梁。 丁鹏的牙齿格格打战。 深更半夜,陡然现身于荒山野岭的美人,无论怎么看都很可疑…… 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胳膊冒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剑柄,把安全感寄托在傍身的三尺青锋. 乐声依然在继续。 它似是蛛网捕获的飞蛾苦苦挣扎,却始终逃脱不了毒素的麻痹,只能在蜘蛛的蚕食中缓缓窒息。 “不对劲!这支曲子好邪门!” 潜藏在心底的恐惧被乐声放大,敏锐地察觉到身体的异常,丁鹏堵住耳朵,勉强支撑着神智的清明。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清越的嗓音,冷不丁地腰斩了这首邪门的曲子: “我看你是活腻了,就这点儿微末伎俩,竟然也敢跑到我面前卖弄!”. 丁鹏被唬了一跳,赶紧透过枝桠间的缝隙,窥视着眼前的变故。 却见一个步法诡谲的黑衣人,眨眼间便“噌”掠离岸边十余丈,俨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轻功高手。 沐浴的女子冷哼一声,沉腕翻手攉水,浮起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她玉指轻弹,但听一声闷哼,水珠精准地击中黑衣人的脊椎! 黑衣人猝不及防,重重跌伏在地,手中的尺八随之一齐摔落在地,骨碌碌地滚了老远。 拾起雪青色绸缎衣裳,不知她使了什么功夫,转瞬便穿戴得整整齐齐,女子飞身掠至岸边,衣摆婆娑地掠过草尖,发出沙沙的轻响. 春雷伊次啐了口血沫,他的脏腑受到重创,压根来不及逃走,只能倔犟地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瞪着信步而来的女子。 尤明姜唇角微翘,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老榕树的位置。 这一眼看得丁鹏胆战心惊,有种被看穿了的错觉。 赤足踩在鹅卵石上,手指绞了缕湿发绕啊绕,她凉凉地自语:“唉,没想到我已经沦落到……被你这种小喽啰刺杀了?” “你!”春雷伊次怒目圆睁,“你敢诋毁尊贵的伊……呃!” “东瀛流寇妄称什么大人!”一脚蹬在他的脸上,将他踩进了滩边的淤泥里。 春雷伊次挣了两挣,双眼似要喷出火来,张嘴就是一秃噜东瀛话。 听不懂。 似是在骂骂咧咧。 尤明姜挑高了眉头,脚掌碾得更用力了,将他的侧脸踩在淤泥里摩擦。 春雷伊次的嘴脸,糊满了泥浆:“……” 她根本不给他动弹的机会。 春雷伊次怒火中烧,激烈地挣扎了起来,像条掉进了高温油锅里的活鱼。 唷,还敢挑衅她呢? 不惯着他的脾气,尤明姜左右开弓,兜头给了他几个耳刮子。 “……” 这名伊贺忍者被扇得眼冒金星,鼻血顺着青紫的脸颊淌到了耳根儿。 他嘴里脱落了几颗牙,下颌沾着些嫣红的泡沫,稍一缓过劲来,愤怒地切换成了汉话,“你怎么敢的,知道我是谁么?!” 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尤明姜淡淡道: “这话该我对你说,跑到中原来撒野,你怎么敢的?!” 话音刚落,头脸贴地的春雷伊次,突然狂笑了起来。 她挑了挑眉:“你笑什么?” 他含糊不清说:“我笑你是个懦夫!” 尤明姜:“……” 只听春雷伊次下战书:“光明正大地决斗如何?堂堂的黑木崖执法长老,该不会不敢应战吧?” 作为伊贺忍者的顶尖高手,他是奉命来刺杀尤明姜的。 蝙蝠岛号称“海上销金窟”,孤悬海外,不受朝廷的掌控。 当时的蝙蝠公子,已有领袖中原之势。 可他虽掌握着武林各派的情报机密,却缺乏一支最忠实的海上护卫;而自从没那朝廷严打海上走私,倭寇劫掠的珍宝难以变现,找不到敢于接手的买家,还要担忧朝廷水师的围剿。 直到倭寇们搭上了蝙蝠公子的线,双方一拍即合。 他不仅帮倭寇销赃,还为他们劫掠而来的财宝,提供销赃渠道;作为回报,倭寇则为蝙蝠岛护航,绑架武林高手供蝙蝠公子拷问机密。 这条黑色产业链运转得风生水起。 可惜好景不长,尤明姜杀死了蝙蝠公子,彻底捣毁了他们的庇护所。 她占据蝙蝠岛以后,已经将蝙蝠岛改造为晒盐场和渔场,托管给极乐宫。 更可怕的是,她切断了倭寇们抵达蝙蝠岛的海上路线,还在顺藤摸瓜,一点点捋清这里头的说法。 倭寇首领石田斋彦左卫门意识到:这个铃医出身的黑木崖执法长老,比他们想象的更难对付。 身为石田斋彦左卫门的手下,春雷伊次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她的名字了。 “不杀她,我们就会死。” 春雷伊次此刻出手,不是为了立功,而是为了活命。尤明姜必须死,否则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旦暴露,他们面临的将不仅是中原武林的追杀,更有朝廷水师的雷霆剿灭。 届时,恐怕不出半年,除死无他,众人都得去六扇门和大理寺伏法! 春雷伊次清楚地记得石田斋彦的吩咐:“要么提着她的脑袋回来,要么就死在外面。” 如果连这么个女人都解决不了,那他这个伊贺忍者也可以切腹自尽了。 这一路从平定州尾随到这儿,他才找到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没想到…… 春雷伊次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索性使了个激将法,要求与她来一场生死决斗. 窥视着这一幕的丁鹏,倒吸了口凉气,猛地攥住了身下的树杈。 从二人的对话中,他隐隐可知,被踩倒在地的黑衣人是东瀛流寇,而踩着他的女子是则黑木崖的大人物。黑木崖虽一直饱受诟病,但东瀛流寇在沿海地区作乱,百姓们饱受东瀛流寇的袭扰,孰善孰恶,一眼辨知。 拔剑瞬杀敌人,常见于东瀛剑客之中,这女子手无寸铁,恐怕难以招架。 杀了他! 不要中了他的激将法! 丁鹏盯着黑衣人,手慢慢地搭在了剑鞘上,眼睛里迸发出了强烈的憎恶。 他这厢紧张到冒汗,尤明姜却轻松多了。 “好啊。”她打了个哈欠,一脚踢在春雷伊次的腹部,将他踹滚了老远,“那就给你这个机会。” 百闻不如一见,她也想见识一下伊贺忍者的最强杀人技。 搉了根六尺多长的粗树枝,双手轮流掂了掂重量: ①左手握住粗树枝,挽了个逆腕花,又递到右手上,做了个反手上撩的动作。她满意地笑了笑,双手翻手腕握住了粗树枝,兴致勃勃地摆出防守的姿势。 抹了满是泥水的脸,春雷伊次狼狈地爬起身,见她一副懒散的架势,恨不得咬碎一口烂牙,他是伊贺流忍者中的第一高手,受到这种切腹之耻,自是恨毒了尤明姜。 两个人仅隔几步之遥,春雷伊次蠢蠢欲动,把手按在了剑鞘上。 瞄准了她把玩树枝的空档,春雷伊次急踏几步,猛地拔剑出鞘,一记势大力沉的斩击,当头斩向了尤明姜。 剑光卷着磅礴的杀气,这一击毙命的最强必杀技,绝不是她这等弱女子能接得下来的. 不错,春雷伊次要杀死她! 他要将她的尸首大卸八块,丢进湖里喂鱼,以消心头之恨! 躲在老榕树上的丁鹏,见势不妙,就要拔剑相助。 还不等他跳下树来,尤明姜有动作了! 她闪身横撩,粗树枝上挑截腕,抓住他手肘被伤的破绽,跳步劈向他的头顶! 这一招,赫然是蔷薇将军于春童的独门绝学“失空劈”! “叮”地一声,尤明姜手里的粗树枝断成了两截,他的剑也断成了两截。 春雷伊次面露苦涩,僵硬地转过身后,就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额头裂了道血线,一直蜿蜒到小腹,然后…… “呲呲呲——”春雷伊贺从中间炸开,血雾飞溅! 尤明姜飞身疾退,才没有沾染上血水. 这女子好快的身法,好强的武功! 丁鹏惊呆了。 他是冀北人,黑木崖处于平定州附近,往日里没少听说过黑木崖的长老,个个武功高强,只不过一直未曾得见。 这时候,他的心中难免惴惴: 以他的天外流星之威,如果迎上她,可否有一战之力? 他正胡思乱想,尤明姜“唰唰”撕了两条布,把手裹得严严实实,动手将尸首拖离了湖边,径自拖到了老榕树下。 做人要讲公德。 不能往湖里乱丢杂物。 她掩着鼻子,从空间里取出一瓶化尸粉,沿着那一道血线倒了些粉末,粉末落到尸首上,立刻“滋滋滋”地冒起了淡黄色的浓雾。 丁鹏高坐在树杈上,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夜风恰到好处的微凉,但是丁鹏只觉得骨头缝里发冷。 他的脚底下就是触目惊心的化尸场景,任谁见了以后,都可能会觉得骨头缝里发冷。 先前的绮思随之烟消云散。 他突然想起说书先生讲过的日月神教。听说那教中之人行事乖张,素来视正道为死敌,不论有无仇怨,狭路相逢,遇上便不留活口。 想到这儿,丁鹏冷汗浃背,手脚不住地颤抖。近日以来,他虽取得了不小的战绩,却从没遇到过像她这一种棘手的强敌。 说不胆怯是假的。 “真麻烦。” 树杈下的女子小声嘟囔,双手挎在腰上,她仰起脸,“噼里啪啦”地耸动着酸痛的肩颈.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 粉圆脸,荔枝眼,鼻子小而翘,润得跟裹了蜜粉似的,嘴唇不笑也微微上扬,称得起一句美貌讨喜。 “还不走?” 懒洋洋的说话声响起,丁鹏浑身一僵,往老榕树下看去。 那女子勾起嘴角,直直地看向了他藏身的位置:“想等我化完了他,再来化你么?” 被发现了! 他悚然一惊,仓皇地想站起身来,竟忘了自己是在树杈上,一个没站稳,从树杈上掉了下来。 这一下摔得结实,他摔了个重重的屁股蹲,后尾椎骨疼得厉害,想站都站不起来。 啪嗒。 脚步声逐渐迫近,他抬起头来,紧张地看了一眼来人。 女子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跟前。 难以遮掩的血腥气…… 胃里翻江倒海,丁鹏像挣扎着起身,身子却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动也动不了. “你在害怕我?” 尤明姜弯下腰,好奇地凑近了他的脸。 好精致的一张脸。 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除了一副像是见了鬼似的,随时要晕过去的虚弱样子。 “……” 丁鹏瞳孔骤缩,脑子像塞了一团浆糊。 他是不是要死了? 生死攸关的时刻,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倒是狠下心来做了决断,和她拼了! 尽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敌得过,丁鹏赤红着双眼,“啪”地拔剑出鞘! 谁知她的动作更快! 压根不给他出剑的机会,便将出鞘半寸的剑,硬生生按进了剑鞘之中! 短暂的交锋,她便已有了谱:这小子纯粹就是个嫩瓜秧子。 还是个漂亮的嫩瓜秧子。 不触犯底线的前提下,她通常对美人很宽容,姑且先不计较了。 僵硬地保持着拔剑的动作,丁鹏打了个寒颤,恐惧支配了他的双眼,放慢了她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只见她像个捕猎飞禽的狸花猫,跃跃欲试地探出手,精准地掐向了他的面门。 他嗓子眼发苦,死命地后仰着身子,像个受惊后准备蹬鹰的兔子。 但他的躲闪太过苍白,恰好被尤明姜一把掐住了腮帮子。 兴许是羞耻心发作,丁鹏想也不想的,一口咬在了她的虎口上! 尤明姜柳眉微挑,另一只手的拇指,不偏不倚地戳在他的剑突上。 “呃!”丁鹏疼得身子前倾,头抵在地面上,捂住腹部抽搐个不停。 尤明姜淡淡地说:“想死么?”. 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衣裳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 丁鹏闭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他还没有名扬江湖,怎么可以死! 脑海中回想起父亲临终的遗言,回想起母亲慈爱的目光,眼眶热热的,一滴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到了腮边. 歪头看了会儿,尤明姜双手握着他的肩膀,将他扶正了起来,攥起袖子给他拭泪。 擦拭的力道稍重,在漂亮的脸上摁了点儿浅浅的红指印。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花招,丁鹏没有反抗,一脸呆滞地瞧着她。 却听到她询问:“方才……你都看见了?” 丁鹏不安地抿紧了嘴唇,完全无法否认。 按黑木崖的规矩,看到了不该看的,是不是要挖了自己的眼睛来赔罪? 可他真要是成了瞎子,还能练好“天外流星”吗?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她闷闷地笑了声,“按江湖规矩,看了不该看的,可是要挖了你的招子,以儆效尤的。” 果然是要挖掉自己的眼睛。 感受到他的恐惧,她嫣然道:“开玩笑的,今天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丁鹏迟疑了会儿。 她指的是没看到什么?杀人还是洗澡? 尤明姜淡淡道:“难不成你想出卖我?” 丁鹏涨红了脸:“不……!” 东瀛流寇在海上烧杀抢掠,他怎么会做偷风报信的事,但他期期艾艾地说了半天,只吐出了个“不”字. 尤明姜被他的笨拙逗笑了。 丁鹏呆望着她的笑靥,讷讷不成言。 他看见了潋滟的星光,盛在她清冽的眼波中,还嗅到了一丝丝淡淡的紫草香气。 他已看得痴了。 “好了,忘记今天的事情,不许和任何人提起。”尤明姜再次强调。 无论对方的立场如何,只要不是人渣畜牲,只要不是她的仇家,她凡事都不想赶尽杀绝。 凌弱不是她的信条。 温柔的态度软化了他的抵触,丁鹏情不自禁地点头:“好。”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尤明姜站起身,微笑道:“孺子可教也。” 听到这句话,丁鹏的脸居然红了。 尤明姜又笑了。 眼前的青年像一只幼鹿,皮相漂亮不说,眼神还澄澈惹人怜。 最起码,惹了她的怜爱。 她逆着光,朦胧的光晕打在她的身后,修长的手递到了他的面前,“喏,起来吧。”. 丁鹏怔怔地看着她。 汗黏黏的手在衣裳上蹭了蹭,鬼使神差地搭到了她的掌心中,他的手掌上起了很多厚茧子,是常年练功落下的痕迹。 手搭在她掌心的时候,他竟然有些轻微的眩晕感,就像踩在棉花里似的。 恍恍惚惚地听到她说:“哎呀,你的外衣怎么还湿漉漉的呢?”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只记得,尤明姜攥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暖,大抵是输了些内力,他觉得身上一热,不过几息,外衣已被烘干了。 月光淡淡地照到了她的脸上,丁鹏忽然觉得她还是很美的。 至于“黑木崖”,它就像个违和的劣质标签,根本无法和她的灵魂相粘合。 他喃喃道:“你是谁?” 尤明姜笑了笑。 倏地松开了他的手。 丁鹏踉跄了一下,从这种微醺感里清醒了过来,才察觉自己违反了承诺。 他挠了挠头,赧颜道:“对不住……” 尤明姜伸了个懒腰。 瞥了眼老榕树底下,经过一炷香的功夫,那具尸首已经化成水了。 “无妨。”敷衍了句,她转身朝着湖边走去,“我走了,后悔有期。” 蓦的,她身后传来了丁鹏的呼唤。他急急地撵了两步,扬声道:“喂——我叫丁鹏!” 尤明姜背对着丁鹏,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楚。 只听“噗通”一声,她纵身跳进了湖水中,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像绚烂的烟火,来时惊艳,去时无声. 月光如水,湖面亮而轻薄。 尤明姜从湖水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条新鲜的鲫鱼。 这儿也盘踞着一棵老榕树。 但好*大好大,好高好高,一眼望不到顶。 尤明姜抡起鱼尾巴,死劲儿往树干上砸了两下。等活蹦乱跳的鲫鱼没了动静,她“嘎嘣”一下子拧断了鱼头,再小刀砍鱼尾巴放血,用刀背刮净了银亮的鱼鳞,紧接着剖开鱼腹,取出内脏,最后沿着鱼脊划开,用淡盐水冲洗干净。 “……” 尤明姜擦了擦小刀,削下一片薄如蝉翼的鱼生,迟疑地塞进嘴里。 她先前整顿蝙蝠岛的产业时,断了很多东瀛流寇的财路,某些倭寇首领希望先发制人,所以,这些人想要她的命。 不过,在她的设想里,这场刺杀该来得轰轰烈烈,将伊贺忍者的暗杀手段悉数用尽才是。眼下这情景,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给她一种捉襟见肘的错觉。 好似是被什么给牵制住了,没心思全力对付她…… 会是什么事儿呢? 半透明的粉嫩鱼肉在唇齿间翻滚,口感凉润滑腻,她嘴巴不停地咀嚼,越咀嚼,眉头皱得越深。 “……啐!”尤明姜偏过头,把嚼碎的鱼糜“呸呸呸”地吐了出来。 她掬了几捧凉水,漱了漱口,拎起鱼来看了眼,轻叹道:“唉,还是得开火,那就做个鲫鱼豆腐汤吧。”. 老榕树枝干虬结,最粗壮的枝桠间建了个小树屋。小树屋是厚木头搭成的,被浓密的树冠遮掩住了,屋里头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矮桌,几个蒲团,还积了厚厚的尘土。 乱蓬蓬的头发,浓密的胡须,双颊潮红,眼睛却亮得惊人,胡铁花皱了皱眉,却只能忍耐。要不是被四个小姑娘追得狼狈不堪,他着实不想跟个丧家之犬似的,躲到这里来。 这个小树屋,还是他小时候和楚留香搭建的,取名为“狗窝”。 本来已经荒废二十多年了,眼下却成了他胡大侠唯一的藏身之所。 胡铁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他右肩的伤口还在渗血,将衣衫染红了一片:“嘶,小姑娘家家的,下手真黑哦。” 他低声咒骂,从腰间摸出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中的烦躁。 今儿一大早,胡铁花就在酒铺里喝酒,才没喝几口,四个小姑娘就走了进来。然后,就在他的身畔落了座,还提出要比赛喝酒。 他那时只当是寻常热闹,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几个小姑娘竟暗藏祸心。 她们热情地劝酒,趁胡铁花不注意,往酒壶里下了迷药,还甜言蜜语不断,只为让他放松戒备。结果,掺了迷药的酒一入喉,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等意识到中计,身体已经不听使唤。胡铁花不愿就这么坐以待毙,强行运转内力,才算是突出了重围。 只是他身中迷药又挂了彩,只能瘫坐在脏兮兮的“狗窝”里。 想到这儿,他的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响。 胡铁花这才想起,自己发现中了迷药以后,立刻抠喉,早就吐空了胃袋。算起来,他已经一天都没正经八百地吃过东西。这大榕树上也不可能有什么充饥的野果,真是倒霉透顶。 蓦的,他听到树下传来了“咔咔”的枯枝断裂声。 胡铁花屏住呼吸,迅速将空空如也的酒葫芦别回了腰间. 老榕树下,一口砂锅架在几块垒起的石头上。尤明姜吹燃了火折子,点燃锅底的枯树枝,橙红的火舌“哔剥哔剥”地冒了出来。 等锅热得滋滋作响,她把鱼丢进热油里煎至金黄,再倒入淡盐水,丢进几片老姜、一截儿葱白,还有方方正正的豆腐小块儿,盖上砂锅盖,任它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翻滚。 鲜香随着热气蒸腾而上,在繁茂的树冠里飘散开来。 胡铁花鼻子抽动,眼睛顿时亮了,是鱼汤! 他透过“狗窝”的小窗,往下瞄去。 只见不远处一个雪青色绸缎衣裳的女子,正坐在小火堆旁,砂锅里的鱼汤正滚得浓白,豆腐块儿在汤水里沉浮。 胡铁花咽了口唾沫,肚子叫得更响了。 这锅该死的鲫鱼豆腐汤,怎么会这么香?! 被困在树上已经够惨了,还要闻着这么香的鱼汤却不能喝…… 这简直是酷刑啊!. 蓦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尤明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搅着砂锅里的鱼汤。 来人是四个生得鲜花般漂亮的小姑娘。 她们呈扇形围住了尤明姜。 “这位姐姐。”为首的大眼睛姑娘开口,声音温柔甜蜜,“可有看到过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么?他肩膀挂了彩……” 躲在“狗窝”里偷听的胡铁花,暗叫不妙——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①动作参考:戚继光《辛酉刀法》 [好运莲莲]尺八:缘起于汉唐,南宋东传至日本。 [好运莲莲]石田斋彦左卫门:《江湖神话楚馫馫》里的东瀛剑道高手;春雷伊次是东瀛伊贺派的第一忍者,刺杀楚留香失败而切腹自尽(被楚一招秒) 第83章 狗窝 胡铁花鬓边,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 他本想躲到药效过去再离开,没想到她们这般穷追不舍。 放眼整个江湖,胡铁花的武功造诣已经称得上顶尖,应付这四个小姑娘,本来是绰绰有余的。可酒水里的蒙汗药下得有些多,尽管他催吐过,还是使不出力气。 胡铁花没有忘记,这四个小姑娘还是一群包藏祸心的杀手。尽管她们没有说,但胡铁花能猜测得到,她们为什么来追自己。 只因为,他答应了玉剑山庄的管家,要护送玉剑公主嫁给史天王。而这些个不厚道的小姑娘们,正是来搞破坏的. “没有。”尤明姜回答得很干脆。她手腕一翻,撒了把翠绿的葱花进去,轻轻搅着鱼汤。 “哦?”这回说话的,是个弱不胜衣的小姑娘。她眨了眨眼,神色楚楚可怜,“可他的血迹,直到你这儿才消失呢。” 四个小姑娘这架势,咄咄逼人。 胡铁花躲在树屋里,听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尤明姜没吭声,默默拿起汤勺,舀了半勺鱼汤,轻轻吹了吹。 关她什么事?! 既然说了又不信,又何必要问呢? 那大眼睛的姑娘,捂嘴娇笑:“姐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听到这儿,胡铁花有些心慌了。 他眉头紧锁,生怕自己的过失,牵连到这个在老榕树下煮鱼汤的无辜过路人。 只听树下传来一声轻笑。 “我不想喝酒。”尤明姜语气淡淡的,“我只想喝鱼汤。” 见尤明姜不太配合,四个小姑娘里最健康结实的那个突然抬脚,“砰”的一声,踢散了锅底的柴堆,火星四溅,烟尘滚滚。 幸亏尤明姜眼疾手快,及时盖上砂锅盖子,否则奶白的鱼汤就要落进灰去了。 尤明姜有些生气了。 浪费食物,是最可耻的事情! 她扫了一眼四人,笑嘻嘻道:“啧,你们脸小小的,脸皮倒是厚厚的。我肯回答,已经是够给面子了。你们倒是蹬鼻子上脸,搁这儿盘问个没完……真当自个儿是六扇门的啊?一脸的衰样儿,不像是正经捕快,倒更像是牢里关着的擎等着秋后问斩的死囚。” 这态度显然激怒了她们。 四个小姑娘都沉下脸:“你再说一遍?!” “耳背就去治。”勺子里的鱼汤已可入口,尤明姜低头,含了一大口。 那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一直没说话,突然伸手,就要掀翻那锅鱼汤。就在这时,尤明姜突然张嘴一喷,鱼汤如箭般喷射而出! 鱼汤正中那小姑娘的面门。 “啊!”小姑娘双手遮脸,下意识地去挡! 尤明姜袍袖一挥,连锅带汤一起收进了竹编药篓里。紧接着,她凌空跃起,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将对方生生踢飞了数丈。 对方踉跄着摔出几步,幸而被身后的三人抵住后背,才勉强稳住身形。 四人恨恨地瞪着她。 尤明姜取出帕子,轻轻擦了擦嘴:“抱歉,我一犯恶心,就忍不住想吐。” 没想到这女子的武功很高嘛! 胡铁花眼睛一亮,电光火石间,一个主意蹦了出来。深知机不可失,他赶忙推开窗子,朝着老榕树下的那道雪青色身影大喊: “老——婆——” 这一嗓子,立刻暴露了胡铁花的位置。 几支飞镖破空而来,直射大榕树上的“狗窝”,不等胡铁花反应,尤明姜已扔出虎撑! 虎撑“哗楞哗楞”地飞旋而出,在树枝、树干和气根间弹来弹去。 “叮叮叮!” 虎撑拦截下飞镖,飞镖被原路弹了回去,将四人逼退了数步。 尤明姜伸手一抄,稳稳地接住了呼啸着回旋到掌心里的虎撑。 好手法! 胡铁花心底腾起惊喜,继续狐假虎威地演戏:“老婆,你可算来了——这些疯婆娘死乞白赖的,硬是追着我,非要我娶她们不可!我说我有老婆了,她们还不信!” 没料到这变故,四人面面相觑,望着尤明姜,冷声道:“你是他老婆?” 这一遭儿,尤明姜终于分辨出了这人的声音。她挑了挑眉,心道:这不是楚留香的好朋友胡铁花么? 胡铁花继续添油加醋:“好老婆,快帮为夫教训这些不懂事的黄毛丫头!” 说完,他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咳了两声,在心里祈祷对方愿意接他的戏码。 谁知,对方却冷冷说道:“乱喊什么?!再乱喊,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胡铁花的心“咯噔”一声,如坠冰窟。 小姑娘们立刻冷笑道:“胡铁花,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江湖谁不知道你光棍儿一条,哪儿来的老婆?” 说完,四人就纵身而起,想跃上大榕树. 尤明姜眼神一凛,虎撑再一次破空而去! “哗楞哗楞——” 大眼睛姑娘被风声所迫,半空拧身回防;弱质姑娘绸带落空,肩头反被击中;娇小姑娘未能幸免,后背受创;最后那位身形健康的姑娘,也被迫收招自保,四人齐齐落地,合围之势被轻易击溃。 为首的小姑娘,冷冷道:“你既不是他的老婆,为什么多管闲事么?” 虎撑稳稳地飞回了尤明姜的掌心。 指尖儿轻抚着虎撑,尤明姜展颜一笑:“我虽不是他的老婆,却是他的老姑奶奶。这孙儿辈的事儿,我还真就管定了。” 老姑奶奶? 胡铁花目瞪口呆,这女子占口头便宜的本事竟不输于他。 尤明姜竖起食指,笑眯眯地转动着虎撑,冲树上扬声道: “乖孙儿,先叫声老姑奶奶来听听。” 他不恼,立刻抓住机会,从狗窝里探出半个身子:“老姑奶奶,救命——” “孝心可嘉,准奏。”尤明姜应了声,继续说道,“今日在我面前的,要不是四位娇客,早已身首异处。谁想先试一试?我成全她。” 四女目光一触即分,已明了彼此心思。她们此行意在阻挠擒拿,引出楚留香,而不是杀人。既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硬拼不智,不如暂且退去。只要胡铁花还在送嫁的路上,她们就仍是暗处的猎手。 况且,楚留香智计百出,行踪飘忽不定;胡铁花性格豪爽,更容易冲动。只要胡铁花陷入危险,楚留香绝不会袖手旁观。 四人对视一眼,突然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圆球砸向地面。 “嘭”的一声闷响,浓密的黑烟瞬间弥漫开来,待烟雾散去,四名杀手已不见踪影. 尤明姜翻手,将虎撑收进竹编药篓里。 她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双手环胸,往树干上一靠,轻笑道:“人都走了,好孙儿还不下来?” 胡铁花从窗里弹出个脑袋,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四个要命的小姑娘已经离开了,这才长舒一口气。 强撑着的睡意顿时涌上头,他嗓音沙哑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察觉到不对劲儿,尤明姜飞身上树。 她吹燃了火折子,迅速钻进了被胡铁花称作“狗窝”的小树屋。 一进到小树屋里,就瞧见窗边靠着个形容狼狈的男人。他半耷着眼皮,脸色已经变得苍白,眼圈却红彤彤的,跟个狂吐了半个时辰的醉汉似的。 她蹙着眉头,询问道:“你喝大了?” 胡铁花僵着脸,扯出个笑容:“……蒙汗药而已,我已经催吐过了……喝得多了些。” 尤明姜“啧”了声,举着火折子凑近他。 胡铁花勉强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人。 他苦着脸,摸了摸鼻子,说道:“我就说怎么听着耳熟……是你啊,小长老。” 尤明姜蹲在他身边,用火折子底儿戳了戳他的脸颊,换来他一记有气无力的白眼儿。 她笑眯眯道:“小长老?胡大侠这一喊,给我喊出方外去了。” “对不住,方才一时情急……”胡铁花昏昏沉沉的,她甩了甩脑袋,“你别见怪,叫……叫小路也别见怪……改天请你俩喝酒。” 他说的是方才喊她老婆,拉她当挡箭牌的事儿。 尤明姜瞥他一眼,伸手摸他的颈动脉:“多个孙儿,见怪什么?你老姑奶奶挺乐意的,你老姑爷爷更不见怪。” 很烫。 却没有出汗。 颈动脉一鼓一鼓的,跳得很明显。 胡铁花舔了舔嘴唇,嘴里发苦,他不受控地痴笑了声:“嘿嘿……我都已经这样了……” 尤明姜捏住他的下巴,用火折子戳了戳他的舌根儿。 胡铁花含糊不清道:“嘴……麻了……” 啧,看他这副模样,俨然是催吐以后,体内还有残余的蒙汗药,才会又困又睡不着。 “乖孙儿,记得谢谢你老姑奶奶。”尤明姜直接一根三寸银针,扎在他手腕上的神门穴上。 “你……” 胡铁花只觉得周公在召唤,眼皮沉沉的,怎么都睁不开,无法和她继续斗嘴了。他身子一歪,就靠窗睡了过去,鼾声打得震天响。 尤明姜脚尖一勾,把他歪倒的身子,挑成仰面朝天:“啧,好大一只烫手山芋……” 她和胡铁花的关系很微妙,属于“朋友的朋友”,彼此有点儿眼熟,但关系还没深厚到熟稔的地步。 她可以捎胡铁花一路。 也可以给胡铁花喂了黄连解毒丸,留下些许水和干粮,让他自己在这儿睡到天亮。 “唉,好人当到底,送佛送到西。谁让我是你的老姑奶奶呢?” 终究是一声轻叹,尤明姜伸手揪住胡铁花的后领,往肩上一扛,飞身下树. 翌日。 马车晃动的车帘,被风轻轻掀起。 光陡然野了,落在胡铁花的眼皮上,他蹙了蹙眉头,在颠簸里睁开了眼睛。 “醒了?”一道清越的嗓音从光里传来。 胡铁花眯了眯眼,艰涩地转动着眼珠,等他逐渐适应了光线,才看清了光晕里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不由松了口气。 多亏是尤明姜,不然,真要落在那四个小姑娘的手里了。 胡铁花低下头,只见自己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隐隐传来药膏的清凉感;肚子上搭着条毯子,除了嘴里苦了吧唧的,蒙汗药的余威已经消失了。 “喝汤。”尤明姜递来一碗浅绿色的热汤。 “这汤怎么是绿的?”胡铁花瞪着那碗热汤,忍不住往后缩。 “鲫鱼、豆腐、甘草、绿豆。” 甘草绿豆汤可以解蒙汗药的药性,可她懒得再做一道汤。 于是,尤明姜直接往昨夜的鲫鱼豆腐汤里,下了绿豆和甘草,胡乱那么一炖…… 横竖这几样食材又不会相克。 “我厨艺蛮好的。” 尤明姜用勺子搅了搅汤水,煮开花的绿豆在汤水里沉浮,想起鸡蛋饼那回事儿,又赶忙找补,“你不要听楚留香胡沁,上次鸡蛋饼是故意整他的……这汤可是专解蒙汗药的。” 胡铁花硬着头皮,把那碗汤接了过来。 他大气儿不敢喘,硬生生闭着眼,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 “还喝么?”尤明姜接过空碗,假装要给他再盛一碗汤。 胡铁花连忙摆摆手,还不忘耍贫嘴: “使不得,洗手作羹汤的佳话,还是留给小路吧。我怕小路知道了,再打翻醋坛子。” “洗手作羹汤?”尤明姜嗤笑一声,斜眼乜着他,淡淡道:“不好意思,我没洗手。” 胡铁花怔了怔,捂着肚子装虚弱:“老姑奶奶,你怎么能对孙儿辈下【黑手】呢……” “少来这套!”尤明姜忍俊不禁。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倒是熟悉了些,说话的顾忌和隔阂又少了些。 她忍不住询问:“我瞧着,昨晚那几个小姑娘,没想杀你,只想活捉你,该不是胡大侠欠下的风流债吧?纵然落入她们的手里,应该不会出岔子,何苦弄得那么狼狈……” 胡铁花完全可以等蒙汗药的药效一散,再反制住她们四个。即便她们的动机是要挟楚留香,料想楚留香也有法子救出他来。 胡铁花神色一肃:“错,真要是落在她们手里,才要天大的岔子!” 他可没工夫在种事情上消磨宝贵的时间。 尤明姜收了碗,双手托腮,好奇道:“哦?愿闻其详。” 胡铁花敛了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盯着尤明姜好半晌,慎之又慎地开了口,“我想,你是个实在人。” 尤明姜会意,赶忙说道:“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不会乱说的。” 胡铁花神色凝重,沉声道:“因为我要送嫁,护送玉剑公主嫁给史天王!”. 尤明姜迟疑道:“哪位玉剑公主” 胡铁花说得很谨慎:“就是玉剑山庄杜先生的女儿,今上亲封的公主。” 玉剑山庄的杜先生,在东南沿海一带是赫赫有名的。东南沿海,频遭海盗和流寇袭扰,朝廷不胜其烦,着意扶持了玉剑山庄的杜先生来镇压流寇,成效显著。 可流寇在岸上无法扎根,就跑到了海上搅风搅雨,投奔了“天正大帅”史天王。 近年来,他势力逐渐膨胀,与蝙蝠公子和倭寇来往频频,朝廷有意促成一桩秦晋之好,以此来诏安、拉拢史天王。 玉剑山庄的老管家,和胡铁花是旧相识,于是委托他来护送公主出嫁. 尤明姜冷笑道:“什么史天王?依我看来,他诨是个屎天王!” 胡铁花心里无奈,却又不能不去送嫁,喃喃道:“这是鲜花插在了狗粪上。” 他没用“牛粪”二字,牛粪最起码还滋润花儿,肥力大呢! 自上次危城替嫁后,尤明姜的心思活络不少:“换作我是杜先生,定会先假意应下婚事,待其松懈,再施以雷霆手段……诶?!” 她明白了,这才不是什么简单的送嫁! 是刺杀! 尤明姜抬起头,震惊地望向了胡铁花。 好大一颗烫手山芋! 眼下的胡铁花就是一颗烫手山芋! 还是被放在炉圈儿中间的那一颗笨山芋! 一旦点燃了火炉,里头的火向上蔓延,接了任务的胡铁花,将会是最快被烤熟的那颗山芋,然后是近期和他有关系的所有人! 包括她尤明姜! 胡铁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点儿。 他脑门子上的冷汗“唰”地淌下来了. 尤明姜立刻掀开车帘,自己解开缰绳,轻盈跃上马背,吆喝胡铁花:“上马!” 胡铁花钻出车厢,借力一跃,稳稳落在她身后。 “驾!”尤明姜一夹马腹,骏马冲了出去。 “我们现在去哪儿?”胡铁花扯着嗓子问。 尤明姜头也不回:“去找一个能接住你这个烫手山芋的人。” “谁?” “咱们的老朋友,楚留香。”——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杜先生:《江湖神话楚馫馫》里玉剑山庄的主人,在东南沿海一带威望极高,负责治理东南沿海的流寇,效果显著。 [好运莲莲]史天王:朝廷想要诏安的海盗首领。那些先前被杜先生镇压的流寇,在岸上混不下去,就跑到了海上投靠了史天王。史天王号称“天正大帅”,擅使分身术(诈骗版) [好运莲莲]没记错的话,这四个小姑娘是豹姬的人。豹姬是史天王的小妾,是史天王从石田斋彦左卫门那里抢来的[笑哭]石田斋彦左卫门恨死他了。 第84章 起因 尤明姜之所以现身此处,是因为黑木崖一年一度端午大宴上的一场风波…… 农历五月初五,黑木崖,端午大宴。 成德殿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时值樱桃新熟,洛阳分坛一口气上贡了十余筐新鲜的樱桃。 去核湃了冰的新鲜大红樱桃,淋上琥珀色的土蜂蜜,犹如晶莹剔透的红玛瑙,底下垫了一层细碎的酸奶冰碴,盛放在若干只冰白的瓷盏之中,逐一端给诸位长老。 三四月份的早熟樱桃,皮薄汁多,比岭南的荔枝更难运输和储存。 可洛阳分坛的老兄有慧心,采摘的都是七分熟的大个儿樱桃,以冰水浸储过后,这一大早就送来了两三篓子。 这一盏樱桃酪,就是这么个来头。 大殿内还铺设了藤席,安置了风轮、扇车和冰鉴,冷气徐徐,吹走了难捱的燥热。 无论是扼守在殿周的执戟武士和紫衫侍者,还是一众轻罗葛纱的长老们,无不倍感舒爽。 除了“身娇肉贵难伺候”的尤明姜. 尤明姜坚称自己耐不得寒,骨头缝儿会蹿凉气,转而眼睑一垂,又挑剔起冰浸樱桃,恐会伤了她的肝胆脾胃肾。 紫衫侍者们皆不敢怠慢,一个忙将她的藤席换成了软垫,一个端来了温盐水淘洗过的鲜樱桃,另一个取了幅半身长的艾绒薄毯,战战兢兢地覆在她的膝盖上…… 这时辰,教主还没到场,众长老三三五五地围坐在一起,话题围绕着这个醒目的女人。 “欸,这小妮子就是新晋的执法长老?我还是头一次见!干巴拉瞎的,立得住么?” “沾咗姜大佬嘅光啫,唔系会俾佢个瘦骨仙,走嚟做咁个执法长老?” “……你啷个冒皮皮嘞?少说屁话,就当给教主他老人家个面子撒。” “海式撩天的喃!冇得一点内子,我懒齿得她哒!” …… 这是新任教主东方柏上位后,第一次在成德殿设宴;也是尤明姜结束与路小佳的扬州之行,被迫赶回黑木崖的前因。 在诸位长老之中,尤明姜年龄最小。 她年纪轻轻,已然坐到了执法长老之位,说句“平步青云”都不为过。 听说她原是青龙会的崖州分舵主,后来叛逃来到平定州地界,得遇当时还是左使的东方教主赏识,并以执法大长老之位力邀;而她协助东方教主,接连除掉了蝙蝠公子和惊怖大将军两个祸害,得以堵住悠悠之口,进入黑木崖。 这是她第一次亮相于黑木崖众人的眼前。 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着她,包括秦伟邦。 他本是江西青旗旗主,新近才被东方柏从中级头目的位置上提拔上来,对这位传闻中的执法大长老,心生好奇。 虽然一路上,没少听说过她的流言,但他私以为,执法长老的地位特殊,难免会有点儿摩擦,铁定是落不着好的。 以他的拙见,东方柏的城府极深,眼光极毒辣,东方教主亲力提拔的执法长老,必有几分独到的本事。 秦伟邦虽没有摸透黑木崖的形势,但他还不至于人云亦云,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产生恶意。 况且,她看起来生得很讨喜,跟个亮晶晶的小糖人似的,金灿灿的,甜滋滋的,见人三分笑,打扮得也很鲜亮. 尤明姜头戴莲花纱冠,一袭豆绿卷草纹织银罗袍,坐在暮气沉沉的中老年人堆里,像水灵灵的春茶尖儿,鲜嫩得扎眼。 左手支着腮,右手拈着那一把小银匙子,尤明姜将它浸入了盏底,慢悠悠地翻搅了几下。她打了个盹儿,一双圆溜溜的漂亮眼睛,在老男人堆里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 啧,东方教主这一声令下,该来的不该来的,都赶过来了。 任盈盈隐居洛阳,虽然本人没露面,却给黑木崖的元老精英都准备了心意,就连与她素未谋面的尤明姜,都收到了一件鱼脑冻端砚。 财大气粗。 比不了啊,比不了。 尤明姜微微偏过头,屈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下。 察觉到了秦伟邦的视线,尤明姜偏过头来,一眼锁定了秦伟邦的位置。 这个人黑衫黄带,但她瞧着面生,大抵是新提拔的长老,相貌平庸,年龄约莫比她大一旬,眼神中没什么戾气,像是个温吞隐忍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彼此都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纯粹的好奇心在作祟罢了。 秦伟邦露出一个温厚的笑容,主动向她释放了善意,他率先端起琉璃盏,做了个碰杯的动作。 对方是个圆滑周到的场面人,尤明姜微怔,随后盈盈一笑,遥遥举杯相敬。 忽听一声嗤笑:“谄媚。” 听到这一声辛辣的嘲讽,秦伟邦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看清了对方的服饰,他张了张嘴,想说些打圆场的话,却拿捏不准说话的分寸,只得尴尬一笑,默默低下了头。 长老的位阶也分高低,像他这种黑衫黄带长老,没底气来和青衣长老争辩。 出言嘲讽的是白虎堂长老上官云。 作为东方柏上位的一大助力,上官云在日月神教声望高,武功高,堪称众长老之首。 可惜…… 东方教主有言在先:谁做了执法长老,谁才是首席长老。 好巧不巧,东方柏上位以后,新一任的执法长老不是旁人,正是尤明姜。 在上官云的眼中,她除了一张脸蛋漂亮点儿,尤明姜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空心萝卜。 想他为了东方柏的篡权上位,流了多少的血汗,如果要挑一个最合适的人选,除了他自己,无人担得起执法长老之职。 偏偏教主中了邪似的,硬是选中了尤明姜,差点儿没把上官云给活活气死。 比不得任大教主的亲闺女,难不成他连尤明姜这么个野丫头都比不过? 真叫他在黑木崖上丢尽了老脸。 尤明姜跟没听到似的,不见半分气恼,反而慢条斯理地挑起了新鲜的樱桃。 这一幕落入秦伟邦的眼中,起初有一丝胆怯的他,担忧之余,竟萌生了赌一赌的心思。 就赌不显山不露水的她,未来不可限量。 秦伟邦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上官云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讥嘲,伸手端起一杯酒,冷笑道:“装什么大瓣儿蒜。” 这种专拣软柿子捏的行径,尤明姜早就见怪不怪了。当着她的面,贬损冲她示好的人,是一种下马威的手段。 “这世上装蒜的人多得很,没什么可稀奇的。” 红樱桃塞了满嘴,她嚼呀嚼,咽下甜美的果肉,只把小小的核压在舌头底下。 望着无事生非的上官云,尤明姜咂了咂嘴,笑眯眯道:“倒是装雕的……戴个皮帽假充鹰,真以为自己是雕侠啊。” “雕侠”是上官云的江湖诨号。 满殿悄悄看热闹的人,先是静默了一瞬,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掀翻屋顶的笑声. 这一笑可就坏了事儿。 上官云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蹦了起来。 他指着尤明姜的鼻子,痛骂道:“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玩笑而已,怎么还生气了?”她捻着樱桃梗,笑眯眯地歪着头,“我是有样学样呀。” 喧闹的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围观的众长老互递了个眼神,表情是清一色的惊诧: 她哪来的底气,竟敢拿着上官云开涮了?. “……有样学样?” 听到这句话,上官云沉下脸,冲她猛地掷了只琉璃盏,尤明姜老神在在的,任凭疾速飞来的琉璃盏擦过她的脸颊。 “啪!”琉璃盏摔在她身后的墙壁上,一时碎瓷飞溅。 “你学得来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上官云眼神阴鸷,说话不留一丝情面,“但凡你有点能耐,好好学一学怎么做好你的执法长老,也不至于沦为整个日月神教的笑柄。” “……”面颊传来一丝丝轻微的刺痛,她抬手拂过渗血的细痕,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 “您说得对,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尤明姜仰起头,看了一眼上官云,忽然笑了起来,“晚辈愚钝,连您万分之一的雷霆手段都没学到,偏偏做得了执法长老,可见不是您学不来,而是晚辈的命太好了。” 潜台词:他上官云命里不带紫微星。 “你找死!” 上官云脸红脖子粗,气得阳亢病都要得了,“今天我就好好的教训你一顿!” 就凭他?谁教训谁还不一定呢! “啐!”她嘴巴轻轻张开,几粒樱桃核*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直冲着上官云的面门而去。 小小的樱桃核,“嗖嗖嗖”地擦过他的面颊,以牙还牙地留下几道血痕,又“噗噗噗”地钉进了上官云面前的桌子里。 血珠子从血痕里渗出来,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淌,一滴,两滴…… 尤明姜霍然起身,这才抛出一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我也好想知道,五行里到底是缺了哪一点,拖累得您当不上执法长老……想教训我吗?先让我瞧瞧白虎堂长老的本事!” 上官云一脸阴翳地盯着她。 他不欲多说废话,将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众目睽睽之下,口角即将演变成拳脚。 这纷争来得突兀,打了执戟武士小队长一个措手不及。他有维持秩序的职责,怔愣了片刻,小队长醒过神来,就要率队劝阻二人。 他刚迈了一步,忽见一位长髯白袍的精厉老人,冷冷地坐在席位上,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 小队长陡然一惊,抬手屏退了手下,示意他们继续扼守在殿周。 对啊,教主命他们扼守在殿周,只须听从教主的差遣,旁的事一概不管,二位就是打出狗脑子来,也牵扯不到他们的身上。 即便届时教主问责,他也能摘个干净. 秦伟邦的冷汗都要滴下来了。 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他没想到自己的好奇心,竟然引出了这样一道惊雷。 他一时心慌得厉害,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楞在座位上,盯着俩人看。 这二人动起手来,搞不好就要出人命的。 忽听到一道沙哑声响起: “上官兄,你一大把年纪了,明姜是个后生,何必和她置气?传出去也不嫌丢人……”【`xs.c`o`m 网】 【终章】 第85章 任务 说话的正是青龙堂长老贾布。 他脸色蜡黄,龙眉倒三角眼,擅使一对儿判官笔,人称“黄面尊者”。 “我说老东西,轮得到你来教训我!青龙堂位列白虎堂之前,你不照样没当上执法长老?” 上官云阴沉着脸,一把挥开贾布拍打他的手,“一天天的没憋好屁,你都不嫌丢人,我有什么人好丢!” 一个抢了他的执法长老之位,一个抢了他的青龙堂长老之位,这俩人半斤对八两,谁也不比谁厚道。 他对尤明姜不对付,和贾布的积怨更深。 任大教主在位时,各堂长老之位待定,风雷堂和朱雀堂是板上钉钉的人选,只有青龙堂值得一争。 青龙堂是诸堂之首,而上官云和贾布不相上下,彼此视作劲敌。 上官云认为,自己比贾布资历更深,贾布只是赢在了心机深沉。 要不是这厮嘴上说顺其自然,不要伤了和气,暗中却不知是如何讨好了任教主和圣姑! 他害得自己无法施展! 否则,青龙堂长老之位早就是自己的了。 青龙堂之争中,任教主属意于贾布,后来东方教主夺位,仍旧属意于贾布。 他心中不忿,即便和贾布一起做事,也没少有意无意地找茬。 贾布知道他的犟驴脾气又犯了,暗骂一声“蠢货”。他扯了扯嘴角,勉强挤了个笑脸。 尤明姜对贾布的观感不错。 比起莽直的上官云,贾布就左右逢源得多。在她建立危城分舵以后,他还专程托人送过贺礼,是《千金方》的古籍善本。 这种滴水不漏的老好人风格,除了他,还有那一位擅乐律的曲洋长老。曲洋送的是宜兴紫砂壶,和上好的君山银针。 她知道,这些人的善意不纯粹,但做得到不凌弱,就难能可贵。 古人云:“去时留人情,转来好相见。” 尤明姜轻笑道:“贾长老,您的情我记下了。只是吧……” 话儿冒了个头,又戛然而止,后半截儿话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贾布叹了口气,心里明了。 人家连危城的困局都能解决,凭什么要在区区一个白虎堂长老的面前,忍气吞声?. 尤明姜没那么多弯弯绕。 她也想了解一下黑木崖高手的战力,看一看自己如今的武力值,能在黑木崖上处于个什么水准。 尤明姜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上官云的起手式上,只不过…… 看他这架势,是想一个顶心肘强杀她啊! 那她也不必客气了! 箭在弦上之际,殿周武士和紫衫侍者忽然躬身,齐声唱喏:“恭迎教主驾临!” 谁敢去惊扰教主的圣驾? 一口恶气哽在了喉头,上官云磨了磨后槽牙,恶狠狠地瞪向了尤明姜。 却见尤明姜跟个没事人似的,他只得先隐忍不发,随众人一齐躬身作揖. 须臾间,满殿祝颂之声。 “日月神教,千秋万载,东方教主,一统江湖!” 尤明姜一边唱喏,一边偷眼打量他。 身穿大红织金圆领袍,腰系单挞尾革带,脚踩黑靴子,统御整个日月神教、震慑五岳剑派的东方柏,给人的压迫感极强。 殿内光线还是稍显昏暗。 他袍袖一挥,殿周“噌”地蹿起了一道道明亮的火光,大殿中灯火通明。 东方柏踱到了象牙凉席前,施施然地坐了下来:“坐吧。” “谢教主。”众长老遵命入座。 环顾一圈,眼尖地瞧见了尤明姜,“明姜,”东方柏冲她勾了勾手,“过来。” 教主宝座前的石阶像天梯似的,她拾级而上,众长老隐隐都在看她,或妒羡,或轻蔑,犹如芒刺在背。 尤明姜才不管他们的想法,施施然地走到教主面前,拱手作揖:“拜见东方教主。” 东方柏搀她一把,语气煞是关心:“这一路奔波劳碌,辛苦你了。” “先前忙于危城分舵的事儿,没赶上东方教主的继位大典,这次端午大宴总是要来的。劳东方教主还惦记着。”尤明姜笑起来甜甜的,任谁看了都觉得欢喜。 视线在她脸颊上的擦伤处,微微地停滞了一瞬,想起紫衫侍者的禀报,东方柏沉下脸来,冷冰冰地乜了眼上官云。 不知道自己何时触怒了教主,上官云脸色惨白了一瞬,自我忖度一番,决定接下来无论如何,绝对不要再乱出风头。 尤明姜偷笑一声,立刻收到一记眼刀。 东方柏伸手,食指没好气地戳她的脑袋,把她的脑袋戳得一点一点的。 “你更不是省油的灯!他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性子,你就没有煽风点火么?” “明姜知道错了。”她恭敬地低头,“只怪我是个野路子,不比诸位长老资历深,还见过任大教主的风姿。” 话音落下,满殿静得鸦雀无声。 众长老冷汗涔涔,恨不得撕烂她的嘴。 “哦?资历深……”东方柏皮笑肉不笑,高高地扬起眉毛,“未必就比你忠心。” 这是他一力提携的心腹,凭什么要低人一等? 当着满殿长老的面,东方柏说道: “……没有你,就没有黑木崖的安稳。本座送你个礼物,权当是给你的谢礼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教主赐,不敢辞。”. 当着她的面儿,东方柏摊开了右手,直接从食指上薅了个鲜艳的红宝石戒指。 东方柏捉过她的手,将红宝石戒指戴在了她的右手食指上,称赞:“真好看。” “这是……” 尤明姜翻转着手腕,仔细端详着戒指,哪怕不懂宝石的人,都能看得出这只红宝石戒指的贵重:“教主,这个真的给我么?” 这可是历代教主的信物! 反复确认了无数遍,众长老面面相觑,搞不懂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手指修长,戴个红宝石正相宜。” 东方柏笑眯眯地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给你,还能给谁?” 尤明姜:“……” 这说法太过火了! 东方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的直觉很敏锐。 东方柏确实另有图谋。 他昨晚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提拔尤明姜来做光明左使! 任盈盈既做了圣姑,尤明姜就做光明左使,如此一来,他遏制任我行,尤明姜遏制任我行的女儿,岂不有趣? 想起这儿,东方教主轻拍了两下手。 “啪啪——” 众长老抬头看向他,静待教主示下。 “本座召集诸位,正是有一件要事亟待宣布,”东方柏顿了顿,看了一眼低头端详戒指的尤明姜,“即日起,光明左使一职,交由尤明姜来担任,位同副教主。” 脑袋空白了一瞬。 尤明姜抬起头,错愕地望着东方柏。 光明左使之于东方柏,就像殿前都点检之于赵匡胤…… 未来的教储之位,就这么轻易地给她了? 不止是她,整个成德殿的长老们都面露惊骇之色。 “教主三思!”风雷堂长老童百熊跳出来劝阻,“尤明姜这厮来历不明,又无资历傍身,怎么能服众啊!” 众长老纷纷劝说:“教主三思!” 东方柏只管盯着尤明姜:“你怎么说?” “明姜愿为教主分忧。” 尤明姜后知后觉,这可是光明左使之位,便宜谁都不如便宜她,先抢过来再说! 众长老俱是听出了蹊跷,教主对尤明姜说话的语气,倒像是长辈对家中小辈的宠溺。 教主的态度就是黑木崖的风向标。 童百熊眼皮一跳,悻悻地收敛了脾气,躬身退到一边。 “教主容禀,尤明姜是诸位长老之中阅历最浅的,还曾是青龙会的叛徒!叛逃这事儿,有一就有二!光明左使不可轻允,更不能叫她位同副教主,如果她生了异心,岂非有篡逆之危?” “我日月神教危在旦夕啊教主!” 只见一位长髯白袍的精厉老人越众而出,他额头上缠着一块幧布,双眼透露出疲倦之色,勉强打起精神来议事。 光明右使向问天。 这位可不是等闲之辈,他在江湖上威名不逊于任我行,号称“天王老子”,足以窥得此人的脾性和能耐。 向右使武功卓绝,但一直为偏头痛所困扰,每次发作起来就要人命,即便是平一指也无法为他根治,只能靠针灸来舒缓疼痛,每次顽疾发作后,额头上就会缠着一块幧布,他便借故推辞不参与教务。 尤明姜手指轻捻,修剪齐整的指甲透着粉白,她掀起眼帘,瞧了眼向问天,淡淡道: “向右使这话不公道,我是小孩子心性,难道任大小姐就不是小孩子心性?”. 听了这话儿,向问天浑身一震。 “她蜗居于洛阳,足不出户,难道比我一个铃医的江湖阅历还深?这恐怕有违常理吧?向右使口口声声说,左使不能允于我,那可以允于谁呢?这倒是新鲜了,难不成允于任大小姐,她就必定没有异心了吗?” 向问天立刻就想反驳。 可惜,尤明姜不愿意将这个机会拱手让给他。 吵架的时候,谁会你一句我一句的辩论? 当然是谁的气势压倒了对方,谁就是最后的胜者! 她侧过身子,冲东方柏拱了拱手:“任教主在位之时,对五岳剑派屡屡进攻,打算将它们悉数灭掉,任盈盈跟随任教主,日月神教可曾危在旦夕?” “东方教主袭位以后,整个日月神教极少与五岳剑派摩擦,得以养精蓄锐,我尤明姜追随东方教主,与任盈盈并无不同,怎么到了您的嘴里,日月神教就成了危在旦夕?” 向问天怒目圆睁:“你无中生有!” “向右使别急呐,无中生有的事情,你急什么?”尤明姜促狭一笑,微微地抬高了下巴,斜着眼睛看他。 字字诛心! 每一句都拉扯着任盈盈,故意在东方教主的雷池边缘上蹦跶。 无论谁来辩驳,都难逃东方教主的猜忌。 童百熊庆幸地拍了拍胸口,还好他没有和尤明姜起过正面冲突,他怜悯地瞟了一眼上官云,上官云果然惨白着脸. 众长老彼此看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整个日月神教之中,对东方柏威胁最大的人,就是任大教主的女儿任盈盈。 如果不是东方柏篡位,任盈盈问鼎教主之位,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因此,东方柏做了教主之后,虽封了任盈盈做圣姑,但任盈盈为了避嫌,一直隐居在洛阳,鲜少涉足黑木崖。 随着幼虎一天天的长大,虎王的压力也逐渐增大,尤其是杨莲亭察觉到了任盈盈与向问天的往来,看似风平浪静的黑木崖早已成了风暴眼。 东方柏打了个“教主对教主,教储对教储”的阴损主意,想拿尤明姜当挡箭牌。 尤明姜不介意。她勾起嘴角,笑眯眯地欣赏着向问天脸上的惊怒。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这个蹦跶得高的。 视线在噤声的众长老身上逡巡,东方柏嗤笑,随手指了个人:“贾布,说你的想法。” 贾布拱手道:“论资排辈是对擢选人才的一种侮辱,忠不忠心与资历无关,如果说她的资历浅薄,这不是还有向右使么,堂堂教中元老,总不至于是个干瞪眼的摆设吧。” 向问天瞪了贾布一眼,这人素来磨盘两圆,今日竟也不当老好人了? “公然献媚一个小辈,还真是不知廉耻,还嫌黑木崖的蠹虫不够多么”向问天不留情面地驳斥。 贾布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回怼:“何为蠹虫?以一己之偏见,毁了黑木崖前途的才是蠹虫。” 你一句我一句,两个人话赶话,当众激烈地争执起来: “教主慧眼识珠”“教主受奸人蒙蔽” “你倚老卖老”“你贪功起衅” “轮不到外人指点”“沦为江湖笑柄” “金口玉言呐教主”“为时晚矣啊教主” …… 二人吵得面红耳赤,场面一时乱糟糟的。 真热闹,尤明姜偷偷在心里鼓掌。 “退下!”东方柏冷着脸,叱退了对峙的二人。 他曲起食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三下,声音虽小,震慑的效果极好,视线逐一掠过每一张脸,语气中不无失望,“在场的皆是我黑木崖的精英,难道就没有一人能替本座分忧?” 一直存在感不高的秦伟邦,忽然挺身而出:“教主容禀,江湖传闻中,绿玉魔杖乃西方魔教教主的信物。” “持绿玉魔杖者,可以号令西方魔教。要是能取来此物,一统关外,也未尝不可。既然教中犹对长老的能力存疑,不妨以半年为期,她若能找到,就是光明左使的最佳人选,如果不能,老老实实地当她的执法长老便是了。” 玩味地盯着秦伟邦,东方柏挑了挑眉:“好,就依你所言!” 不容旁人争辩,他朝尤明姜掷出一道黑木令,“拿得到绿玉魔杖,你就是光明左使!” “属下谨奉令旨。”抬手接住黑木令,尤明姜躬身行礼,“教主英明。” “……教主英明!”向问天梗着脖子,挺直了腰板,冷冷地看了眼尤明姜。 一朝天子一朝臣,此时的黑木崖已非任教主治下的黑木崖,东方教主不信他,他眼下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光杆右使,连这么个谄媚的小人都敢对他不恭不顺。 好得很,但愿她能活得到当上光明左使的那一天! 一段全新的故事,即将启航。 《劳模1》全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正式完结[紫心]接档文《[综武侠]我的ID是朱九真》,敬请期待~【`xs.c`o`m 网】